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四眼为啥被叫廖四眼大家都知道, 可没戴眼镜的廖四……哦不,那叫小廖知青。
“廖知青,你那眼镜咋不戴了?”王丽芬是第一个发现不对劲的。
廖志贤啥也看不清, 只能扶着田埂, 摸索着做活,好在今儿是来收稻草,不是啥细致的手工活,摸索着多干几次就熟练了。
“我,我眼镜坏了。”
“这可不是小事儿,要不你别干了,赶紧上医院重新配一个。”
“就是,这后生平时戴着眼镜都不认人,这不戴, 可不就跟瞎子一样嘛。”
大婶子们说话都很直接,廖志贤也没生气,只是他还不能说实话。他不是不识好歹的, 知道来娣主动帮他治眼睛是热心肠, 但他并不报多大希望, 自己现在把大话说出去,到时候要是治不好,大家都会说来娣没几分本事却爱显摆, 可不能让她好心办坏事。
“四眼哥,那你昨天咋跟来娣姐上山采药了呢?”有小孩问。
自从崔老五家的能下地干活后,最近的秦来娣可是再一次成了屯子里的风云人物,大家视线全都看过来。
廖志贤更紧张, “我, 我就是……”
刘寡妇眼珠子一转, “哎哟,我说四眼儿,来娣不会是正在帮你治眼睛吧?可别半瞎治成全瞎哟!”
有人“噗嗤”一声笑出来,“我活这么大岁数可是第一次听说近视眼还能治好的。”
“谁说不是,这丫头可真能显摆,生怕大家不知道她那三脚猫功夫。”刘寡妇真是想想就来气,崔老五家的病秧子能治好,不就是瞎猫碰到死耗子嘛,可不代表啥病都能治好,死丫头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出风头的机会,难怪自家宝珠说要留意着,这将来不是省油灯。
还真不省油,比她奶那老寡妇还费油呢!
话说本来刘宝珠嫁给赵青松后,刘寡妇在村里的腰杆子应该是前所未有的硬才对,可偏偏出了三虎那档子事儿,赵青松又不愿帮忙,她这心里实在是憋得慌。
三虎被抓,她总觉得是秦寡妇在捣鬼,这老寡妇就是见不得她好。
可明里暗里试探这么多次,秦寡妇的表现都证明她没说谎,真不是她搞的。
倒是宝珠说,这事要么是来娣要么是来娣男人,可来娣那毛手丫头她能不知道?心里憋不住话,她用了好几次激将法,她都不承认是她干的,那应该就不是……想到最后只有贺连生一个怀疑对象,刘寡妇暗暗咬牙。
以前多好啊,有三虎这军师出谋划策,不仅跟秦寡妇干架屡战屡胜,就是家里老老小小都得听她号令,现在倒好,孙媳妇们都快翻天了,动不动就闹离婚,就连素来最听话的宝珠,也把她的话当耳旁风。
她早就跟宝珠说了,收服不收服赵青松那俩小崽子不重要,关键是她得赶紧怀上,到时候生个自己的骨肉,有了后娘就有后爹,那俩小崽子还能翻出天去?
宝珠满口答应,但也提出一个要求作为交换,让她在屯子里多留意来娣的动向,要有啥事赶紧给她打电话,千万千万不能让她太出风头,更不能让她搭上城里人。
在刘寡妇的眼里,虽然廖四眼儿不怎么样,但却是实实在在的城里人……她这根搅屎棍今儿就得搅和搅和。
“要我说啊,四眼儿你就是被她骗了,来娣有几斤几两别人不知道,咱们可是清楚着呢。不就跟着何老大夫学过两手嘛,真正的东西谁会传给她一丫头片子?能治好一个那是运气,她要是能把你治好,我能倒立吃屎,你信不信?”
“来娣咋不能了,她连我这只剩一口气的都能治好,你们可别忘了现在是谁给你们免费看病。”崔五婶立马中气十足地反驳,“来娣这丫头心善,她救了我的命,可我家给她送俩鸡蛋她都不要,愣说我需要补身体全给退回来,你们摸着自个儿良心想想,以前有个头疼脑热都往卫生室跑,现在是谁给你们看的?她要你们一分钱,要你们一把米没?”
