旧笔记小说网 > 百合耽美 > 枕红妆(重生) > 14、第 14 章
    四月初二,新月如钩,庾洛神将春夜宴的地点定在了她的私人别墅,斯羽园。


    在大玄,重要的宴席历来都在晚上,这造就了接到请帖的嘉宾在华灯初上的朱雀长街上牛车相继,帷带飘拂,鸾铃鸣珂的盛景。


    三辆马车从谢府出发,前后相继驶向斯羽园。


    头一架车里是谢策与他的夫人折兰音,那是一名面若芙蓉,嬿婉娴静的新妇,与夫君手掌相牵,她柔声问道:“今日小姑生辰,公公与阮公不参加么?”


    谢策皱了皱眉,“瞧这煊赫的架势,是给澜安添彩呢,还是将她和太后一派牢牢绑在一起给外人看?父亲与阮公再露面,便是烈火烹油,反而积粘不清了。”


    “岂不是委屈了小姑。”折兰音叹惜一声。


    中间那辆车中,坐的便是今日的寿星正主谢澜安,两边厢座上对坐着谢丰年和阮伏鲸。


    谷雨后时气渐暖,谢澜安此日着交领雪白襦衫,外罩一件绉纱水檀色裼袍。指宽的髾带隐在襟袍间,逶迤垂委,简单的礼服被她穿出了当风出水的风致。


    谢登捯饬了一身红彤彤的银朱地洒金大袖襕袍,说是帮阿姊添喜气,正在为阮伏鲸解释斯羽园的来历。


    “想世兄听说过,斯羽园原是江左顾氏的祖传别业,只是几年前庾二小姐受邀去游览一回,便喜欢上了,欲出重金购买。顾家不愿鬻祖业,结果没多久,靖国公——也就是庾洛神那位手眼通天的父亲便寻个罪由,整治了顾氏,下狱的下狱抄家的抄家,这斯羽园嘛,一文未花便落在庾洛神的手里了。”


    阮伏鲸久居吴地,常听闻庾氏跋扈,此事却还是头回听说,有些担心地看向谢澜安。


    表妹心气高,庾二小姐在这来历不清白的地方招待她,哪里是庆生,分明是添堵。


    谢澜安很无所谓,今夜走个过场,是太后为她正名的同时约束她的手段,谁又是真心给她庆生的呢。


    一路闭目养神,到了地点,三人下车。


    后面那辆文良玉独乘的马车同时停下。


    文良玉慢吞吞地扶着车厢边,谢澜安步履凌凌走过去,按老习惯向他伸手。


    文良玉才想搭手,看见好友在灯下璨丽生色的脸,想起今时不同往日,腼腆起来:“唉,让人看见不好吧。”


    谢澜安从鼻间笑哼一声,似嫌他婆妈。


    周围的确有车驾陆续停下,她也未收回手。


    前头的谢策夫妇已在等着,文良玉便搭她的手下车来。脚下才站稳,旁侧响起一道凉凉的声音:“好个莫逆之交,别落在有心人眼里,便是好说不好听了。”


    文良玉微怔,正色往前一步,“郗云笈你别欺人。”


    原来好巧不巧,这一幕被赴会的郗符撞见个正着。


    从前文良玉对郗符盛气凌人的性情就不大喜欢,只是看在含灵乐意和他玩,下棋清谈也能压住他一头的份上,没有说什么。却不能让人当着他的面,刻薄了朋友。


    郗符睨眼看他,“若非我制止家父在朝会上发声,你以为今夜这场宴席,能办的这般顺利?”


    谢澜安展扇落在文良玉襟前,将人往回拨了拨,轻飘飘点头:“嗯,郗家子慈父孝,是好家风。”


    郗符脸色一怒,瞥见谢澜安头顶的那只红莲花冠,想想是今日,又把火气压了回去,对身旁的郗歆冷嗖嗖道:“别看了,随我进去。”


    他身旁一名玉冠白袍的年少郎君,清华有致,在眩烂灯影下初见谢澜安的红妆,情不自禁出了神。


    眼前的檀衣女颜若舜华,郗歆见她如见星月在天,沁爽精神。陡然被兄长惊醒,郗二郎脸上一红,低头向谢家人团团见礼,便随阿兄入园了。


    “只怕今夜多口舌啊……”折兰音不免担忧。


    谢澜安笑说无妨,比扇请兄嫂先行,一行六人连同扈从使女,沿着纹锦铺就的地茵入园。


    面相干净的皂衣小仆头前为贵人领路,众人步入园林,先闻到一阵幽渺花香。


    抬目观望,只见园中长亭小桥,曲径中通,虽有薜荔藤萝,桃李海棠,却都不是所嗅之香;又听流水潺泉,宛然有扣玉之音,见那假山奇石形态峻异,虽也环池而建,山水动静相宜,却也不是发出水玉相激声的所在。


