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折磨他
他本来就想送弟弟去留学的。
可那是在他还以为颂年讨厌他的时候。后来兄弟两个人说清楚, 知道自己是对方相依为命的家人，他就打消了这一年头。
他挤出一个笑：“怎么突然想去留学了。”
奚颂年：“本来没想的，今天去埃德蒙家里吃饭, 他说最近有一个不错的机会，正好, 他不久就要回法国, 我打算和他一起。哥, 我不想你再为家里操心了，这本来……就不是你的担子，我想照顾你, 努力赚钱, 等你老了，我养着你。”
奚佑眼眶一热，喉咙却发紧：“哥不用你养，你能照顾好自己, 比什么都重要……留, 咳咳, 留学，出去看看也挺好的，但不用有什么压力，开心就行。”
奚颂年又趴到他膝盖上：“哪能啊哥，我肯定好好努力, 你在家要听陈医生的话，等我回来。”
奚佑沉默半晌：“什么时候走，学校那边有人替你联系吗, 我有几个朋友在欧洲, 到时候让他们帮着照看你。”
奚颂年：“学校好说, 时间还不确定，听说曹司令正在北上，如果幸运的话，或许四五月底就能出发。”
奚佑：“早去早回。”
奚颂年拖长语调：“哥，你舍不得我啊……”
奚佑失笑，伸出两根手指，挠了挠弟弟的下巴：“可不是吗，我们颂年这样好，大哥怎么舍得。”
舍不得，却也不愿意因为自己的私心，就把弟弟禁锢在身边。
假如颂年得知他的病情，只怕不愿意离开，留学一事还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他若能早早死了，那还了事；若是还要苟延残喘个三年五载，那么颂年………难道要等快30岁了、送走他的拖油瓶大哥、办完葬礼、服完丧之后再出国吗？
哎，那岂不是要闹笑话。
算了，等颂年回来再告诉他吧，让他安安心心地留学；
奚佑最近一直在好好吃药，遵循医嘱，他觉得，自己肯定能等到颂年回国。
……
时光飞逝。
转眼间，奚颂年已经跟着铺子里的老师傅学了两个月的裁衣缝纫，奚佑已经吃了整整60副药，曹司令已经剿灭了山匪，而埃德蒙也已经装模作样地联系好了学校。
送走弟弟，是在一个暮春的傍晚。
路旁最早的一茬春花已经开败了，嫩黄的花瓣飘飘荡荡，被充满咸腥味的海风卷住，卷到那波澜壮阔的海面上去。
码头。
奚佑极目远眺，只觉得这海越看越凶险，船只越看越渺小，恨不得能临阵反悔，不让颂年去那么远的地方。
“哥，到时间了。”奚颂年放下行李，从后面抱住大哥。
“颂年，”奚佑转身回抱住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表现正常，“去了那边，要小心行事，遇到困难，就联系我的朋友。”
“我知道，”颂年眼眶发红，不知是因为海风，还是因为离别的伤情，“哥……替我，替我照顾好你自己。”
他还是忍不住哭了。
像个第一次离家的小孩子。
那串泪珠就像淋在雪地上的热水，烫得奚佑心里发酸。
他紧紧搂住颂年，手下用力，嘴上却在说：“去吧，去吧……”
汽笛声中，奚颂年松开他，和朋友一起登上甲板。
埃德蒙扶着栏杆向他们抛了个飞吻，抛完抿嘴笑了一下，意外显得有些腼腆。
奚佑看着颂年。
两人对视着，直到巨轮化作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海天交接的地方。
他站在那里，站了很久，直到林怀之披了件风衣在他肩上：“海边风大，回去吧。”
奚佑点头，又朝不远处的俞凌轻轻一笑，和林怀之一起慢慢走远了。
俞凌目送他的背影。
暮春的乱花和群莺如此妖娆，却没办法给这人增添哪怕丁点活气。他看上去很冷，身体冷，心肯定也冷如果没有林怀之陪在身边，他只怕连接下来这个夏天，都要寂寞得难以挨过。
可是，林怀之也要没有了。
最后一点温情，也要离他而去。
俞凌淡淡收回目光，摸出汉娜提供的空白角色卡，手腕一抖，卡牌消失在半空，下一秒，他进入了“曹司令”的身体。
仔细想想，他要做的事其实很简单。
只需要设计一个危险，让奚佑和林怀之同时置身其中，然后确保奚佑被抓起来，林怀之则能找到机会去救他，快救成功时，又要想一个办法，让林怀之惨死在奚佑面前。
现实中，他们遭遇的危险是“山匪入城”，那时一直等到最后也没人前来救援，林凌背着奚佑走了一天一夜，在城中到处躲藏，最后把奚佑托付给了一间寺庙，自己去引开山贼，被乱刀砍死暴尸荒野；
梦境中，奚佑则刻意规避了这一切，凭空捏造出一个曹司令来剿匪他为自己的梦境设计了一个“团圆”结局，俞凌却不能让他如愿。
没了山匪，那么就需要再想其他办法。
俞凌思考过几个方案：比如撺掇奚佑的竞争对手来对付他，比如教唆本家的人来暗害他………空白身份卡可以用作奸细，可以用作小人，然而这些方案都有一个问题耗时太长。
按照汉娜的说法，他们没有那么多时间。
俞凌冥思苦想，想了很久，直到有一天在街上看见曹司令，突然灵光乍现他只是要让林怀之惨死，谁说必须有个确实的“原因”。
就是有这么一个坏人，和林怀之有仇。
为了报复他，坏人把他最重要的朋友抓起来折磨，然后等他来救援时，再埋伏他，让他死在朋友面前。
至于原因，不重要；动机，更不重要。他是来扮演坏蛋的，又不是来查案的。
他只需要一个人，一个足够有权势的人啊，曹司令。
这个被奚佑设计出来救援的角色，还有比他更适合成为行凶者的吗？微妙的巧合，似乎，又是必然。
“司令，您刚刚说……”
卡牌消失的瞬间，俞凌眼前一黑，他在曹乾坤的身体里睁开眼，旁边站着他的随行官。
“哦，”俞凌面无表情，“我说，以我的名义，请奚先生来喝茶，就说……我要和他谈谈怀之的事。”
随行官立刻传达了他的命令。
俞凌又说：“再派人去奚家本家，请族叔们过来一趟………让他们带好家法，最好再带上奚玉凉。”
随行官：“司令，您和林三公子有仇，不如直接把他绑来出气，招惹那位奚先生………会不会引起众怒？”
俞凌冷哼一声：“你懂什么，我和林三之间有血海深仇，区区皮肉之苦，根本不可能抵消！”
随行官打了个哆嗦：“是，是我多嘴了。”
俞凌合上眼：“去安排吧，等人来了，就按照我说的做。”
“明白。”随行官退出去。
不多时，有人来禀，说奚先生已经抵达会客厅了
他来的很快，而且如俞凌所想的那样没有带林怀之一起来。
俞凌深吸一口气，端着曹司令的架子去见他。两人寒暄片刻，奚佑还没来得及切入正题，俞凌一挥手，随行官带人冲进来，三下五除二将他绑了个结实。
“呜，呜呜呜”
奚佑那身板脆的好似一折就断，他被绑着，身上捆着粗绳，嘴里塞着麻布，整个人鱼似的躺在地上扑腾，脸颊和手腕被磨出道道血痕。
俞凌恶人做到底，先让他在院儿里淋了一刻钟的雨，然后又让人把他外衣脱了，丢进小柴房，悬空吊起来，不许躺也不许靠。
做这一切的时候，他心里十分平静。
没有被逼无奈的痛苦，也没有故意折磨人的愧疚。
俞凌心想，原来他真是个坏人，本色出演的坏人；利维坦寄生者的世界不可能充满鲜花和阳光，很多时候，他会觉得自己行走在阴影之中。
邪恶的念头时常涌现。而今天，今天是他第一次不需要刻意压制那些念头，他做了坏事，即使是以好的名义。
好在前辈不会知道这一切。
他的任务是把奚佑抽离梦境，出去之后，这位奚先生或许会恨他做的太过，但那也无所谓。只要前辈不恨他，只要前辈不知道他的阴暗、冷漠和毫无同情心。
那么就无所谓。
唰啦。
随行官撑起一把伞，遮在他头顶：“司令，本家的人也来了。”
俞凌“嗯”了一声，操纵曹司令的身体离开小柴房，与此同时，他本人则来到城南，敲响了奚家的大门。
“咦？您是……您是本顿先生的朋友，是俞先生吧。您要找大少？他现在不在，到曹司令家里喝茶了。”管家将他迎进去。
“不，”俞凌露出一个着急的表情，“我不找奚先生，奚先生出事了。您听我说，我有个远方表弟在曹司令手底下当兵，刚刚他给我传话，说曹司令假借喝茶的名义把奚先生绑了起来，还请了一个叫奚玉凉的人过去……”
话音未落，二楼走下来一个人，上半身还赤/裸着，看起来刚洗完澡。
俞凌看了他一眼，继续描绘奚佑的惨状：“………听说血流的到处都是，就剩下最后一口气了，曹司令在警局里有人，他们不一定会管这事。”
管家听完急得团团转：“怎么办，南山镖局倒是和大少关系好，可前两天刚离开上京，其他镖局和武行，不行，曹司令手底下那么多人，不行不行……阿山！阿山呢？！小刘，快去叫阿山过来”
一时间，宅子里兵荒马乱。
管家心慌，阿山愤怒，俞凌帮着出主意。
尚未恢复记忆的林怀之站在一旁，听了片刻，默不作声地摸出一把枪那是奚佑送他的枪。
管家：“林小爷，您、您”
林怀之没说话。
他检查子弹，穿好衣服，又在大腿上绑了两把匕首，然后看向俞凌：“带我，去找他。”
作者有话说：
计划通俞凌(面无表情.jpg)：什么？要我假扮坏蛋？哦，随便，无所谓，只要折磨的不是某人，只要某人不知道，反正某人以为我是个小可爱好了，给我剧本吧。
虽然应该心疼奚校长但还是顺便心疼小俞一秒钟。
ps.明天一整天都很忙不知道来不来得及更新，如果来不及会早早挂请假条的，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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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他被折磨了
我要去救他
俞凌审视他片刻：“好, 我带你去。”
“哎哟我的爷啊！不行不行，使不得，您要是出了个什么事, 大少非得扒了我的皮！”管家扑上来，拽住林怀之的衣袖。
林怀之默然。
他知道, 奚佑当他是最好的朋友, 即便他没有记忆, 即便他并不记得曾经快乐的时光，这人仍然庇护着他，不管再忙, 每天也都要到他房里来, 陪他一起聊天，努力帮他回忆从前。而每每等到夜谈结束，奚佑走后，他会控制不住地站在镜子前, 打量现在的自己。
一个阴沉且迷茫的病人。
和奚佑口述中的“林怀之”完全不相同。
假如是真的林三公子在这里, 或许会直接闯到曹司令面前, 拿刀架着他的脖子，让他立刻放人。而现在………林怀之觉得自己没有那样的智谋，也没有那样的勇武。
但他还是要去。
俞凌：“林先生？”
林怀之回过神，抚开管家的手，似乎想说些什么, 但最终只是动了动嘴唇，一撩衣摆，大步出门去了。
俞凌跟在他身后, 走出几步, 回头看了眼管家和阿山, 露出一个莫名的笑：“放心吧，奚先生一定可以平安回来。”
至于林怀之。
那就不一定了。
不过，除了奚佑，谁又会在意他的死活？
……
二十分钟后，林怀之在俞凌的帮助下潜入了曹司令的临时住所。
“抱歉，林先生，我不会武功，恐怕就只能送到这里了。”俞凌说。
汉娜给他和埃德蒙上过一些与梦和梦神有关的科普类课程，但他从没尝试过同时操纵两具身体未免一会儿露出破绽，他需要把大部分注意力集中在曹司令身上。
“多谢。”林怀之朝他点点头，独自继续向前。
他没有拿枪，枪的声音太大，在没找到奚佑以前，他不敢冒任何风险。
转过一处小园林，一个落单的卫兵正对着假山石撒尿，林怀之悄无声息地从后方逼近，捂住他的嘴，把人拖到假山石的阴影下面，作势拔枪
卫兵惊恐地瞪大了双眼。
林怀之冷冷道：“说，我家大少被关在哪！”
……
此时此刻，俞凌扮演的曹司令正在茶室内“排兵布阵”。
随行官很疑惑：“司令，为什么要让三分之一的人守在外院，剩下三分之二全都埋伏在小柴房附近？刚刚小李来报，说那林三已经从偏门进来了，我可以带人走一趟！”
平日里，曹司令的名声就很不错，再加上这次剿灭山匪救上京于水火之中，在下属和坊间的威望更是水涨船高。司令的品行绝对不可能有问题，那么，假如他与林三有仇，必定就是林三做过龌龊事；假如林三做过龌龊事，收留他的奚大少，肯定也不是什么好鸟。
随行官对此毫不怀疑。
俞凌撇了撇茶沫，模棱两可道：“急什么，直接抓起来，岂不是太便宜他了？”
随行官：“您………您是想？”
俞凌完全没懂他的意思，但还是淡定地挑了挑眉。
随行官又鞠躬：“我明白了，您放心，我这就下去安排。”
俞凌喝了口茶，看着门外人影攒动，突然想到了山路纪夏不知道前辈忙完没有？这次出去，应该就能见面了吧………
不多时，由于曹司令的“刻意放水”，林怀之浴血奋战，成功杀进了别院，找到了关押奚佑的小柴房。
柴房的门大敞着，里头那人被折磨的惨状暴露在所有人眼前。
