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埃克郡总是这样,雾霭弥漫,天空灰蒙,漂浮着碎冰的海波澜壮阔,酒馆的暖灯从早到晚始终明亮。
临港一栋小楼,二层阳台的摇椅上躺着一个男人,约莫二十八九岁左右的年纪,面容苍白,唇色浅淡;他闭着眼,腿上盖着厚重的毛毯,上身却只有一件薄衬衫。
刺骨的空气从未关好的窗户中渗进来,他像是感觉不到冷,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里,呼吸逐渐变得微弱。
“先生,先生?”房东太太从楼下走上来,手中端着一个托盘。
她喊了半天,男人才猛地惊醒:“咳,咳咳………抱歉…天亮了吗?”
“不,先生,这才傍晚呢……”房东太太心惊胆颤地看着他,探身把窗户关严,“您还好吗?需不需要叫医生?”
“多谢……”男人接过她递来的热可可,手臂不住颤抖,“……不需要叫医生,我只是……有点累了。”
“那好吧,”房东太太收起托盘,在他对面坐下,“今晚我们就要离开了,您一个人在这能行吗?”
半个月前,她的儿子在大城市找到一份工作,要接她和她丈夫过去住,那里条件更好,生活也更方便;于是,她决定出售这栋二层小楼。
老实说,这房子已经很破了,她本没抱什么希望,可出售通知刚挂出去一天,一个英俊的东方男人找到她,表示愿意出双倍价格。
现在,那个男人就躺在她面前,虚弱地像是快要死了。
房东太太担忧道:“您有家人吗?或者朋友也行……哦,对了,我在冰箱里给您留了一些面包,可以当作早饭……这个月的煤气费我已经帮您交了,还有水费……隔壁街的洗衣房要搬家,新的地点在……”
她说了很多,男人一开始还能勉强应答几句,后来就失去了意识,迷迷蒙蒙间他似乎被搬到床上,紧接着是一段漫长的收拾行李声、拖拽声、告别声……再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房间里暖气充足。
床很软,被子很厚,陷进去,仿佛躺在云端,可身体依旧是冷的,精神也是冷的……
应该是晚上了吧,奚佑昏昏沉沉地想。
他感到难受,轻轻喘了口气,头歪向一侧,纤长的睫毛垂落下来,轻颤着,淡色的唇偶尔张合,吐出一些无意义的音节。
如果有狠心之人愿意在此时欣赏,那么他一定会称赞男人的样貌——那是一副很有距离感的长相,轮廓凌厉,鼻梁高挺,除了下巴上一圈小青茬,整张脸没有一处不完美的地方。
只可惜,奚佑没有同伴,只能孤身一人等待死亡,那双紧闭的眼睛永远不会再睁开,暗藏其下的究竟是冷漠还是柔情,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时间缓慢流逝,奚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它在一点一点变得迟缓,手脚越来越凉,神经系统逐渐麻痹……啊,他快死了,本以为还能再坚持一段时间,再在这里住上几个月,埃克郡很美,他感到遗憾,同时又庆幸自己买下了这栋楼,毕竟死在别人家里太过不礼貌……
另外,公司的事也已经安排妥当,似乎没什么好担心的了,那么,就这样吧……
……
……
“先生!”
奚佑皱了下眉,苟延残喘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唔,不过,房东一家人走了,还会有谁过来……他艰难地掀开眼皮,朝门口看了一眼。
是警长。
他扶着门框,手里似乎捏着什么东西:“先生,您还好吗?玛格丽特·海顿说您病了,让我来送您去医院。”
“不,谢谢……”奚佑不想去医院,来埃克郡之前,他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拜访世界各地的知名医生,没有人可以解决他身体的问题——他要死了,没有原因,无法治疗,就是这么简单。
现在,他宁肯把最后的时间用来欣赏碎花墙纸,也不愿再去医院里闻消毒水刺鼻的味道。
“那好吧……对了,我刚刚在门口碰到快递员,这有一封您的信。”警长又说。
信……
啊,八成是助理……奚佑礼貌道谢,伸长胳膊去接。
奇怪的,动作之间,他竟然感觉恢复了一点力气,不再像之前那样虚弱。
“您的脸色还不错,”警长说,“看起来确实不需要去医院。”
奚佑一顿,抬头笑了下:“之前有些发烧,睡一觉感觉好多了。”
年轻的警长点点头,目光中带着好奇:“冬天确实不太好过,您出门记得多穿点衣服,多喝热水……噢,冒昧问一句,您怎么会想来埃克郡呢?非常抱歉如果冒犯到您,只是……我们这里不太常见到外地人。”
“没关系,”奚佑把信放在腿上,并不着急看,“我大哥曾经在这里工作过一段时间,但他已经去世了……我很思念他,所以想来他生前居住的地方看看。“
警长露出一个遗憾的表情:“他是追逐鲸群的学者吗?”
