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温黎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
反应过来也不能接受。
当然,李拂晓也没指望他原地送上祝福。
可能是说完自己都觉得过分,她故作镇定地理了下头发,稍微
放柔了点声音,又对温黎道:“这是妈妈想了很久后的结果,你跟我一起过去,我们还在南淮。”
楼道外的李言风蓦地抬起了头。
温黎卡在门框里,遮住屋内大部分的灯光,只留给他一个灰暗的背影。
李言风下意识想要快点离开,却听得温黎的声音灌进耳朵:“那李言风呢?”
许久的沉默后,李拂晓抽了下鼻子,侧过脸不去看他。
问题的答案隐在心照不宣的安静中,温黎甚至有些站不稳当。
他不死心,又问一遍:“妈,李言风呢?”
李拂晓破罐子破摔,干脆直直地看向他:“我管不了。”
温黎额角猛一突突,眼眶一热,视线瞬间模糊。
他咬着后槽牙,对于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温黎沉着声,嗓音略显沙哑:“那我不去。”
李拂晓同样红着眼眶,几乎快要把食指戳在温黎的脸上:“不去?你想去哪?去睡大街?我能回来接你就已经不错了,你还指望我继续带着他!?”
温黎没指望,他也知道不可能。
只是知道是知道,接受是接受,这两个不是一回事。
“他又不是没地方去,轮得到你来收留?”
温黎捏着拳头,后退半步。
他死死地盯着李拂晓,片刻后轻轻摇了摇头。
李拂晓红了眼睛:“温黎,你不要不识好歹!”
温黎转身,抓过李言风的手腕跑下了楼。
泪水被冷风一吹,贴在皮肤上冻成冰霜。
温黎用袖子胡乱擦脸,粗糙的布料蹭着脸颊,宛如刀割。
他还拽着李言风的手腕,闷头往前走着。
嘴里嘟嘟囔囔说了些什么,被低低的抽泣声模糊到完全听不清,温黎没有回头,不知道是说给李言风听,还是自言自语。
转过巷口,李言风停住了脚步,反手握住了他冰凉的手。
下一秒,温黎被拉进一个怀抱。
李言风捋了几下他的后背,抱住了他。
温黎低头把眼睛压在李言风的肩上,先是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地,才隐约漏出些许的抽泣。
李言风的声音很沉:“我可以去车厂。”
温黎摇头,先是很小幅度的摇头,然后又使劲摇了两下。
他有点头晕,双手按住李言风的手臂,说出口的话缓慢而又坚定:“不行。”
李言风的确有地方住,他这样的人在哪儿都能住。
小时候或者被李瘸子打得大冬天会不了家,不也照样活得好好的。
但是那不一样。
温黎知道那不一样。
“你别担心,我不会抛下你的。”
他反反复复地重复这一句话,手指抓着对方的衣袖,低头一遍又一遍地念着。
“李言风,我不会抛下你的。”
当晚,李言风在魏伯的车厂凑合。
温黎冷静下来后还是回去了,有些事无法逃避,需要解决。
李拂晓的态度异常坚定,她不可能带着毫无血缘关系的李言风一起嫁过去。
温黎已经接受这个事实,也明白这不是李拂晓自己可以决定的事情。
所以他没打算真带着李言风一起,只是对于未来的日子总要有个规划。
“你什么时候卖房子?”
他也已经做好了其他打算。
“我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申请宿舍,如果不能的话,我需要一点时间出去租间房子…”
“温黎!”李拂晓一拍桌子,尖叫起来,“你疯了!我是你亲妈!你不跟我走跟他过?!”
这种容易产生误解的陈述让温黎的五官有些不自然的扭曲了一下,但很快,他又重新镇定下来。
“妈,”温黎闭了闭眼睛,努力平复下自己的情绪。他呼吸都发着抖,放慢语气尽量让自己说话语气平和,“你怎么不问问这半年我是怎么过的?”
李拂晓的气势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来。
她不想问,因为知道答案。
“是!是他李言风养活了你!但他养了你多久?我养了你多久?温黎,你跟他什么都不是,你跟我才是亲的!”
“妈妈,”温黎放低了声音,几乎是恳求着说,“你照顾了我这么多年,我知道你的不容易,所以你要结婚,要卖房子,都可以,我没有别的想法。以后还是会孝敬您,给您养老送终。但我现在不能跟你走,李言风除了我没家人了,我不能抛下他。”
“所以你要抛下我吗?!”李拂晓声音发颤,大声质问。
温黎低下头,没有吭声。
“你真是疯了,”李拂晓指着他,激动地指尖不停颤抖,“一个外人,你为了一个外人连自己亲妈都不要了……”
她欲言又止,看向温黎的目光中掺杂着别样的揣测。
被那种眼神注释,仿佛被扒光衣服巡游一般,能一眼看穿内心所有想法。
温黎难受极了,身上仿佛有飞蚁啃食,蚀骨灼心。
——那不是外人,李言风怎么会是外人。
他胸腔内的血液沸腾,撕扯着咆哮,几乎要有什么破土而出。
“你跟他过吧,”李拂晓突然颓败下来,心灰意冷般塌着肩膀坐在那里,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房间的一个角落,“随便你,反正你长大了,翅膀硬了,我也管不了你了……”
这话听得温黎心上一酸,眼泪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流下来,在下巴上聚成湿哒哒的一片。
突然,他站起身,“噗通”一下跪在李拂晓的面前。
没有说话,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李拂晓猛地一拍桌子,对着温黎肩头打过去:“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她一个女人,力气也小,拳头砸在身上其实不怎么疼。
温黎被她推倒数次,又撑着地面重新跪直身子,不妥协,也不迁就。
到最后,李拂晓终于忍不住眼泪,嚎啕大哭起来。
她额前的头发散了,几缕碎发遮眼,显得格外狼狈。
等到那段情绪发泄完毕,李拂晓红着眼眶,盯着温黎看了几秒,头也不回地转身走进自己卧室,“砰”一声关上了门。
李拂晓的结婚对象是个南淮本地人。
他们在他乡相识,因着老乡的由头渐渐走近。
男方在外地做着小本生意,这么多年也有些积蓄,李拂晓一个人打拼惯了,好不容易遇着一个合适的,没处多久就去领了结婚证。
本以为自己这辈子终于有了个依靠,却未曾想那男人给她看的都是表面,这几年经济不景气,那点家底早就败得差不多了。
李拂晓后知后觉自己上当受骗,但一根绳上的蚂蚱,再分开也难。
她听信了那男人的鬼话,打算合伙投资,卖掉房子当是本钱。
这件事她犹豫了很久,毕竟她还有个孩子,需要一个住所。
每每想到温黎,总是要以泪洗面。
最后她下定决心回了家,本想一气呵成把这事办成,却又事到临头狠不下心。
这是李拂晓离婚时分过来的房子,也是这么多年他们母子二人安身立命的唯一住所,如果真的卖掉,去跟风豪赌一场,赢了还好,输了就连最后的保障都没了。
温黎还要念书,明年就是最关键的一年。
她的孩子在学校争气,名次从未掉过前三。
李拂晓哭了一夜,也想了一夜,作为一个母亲,在自己和孩子间依旧选择了后者。
她又离开了,走得悄无声息。
“卖房子”成了一句空话,客厅餐桌上的水杯下面压了五百块钱。
温黎醒后在旁边沉默着站了许久,直到垂眸时眼泪打在衣袖上,这才把钱折好收进口袋。
李拂晓走后几天,李言风又回来住了。
温黎像被一下抽走了精气神,在三月渐暖的春天里生了场大病。
他烧得晕晕乎乎,躺在家里挂吊针的时候,时常盯着一处发呆。
脑子里的回忆乱七八糟堆成一团,他会想以前和李拂晓的种种,想李拂晓提到的结婚。
其实温黎并不反对这段婚姻,如果对方是个适合过日子的男人,那再好不过。
自己是个累赘,温黎知道。
当初他的父母离婚时都不想要他,温黎也知道。
李拂晓虽然把他抛在乡下两年,可也的确又把他接了回去。
从八岁到十七,九年的时间,李拂晓一个女人靠打零工一点一点把温黎拉扯长大。
“我是不是不该那样对她?”
