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几日以来一直通明的小院终于沉寂下来,回归平静的夜色。


    松柏坐在床上,盘腿打坐,护理完的剑被丝布包着放在腿边。


    她已经查好前往智慧古树的路线,离开竹林后开始御剑,几天时间就能到达。


    听说,智慧古树已经在大陆上存在将近万年,半脚成神,不过舍不得离开熟悉的土地,便迟迟不飞升。只要给它想要的报酬,它就会给你答案。


    信盘里大部分和魔气相关的帖子都被抹去,找到驱散魔气的可能性堪称渺茫。


    但只要有机会,她就会去试试。


    不过只是短暂的修整,松柏没想到自己又被拉进心魔幻境。


    ***


    青琅山上有一院落,庭院树植草木茂盛,郁郁葱葱,叶间阴影落在地上,形成不规则的光块,莫名感觉透气。靠近大门的池塘边上挂着几盏小灯,里面种着不少松柏上一世没见过的水生植物,是修真界的特有品种。


    修真界有灵气的物种总是变化多样,难以捉摸。


    就如池塘里数量最多的绿榆,白天时看上去就如同普通植物,叶片椭圆叶尾少见,密密麻麻,有点像某泛滥植物水葫芦,但到了夜间,叶片会离开枝干,像绿色小鱼一般在水面上下漂浮穿梭。将脚伸到水里面它们会凑上来围着脚,形成一个鱼团。


    松柏夜间无聊时会坐在这看绿榆鱼和红鲤鱼打架,水面翻腾,闹腾的小生物把平静的池塘衬得像扑腾的沸水。


    绿榆是师尊在她来之后才种的,主要目的是哄小孩玩。


    现在已经是午后,温和的曦光如碎金般洒在身上。松柏看着自己小小的手掌,又探头看了看池塘里的倒影,脸庞稚气,很瘦,没有婴儿肥,猜测自己大概才五六岁,还未灵气入体,正是刚被师尊捡回青琅山不久时。


    松柏马上反应过来,她又进入幻境了。


    此次破幻境的战略方案与上次相同——找到不合理的地方,立马粉碎,以不变应万变。


    她摸了摸芥子袋,检查自己的武器。


    嗯。


    尚未引气入体的她还没有拥有自己的芥子袋。


    大概是上次的爆裂符让它长教训了。


    “松柏。”


    一白衣美人从练剑场走出,慢慢朝她走来,看似慵懒闲适,实则每一步伐暗含内力。


    美人有着一双偏深的碧色桃花眸,同雨后初晴的天空一般清新明丽,松松束在脑后的墨色长发光泽感十足,披在肩后如晴日下清澈的流水般波光粼粼。肌肤有着如玉的光泽,站在庭院中容貌比花草更盛,自成一景。


    松柏学着当年的神态——看呆了,坐在凳子上没挪位。


    师尊是真的好看,比她上一世里的电影明星好看多了,看了二十年根本看不腻。


    舒蕴和用灵力拂去木凳上黄绿的落叶,在她旁边坐下,“今日山下有元宵夜市,松柏想下山看看吗?”


    孩子面色平静,没有设想中的欣喜和欢呼,“师尊昨日说今晚要练习引气入体。”


    “你竟还记得。”舒蕴和揉揉她的脑袋,侧头看她,眸中映着莹莹池色,“引气入体不必操之过急,元宵夜市一年只有一次,真不想下去看看吗?”


    美人的一颦一簇都是视觉享受。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很明显,师尊自己挺想去的。


    松柏点头,“那我们早点回来,今天晚点睡,可以省出时间……”


    “是有人在你面前说过什么么?”


    舒蕴和眸色稍暗,“松柏,如果师尊有什么想让你做到的,都会直接告诉你,而不是以他人之口,旁人的判断难免参杂个人想法。”


    小徒弟脑袋一点一点,挺有节奏,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夜色降临之际,舒蕴和带着松柏下山。


    红火的灯笼点亮山下城镇的每一条胡同,热闹程度可以媲美现代小长假时的旅游景区,人声鼎沸,各色声音交织成网,好不热闹。


    这里不止有凡人,记忆力极强的松柏在人群里看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


    师尊隐去惹眼的面貌,如今的他乍一看五官普通,但仔细端详依旧可见气质出尘,非常的耐看迷人。


    他注意到松柏抬眼盯着他看,不由得好奇,“怎么了?”


