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约温从三日后去德望街的那条背巷子里见面。
如果温从去了,那就代表他们和好了,他会带温从去任何对方想去的地方放肆地玩一场。
如果温从没去,自己选在背巷子里等人,也不太丢人。
庄继北为此准备了很多,食不知味,寝下难眠,担忧于温从会不会去,也好奇对方会不会像自己一样坐卧不安……
那一日,天气谈不上好,阴风怒号,逆云卷空,街上商贩都匆匆离开了,喊道:“怕是要有一场大雨的嘞!”
温从仰头,看了看天空,又向外瞧了眼,狂风中,街上很快就变得空荡荡了,两边的商铺也连忙关上了门,防止大雨吹袭。
怪他来的太早,那时正是酷热暴晒,以为不会下雨,也没有提前备上一把油伞。
初夏的雨水来得猝不及防,格外猛烈,骤雨倾袭,未曾凉爽,炙热的雾气从地面升起,闷热到一身黏腻。
温从浑身被淋湿了,却还未走,他一直在等,手里还攥着自己带来的礼物——一小块被雕刻完美的红玉髓。
淡淡粉色,雕刻成了小水珠的模样,玉色清透,淡红晕染开来,几分妖冶。
从他得到这块原石时,他就觉得这块红玉髓与庄继北极为相配,花了好大工夫才做成。
他捏在手心里,长出一口气,劝自己不要着急,许是下了雨,人会来迟些。
站得累了,他就蹲下,被暴雨冲刷得有些神志不清了,他晃晃脑袋,清醒几分后,朝外看去,想找个躲雨的地方,可是离这条巷子最近的能挡雨的棚子也在正街头,有点远,他怕过去了庄继北就找不见他了。
温从又呼口气,退回一步,继续守在这里。
他蹲下身,水珠顺着浓密的睫毛滚落,他擦了一把,盯着手里的红玉髓,抿唇浅笑,果然是好东西,触手升温,莹润暖玉。
他将红玉髓擦了擦,爱惜地放在胸口。
直至午时,都没见到人影。
温从打了个喷嚏。
他心中有一个不好的想法,但他很快压住了。他告诉自己,庄继北不会骗他的,肯定会来。
温从有些等不及了,在背巷子里走了一圈又一圈,从来平静温和的他,此刻却变得暴躁异常,对任何东西都看不顺眼,地上的石头都觉得十分碍事,不悦地踢开,再一看天空,对老天都有了几分抱怨,怨他为什么下雨,怨他为什么下了这么久雨还不停,怨他会不会是因为一场大雨让庄继北不想来了……
温从又打了几个喷嚏,他摸了摸鼻子,有些堵塞,难受极了。
他看着远处,庄府的马车只会途经此处而来。看得久了,雨水进了眼睛,眼眶一阵酸涩。
正在此时,一辆马车以相悖的方向而来,温从眼睛一亮,擦了擦脸上的水,快步走了过去,那马车也停下了,帘子掀开,一股清和药香。
“小公子,这么大的雨,怎么不回家呢?”
温从抬头,只见马车内正有两名女子,与他说话的是那个穿着浅藕色纱裙的女子,端庄大方,面容温和,美而不妖,艳而不俗,定是哪家的尊贵小姐。
温从自知拦错了马车,低头退后一步。
那位小姐身子探了出来,立马有身旁的另一个姑娘道:“大小姐,外面雨大着呢……”
那小姐抬手:“不妨事。”便下了马车。
她拿过一把油纸伞,站到温从身边,微微弯身,柔声道:“小公子淋湿了,可不要染了风寒。想去哪里吗,我们带你一程可好?”
她用袖子轻轻将温从的额头沾了沾,温从礼貌退了一步,道:“我……我在等人,不能走。”
那小姐莞尔一笑,“好。”
话毕,便将手中油纸伞递到温从手中,回到了马车之中,帘子垂下,里面传来几声交谈,丫鬟道:“小姐不该出去的,才病好了,若是淋了雨又病了怎么办。让奴婢去送伞就好了。”
马车渐远,小姐声音也远了几分,可温从却清楚地听到了马车内的那最后几句话——
“可希望那位小公子能等到人吧。小姐你还记得吗,小少爷就最爱捉弄人玩,把人骗到外面去淋雨,真坏!”
“继北么,许是当初年龄小,不懂事罢了。”
另一边。
庄继北熬了一夜,筋疲力尽,对祖母身边几个大丫鬟道:“祖母刚用了药,你们且伺候着。”
丫鬟们应声:“是。”
翠竹抚上前来,心疼道:“您熬了一夜,眼睛都有血丝了,赶紧去休息下吧。”
庄继北坐在侧殿,动也不动。
昨夜当真惊险。
祖母突然晕倒,病重,吓得全府上下都恐慌起来,尤其是庄父还不在,唯一的男丁也就是庄继北了。
庄继北知道后二话不说就去庄老太太身边伺候着了,他怕极了,趴在祖母床头,害怕地掉眼泪,握住祖母的手,明知不该说不吉利的话,可还是撑不住了,哭道:“祖母你醒醒,你是不是不要继北了……”
而后连夜叫来了几个大夫,扎针,开药,一直弄到了现在。
府中消息戒严,并未对外传出半点庄老太太病重的消息。毕竟庄老太太一旦真出了什么事儿,庄大人必要守孝三年,这三年,朝局诡变,也就难说了,故而府中暂且瞒住了消息,只等庄父回来再做吩咐。
庄父从外面连夜快马加鞭地赶回来了,连官服都没来得及换一身,直接去了庄老太太院子。
庄父见庄继北正坐在侧殿,微微停步,到了庄继北身边,宽慰道:“你祖母年纪大了,多有病痛是正常的,别紧张。”然后回头道:“带他回去休息。”
庄继北哽咽道:“我不回去……我要陪着祖母。”
庄父道:“听话,先回去,白天有我守着呢。”
几番安慰下,庄继北这才愿意暂时离开,出了院子,雨水飘洒在他的衣袍上,远远就瞧见了那边的两个小厮,是福瑞和福顺,他们俩被庄继北从马房救回来了。
庄继北道:“过来。”
那两人立马弓着身子跑了来,齐声道:“请主子的安!”