本就清弱瘦削的一个人，这会被扒去外衣，高高吊起，冷水顺着脸颊脚尖往下淌，嘴唇冻的青紫，倒是没什么明显的皮外伤，可脚下那一滩斑驳的血迹，总不可能是曹司令让人故意撒上去了。
林怀之大喝一声，目眦尽裂。
他能察觉到两侧的廊房里埋伏着许多人，但却管不了那么多，只能顶着枪林弹雨往前冲。
按照曹司令的吩咐，林怀之应该被乱枪打死，死的越惨越好；不仅如此，他死之前，还得把那奚大少泼醒，让他看着林怀之死，这样，才算是大仇得报。
不过，地上那摊血，确实是只是一摊鸡血。
俞凌嘱咐随行官别给奚佑搞出皮外伤，毕竟他和奚佑没什么仇，泼他冷水，也只是为了让他快点死，免得那平平无奇的陈医生真把他给治好了。他不想看见那些血腥场面，担心牵连“利维坦”暴动，因此特意躲到距离小柴房最远的一间茶室，让随行官负责传达他的命令。
没想到，几十个人对付一个人，用的还是□□，这都能让林怀之把人救走。
两分钟前，随行官火急火燎地冲进茶室，颤声道：“司令，不好了！那林三拼着重伤，把人吊架上抢下来，两人一块逃走了！”
险恶。
实在是险恶。
这梦境怎得如此不讲理？几十个人同时开枪，神仙来了也得被打成筛子吧！
俞凌拍案而起，刚想发怒，突然想到自己的梦境比这还要无厘头。
于是，他憋屈地喘了几口气，猛地一抬手，拔出一把枪：“跟我走！”
与此同时，林怀之正背着奚佑，小心翼翼地躲在一口枯井之中。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活过那阵枪林弹雨的，慌乱间，几颗子弹射向他的肩膀和大腿，但更多的则与他擦肩而过。
奚佑被他绑在背后，仅剩的一点力气全用来搂着他的脖子。
林怀之撑开双腿蹬住井壁，屏息听着头顶的动静，一炷香后，追兵似乎走远了，他反手拍了拍奚佑的胳膊：“阿佑，还能坚持吗？”
好半天，背上人猛地抽搐了一瞬，气喘道：“不、不行……把我放下，你先走，记得写信给颂年，让他别回……别回上京………”
林怀之没回答，借力翻出枯井，继续背着他往外跑。
曹宅很大。
奚佑再怎么瘦，重量也还是一个成年人的重量，林怀之自己也受了伤，背着他在繁复的回廊间边躲边跑，逐渐就有些支撑不住。
奚佑怕引来追兵，于是勉力压着咳嗽。
没过多久，他眼前涌起黑朦，开始颠三倒四地呓语一些胡话：
“大哥，受我牵连……你也，受我牵连………”
“现在是、是什么时候了，你的神格………”
“林凌………”
林怀之心里一疼。
他听不懂什么大哥，什么神格，但他能听懂“林凌”。
林凌，林凌。
果然，阿佑的朋友是林司令的小儿子林凌，而不是没有记忆的废物林怀之。
他忍着难受，加快脚步，不知道为什么，刚刚很长一段路程，他们没有碰到任何追兵。
失血让他的思考变得缓慢，又或者他只是蠢，连如此明显的圈套都发现不了。双腿就像灌了铅，体温比冰块还冷，然而他一低头，看到两只瘦如柴的胳膊挂在胸口晃荡，顿时又多了几分力气，咬住舌尖，咬紧牙关，眼看就要冲到东侧偏门
“砰”的一声枪声。
一枚子弹射穿了他的小腿。
林怀之扑倒在地。
曹司令趴在不远处的屋顶，举枪射击，一枪一枪，一声一声，不打要害，只打关节和痛觉神经敏感的地方。
俞凌算准了时间，管家和阿山带着救兵涌入窄巷，和“前去接应”的俞凌本人一起，合力从林怀之手中接过了奚佑。
他们想救林怀之。
可曹司令不让，早就埋伏好的卫兵一哄而上，在林怀之和奚佑之间隔出一堵厚厚的人墙。
透过人墙，他们能看见彼此。
一个人意识模糊，眼神涣散，被俞凌拖着往后退；一个人则满身鲜血，表情狰狞，匍匐在地上等死。
“林凌……不，别丢下他，别丢下他………”奚佑想挣扎，却没多少力气，只能歪着头，一遍又一遍重复林凌的名字。
俞凌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开始念叨林凌了，明明之前不还“怀之”“怀之”的叫吗？
他看着林怀之哀恸的眼神，琢磨片刻，心道这应该不违反任务规定，于是凑到奚佑耳边，压低声音：“喊错了，应该喊‘怀之’。”
奚佑迷茫。
一瞬间，他的心里涌现出一股巨大的惊恐，就好像好像这不是他第一次看着林凌死在自己眼前，林怀之和林凌，他们、他们………
俞凌感觉到他的身体越来越沉，瞳孔越来越涣散，彻底失去意识前，他的嘴唇蠕动两下，发出一个似是呓语的音节。
这声音如此微弱，但俞凌觉得林怀之听见了。
他露出一个笑，一个近乎满足的、染血的笑；
作为一个病人，他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曾经的快意风流不属于他，往后的千军万马不属于他；他的内心如此简单，只装有一座大宅、三两个人、短短几个月的时光………
而那构成了他全部的一生。
现在，他的一生结束了。
他不是林凌，他只是………林怀之。
奚佑终于撑不住合上了眼。
可林怀之还没死，曹司令的怒吼和卫兵们的阻挠还在继续。
俞凌想着汉娜给出的任务说明，犹豫要不要把人弄醒，让他“看着”林怀之死。
但算了，算了。
这操蛋的任务，连他都无法再继续下去。
失败或者成功早就无法改变……
奚佑先生。
快从梦里醒来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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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您的身份暴露了
“主人。”“学生们……在打架。”
林怀之没了。
奚佑从卧室的床上睁开眼, 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天。
管家六神无主，阿山守在床边，俞凌搬来奚家, 负责对外应付曹司令他没有找过奚佑的麻烦，只是悄无声息地处理掉林怀之的尸首, 然后弋㦊率部队离开上京。
“大少, 您多少吃点东西吧, ”管家端着一碗粥，低声劝道，“就当是为了颂年, 为了、为了林小爷………”
奚佑背对着门侧躺在床上, 看起来了无生气，听到“颂年”，他微微动了动手指，听到那声“林小爷”, 他整个人颤抖了一瞬。
“给我, ”他半撑着坐起身, 抖着嘴唇，“粥给我。”
管家连忙上前，一口一口，喂他吃粥。
吃了小半碗，他用手推了推, 似乎不想再吃，管家刚准备扶他躺下，奚佑猛地捂住嘴, 掀开被子冲进浴室, 对着水池吐了个昏天黑地。
管家吓了个半死, 给他拍背，拍了一会儿，又着急忙慌地跑出去喊医生。
奚佑听不见声音，耳朵像是蒙了一层膜，世界朦胧远去，头和胃部止不住抽疼；撑着水池，他冷静了片刻，锁上浴室的门，顺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滑坐到地面。
怀之，怀之。
救不了他，联系不到林司令，联系不到林二和林大…………与他有关的一切，似乎都悄无声息地化作虚无，奚佑认识的林怀之就好像一场梦，现在梦醒了，只有他还记得他。
奚佑要疼死了，疼到极致，也不敢哭，死死咬住嘴唇，蜷缩在黑暗的一角，冰冷的水汽将他吞没。
“大少，大少你开开门！！！”
“陈医生来了……”
“您开……门………”
怀之。
对不起。
对不起………
我快忘记你了，这一次，还是没能救你………
……
转眼，盛夏期限将至，火红的秋意渲染了半座城。
奚佑的病症越来越严重，有时候好端端坐在那里，也能猝不及防地咳出一手帕的血。
陈医生无计可施。
心力拾掇不起来，药开得再多也没用，何况，之前曹司令那狗贼，手段实在阴毒。
俞凌数着日子。
有几次，奚佑发烧发的人事不省，药和米汤都灌不下去，他以为那就要结束了，可命悬一线之时，这人总能挣扎着还魂。
可能是还牵挂着弟弟。
这天，天气不错。
秋的萧瑟被融融阳光冲淡不少，俞凌搬了把椅子，配奚佑在光秃秃的梨花树下坐了一会儿。
“算算日子，二少和埃德蒙应该已经从远郊回到市区了，上次他们写信回来，还说要在工场住一段时间，看看那边的师傅怎样设计剪裁。”
一阵微风吹过，俞凌伸手，替奚佑掖了掖毛毯。
“看了，张叔读给我听……我记得……颂年说……”奚佑半合着眼，断断续续地说着话，他的声音如此小，俞凌贴得很近，才能勉强听清那么几个词。
两天前，他开车载奚佑去郊区散心。
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奚佑精神很好，一整天没咳嗽，走了好一段路，也没觉得累或者心慌。
两人走到一簇三色堇跟前，大部分已经开败了，只剩下很小很小的一朵，白色的，藏在褐绿的茎叶当中，风一吹，仿佛就要四散而去。
奚佑盯着那朵花看了很久。
俞凌想把花摘给他，奚佑摇摇头，俯身拾起一小片被风垂落的花瓣那是他那天唯一带回家的东西。
“奚先生？”俞凌听不见他的呼吸声，叫他，他也不应。
冷调的阳光照在他身上，把他整个人照得剔透，像一座骨瘦嶙峋的白玉塑像。
俞凌俯身，轻轻掰开他的手，发现那朵花瓣正躺在他手心，枯黄而颓败，不似当日初见时美丽。
“给奚颂年写封信吧。”他说。
奚佑没有反应，过了好一阵，他睁开眼，眼角滑落一串水珠。
俞凌拿过纸笔：“您说吧，我写。”
秋天白昼短，没一会儿，晚星和残月爬上头顶，奚佑说完最后一句话，俞凌把写好的信交给他看，等他看完，又当着他的面揣进怀里：“咱们先进屋吧，我一会儿就去邮局。”
奚佑剧烈咳嗽：“谢、谢谢………”
俞凌当不起这声谢，匆匆一低头，想要把他架回屋内。
奚佑：“让我再留一会儿吧。”
俞凌没怎么犹豫：“行，那我去帮您拿件衣服。”
奚佑露出一个笑，那是俞凌在他脸上看见的最后一个表情。
等俞凌从屋里回来，再次走到梨花树下，弯腰想要给他披上狐裘时，才发现他的心跳已经停了。
呼吸，脉搏………什么都没有。
他安静地躺在那里，对着漫天星辰，指下压着一朵残花。
梨花花期已过。
可俞凌莫名闻到了一缕幽香，那香从遥远的记忆里飘出来，还记得那天天气很好，奚佑和林怀之一同在树下午休，奚颂年不满大哥被人抢走，于是捡起一束花枝，放到他鼻下轻扫。
清冽的香气扑了满鼻。
奚佑知道这是谁，还没睁眼，嘴角就不自觉勾起一个微笑。
“颂年。”
“颂年。”奚颂年盯着头顶那片陌生的天花板，冷静三秒后猛地跳起来，大喘着粗气后退。
这是哪？这是什么地方？那些黑色的匣子是什么，还有这些灯，怎得如此明亮………不对，不对，他明明在法国，在看一块布料，埃德蒙也在旁边，对了，埃德蒙？！
他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回过身。
埃德蒙就在他不远处，完全不惊慌，完全不恐惧，甚至悠哉悠哉地伸了个懒腰，看见俞凌，他把打到一半的哈欠收回去，露出个腼腆的笑：“诶，你也出来啦，别着急，姚师兄应该一会儿就来帮你入学了。”
什么？
这人在说什么？
奚颂年惊疑不定，刚要反问，头顶突然砸下来一个人。
“大哥！”是奚佑！！
他顾不上疑惑，飞快扑上前，把大哥揽到自己怀里，探他的鼻息，试他的脉搏。
还好，还活着。
隔着长桌，后一步脱离梦境的俞凌瞥过来一眼，见奚佑没事，他莫名松了口气，却又感到心烦意。纪夏看样子还没回来，他烦躁地扯了扯领口，径直越过另两人上楼。
关门声惊天动地。
奚颂年搂着大哥：“他怎么了？我哥怎么晕了？这到底怎么回事？！”
他越说越崩溃，埃德蒙支吾片刻，岔开第一个话题，花了二十多分钟的时间，总算让奚颂年相信他是梦里的人，而现在是来到了现实。
刚解释完，埃德蒙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奚颂年呆滞的表情还没收回去，林怀之也跟着出现在近旁。
天呐，今天是怎么回事。
姚师兄怎么还不下来？哎，难道他也去出任务了………
卡洛斯不在，埃德蒙心情也没多好，又勉强对林怀之解释了一遍，刚想告辞回房间补觉，奚颂年突然大喊一声，把怀中人扔了出去！
“林！”
埃德蒙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把人接住，愤怒地给了奚颂年一拳。
“你干嘛摔我教父！”
奚颂年捂着鼻子，整个人都懵了，连还手都没顾得上。
林怀之离得远，看得清楚些，一向平静的双眼也显露出几分震悚。
“阿佑，他去哪了？为什么……突然换成了这个人？”
奚颂年阴恻恻道：“我大哥呢！”