刘寡妇想反驳,可事实就是如此。
“是啊,来娣免费给你们看病,还教你们上山挖药,连药钱都给你们省了,你们倒是好意思,连一个鸡蛋都不给。”王丽芬双手叉腰,大声骂道:“要我说啊,这人得要点脸。”
最近来娣成了队上免费的专职医生,大多数人还是会客气一下,给个鸡蛋,或者给两根黄瓜啥的,可耐不住有些人就是不自觉,嘴上感谢的话说得比谁都漂亮,实际的表示却一分也没有,这不,转头病好了还要背后奚落两句。
“你说你们要脸吗?”
妇女们全都低着头,一是理亏,二是干不过王丽芬这母老虎。
廖志贤也忍不住说:“是我听说小秦同志会看病,是我厚着脸皮请她帮我治疗的,她耐不住我苦求才说尽力试一试,不管是否能治好,我都只有感激她的,大家以后也别说她的不好,她是一名好同志。”
这是他第一次,敢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次性说这么多,这么完整的话。
刘寡妇还想再添油加醋,忽然背上一痛,居然是谁朝她背上扔了一块牛屎干,“哪个小王八羔子?!”
没人理她。
“是不是王狗蛋?”
谁知还没听见回声呢,背后又被人扔了一块,转头喷火,小腿肚上也挨了一块,疼得她哎哟直叫,一下子把全村人都给骂光了,顿时就有别的妇女上去跟她吵闹,稻田里一时热闹不已。
然而,她们吵她们的,廖志贤的药一顿也没断过。他这是典型的温热毒气熏蒸,引动肝火,火性炎上蒙蔽清窍,而双目恰好是肝经巡行之处,这才导致双目视力下降,治疗起来不难,关键是药物。
秦来娣给他开的方子里,桑叶菊花白薇山上都有,唯独一味石斛不好找,她重生回来这么久,几乎天天泡在山里,还一次都没见过。
“没事儿小秦,我去找,你画个草图给我。”崔老五听说她正在找药,自告奋勇。
“这不好麻烦您崔五叔,都怪我这眼睛不争气,要不然……”
“诶廖知青别这么说,谁都有生病的时候,来娣免费帮咱们治疗,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激她。”秦桂花别看平时半分钱的亏都不肯吃,可他们每次送去的东西她都不收,愣是要留给孩他娘补身子。
这份恩情,他们一家就是给她们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何况只是找点药材。
“来娣你们放心,我十二岁就上山支陷阱下兔子,咱们方圆六十里的山头,我都跟自家后院一样熟。”
来娣一想也是,于是照着记忆,在纸上给他简单的勾勒一幅草图,又用语言描述了一遍,叶子啥样,藤茎啥样,要是开花又是啥样,细细的说了一遍。
说着说着,崔老五忽然恍然大悟,“我应该是见过的,有点印象,等着,我下午就进山找找看。”
来娣和廖志贤都怕他有危险,忙道:“老五叔也不用勉强,天黑了要实在找不着就赶紧家来,啊。”山里不仅有豺狼豹子,还有毒蛇蚊蚁。
崔老五头也不回的走了。
*
这一走,就是三天两夜,就连秦桂花也开始担忧,“你说你老五叔不会出事吧?”
“是啊,我听说老五叔是带着好几天干粮进山的,都怪我没用……”廖志贤愧疚道,“明明是我自己生病,却麻烦别人帮我找药。”
来娣要早知道他是带了干粮破釜沉舟的,压根不可能让他去,真出什么事她都没办法原谅自个儿。
因为时间耽搁得有点久,怕廖志贤的视力进展太快,她也不得不用别的药代替,虽然药效不如石斛,但也能将就。“廖大哥也别自责了,咱们只有等……对了,前几天的药感觉怎么样?”
“刚开始吃下去会拉肚子,但第二天就不拉了,还会很想吃东西。”
“嗯,那是药用对了,你体内的热毒在慢慢清除,记得这段时间别吃上火的东西。”
来娣收回把脉的手,又用电筒给他做了个简单的眼部检查,正要说话,忽然门板被拍得砰砰响。
野人似的崔老五站在门外,怀里兜着一堆东西:“喏,来娣快看看,找对没。”胡子拉碴,一身泥浆,跟个土地公公似的。
甭管大家怎么劝,他也不进屋,“不能弄脏你们屋子,我在外面就成。”
来娣想到自家只有一间小屋子,祖孙三个都不够住,他不愿进也就不强求,“老五叔没受伤吧?”
崔老五咧嘴一乐:“没,好着呢。”还动了动胳膊腿,证明没说谎。
“没遇到什么毒蛇毒蚂蚁吧?”