温黎有点后悔,他对李拂晓的态度似乎不是很好。
他那么大声和自己的妈妈说话,而李拂晓只是又一次回来接他。
“我怕她遇见坏人。”
李拂晓回来是想卖房子的,房子没有卖掉,回去要怎么说?
那个男人对李拂晓不好怎么办?李拂晓一个女人,被人骗了怎么办?
“我妈她…”
下半句话哽在喉咙里,鼻根酸涩得难以开口。
那是他血脉相连的至亲,生他养他的妈妈。
“我很想她。”
温黎这场高热来势汹汹,像是把整个冬天所有的分量全部堆在一起来了场大爆发。
李言风特地请了假在家里照看,温黎低烧不退,时而飙到三十八度。
他干脆把人抱去了医院。
挂号、门诊、住院。
李言风按着流程依次跑下来,折腾了半天,才被安排在一个床位。
医生初步诊断过,不排除高烧和哮喘有关,建议做一系列的检查。
李言风乖乖听话,把温黎包裹严实,背着他辗转于各大科室。
温黎迷迷糊糊还以为是放学,搂着李言风的颈脖问有没有人看见。
“没人。”李言风说。
温黎含糊着声音,嘟囔了句没人听懂的话。
“什么?”李言风问。
温黎在他背上往前探了探身,李言风双手兜着他的屁股颠了一下。
“那就好,”温黎捂着李言风的耳朵,小声说,“我们以后装作不认识,别人就不知道你住在我家,也不会问你为什么没有爸爸妈妈。”
李言风睫毛微垂,目光柔和几分。
这是温黎小时候对他说的话,看来是真的烧糊涂了。
“李言风,你不是没人要的小孩。”
温黎紧紧搂着他,把低烧发烫的脸贴上李言风的颈脖:“我要你,你别害怕。”
温黎每年一次的体检拖到现在,趁这个机会刚好一起做了。
医院跑上跑下,全套做下来两千多块钱,结果也没查出什么毛病来。
李言风没觉得亏,心里只是庆幸。
期间李拂晓来医院看了一次,她没进病房,只是隔着玻璃远远看了一眼正在输液的温黎。
李言风把门打开,连续几天的通宵照料让他看起来异常疲惫。
李拂晓欲言又止,李言风也没什么精力去应付,两人当天并没有什么语言交流。
只是当晚,李拂晓又来了一次,依旧什么也没说,飞快地塞给李言风一叠钱便转身离开了。
老老实实住了几天的院,温黎的体温终于降了下来。
他的精神还不是很好,醒一会儿就很累。
李言风给他捏腿、按腰,看得邻床的老爷子羡慕的紧,让李言风也给他按按。
“哎哟,这手劲,真舒服。”
老爷子舒服得直抽气,转头对温黎说:“你们兄弟俩真不错,我俩孙子,凑一起就打!”
温黎勉强勾了勾唇,却也没见得多高兴。
在医院里他怎么也不会高兴。
随着温黎的病情稳定下来,李言风有时回家做饭。
隔壁老爷子趁着这点空档,就和温黎说说这几天他昏睡不醒时李言风对他的照顾。
其实温黎能想得到,这么多年李言风一直都这么照顾他。
但当听见他自己深夜发热,折腾得李言风几天几夜没合眼时,还是会忍不住心疼。
本以为也就是场过敏感冒,温黎起初甚至还抱怨李言风小题大做,诊所挂挂吊针就能好的,怎么送到了医院来。
然而,直到出院回家,他有意去找李言风藏起来的缴费清单,清点上面一项项检查,累计一个个数字,温黎心还是深深地刺疼了一下。
这么严重吗?
他的一场发热。
年前攒下的钱还是派上了用场,他生一场病,花掉了他们小半个积蓄。
温黎难过了很久,把那些单据原封不动地放回原处。
只是当晚睡觉时,温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在被子下抱住李言风,把脸闷进他的怀里,不说话,也没有动作。
李言风掖好被子躺下,掌心覆在他的后脑勺上揉了揉:“怎么了?”
温黎没有吭声,只是把他抱得更紧一些。
李言风没再过多询问,同样揽住温黎的后腰把脸贴在他的额角。
他们相互依偎取暖,像两只伤痕累累的小兽一般,在这个残酷又冰凉的社会里艰难求生。
他想起了李拂晓,自己的妈妈竟然要结婚了。
结婚了就会有新的家庭,有新的丈夫,自然也就会有新的孩子。
所有的一切,都和他无关了。
如果李言风是他亲哥哥该有多好。
如果李言风是他的亲哥哥,他们两个人无需设定很多前提,用条条框框约束。
他们血脉相连,只要两人在一起,就会是一个家。
“哥,”温黎闷着声问,“你以后会结婚吗?”
久违的称呼让李言风先是一顿,思考片刻后回答道:“不会。”
“为什么?”
他并没有得到答案。
在温黎的记忆中,他的父母似乎永远都在争吵。
这是他对婚姻最初的印象,也是残留至今无法改变的负面影响。
所以当李拂晓再一次宣布自己要结婚时,温黎第一反应其实是不能理解。
“人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呢?”
温黎好似自言自语般说着没有答案的问题,在得到李言风的沉默后又仰着头问他:“如果我结婚,你会高兴吗?”
李言风没有立刻回答。
他贴在温黎后背的手动了动,缓慢思考中轻轻拍了两下:“会。”
“会?”
“如果她对你好。”
温黎眼眶一热,抿了下唇。
“我不会结婚的。”温黎说。
李言风回得很慢:“为什么?”
为什么?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
温黎在被褥下攥着李言风的衣摆,用力到指尖血色尽褪。
他闭上眼,任眼泪横流,浸湿枕巾。
“因为我不能和他在一起。”
鼻音浓重,李言风拍着温黎后背的手渐渐停了下来。
他斟酌着,话里略有迟疑:“…谁?”
回应他的只有易碎的呼吸。
在夜里缓慢而又安静。
温黎病好已经四月初了。
他在医院躺的没个时间概念,回到教室大家都已经脱下了厚重的棉衣。
桌洞里放着一摞崭新的复习资料,询问同桌才知道在自己住院期间已经交了一轮资料费。
一百八十六,上三位数了。
温黎叹了口气,希望李言风没和自己买同一份。
他们原本还算富裕的小金库被一场全身检查给消耗回了艰苦时期,温黎揣着他口袋里剩下的几百块钱,去许老师办公室准备补交。
结果他人刚到,还没来得及说话,许老师就眼睛一亮,连忙招呼温黎过来。
原来是去年十一月竞赛的奖金发了下来。
温黎从许老师那里把钱接过来,几张百元大钞叠进掌心,第一反应是这钱李言风应该也有一份。
他道了谢,难免有些失落。
“怎么了?拿了奖金还不高兴呢?”