庄继北道:“让你们送的信送到了吗?”
福瑞面露为难,福顺机灵,抢话道:“回小少爷,送到了。”
庄继北松口气:“温从怎么说的?”
福顺眼珠一转,“并未说什么。”
庄继北哦一声,低了低头。
昨晚他便让小厮去给别院那边传信了,直言有变故,次日见不了面,让不必等候了,下次再约。
庄继北这会儿心神疲惫,没精力再想,翠竹劝道:“雨大,少爷还是快回去休息吧。”
庄继北点了点头:“嗯。”
待庄继北走后,福瑞忙道:“你怎么能骗少爷呢?!要是被发现了可怎么得了!?”
福瑞一身冷汗,昨晚老太太病重,府里忙乱成一片,他们也四处帮忙,竟一时忘了送信,待到早上要去送信的时候,又是暴雨,脚下不稳,滑了一跤,人没摔惨,信却用不得了。去别院那边敲门,又没人在,故而至今也没传成消息。
福顺道:“你就是个愚笨的,咱们少爷是个什么火爆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若是如实说了,咱俩少不了一顿重罚,如今好不容易从马房调回到主子身边,难不成你还想回去继续喂马?”
福瑞一噎:“可是万一被发现了呢……”
福顺低声:“昨晚少爷写信的时候,我在一旁听见他说了,无非就是说明日不必见面了。你想想啊,这么大的暴雨,温家少爷见人不在,等一等也就走了。何况说不定人家一看雨这么大,也直接不去了呢。”
他将福顺拉到一旁树下,又道:“老夫人的病来得又急又猛,恐怕要些日子将养呢,少爷有孝心,定然寸步不离,哪里还有心思去见外人,半月或一月后,这事儿大家早都淡忘了,就当做没发生就对了。”
福瑞叹了叹气,无力道:“但愿吧。”
若说起这边府宅叫了好几个大夫来,隔壁的别院也一样。
温从自打回去后,高烧不退,昏沉中,又喊又叫,小脸憋得通红。
温父人又不在,只有个每日会定时送水的老嬷嬷,还是老嬷嬷去找人寻来的大夫,下了一剂药,才退了高烧的。
温从病了三天,断断续续烧了三天,烧到神志不清,大半的时间都在昏睡中,清醒时,只是迷茫地望着门口的位置,问句:“没人来吗?”
老嬷嬷以为他问的是温大人,道:“已经给温大人送了信,说是快回来了。”
温从一动不动,喃喃道:“他果真是骗我的……”
羞辱他不够,又骗他,以为难他人而取乐。
在庄继北看来,他就是个可供取乐的玩意儿,一文不值!
就像是伶人像是戏子,看着他在暴雨中蠢笨无比的死守死等。
庄继北从来没想过和他做朋友,从未……
外面传来脚步声,温父回来了,进门第一句话便是:“整日胡闹什么?!还把自己折腾成这么个模样?”皱眉看着他,没关心没问候,反倒是一通训斥。
温从无动于衷,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上方,“我不要在襄州城了,我要离开这里。”
温父皱眉:“你是不是烧糊涂了……”
“我说了我要离开!!”温从打断了他的话,从床上爬了起来,怒吼道。
温父愣住了。
这是他头一次见儿子哭。
眼睛通红,豆大的眼泪夺眶而出,温从本就高烧未愈,哭声嘶哑,哽咽不止:“我不要在襄州城了……我不要住在这里了……我要离开……我再也不要见他了……”
嚎啕大哭,委屈极了,肩膀一颤一颤的,实在惹人心怜。
温父难得柔情,解释道:“父亲是庄大人的门客,庄大人在襄州城,我就要在襄州城。”
温从一把推开温父,“你从来只在乎自己!你从来只在乎自己的仕途!你眼里只有算计只有利益!我讨厌你!我讨厌你们所有人!我要离开!我明天就要离开!!”
温父冷色,“温从!”
“你若是不带我离开,我明日就去找庄伯父!我去告诉他当日侯荣推庄继北是你撺掇促使的!”
“啪!”
温父心中一紧。
他想起了当初他刚来襄州城,拜于庄铭门下,奈何庄铭身边的门客那么多,他又初来乍到,想要立足,太难。
耗了那么久,一日夜宴上发现侯荣那个小孩鬼鬼祟祟,心生一计,便怂恿对方去推人入水,他去相救,如此方能在庄铭面前露面。
千算万算,却没算到自己的儿子听见了他和侯荣的话,大力阻拦,险些坏事。
不过虽说过程曲折,但好在结果是好的,侯荣推人入水,他未救成,却让温从救了人。
机会都是争取来的,他不觉得有什么丢人,若是当初他没那么做,如今门客之中哪里还有他的一席之地!
那一巴掌让温从脸上立刻落下了一个鲜红的巴掌印,他狠狠地盯着温父,朝外冲去,声嘶力竭:“你拦不住我,你也吓不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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