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贝克宅邸需要四十分钟。


    奚佑抓紧时间在脑子里过了一边埃德蒙·本顿的生平。


    现实中,埃德蒙的父亲就叫马库斯·贝克,是圣蒂斯警局第五分局的凶案组探长,他有妻子和一对儿女,但在儿子和女儿六岁时婚内出轨玛丽亚·麦金,生下了埃德蒙。


    为了维护声誉,马库斯选择暗地里向玛丽亚支付抚养费,只要她不把出轨的事情说出去,然而随之而来的是两年后公务体系大规模降薪,他的薪水只能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计,无法再顾及情妇和私生子。


    玛丽亚多次闹上门无果,把两岁的埃德蒙扔在贝克家的草坪上,马库斯咬牙把埃德蒙抱回家,三天后又扔出来。


    他说这孩子太傻了。


    愤怒的玛丽亚捅了他一刀。


    出院后,马库斯给了玛丽亚一笔钱,让他们离开圣蒂斯,保证过段时间会去看他们。


    玛丽亚于是带着埃德蒙前往s城,在赌场花掉了所有抚养费,欠下一大笔赌债,从此过上了东躲西藏、穷困潦倒的生活。


    这还不是全部。


    玛丽亚的家族有精神遗传病史,埃德蒙四岁的时候,她发病了,开始没日没夜地虐待亲生骨肉,虐待方法包括但不限于切割、电击、烫伤、鞭伤……有些伤口深可见骨,伤疤将永远跟随着他,终其一生也不会消失。


    六岁时,玛丽亚在浴缸里自杀,埃德蒙被绑在一侧的洗手台,直到两天后房东上门收租,才把他从母亲的尸体旁带走。


    他被送回圣蒂斯。


    负责的警官带他去找亲生父亲,却被告知马库斯·贝克一家人已于两年前全部遇难——某个马库斯曾经抓过的罪犯,出狱后回来报复。


    就这样,埃德蒙变成了孤儿。


    他几乎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


    在最后那段时间,玛丽亚常常陷入可怖的癫狂乱语,她会反复咒骂一个叫“马库斯”的男人,冷静下来后,又会掐住埃德蒙的脖子,指着马库斯的照片,跟他说这是你的父亲,马库斯·本顿,他是个画家,在你出生不久后就去世了。


    然而“本顿”甚至和马库斯没有半点关系,它只是玛丽亚母亲的姓氏。


    这大概就是埃德蒙关于“父亲”的全部记忆,伴随着疯狂哭喊、痛叫和求饶的背景音;


    长大后,童年的画面逐渐模糊,父亲和母亲成为幻影,他有了新的生活、新的监护人,仿佛从来没有住进过那个噩梦般的、阴暗而潮湿的出租屋。


    ——可只有埃德蒙自己只知道,恨和疼痛永远不会消失,它们像幽灵,像鬼魂,折磨着他,每一个夜晚。


    这样一个孩子竟然正正常常长到了二十多岁,没有心理扭曲,也没有报复社会,这就不得不归功于他的教父——诺亚·布雷格。


    诺亚是马库斯在第五分局的同事,但两个人并不相熟。


    时隔太久,汉娜也不确定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总之,埃德蒙九岁的时候离开福利院,开始和正常小孩一样上学,从小学到高中再到大学,监护人那栏一直填的都是一个名字。


    汉娜还搜集到了几张照片,大多数是埃德蒙和教父的日常瞬间。


    生日,毕业典礼,入学考试,亲子出游……那时候两个人笑得真的很开心,一个仰慕,一个疼爱,尽管没有血缘关系,但任谁看了这样的画面,都不会怀疑他们之间的亲情。


    后来一切都变了。


    埃德蒙喜欢建筑,但诺亚希望他能和自己一样,做一名警察。


    尽管对亲生父亲的职业抱有抵触,但那点抵触显然不如教父的期望重要。


    于是,埃德蒙考入警校,毕业后一边工作,一边继续和诺亚一起的、温馨安定的生活。


    当时诺亚已经被调到了市政厅坐办公室,和埃德蒙眼中可亲可敬的形象不同,这位热爱钓鱼的老警官其实是圣蒂斯和s城之间最大的毒品分销组织负责人,是圣蒂斯警局二十多年以来始终没能揪出的内鬼。