    随着前行,入目更是雕梁丰茸,飞檐离楼,瓴甓错石,灿耀纹章。


    谢澜安神色平平,谢丰年早年常随父亲出入东山别业,见惯好景,也不以为奇。


    谢策几人却默默对视一眼,心道好一个极尽奢靡之能事。


    许多宾客已经到了,庾、何两氏的女娘们近水楼台,聚在春潮亭中说笑,华灯璨烛,衣香鬓影。


    远远看见谢澜安,她们有片刻安静。


    隔了一会,有人唏嘘:“从前觉得她是京中最干净无双的风骨,想近一步都不能,如今看着,竟不太适应。”


    这些出身高贵的女郎,对谢澜安暗中打量者有之,往昔爱慕者有之,挑剔嫉妒者亦有之。


    何氏嫡女出身的何嫱笑意冷淡,“混迹在郎子堆里这么多年,谁知道干不干净呢。”


    “喂,你们!”


    一道娇音从她们身后叱响,夹含不悦:“好好的小女娘,说出的话这么脏,不觉得有失风范吗?”


    “安城郡主……”众人回头,看见由宫婢簇拥的陈卿容,在彩绸花灯下嘟唇蹙眉,一时都有些讪讪。


    她是当今陛下的堂姊,无人敢攫其锋。


    何嫱还是当今长公主的小姑子呢,长公主陈蓉所适的驸马,正是惠国公何兴琼之子何继奇。而庾洛神那位被吓死的倒霉夫婿,便是何兴琼的侄儿了。何嫱反唇相问:


    “郡主一腔痴情付诸东流,不是最恨谢澜安的吗,何以今日为她执言?”


    “本郡主自家事,用你说三道四?我才没帮她说话,谢澜安坏死了,可她再坏也只有我说得,别人就是说不得!”


    陈卿容脾气上来可不管许多,大大发作了一通,惹得四周的人频频回望。


    这边的动静恰巧传到走上曲桥的谢澜安耳中,她失笑着按按耳朵。


    庾洛神明知安城郡主与她有过节,还邀请她来参宴,真是位好主人。


    陈卿容看见了她,穿过曲径,快步走来,大声而冷酷地说:“谢澜安,前些年年年给你准备生辰礼物,你都视若不见,今年我可没礼物给你!”


    “人来就好。”谢澜安嗓音氲沉,低头温和地看着使小性的小郡主。


    陈卿容一愣,溺在那双温情深邃的瞳仁中,脸颊竟烫起来。


    她仓促地撇开脸,“你、你不许这样同我说话,本郡主才不吃你这套呢!”


    小郡主匆匆跑走。


    谢澜安望着那道背影,也是弄不懂她来去如风的脾气。


    折兰音微笑说:“阿澜仿佛对女子格外宽容啊。”


    那些飘到耳中的碎语闲言,连她听到都不免生气,阿澜却似全不放在心上。


    谢澜安抬眼乜着一处,懒笑半声:“也分人。”


    她视线所及,庾洛神身着一套特订的红鸾蹙金飞髾杂裾,终于姗姗迎来。她高挽的义髻上玉笄六副,大珠坠耳,姣好的丽容焕发着一种高姿态的志得意满。


    “嗬哟,比我还红。”谢丰年小声嘀咕,被谢策警告地看了一眼。


    “寿星莅临,小园蓬荜生辉。今日高朋满座,皆为谢娘子而来,不知此处风景可还合乎寿星心意?”


    庾洛神噙笑来到近前,先说了番漂亮的场面话。


    谢澜安持扇向北面拱手,“得赖太后娘娘垂顾,庾二小姐费心,谢含灵铭感在心,愧领了。”


    她倒不客气!可也没见她有几分卑躬屈膝,惶恐涕零啊。庾洛神面皮浮笑,目光从谢澜安身边之人一一扫过。


    她的视线在恩爱融洽的谢策夫妇身上停留最短,看到面生的阮伏鲸,庾洛神微一沉吟,只可惜这样悍壮的体格不是她所好。


    当目光流连到文良玉那张小脸上,她却是真情实感地惋惜起来,真是什么时候见,什么时候喜欢,以这小郎君的家世,弄上手也不会有什么麻烦。


    只可恼有谢澜安在,她便动不了这人。


    “五娘子如何没来?家兄驻守石头城,无法参加今夜欢宴,却不忘托我问候贵府五娘呢。”庾洛神笑晏晏问。


    谢策闻言,本能地警惕起来。未让五娘同来,怕的就是庾家人盯她。他不冷不淡地开口:“舍妹偶感风寒,无法赴会,劳贵兄挂问。”


    庾洛神眼眸轻眯:“那真是可惜了。”


    这时园门处的傧相高唱:“惠国公到!丹阳郡公到!”