“嗐,我打小就在山里长大,遇见也不怕,咱们猎户都知道,有些草药能防蛇呢。”
来娣松了口气——下一秒,她就看见了几株熟悉的东西。
“这些都是您挖到的?!”
“嘿嘿,我看着跟你画的图纸有点像,你看是不是?”
何止是没错,压根就是惊喜啊!
因为崔五叔不仅挖到了她要的石斛,还是纯野生的铁皮石斛!
铁皮石斛要是在五十年后,随着资讯的发达,那几乎是人人皆知的名贵药材,被称为“药中黄金”的,可在1973年的大山区,那也就是悬崖峭壁上的一株野草而已。
一想到它的药效和价格,秦来娣声音都颤抖:“老五叔在哪儿挖到的?”
“就咱们后面翻三座山头,北边那个红石头崖上。”他以前为了找口吃的,自有一套记忆地理坐标的办法。
“那么远?”秦桂花在这儿生活了五十年,“那里可是没人烟的。”
崔老五咧嘴一乐,“是,但我熟悉,你们放心……不确定是不是你要的药,所以只挖了三株,还剩不老少呢,怕浪费就没挖。”
农人爱护山上的一草一木,就像爱护田里庄稼一样,非必须,绝不多挖。
秦来娣唏嘘,上辈子自己一心忙着随军投奔赵青松,却哪里知道,一直想要逃离的贫穷落后的五里屯,其实也有可爱的一面,也有可爱的人。
*
新鲜石斛滋阴清热和益胃生津的功效更强,效果也是立竿见影的。第二天中午,廖志贤就感觉整个人通体舒泰,看见的景物不再模糊,好像有一条清晰的线条勾过边似的,看东西不再重影和虚晃了。
当然,那么名贵的野生石斛,来娣都不舍得一次性用完,省着点只用了两株,剩下的生命力最旺盛的一株,她给栽进墙角的泥土里,看能不能活。
于是,就在刘寡妇眼巴巴等着看秦来娣笑话的时候,廖志贤身上却慢慢有了变化:从一开始啥也看不清,到景物模糊重影,再到逐渐勾边立体,直到礼拜天的早上,一觉醒来的他,居然在没戴眼镜的前提下帮隔壁女知青穿上了一根针!
廖四眼儿能给人穿针啦!
这一消息火速传遍整个五里屯生产队,以王丽芬为首的社员们活也不干了,专门来知青点看稀奇。
等看到廖志贤真的没有戴眼镜,没有别人帮助的时候,居然能把五米外一本书上的字看清的时候,大家是真相信来娣这丫头,手里是真有两把刷子了。
而此时的秦来娣,却不在现场。
晒干的天南星已经炮制成胆南星,又压制成小小的长条,她按约定时间送到县医院,因为数量多,有八斤多,所以孙药师给了她十五块钱。
要知道,现在一名普通工人的工资也只有三十几块,她这一口气就挣到别人小半月的工资,你说她能不高兴?
而且,以前习惯了向赵青松伸手要生活费,每逢家里添置个啥,孩子要交学费啥的,他虽然不问,她也会下意识的主动向他“汇报”
………想想吧,自己挣钱自己花,不用向任何人交代的感觉,可太他妈香了!
这是重生以来的第一笔巨款,来娣一激动,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花了。
肉,那肯定是要买的。
奶奶和盼娣的鞋子已经露脚趾了,得做双新的保暖的,尤其是盼娣,小姑娘至今还没穿过内衣,总得给她做一件。
马上入冬,祖孙三人的被褥和棉衣都要添置,炕也该重新盘一下。
就是厨房里的铁锅也破了好几个洞,要么补,要么买口新的。
今年的柴火不够过冬,要是能买点煤就好了。
……
这一算,来娣这做了几十年家庭主妇的人也得叹气,用钱的地方真是比筛子眼儿还多!
幸好她已经跟孙药师约好,以后每个星期都能炮制一点别的药材送来,数量和价格都不如前两次,但每次也能得两三块,算是有了初步的稳定收入。
来太迟了,肉已经卖光不敢再犹豫,连忙向不远处卖鸡鸭的大娘走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了一只肥肥的大公鸡……三块五毛钱,也不便宜。
这要是放五十年后,一个月工资只够买十只鸡的厂子,早就该倒闭了。可现在的收入跟物价就是这么不成比例,秦来娣在心里叹口气,把大公鸡放背篓里,往卖布料的地方走去。
国营商店的东西都要票,她不打算去碰壁了,所以宁愿价格高点,在黑市买了一米柔软的白布和条绒,运气好遇到卖棉花的,几乎是百米冲刺的速度抢了两斤,这身上的钱就只剩五块了。
刚回到村口,就有人说:“哟,咱们‘小秦大夫’回来了。”
“小神医今儿买啥好东西?”
