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局
第六十三章
岭南深秋, 来自北地的风呼啸而过,拂过崎岖山岗,卷起了埋于黄土之下的残破旌旗, 一只血色雄鹰乘风而起,可属于大晋的将士却再也起不来了。
一片又一片的废墟之下, 是残檐断壁般的支离破碎, 到了最后,只有赵慎与几个亲卫还在强撑着。
他抬头望着漫天黄沙,惨然一笑,自始至终朝廷都不会有援军下来,这一点他早就想到了,只是当死亡的这一刻即将来临时,他只觉可笑。
一旁的裴绍行笑不出来, 意味深长道,“你不如三王八王甚多。”
赵慎依旧是笑,笑容里有罕见的桀骜之气,“本王自幼熟读兵法史书, 勤加习武,刀剑鞭法,弓马长枪无所不精, 自认不是大晋第一,却也胜过三王八王许多, 没成想,今日要败在他们手里了。”
他的情报里,皇帝派了足足五万大军南下, 可到最后这些人都被三王八王以对抗赵玄珩为由截了去,只为置他于死地。
“……本王想过要与他们争。”
说到此处, 赵慎的语气里又多了一丝无奈。
帝王家腌臜事本就多,裴绍行见怪不怪,平静地道,“死在此处,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你,不合适那个位置。”
撇去感情上的矛盾,裴绍行是打心眼里欣赏赵慎,有勇有谋,又身在皇家,更有问鼎之能,偏无争权夺利的心。
这样的人,结局早已注定。
赵慎何尝不懂这些道理,自嘲的同时,也忍不住讥讽起裴绍行,“莫说我,你不也一样么?一样的不够狠,不够贪。”
裴绍行隐忍蛰伏多年,若不是这次禹城之危让他亮出了底牌,赵慎还不知道裴绍行竟然私自屯兵,若是他与赵玄珩联手,莫说岭南是囊中之物,即便要反,也能打朝廷一个措手不及。
可他没有。
裴绍行又一次陷入沉默,冷眼扫了眼慢慢收紧包围圈的南疆军,“废话少说,再不动手,就要一起死了。”
这是赵慎记忆里,第一回与裴绍行推心置腹,并肩作战,亦是最后一回。生平互相看不顺眼的两个人,在此刻皆不约而同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感。
然而这同样是一场不可能胜利的战斗。
赵慎杀红了眼,头盔不知何时被人打落在地,一丝不苟的发髻散落下来,却依旧挡不住那汹涌奔腾的杀气。
裴绍行受了伤行动不便,却还是硬着头皮挡在赵慎身前,拉着他冲出重围,到了最后,他的手以一种扭曲的姿态握着剑,撕开了一道口子。
他给赵慎递了一个眼神,便一记掌风打了出去将他推出重围。
“裴绍行!”
赵慎大惊,他万万想不到裴绍行如此拼命,竟是为了助他脱困。
那一掌用尽了裴绍行浑身力气,赵慎一时半会想停下是不可能的,只能回头看着离他越来越远的裴绍行。
长身玉立,萧瑟孤寂。
裴绍行没有看他,剑尖与单膝抵于尘沙之中,镇压住身下无尽的荒芜与残败,抬眸凝望,眸色中映射着天边最后一抹余晖的红。
日头终究是慢慢地落了下去,黑暗降临,眼前的红慢慢变了颜色,裴绍行再次站起了身,拔出深埋地面的长剑,任那止不住的血腥在口腔中蔓延,发出野兽濒死前的最后一声怒吼。
怒吼传遍了城外每一座山头,裴应淮几人下山的脚步一顿,大抵是父子连心,裴应淮感觉一阵胸闷,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司柳惴惴不安,“不会是出事了吧?我们要不还是……”
“不。”裴应淮摇头,眼泪开始扑簌簌地往下落,他拼了命地向山下跑去,但他还没踏上那片黄土,就被赵慎抱了起来。
在赵慎眼里,他看到了难过与歉疚。
裴绍行战死了。
临死前,他甚至都来不及叮嘱只言片语,但赵慎已将裴应淮视作子侄,决心代裴绍行将孩子抚养长大。
这一战大晋死伤惨烈,几乎全军覆没,王大山死了,裴应淮死了,阮生死了,柳无眠也死了……
唯一幸运的便是禹城百姓在那一战前尽数转移到了安全地带,也就在这一战后的第二日破晓,援军姗姗来迟,解决了余下的南疆军,收复禹城。
赵慎也该随军回京复命去,他原想带裴应淮走,但孩子不愿,执意要寻裴绍行的尸首,可这黄土漫天,要想寻一具尸首无异于大海捞针。
最后他拗不过陪着找了几日,无果后便拐了路送裴应淮回汝宁老宅。
陆云舒从他们支离破碎的叙述中拼凑出了真相,顿时如遭雷击,脚下一个踉跄,久久说不出话。
裴应淮依旧抱着她哭,伤心的样子不似作伪,她相信,裴应淮这一次没有骗她,却又希望这只是一个谎言。
强忍着眼眶的温热酸涩,陆云舒细指扣着门板,尽力用平静的语气安慰他,“不哭了,爹爹也不希望我们为他难过,以后,你就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了,你要振作起来,知道吗?”