    庾洛神眼神一亮,有意无意地瞥过谢澜安,当先迎了出去。


    今夜宴席摆在哪、请谁来赴宴、其中应当有几位在三卿之列的大臣,庾洛神都是细细思量过的。


    凭她姑母的面子,再大的官她也不怕请不来,但若宰执满堂,未免抬举了谢澜安,若无公侯柱国,又显得她这主人寒酸。


    所以有这么三两位高公帮她到场添彩,便是刚刚好了。


    场中士女闻声,舄履几几出列拜会。


    庾洛神对惠国公唤了声“伯父”,何嫱叫了声爹,何兴琼颔首,受下众人之礼,而后凝眸看向今夜最受瞩目之人。


    朝中哄闹了这许久,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换回红妆的谢澜安。


    心中虽不认同她,却不得不承认,君子如切如磋,原来不在衣簪,而在气象风格。


    他问:“今日之谢娘子,昨日之谢郎君,孰优孰劣?”


    四周静了静,这便是大玄名士间极为流行的玄语诘问了。一个回答不好,便会惹人耻笑。


    谢澜安平静回答:“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何兴琼心中赞妙,点点头,换了家常语气问:“谢公何以不至?”


    谢澜安笑意疏宕,目视这位封以“惠”字,却擅长敛财的户部尚书,回言道:“家叔喜游山水,日前已去东庐山别业小居。小孩子过生辰,论理不该张扬,劳诸公大驾,心已不安,岂敢再惊动长辈。”


    何兴琼愣了一下,这话……听上去也没毛病,只是她这自称‘小孩子’的语气,怎么反而像老气横秋的长辈之言?


    他在这场夜筵上露过面,便算全过太后的脸面,以他的身份不会与年轻人同席用膳。何兴琼请来客自便,自身往别馆歇息。


    谢澜安又转身与丹阳郡公致礼,故意忽视了随行在丹阳郡公身后的楚清鸢。


    她抬头寻到何羡的踪影,唤声“梦仙”,迈步从楚清鸢身侧擦肩而过。


    楚清鸢掌心微蜷,看着她转身去和那些衣冠磊落的士族言笑。


    距春日宴短短一个月时间不到,她便从名望摇摇欲坠,变成今日的风光万丈。


    当日谢府招幕僚时他不曾去,是他失策,自从得知白颂一跃成为谢家的门客,楚清鸢便有几分悔,于是去拜见赏识他的丹阳郡公,请求作为客卿参加这场春夜宴。


    公卿参加宴席,以手下有七步成诗倚马成文的门客为荣,他自然地获得了这个良机。


    楚清鸢探手入袖,再次确认他要献给谢澜安自荐的那册文集万无一失。


    金陵城皆知谢含灵有才也爱才,他错过一次,不会再错过第二次了。


    ·


    何羡字梦仙,表字取得风流,其实属于何家边缘化的一名子弟。


    是过年祭祖轮不上他,连何氏正房郎君身边的詹事都能用鼻孔看他的那种。


    所以他被谢澜安邀请,何羡开始还以为是谁的恶作剧。


    眼见谢娘子唤出他的表字,那张清英之容渐行渐近,何羡心头打鼓,磕磕巴巴打招呼:“谢、谢、谢雅冠……”


    玄白在谢澜安身后笑,谢澜安也笑,“谢我做什么?我家中藏书楼里有些关于《周髀算经》与商高数术的书,何兄大概会感兴趣,我交你这个朋友,以后随时来借阅。好了,你现在可以谢谢我了。”


    她心中对这个曾为她挡过一刀的男子说:其实该是我谢你啊。


    何羡怔营住了。


    在这个以骈文丽辞为高尚的时代,士族中人没有去研究算术的,有的话就会被笑话不务正业。


    偏巧他从小就喜欢琢磨数术之道,为此没少受族人的白眼。


    他一时顾不上多想谢娘子如何会知道,双眼发亮地问:“当真吗?我、我真的可以去借书?”