埃德蒙小心翼翼地扶着卡洛斯，他不知道怎么回事，也没看见刚刚大变活人的过程。总之，林晕倒了，他要带他回房间。
奚颂年和林怀之他上目送楼，上到一半，卡洛斯·林的身体徐晃了一瞬，又在几人眼皮子底下变成了奚佑。
“大哥！”奚颂年一跃而起，还不忘扯上林怀之，“呆子，赶快过来帮忙！”
林怀之以为他不会让自己插手，本想识相点躲开。
教父突然消失，埃德蒙急得想哭，但他对别人的大哥没兴趣，挥手把奚佑推给奚颂年。奚佑的身体被弟弟接住，头都还没摆正，又瞬间变成了卡洛斯·林。
“林！”
“大哥！”
“阿佑！”
一时间，图书馆内混乱一片，三个人疯狂争抢着奚佑，珍贵的初版书籍顺手就被抽出来当作砖头使，书页散落的到处都是。
“你们在吵什么！！”俞凌“砰”的踹开门，额角青筋暴跳。
他冲到楼下，还没来得及发火，正被林怀之搂着的奚佑又开始改变。
这次，他变成了山路纪夏。
俞凌呆滞片刻。
“利维坦”的领域瞬间展开，深蓝的腕足眨眼间充斥到整个大厅。
“别碰他！！”
“靠，这是什么鬼东西，黏糊糊的，林怀之，快来帮我！”
“林，不，等等，别伤到林……”
“把前辈还给我！”
“大哥！”
搅碎的书页像雪，和俞凌的腕足、林怀之的子弹、奚颂年的怒吼一起，在埃德蒙制造的空间迷宫胡乱飞舞。
与此同时。
长桌前，书架旁，硬质的木椅之上，坐着一个谁也看不见的灵魂。
他靠着椅背，头颅低垂，一动不动，书页穿过他的心脏，就像穿过空气。
“奚……滋滋……奚………奚校长！”
“奚校长！！
奚佑猛地惊醒。
四肢还处于麻痹的状态，熟悉的声音回荡在耳畔，一个人接住了他歪倒的身体，顺道送来一股冷冽的暗香。
“主人。”
“您醒了。”
“您从梦境里带出了两只小尾巴。”
“伤害您的亡灵已经被我处置。”
“您的身份暴露了。”
“那些学生们……在打架。”
“别担心。”
“您现在身处神国，他们看不见您。”
“我带您走吧。”
“等、等等……”奚佑靠在他肩头，剧烈地喘着粗气，挣扎间，他一把拽住了林凌的袖口，“等等………”
信息量太大了。
他需要缓缓。
作者有话说：
高高兴兴回家被助理喊主人做了个梦死的很惨好不容易梦醒了高高兴兴睁眼开启地狱模式。
奚佑：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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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沉睡地
“哥？”
林凌：“主人, 您想起从前的事了吗？”
奚佑按住额角，头疼得快要裂开：“什么从前，多久以前, 我是谁，林怀之和奚颂年, 怎么回事, 我的梦, 你……”
林凌托住他的手：“您梦到的，就是您曾经经历过的，奚颂年是曾经的您, 林怀之是曾经的我。”
好半天, 奚佑没说出一句话，直到林凌露出一个担忧的表情，他才喃喃道：“那么曾经，你也为了救我而………”
林凌半跪在他脚边, 轻轻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腿。
那是一副全然依赖、全然信任、全然臣服的姿态。
奚佑感到心里一疼, 慌忙错开目光, 谁知刚一转头，另外四个更让人糟心的兔崽子又出现在视野里。他们打的热火朝天，旁若无人，奚佑看到自己的“身体”被平放在长桌中央，双手交叠在胸口, 像是快要入殓。
林凌：“您被亡灵·哈尔格拖入梦魇，梦到了百年前和卢修殿下一起到凡尘历练的时光。您扭曲了自己的梦境，取代了‘奚天临’的角色, 同时捏造出‘奚颂年’来取代您自己, 而我……我的角色并没有发生太大改变。”
“汉娜请求俞凌和埃德蒙·本顿进入梦境帮助您, 离开梦境时，您实化了奚颂年和林怀之的角色。”
奚佑走到林怀之面前，虚空碰了碰他的脸：“他和你长得一样。”
林凌低下头：“如果您需要，我可以改变我的相貌。”
“不，”奚佑说，“不，林凌，我不需要，我不知道……我该需要些什么。”
林凌张了张嘴，似乎在思考该怎样解释：“您听说过神国吗？”
奚佑苦笑：“‘神国之钟，创世吾者’，小时候在动画片里看到过，这算吗？”
林凌：“神国……的确是存在的。大多数人，即便是最忠诚的信徒，也往往认为神国存在于世界之巅，凌驾于云端，脱生于虚无；天光流窜之时，即是神国开启之日。”
奚佑心想这是说的什么话。
假如神国真的存在，那么它难道不漂浮在人类头顶，而是掩埋在人类脚下？
林凌：“‘神域’和‘凡尘’是两个重合的空间，凡尘即是人类和万物生存的地方，这里有钟塔、有长街、有您爱喝的日落伏特加、还有巨大的邮轮和和亘古不变的河流高山，人在这里栖息，飞禽走兽在这里繁衍；而神国，神国是一片虚无，一片空洞，神祗尚未诞生时，这里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不信，您看看左右。”
奚佑一愣。
左右？
他左边是眼泪汪汪的埃德蒙，右边是阴郁低气压的俞凌，除此之外，就只是、只是…………等等，他好像看到了。
林凌：“您看到的一切都是虚像，图书馆，是虚像；长桌，是虚像；学生们，也是虚像………您如今身处‘神域’，屏气凝神就可以看到‘凡尘’中正在发生的事，‘凡尘’的生灵则无法反过来窥探神域。想象一下，某个瞬间，一位神祗和一位人类擦肩而过，神或许抚摸了人类的脸颊，或许念诵了几句预言，而人类永远不会知道无论他得到的是祝福还是恶语，称赞还是厌弃。”
“他的眼睛是污浊的，耳朵是闭塞的；神域与尘世，永远重合，但又永远分割。”
奚佑默然。
林凌继续道：“好比现在，您看到埃德蒙拽住了奚颂年的头发，试着移开注意力………对，就是这样，慢慢来，我的主人…………您，看到了吗？”
奚佑看到了。
他看到一片无尽的黑雾。
学生们争吵的声音逐渐远去，图书馆复古暖调的灯光变得朦胧…………终于有一刻，一切都消失了，他离开凡尘，进入神域，而神域竟是这样死气沉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黑。
“这是未经开垦的神域，祗们有时也称其为‘神国’。起初，这里只有黑暗和浓雾，后来第一位创世神诞生了，祂赋予黑暗以光明，赋予灰白以色彩，祂创造了万物，也创造了神祗和神眷者；创世神永眠后，九位神祗执掌人间，各司其职，祂们一边管理着尘世，一边在神域建造了一个供自己和眷者们栖息的乐园。”
“汉娜是乐园第一大神眷家族最小的女儿，从出生起，她的命运就与卢修殿下绑定。”
奚佑：“那么……当一个人类在酒吧与朋友大谈力学与量子，他的肩头很可能趴着一个挥舞着魔法棒的神祗，准备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类尝尝命运的滋味？”
林凌忍不住一笑，这是重逢以来，奚佑第一次看见他笑。
奚佑无奈道：“怎么？这问题很傻？”
“不，”林凌摇头，“不，我的主人，只是………当年您将我从凡尘中带回神域，我也问了您同样的问题。”
奚佑“哦”了一声。
他不知道该对此做何评价，只能假装淡定的耸耸肩：“那我是怎么回答的？”
林凌：“您让我别担心，说您问过了死神，昨晚，他没有旁观我和情人的……抵死缠绵。”
奚佑笑出了眼泪。
林凌略微有些窘迫，他深深埋下脸，下巴几乎杵到了胸口：“自那天以后，我的灵魂和血肉完全属于您，我的忠诚和信仰，再无他人可以分享。”
奚佑慢慢敛住笑，犹豫着抬手，轻轻抚了抚林凌的发顶。
林凌脊背一颤，再抬头时，眼里竟然泛起了水光。
“你…………”奚佑叹了口气，“这是怎么了，别哭。”
林凌捂住胸口，勉强让心情恢复平静：“……我带您去找卢修殿下吧。”
“大哥？”林凌解释得并不十分清楚，奚佑开始胡乱猜测。
“是，”林凌道，“我知道，您还有很多疑问，卢修殿下可以为您解答……”
奚佑沉默片刻，重新把注意力投向那座藏在连绵山脉中的图书馆。
学生们已经停止了打架，四个人鼻青脸肿的，分散瘫坐在长桌周围喘气。
他们的教父、前辈、兄长和挚友………静静平躺在他们当中，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几乎快要听不见。
当他变成卡洛斯的时候，埃德蒙会飞快跑过去，梳理他的长发；
当他变成山路纪夏的时候，俞凌会隔着很远的距离，操纵腕足，轻戳他的脸颊；
当他变成奚佑本人的时候，奚颂年会龇牙咧嘴地跳起来，握着大哥的手同他讲述留学见闻，偶尔，他也会留给林怀之一个位置，后者往往只是默默呆上片刻，等到奚佑再次变化时，又会默默离开。
噢，还有姚乾。
姚乾出现的时候，就是所有人休息的时候。
奚佑：“我欠他们一个解释，不能就这么走了。”
林凌：“从神域去往凡尘需要消耗一部分力量，而您现在刚脱离梦境，正是虚弱的时候，等见完卢修殿下，大概就可以恢复了。”
奚佑：“汉娜呢？让汉娜先去不，算了，汉娜别去。”
汉娜：“殿下，我在，刚刚一直没说话，因为想给您和洛希尔一些相处空间……唔，您需要我做什么？”
奚佑摇头：“不，没什么，只是照顾好他们，不要……不要冒出人命。等我回来。”
他的学生们，他曾经下定决心要好好保护的学生们。
埃德蒙、俞凌，颂年和林怀之。到最后，难道他又要成为伤害他们的人吗？
林凌将他扶起来：“主人，我们走吧，去往卢修殿下的沉睡地，还要一段距离……”
奚佑闭上眼：“走吧。”
话音刚落，林凌扬起黑袍将他一卷，霍顿图书馆和连亘千里的布加山脉霎时从眼前消失。
兰加洛的热带群岛、开同的万佛石窟、广袤的西伯利亚平原……一路向北，向北，直到最远的极点。他们停在一块浮冰之上，林凌紧紧揽着他的腰，似乎在防止他摔下去。
林凌说凡尘和神域无法互通，这些冰川和海洋，他们只能看见、却不能触碰，无论脚下是深渊还是极寒，他感受不到，就像他现在只穿了一件单衣，依旧没有被冻死。
那么，林凌这是在干什么？
奚佑递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林凌垂眸：“沉睡地到了，您请看”
他的声音像洪钟，像雷鸣，奚佑心神一晃，整个人眩晕了片刻，下一秒，他“离开”冰原，坠入黑雾，拨开黑雾，脚下出现一个又一个孤零零的浮岛。
浮岛很小，大概只能容纳两个人同时站立，它们悬浮在无尽的黑暗之中，爬满青苔和乳白色的真菌，就像生物课上的袖珍生态瓶……
突然，奚佑脚下一滑，还好林凌一直揽着他，站稳之后，他顺着浮岛延伸的方向看过去，看见一棵扭曲盘结的枯树扎根在尽头，而枯树下，坐着一个他日夜思念的人。
奚天临的目光穿过雾霭，对上奚佑的眼睛。
他似有惊讶，又似乎早有预料。短暂的沉默后，他放下手中的书卷，慢慢张开双臂。
奚佑猛地抽了一口气，心跳快得仿佛要刺破胸膛。
他向前走，走向沉睡地，越过浮岛，走向他的大哥；他想扑进奚天临怀里，想感受他的体温，感受他宽厚的掌心按在头顶的触觉………
他忍不住跑起来，眼泪顺着眼尾往下淌，某一瞬间，他伸长指尖，即将抱住那个人的时候却怎么都无法再前进一步。
一堵无形之墙。
那是封印沉睡地的法则。
奚天临被困在这里，忍受永生永世的寂寞和痛苦。
奚佑拍打着阻挠他的东西，用脚踹，用身体撞，可神的法则岂能如此轻易就被打破，到最后，他精疲力尽，无计可施，只能颤抖着声音看向奚天临：“哥？”
奚天临目光哀痛。
他伸出手，隔空擦了擦弟弟的眼泪：“小佑，别哭……”
作者有话说：
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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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第一幕·双生子
小菲格嚎啕大哭：“哥、哥哥坏！”
奚天临是看不得弟弟哭的。
从前做神的时候看不得, 如今成了人，那就更看不得了。
他叹了口气，也没见他有什么动作, 不远处，枯树下, 突然就出现了一台老式放映机。
奚佑：“要做什么？”
奚天临：“带你看一段历史。”
一阵热风擦过脸颊, 在奚佑的身后, 林凌领空从雾气中抓出一把椅子，稳稳放在奚佑脚边：“主人，请坐吧。”
与此同时, 奚天临也坐下了。