她很想用轻松的语调去说,但不知为什么,说着说着,就已泣不成声。
一抹白色身影从门外走了进来,“云舒,对不起……”
赵慎脸色苍白,想来这段日子他也不好过。
陆云舒强颜欢笑,“不必道歉,这是他的选择,固然有他的道理。”
其实有些话赵慎没说,所以裴应淮与司柳几人都不知道,裴绍行推开他时,还同他说了一句话。
但即便没有裴绍行的托付,他也会这么做,“云舒,你愿意随我一起离开吗?”赵慎向她伸出了手,“这一次,我会争到底,我会有保护你和家人的能力,就让我照顾你的余生,好吗?”
陆云舒泪眼涟涟,对他对望许久,轻摇了摇头。
赵慎眸子一闪而过的黯然。
裴应淮用衣袖擦去眼泪,抱了下陆云舒,“阿娘,应淮会长大的,会保护好祖母和司柳姐姐的,所以应淮不需要阿娘牺牲自己。”
“好孩子,”陆云舒笑着抚摸他的脑袋,“阿娘不是为了你而牺牲,只是阿娘想清楚了,阿娘就想待在一个小地方,过着平静安稳的生活,看着你长大,就足够了。”
皇室富贵如云,但不适合她。
若仅仅是因为赵慎这个人,裴绍行不可能赴死,能这么做,只能说明,在他看来赵慎就该坐上那个位置,既如此,赵慎将来自会有一个身份贵重的世家千金与他相配,与之共享太平盛世。
至于陆云舒,她只想做这盛世之下一个富足的小老百姓而已。
赵慎明了她的意思,牵起唇角笑了笑,“没关系,感情之事也不急于一时,我会在京城等你。”说完这句话,他又给裴应淮留下了一枚玉佩。
赵慎走得时候,脚步沉重无比,无数次,他期盼着陆云舒能世俗一回,能开口叫住他,跟他走,可是没有。
他离开了汝宁,只是他没猜到,这是他与陆云舒的最后一面。
赵慎离开后的第二日,陆云舒惯例到集市上买菜,提了食盒去找卢氏,敲了许久的门都不见有人来。
推门进去才发现卢氏正躺在床榻上,穿着她年轻时最喜欢的大红色十样锦妆花裙,化着曾经盛行一时的梅花妆,一脸安详。
跟在陆云舒身旁的裴应淮一下便红了眼睛,跪了下去。
卢氏也走了。
在噩耗传来的当夜,她便清醒地死去了。
到了阴曹地府,她就能见到阔别多年的丈夫,见到她心心念念的行哥儿,还有与她不怎么对付的婆母。
听着,好像一切又以某种意义上的轮回重新开始了。
陆云舒为卢氏收殓下葬,过了头七开始收拾老宅里的东西,不经意地,又看到了书案上摆放整齐的锦盒与新衣。
这些天忙着为卢氏下葬,她已慢慢忘却了伤痛,是以再看到旧物,她也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了,便缓缓打开锦盒,取出那封没有署名的书信。
她以为会是裴绍行写的什么酸诗情话,央求她回到他身边云云,可当陆云舒看到里面的东西后,眼泪再控制不住,捂着嘴哭了起来。
裴绍行没有留下任何书信,里面装的是他最后一点家当,三两张地契,和一张只有一百两的银票。
和离之后,他把所有能给了东西都分给了她,可惜大多产业都在岭南,随着南疆入侵,多半是毁了。
所以决心赴死后,他最担心的依旧是陆云舒,可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给她了,只剩一处老宅两间铺子,已经全部转移到了陆云舒名下,最后就是那支玉簪。
陆云舒哭了一晚,翌日就带着裴应淮离开了汝宁,去扬州见了陆云裳与姚锦儿一面,将铺子让给了陆云裳,四个月后,她又继续北上去了趟京城。