来娣还有点奇怪她们怎么忽然打趣自己,结果刚走没两步,迎面碰上满脸笑容的廖志贤,“廖大哥咋啦?”
上次说的是今天要回海城探亲,但因为吃药的缘故,来娣怕他火车上不方便携带而前功尽弃,就建议过一个礼拜再回去,正好喝满半个月,能知道有没有效果。
“我好了,我能看清了。”廖志贤哆嗦着嘴唇说。
秦来娣一怔,“真能看清了?”
廖志贤也不用她伸指头猜数字,直接指着远处羊肠小道上的一个黑点说:“那是王大娘,她头上戴着一块绿头巾,左边耳朵露着,右边耳朵包在头巾里,对吗?”
众人看过去,太远了,村口大娘们压根看不清,只有来娣能看出来是王大娘,那是根据她走路姿势和穿着来判断的,得益于熟悉程度。可却看不见她的耳朵到底在不在外面,哪只在外面,一直等了几分钟,王大娘的身影越走越近,她才发现跟廖志贤说的一样。
“嘿,恭喜你啊廖大哥。”
廖志贤红着脸,眼睛仿佛也比以前明亮有神多了,“谢,谢谢你。”
秦来娣忽然就觉得,浑身像是有了使不完的力气,那种满足感和成就感,比她赚了十五块钱还让她高兴。而更让她高兴的是,王丽芬给她带的口信——培训班考试马上就要开始了!
大公鸡因为骟过,长得很壮实,足足有六七斤重,秦桂花虽然心疼钱,但也心疼俩孙女大半年没沾过荤腥,孙女要是能通过这次考试以后说不定就能有个前程,这只鸡就当吃个好兆头吧。
当晚烧水烫鸡,分成两半。半只清炖,既能喝鸡汤又能吃肉,剩下半只擦点盐巴,腌制一下挂在厨房能被烟熏到的地方,做成红星县的特色烟熏鸡。
公鸡养了快两年,肉很紧实也很硬,来娣怕奶奶嚼不动,特意用小火慢慢炖着,再去自留地刨一个大萝卜,摘一把小青菜,这时候要是有粉条就更好了。
不过,不用可惜,光这锅鸡汤,就够香的!这不,秦家这边鸡汤味刚飘出去,院墙上就趴着一溜儿脑袋,都是刘寡妇家小那几个孙子,没三虎招人厌。
“哥,真香!”最小的吸溜着口水。
“奶,咱啥时候能吃肉啊?”
“吃吃吃,一天就知道吃,你奶身上是有肉还是有油?拿刀子来,剐两斤去。”刘寡妇虽然骂骂咧咧,可嘴里的口水都快溢出来了,他们家也挺长时间没吃过肉了,最近一次还是宝珠结婚。
公社武装部那些杀千刀的,搜东西就搜东西,偏偏要把她家的钱和票都顺走,其中还包括宝珠的彩礼钱,她真是哭得眼泪都快干了,上哪儿说理去啊这群王八羔子!
但下一秒,想到宝珠,她顿时挺直了腰杆,掐着嗓子说:“你们小子有口福咯,昨儿你小姑打电话来,过几天他和你们小姑父要回来一趟,还陪着大领导呢,到时候少不了你们好吃的。咱们啊,不比那些绝户头,吃了这顿没下顿的,咱们要细水长……哎哟,哪个短命的打我!”