    要知道王谢两家的藏书楼汗牛充栋,名声在外,据说单单举世难寻的珍帙孤本,便有千卷之多。


    门阀世家为何能够一代传承一代?所谓家学渊源,不在金玉其外,正在此间尔。


    谢澜安眨眼点头。


    那厢竹梁桥边,一直没能与谢澜安说上话的王?十一郎,看着他们相谈甚欢,心头失落。


    ·


    戌正,辰星分野,宾客俱集,宴席正式开始。


    晚宴的地方被庾洛神安排在昙花小筑,众宾移步到此,提鼻一嗅,原来入门时闻见的幽馥花香正源于此,不禁夸赞主人风雅。


    庾洛神将大家的惊奇看在眼里,得意非常,眼梢瞥向谢澜安。


    这一晚上,她都在暗暗与谢澜安较劲着主客之争。谢澜安眼下只随意地站在轻褣地衣上,站位并不居中,一身水檀裼裳也不若庾洛神的艳红,却是神采逸荡,岿然不动,自成焦点。


    她似感知到庾洛神的眼神,突然轻咳一声。


    庾洛神以为她要致辞,怕被抢走风头,连忙抢先,不防被口水呛了一声:“感谢诸位明公夫人,郎君娘子莅临小园……”


    谢澜安低头勾唇。


    谢策无奈地看她一眼。


    转念又一想,庾洛神一整晚翩翩如蝶,长袖善舞,哪里是成心为阿妹办宴,分明是为了自己出风头,阿妹难得调皮一回,想胡闹便胡闹吧。


    屏幛之下庾洛神还在说着:“……今谨奉太后娘娘懿命,斯羽清园,燃烛夜歌,一来为谢家娘子庆生,二来是我这小园新得了?十品孔雀昙花?,正合夜间开放,在此借花献佛,请大家共待那花开一瞬的美景。”


    她话音才落,宾客间便传来谈论:“孔雀昙花?那是存在于古书中的珍贵品种吧,听说价值连城呢。”


    “看,连那植花的玉盆都是整玉雕的。”


    安城郡主优雅地翻翻眼皮,什么了不起的阿物,也值得显摆一回。


    “我说,”玄白忍不住凑头和允霜磨牙,“今夜倒是赏昙花来的,还是给主子过寿来的,这寡妇是不是成心。”


    允霜沉默地摩挲着佩剑的剑柄。


    等一盆盆含苞待放的孔雀昙花,被司花女使小心地摆放在筵席两列,执酒捧盅的婢子也开始络绎不绝地布菜。


    庾洛神看向谢澜安,言笑晏晏:“寿星娘子还有何要的说吗?”


    所有人的视线这才转回,交汇在谢澜安身上。


    安城郡主一双秀手交握,暗中替她使劲儿:快快拿出你的文采,压过这个讨厌的炫富鬼!


    只听谢澜安笑道:“诸位吃好喝好。”言简意赅。


    ·


    “阿兄你瞧见没有,刚刚庾二的脸都变成茄色了!”


    三间打通的宽敞花厅,一张张朱漆红木食案排列开去,两人一席。谢澜安位居左首,与折兰音同用一案,其次入席的是谢策与谢登、其次阮伏鲸与文良玉、其次郗符与郗歆……;


    庾洛神独坐右首,其次为安城郡主,其次是庾何两家的女娘们……那些府公伯爵在东厅另开席面,与中厅隔着一道屏风。


    谢丰年酒饮了三盏,还是忘不了那句“吃好喝好”的神来之笔,忍笑忍得辛苦。


    谢策却无心谈笑。


    头顶烟花簇簇,声色靡丽,庭中美姬扇舞,目眩神迷。他忽然深吐一口气起身,“我去醒醒酒。管好你的嘴。”


    邻席的折兰音留意到夫君离席,眉心微颦,对谢澜安低声说:“这扇翿舞乃王廷之舞,庾洛神用在今日,僭越了。话说回来,如今处处是这样礼崩乐坏,没有讲究,独你哥哥为人介直……”


    “介直才好。”谢澜安挑了片鲜笋送进口中,“眼里容不得沙的人,才有望剔出沙子。”


    说是如此说,她自己却对庭中的歌舞欣赏得有滋有味。


    杯中有酒便饮,盘中有炙便食,有人前来向她贺酒,她也不忸怩地回敬一杯。整个人松闲浸肌骨,酒气染眉弓,好像真的只是带着张嘴来吃饭的。


    提箸拈杯的仪态却极雅气。


    次厅中,楚清鸢透过屏风的间隙,深黑的眼神描摹着、仰望着她刻在骨子里的那份睥睨傲物。


    她仿佛有三分醉了,被琪花光影簇拥着,目光渡染上一层迷离。她在这玩乐场应对自如,仪态万方,潇洒是真潇洒,笑也笑,可楚清鸢总觉得,这名高贵的女子像晃在水心的月,没有七情六欲能入她的心,没有谁能真正留住她的目光。


