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从和庄继北虽说年岁相当,但让人一看,并不会觉得两人一般大。
温从长得并不高,小小的,偏瘦,府里连丫鬟穿的都是棉绒戴毛领的衣服,可温从没有,短袍规整却寒冷,将小脸冻得发白,可怜极了。鞋子也不知穿了几个冬日了,边角缝线一看就是补了又补的样子,十分寒酸。
反观庄继北,从上到下,便是宫里特赦的最名贵不过的锦鼠料子,都随意拿来穿戴,更不提旁的金银玉佩。内里是一件百鸟锦绣的赤红软衫,外面则是一件用金丝缀成流云滚边纹的孩童襦袍,腰间浅浅束了一条祥云锦带,中间锁着偌大的一块暖玉,十分耀眼。
大氅半搭不搭,斜斜地松垮着,等庄继北看清来人站直后,大氅直接顺着左肩滑了下去,翠竹替他重新穿上,轻笑道:“少爷要有个玩伴了。”
在场的下人心中略有讶异,好奇这位小公子是门客之子,怎么如此贫困,庄继北也是这么想的,好奇地看向翠竹。
翠竹低声解释:“温家先辈被流放到了邳州一带,直到先帝驾崩前才大赦,他家自然富裕不到哪里去。”便是能以罪臣后代的身份入住庄府,那已是莫大幸运了。
庄继北会意,扫了一眼,就重新去抓残雪玩水了。
平日里,便是和他家世不相上下的子弟,他都看不上眼,一概傲慢,更别提温从这样的身份了,他没露出嘲弄轻蔑的表情,已经算是客气了。
庄继北自己玩了会儿,发现一个人真是没意思,拍了拍手,见那个温从还在那边静静站着,一动不动,不禁道:“你怎么跟块木头似的,站那里干什么啊,自己玩啊。”
说完话,庄继北踢了踢地上的污雪,嘟囔道:“让父亲看见了,还当是我欺负你呢。”
见温从还不动,庄继北又是一声:“喂!”
温从那双漂亮的眼睛望着他,没有被他的高喝声吓到,反而多了几分好奇,他似动不动,像是在思考什么,庄继北看不下去了,快步上前,将人抓了过来,“我知道你会玩什么!走,我们去玩水!”
伺候的下人们当场变色,连忙道:“少爷!万万不可啊,老太太和老爷嘱咐了,让您不要再去水边了,就算您想玩,也等天气热了再说。”
温从推开他们,“啰唆。”
他拉着温从去了外面的水榭廊亭,攀在边上,下方是被冻成冰的湖水,庄继北立马就要伸腿试探。
翠屏急得跺脚:“少爷!您要是真下去了,奴婢现在就去给老太太说!”
庄继北不置可否地一笑,完全不在意,翠竹上前,又补一句:“我去给老爷说了!”
庄继北顿住了,皱紧眉头,“说就说,打死我得了。况且我是听他的话,这不是来学水下功夫了么?”
一众随侍心都紧了,心中直打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庄继北将脚探在了冰面上,还不知死活地重重踩了两下。
待另一只脚也要下去时,庄继北突然感觉手心一痒。
他诧异地看了眼,只见温从站在亭台的木板上,牵着他的手,像是在挠他手心,然后将他朝回拽了拽,说了句:“冷。”
仅仅一个字,却是庄继北这辈子听过最最最好听的声音。
嗓音甜润,几分细腻。
犹如初春蜿蜒于山林间的泉水,静静流淌,不动声色。
庄继北怔住了,就这么一脚在冰面上,一脚在岸上,他想了又想,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觉心底痒痒的。
他悄悄地报复回去,挠了下对方手心。
原本冰凉的小手,在这么久的紧握中已经暖热了,温从像是笑了,一个小小的酒窝浅露出来。
庄继北骑虎难下。
他这人要面子,刚刚嚣张话说出去了,就这么上岸会不会太丢人?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怕挨揍。他可不怕,挨揍就挨揍,揍不死就行。
翠竹拿捏住了他的心思,立马跟声:“小少爷,您不怕冷,温小公子还能不怕吗,若是您执意带他下水,他遇了风寒,可不是一罪过?”