他们挨得那样近, 肩贴着肩，肘贴着肘，就好像中间没有那一层阻隔，就好像………在某个寂静的午后, 哥哥和弟弟一起看一场电影。
“你以前很喜欢这些东西, 没事就爱跑到凡尘中去, 收集很多没有任何用处的留声机、蒸汽火车头和初版书籍………”奚天临侧头看他，眼神似有怀念，“………乐园的眷者们依靠天马出行，那里没有铁轨，你的火车头没有用处, 初版书收集的太多，殿堂中也放不下。”
奚佑眼神一动。
奚天临：“………于是我选了一座看起来还算顺眼的雪山，给你建了个图书馆。唔, 你为它起名叫霍顿, 在某种我叫不上名字的人类语言里, ‘霍顿’寓意着‘春天’。”
他的声音和缓，低沉且温柔。奚佑无法描述自己此刻的感受，他只觉得，这令人安心的声音好像已经伴随了他千年万年，无数个日夜，无数个星辰交替。那是他大哥的声音，是奚天临的声音，是………卢修的声音。
林凌：“这是您最钟爱的一台放映机，抱歉贸然将它带到这里。”
他俯身，长发滑落肩头，奚佑闻到一股晦涩的冷香，回头一看，这小子面如白纸，唇无血色，好像从地狱囚牢中脱生的恶鬼。
等等，地狱囚牢？
奚佑愣了愣，我怎么知道这东西的？
奚天临瞥了林凌一眼：“准备开始吧。”
“是。”林凌卷起黑袍，化作黑雾，投身到那台放映机当中，同一时间，汉娜出现在奚佑身后奚佑能听到她的声音，却看不见她的形貌，就好像………她只有一道虚影。
“主人，菲格殿下。”
奚天临：“坐吧，再来一起看看，我们的当年………”
四周寂静无声。
奚佑盯着那片漆黑的屏幕，某一瞬间，它忽然亮起一个微小的光点，下一秒，一个冰雪可爱的雪团子滚到镜头跟前。
祂的金发柔软而轻盈，眼神如冰雪一般湛蓝，皮肤比云还要白嫩，身后支棱着两只漂亮的小翅膀像是从北欧神话中走出的神之子嗣。
“这是你，”奚天临笑容浅浅，“刚孵化时的你。”
“孵、孵化？”奚佑沉默片刻，“我是从蛋里出来的？”
奚天临边笑边摇头，似乎想拍拍他的肩，手伸到一半，才意识到自己无法这样做。
他收回笑容，眼底的落魄一闪而过：“继续看吧，还有……几万年的时光。”
画面切换，影片开始念起旁白。
[在人类还未诞生之时，创世神已经为这片土地，孕育出了众多神祗。祂们各有各的天赋，各有各的责任，各自执掌一方世界………其中，执掌梦境的是一对双生之子卢修与菲格涅尔；
神嗣孕育五百年后，哥哥卢修率先获得足够的力量，离开沉睡地的禁锢，进入“乐园”，在那里，他学习创世神所描绘的“人”，学习人的梦境，学习如何穿梭在那无穷无尽的夜的国度。
他努力强大自己，同时等待着弟弟的苏醒，可菲格涅尔从小就爱偷懒，足足过了两千多年，他才从沉睡地醒来，赶往哥哥身边。
而这时，卢修已经长成了人类青年的样子。
神祗没有形貌，祂们会在诞生后选择一个固定的形貌，不可轻易更改远在沉睡地时，双生子就约定好一起选择人类的躯体、金发和蓝瞳，没有翅膀，没有，翅膀
“菲格！快把翅膀收回去！”
乐园深处有一片森林，森林里有阳光、有露水、有晶莹的银蝶和数不清的植物。
某一天，向来稳重的卢修殿下从森林里跑出来，他在追赶一个雪团子，一个金发蓝瞳、后背却支棱着两只天使翅膀的雪团子。
“当初我们说好的，没有翅膀，”卢修身高腿长，手臂一伸，提溜着弟弟的小翅膀，把他从草地上拎起来，“快收回去，别让主神发现。”
“主神已经睡着了，祂们说，祂永远也不会醒来。”菲格涅尔睁着两只剔透的蓝眸，睫毛在阳光下忽闪。
卢修皱眉：“是谁和你这么说的？”
菲格涅尔瘪瘪嘴，眼里泛出泪花：“哥哥，翅膀疼。”
于是卢修把他抱在怀里，但没有妥协：“不可以有翅膀。”
菲格涅尔嚎啕大哭，边哭，边用哥哥的白袍擦鼻涕。
卢修：“………”
人类的身体，实在是能够耍太多花招。
行为上可以无赖，言语上可以撒娇，实在不行，还可以往外挤眼泪、大哭、打哭嗝………这些都是菲格的拿手好戏。
卢修想，他是不是不应该那么早离开沉睡地？他走了以后，菲格到底看了些什么东西………
他叹了口气，菲格涅尔以为自己的小伎俩又得逞了，还没来得及表演破涕为笑，就听哥哥说：“收起翅膀，今天和我到圣殿去，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伏在哥哥肩头，菲格涅尔愣了好一会儿，然后默默把翅膀变走。
行至中途，他冷不丁睁开眼，从小溪的倒影里看了自己一瞬。
没有翅膀，没有翅膀…………！
小菲格抽噎了两声，没忍住，开始扑簌扑簌往下掉眼泪。
这次他是真的哭了被自己丑哭的。
偏偏他最亲爱的哥哥还要来补刀，只听卢修严肃道：“哭什么？以后都不准把翅膀搞出来，也不许再去凡尘胡闹………”
“哇呜呜呜呜”
寂静的密林中，菲格殿下的哭声响彻云霄。]
奚佑神情窘迫：“不会吧，大哥，这不可能……不可能是我啊。”
奚天临不知何时换了个姿势，两腿交叠，一手托着腮，似乎看弟弟小时候的糗事看得十分开心：“就是你，你的幼年期足足持续了三千多年，除了表面上可爱，其他方面简直逼得人想发疯。”
奚佑动了动嘴，想反驳却找不到论据他根本不记得了！
奚天临继续道：“我无数次想，要不要干脆把你扔到尘世自生自灭；反正，距离你接替我，还要过上几万年。”
奚佑：“………我接替你？”
奚天临说：“继续看吧。”
放映机继续工作。
画面再次切换。溪水潺潺，微风拂面，一个修长俊美的青年，正躺在小溪旁的草地上，就着阳光睡觉。
那旁白念道：
[一眨眼，一万两千年过去了，距离人类诞生只剩下三千多年的时间，梦神·卢修已经做好了准备，而双生子中的另外一个………还是个空有美丽皮囊的无用神祗。]
奚佑：“………”
旁白毫不在意他的感受，继续道：
[这一天，卢修结束一轮梦境巡游，回到乐园，发现弟弟躺在草地上睡着了。
阳光很好，蝴蝶轻盈的停在他的颈侧，合着神的脉搏，一起扇动翅膀；卢修眼神一软，下一秒却又立刻变得严肃。他走上前，捏住弟弟的鼻子把人弄醒，然后又拽住他的左脚，拖着他向圣殿的方向走。
他的动作十分熟练，仿佛已经习以为常；但他怎么都想不到，在往后的几千年当中，他和菲格，他们还会一直如此，直到命运将他们分离…………
“今天还是不能连通梦境吗？”卢修面露担忧。
菲格涅尔从地上爬起来，拍掉袍角沾着的绿草，一把搂住哥哥的肩，把自己整个人挂在卢修：“不能。”
卢修叹气。
是的，是这样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和菲格虽然是双生子，当初选择的相貌也一样，但最后长出来，却并不完全相同。
作为哥哥，卢修要更高大些，肩膀更宽，面容更沉稳；而菲格涅尔则像个精灵，线条修长，五官精致而温柔。
不仅如此，他们的力量构建轨迹也几乎是天壤之别。
卢修在脱离沉睡地五百年后就结束了幼年期，开始聆听创世神的教诲；而菲格至今都无法与哪怕一个梦境建立稳定的联系而那还仅仅只是圣殿虚拟出来的梦境，等到真正的人类诞生，他们的梦会更无序、更混乱，充满了恶与怒火…………卢修知道这一切，因为他在命运之神的梦境里，看过人类注定将走过的全部未来；他明白自己的责任，他构建自己的力量，却无法帮助弟弟也做到这一切。
或许，是出了什么差错。
他和菲格，本该是一样的。
卢修安慰弟弟：“没关系，还有时间………”
创世之神在沉睡前曾留下指引：
双生子应交替执掌梦境国度，两千年一轮换，不可违背。
实际上，卢修倒是愿意一直代替菲格，可人类的梦境实在太过冗杂，频繁穿梭其中，即便是初代神祗也无法承受。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假如菲格一直无法………
不，不。
他想起那个可怕的预言。
终有一天，梦境将永远失序，人类无法分辨真与假、善与恶，一切都将毁灭，一切都将终结；
地狱空荡荡，恶魔在人间。
菲格也想到了那个预言，他说：“噩梦永无止尽，它们是创世神对人类的诅咒，到最后，所有噩梦都会变成现实。”
而他，他被创造出来，确保预言的实现。
卢修皱眉：“菲格，不要这样说，很多梦境都是美好的……”
菲格涅尔耸耸肩，玩笑似地道：“你是不是快要挑选追随者了？”
“嗯，”卢修拎过弟弟的爪子，把他指尖的泥擦拭干净，“再过六百年。”
“我改主意了，我也想去，带我一起吧。”菲格涅尔说。
改主意？
卢修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你难道………本来不想参加我的升格日？”
说漏嘴了，不过菲格涅尔最会哄他哥哥。
他立刻往卢修的肩膀上一靠，脑袋在他颈窝里拱来拱去：“没有没有，你知道我一直讨厌那些眷者，可那是你的升格日，我怎么会不去，捏着鼻子，也要去………”
卢修果然无奈一笑：“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快起来，别挂在我身上。”
菲格涅尔：“唔，你现在都不让我靠了，小时候………”
阳光无限好。
这一纪元，人类还未诞生，大地、天空与海洋，河流、山川与沙漠………凡尘属于除了人类以外的所有生物。
神域中，乐园的时光幸福而平静。
祗们还在成长。
这是祂们作为神，所能经历的最温柔的一段岁月。
往后，便是无穷无尽的命运与轮回。
第一幕·双生子：完]
奚佑沉默了很久。
从这段语焉不详的旁白当中，他似乎已经猜到了之后会发生的事。
他侧过脸，看向奚天临，看进他的眼睛里，以此让自己平静。
在下一幕开始放映以前，他听到奚天临说：
“别怕，没什么好怕的，往后几千年………我一直都在。”
作者有话说：
我！终于写出来了！
第56章 第二幕·升格日
“你可愿意，成为我的信徒。”
[神国无日月。
转眼间, 六百年过去了，卢修迎来了他的“升格日”。如果事情顺利，如果他能成功获得一位追随者那么他就可以成为真正的神祗。
菲格涅尔跪坐在花丛旁。
他在等待他的哥哥换好衣服。
那花丛十分好看, 冰冷的紫色和着阳光，恰如同今天的卢修。淡金色的长发披散, 全身上下只披了一件白袍, 世界上最美丽的珠宝和他放在一起, 只会玷污了属于神祗的圣洁与纯净哦，珠宝，现在还没有那些东西, 在命运之神的笔记中, 珠宝也是人类的造物。
卢修神情平静：“走吧。”
菲格涅尔从地上跳起来，比卢修本人还要激动：“哥！你说，你的信徒会是什么样的，是男还是女, 金发还是黑发？唔, 听说那些眷者已经有人选了, 他们总是这样，谄媚得很…………”
“不要胡说，”卢修揉了揉弟弟的头发菲格在这几百年间长高不少，现在只比他矮了半个头，以后或许就要永久停留在这种身高, 直到下次有机会更换形貌，“那些眷者当中也有你的追随者。”
菲格涅尔不甚在意：“算了吧，等人类诞生以后, 我去人间界找一个。”
卢修无奈：“你啊。”
……
……
几千年未见, 神眷者的家族已经十分壮大, 神祗们栖息在乐园深处，而在那些边缘地带，眷者们仿照命运之神的预言，过起了既像人又像神的生活。
梦神·卢修的降临对他们来说十分重要。
这是五百年来首位挑选信徒的神祗，各个家族都盼望自己的后代能够被选中被选中的人可以获得神格，拥有无上的荣耀和力量，祂会在未来几千年的时光里，照拂所出身的眷者家族。
卢修带着弟弟，慢慢穿过密林，穿过圣殿，穿过广袤无垠的荒原，抵达眷者的繁衍地。
年轻的眷者们在等待他。
他上前，俊美的威仪让人不敢直视，沉静的目光像大海一般辽远。最终，一位来自拉扎尔家族的年轻姑娘与卢修缔结了契约，成为了梦神的追随者。
接下来是盛大的“升格日”庆典。
眷者们舞蹈，念诵神音神谕，卢修对自己的追随者十分满意汉娜几乎没有任何需要他再指引的缺漏。
他想，再过两千年，人类就要诞生了；再过四千年，菲格就要接替他的位置。或许并不着急，菲格………还有时间。]
放映机画面暂停，奚佑盯着屏幕正中央的两张面孔。
一张属于卢修，高大而冷峻；一张属于他的追随者，明媚而甜美。
“汉娜，那是……你？”奚佑说。
“是的，菲格殿下，我的名字叫做汉娜·菲·拉扎尔，很荣幸能够成为主人的追随者。”汉娜说。
奚佑：“你怎么了？为什么不显露身形？”
汉娜：“这说来话长，您………您继续往下看吧。”
放映机继续工作，那旁白念道：
[然而，四千年的时光并不足够菲格涅尔完成这场与自己的搏斗。
他依旧和卢修有着不容忽视的差距他依旧无法联通梦境，依旧无法履行责任，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既然主神创造了，为何不赋予他力量，让他做应该做的事。]