原来,是外头路过的调皮娃娃往院里扔了块泥巴,好巧不巧正扔在她脸上,气得哟,肺都快炸了。
秦家这边,秦桂花早在她说“绝户头”的时候就忍不住了,硬是被来娣拉住,没了三虎,刘家就是一群废物,她还不希求收拾他们呢。
“奶,我有个事想跟你商量。”
“有屁就放。”秦桂花恶狠狠地啃着一段鸡脖子,仿佛那就是刘寡妇的脖子,先吃满是鸡皮疙瘩的皮,再把少得可怜的肉一点点撕下来,最后还要将骨头咬碎,嘎嘣嘎嘣嚼十几下,仿佛是人间美味。
想起自己长大这么多年里,甭管家里有没有客人,奶奶都从来不碰鸡腿鸡胸脯这些,永远只吃鸡脚杆和鸡脖子,好像它们特别香似的。
小时候不懂,总觉得奶奶吃这些东西是不是特好吃,还吵着嚷着要跟奶奶换,可吃过一次就再也不吃了,嫌鸡皮疙瘩恶心,嫌肉少还有腥味,嫌嚼骨头费牙……这世上,没有人能比奶奶更爱她们。
“奶,我想改名。”
“改啥?”
来娣知道她奶压根没把她的话听进去,于是提高了声音:“我不想叫来娣。”
上辈子,她没少因为这个名字被人笑话,但凡是一听见她名字的人,都会下意识问她排行老几,家里几个孩子,有弟弟没,然后投来同情的目光。就是海洋海燕上学,需要填父母名字的时候,都只填她的姓,仿佛来娣两个字有毒一样。
搬到京市后,街道上有一期宣扬男女平等的专题讲座,在未经她本人同意的前提下还专门让她站起来,以她的姓名作为反面教材抨击了一番。
她知道那不是她的错,可莫名其妙被人否定的感觉,真的很不爽。
“被人看不起也就算了,最主要的是,来娣两个字其实就是我生来就被强加上的枷锁,我只想做我自己,哪怕叫梅花菊花狗蛋驴蛋,也是我自己,而不是一个希望生出弟弟的姐姐。”这样的枷锁,连带着她自己也差点被PUA,觉得女人没儿子就是失败。
虽然后来在老贺的开导下,她及时醒悟了,但那几年自我PUA,各种精神内耗,她本来可以不用承受的。
秦桂花扔掉抹布,静静地看着她,神色莫辨。
秦来娣也不示弱,她承认奶奶是爱她们,可是,她的执念太沉重了,沉重到这家里的每一个女孩,都要被迫的跟着她一起负重:四个孙女三个名字都承载她的执念,哪怕爱兰名字不带“弟”,可也总被她念叨要生儿子,吃饭喝水都是生儿子,最后因为生不出孩子都走火入魔了。
她有没有想过,长大的她们,真喜欢这样的名字吗?爱兰这辈子是不生儿子就真的在婆家抬不起头吗?
“奶你放心,我会给你养老,咱们家没儿子我也要让你过得比有儿子的老太太还好。”上辈子她一开始也不愿嫁出去,本想招赘一个女婿上门来的,可奶奶觉着错过赵青松就是错过几个亿,愣是要逼着她嫁,后来也愣是不找嫁出去的孙女们要吃要喝。
是的,在这方面她是个讲道理明是非的老太太,她永远把孙女们的利益放在首位,可……
秦桂花冷哼一声,“我不拖累你们。”
来娣见她又要开始胡搅蛮缠,直接放狠话:“奶,我们家也不可能有男娃了,我们叫这个名字已经没意义了,不是吗?”
儿子死了,儿媳死了,孙子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吗!
秦桂花胸口气得呼呼直喘,几乎是拂袖而去。
来娣知道这是往奶奶伤口上撒盐,但她必须彻底让奶奶歇了心思,以绝后患。
上辈子的奶奶一直没放弃要给秦家“留个根”的事儿,还让人专门打听有没有谁家男娃不要的,她愿意花钱领养,计划生育很严那几年,听说有的人家引产下来的是男娃,已经八.九个月了还活着,她还想花高价买来着,结果被骗得血本无归。
她自个儿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病了连几分钱的药都舍不得吃,结果就为了要个男娃被骗走几百块,来娣是又气又无奈。气的是她不仅重男轻女,搭进去她的身家,更气她不为盼娣考虑。
当年的盼娣已经到了说亲年龄,本来就因为眼睛不好个子矮小而找不到好对象,奶奶要是再给领养个弟弟来,那盼娣真的一辈子都没机会寻找自己的幸福了。
奶奶只想着让老秦家有个根,却不想想她以后走了,这个“根”由谁来养育,衣食住行教育都需要钱和精力,而这些现实问题把一个本该谈恋爱的姑娘拴在自己身边,一辈子走不出大山,这对盼娣公平吗?
奶奶在这件事上的执拗,何尝不是一种自私。
“老四,你改不改?”