庄继北抬颚道:“行吧,我是顾忌他所以不下水的啊。”
翠竹忙道:“是是是,当然是!”
上岸后,有人递来了暖茶,庄继北肚子饿了,顺便道:“不喝茶了,做些羹汤来。”
一旁的翠屏应声,立马去安排了。
庄继北有个专门的小厨房,因为他吃不惯府里的菜食,但这也不怪他,他父亲一个武将,对吃食从来不讲究,祖母又整日吃斋念佛的,也不讲究食物。但他不行,他一日三餐,半点也不想马虎,难吃就是难吃,难吃就不吃,不吃就饿着。祖母心疼不过,重金从京中请了名厨,在府中的南边专门腾出了小厨房来。
翠屏去了小厨房,道:“少爷要吃汤羹,今日来了位小公子,多做一份出来。”
厨子立马道:“月前小少爷说那道老鸭汤不错,做这个可行?”
翠屏摇头,低声道:“不了。不要荤食。老太太说少爷落了水,怕水里有不干净的东西沾上,这一月给小少爷戒了荤腥,去去晦气,积德行善吧。”
厨子道:“成。那单做一道青笋白菇汤,外加两道白汁圆菜和酿豆腐。”
翠屏一笑:“嗯,做好了送到院子就行。”
待翠屏回去的时候,只见庄继北和温从已经玩到一块去了,两人也不知从哪里折了些梅枝来,三支绿梅,一支红梅,花蕊绽放,十分艳丽。
庄继北将绿梅作长剑,一阵乱舞,轻狂肆意,压根静不下来,而温从则握着那支红梅,枝干细长,五六朵鲜艳的红花,将人都衬得艳丽了几分,温从就这么看着庄继北跳来跳去杀来杀去。
庄继北问他:“有没有大将军风范?”
温从点头。
庄继北又问:“我这一套剑法,是不是能破阵杀敌无数?”
温从还真认真思考了,并未回复,庄继北一噎,着急了,从亭边长椅上跳下来,拧了拧温从的脸蛋,义正言辞道:“你要回答是!”
温从又沉思了一下,半晌,才认真道:“可是……”
庄继北打断:“没有可是!”
温从一顿,又不出声了。
庄继北也是头一次见这么笨的小孩。
回一句是,很难吗。不难吧。就算是骗人,那也只是让你说出来而已。
他周围的狐朋狗友,极有眼色,根本不用他去提醒,只要他做个什么,都会无比奉承的夸赞,像温从这种的,还真是让他有点不会应对了。
翠屏回报:“小少爷,回去用膳吧。”
庄继北道:“怎么不送到这边来?”
翠屏道:“哪有在冷风里用膳的,吸了凉气怎么办?”
庄继北想了想,也是,这地方四面没隔档,风一吹,浑身起鸡皮疙瘩。
加之又记着温从那个冷字,也没多闹,带着人就回去了。
院子里,暖阁中。
汤羹送来,冒着滚滚热气,两只小碗各舀了两勺。
庄继北喝了一口,赞道:“鲜美!”喝完一碗又是一碗,寒气逼出,瞬间暖洋洋的。
温从也喝了,庄继北问道:“好喝吗?”
温从道:“嗯。好喝。”
庄继北道:“那是,我家的厨子都是京中名厨,旁人想喝还喝不到呢。”他好奇道,“听说你去过不少地方?我就没去过。祖母说我年纪小,怕危险。你去那些地方,可有吃过见过什么稀奇玩意儿?”
温从道:“并不稀奇。”
庄继北又道:“外面的吃食怎样的?我之前见过布粥的,好粗的面饼,看着就不好吃。”
温从垂眸,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布袋,里面只装了一点点芽糖,庄继北道:“给我看看!”