许老师拉了张凳子过来,准备和温黎聊会儿天。
温黎乖乖坐下,耷拉着脑袋:“也没有不高兴吧…”
只是这钱杯水车薪,还不够他拍一次核磁共振。
许老师大概能明白他的不易,微微叹了口气,拉过他的手拍了拍,语重心长地说了些肺腑之言。
内容无非就是让温黎好好学习,这些话他从高一就开始听,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但温黎还是听得很认真,把这些话全部记到心里。
“……至于生活方面有什么困难,我和一班的朱老师都会尽全力帮助你和李言风。好孩子,高三真的非常关键,要认真学习了,千万不要眼高手低,耽误了自己大好的未来。”
温黎眼眶发热,吸了吸鼻子。
许老师是真的在为他打算,他知道。
对于自己这个破烂的人生,温黎有时觉得自己很不幸,可有时又觉得很幸运——她的母亲重新把他捡了回来,他遇见的老师都在拉着他往前。
李拂晓没念过几年书,但也知道把温黎往学校送。
温黎聪明乖巧,也肯努力,他的每一任老师都喜欢他,愿意好好教他。
像是手把手的牵着他往前走,在某一个年龄节点,又交给下一位老师。
可能过程略有风险,但身边有李言风保驾护航,温黎一步一步走到了高二,稳稳当当。
他越顺利,越是自责。
觉得愧疚,尤其对李言风。
上课铃响了,温黎有些失魂落魄地往外走。
许老师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把他叫住:“你妈妈前几天来了趟学校,把这学期的资料费垫付过了。”
温黎愣了愣,慢半拍地想起自己来办公室的目的,只是又点了下头,说知道了。
走廊上,学生哄笑着打闹跑回教室,温黎走在靠墙一侧,心里乱七八糟想些事情。
李拂晓怎么来了?她还管自己的事吗?
保送的事她知不知道?是不想过问,还是让他自己决定?
温黎盯着地砖闷头往前,视线中突然闯进一双熟悉的球鞋,下一秒他来不及停下,不偏不倚和迎面的人撞了个满怀。
衣服上是熟悉的味道。
李言风扣住他的手臂,把温黎扶正站稳。
“上课铃响没听见吗?”纪知雪戴着红袖章,在一旁皱眉道。
今天有课前小组巡查,刚好轮到她和李言风一起。
温黎移过去目光,“噢”了一声:“不好意思。”
他的声音低沉,整个人有些魂不守舍。
李言风放开他的手臂,温黎便绕开两人继续往前。
“你怎么了?”
绕是纪知雪也看出温黎情绪反常。
温黎跟没听到似的,并未搭理。
纪知雪不爽地撅起嘴巴,抬头瞥了眼李言风,见对方直直盯着温黎的背影,直到他折进二班教室,消失在走廊之上。
温黎这种要死不活的状态持续到中午放学。
他的脑子很乱,一直在想李拂晓的事情。
大病初愈的人本就没什么精神,在教室烦了一上午更显憔悴。
按照往常那样,李言风会在半个小时后去停车场推了自行车等在楼下,他们一直都是这种相处模式。
所以温黎也不急着收拾书本,就这么叠着双臂闷头睡觉。
好几个同学路过,以为他身体不舒服,上前拍醒他问他是否需要帮助。
温黎笑着摇头,再道一声谢谢。
然而今天有些不同,没等班里同学全部离开,李言风竟然就这么直接从二班的后门进来,快步走到温黎的身侧握住他的肩头。
睡眼惺忪的温黎猛一抬头:“?!”
班里只剩下几人,目光“唰”一下全锁定在了李言风的身上。
“怎…怎么了?”温黎声音很轻,甚至还带了些微的恐惧。他用书遮住自己的半张脸,此地无银三百两地露出自己的一双眼睛,“还有人呢!”
李言风压根不在意那些目光,只是安静地看了几秒温黎,随后转身离开。
二班一男生疑惑着走到温黎身边:“那是李言风吧?他要揍你?”
碍于许老师平时的叮嘱,班里的同学对温黎这么个身娇体弱的学霸一直颇有关注。
一班的李言风莫名其妙跑过来,冷着张脸不说话还直接动了手,他们第一反应都是过来揍人的。
十七八岁的高中生正是热血上头的中二年纪,班级荣誉感那比天大。
一人被打,全班出动,尤其还是他们班的重点保护对象。所以当第一个人开口询问之后,其他人“呼啦”一下都围了过来。
温黎沉默两秒,清了清嗓子,有气无力地说:“应该…不是吧?”
“他找你约架?”另一个男生问。
“没,”温黎连忙摆手,“我哪里惹得到他?估计是认错人了吧…”
因为心虚,他的音量逐渐降低,最后沉进单词书里,却像是怕了一样。
“你别怕,我们都在呢。要不这样吧,一会儿我送你回家。”
“不用不用不用,”温黎连忙推辞,心里发暖的同时又觉得愧对了大家的好意,“没关系的,我真没惹着他!”
好说歹说了一通,男生们这才将信将疑地离开。
温黎有点儿受宠若惊,还有点儿良心不安。
他卡着半小时,等所有人都离开后,从窗户往下看见李言风推着自行车等在梧桐树下,这才收拾好书本,锁好教室门准备离开。
然而没想到的是,下楼时巧撞见了林薇迎面上来。
对方似乎是小跑来的,脚步很急,还微微有些喘。
温黎停下脚步,询问道:“你落什么东西了吗?教室门我刚锁上。”
林薇看见温黎,倒没之前那么着急。她往上走了几阶楼梯,停在与温黎同层的那一阶上:“没关系,我不回教室。”
温黎不明所以地“噢”了一声,觉得自己也不好问姑娘家的事,便试探着说:“那我走了?”
林薇直言道:“我以为你身体不舒服,而且听说你和李言风发生了一些矛盾。”
温黎先是一愣,然后牙疼的“嘶”了一声,抬手抓了把头发,解释道:“没有,我和李言风没矛盾。”
“那就好,”林薇似乎也松了一口气,她抬手理了一下自己跑乱了的刘海,又道,“不过你今天放学脸色不怎么好,当时人多,我就没问。”
“噢,那个…”温黎迟疑了些,“也没什么事。”
他没说出原因,林薇就没继续追问。
两人一起下了楼梯,温黎差不多就明白这姑娘大概是担心自己出事,特地急匆匆跑回来的。
挺感动的,还有点过意不去。
“那是李言风?”林薇看着不远处的梧桐树下的人影皱了下眉,“他好像在看你。”
温黎叹了口气,面对这样的林薇他实在是说不了谎。
“因为…他就是在等我。”
半小时前,刚放学。
李言风离开温黎的班级后提前出了教学楼,推了自行车在楼下等了很久。
放学时他去办公室给老师送教具,回来时路过二班,看温黎整个人伏在桌子上。
当时李言风没想太多,直接过去查看,还好最后只是虚惊一场。
即便如此,现在回想起来还有点心有余悸。
现在他们的班级挨着,下了课走几步就能看见。
那以后呢?如果意外真的发生,自己不在温黎身边,谁去了解他的病情,谁又去学习急救。
那个他“不能在一起”的人吗?