察觉到奚佑面露疑惑，奚天临解释道：“神祗的力量…………并不是后天习得的。譬如我，自打从沉睡地醒来的那天起，我就可以自由穿梭于虚拟的人类梦境，我所学习和练习的东西，只是为了更好的掌管梦境，掌管夜晚………但，我们的神力与生俱来。”
“你是特殊的那一个，与其他神祗都不相同。”
奚佑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旁白继续：
[在两千年“卢修纪元”的最后一天，菲格涅尔第十三次来到神眷者的居所，第十三次尝试与眷者们建立联系，但依旧以失败告终。
这或许是因为他太讨厌眷者了。
可眷者与神祗的关联原本也该是与生俱来的，他的喜恶根本不值一提。
他决定前往沉睡地，将伟大的创世神从长眠中唤醒。
然而，在离开乐园以前，一位年轻的眷者拦住了他。
“殿下，菲格殿下，”眷者是一位可爱的青年，有一双小鹿般的眼睛，柔软的黑发，他跪在菲格涅尔脚边，虔诚地低下头，“我愿意成为您的追随者。”
菲格涅尔将他扶起来，难得正经了一回：“你叫什么名字？”
“恶灵，”青年温顺道，“我叫恶灵。”]
奚佑：“？”
奚天临皱眉：“洛希尔。”
洛希尔。
花了好一段时间，奚佑才反应过来这是林凌的名字。
他看向那台放映机，画面中的黑雾几乎要满意出来，机身发出嗡嗡的响声，屏幕咯吱咯吱，几欲碎裂。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都能感受到林凌的愤怒。
汉娜说：“那就是伤害您的人……洛希尔恨他。”
似乎在印证汉娜所说的话。
放映机惊天动地地想了好一阵，才不情不愿地平静下来，继续播放旁白。
[“伽莱，”青年温顺道，“我的名字叫作伽莱·古摩。”
古摩。
乐园第二大神眷家族，一直和拉扎尔对立的古摩吗？
菲格涅尔勾起一个微笑，那笑容有些冷，伽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抱歉，伽莱·古摩，我感受不到和你的联系，不能接纳你为我的信徒。”菲格涅尔说。
“可是、可是您和所有眷者都无法连接，”伽莱很着急，“您总要选择一个追随者的。”
他不明白，他觉得自己倒霉极了。
明明和汉娜·菲·拉扎尔接受了同样的培养，明明和她一样优秀，为什么她可以被卢修殿下选中，他却不能？！
他的命运，和汉娜该是一样的。
菲格涅尔，本应选择他为信徒。
伽莱眼中泛起泪光：“我一直在等您，等了您两千多年，您……您有空可以来和我一起散步吗？”
菲格涅尔：“抱歉，伽莱，我要赶往沉睡地。”
伽莱不敢触碰他，哪怕只是一片衣角；他低垂着头颅，感到一阵又明快又晦涩的气息从脸颊擦过，再抬头时，菲格已经不见了。
他的神祗，从不会为他停留。
……
菲格涅尔并没有把一个素未谋面的眷者放在心上，他来到沉睡地，唤醒创世神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神说：“你要到凡尘中去。”
去干什么呢？
菲格涅尔不知道，但他还是去了。
神祗的生命如此漫长，在那里，他会遇到一个和哥哥同样重要的陪伴者
……
凡尘。
特索鲁城邦与曼格城邦正在交战。
洛希尔是曼格的一名普通士兵，他也曾高大而健美，很受姑娘们喜爱；但那些日子如今都已过去了，明天他将踏上战场，和他的父亲、他的兄弟、他的叔侄一样，成为城邦交战的牺牲品。
最后一个夜晚，他睡不着，爬起来反复擦拭自己的武器。
月亮和人们玩捉迷藏，就连星光都很微弱，洛希尔坐在帐篷外，他不恐惧，而是觉得迷茫。
他的一生是如此短暂。
短暂到，临死之前都想不起什么值得遗憾的事。
有理想的人会遗憾于自己的理想，有爱情的人会遗憾于自己的爱情这些洛希尔都没有。
突然，一个沙哑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怎么……不睡觉………”
洛希尔回过头，把匕首上下抛了抛：“睡不着。”
这是老约拿，在曼格当了六十多年木匠，眼睛已经瞎了。
洛希尔认得他，他却不认得洛希尔。
他摸索着在洛希尔身边坐下：“你叫什么名字？”
“洛希尔·巴托尔斯·安菲。”
“安菲，安菲…………”老约拿呵呵笑道，“这是起源于梦神的名字，你的保护神，是菲格涅尔。”
洛希尔也跟着他笑，显然没把这话放在心上：“那么，如果明天我在战场上死了，祂会来救我吗？”
老约拿：“谁知道呢。”
洛希尔沉默了一会儿。
老约拿：“快去睡吧，孩子。”
洛希尔于是回到帐篷，梦里，他梦见了一个如精灵般美丽的神，神说：洛希尔，你可愿意，成为我的信徒。
洛希尔不记得自己回答了什么。
第二天，他和所有人一起，奔赴了城间战场。
搏斗十分激烈。
洛希尔看见了清晨的薄雾，翻天覆地的血溅和嘶喊过去之后，他又看到了傍晚血染的残阳。
然后不断重复。
太阳升起又落下，星辰闪耀又堙灭，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所有人都死了，荒原上尸体横陈千里，血流如河，两枚旗帜迎风舞动没有一方是最后的胜利者。
可洛希尔竟然还活着。
他还活着，并且是唯一一个活着的人。
他的肩膀被两只长矛交叉贯穿，重伤的膝盖狠狠砸向地面，长矛的尖端扎进泥土里，把他整个人钉在战场正中央。
血水顺着睫毛往下淌。
洛希尔拼劲全力，抬起头，想再看一眼晚霞。
今天的晚霞不是红色的，大片大片的粉和紫晕染浓云，微弱的星子挂在头顶。
那星子越来越亮，越来越亮终于变成了一个人，缓缓落到地面。
他赤着脚，全然不顾满地的污脏；
血和着泥土弄脏了他的脚趾，洁白的皮肤，细腻宛如冬雪。
这个人在干什么呢？
洛希尔这样想。
然而他失血过多的身体不容许他再进行如此复杂的思考，他垂下头颅，昏昏沉沉地闭上眼，身躯却还被长矛支撑着。
痛苦，冰冷………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按上他的发顶。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踩在血泥中的脚，再往上，是修长的双腿和纤尘不染的白袍。
洛希尔似在梦中。
他抬起头，用他朦胧的眼，仰望着这个天神一般的男人。
他听到男人说：
“你可愿意，成为我的信徒。”
第二幕·升格日：完。]
一阵扭曲的黑雾从放映机里钻出来，砸到奚佑脚边，化作“洛希尔”的模样。
片刻后，他又变成林凌，托起奚佑的手，将自己的额头贴上去：“主人。”
“我会永远追随您，直到神国陨落的那一天。”
作者有话说：
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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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第三幕·浩劫始
汉娜：“这一切…都是您的安排。”
奚佑心神一震。
和林凌额头相贴的瞬间, 他想起了从古战场把洛希尔带回神域以前的所有事。
神和信徒的关系比兄弟更紧密、比父子更无私、比恋人更默契………唤醒奚佑记忆的按钮不是奚天临，而是他。
“第二次重伤后，您担心自己神格消陨, 于是把所有记忆封存在那台放映机当中，记忆触发的条件, 是洛希尔的气息, 或者您自己的气息, ”汉娜解释道，“百年来，我和洛希尔带着它, 一直在寻找您的踪迹。”
“第二次重伤？”奚佑皱眉。
林凌阴沉道：“他伤了您一次, 又伤了您第二次。您说神国有法则，不可任意毁灭灵魂，可法则难道就允许他这样伤害您吗？”
奚佑还未全然想起从前，可隐隐约约, 他似乎能够理解林凌的愤怒和不开心。于是, 他轻轻抽出手, 把这人垂落的长发别在耳后：“……不要因为这些生气。”
奚天临扫过来一眼，尽管对洛希尔有着诸多不满意，但这无用的人类等了菲格几千年，独自行走于尘世上百年，也算是历经艰险而不改忠诚了。
“洛希尔, 继续播放吧。”
“是的，卢修殿下。”
林凌重新化作一团黑雾，回到放映机内。
旁白念道：
[尊贵的菲格涅尔殿下从凡尘带回了一个人类。
人类如此弱小, 似乎还受了伤, 无法承受乐园深处的威压, 于是，菲格殿下将他养在神眷者的属地，日夜在一旁陪伴。
菲格涅尔没有解释过他的来历，但所有人都能猜到他即将成为梦神的信徒。
这简直匪夷所思。
乐园里也有人类的，他们大多从属于眷者，成长到一定阶段，接受考验，就可以成为新的眷者。
初代神祗从不会选择人类作为自己的信徒。
祂们直接脱生于创世之神，无上荣耀，无上纯白，而人类则是那样的污脏，肉/体污脏，精神比肉/体更加污脏。眷者们不懂，菲格涅尔怎么会看上一个人类。
但神的意志，又岂容他们置喙。
只有伽莱依然不愤，可菲格涅尔并不关心他。
这位年轻的神祗终于获得了祂的追随者，带着满心的喜悦和轻松，祂照料追随者，教导追随者，培养追随者祂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卢修也以为弟弟做好了准备，然而，和洛希尔磨合相处的一千年时光，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你第一次成功进入梦境，恰好是我被迫延长统治纪元一千年的那天，”放映暂停，奚天临对他说，“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我有些心不在焉，出了一些错漏，还好有汉娜帮忙。”
“傍晚的时候，你终于回来了，是被洛希尔背回来的。你昏迷不醒，我感应不到你的神力，洛希尔说你们在梦境里遭遇了不测，你代入梦境角色代入的太深，陷入循环无法挣脱，为了把你带出来，他只能强行破除了梦境。”
“从那一刻开始，我再没有怀疑过你的与众不同。”
“梦神，我们之所以被叫作梦神，是因为我们既可以潜入梦境，又可以超脱于梦境之外，掌控人类睡着以后的夜晚。游泳教练不可以自己也不会游泳，公司监管者不可以自己去做公司领导………你明白吗，小佑，你无法独立于梦境之外，当你进入一个梦境，你会不由自主地把自己代入进去，然后……然后陷入无休无止的共情和轮回。”
自那以后，一切都变了。
菲格涅尔在梦境中受创，沉睡两百年，卢修继续延长统治时期。两百年后，菲格涅尔苏醒，再次尝试进入梦境每一次尝试，都是一次新的失败，他不可控制地把所有梦境中的人都当作真实的人，把梦境中的生活当作真实的生活。
作为梦神，他比人类还要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终于有一天，凡是他进入过的梦，都会变成噩梦；假如原本就是噩梦，那么就会变成地狱。
“统治期足足延长了两千年，我开始感到力不从心，或许即将陷入沉睡。沉睡之前，我又去见了创世神。祂让我带你到凡尘中去，去做一回‘人类’。祂说，初代神祗各有各的不同，而你是最特殊的那一个，太过强大的共情能力未必就不能掌控好梦境，你只是需要………需要找到一个平衡点。”
“祂说，这就是你的统治方式，菲格涅尔，注定要用这种方式，来统治梦境。”
“你必须学会。”
“如果学不会，命运之神所预言的人间地狱，就会成为现实。”
讲到这里，奚佑已经能够依靠自己，拼凑出整个故事的脉络：“所以我们封存记忆，改变形貌，去到凡尘，成为了上京城南的奚家兄弟；大哥叫作奚天临，弟弟叫作奚佑，奚佑有一个朋友，叫作林凌，他就是洛希尔………”
奚天临：“你很喜欢黑发黑眼的人类，你觉得他们看起来要比其他人类温柔些。于是汉娜留在神国照看一切，你、我和洛希尔，我们一起到尘世走了一次，度过了40多年为人、为兄弟、为挚友的时光。”
奚佑愣了很久，喃喃道：“那么如今的上京，其实并没有奚佑和奚天临，你没有管理过公司，我没有在实验一中上过学，我们的父母并没有早亡，你不是资本家，我也不是富二代………”
奚天临摇头：“作为人类死去后，我因力量枯竭而陷入沉睡；你把生前创办的纺织厂交给了洛希尔管理，再次尝试接管梦境，然而依旧失败。你回到神国，想要冷静一段时间，伽莱在这时候刺伤了你，被关押到地狱囚牢。汉娜说你身负重伤，我以为，一切都要结束了，可两天后，你却传来讯息声称自己找到了答案。”
