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家公子向来是找到可以玩弄的对象了就会一直打趣,只当找乐子,话也没轻没重,好听的不多,难听的尽是,不少人被他们说得经常面色通红狼狈哭跑离开。
庄继北离得远,倚靠在一株梅花树下,双手环抱,姿态悠闲,和往常一样,也喜欢看热闹,隐隐好奇于温从会怎么应对,会不会把这几个小子打一顿啊?
温从没有,不卑不亢,从容不迫。没有惧意,也没有退缩,甚至脚下连让一步的意思都没有。
温从面容虽童稚,但却也不是任人拿捏的,冷静疏离,道:“贺先生召我而来,你们可与他谈。”
被贺夫子压了一堂课了,这会儿出来还要被这个名字压着,瞬间有人不乐意了,嘲弄道:“我们问你话,和贺夫子有什么干系!”
林瑞之见事态不对,打圆场道:“好啦好啦,估计就是替贺夫子跑腿取个包袱,算了吧。”
一旁的公子看了过去,“你做什么好人,你们该不会认识吧,哈哈哈林瑞之!我看这小子看的是你这个方向,你不会真的认识吧?我说,你贫贫无瘠,认识的人也这么身份卑微么笑死我了!”
林瑞之立马红了脸,握紧拳头,强忍怒意:“你乱说什么!谁认识他!”
庄继北从头看到尾,这一瞬,忽然明白了祖母的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人跟什么人玩,门第高低,不是你在不在乎,而是你身边人在不在乎。
庄继北心中有些发闷,说不上的烦躁,见他们还在针对温从,站直了身子,漫不经心地走了过去,与温从擦肩而过,懒散道:“都是闲得慌。刚才就应该让你们一个个都出去罚站。”
眼见庄继北开口了,虽未维护温从,但也有几分倦意,像是不喜欢这场闹剧,众人立马消停了些,跟着哈哈笑了下:“我看是你最想去外面罚站吧!”然后跟在庄继北身后散散落落有说有笑的一起走了。
林瑞之多瞧了几眼温从,快步跟上,到了庄继北身边,压低声音问道:“继北,你们认识啊?”
庄继北顿了下,冷淡答:“不。不认识。”
林瑞之哦哦点头:“我没其他意思哈,你当然不会认识。我就是挺惊讶,头一次见你替人说话。”尤其还是替陌生人。
庄继北更烦闷了,他蹙了蹙眉,眼前好似浮现出了一个浅浅的影子,是温从的,小小少年,落寞失望的模样。
温从会失望吗?庄继北心中触动,忍不住扭过头看去,这一眼,没看清温从的模样,反倒是看见了远处一个探头探脑的人,他立刻止步,吼了一声:“侯荣!你找死!”说着便在一阵惊呼声中狂奔杀了过去!
不开玩笑地讲,他被按在祠堂,狠狠来了一顿板子,照旧还能上蹿下跳。
但侯荣那小子就没那么容易了,且躺着吧,活该那孙子被他打得躺床上受罪,有本事在外面说他闲话,就该知道什么是教训!
庄继北躺床上,屁股发痛,龇牙咧嘴,但等到有丫鬟进来,立马又装作没事儿。
他道:“翠竹呢?”
来的丫鬟是梧桐,祖母身边的大丫鬟,平日里只跟在祖母身边,这三日却是她一直在院子里照看。
梧桐道:“少爷可是有事要吩咐?”
庄继北道:“翠竹翠屏秋月秋容呢?”
梧桐道:“她们被老太太吩咐去做其他事了,过段日子才能回来。”
“那怎么福顺福瑞那些小厮也都不见了呢?还有院子里的那些小丫鬟,全都不见了!”庄继北倾身逼问,“你说实话!”
梧桐面色为难,庄继北吃痛起身,“我去找他们!”
梧桐忙拉住庄继北,急道:“可不能!少爷,他们被老太太罚了一顿,没个把月,来不了了。”
庄继北一愣:“他们犯了什么错?”
梧桐道:“当日您落水,老夫人因您病了,暂且压着没罚。三日前和温家公子见面,那么多人伺候着,又让您吃了外面的那些脏东西,双罪并罚,院子里的小丫鬟全部被发配到别处做事了,福顺福瑞去了马房。”
庄继北怔住了,定定地,“那……翠竹和翠屏呢?”
梧桐道:“挨了板子,养伤呢。”
庄继北倒吸一口凉气,嗓子沙哑:“怎么会这样……”
旁人先不说了,连翠竹翠屏都受如此重罚,要知道她们二人可是家生子,又是一等大丫鬟,近身伺候,身份在府中下人里最高不过,打板子罚的不是身子,而是面子,以后还怎么在府中抬头做事,少不了被人暗地里奚落。
庄继北难受极了,他想去找祖母求情,可转念一想,祖母能背着他这么做了,肯定打好主意有话应对他,这会儿去了,专门为了维护下人,按照祖母对主子奴才的严苛划分,只怕更会生气。
庄继北恹恹的,躺在床上再也没了力气,午膳晚膳也是潦草对付几口。
到了夜里,梧桐和揽月守夜,他稍有动静,梧桐就会过来,可他已经习惯了看见的是翠竹,故而一看见梧桐满脑子都是翠竹,更加郁郁寡欢。
但也是这一次的事儿,让庄继北重新想起了那日的落水。
都怪自己被人推下水,否则翠竹他们就不会连带受罚!
可恨!