    可非得是这样的冷情若霜,才值得昏君点起烽火只为搏倾城一笑,才让飞蛾痴迷于扑向吞噬它的烈火,才对自视甚高的楚清鸢,形成一股致命的吸引力。


    酒过三巡,嘉宾们已经可以随性活动,自由攀谈。


    有人打赌昙花何时能开。


    有人醉酒大赞舞姬绝色。


    楚清鸢摸出袖中的文集起身。


    “这便是绝色了?”庾洛神听见那些醉语,觉得说这话的人眼皮子浅,抚掌拍了两拍。


    “来人,给诸君再斟美酒。你们瞧瞧,他算不算绝色?”


    话音落下几许,一道身影走上筵席之末,脚步迟慢,着白麻衣。


    谢澜安随意望去,眼前却被一道暗影遮住了光。


    跪坐在主子侧后方的玄白正贪酒喝,应激上前一步。楚清鸢已经得体地后退一步,矮腰向谢澜安呈上一卷文册。


    谢澜安脸上无喜怒,不认识似的瞅他一眼。


    “小子楚清鸢,曾在春日宴得娘子垂询,今献拙作,请娘子斧正,愿拜在娘子门庭为娘子驱遣。”


    谢澜安眼底暗澜轻涌,险些笑了,这话耳熟。


    折兰音诧异地停箸,看向这名郎君。


    只见他容姿俊朗,举止不俗,不像无名之辈,然而说出的话却满是真诚。折兰音不由感慨,小姑的声望真是靡远不至啊。


    谢澜安拨了拨食盘中给鱼去腥的姜片,没往他手中的东西上搭一眼,“可我已经不收门客了啊。”


    楚清鸢一顿,眸底清邃,坚持道:“请娘子看过小人之作再决定。”


    雅宴上才子自荐也是一桩风雅事,坐在附近的人看起热闹,厅子边上却起了阵骚动,有人脱口道:“好俊的身段!”


    还有那浑浊醉音调笑:“什么样的骨血生得出这么个模样,瞧这双手,玉做的吧。”


    文良玉听着有些似曾相识的话,皱眉看去,眼睛落到那斟酒人的身上,倏地失语。


    那人低垂着眼,手捧一只莲花纹锡壶,墨发及腰,走得极慢,一桌桌为贵人们斟酒,腰背弯而不折。


    胡吣的浑话钻进耳中,他只是沉默。


    当他走到安城郡主的座前,楚清鸢还坚定地站在谢澜安身前。


    先前谢澜安的视线被楚清鸢遮挡,没把席间的调笑放在心上,醇酒美伎声色犬马,早已是烂在南朝根子上的常态。


    她漫不经心地抬眼一瞥,浑身血液陡然凝固。


    这道穿着雪白麻衣的身影……


    即使只露半张侧脸,谢澜安也能通过刻在她神魂深处的记忆,认出他的墨鬓削肩。


    前世身死之际,恍惚得见为她收殓尸骨,吟歌送魂的白衣天人,在她生辰之夜,以如此不可思议的方式,出现在谢澜安眼前。


    游魂之身,身不由己,随风飘荡,无休无止,就像坠入无底深洞没有尽头……她多少次忍受不下去的时候,便是靠着想象那位逍遥修美的天人,抚过她骨骸的体温,安慰自己并非天地弃子。


    总该是个巧合。


    谢澜安眸色漫淡,她还记得那白衣仙人伸出的右手虎口处有一粒朱砂痣,此人长相肖似,总不见得也有。


    她站起身,正等待她回复的楚清鸢心跳加快。


    对面的麻衣郎抬起手臂,欲为安城郡主倒酒,陈卿容的使婢伸手拦住,不容这来历不明之人靠近郡主。


    他默了默,纤密垂睫下的余光,掠过前方正托腮瞧着他的庾洛神,转身,木然地向谢策一桌走去。


    谢澜安快步经过楚清鸢身侧,按住了他的手。


    突如其来,四下皆静。


    谢澜安只发觉这人的手绵软得不像话,随即,她看清了他手背上的一粒朱砂。


    她的指腹甚至无意识荡过了这颗红痣。


    手下的肌肤颤栗轻抖,分不清是谁的皮肤更滑腻如脂。


    男子抬起黝黑的眼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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