“什么答案？”奚佑心里一紧，似乎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呼之欲出。
奚天临：“你不肯说，只让我安心休息，让汉娜和林凌配合你。”
奚佑又看向林凌，后者摇摇头：“我只知道，您又去见了创世神，而创世神让您去见了命运之神。回来以后，您把自己藏在密林里，藏了很久，再次出现时，您什么都没和我说，可我能看出来，您的神情不再迷茫，或许…………是想明白了什么。”
后来就发生了那些事。
菲格涅尔似乎是开窍了，可没有像众神所猜测的那样接替卢修。
为了维持人类梦境的稳定，他献祭了自己的神格，在神格彻底消陨前，他又封存了自己的记忆，给汉娜和林凌留下一系列指示，让他们等待自己的归来。
一百年后，菲格涅尔的力量逐渐从梦境中抽离，人类开始经历梦魇、美好的记忆不再于夜晚出现………依照菲格涅尔当初的指引，汉娜和林凌做好了迎接浩劫的准备，与此同时，一个自称奚佑的亿万富翁出现在埃克郡不冻港，买下了临港一栋二层小楼。
不远处，放映机还在播放着最后一个场景。
画面中，菲格涅尔逆光而立，祂的面容模糊不清，声音却比以往更加平稳。
[祂说：“创世神预言了那场浩劫，我因浩劫而生，浩劫因我而生。别怕，洛希尔，到凡尘中等我，当我们再次见面时，一切梦魇都将结束。”
第三幕·浩劫始：完]
“再次苏醒后，您没有记忆，于是下意识为自己编造出了一段过往，您认为自己是生活在这个年代的某大型集团控制人，在您之前，该集团控制人是您的大哥奚天临，现在大哥去世了，您必须追查他的死因………”汉娜说。
“当我找到您的时候，人类的梦境已经濒临崩溃，首当其冲的是那些超凡者。洛希尔不希望您刚苏醒就经历太过暴虐和庞杂的梦魇，于是，借助您留下的力量，我设法稳定了亚欧和美洲地区的部分城市，作为您的‘任务地’………唔，还有，您和靳晖先生的接触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我不得不帮助他也稳定下来，事实上，他做的梦完全不是什么‘只穿着一个香蕉皮在街上狂奔’，真实情况要、要恶心的多。”
奚佑：“………这一切，都是我安排好的？”
汉娜依旧没有实体，但奚佑感觉到她点了点头。
从埃克郡收到就职通知书、进入神秘大学霍顿担任校长、前往雾都圣蒂斯帮助埃德蒙、前往雨城罗塞帮助俞凌………这一切的一切，全都是他自己为自己安排好的道路，汉娜和林凌不过是执行者。
那么，他究竟想要干什么呢？
奚天临：“别着急，你从命运之神处看到了一些东西，促使你做出了这些决定。记忆完全解封需要时间，那毕竟是神祗的力量………小佑，你要耐心。”
奚佑苦笑一声：“希望这不会是我的一次胡闹。”
菲格涅尔，看起来并不是什么稳重的神祗。
“你从不胡闹，”奚天临认真看着他，眼睛里是全然的信任，“你心思很重，但习惯把所有事情都藏在心里，不和我说，只喜欢讲些玩笑逗我开心。”
奚佑有些难受：“哥………”
奚天临慢慢靠过来，用自己的额头，贴上他的额头；他们当中隔着一层无法打破的屏障，可奚佑闭上眼，似乎就能感受到大哥的体温。
“小佑，回去吧。”
“………好。”
……
……
奚佑离开了沉睡地。
直到进入图书馆的前一刻，他还处于一种精神恍惚的状态。
属于菲格涅尔的记忆细节正在填充着他的内心，“奚佑”快要消失了，在淡漠的神性彻底控制他以前，在菲格涅尔的计划浮出水面以前，他要最后做一次“校长”，安顿好他的学生。
“他们都睡了吗？”奚佑回到自己的躯/壳，戴上耳机，听到久违的、夹杂着电流的、汉娜的声音。
“稍等，”汉娜说，“唔，其他三个人都睡了，俞凌同学还没有。”
奚佑点点头，变成山路纪夏的样子，慢慢走上二楼。
“您想怎么做？”汉娜好奇。
她是梦神小家庭中唯一没有“做过人”的那个，她不太能理解奚佑此时的心情，在她看来，这些学生们已经发挥了自己的价值，尽管这对他们来说的确有些残忍，可人类的生命如此短暂，超凡者也不过只能多活那么几百年………残忍，似乎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再不济，还可以抹除他们的记忆，把他们带到神国去，让他们永生永世不死不灭，这总可以了吧？
“汉娜………”奚佑无奈道，“如果抹除学生们的记忆，让他们一辈子独自生活在神国，这大概不是恩赐，而是惩罚。”
可学生们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要接受这种惩罚？一切灾祸都是他惹出来的如果菲格涅尔和卢修一样，那么人类从一开始就可以避免这场近在咫尺的浩劫。
汉娜不明白。
她决定观察奚佑的做法。
然而奚佑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他来到俞凌的房门口，刚抬起手，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俞凌脸色阴沉，身后腕足一甩，把奚佑整个人拽到房间内。
奚佑被抵在墙上，四肢被粗壮的腕足死死缠住。
菲格涅尔的力量在他身体中流淌，尽管微弱，但对付一个超凡者，显然足够了。
可奚佑没有反抗，任凭俞凌禁锢着他，把这具皮囊勒的青紫。
俞凌与他对视，沉默中，忽然舔了舔嘴唇，眼底漫起黑雾，虎牙变得细长而锋利利维坦在借机争夺他的身体。
奚佑心里一紧，试探着抬手，握住一根腕足，放在手心里捏了捏。
俞凌倏地后退两步。
腕足触感滑腻，十分弹软，奚佑忍不住又捏了两下，然后垂下眼，轻声道：“渡秋，可以先松开吗？我有话和你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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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我亲爱的学生
一些让校长流泪的瞬间
俞凌没有松开他：“前辈, 你究竟，究竟是谁。”
“我不知道，”奚佑叹了口气, “他们说………我是梦神双生子之一，因为某些原因, 我来到凡尘, 成为霍顿的校长, ”
汉娜在耳机里道：“菲格殿下，需要提醒您，虽然学生们看起来十分可爱且精神状态还算稳定, 但我的天赋是‘预知’, 在窥探未来的幻象中，我看到了学生们大打出手，而您被撕成碎片的样子。”
奚佑：“……”
他又叹了口气，对俞凌张开双臂：“抱一个吗, 渡秋。”
俞凌没说话, 眼底雾气退散, 慢慢涌出水花，好半天，他猛地收回腕足，上前拥住奚佑：“前辈，为什么………连我梦里的人, 都不能永远留在身边………”
奚佑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别哭，渡秋，你知道吗, 山路纪夏因你而生, 如果没有你, 他永远不会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进入你的梦境以前，我的记忆已经不太清晰，对于当时的我来说，纪夏是我度过的第一段完整的‘人生’，从牙牙学语，到年少成名………再到后来觉醒任务目标，直到你就是我存在的全部意义。”
“你能来霍顿找我，我很高兴。”
“本以为………能一直以山路纪夏的身份陪伴你，是我错了，对不起。”
俞凌把脸埋在他的颈窝，声音颤抖：“不，不前辈，你不要走……我没有家人了，也没有朋友，只有你………”
只有你。
一个虚拟的、从梦境脱生出的漫画家。
奚佑沉默了。
良久，他说：“如果有可能，我也不想走………”
但，但他就快要变成菲格涅尔。
神是冷漠的。
神不爱世人。
菲格有一个庞大的计划，关系着整个凡尘，而他，一个神祗暂时托生的人类，又怎么能阻止这一切。
更何况，他和菲格涅尔，本就是同体同生。
俞凌抱着他哭，奚佑静静陪着他。
他们坐在房间的一角，从清晨，到傍晚，直到黄昏的斜影将一切吞没。
俞凌双眼红肿，哑声道：“对不起，在幻境中折磨了你，我不知道是你。”
奚佑摇头，摸了摸他的脸：“别为这件事自责，你救了我。”
俞凌：“你救了我。”
奚佑露出一个微笑：“留下来吧，渡秋，留在霍顿，和其他人一起，你会喜欢这个地方的。”
俞凌说好，于是奚佑站起来，看了眼时间，准备继续去找一下个学生。
出门前，俞凌突然叫住他：“前辈，你知道我的笔名为什么叫作渡秋吗。”
奚佑停下脚步。
俞凌说：“我知道你的真名叫作路山雪，你并没有岛国血统，山路纪夏的含义是‘纪念那个山间的晚夏’，你在飞霞山，完成了你的第一部漫画。”
“我到过飞霞山，到过你居住的那所祠堂，祠堂中有一副牌匾，牌匾上刻着‘渡陵秋水’。”
“我不知道您究竟是谁，不知道什么梦神和校长究竟是要做些什么，对我来说，您只是纪夏，是我最好的对手和最好的前辈。”
“如果你哪天决定回来了，渡秋会一直等着你。”
……
……
奚佑红着眼眶，离开俞凌的房间。
在和下一个学生交谈以前，他不得不先在走廊里站上一会儿，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
汉娜：“您准备和他们告别后离开吗？其实，作为神祗，您还有别的选择”
她话没说完，走廊尽头的房间门突然洞开。
奚颂年捏着门框，发丝凌乱，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奚佑已经变成了他本来的样子，在颂年眼里，那就是他的大哥。
“哥，你去哪了，”奚颂年抱住他，“他们说，我是你梦里的人………”
奚佑摸摸弟弟的脑袋：“他们和你解释这所学校了吗？”
“解释了，”奚颂年吸吸鼻子，“什么专门接收超凡者的学校，拯救他们的梦境，唔，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超凡者是什么？为什么你会变成别人？你是这里的老师吗？还有他们说的梦神………”
奚颂年有太多问题了。
他不是超凡者，又一直生活在一百多年以前，难以理解眼前发生的事。
奚佑握住他的手，带他进房间：“来，哥有话和你说。”
半个小时后。
奚颂年呆愣愣地坐在奚佑跟前姚乾不在，没人为学生准备房间，他和林怀之各自挑了一间房进去休息，随便扯了条棉被就睡在地毯上。
奚佑陪他坐着。
背靠墙壁，面朝门口，房间里空空荡荡，色调十分阴暗。
奚颂年屈起膝盖，又支起一条腿，连续换了个好几个姿势，才问道：“什么，等等，哥，你说你是……梦境之神？？？”
“？？？”
奚佑：“是，我有很多马甲……不，我有很多人格，‘奚家大少’是其中一个。”
他灵机一动，心想把这些马甲解释成不同的人格，是不是就不会让学生们那么伤心了？心理学意义上，不同的人格完全属于不同的独立个体，学生们没必要感到伤心，因为他们的教父、前辈、哥哥、挚友………都是独属于他们的灵魂，只不过共享了同一个身体，起源于同一个神祗。
那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想想俞凌刚才的表现，似乎也是这样理解的，不然不可能那么平静………？
汉娜：“您真聪明。”
奚佑重振旗鼓，对奚颂年说：“颂年，你想在这里上学吗？”
奚颂年：“我不知道，你去哪我就去哪。”
奚佑：“我要遵循主人格的意志，回神国去，我可以把你也带回神国………但，那不是你应该生活的地方，也不是我喜欢生活的地方，我不想让你为我遭受那些痛苦，神国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地方。”
奚颂年不说话了。
他盯着地毯上的花纹，闷声道：“你多久才能出现一次，那个什么主人格，为什么要这样对你，对我？哥，我不想离开你，我们想办法，一定有办法的，把主人格杀………”
奚佑捂住他的嘴，哭笑不得：“嘘，别瞎说，那是神祗，我们只是凡人。”
奚颂年一头栽进他怀里，过了两秒钟，脊背开始颤抖。
奚佑敛去笑容：“对不起，颂年，从国外回上京的时候，我以为可以一直陪着你，尽到做大哥的责任。”
“你撒谎，”奚颂年声音闷闷，“你生病了，病得很重，还瞒着我。”
“想等你从法国回来再告诉你……”奚佑慢慢顺着他的头发，“没想到就错过了。”
“你现在回来了，又要走了吗？像蒋云心一样，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对不对………”