温从递了过去,“我喜欢这个,好吃。”
庄继北恍然大悟,“啊,你喜欢甜食?”他一笑,“我家里的厨子最会做甜食了,什么糕点、油酥、饴糖,全都有,翠屏!你取些来!”
翠屏道:“是。”
庄继北看着手里的芽糖,深黄色,举到唇前,刚想舔,一旁翠竹就出声道:“少爷……”而后暗自摇了摇头。
温从垂下眼睫,拿回糖袋子,送入口中一枚糖,道:“这糖过于甜腻,你吃不惯的。”
庄继北又抢了回来:“没吃怎么知道吃不惯呢?我取来的糖你带走就行,就当……就当是谢你的救命之恩了。”
庄继北送入口中,嚼了嚼,讲真,不好吃,但许是别人的东西对他而言多有新奇,不好吃他也愿意吃,正要开口,却听远处一声:“继北!”
只见祖母沉色而来,“快吐出来!”
庄继北被这一声吓得直接咽了进去,局促道:“祖母……我就是吃了一块糖……”
庄老太太沉声道:“外面的东西你怎么知道干不干净,吃坏了肚子怎么办?!”
庄继北闷声:“可是温从都能吃啊。”
庄老太太没接这话,而是冷眸扫过了在场的下人,又淡淡地扫了眼温从,温从站起身,行礼道:“拜见老夫人。”
庄老太太只是略微点了头,谈不上亲近,那高高在上的姿态,好似并不愿与温从多交谈。
庄继北明白祖母这是瞧不上温从的身份,于是道:“祖母,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当时是他救了我。”
庄老太太道:“翠竹,去取一盒金稞子来。”
翠竹立刻进房,将一个深红色的小盒子取了出来,庄老太太道:“既是有恩,自然有报,赏给他吧。”
庄继北一愣。
赏这个字让他措手不及。
他欲开口,庄老太太可没给他机会,而是又道:“时辰不早了,让人带他回去吧。”
说完就背过身牵住了庄继北朝里屋走去,庄继北脚下跟着,但心底绝不乐意,回头望向温从,温从还未接过那一盒金稞子,不知为何,庄继北总觉得祖母有些羞辱人,进了里屋,便直言:“祖母!他救了我,您这么做会不会……”
“如何?我也赏了他。”庄老太太轻描淡写地说,“一盒金稞子,够他们家用一辈子的了,还有什么不满足。他父亲温氏,也因为你的缘故被你父亲重用,该知足了。”
“可是……”
见庄继北还有意反驳,庄老太太面色微微沉下,语气也出奇地颇为严肃,道:“继北,你糊涂了。你是什么人,你是当朝重臣的儿子,便是这整座襄州城的人,都要对你毕恭毕敬,你身边的哪一位公子哥不是高门大户,其父辈哪一个不是朝廷命官?岂是他一个门客之子能相比的?”
庄继北沉默了。
庄老太太又道:“交友,也合该交一些身份地位相同的,若是认识的都是他那样的人,也降低了你的身份,使人轻贱。继北,你愿意让人瞧不起?”
“当然不愿意!”
“那就是了。”
庄继北左思右想,想不明白,但顺着祖母的话,他又觉得十分有道理。
或许还有那一丝矛盾,可很快就被庄继北抛之脑后了。
恰如祖母所说,身份不同地位不同,与其交好便是轻贱自己。那就不交好了。
他缠着祖母玩,用完了午膳,又陪祖母出了院子,回来时一边系披风一边朝外走,讥笑道:“侯家的那个臭丘八,一个破落门户,给我提鞋都不配,给他点脸面他自己不要,非要让我去教训一顿不可!”
经过院落时,忽然发现温从还在那边,庄继北这会儿正心烦意乱,等到了温从身边,蹙眉不耐:“你怎么还在这儿?”
半晌,才听一声,“……糖。”
庄继北好笑道:“几块破糖,又不是稀罕东西,等这里做什么。福瑞!你给他取来!”说完便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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