李言风的眉头猝然皱了起来。
正想着,教学楼里模糊走出两个人影。
温黎今天下来的比以往要迟一些,而且身边还多了一个女生。
那女生李言风认识,黑板报画的好看,高一曾经被朱老师拉来一班后黑板上画画。
她喜欢温黎,告白时还被自己撞见了。
这姑娘长得瓷白干净,性格却比他们两个男生还要生猛。被撞破了告白也毫不胆怯,甚至还能开口让李言风替她保密。
李言风那时也有点懵,点头就给应了下来。
现在想想都蛋疼。
“……那就再见了。”
林薇向温黎告别后,又转身朝李言风的方向也挥了挥手。
李言风微一点头,连个表情都没有,纯属礼貌回应。
温黎走到他的身边,微微叹了口气。
“要不中午放学就别载我回去了吧,学校后门到家也不是很远。”
李言风推着车子,和他一起并肩走着。
“好。”
温黎抬了下眼,有些意外对方竟然答应得这样干脆。
“李言风,你放学来我班里找我,是不是以为我身体不舒服?”
李言风依旧看着前方,目不斜视:“嗯。”
温黎抿了抿唇,同他实话实说:“我没有不舒服,只是有点烦。许老师跟我说了些事情,还有,我妈在我住院时来过学校,给我交了这学期的资料费…”
他事无巨细地说着今天上午发生的一切,直到出了学校后门,坐上自行车的后座。
风在耳边一吹,说出来的话就听不真切。
车子停在单元楼下,温黎松开李言风的衣摆,跳下了车。
“你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
李言风冷淡得有些突兀了,温黎微怔,看对方握着车头,把自行车拎上了二楼。
或许…是他的错觉。
“说什么都行啊,朱老师有没有找你谈话?”
温黎开了房门,嘴上继续喋喋不休地说着。
李言风心里想着别的事,话从耳朵里过了一遍,压根没进脑子。
“你高三打算怎么办?还跟何叔一起跑货吗?”
他刚弯腰把车锁好,一抬头就迎上温黎的问题。
李言风看着他,脑子里全是对方和林薇一起走出教学楼时脸上挂着的笑容。
是林薇吗?
李言风很想问问温黎。
“什么?”温黎愣在客厅。
他似乎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把话说了出口。
“没什么。”
李言风垂了眼睫,不与温黎对视。
他转身关上房门,快步走进厨房。
水盆里泡着化了冻的猪肉,李言风打开水龙头,洗手的同时把肉捞起来。
砧板打横放下,菜刀拍了葱蒜。
老旧的油烟机嗡嗡作响,“呲啦”一声,猪肉下锅。
李言风尽量用厨房的噪音盖过客厅里的沉默。
那里还站着一个人,也本不该那么安静。
第22章
莫名其妙起来的冷战,温黎连原因是什么都没弄清楚。
只是李言风中午实在反常,两人沉默着把午饭吃完,谁都没有率先开口说话。
厨房传来水声,瓷碗相撞发出声响。
温黎就坐在餐桌旁一动不动,直到李言风甩着手上的水从厨房出来,停下脚步站在门边。
“我做错什么了?”温黎不解,盯着桌面自顾自地询问,“因为我在班里装作不认识你吗?”
李言风抬了抬眼:“没有,去睡午觉吧。”
可温黎依旧执拗地坐在原位,继续说着:“我没想到我妈会来学校,我以为她不管我了。而且我们都快高三了,我在想你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天天旷课。”
他说着说着,音量逐渐放低。
可能觉得自己的说法立不住脚,李言风不出去挣钱,他们吃什么呢?
“我妈不是会用银行卡给你汇钱吗?你跟我一样周末去带带家教,我们吃穿省一点,凑合着过不行吗?”
温黎本就两眼茫然,想讨论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偏偏这时候李言风还跟他闹小情绪,说出口的话没几句搭腔。
“你为什么不理我?因为我把钱都花掉了吗?”
他有些情绪上头,话不过脑子。
李言风瞬间抬了视线,温黎在下一秒就立刻噤声。
他大概回过神来,又慌乱地补充:“我不是那个意思。”
李言风拉开凳子,在他身边坐下。沉默片刻,开口道:“没有不理你。”
但是不一样了,温黎想。
虽然李言风平时话也不多,日常沟通能用“嗯”解决的就不会多说其他,但是那种交流很轻快,也很开心。
温黎从来不需要李言风成段成段的去回应自己,他在乎的是对方的神态和语气,同样也应该是轻松愉快的。
“我只是一开始和你说了几句我妈来了学校,之后就一直讨论下学期的事情。可是你呢,根本没听我说的话,还问我…”
温黎停了一下,总觉得李言风那一句莫名其妙的“是林薇吗”一点逻辑都没有,大概是自己听错了。
“还问了我什么我也没听清,反正驴头不对马嘴。”
不知为何,李言风听后似乎松了口气。
他微微抿唇,思考片刻后开始认真和温黎商量这件事情。
“暑假我会跟着何叔去一趟北边,大概需要一个多月,挣够了钱就好好在学校上课。”
温黎对这些没什么概念:“挣多少钱才算够啊?”
“一万吧。”
那是个大数字,温黎“噢”了一声,评价不上嘴。
他想了想,又问:“去北边应该很危险吧?”
时间少钱又多,总归不是什么轻松的活,虽然李言风能吃苦,但温黎也舍不得让他太遭罪。
李言风风轻云淡地说:“还好。”
“还好,”温黎嘀咕一句,“你说什么不好…”
“暑假会去考驾照,能开车的话钱会多一些。”
温黎惊讶道:“你都能开车了?开什么车?”
李言风:“货车。”
温黎大惊:“货车?!”
“……”李言风遮住他的脸,“眼睛要瞪出来了。”
何广源从前几年就开始念叨,念叨到现在终于给盼到了。
李言风比温黎大一岁,今年周岁成年,可以考驾照了。
温黎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十八岁就能开货车了吗?你可别为了挣钱违法犯罪啊!”
“不会,”李言风轻叹一声,“一年内不能上高速,其他都可以。”
絮絮叨叨说了一通,午睡的时间就剩不了多少。
温黎抓紧时间在床上眯了一会儿就醒了,出卧室时看见李言风靠近窗边,正坐温暖的阳光里看书。
今天的天气不错,阳光带着实打实的热量,从窗外一泻而下,洒了满室金黄。
李言风的头发有些长了,乌发散落在鬓边,被阳光镶上了一圈毛茸茸的金边,衬得那张饱经风霜的脸都白了不少。
他喜静,要是没什么事情能一直坐在那里。垂眸看书时整个人沉稳又安静,身上黑色的衣服像是吸满了热量,看起来暖烘烘的。
还有一年半不到。
温黎在心里默默算着。
明年六月高考,今年已经三月了,也就十五个月的时间,他们就能从这个小城市解放出去。
一线城市的薪酬高得吓人,家教一节课都上百块钱。
温黎想想都馋,觉得自己得考个好点的大学,出去代课都好听一些。
他可以自食其力,可以养活自己。
和李言风一起,生活在另一个陌生的城市。
或许…
也没什么或许。
“怎么了?”李言风抬头朝他这边看过来。
温黎揉着眼睛过去,看对方膝上搁着一本生物书。
“怎么总看生物?”