“不，不颂年，听我说，”奚佑把他从自己腿上扒拉起来，捧住他的脸，“你还会见到我的，我保证，我保证，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奚颂年狼狈地偏过头，拿手背抹掉眼泪。
“你知道吗，颂年，我也有一个大哥，”奚佑忽然笑了下，“在你没有出现之前，我不明白他对我的疼爱。”
“现在我懂了，你是我的宝贝弟弟，世界上最珍贵、最重要的人，我恨不得能把所有路都为你铺好，让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一辈子衣食无忧。后来我发现，或许这些你都不需要，你需要的是家人，是我在你身边………可就连这点，我都要做不到了。”
“如果知道你很平安，”奚颂年一把握住他的手背，“那么我会努力生活的，哥，我不会让你担心。有很多人只有在节日的时候才能见到哥哥，有很多人因为几个臭钱就会和弟弟反目成仇………过去两年我们生活在一起，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无论我有多胡闹，多不懂事，你从没有怪过我。”
“现在你要走了，我很想和以前一样自私，让你不要分心，只好好做我的大哥，但你有自己的事情，对吗？我想支持你，就像你曾经支持我，就像你曾经站在我的身后，现在也换我………站在你的身后。”
这一番言语发自肺腑，奚佑愣了好半天，都不敢相信这是颂年能说出来的话。
半晌，他摇摇头，捏住奚颂年的鼻尖，声音似有哽咽：“我们颂年，长大了。”
……
……
奚佑带奚颂年去了一个色彩明亮的房间，看着他睡着后，他回到走廊，沉沉叹了口气。
当年卢修无数次看着菲格涅尔离开和受伤，奚天临在沉睡地苦苦等待弟弟的消息，是否也和他现在一样难受。
汉娜：“您给了他一个‘天赋’。”
“啊，”奚佑说，“是，霍顿以后可能还是要面向超凡者吧，他一个普通人，留在这里没什么用我准备也赐予怀之一个。”
他开始能够轻松驾驭菲格涅尔的力量，这也意味着，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来到林怀之床边。
这人睡熟着，似乎很累了，也对，任谁刚刚经历过一场地狱般的折磨，都不会没事人似的不在意。
奚佑记得那些射在他身上的子弹。
一颗接着一颗，一捧血花接着一捧血花。
他没办法去怪俞凌，要怪，只能怪他自己。
汉娜：“这是伽莱的错。”
“或许吧，”奚佑说，“但如果菲格涅尔一开始就不存在，后面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那么林怀之也不会存在。”汉娜坚持道。
奚佑无奈一笑，想替林怀之披一件衣服。
这人蜷缩在一把躺椅之上，衣衫单薄，眉头紧锁，那张和林凌有八九分相似的面孔让奚佑感到恍惚他把林凌，或者说，他把洛希尔从战场上捡回来，赐予他永生，让他学习神史与魔法，到头来，却只是让他遭罪的。
就像林怀之一样。
人们说，如果一直念道一个人，那么那个人就会从梦里醒来。
在奚佑愣神的功夫，林怀之突然睁开眼，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阿佑，你回来了。”
他没问奚佑是什么人，也没有霍顿是什么地方，也没问自己以后要怎么办。
他的双眼是那样平静，似乎不管发生什么、奚佑想做什么，他都可以毫无保留的接受。
坦白讲。
在四个学生里，林怀之是最不起眼的那个。
他不像埃德蒙出现的那样早，不像俞凌占有欲那样强，也不像奚颂年那样会撒娇。
他似乎只是最后一个梦境的“附属品”，可奚佑知道，他全然依赖着自己，因为他不是“林三公子”，他没有任何记忆，在他“短暂”的生命中，他认识的活人用两只手就能数过来：奚佑、奚颂年、管家、阿山、曹司令、俞凌、埃德蒙…………还有南大街卖桂花糕的老头和卖糖水的姑娘。
他的确是个附属品。
而当他所附属的那个人即将离开时，他连挽留都不敢挽留。
奚佑拖了把椅子，在他身边坐下：“怀之，你想听我解释吗？”
林怀之摇摇头。
奚佑沉默。
林怀之：“我应该做些什么？”
奚佑一愣：“你什么都不用做，我只想你高兴。或者能想起从前，找回自己的人生。”
“找不回来，”林怀之眼神一黯，“找不回来了，之前都是骗你的，我没有想起以前的事，连一点点片段都没有。”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林怀之像一株无依无靠的野草，拼命想要挨着他，却又不敢缠得太紧。
奚佑拉过他的手：“如果我说，这所学校是我的心血，我很希望你能留下来帮我管理它，你会不会高兴一点。”
“会。”林怀之想，那样也算有个寄托了，不会高兴太多，但就算奚佑能留下来，他身边的位置也一定是被亲生弟弟霸占的，又那轮得到他靠近。
管理学校么………至少，这是和阿佑有关的工作。
他好好做这份工作，就像终于在某处池塘扎根的浮萍。
林怀之，要知足。
奚佑心里一疼，忍不住别过脸，藏住眼角的水光。
内敛的人总是更惹人怜惜的，刚刚面对俞凌和颂年的时候，他都没有感到这样酸胀。
汉娜：“给他一个天赋吧，菲格殿下。”
奚佑深吸一口气，虚空抓出一个光团，按进林怀之的发顶。
林怀之头一歪，再次昏睡过去，失去意识以前，他看到阿佑为他披上一件外套，在他耳边说：
“怀之，下次见面，你陪我一次骑马去………”
林怀之露出一个笑。
迷蒙间，他听到自己回答：“好。”
……
……
从林怀之的房间出来，汉娜问他：“您真的想要继续把霍顿发展下去吗？”
“不是我，”奚佑走向埃德蒙的房间，“是他们。”
汉娜：“那么，您要离开吗，彻底告别凡尘？”
奚佑抿紧嘴唇：“我不知道。”
在菲格涅尔当初的计划中，这些“学生们”不过只是几次必要的“任务”；出于某种原因，他感觉自己必须要这样做，于是对汉娜和洛希尔发出指示，让他们安排“奚佑”来做这些事。
可对于奚佑来说不是的。
他与学生们共情，与那些被他创造出来的马甲共情就像菲格涅尔当初共情梦境中的人，那么，祂竟然没有预想到现在这种局面吗？
他什么时候才会完全成为菲格涅尔，祂又什么时候才会完全接管他的身体？
这段属于人类的记忆是否会被祂珍视，还是会被当作神祗漫长生命中的一个小小插曲。
奚佑思考着，心神不宁地推开房门。
“砰”的一声，埃德蒙捂着鼻子后退两步，瓮声瓮气道：“………林。”
奚佑赶快拉下他的手，查看他的情况。
“流鼻血了，”奚佑把他往椅子上一推，按着他的头让他仰面朝上，然后翻出毛巾裹着冰块递给他，“别动，呆一会儿。”
埃德蒙快哭了：“我想看你，林。”
奚佑：“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属于卡洛斯的冰冷和暗藏在冰冷下的关心，他的第一个任务，熟悉的味道。
埃德蒙：“纪夏老师，和那个新出现的人………都是你吗？”
奚佑：“………嗯。”
顿了顿，他又赶快补充：“他们都是一位神祗副人格，卡洛斯·林………也是副人格。”
“唔。”埃德蒙患得患失的心情一下子扭转不少，副人格，那么就不是同一个人，不是同一个人，那么林还是只关心过他，只是他的教父。
然而，即便这样，林还是要走了。
奚佑坐在椅子的扶手上，背对着埃德蒙，点起了一根烟。
火光明灭，他弹了弹烟灰说：“我发过誓。”
“………你会在上帝面前，替我祈求宽容。”埃德蒙小声道。
自打从梦境中出来，这个从前懵懂又自卑的青年变了很多；他不像奚颂年那样张扬，也不像俞凌那样成熟，他后来的开朗和纯真………是在卡洛斯的包容和教导下，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呵护出来的。
而现在，他的教父要离开了，或许只离开一段时间，或许会永远离开。
奚佑担心他会再次龟缩回壳子里，不肯面对没有卡洛斯的生活。
埃德蒙突然贴上他的后背，声音放得很轻。
“其实，我能理解您。”
“我也是副人格，如果那个‘埃德蒙·本顿’没有把身体让给我，几个月以前，我就该彻底灰飞烟灭…………唔，林，你看，我都会用你的母语说成语了，你不在的时候，我一直在认真读书。”
奚佑没有回头，脊背颤抖着，一个劲儿盯着手里的卷烟看。
埃德蒙说：“很多个夜晚，我会梦见他，梦见他和他的教父诺亚，醒来后，我就知道，我和林的每一天，都是偷来的。”
奚佑轻斥道：“………胡说。”
埃德蒙：“我没有胡说，林，你好凶，你给我讲讲………那位神祗的事吧。”
奚佑：“梦神么？”
“嗯，梦神，你所依托的神祗。”
于是，花了十五分钟的时间，奚佑向他讲述了菲格涅尔和卢修的一切。
听完之后，埃德蒙评价道：“祂们真是了不起的神祗，看上去掌控欲也很强，唔，我猜这位菲格涅尔殿下，不会愿意经常把身体让给副人格。”
奚佑吸了口烟，边笑，边喷出一团呛人的烟雾：“………是啊，大概不会了吧。”
“那么我们都是副人格了，”埃德蒙说，“你天生就该做我的教父，这很好。这些天，汉娜给我找了一些电影，年轻人长大后不能一直依赖父辈，我不想永远禁锢您，我也想………也想成为你的骄傲。”
这次，奚佑忍不住扭头看他。
他没有想到，四个人中接受这件事接受的最好的，竟然是埃德蒙这个原本脆弱又敏感的青年。
他盯着埃德蒙看，盯到埃德蒙都有些脸红。
“林，我脸上有东西吗？”
“不，埃德蒙。你像个真正的天使。”
“唔，这是神国流行的夸赞方式吗………”
奚佑又笑，处在卡洛斯的身体里，他不习惯做出太过亲密的举动。
但他还是给了埃德蒙一个拥抱，然后揉了揉他的头发，把烟掐灭：“你永远是我的骄傲，埃德蒙，唯一的骄傲。”
青年眼眶红了。
他没有发出声音，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慌忙把奚佑推出房间，却不舍得把门关上。
“林，你知道吗，梦境结束那天，另一个埃德蒙和我说过一些话。”
“他说他很羡慕我，因为我有你，做我的教父。”
“他说你的眼睛是焦糖色的，很漂亮，这代表你是一个温柔的人。”
“他说，你永远也不会像诺亚一样，永远都不会背叛我………”
奚佑看着他：“那你呢？你怎样觉得。”
埃德蒙：“你是世界上最好的教父，最好的人。”
“我曾想过，当你老了以后、不想在霍顿教书的事后，我就陪你去周游世界，陪你写生，陪你办画展；就像你曾经陪我去参加比赛，陪我熬夜准备考试，教我格斗，教我历史，教我保护自己。”
“可现在想想，神祗的生命是那样漫长，或许永远也不会有那一天。”
“唔，我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是想说，我只想说我愿意陪你做任何事，就算这只是一个不需要兑现的承诺，但我想让你知道。”
“你永远是我最亲爱的教父。”
……
……
都结束了。
奚佑回到图书馆顶层，蜷缩在他睡了好几个月的大床上面，感到精疲力尽。
他又欣慰、又难过、又不舍、又开心………谁能离开这些学生呢？如果没有大哥，如果他不是菲格涅尔，他想一辈子留在这里。
一个温暖的避风港。
汉娜：“其实，您可以选择抹除他们的记忆，给他们编织一段美好的过往，这对您来说不过小菜一碟。”
奚佑：“……那样至少他们不会因为我而伤心。”
汉娜：“也不会一直期盼您有一天能回来未来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您的计划，或许会让您永远都回不来。”
奚佑叹了口气：“………”
汉娜的提议不错。
可他是谁，他有什么资格。他夺走了对于学生们来说无比重要的人，难道还要夺走和那些人有关的回忆吗？
他躺了一会儿，突然想起还有一个姚乾。
无人在意姚师兄，但这好歹也是他辛苦捏造出的马甲。
奚佑想了想，变成姚乾的样子，翻出一部落灰的手机，在[对外事务联系人]一栏里，找到了靳晖的联系方式。
电话很快接通。
“喂？姚同学？好久没联系了，贵校的学生和老师们都还好吗？”靳晖很礼貌。
奚佑捏着手机，蜷缩在床头：“还好。”
靳晖：“哦，那，你打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奚佑：“唔，没什么事。”
靳晖：“………”