盼娣猛点头,“我跟你一样,三姐。”她以前不懂,可现在也知道了这个名字对她来说有多讽刺。
“三姐你想改成啥?”
“秦艽(jiāo)。”每个年龄段喜欢的名字不一样,每个年代流行的名字也不一样,她上辈子其实想过很多个,但赵青松嫌开证明麻烦,每次她一提,他就皱眉说她事儿多,几次被拒之后,她也渐渐歇了心思。
“女字旁的\'娇\'吗?”
秦来娣拿起一根烧火棍在地上,一笔一划写下这两个字。
盼娣在嘴里念了几遍,确保自己记下,“是什么意思呢三姐?”
“秦艽是一味普通中药,具有祛风除湿,清热止痛的功效。”
盼娣想不通,既然要改名,那怎么也得改一个有意义的名字啊。
“秦艽虽然跟辣椒一样味辛而发散,却多了一种平和质朴的韧劲,希望我以后也能成为这样的人。”她上辈子太过泼辣,有勇无谋吃了很多亏,白白被“小辣椒”名声所累。
盼娣点点头,“哦,那我……我只要把娣字去掉就行。”
无论秦盼还是秦艽,都好听。
*
晚上,姐俩嬉皮笑脸上炕,一左一右将秦桂花夹在中间,“奶别生气了成不,咱们也没大改,就是比以前少个字,秦盼秦艽您听听,其实也没多大差别不是?”
秦桂花不为所动。
“奶,以后咱老四肯定是要上大学的,你说她盼娣这名字出去多土啊,别人一看她名字土,还不得可着劲的欺负她?”
“就是,奶,以后我三姐也要当大夫,本来多威风一工作啊,结果一看名字叫来娣,那不是让人笑话吗?”
秦桂花冷哼,“这村里名字比你们土的人多了去。”
肯说话,那就是松动了,于是姐俩又东一句西一句的哄着她说话,说的都是以后怎么孝顺她,怎么让她在屯子里风光的大饼。
“奶你不知道,咱们这个‘娣’字多难写,笔画又多,老四每次考试名字还没写完,人家别的同学已经做好几道题了,你说她亏不亏?”
“还有啊,我以后当大夫,每次开处方都得签名知道吧,可这字儿太难写,写一个字的工夫都够我再看一个病人了,这要是有重病的人等着,搞不好就因为多写一个字,就要耽误性命。”
秦桂花顿时睁开眼,“果真?”
姐俩对天发誓。反正,奶奶不识字,她就是出去问别人,这村里会写字的也不多。
“误人性命,那可不是闹着玩的。”秦桂花悠悠叹气,早知道孙女以后要当大夫,当初她就应该把名字取简单一点。
一夜叽里咕噜,第二天早上,来娣,哦不,秦艽就当奶奶是答应了,赶紧去大队部询问改名需要准备啥材料。
本来,改名最方便是未婚无工作的时候,现在已婚还挺麻烦的,但她也不过分责备自己,毕竟刚重生就去扯证,她哪有时间想这么多。
幸好贺连生的工作单位联系方式她有,发封电报过去说明情况,那边痛快同意,还给出具了介绍信和情况说明,大队部又都是知根知底的,只需要跟队长和书记开具证明,盖上公章,拿上户口簿到公社里更改就成。
现在石兰省的户口簿还没开始用褐色的塑料皮,还是硬硬的牛皮纸一样的封面,里面的成分和属相是必填项,如果家里有暂住人或者寄宿人,都要记录在上面,并且拿去公社盖章的。
只花了一个礼拜,姐俩的名字就彻底改过来了。
“秦九,你说你这丫头叫啥不好非要叫老.九。”队长看着更改过来的户口簿,惋惜不已。
“呸,啥老.九,那个字念椒,跟辣椒的椒一个音。”王丽芬笑着捶他,心说还不如就叫秦小辣椒呢。
李本分念了两声,确保下次不会再出错,这才把户口簿还给秦来娣,哦不,秦艽,“别弄丢了,上次你婶子跟你说的事可得放心上。”
“好嘞,叔您放心,我记着呢,最近也在复习何老大夫教我的知识。”
“那就好,也正好明儿才正式报名单上去,你这名字倒是改得及时。”但凡是晚一天改,到时候都麻烦,万一上面真要追究实际参加培训的人员跟事先报的名单不一样,都够他们跑几天的。
王丽芬却眼珠子一转,“你这妮子,不会是就赶着报名单前改的吧?”