李言风慢慢翻过一页:“记不住。”
理综三门只有生物需要多看看书,虽然温黎觉得化学方程式也很繁琐,但是放在李言风这,现推现用大概不是问题。
他微微叹了口气:“这句话很茶。”
李言风微微挑眉。
“考完试说自己考砸了结果考第一的就是你这种人吧。”
李言风:“……”
下午上课,温黎揣了盒牛奶和李言风一起去学校。
“不怕被看见吗?”李言风问。
“看见就看见吧,”温黎咬着吸管,“谁说闲话你揍他。”
温黎和李言风的关系并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只是这么多年他习惯这样保护对方,却已经忘了他们已经不是小学时被人取笑欺辱的年纪了。
没爹没妈又怎么样,文能考年级前三,武能一拳把人揍趴下。
温黎隔着衣服捏了捏李言风的二头肌:“你都能开大货车了,显摆死了。”
两人边说边走,一路上没见着熟人。
温黎心里正犯嘀咕,结果好巧不巧,刚进后门就和纪知雪迎面撞了个正着。
两人四目相对,温黎刚开口准备打声招呼,就见对方“哼”一声把头扭向了另一边。
温黎:“……”
什么鬼?
他扭头看向李言风:“你们吵架了?”
李言风脸上没多少表情:“没有。”
“没有。”温黎学着他的语气,撇了撇嘴。
没有人家啊女生对你这个态度?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关他什么事,莫名其妙还被迁怒。
温黎沉着个脸走进教室,抬眼就撞见班里一对男女打打闹闹。
十六七岁的小屁孩用招惹吸引异性的关注,打闹之间陡然而生出一些不可名状的暧昧情愫。
喜欢一个人就在他面前犯贱——这就是温黎在此刻顿悟出来的人生真谛。
所以……李言风在纪知雪面前犯了什么贱?
这种问题起个头就忍不住往下深想,虽然李言风也就大了他们一岁,但真要让温黎构想一下李言风跟这群小屁孩一样,被女生揍了还乐颠颠地傻笑,他就跟身上长刺似的坐立难安。
怪膈应的。
温黎一下午脑子里没想正事,放了学也郁郁寡欢。
他在教室里闷了一会儿,等到班里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这才慢悠悠地站起身,习惯性地从窗口往下看。
教学楼对面的梧桐树下,李言风站在那儿。
不过他似乎没在等谁,连自行车也没推,就这么垂眸看着树桩,只是站在那。
梧桐叶在几月前落了满地,现在枝桠上光秃秃的,细看能瞧见几撮嫩绿的小叶。
温黎趴在窗前,上一秒刚想李言风会不会抬头看他,下一秒对方就抬了头。
李言风长得高,脊背挺直,四肢匀称。
他里面穿了一件黑色的冲锋衣,拉链拉到最上边,竖起来的衣领挡着下巴的末端。
大概早就步入社会,感受过象牙塔外的风霜,相比于校园内的其他同学,李言风身上总想有着一股同龄人所没有的沉稳。
嗯……看起来就像王强志说的那样,有点傲有点拽。
而此时,李言风仰着脸,碎发搭在前额,阳光在他的山根处投出小片阴影,显得眉眼深邃。
温黎忍不住扣着窗框,把身子往窗外探了探:“你在等我吗?”
李言风微一点头。
阳光好似在他的鼻尖跳跃,温黎莫名觉得舒心,坏心情一扫而光,连桌上的书本都没有收,急匆匆地小跑出教室。
李言风还在原地,让他不要着急。
“我以为你要去车厂。”温黎抬手抓了把自己的刘海,“你晚上回家吃吗?”
李言风走在他的身侧:“师父今天跟车。”
和李言风一样,魏伯时不时也会跟着何广源出去跑货。
虽然他已经快六十高龄了,但身体硬朗能跑能跳,真让这小老头长时间在车厂,他也闲不住。
“魏伯可真行,大冬天的,又去哪了?”
温黎挨着李言风的手臂,触碰时感受到对方的存在,心里就觉得特别踏实。
“再过一年我们就能出去打工了,到时候攒攒钱,把我妈接回来,再带魏伯去看海……”
到家时天已经黑了,楼道里闪烁不定的感应灯在今天终于罢工。
温黎“砰砰”跺了两下都没让它成功亮起,李言风没他那么执着,率先走上楼梯。
温黎连忙摸黑跟上去:“走那么快干什么?”
他双手攀上李言风的肩膀,由于对方比他多踩了一层阶梯,原本就存在的身高差被一下拉大,手臂都快给抻直了。
李言风稍稍停了脚步,背过手去,蹲身护住温黎。
温黎原本只是随手一搭,类似于男生们走一起时自然而然地身体接触。
只是李言风这么一通反应,倒是让他有些得寸进尺,脚上跟踩了弹簧似的,蹦着就往人身上扑。
李言风双手兜着屁股,自然是把他稳稳地接住了。
“很危险。”
完事儿还不忘教训温黎一句。
温黎笑嘻嘻地搂着他的颈脖,把脸往前凑凑:“对了,你今天怎么没骑自行车?”
“没想着回来。”
黑暗里,有些过界碰触可以理所应当地归为“不小心”,温黎把脸贴在李言风的耳下,感受着对方温热皮肤下规律跳动着的脉搏。
几句话的功夫,李言风背着温黎上了二楼。
停在门口找钥匙时,他空出一只手掏口袋,没有要放温黎下来的意思。
“你怎么不放我下来?”温黎歪歪脑袋,头发挠在李言风的脸上。
钥匙插进锁孔,李言风说:“看你不想下来。”
温黎笑了,小腿轻轻荡着:“怎么看的?我有那么懒吗?”
“吱”一声,房门突然被从里面打开。
明亮的灯光猝不及防迎头直照,温黎一愣,抬头便对上了李拂晓的目光。
惊愕、诧异、疑惑、不解。
李拂晓微微张了张嘴,视线在温黎和李言风的身上来回巡视。
温黎还赖在李言风的背上,亲昵地把上半身贴在他的后背。
他的心跳几乎在那一瞬间戛然而止,慌乱不堪地从李言风身上跳下来,往旁边挪开一点距离。
“妈…你怎么回来了?”
李拂晓似乎非常震惊,握着门把手半天没松。
隔着一道不足半人的窄窄的门缝,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没说什么,只是松了手,转身走进屋里。
短短半分钟的时间,温黎的掌心已经被汗湿透了。
分明什么都没说,什么也都没做,可是李拂晓看他和李言风的眼神,总让他觉得难受极了。
“还好吗?”进门前,李言风问他。
温黎吓了一跳,连忙道:“好啊,怎么了?”
略微慌乱的语气当场就戳穿了他强装出来的镇定,李言风微一皱眉,抬手想探他的呼吸。
“没事!”温黎推开他的手,飞速踢了鞋子进屋,“就是有点热了,真没事。”
厨房的油烟机响着,李拂晓正在做饭,温黎快步走过去帮忙盛饭,剩李言风一人站在门边。
他愣了会儿,再慢吞吞地弯腰换鞋。
李拂晓把汤盆放在餐桌,对李言风道:“我和温黎有事要说,你先出去吧。”
温黎又从厨房出来,忙碌得两头打卡:“什么事?吃完饭说不行吗?”
而玄关处,李言风只是点了下头,出去后顺便把门关上。
“总要吃饭吧!”温黎往门口追了几步,“魏伯不是不在家吗?!”
“温黎!”李拂晓在餐桌坐下,语气严厉,“坐下!”