奚佑沉默片刻,回答:“算是吧。”
“您节哀……那么,我就不打扰了,请好好休息。”忙碌的警长很快离开。
他走之后,奚佑盯着墙壁发了会儿呆,然后把目光投向那封信。
信封造型古朴,表面印着暗纹,线条繁复,封口处有一枚火漆印章,图案是几根立柱。
奚佑认真思考片刻,觉得这不像是助理能寄来的东西,但他都快死了,也没什么好顾忌的,直接上手拆开封口,展开信纸。
一串黑色的中文简体字映入眼帘:
[尊敬的奚佑先生,您已被聘用为本校校长,请于午夜0:13准时抵达布加山脉霍顿大学就职——您诚挚的秘书,汉娜]
奚佑:“……”
有点离谱。
首先,他从没听说过“霍顿”,这要么是假的,要么就是某所世界排名都没有的野鸡大学;其次,布加山脉横亘4000多千米,顶峰常年冰雪覆盖,什么大学会建在这种地方;最后,他怎么就被聘用为校长了?
奚佑扯了扯嘴角,掀开被子下床,开始慢吞吞地往身上套衣服。
知道他在埃克郡的只有助理林凌,奚佑怀疑他被人胁迫,这封信或许是一次无聊的恶作剧,但也有可能是某种警示;奚佑仇人很多,鉴于那小子跟了他很多年,他决定去打个电话。
于是,十分钟后,裹成球的奚佑走进一家酒馆,掏出一沓纸币递过去:“您好,可以借用一下电话吗?”
酒保接过钱,惊讶地说:“当然可以,您给的太多了,我帮您做点什么吃的吧?”
奚佑一边道谢,一边拨打助理的号码。
电话接通,那头传来一个困倦的声音:“喂?哪位?”
奚佑:“林凌。”
对方静了两秒,然后似乎打翻了什么东西:“老板?!您您您——您怎么想起联系我了,是出什么事了吗?护照丢了?钱没了?还是说……您准备回来上班——”
奚佑打断他:“最近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林凌一愣:“没、没有啊。”
林助理业务熟练,和奚佑很有一种直觉上的默契,察觉老板声音不对,立刻把情况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怎么了老板,是有什么人联系您了吗?还是您收到什么东西了……我这一切正常,基金会按照您的要求运转,交割手续也办得差不多了。”
“咔哒”一声轻响。
笑容灿烂的酒保在他面前放了一大盘烤肠和一杯威士忌啤酒炸弹,为了不打扰客人通话,还十分贴心的只用眼神示意:吃吧!喝吧!