奚佑：“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你会记得我吗。”
靳晖艰难道：“当然，你为贵校付出了那么多，说实在的，贵校校长什么事都不管，没有你，这个学校得完。”
奚佑：“我也这么觉得………谢谢你，靳晖部长，如果有机会，希望我们还能再次合作。”
说完，他准备挂断电话，姚乾和靳晖也没有熟到哪里去，还是不给人家添麻烦了。
“等等。”靳晖拦住他。
奚佑一愣：“还有别的事吗？霍顿最近在计划改革，可能暂时没办法为收容所提供帮助。”
“哎，不是那些事，就是、就是想问问………”
“您说。”
“我们那个暗河行动的负责人，真的不能交给收容所处置吗？哎，那毕竟是收容所的人，虽然委员会那边也让我别再插手，可我还是觉得心里不踏实。”靳晖很苦恼。
奚佑越听越不对劲，连忙问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啊，你不知道吗？一天前，贵校那位名叫洛希尔的教授，把他从我手里带走了…………唔，准确的说，是抢走了。他之前在上京把那人交给我，让我帮他看守，说此人是从地狱囚牢里逃脱的恶灵，十分危险，让我小心对待。”靳晖解释道，“我觉得有些不对劲，想联系你问问，可一直打不通你电话，后来他就又把人带走了。说实在的，那位教授阴森森的，不太符合贵校画风。”
奚佑沉默了。
一天前一天前他刚刚告别大哥离开沉睡地，林凌没和他一起行动，说公司有急事需要处理，之后会赶回霍顿与他碰面。
汉娜尖叫：“天呐！洛希尔竟然骗了我们，他说他已经把伽莱的灵魂抹杀了！殿下，您要赶快找到他！”
靳晖：“喂？喂？姚乾同学，你还在吗？”
“靳晖部长，我这边出了点问题，之后再联系你，多谢多谢。”
奚佑挂断电话，飞快跳下床：“汉娜，帮我定位林凌”
作者有话说：
一鼓作气把结局也写完了，太舍不得他们了，让我再修一下，晚点就把结局放上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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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他的神明
只将他当作珍贵的所有物
沉睡地。
林凌拖着一个巨大的黑布袋, 在悬空的浮岛之间跳跃。
他对汉娜撒了谎。
他还没有抹杀掉伽莱的灵魂因为不知道该怎样做。
作为一个脱生于凡尘的神祗的追随者，林凌对神国浩瀚如烟的历史和魔法实在是不甚了解。他花了很多年去学习与梦境穿梭有关的知识，追随菲格的决心驱动着他；与此同时, 他也选择性的放弃了一些无关的技能比如如何摧毁一个神眷者的灵魂。
他恨伽莱，他要他永远消失。
主人有祂的计划, 却从没把计划告诉自己；神与信徒本该是绝对信任、亲密无间的就像卢修和汉娜那样, 任何一方出了什么事, 另一方应该是首先被托付的人。
可主人不相信他。
祂留下了指示，却没有说明原委，洛希尔和所有人一样, 都被菲格蒙在鼓里。
这是何等的挫败。
他阴沉着脸, 巨大的斗篷将他整个人笼罩起来。
他看上去不是什么神祗的追随者，而是地狱囚牢的常驻民。
最后一座浮岛了，他跳上去，凌空一抓, 想要把伽莱的灵魂从黑布袋里抓出来。
连续几天查阅神典, 他终于找到了摧毁灵魂的方式；
神典记载, 在距离沉睡地最近一座浮岛正下方，存在着创世神开辟世界时留下的时空裂缝；任何灵魂、任何躯壳，只要丢进裂缝，就会永远毁灭。
现在，他要把伽莱丢进这条裂缝。
“林凌！住手！你疯了吗”就在林凌解开的布袋的一瞬间, 一道劲风从耳侧袭来，狠狠撞上他的脊背，将他原地撞飞出去。
林凌的第一反应是扯进布袋别让伽莱跑了, 第二反应才是回头往后看。
是主人。
还没有完全恢复记忆和力量的主人。
黑发黑眼, 清瘦修长, 不是洛希尔当年一眼就愿意追随的样子，但………对于林凌来说，“奚佑”这一具肉体凡胎，却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
“肉体凡胎”牢牢霸占了最后一座浮岛，不许林凌靠近，那两条好看的长眉横起来，像是忧心，又像是斥责：“干什么，百年不见，还学会骗人了！”
林凌别开脸，不敢和他对视：“主人，求您别拦着我，我必须毁掉伽莱。”
“为什么，林凌，你问问自己，到底是因为他刺伤过我，还是因为他觊觎你的位置。”奚佑毫不留情。
林凌肩膀颤动一瞬，嘴唇抖了抖，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
他曾经旁观过一些罪犯的审讯。
审讯室里，当他们言之凿凿说些谎话，而谎话又被揭穿了的时候，就会是这种表情。
是。
主人什么都知道。
他必须要毁掉伽莱，是因为他不放心，害怕有一天菲格涅尔会踹开一个废物，转向优秀的神眷者。伽莱的能力不在汉娜之下，而在主人消失的这段时间，和汉娜沉着、冷静、游刃有余的表现比起来，他洛希尔简直就像个蠢货，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
奚佑叹了口气：“洛希。”
林凌跪下来。
奚佑凌空一托，托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形：“你知铱驊道，如果你把伽莱丢进时空裂缝，你也需要接受地狱囚牢的惩罚。当年你死之后在那里呆过一段时间，你应该明白，那不是什么好去处！”
“我知道，”林凌垂着头，“我知道……但请您原谅我，我必须”
话没说完，他突然暴起，抓着黑布袋想要跳下浮岛。
主人的眼睛已经变成了蓝色，用不了多久真正的菲格涅尔就会回归，届时，以林凌力量之微薄，又该怎么与主人抗衡。
奚佑到抽一口冷气，没想到这小子这么轴。
一瞬间，他什么都来不及思考，只想着必须牵掣住林凌；两人在狭窄的浮岛上缠斗，你来我往，火光四溅。
无论是为神还是为人，奚佑都没经历过这么荒唐的时候，像猫狗打架似的，和自己的信徒互相较劲。
“够了！洛希尔·安菲！”奚佑突然喊出这个名字。
林凌被他压住四肢，只有手指能动。
他闭上眼，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轻声道：“我只是…怕您把我丢掉………”
说完，趁奚佑愣神的功夫，他使出全身力气一挣，整个人顺着浮岛滚下去，揪住浮岛底部长长的、垂落的植物根须，然后借势一荡，荡到第一个浮岛下方。
好在他还知道轻重，没把自己也丢下去，左手牢牢揪着根须，右手一松，伽莱的灵魂就这样无声无息的坠落于黑暗，大概几秒钟后，就会永远消失在这一时空。
“主人，请宽恕我。”
奚佑和林凌隔着一座岛。
良久，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慢慢悠悠地跳过去，在林凌头顶坐下：“自己能爬上来吗？”
林凌很快翻上来。
伽莱已经丢下去了，木已成舟，看这人那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奚佑就算气得要命，也对他发不出火。
“过来，坐那么远干什么？”他说。
林凌慢慢蹭到他身边。
奚佑琢磨片刻，道：“我就奇怪了，你哪只眼睛看出我对你不满意，想把你换掉的？我要是对你不满意，当初干什么千里迢迢跑到尘世去，又花那么大力气带你出地狱，然后又在神国陪你看书，天天在大哥面前维护你？”
林凌：“您对我好，可我什么都不能为您做。”
“轴，一根筋，死心眼，你们人类都是这样的么？”奚佑的身形也开始发生变化，说话语气越来越像当年的菲格涅尔。
林凌：“………”
“不如这样，你虽然还没生出神格，但大小也算是神国的一员了。你试着别把自己当人，当成神来看行不行？神选择信徒真的没什么弯弯绕绕，也不是非要要求什么回报，洛希，你明不明白。”奚佑说。
林凌深深低着头，显然不是很明白。
“可是。”
“可是什么？”
“汉娜给卢修殿下帮了很多忙，他们配合默契，有什么事情，都能完全信任对方，如果是我的话，恐怕只会把您的事情搞砸………当年您沉睡之前，吩咐我们百年后开启霍顿，以学校的名义找到您，让您进入梦境‘做任务’。这样的吩咐已经很明确了，可我还是惶恐于一些细节，如果没有汉娜帮我，我甚至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汉娜？等等，她为什么不能显露实体，只有一个虚影和耳机里的声音………”
“唔，当年卢修殿下陷入沉睡，汉娜把自己的力量都给了他，神格差点消散；霍顿是卢修殿下为您修建的地方，充满了他的神力和气息，适合追随者修补灵魂，于是您帮助她和图书馆融为一体，算算日子，大概再过两百年，她就能成功脱身了。”
“原来是这样………”
林凌点点头，回答完奚佑的问题，他又像只鸵鸟似的陷入沉默。
奚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
菲格涅尔，从来就没有希望自己的信徒能为自己“做些什么”。
他只是喜欢那个人类，觉得他看起来顺眼，和自己有感应，于是就把他带了回去，然后越看越顺眼，越相处越有感应。
就这样，他认定了洛希尔是自己的信徒。
小女孩会嫌弃自己最心爱的娃娃不会说话吗？
恶龙会嫌弃自己最珍贵的宝石只会发光吗？
当年他降临凡尘。
在遍地血红和欲坠的残阳间发现了那个小小的人类。
高大，却又渺小的人类。
他立刻就感到高兴。就像小朋友路过橱窗，发现一个无人问津但自己却很喜欢的玩具；就像坐拥金山银山的恶龙，某天捡到一块普普通通的红石头，从此将它视作唯一的珍宝。
他就想要那位名叫洛希尔的人类做他的信徒；
这，又需要什么理由………
林凌似乎在等他说话。
奚佑却没办法把这话全跟他讲；这蠢蠢的人类已经这么会自怨自艾了，再跟他说“你的主人把你当做一个世界上最珍贵的玩具”，那他会高兴么？
大概不会吧。
奚佑一顿绞尽脑汁，最终想出了几句话：“大哥……大哥和汉娜那样相处，是因为身份和性格使然。一方面确实像你所说的那样，汉娜出身于拉扎尔，实力优秀；另一方面，大哥脾气也好，愿意信任旁人，愿意听取旁人的意见。”
“我就不一样了。菲格涅尔自负自傲，明明连梦境都进入不了，但偏偏就是说一不二，谁的意见也不想听；祂还多疑多思，轻易无法相信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身上劣根性一堆，简直不像个神。”
“我不要你帮我，也不要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我就想要你做我的信徒，不为什么，就为我自己开心满意。”
林凌迟疑地抬起头，好像被他这一番“鬼话”震得不轻。
奚佑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却猛地感觉到胸腔一震，紧接着，他的五官变得深邃，身形高拔，墨黑的短发开始生长，长到及腰处，又慢慢褪成金色。
短短一息之间，他彻底成为了菲格涅尔，神情陡然显出几分冰冷，明明唇边还像之前那样挂着笑意，眼神扫过来时，林凌却觉得自己回到了当日那个尸横遍野的战场，那个带着垂怜、踏着血和白骨降临的神。
而即便是神，也有必须要做、不得不做的事。
在奔赴最终的命运以前，祂凭借着仅剩的一丝人性，对眼前这一只自己最钟爱的生灵伸出手，话语间带着居高临下的包容和宠爱：
“没关系，洛希；你想知道我的计划，那么……我带你去看。”
那是洛希尔熟悉的感觉。
他盯着那五根纤长的手指，忽然意识到，原来他的神明，一直只将他当作珍贵的所有物看待。
可那又怎么样呢？
洛希尔心口一松。
不，那不会怎么样。
那很好，非常好，比以往都要好……
他倏地笑了笑，抬起头，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姿态，握住了菲格涅尔的手。
作者有话说：
真相了，洛希尔阁下原来是这样的属性0o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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