    松柏被套了件颜色喜庆做工精致的红袄子,干燥发黄的头发随意地用同色系的发带系在脑后。


    要不是她强烈拒绝,师尊本来还准备随机抓取一个幸运师姐来给她梳头。


    松柏看向旁边人流,多的是家长带孩子,“我们两个看起来有点怪。”


    长相温和平淡没有攻击力的男人和一个瘦不拉几但衣着不凡的小孩。


    男人有点像人贩子,入乡随俗也称拍花子。


    舒蕴和:“……”


    他略过这个话题,牵着她的手往人多的地方走去,“有什么想吃的吗,想不想要一个灯笼。”


    两人身上附着一层灵气构成的屏障,即使眼下人潮汹涌,行走时并不拥挤。


    小贩看到松柏的衣裳,热情地开始推销,“这些款式都是新的,竹子是半个月前我上山砍的,上面的画也是我手工画的,您看看,有什么喜欢的吗?”


    “看看,想要哪个。”舒蕴和轻轻推她的后背,把她送到摊子前。


    很明显,孩子对这没什么兴趣,浅浅扫了眼就走回他身旁。


    舒蕴和看了看旁边开开心心举着花灯疯跑的孩童,想当然认为这里没她喜欢的款式。


    直到走过数十个小摊,松柏依旧什么也没要,他才开口:“没有好看的吗?”


    松柏抬眼看他一眼,确认他眼中没有不耐烦,“买这些东西,没什么意义。”


    舒蕴和带着她找了个有空位的小摊坐下,“没有意义?”


    松柏实话实说:“这些灯笼没什么买的意义,用作照明不够亮,买回去也只是占地方。”


    这时,小摊老板来招呼两人。


    舒蕴和点了两碗红糖圆子。


    两人一同看着来往的人潮,眼睛里映着人间烟火五光十色。


    等上菜的时候,他才重新开口:“与凡人相比,修者的生命漫长而难以看到尽头,只要能在其中留下痕迹,都是有意义的。”


    修长如玉的手指端着小碗放在松柏面前,“吃吧,要不就凉了。”


    等他拿起勺子,松柏才开始吃汤圆,心想自己不用灯笼也会记得今晚的。


    就比如她现在还清晰地记得儿时全家都出去给姐姐或弟弟过生日,而自己在小卖部看店的每一次经历。


    她把经历的每一件事过的每一天,都存在瓶子里做好标记放在脑海深处,想忘也忘不了。


    松柏吃饭和修炼一样认真,每一口都认真咀嚼数遍。


    师尊见她如此,问她要不要再来一碗。


    松柏摇头,两人继续往里面走。


    河边有人正在放祈愿灯,半个天边遍布火红光点,点亮夹杂灰云的夜空。


    舒蕴和停步欣赏片刻后,带着她向那走去。


    看着师尊被火光衬得发暖的眸子,松柏怔神,懂事地把“许愿没用只是心理慰藉没有意义”的话咽在肚子里。


    但刚迈步时,身后有人拽住她的袖子,她进退两难,张开双臂小鹏展翅,像条分界线一般卡在人群中央。


    前进的脚步停下,舒和蕴没想到刚放松灵气屏障就被人钻了空子,用灵力引导疏散四周的人群。


    松柏这才有空间回头,看清是谁拽着她的袖子。


    衣衫褴褛胡子长得可以拖地的男人疯狂地朝她磕头,祈求她的友情资助。


    松柏觉得向孩子讨钱的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想把袖子从他手里拽出来,但突然担心好美景的师尊会不会认为没有美丽心灵的自己过分丑陋。


    这时的她完完全全依仗师尊生存。


    因此,她没动,回头像个真正的孩子一样懵懵懂懂地看向舒和蕴。


    即使她如此动作,地上的男人依旧在对着松柏磕头。


    舒蕴和沉沉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三人僵持在原地。


    身旁人群围成一圈,其中窃窃私语从小声叠加到入耳清晰,内容无外乎是斥责两人明明有余力但没善心。


    地上的男人越磕越起劲,眼尖可以看到他额头上没有丝毫红痕。


    但这除了松柏之外,无人在意。


    一分钟过去,指责声愈演愈烈,人群中走出一个熟悉的面孔,“蕴和师叔,行善罢了,何必小气呢?”