    一次意外让诺亚的身份暴露,他立刻转向埃德蒙,声称自己被陷害。


    案件证据确凿,但私人感情让埃德蒙的判断发生错误,他没办法相信教父竟然是那样的人,震惊之下,他选择帮助诺亚,帮助他“洗刷罪名”。


    他们逃到s市,诺亚带埃德蒙去找了一个“朋友”,这朋友住在地下室,家里只有泡面,衣柜橱柜都锁着,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埃德蒙开始怀疑自己,也怀疑教父。


    某天他在地板下发现了成包的毒品,一转头,诺亚站在他身后,黑洞洞地枪口指着他的脑袋。


    原来诺亚·布雷克不只是贩卖毒品,还多次利用埃德蒙的权限伪造或损毁证据、包庇罪犯、监控分局警官并暗中杀害……这一切都以埃德蒙的名义进行着,打死某个警察的枪现在就在埃德蒙家里,弹道测试在诺亚手中……


    奚佑无法想象,当时的埃德蒙是怎样的心情。


    他的生命中没有任何真实和真情,所有都是假的。


    最终,圣蒂斯分局的报告显示——“埃德蒙·本顿拒绝合作,诺亚·布雷格向其射击,随后s市警方赶到,在次卧发现一具尸体和持枪的……”


    ……


    诺亚接受了审判,埃德蒙的尸体却从停尸房不翼而飞,甚至连尸检都还没来得及做。


    两年后,一个代号为“建筑师”的超凡者出现在圣蒂斯,异常能力收容所秘密记录了他的情况,汉娜黑进他们的系统,发现这个人竟是本该死去的埃德蒙·本顿。


    这期间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成为“建筑师”的埃德蒙回到故乡,入住26号大街保罗旅店305号房间,某天陷入沉睡后却再也没能醒过来……汉娜推测他的精神状态从一开始就不稳定,普通人不会无缘无故地变成超凡者,更不可能死而复生。


    但不管怎样,16次循环后,至少梦魇的原因已经显而易见了——诺亚·布雷格,他的背叛让埃德蒙难以承受。


    背景资料到此为止,奚佑睁开眼,轿车平稳地驶入宅院。


    司机拉开车门,他稍稍整了整衣领,戴上手套,拎起雨伞下车。


    钴蓝色的袖扣和领带夹在日光下折射出炫目的光彩,黑伞被当作手杖,伞柄上搭着两根修长的手指,突出的指节骨青筋分明,只透出一点微弱的血色。


    冷血无情的副会长,家主面前的红人。


    侍者立成两排,不敢抬头。


    奚佑在门口站定,看向疾步出来迎接的默林。


    “您来了,快请进……家主在等您……”


    默林弯腰把他引进去,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正坐在餐厅用早餐。


    “哟,林副会长,好久不见啊。”圣殿的另一位二把手——切斯特·莫森——正端着一杯咖啡,挑起一侧长眉,吊儿郎当地朝奚佑吹了声口哨。


    奚佑眯起眼,停下来和他对视,紧张的氛围一触即发。


    传闻莫森副会长十分不满家主扶持毛头小子和他平起平坐,又担心在家主面前失宠,三天两头就往马库斯身边跑,晚上吃完饭才走,早上没吃饭就来,恨不得24个小时都住在这,天天在家主眼前晃荡。


    而林副会长那边,则觉得切斯特·莫森是个靠熬资历熬到副会长一职的废物。


    两人一见面必生龌龊,默林对此见怪不怪,淡定地吩咐侍者撤掉莫森面前的空盘,重新上一份温泉煮蛋。


    莫森两鬓已经斑白了,稳重程度却不如小辈,他轻哼一声,放下咖啡杯,那表情好像在说——我能到家主这里来吃早餐,你能吗?