其实压根没什么好说的。
事情还是之前的事,李拂晓要带温黎走,这次是心平气和跟他商量。
“李言风又不是没地方去,你们分开,他去车厂反而生活得更好,”
温黎愣愣。
“高三了就好好学习,你们俩小孩凑一起怎么学?你跟我每天吃好喝好,李言风也不用花时间照顾你。”
见温黎不再吭声,李拂晓知道自己是劝到了点子上。
她没再趁热打铁,而是端起碗吃了几口饭,给对方反应的时间。
“而且你也不想想,你和李言风非亲非故,他怎么就愿意养你?你们不是兄弟,更不是其他关系。还是……你愿意让他养着?”
最后一句话字字淬毒,如针尖般猛地按进温黎的心里。
他慌乱地抬头,对上李拂晓探究的目光,呼吸似乎和头脑一起混乱,纠缠着他的思绪和情感。
温黎不清楚李拂晓这话只是表面意思,还是另有所指。
但无论怎样,都在他的心底掀起了轩然大波,惊涛骇浪。
“我和李言风…”他掌心冒汗,不住地用指腹搓揉,嘴上磕磕巴巴,说出来的话都没什么实质性的内容。
“妈,你不是给李言风打了钱吗?我们还让他住下了,所以他才会——”
“什么,”李拂晓微微蹙眉,“打钱?”
温黎半张着嘴,本应开口解释,却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没有给他打钱。”
“……”
短暂地沉默后,温黎的身体陡然放松下来。
他愣愣地盯着餐桌边缘那一处磕碰的缺口,往后靠在了椅背上。
心绪翻天覆地,在这一刻全部沉静下来。
半晌,温黎长长呼了口气。
果然是这样。
他就说么……怎么可能。
对于李言风说的李拂晓会给他银行卡转账一事,温黎一直存有怀疑。
他妈天天放李言风跟防贼似的,怎么会跳过自己把钱交到李言风手上?
可是转念一想,那些钱都是他的学费资料费,动辄几百上千,数目不小,如果不是李拂晓给的钱,李言风从哪弄来那么多。
温黎每每想到这件事,脑子里的小人总要打上一架。
双方据理力争,各自都有道理。
最后也争不出个所以然,干脆就不让自己去想了。
如今,当事人就在面前,简单的一句话,直接解开了困扰温黎这么长时间的疑惑。
“我这学期的学费是李言风出的。”温黎哑着声音,努力让自己吐字清晰,“妈,他这么对我,我不能抛下他。”
都无所谓了。
李拂晓怎么看他,这么看他和李言风的关系。
全都无所谓了。
温黎只想知道李言风是怎么在一个暑假凑齐了他们两个人的学费还这样若无其事。
他又吃了多少苦,还要费心思来瞒着自己。
“你的学费我会给他。”
温黎小声道:“他不会要的。”
即便要了,最后也是花在自己身上,李言风就这样,他根本不在意这些。
温黎看着桌上的饭菜一点胃口都没有,胃里和心里一样空落落的,整个人悬在那里,不上不下。
他起身,打算去车厂看看李言风去没去那里。
“嘭!”
李拂晓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整个人比温黎想象中要更为激动。
“你今天出了这个门就别再回来了!”
温黎鼻腔一酸,大声质问:“妈,你为什么非要让我在你和他之间选一个?”
李拂晓也有些崩溃,以同样的音量吼回去:“我是你妈!你本来就应该跟着我!我看你是疯了!满脑子都是别人,怎么不想想这半年你妈是怎么过的!”
温黎愣在原地。
李拂晓的眼泪夺眶而出,却偏偏倔着不去把它擦掉。
两人隔着一张餐桌,她死死地盯着温黎,牙齿都有些不受控地发抖。
僵持着的沉默里,温黎意外发现李拂晓的侧脸隐约有着不正常的红肿。
他刚侧过去一些目光,李拂晓就低下头,抬手抹掉自己脸上的眼泪。
她吸了吸鼻子,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破罐子破摔道:“你跟着我,咱娘俩还能好好过日子,你不跟着我,那都别过了。”
“为什么?”
温黎不太明白这个因果关系是怎么得来的。
李拂晓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她平复了一下心情,淡淡道:“以后你就知道了。”
这个“以后”是多久之后,温黎也不知道一个具体的时间。
他觉得李拂晓有些不对劲,脑子里总是会想起对方哭红了的脸颊。
他本来想去找李言风聊聊,只是晚自习卡着时间,收拾好碗筷就得赶着去学校。
短短的晚饭时间整理不好什么情绪,温黎眼睛红得不太正常,刚进教室就吓了同桌一跳。
他没有解释,起身直直出去,躬身在厕所外的水池边洗了好几把脸。
额前的碎发湿了,软趴趴地贴在皮肤上。自来水很凉,管道里像藏着冰渣一样,浇在手指上刺刺的疼。
勉强处理好情绪,没想到出门便遇着了李言风。
对方似乎就等在走廊那儿,见温黎出来了,也就这么盯着他。
“怎么了?”温黎走近些问道。
“林薇说你不太舒服。”
第二次从李言风嘴里听见这个名字,温黎先是一愣,然后摆了下手:“没什么,你跟她怎么还聊起来了?”
李言风看着温黎湿漉漉的手指,微微皱眉:“办公室外面遇到了。”
温黎点了下头,想到中午的事,张了张嘴:“李言风……”
他有很多问题想问对方,比如“你哪来这么多钱”“为什么要骗我”之类压根没什么价值的问题。
而且温黎也都知道答案。
钱自然是一点一点挣的。
骗他是让他心安理得,没有负罪感。
温黎之前的确没那么多负罪感。
可眼下,当真相在他面前揭露,那些他该承受的愧疚宛如过去数年里欠下的高利贷,利滚利滚利,一股脑砸过来,压得温黎喘不过气。
温黎扶了下墙,冰凉的瓷砖仿佛顺着他的指尖冻结成冰。
李言风走上前,握住他的手臂:“你怎么了?”
“李言风,”温黎搀住对方。他低着头,胸膛起伏,呼吸有些急促,“对不起。”
我竟然…没早点发现。
李言风旷了晚自习,直接带温黎去校外的诊所吸氧。
晚上没有床位,两人依偎在房间角落的靠椅上。
换季容易生病,诊所里每天都坐的满满当当。
周围大多都是抱着小孩的家长,时不时就有几个举着吊瓶穿过走道去外面撒尿。
有时难免会不小心,磕磕碰碰到旁边的人,李言风每次都会有意护着温黎,把盖在他身前的校服外套再往上提提。
氧气从水里冒出,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
温黎半阖着眼,把脑袋再往李言风怀里蹭蹭。
室内开了空调,不算太冷。
小幅搭在胸前,盖住了大腿,也一并遮住了两人相握着的手。
温黎动动手指,下一秒就能感受到李言风指间的回应。
他靠在对方的肩上,像吸取能量一般,慢慢恢复精神。
大约半个小时后,两人从诊所离开。
李言风已经向两个班主任请过病假,今天可以直接回家。
温黎心里难受,嗡着声音:“我又耽误你学习了。”
李言风把温黎的帽子戴上:“在家也能看书。”
晚自习期间学校不给进出,两人只能沿着学校绕了大路回去。
刚进巷口,听得里面一阵喧哗,温黎和李言风都不是爱凑热闹的人,头也不抬地往家走,然而越往里动静越大,最后发现这热闹竟然就在他们家楼下。
一个尖细的女声隔着人群嘈杂的议论,从最中心传出来:“打小三啊,都来看打小三了!李拂晓啊,是个小三!”