被推下水……被谁推下水了呢……
当日他在湖边,周围又没有其他人,只有远处的温从,可是他落水前,温从刚好转了个侧影,那么远,对方有可能转过身时也没看见,不好去问。
他不太想和旁人说自己是被人推进水里的,总觉得那样会显得自己很弱很没用,他更想靠自己查出来是谁。
这一晚,索性睡不着觉,庄继北趁着丫鬟们去外面巡夜了,他又将守夜的梧桐打发去外院取长姐的信,四下安静,悄悄的探到了外面,顺着石子路,一路小跑,到了不远处的湖边,如今冬日,一到夜晚少有人来,庄继北吹着森森夜风,盯着满湖冰水,几只鱼鸟虫鸭,连带着天鹅,见他来了,缓缓游了来,庄继北道:“走开走开,别烦我。”
他就这么站在原地,感受着和那晚一样的动静。
推他下水之人,必然是时时刻刻关注他的,家中设宴,父亲早早就让府内私卫守着了,杀手匪徒断然不可能出现在府内,能被私卫放过并进入府内的,看来都是外表良善之人,起码都是在府中宴请名单上的人。
范围缩小了不少。
庄继北来回踱步,又低吟,“大人是不可能来后湖这边,他们都在前面和父亲说话,女眷又被祖母邀约到了兰舟……”其余的子弟聚在一个巨大的桌子前,让小厮守在周围,偷偷玩骰子,玩得不亦乐乎,当日他就是玩腻了才出去透气的。
庄继北正想着,忽然感受一阵风动从背后传来,他睁大眼,一个侧身,反手就将人抓住胳膊反扣住,只听哎哟一声,梧桐求饶道:“您快松开我吧!”
庄继北松开她,气道:“怎么是你啊。”
“那您还指望是谁呢,还有谁能大半夜出来找您呢。快跟奴婢回去吧,要是让人发现了,晚上又不得安宁了。”
“不不不,要走你走,我想事情呢。”
“少爷,夜深了,这里又没个人掌灯,自打您落了一次水,闹出多大场面来您也不是不知道……”
“啊啊啊你好烦啊,你让开!”
梧桐压了口气,抿紧唇,脸色板正起来,不愧是祖母调教出来的丫头,颇具威压。
不过这招对庄继北来说是没用的,他吃软不吃硬,若是梧桐此刻拿旁人压他逼他回去,他肯定不干。
梧桐也聪明,一改话锋,语气淡淡:“您要是想待在这里,也罢,奴婢拦不了您,不过您明天就见不到奴婢了。”
“为什么?”
“翠竹她们因为您罚的罚赶的赶,院子里如今换了我们这批人,有一点风吹草动,老夫人都不会绕过我们的,您要是在这里继续待下去,老夫人发现了,可不就明天我们也要受遭罪了?”
庄继北一怔,哑住了。
他没想到这一层,不对,他应该想到这一层的,已经让翠竹他们吃亏了,怎么能再来一次悲剧。
可……
庄继北念念不舍,他总感觉自己发现了什么,不愿意这个时候回去,良久,才道:“好吧……”
他转过身,朝前走了,梧桐笑了笑:“就知道少爷心疼我们。”
梧桐给他肩头搭了披风,娇柔的手落在庄继北肩头时,庄继北倏然止步,眸色一变,他道:“梧桐!”
梧桐道:“嗯?”
庄继北忙道:“你拍下我的背!快!”
梧桐不解,却还是照做了,庄继北忙又道:“再拍几下!”
梧桐纳闷地一边拍一边道:“是后面不舒服吗?”
庄继北忽得笑了,他激动地大笑起来,手舞足蹈:“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他一把抱住梧桐,梧桐脸颊唰一下红了,庄继北顾不得解释,赶忙跑回院中,平日里也不进的书房这会儿深更半夜地冲进去了。
他提笔在晕黄的纸张上洋洋洒洒几行字,写完折好,叫道:“梧桐!让小厮快去送到林府!”
梧桐头痛道:“这会儿都什么时辰了,不如明日再送?”
庄继北急得跺脚,“我不要!我就要现在送去!”他夺门而出,“你不去送我去!”
梧桐赶忙抓住他,“您快消停点吧!我现在就去。”梧桐挑了个竹灯,朝外走去,不禁道:“就算信送过去了,林家小公子恐怕也早都歇下了,看不成信呢。”
庄继北听见了,取笑道:“你且放心,林瑞之这会儿还睡不了呢!快去!”
夜晚,信连夜被送到了林家。
林瑞之那会儿确实没睡,正趴在书案上痛不欲生地写着今日夫子布置的功课。十几摞书卷,放在书案上比他人都要高了,别说背诵了,单是通读一遍都足够要他一条命了。
庄府的信匆匆送来时,若是白天送来,旁人也不会紧张,偏偏选在这个时候,直叫人怀疑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林府内小厮先是一惊,立马转送到管家手里,管家又回禀了主母,林母又叫了林瑞之去问话,林瑞之也头皮一紧,以为出什么差错了,一听是庄继北的信,瞬间松了口气,打开信一看,气笑了。
他还当是什么大事儿呢,这么兴师动众,竟然只是为了问他,那晚宴会哪些公子在和他们玩骰子……
林瑞之困倦地打着哈欠,一手托着脑袋,另一手随意涂画,墨汁在纸张上留下一坨又一坨的墨点。
他喃喃道:“司事府翁家的翁少英、律学府王家的王淳、北都丞司府郭家的郭允、南都丞司府宋家的宋姚凡……”
一会时间,林瑞之就念出了一串名字,算来算去,总觉得少了个谁,一旁的丫鬟进来送茶。
“少爷辛苦了,这是紫阳送来的红茶,提神最好了。”
林瑞之放下笔,靠在椅子上,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茶水还没咽下去,蓦然惊道:“紫阳……紫阳郡的吗?”他嘶一声,“侯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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