她到京城的那日,正是皇帝册立太子的大喜之日,她站在人群之中,牵着裴应淮,往皇宫的方向遥遥望去,似乎还能看见一道高大挺拔的背影在人群簇拥下渐行渐远。
赵慎回到京城以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以雷霆手段打压叛军,揪出了与叛军勾连的三王八王,仅仅一个月时间就将他们一网打尽。
皇帝大怒,下旨将三王八王终身囚禁,立十七子赵慎为皇太子。
至于赵玄珩,他是被赵慎亲手打落马下的,正关押在地牢内,待册立太子仪式过后即刻处斩。
从人们的交谈声中,陆云舒又一次拼凑出了属于赵慎与赵玄珩的结局,垂眸微微一笑,示意裴应淮该走了。
她此行的目的不在赵慎,只是想到曾经的锦绣坊看一看,远远的,她看到了胭脂忙碌的身影。
锦绣坊的生意虽不如她在的时候,但胭脂一直都在努力学着她的方式去学习,去经营,加上胭脂长袖善舞的性子,这么多年积累下来,锦绣坊的名气依旧未减。
而脱离奴籍的胭脂,身旁也有了相守一生的人。
陆云舒由衷感到欣慰,将要离开京城时,想了想,还是花了些钱打点官府去趟地牢。
赵玄珩早已没了往日的意气风发,形销骨立,目光颓然,倚靠在墙壁上,怔怔望着头顶一抹光亮,听到与狱卒不太一样的脚步声,他才慢慢转过头。
与陆云舒四目相对,赵玄珩先是一愣,随后笑了,笑容平和,“我就知道,你这般狡诈的女子,不会轻易就死了。”
“托你的福。”恍惚间,二人的对话好像回到了许多年前两人刚认识那会儿。
待在狱中这些日子,赵玄珩被磨平了棱角,或许,也不是没了棱角,只是认命了。
事实上他不像百姓口中所说的那般不堪一击,那一日他带着骁勇的骑兵长驱直入,杀到了宣武门下,若非三王八王败露,加上赵慎及时赶到,皇帝的项上人头早被他拧下了。
可惜了,最后他也没能为父报仇雪恨。
陆云舒并不理解他的狼子野心,“你后悔吗?”她问。
赵玄珩不假思索,摇了摇头,“不悔。”
成王败寇,他认命。
陆云舒便知道他们之间没什么可说的了,给他留下一壶酒兀自离去。
看到那壶酒时,赵玄珩眸中渐渐闪动着泪光。
当初他在陆云舒那儿偷酒吃,如今,陆云舒给他送来了一样的酒,算是最后的告别。
陆云舒怀着复杂的心情走出地牢,出去时,重新披上斗篷将半张脸隐匿于暗处,也就在她走后不久,身着蟒袍的赵慎也从地牢中走出,负责看守地牢的狱卒乖乖献上了陆云舒先前给了贿赂。
赵慎瞥了眼,“收下吧,今日之事,就烂在肚子里。”
陆云舒走着走着停了下来,她知道是赵慎在帮她,但是她们就没有再见的必要了。
不见,才不会彼此挂念。
陆云舒带着裴应淮又一次踏上了官道,这次她决定回到岭南长住,带着她亲手做好的圆领锦袍,将衣服埋在了城郊的黄土坡上,连同裴绍行送给她的那支簪子。
裴应淮站在边上默默流泪,他知道,阿娘是与过去告别,也是同爹爹告别。
捧起最后一抔黄土慢慢洒下,将衣袍一角彻底掩埋。
一节修长如玉的手轻轻握住了她的腕。
“衣服埋了,我穿什么呢?”
陆云舒陡然一惊,回头去看,一张放大的俊颜正附在她肩头处,与她温柔对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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