    不少吃瓜群众听了他的话,默默点头。


    松柏记得他,这是宗门明义馆大弟子。


    他向地上的乞丐伸手,一块碎银飞至破碗中,乞丐赶紧磕头道谢,马上抱着碗往人群里钻。


    人群里发出欢呼声,给他的善举喝彩。


    如此其乐融融的画面,身处最中心的师徒的处境则显得格外尴尬。


    善良大弟子难掩喜色,却作出一副恭敬的样子,“师叔,那我先走了。”


    “滚出去!”人群里不知是谁开始喊,逐渐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异口同声,对象是谁很明显。


    令旁观者们更加气愤的是,这对师徒依旧平淡自若,脸上一点羞愤都无。


    突然,“噤声。”声音带着些微灵力,攥住出声者的喉咙。


    终于安静了


    舒蕴和叹了口气,“我给过你机会。”


    “最后再看一次。”


    已经跑远了的乞丐男子突然被浩大的灵力束缚,生生被抓回现场。


    大弟子面上的笑容挂不住了,“师叔,这件事过了就算了,强行挽尊实在是没有必要。”


    舒蕴和转头看向松柏,“小徒弟,你有看出什么吗?”


    松柏点头:“他脖颈后有三个并列的大黑痣。”


    “对了。”舒蕴和满意地笑了,温和笑意如春风拂面,吃瓜群众发现这张平庸的脸莫名变得惹眼。


    闻言,男子开始剧烈挣扎,但难逃命运,面上的五官开始融化,杂乱得像丝瓜囊的长胡轻飘飘落在地上。


    舒蕴和淡淡道:”看清楚了吗。“


    这张脸怎么会不熟悉。


    大弟子瞳孔地震,这不是他小师弟吗?


    随着胡子掉落的还有他口袋里的芥子袋,芥子袋绳口上的禁制被强行破开。


    大把大把的金银首饰被倒在地上。


    这乞丐的资产足以震碎在场十之八九的“热心群众”。


    在小山般的资产上飘着一张赌场欠条。


    一目了然。


    “走吧,我们去放祈愿灯。”舒蕴和不顾面面相觑的众人,拉着小徒弟转身朝河边走。


    “松柏,会觉得这样的处罚太轻了吗?”走着,他突然开口。


    松柏:“我看到人群里有其他峰的师兄师姐。”


    总会有人想落井下石。


    “不是每个人都值得帮助。”他的声音较之前稍沉,宛若西边没有祈愿灯点缀的夜空。


    松柏分明从他口气中品到不同意味,正想往深处探寻。


    手里突然多了纸条和笔,他半蹲在自己面前,深沉的氛围被他眼中和煦的笑意打破,“来吧,把你的愿望写下去,如果又不会写的字就画图吧,只要自己看得懂就好。”


    松柏握着笔,没动,黑漆漆的眼珠子直勾勾对着他,“师尊信吗?”


    舒蕴和站起身,微笑着看向旁边被父母簇拥着的孩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也许那些已经飞升的前辈们都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说罢,他转身面对小河,“不要让我看到,看到就不灵了。”


    松柏不知道现在的两人,哪一个比较孩子气。


    她看着手里的字条,想起当时她并未信任这个天降师傅,故意写了个“祝师尊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身体健康长命百岁”来试探他。


    这句在现代讨喜的祝福语,对修者而言简直是诅咒。


    真是孝死了。


    她想了想,在上面留下了一句与时俱进的愿望——


    [师尊,等我长大之后,你可以当我道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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