秦艽露出一口白牙,狡黠的眨眨眼。
谁说不是呢,她可不干没准备的事。上辈子她也是这个时候在军区参加培训的,所以现在红星县当然也有。
她记得,这期培训班是省级性质的,全省范围内都举行过,选拔考试是各县区自己组织,时间地点自定,但试卷却是由省里卫生厅统一出题,同一时间开考的。
晚上,秦盼看见户口簿上自己的名字那一栏,激动得都快跳起来了,“三姐你真狡猾。”
“是聪明。”
“嘿嘿,就是狡猾。”秦盼心里说,这家里最狡猾的就是三姐啦。
秦桂花本来还拉着一张脸,可看见她们这么高兴,也不好再甩脸子,只是心里终究有点意难平,故意道:“来娣,盼娣,这两斤棉花给你们一人做件夹袄吧。”
“来娣盼娣,给奶打洗脚水来。”
“来娣盼娣,先把炕铺一铺。”
“来娣盼娣……”就叫,她就叫!
姐俩对视一眼,知道奶奶在“负隅顽抗”,也不纠正,反正小名嘛,她爱叫啥叫啥,一下子把步子迈得太大,奶奶会伤心的。
不过说到棉衣,这是刚需,“奶暂时不用做我们的,先做你的吧,我们抗冻。”
秦桂花哪里舍得真冷到她们,还是先紧着她们的做。剩下的白布,摸着还挺柔软,秦艽就给自己和妹妹各做一件小背心。老秦家真是祖传的穷,奶奶没穿过啥背心,大姐二姐也只各有一件,结婚的时候穿身上走了,她跟老四至今还没穿过啥内衣。
这年代其实也有带钢圈的胸罩,可那得上友谊商店,凭外汇券才能买到。国内主要还是以棉背心为主,要是发育得太好的女性,就会裹胸,闷得喘不过气来,秦盼营养不良,也只有九岁,穿不穿无所谓,可秦艽已经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
她前几天发现自己居然用裹胸将胸前勒得五花大绑的,当即就想扔掉那玩意儿。被勒得心慌气短不说,关键还影响发育,与男人无关,其实女人也喜欢恰到好处的曲线不是?
秦艽上辈子针线活做得很好,此时也不用奶奶帮忙,缝制出小背心的样子后,往胸前的位置加厚,塞了点薄薄的棉花进去,“先将就着穿穿,以后得买几件好的。”要是能有海绵就好了。
正忙活着,忽然听见秦盼“哎呀”一声,秦桂花以为她是摔倒了,“让你不好好走路,眼睛好了就开始瞎跳。”
“奶,三姐,快来!”
秦艽出去,发现原本只有一堆干草的兔子窝里,居然多了几只粉丢丢的无毛“小老鼠”。
“咱们的兔子生啦,还是十二只呢!”秦盼可是高兴坏了,她每天放学路上都要掐一把最肥最嫩的青草回来喂兔子,一天不知要看几回。
秦艽很是惊诧,毕竟据她所知,兔子的怀孕周期也就一个月左右,可这只兔子都怀了快两个月了愣是一直没动静,就是个兔子哪吒也应该生了啊。
更诧异的,是这只兔子的“存货”,买的时候不显山不露水的,结果一口气能生十二只!
一只肥兔子就是麻辣兔丁红烧兔肉老妈兔头,那十二只就是……
“三姐,小兔子咱们不吃,那天我看见奶偷偷捶腰了,养大了咱给她换点药回来。”鼓着腮帮子。
秦艽的口水霎时间刹住,“成。”
因为天气逐渐冷了,怕小兔子受冻,秦盼又用稻草把兔子窝凡是漏风的地方都给堵起来,还把里面弄脏的稻草也换掉,秦桂花甚至还破天荒的抓一把苞米面给熬了个糊糊。
“快吃吧,吃点儿好的才有奶。”现在大队部只说每户养鸡鸭鹅不能超过三只,可没说不许养兔子,更没规定兔子数量,这空子她钻定了。
接下来几天,秦家忽然忙碌起来,这些小兔崽子实在是太能吃了,以前半斤鲜草够大兔子吃一天的,结果现在倒好,加一次料草就得半斤,它们嘴刁得很,吃草只吃最嫩的尖尖,啃完不及时加它们就吱吱吱的挠墙,甚至还有几只调皮的学会了越狱。
秦盼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满院子的找小兔子。
秦艽可没时间抓兔子,队上另一头母猪也生崽了,天冷容易把小猪崽冻死,她得专门拢个火堆在圈里,守着翻身和喂奶,饭都是奶奶送到圈里去给她的。
“都是同一头公猪配的种,你说咋就不一样呢,前头那两窝二十只,这两窝却拢共只有八只。”中午刚吃完饭没啥活计,大家就在猪圈墙外欣赏肥嘟嘟的猪崽子,那叫一个赏心悦目。
“那你家还是同一个爹呢,咋五个儿子高的高矮的矮啊?”