奚佑:“……”
大哥去世后,他经常来埃克郡散心,深水炸弹配辣椒烤肠是他喜欢的组合,后来越病越严重,他就再也没喝过酒了。
那时他逗留的地方还要再往北一些,这次来实在受不了严寒,只能在临港暖气足的住宅区买下一栋小楼。
他怔忪片刻,目光扫过杯沿,看向五颜六色的酒柜,电话里,林凌还在等待回复。
“不,没什么,我……”
话没说完,他眼神骤然一凝——不知什么时候,手中的信件竟然多了一行字。
[请不要怀疑,如果明日午夜0:13之前不能成功就职,您的生命将重新进入倒计时——汉娜]
奚佑很确定之前并没有这行字,虽然他病了,但脑子没问题,不至于出现幻觉。
“老板?”林凌有些担心。
奚佑回过神:“没什么……继续按照说好的做,别的不用管。
林凌立刻答应。
挂掉电话后,奚佑冷笑一声,丢开信封,用叉子叉住一块烤肠。
快乐的酒保凑上来,继续向客人介绍食品:“先生,别担心,我们这里的烤肠很好吃,加了别的地方没有的香料,你知道吗,就是那个……”
他很健谈,奚佑和他聊了半个小时,吃掉半份烤肠,喝完了一整杯酒。
毫无疑问,他的身体状况在变好,之前连喘气都艰难,现在喝这种酒竟然还没疼晕过去……原因非常明显,但,奚佑并不想按它的意愿行事。
活着也没意思,反反复复死不了才难受。
奚佑竖起棉衣的领子,起身和酒保道别。
室外飘起大雪,没一会儿功夫就在地上积满一堆,他顶着寒风,艰难地往回跋涉,走到一半,不知怎么想的,突然又掏出那封信。
这次,一段全新的话从奚佑眼皮子底下蹦出来:
[非常抱歉,是我判断失误]
[这是我的新条件:如果前来就职,您将有机会得知奚天临死亡的真相——汉娜]
奚佑停下脚步。
锋利的雪茬梢过脸颊,昏黄的灯光下,男人静立着,丝毫不在乎肩头的雪和冻得通红的手指。
世界上有超凡能力者,这点他很清楚,大哥以往的工作也与此有关,奚佑并不觉得自己疯了。
问题在于这位秘书小姐竟然拿大哥的死因做诱饵,这很可能是一个陷阱,或者只是一张空头支票,他冷静地想。
然而下一秒,他却毫不犹豫地掉头返回,再一次推开酒馆大门。
林凌似乎一直在等,电话刚播出去就被接通:“老板?”
奚佑:“立刻派人过来,我需要去一趟……布加山脉。”
……
17个小时后,奚佑脱下臃肿的棉衣,换上往日的行头,从一个病恹恹的旅行客,变成了一个病恹恹的贵公子。
直升机悬停在布加山脉提瑞法尔峰上方。
昨天,在他拨出最后一通电话的时候,信纸背面出现了一幅地图,其上标注着霍顿大学的具体位置信息,现在他们就在那个坐标上空,连同请来的向导一起。
向导叽里咕噜说了一大段话,林凌只听懂了“下去”和“徒步”,他转向奚佑:“老板,我陪您吧。”
“不,太危险了,你回上京,等我消息。”奚佑没有给他再争取的机会,直接背上伞包翻出去。
他很久没跳了,主要是因为身体不允许,落地之后感觉心跳快得有点受不了,只好撑住树干休息了片刻,再抬头时,呼吸已经恢复正常。
向导走上来,比划着一些手势,奚佑用当地的语言回答:“走吧……我能听懂。”
于是他们出发,一前一后,跋涉在布加山脉的密林里。
不知过了多久,暗棕色的枯枝覆盖上白雪,物种活动的痕迹逐渐减少,奚佑的胃开始抽疼,视网膜出现一些细小的黑点——但这已经比他想象的要好上太多,按照之前的体力,他大概连几百米都撑不下来。
又走了大概两三个小时,向导摆摆手,说什么也不肯继续向前。
“是禁地,普通人不可以随便踏入。”他说。
奚佑不知道有没有理解错,但他太难受了,懒得纠缠,直接和向导告别,让他回去找林凌结尾款。
又过了一个小时,夜色浓郁,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后背完全被冷汗浸湿,眼前一阵接一阵地发晕。
他看了眼时间。
现在是当地时间0:01分,还有12分钟。
半个小时前他不幸迷路,现在完全凭借感觉在走,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到,更不知道能不能按时走到。
管他呢。
行就行,不行就算了。
他继续往前,走到头脑麻木,四肢酸胀,走到周围只剩下白雪,一点树的影子都看不见……某一刻,他似乎觉得穿过了一层“屏障”,抬起头,周围一切都变了。
绿地、清泉、小树林……气温至少有20度,身上粘的雪粒很快化成水,雪山的暗影还在远处起伏,他穿着厚重的冲锋衣,仿佛来到了世外桃源。
奚佑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这一切已经够奇异了。
然而,作为一个大学,至少或许应该有点被称为大学的资本;可是,潺潺水声中,昂扬春意中,他只看到了一座小花园、几根立柱和一栋破败的建筑——那建筑刻着六个大字:
[霍顿大学图书馆]
奚佑啧了一声:
这破学校,不会是把他骗来捐钱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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