那三个字像根针一般打进温黎的脑子里,他一怔,整个人傻在了原地。
李言风眉头猝然皱起,上前几步拨开人群。
李拂晓佝偻着身子,长发凌乱,被那女人死死抓住。
她身上的衣服被扯得不成样子,好在现在是冬天,穿得多,也没露出什么。
李言风二话不说,一把扣住了那女人的手腕。
他的手指稍微用了些力气,就惊得对方尖叫一声,猛地撒开。
那女人围在一旁的帮手见状,纷纷上前想要出手,温黎红着眼睛,疯了一般推开她们:“别碰我妈!”
两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往这一杵,这些女人的气势明显弱了许多。
尤其是李言风,表情一沉下来,眸中戾气尽显。
这些年他跟着何广源闯南走北时练就的一身匪气,在此刻暴露无遗。
相比于他见过的魑魅魍魉,眼前这几个女人不过是花拳绣腿,根本用不着他动手,光是眼神扫上一圈,都没人敢迎上来对视。
李言风把暴怒中的温黎拉至身后,护着他们上了二楼。
楼下的女人骂了几句,也就没趣地散了。
李拂晓跌跌撞撞扑了屋里,把自己关进卧室嚎啕大哭。
温黎没有吭声,在门边守着。
李言风怕温黎身体不舒服,也跟着等了一会儿。
直到李拂晓哭声渐弱,温黎也没出现不适,便独自下了楼。
这是他们母子之间的事,他不便在场。
温黎任由李拂晓发泄,直到屋内没了任何动静,他才叩了叩房门,打开进去。
李拂晓披头散发,瘫坐在地上,半个身子伏在床边,眼泪已经浸湿了一小片床单。
温黎蹲在她的身边,替她理好头发,又拿了纸巾,擦掉李拂晓脸上的泪。
“看到了吗?”李拂晓目光平直没有焦距,她哑着声音,机械式的开口,“谁也别想好过。”
温黎低头折了下纸巾,在许久的沉默后开口:“妈,我跟你走,又能怎么样呢?”
“你妈被人打了!你妈刚才被人打了!!”李拂晓猛地推开温黎,指着窗边大骂道,“你不帮我教训那帮人吗?你喊着李言风帮我教训他们!”
温黎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声线:“可以,但是你得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李拂晓被人欺负了,他肯定不会袖手旁观。
无论占理或者不占理,他都会向着自己妈妈这边。
但他总要弄清事情的原委,最起码与人对峙时不至于一问三不知。
而李拂晓却误解了温黎的意思,情绪崩溃地大骂道:“怎么了?你也要骂我是吗?好啊,你骂啊,你跟他们一起骂!看看我生了个什么东西!联合外人一起骂他妈的小畜生!”
她连着破了几个音,几乎撕心裂肺般质问着。
温黎听得眼眶通红,满蓄泪水。他死死盯着李拂晓,也有点控制不住心里的怒火:“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被人骂?!为什么会结婚!为什么要没底线!”
李拂晓指着温黎,口不择言:“你有什么资格来问我?你又是什么好东西?你跟李言风有底线吗?你问问自己有底线吗!?”
“哗啦”一声,温黎仿佛迎头被泼下一盆冷水。
满头满心的怒火瞬间被灭了个彻底,只剩下从双眼里流露出来的惊愕与铺天盖地的恐惧。
“……什么?”
第23章
温黎八岁时把李言风领回家,转眼间也快十年了。
这十年里,李拂晓算是看着这两个孩子一点一点长大的。
她需要上班,工作占据了她很大一部分时间。
那时她分不出多少精力去照顾温黎,所以留下李言风,也是让温黎身边有个照应。
温黎体弱,手脚暖不起来。
每到冬天睡觉,都是李言风帮他捂着。
有时李拂晓下了夜班回来,看俩小孩抱在一起已经睡着了,也会感觉一丝丝的安心。
他们关系好,小时候不奇怪。
小孩嘛,怎么黏糊都可以。
可是随着年岁渐长,到如今快要成年依旧如此,两个大男孩就有些奇怪了。
起初李拂晓没往其他方面想,就单纯的觉得这哥俩关系好。
毕竟她就温黎这一个孩子,也没接触过兄弟间的相处。日子马马虎虎地往后过,顾不上太多。
但慢慢的,她总莫名觉得别扭,觉得不对,觉得不应该。
因为这哥俩关系有点儿太好了。
青春期的小孩一天一个样,温黎和李言风竹节似的拔高,渐渐脱离幼态,那些过于频繁的肢体接触,就显得非常突兀。
可李拂晓找不到头绪,只能将那些奇奇怪怪的念头暂时堆积在心底。
直到某天,她接触了一些从未了解过的新鲜事物。
那种感觉,就像突然打通了五脏六腑,从前那些堆积如山的怪异感统统可以归结为一个比较客观的原因。
只是那种情况对于李拂晓来说实在是太离经叛道。
她不愿意往自己的孩子身上套,思来想去,也只是隐约怀疑。
然而眼下,温黎给她的反应太剧烈了,那种错愕与慌乱,简直就是正中靶心才会出现的、不受控制的自然反应。
她说对了,那些她不愿意细想、更不愿意承认的事情,都是真的。
这无疑是一记比方才楼下争吵更重的打击,李拂晓在那一刻心如死灰。
“滚,”她似乎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虚虚地抬手一指屋外,“滚出去…”
温黎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
他失魂落魄地出了卧室,呆呆地站在客厅,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
抬头看了看玄关,房门紧闭,还好李言风不在。
可是……
他又回头看了眼卧室。
可是李拂晓怎么就……
剧烈的心跳疯狂敲打着他的耳膜,整个世界仿佛都在发疯尖叫。
温黎捂住耳朵,剧烈的吵闹中又混杂了凌乱的呼吸。
他强撑着精神,脚步凌乱地走进自己卧室,拿过放在床头的喷雾深深吸了一口。
呼吸不住地发抖,波浪线似的从喉咙里发出“嗡嗡”的颤声。
温黎坐在床边愣好一会儿,回想着最近发生的所有,像这样抽丝剥茧般寻找出现问题的地方。
李拂晓怎么看出来的?
应该是他和李言风太亲密了。
早该察觉的。
温黎惊恐之余后悔不已。
从高中、或者更早一点,当他身边有了正常且非常要好的同性朋友后,他就发现自己对待李言风是不一样的。
有了对比,才有认知。
只是温黎总想把这一点“不一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那一点点的侥幸,一点点的甜头,一旦尝到了,就不想放开。
是他贪心太甚,还想要更久一些。
“吱——”
隔壁房间传来一声门响,李拂晓从卧室里出来了。
温黎攥紧了拳头,短短的指甲陷进掌心,也感觉不到疼。
他站起身,脚步缓慢,走至门边。抬手扶住门框,像个罪犯一般等待着对方的审判。
可李拂晓什么也没说,她只是随手撩了一下自己的长发,拿过搁在餐凳上的挎包。
她似乎很累,每一个动作都无比缓慢,显得格外疲惫。
额前的几缕碎发散了下来,像衰败下来的花蕊,枯瘦着在鼻尖悠悠的荡。
这几年她苍老的厉害。
不仅仅是容貌上的衰老,更是神态上的颓废。
温黎不知道李拂晓经历了什么,但无论经历什么也不是自甘堕落的借口。
她看着温黎,红肿的眼睛里带着怪异的笑:“瞧不起我?你真好笑。”
“你花着我的钱,瞧不起我?”