“哎哟,这可不好说,说不得的哟。”
“呸,赵菊花你放啥屁呢?”
眼看着俩妇女就要掐起来,有老大娘就说起别的:“七里屯的听说咱们猪崽好,已经跟队长预定好了,到时候五十斤稻谷换一只。”
“五十斤,那可不行,咱们前几天出栏那两窝,哪一只不是养到十五六斤?他们倒是会捡便宜。”大队之间以物易物的事历来都有,其它的也就罢了,但换小猪崽,那是一百斤粮食他们都会觉着吃亏的。
“嗐,丽芬嫂子可不会让咱们队吃这亏,我听说她还给咱们春耕的时候借来两匹骡子呢,到时候能省不少人力,咱不亏。”
众人这才喜笑颜开,牲口都是各队管各队的,有了牲口就是有了劳动力和生产工具,哪个队也不愿往外借的。
正说着,“哟,廖知青探亲回来啦?”
“眼睛没问题吧?”中间又是买票又是转车都不用戴眼镜,那应该就是彻底好了。
廖志贤拎着个网兜走过来,一改往日的颓丧自卑,大大方方跟人打招呼,将网兜递给秦艽:“来娣快拿着,一点小特产,我爸妈说一定要好好感谢你。”
有妇女踮着脚,看见是麦乳精、奶糖和一小罐子看不出是啥的东西,顿时口水都快出来了,这年头啥样的人家才买得起这些东西啊?一瞬间看廖志贤的眼光都不一样了。
果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啊。
秦艽也没啥好清高的,奶奶活这么大岁数还没尝过这些东西呢,只是——“这太多了廖大哥,我各拿一半就行,剩下的你也留着自个儿补充营养。”都是拿着票也难买的好东西。
廖志贤见她不收,直接拎着东西就上秦家,秦艽看时间也到饭点了,只能跟上。“廖大哥你也是,太见外了。”
结果刚转过一个路口,来到人少的地方,廖志贤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纸包,“你的东西我给你送到了,可惜贺技术员出差了,他没能第一时间收到。”为此还在厂里引发一场不小的轰动。
一直不乏追求者的贺技术员,居然英年早婚!
关键对象要是大城市的也就罢了,毕竟人家贺技术员地地道道京城人,工作也在海城,谁知道早婚对象居然还是内陆偏远山区一个普通的农村姑娘!
廖志贤虽然不会碎嘴子说他结婚的缘由,可耐不住广大群众的智慧啊,虽然猜的理由五花八门,但本质上也都八.九不离十……那半天时间,整个海城无线二厂的未婚女同志们,芳心碎了一地。
秦艽知道他欲言又止想说啥,她才无所谓呢,反正老贺被自己打上记号就成,其它的慢慢再说。
“对了,我今儿回到公社,刚好遇到邮递员,他是我们海城老乡,知道我在五里屯,就让我把你的包裹带回来。”
秦艽一头雾水,谁会给她寄包裹。
“我看着是省城寄来的。”
秦艽看了看邮票,确实是,但她仔细,发现邮票被人撕过,现在这张是重新粘贴上去的,省城应该不是真正的寄出地址,这东西是经过几层伪装的。
于是连忙检查封口,却没动过……这就更奇怪了。
她的人际关系很简单,唯一有可能的,就是刘宝珠和贺连生,但刘宝珠人就在省城,没必要大费周章,莫非是老贺?想到这个,秦艽脑海里立马冒出无数个猜想,他是不是任务中途遇到什么困难需要她协助?又或者是有什么保密资料不方便传送,需要她帮忙上交?谍战片里就是这么演的。
又或者是感动于他们这段纯洁的革命友谊,想给她送点雪花膏手帕围巾之类的?年代剧里的男主角也是这么俘获女主芳心的。
那她就……勉为其难接受吧。
然而,等她打开牛皮纸包的时候,整个人都傻眼了——《人体解剖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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