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陆云舒不想难过,缓缓放下车帘,对身后的一切再无留恋,可司柳却敏锐地发现她眼眶红了。
“小姐……”
方才那一幕司柳尽收眼底,这会儿怕陆云舒伤心,握住了她的手,“小姐不伤心,以后我们会有好日子的,您看,侯府的老夫人都对你十分满意呢。”
陆云舒抹去眼尾的湿意,笑了笑,“老夫人归老夫人,总归是会比我们先走一步的,以后要长久面对的还是婆母与丈夫,若是她们不喜欢我,我也很难过得舒心。”
她可还记得,陆明远打死的那个世家子弟,正是侯府大夫人的表亲,也是裴绍行的表弟。
“不会的不会的。”司柳安慰她,“往好的想,至少嫁过去了,日子会比在庄子上好,您看,再不济,小姐的陪嫁也不少了。”
陆云舒听着她的话,点点头,“你说的对,再差,也不会比之前更糟了。”
从前在庄子上,她们过着饱一顿,饥一顿的日子,后来她在庄子上搞起桑蚕,靠织布才勉强养活她和司柳,那会儿她没钱都能绝地求生,这一次,她有钱了,怎么也要在侯府站稳脚跟。
不求夫妻恩爱,但求安稳度日。
接亲的队伍晃晃悠悠驶到了城门口,与此同时,有一辆缀着流珠,样式低调而奢华的马车正往扬州城里去。
两车擦肩而过的刹那,风卷起了两边的车帘,陆云舒端坐在车里并未往外头看,而另一辆马车中,赵慎还拿着一册书卷,听到侍卫说到扬州了,这才抬起眼帘,却只来得及看见一闪而过的红色。
外头驾车的左祁笑呵呵的,“殿下今日可真是赶上好日子了,方才过去了一支迎亲队伍呢,也不知是谁家的新娘子,可有排场了。”
赵慎对外界的事物并没有多少兴趣,只淡淡嗯了声,复又低头看书。
见自家主子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左祁想了想,忽然问:“对了殿下,咱们已经进城了,您要找的人在哪里?”
说及此,赵慎有了反应,打开车门径直坐在左祁身边,望着川流不息的人群,深如古井的眸流出一丝暖意,“她……这个时辰,应该在河边的杨柳树下吧。”
当年也是这样的一个清晨,他躺在河畔的杨柳树下,望着苍茫的天,静静等待死亡降临,在最绝望的时候,他遇见了她。
左祁忍不住笑,“看来殿下口中的‘她’,就是未来的燕王妃了。”
赵慎闻言,笑容却逐渐淡了下去。
*
时间过得飞快,一月后,陆云舒一行人终于到了汝宁,最后停在一座府邸前。
耳边锣鼓喧天,间或夹杂着宾客的道贺声,将昏昏欲睡,陆云舒吵醒了。
“少夫人,侯府到了。”
吴嬷嬷说话间,就有一个头戴大红绢花的喜娘迎上前,笑吟吟地打起帘子,“哎哟,新娘子这一路奔波,可算赶上吉时了,快请吧!”
原来是早就算好了时辰,难怪这一路马不停蹄的。
即便陆云舒此刻身心俱疲,但初来乍到,还是选择遵从侯府的礼数,在喜娘与司柳的搀扶下小心翼翼下了马车。
按礼数,此时的新郎官该过来牵她才是,可她硬是在原地等了好半晌,府里才有个正主出来。
只是来人既不是新郎官,也不是汝宁侯,更不是传闻中相中陆云舒的老夫人,而是个仪态端庄,眉目冷冽的妇人。
原本喧嚣的热闹在她出现后一瞬间散去,所有人皆是屏住了呼吸,齐齐朝她行礼,“大夫人安。”
就连一直备受恭敬的吴嬷嬷也福了福身,大夫人卢氏抿唇不语,只眼神一瞟,来接亲的喜娘意会,忙扶着陆云舒改了方向,朝侧边去。
这样的把戏司柳见过了,知道这是看不起人的意思,立马拦住,“我家小姐今日出嫁,嫁的是你们侯府大公子,为何不能走正门?”
“没规矩的东西。”卢氏终于说话,声音同她本人一般的冷漠,底下人不敢惹怒她,推搡着要新娘子从侧门进。
“你们干什么!”司柳把那些动手动脚的仆人推开,“我家小姐是来做正妻的,不是做妾的!凭什么还要从侧门入府?”
司柳一反抗,卢氏带来的人也不客气,同她撕扯起来,陆云舒夹在中间,被人又推又拽的,好几次没站稳险些摔倒。
另一边的吴嬷嬷眼看场面逐渐失去控制,忙朝一个丫鬟使眼色,丫鬟领命快步往府里去。
最后是陆云舒忍不了了,一把拽下盖头,“够了!”
一声厉呵叫骚乱的人群有了短暂的安静,感叹过她的美貌后,更多是等着看好戏,不知这新娘子究竟是无知无礼,还是明知卢氏不好惹,仍要如此行事。
卢氏自出现后就没拿正眼瞧过任何人,因为陆云舒的一声厉呵,她终于看了过去,与此同时,陆云舒也迎上了她的目光,与之对视,眼神中没有半分惧意。
“堂堂汝宁侯府与我定了亲事,娶我为妻,当是一言九鼎,可为何今日迎娶正妻,却要我从侧门进府?”