    奚佑环视一圈,偌大的餐厅只有一个他、一个管家和五位侍者,实在不理解这人在炫耀什么。


    他摇摇头,连一个表情都欠奉,径直上到二楼。


    身后,莫森重新拿起刀叉,盯着他挺拔的背影,眼底闪过一道暗光。


    狂,让你狂,等你知道了那件事……


    ……


    奚佑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


    “是卡洛斯来了吗?进来吧……”


    奚佑于是推门进去,一个穿着睡衣的中年男人靠在床头,脸颊消瘦,眼睛红肿,明明才40多岁,却看起来就像60岁一样。


    这就是马库斯·贝克了。


    他手里拿着一把调羹,面前的折叠桌上摆着一碗鸡蛋糕,奚佑眼见着他舀起一勺,颤颤巍巍地试了几次,就是送不到嘴里。


    马库斯叹了口气,然后又叹了口气,从旁边抽了张纸,捂住眼。


    不过片刻,那张纸就湿透了。


    奚佑抿了抿嘴:“家主……”


    这样年轻的卡洛斯·林,显然让马库斯勾起了关于安东尼的回忆。


    “来,卡洛斯,过来。”


    马库斯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勉强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朝奚佑伸出一只手。


    奚佑握住他的手,坐在床侧:“您节哀。”


    马库斯又喘了一大口气,像是只有这样,才能把浓重的伤痛压下去。


    他半闭着眼:“我听默林说了……那个继承人,还算听话。卡洛斯,你做的很好。”


    奚佑沉默片刻:“……您想见见他吗。”


    他毕竟……也是你的儿子。


    “不!”马库斯严词拒绝,“我不会见他,我不能……不能让任何人取代安东尼在我心里的位置。”


    奚佑没有说话。


    马库斯的胸膛剧烈起伏,好半天才平息下来,他看着奚佑,紧紧攥住他的手:“他就交给你了,就交给你了……卡洛斯,替我教导他,指引他,为家族培养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你是他的教父,一辈子都是,他会爱戴你,信任你,你不会后悔的……”


    他说着说着,气息逐渐变得微弱。


    哭了这么多天,也实在是累了,经常会昼夜不分的睡过去,梦到安东尼,又挣扎着惊醒。


    奚佑叹了口气,替他放低枕头,盖上被子。


    出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


    安东尼黑色的遗照就摆在马库斯床头,照片中的青年微笑着,额角有一道小小的伤疤。


    埃德蒙,让亲生父亲的角色化身在梦境里遭受这样的痛苦,是在惩罚吗……


    那么,你惩罚的究竟是自己,还是他?


    这所有的负面情绪,最终都会反噬到你自己的身上;这所有的人,都只是你意识的分裂……


    为什么不愿醒来。


    “卡洛斯,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个继承人,家族不能没有继承人……卡洛斯……”


    沉睡着的马库斯发出胡乱呓语。


    奚佑脚步一顿,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带上门离开了。


    ……


    从二楼下去,无所事事的莫森又换了个地方——从餐厅挪到了沙发。


    默林给他端来果盘,奚佑一眼扫过去,冷笑一声:“您是破产了吗?天天来家主这里混日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副会长有多清闲。”


    莫森:“别这么大火气,林,让我猜猜,家主一定是和你说继承人的事了……我懂你,那么个大麻烦,谁都不想沾边,把一个物理系乖乖仔培养成像安东尼一样优秀的继承人,还要顶着小辈们的不满情绪,接下来的日子可不好过咯……对了,你知道吗,我调查过,那位乖乖仔还是年级优秀学生,上一学年拿了满绩,还得了奖学金——”


    “是建筑系。”奚佑打断他。


    “什么?”莫森一愣。


    “他是建筑系的学生,不是物理系。”奚佑接过默林递来的雨伞,径直从正门离开。


    司机站在车旁等他:“先生,我们去哪?”


    “先回总部,”奚佑沉思片刻,“然后去学校。”


    今天是周一,埃德蒙下午最后一节课三点十分下课,晚上六点半还有课。


    他准备处理完工作之后把人接上,一起吃个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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