卢氏在府里除了被老夫人压着以外,没有怕过任何人,底下的小厮丫鬟也从来不敢忤逆她,陆云舒还是第一个敢和她叫板的人。
她微微眯起眼,带了一丝轻蔑,“迎娶正妻?这可未经过本夫人同意,不作数。”
“你、你这是欺人太甚!”
司柳气不过,指着卢氏,“明明就是你们派人到陆家求亲的,我们千里迢迢赶过来,大婚之日你却说没有这回事,哪里有你这样欺负人的?”
侯府一众下人及刚到的宾客都吓得大气不敢喘。
卢氏出身名门望族,家教严苛,最讨厌没规矩的人,看见司柳胆敢拿手指着自己,脸色立时沉下,“放肆!你一个下人,居然敢拿手指我?这里没你说话的地方!”
一直站在卢氏身旁弯腰低头的丫鬟像是得了指令一般,迈着小碎步到司柳跟前,二话不说,抬手就是一个清脆的巴掌。
陆云舒与司柳自小一起长大,视彼此为姐妹,如今大庭广众之下,卢氏居然指使人打司柳,她咽不下这口气,将人护在身后。
“既然你们汝宁侯府认为没有这桩婚事,那我们也不是侯府的人,请问这位夫人,你有什么资格对我的人动手?难道堂堂的侯门夫人,就是一个不讲道理的泼妇吗?”
卢氏勃然大怒,正要上前亲自教训这个野丫头,后头就传来一个冷肃而沉缓的声音。
“住手。”
老夫人拄着虎头拐杖,慢悠悠下了阶梯,原本气焰嚣张的卢氏一下就乖了,低头向老夫人行礼,“……母亲,您怎么出来了?”
老夫人斜了她一眼,“老身若是再不出来,岂不是得看着我相中的孙媳妇被你扫地出门?”
卢氏愣了愣,假装不知,“母亲,媳妇只是觉得,这陆家家风不正,想来也教不出什么好女儿,再者,她们又是商贾人家,论门第,根本配不上……”
“好了。”老夫人淡淡打断她,“这件事老身与庆元已经商量好了,照办就是。”
卢氏还想再争辩几句,被老夫人一个眼神制止,只能听从,“……是,媳妇知道了。”
一场闹剧突然落下帷幕,看戏的宾客们还没缓过来,就被吴嬷嬷等人带去前厅吃酒,喜娘再度扬起小脸,笑呵呵地替陆云舒盖好盖头,趁着这个时机,低声提醒了句,“新娘子哟,你这刚到侯府就开罪了夫人,往后自己小心些。”
她看过太多高嫁的女儿家,在外人眼里,她们享尽荣华富贵,可这些只是表面风光,背地里的日子,都不好过。
陆云舒知道喜娘是好心,点头道谢。
这边短暂恢复了平静,按部就班的走流程,另一边,两个喝得醉醺醺的男人从红袖招里出来,直奔汝宁侯府去。
今儿个是他们约好看花魁的日子,可在红袖招等了两个时辰都没见到人,他们只好过来寻人了。
孟千帆与方青阳勾肩搭背,踉踉跄跄到了角门处,抬头就看到屋檐下悬挂的红绸,以及门上两个烫金囍字。
方青阳打了个酒嗝,“这、这什么……情况?谁、谁成亲了?”
孟千帆醉得比方青阳厉害,眼前只有无数道红色重影,“纳、纳妾了?”
方青阳一听,觉得有理,“应该、应该是吧,要是成亲的话,怎么可能不……不跟我们兄弟说呢?”说完两个纨绔对视一眼,露出狡黠的笑,又摇摇晃晃离开侯府。
而角门背后的栖云阁里,汝宁侯快被自己儿子气吐血了。
“老子今天把话撂在这了,这新娘你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
被骂的正是今日的新郎官,汝宁侯府大公子裴绍行,此时的他听着父亲的怒吼,神色平静,坐在乌木圈椅上,慢悠悠品着今年新春的雨前龙井。
汝宁侯更来气了,“我跟你说话,听见没有?”
裴绍行嗯了声,即便冷着脸,也没将他满身的清贵傲气削减分毫。
他今日原本有酒局,临出门却突然被老夫人院里的下人拦住,告知他今日要娶妻,一是他们事先没有问过他的意思,这女子什么性情他压根不了解,二是他这些年看多了世家之间利益勾连的联姻,婚后相敬如冰,无甚乐趣,是以他对家中安排的这桩婚事并不满意。
汝宁侯苦口婆心地劝,“你要相信,父亲和你祖母是决计不会害你的,这陆家女虽然出身差了些,但相貌出众,举止得体,又是个心善的好姑娘,你到底哪里不满意?”
“我介意的从来不是出身。”一直保持沉默的裴绍行开口了。
他虽然没在府里主事,但远房表弟被陆家人打死的事他知道,也势要讨个公道,却没想到,陆家最后会以这种方式来平息此事。
看似是送个女儿来赔罪,一命抵一命,可实际上呢,陆家收的好处不少,和卖女儿没什么两样。
他不信这一切陆家女不知情,可她偏要嫁,他不得不认为,陆家女是贪图侯府的荣华富贵。
既如此,他断不能让她如愿以偿。
裴绍行搁下茶盏,抬眸之际,眼神深邃而冰冷,“只是单纯的……厌恶她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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