温黎声音沙哑:“我没有。”
“那你瞧得起李言风吗?你花他的钱,你还……”
李拂晓说到这顿了顿,然后很轻地笑了一下。
“我的好儿子,你可比我会多了。他还不知道呢吧?你可要保密啊,不然把人恶心走了,谁挣钱给你花呢?”
温黎跑下楼时天已经全黑了。
低功率的路灯悬于头顶,于地面印出一片小小的浅黄。
温黎一脚踩中,肩头光亮一闪而过,在下一秒重新投进黑暗中去。
他呼吸急促,牙齿打颤,“咯吱咯吱”,老鼠啃噬一般入侵大脑。
眼前忽明忽暗,耳中一片嘈杂。
头晕目眩,胃液上涌。
他觉得恶心,不分方向地往前冲撞,在某一时刻被突然抓住手臂。
“叮——”
时间仿佛都停了下来。
“温黎!”
李言风音量略高,他很少有这样强烈的情绪。
“怎么了?”
温黎停顿一秒,突然发力,猛地甩开手臂。
他连退几步,后背撞在了墙上,躬身干呕了几下,最后跌坐在地上,双臂抱膝,把脸埋进手臂之中。
李言风蹲下身,连忙拿出随身带着的喷雾。
只是手指刚触碰到温黎的肩头,他又惊恐地擦着地面,一连退开半步远。
“别!”
几下重重的喘息后,温黎将话补全:“别过来…”
手指摸到实处,凹凸不平的砖墙让他稍微回神。
耳边的声音逐渐清晰,在李言风急切的讯问中,模糊的意识一点一点回笼。
他抬头,视线定格于一处,焦距聚拢,开始重新接受这个世界。
唇边放着喷雾,温黎张嘴,深深吸了一口。
他闭上眼,缓慢吐息,也重新调整好自己的情绪。
“还好吗?”
李言风的手指探去他的前额,被温黎偏头躲过。
那几根指节在空中一顿,随后收了回来。
“温黎。”
温黎不敢抬眼,只是垂眸盯着地面上一个凸起的石子,轻轻“嗯”了一声。
“能走吗?”李言风又问,“我背你。”
“不用!”温黎几乎接着李言风的最后一个尾音,拒绝得有些急不可耐。
两人皆是一愣,李言风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我没事…”温黎扶着身后的墙壁,强撑着站起了身,“我就是跟我妈、跟我妈吵了一架,没事的,没别的什么事。”
他一再强调,反而有些许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李言风没有继续追问,而是虚虚地扶着温黎,生怕他有什么不适。
“没事,真的没事。”
温黎推开李言风的手,指尖触碰温热的皮肤,他宛如被灼伤般猛地收回,捂在胸口不停搓揉。
“你今天要不要先去魏伯那里?我妈她可能有点、有点不方便,我——”
“温黎,”李言风扣住温黎的肩膀,低头逼近了些,“怎么了?”
温黎猛地一怔,肩膀都跟着往里缩了几分。
他直直地看着李言风的眼睛,那些慌乱得不着边际的话像一团能噎死人的馒头,顺着他的咽喉一点一点滑下去。
“李言风……”
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温黎苍白的嘴唇不住地颤抖。
“求求你,别问了……”
当晚,温黎在魏伯那儿凑合了一夜。
杂物间的小床并不暖和,薄薄一层垫被,不足以御寒。
李言风皮糙肉厚,偶尔在这睡上一夜不怎么打紧。
但换成温黎就哪哪都不太行。
床板太硬被子太薄,李言风回了趟家,把厚被子直接抱了过来。
温黎睡得很轻,一丁点声音都会被吵醒。
他哭肿了眼睛,哑着声问李言风今天睡哪。
李言风压根没考虑这个问题,因为照常来说自己应该和温黎睡在一起。
但他明显感觉到了温黎的排斥,干脆从外面拎进来魏伯平时躺着的摇椅,拿了军大衣盖着,暂时凑合。
三四月的天,冬天都还没走干净,这么睡上一夜能活把人冻死。
温黎到底不忍让李言风受冻,抓着被子往床边挪了挪:“一起睡吧。”
李言风也没推辞,把军大衣盖在被子上,挤在了温黎的身边。
暖风扇就在旁边,暖黄色的光亮很足,照得李言风睡意全无。
他朝温黎那边侧过身,还没彻底躺下,却见温黎也同样侧了身子,缩起肩膀背对着他。
李言风动作一顿,随后替他将颈后的缝隙填上被子。
没再说话,分享着一个枕头躺下。
片刻后,温黎的声线混着浓浓的鼻音,像被装进罐子里似的,隔着层厚厚的水膜,听不真切。
“你看到…看到我妈了吗?”
李言风如实回答:“没有。”
温黎浅浅呼了口气,“嗯”了一声,像只蜗牛一般,往被子里缩了缩。
小床不堪重负,支架连接处发出“吱”一声磨人耳朵的声响。
“她不在家?”
“应该走了。”
温黎抽了下鼻子,把脸埋得更深。
李言风回去时屋里空空荡荡,他看了眼李拂晓的卧室,床上随意躺着几件衣服,应该是收拾过行李。
李拂晓又走了。
对于这个女人,李言风的感情非常复杂。
他感激这个对方当初的收留,却又在日复一日尖锐的苛待中逐渐磨灭那份最初的善意。
两人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这么多年,彼此默认着一种相处方法——互不打扰。
就像系在绳子两端的铃铛,各忙各的事情。
李拂晓上她的班,李言风上他的学。
一个月的固定时间,李言风会交给李拂晓一些钱做伙食费,哪怕李拂晓压根做不了几顿饭。
而温黎则是那根把他们系在一起的绳子——他需要李拂晓,也需要李言风。
于是三个人就这么生拼硬凑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奇奇怪怪的“家”。
而作为家里唯一的成年人,李拂晓无疑是这个“家”的核心。
李言风则更像是附属、是“非正规”,是“编外人员”。
他被温黎这根线死死地系着,看起来既牢不可破,又摇摇欲坠。
李言风有时会阴暗地想,如果这个女人彻底消失就好了。
这个家里只剩他和温黎就好了。
可时至今日,当看见李拂晓被人狼狈地拉扯时,他发现自己的良心还没彻底泯灭,第一反应是冲上前把人护在身后。
到底是因为她是温黎的妈妈,还因为她是李拂晓,李言风也分辨不清。
也懒得去分辨。
一夜无眠。
隔天五点,天还没亮,温黎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变了朝向,此刻正窝在李言风的怀里。
取暖扇开了一夜,空气中充斥着干燥的温暖,以及李言风身上特有的味道。
他们挨得很近——就像以往的无数次清晨醒来时那样的近。
近到只需要稍稍抬一抬眼,就能感受到李言风的呼吸,看见他轻颤的睫毛,还有嘴唇干燥的纹路。
大梦初醒,万物模糊。李拂晓刺耳的劝诫如同钢针一般,破天开地地扎进他的耳膜。
阴冷的寒意从尾椎骨一路爬上发旋,温黎哆嗦着手臂想要推开对方。
只是还没来得及使劲,就被突然攥住了手指。
他被揽住后背,拥进了一个更暖的怀抱。
李言风手上扯着被子,结结实实地裹住温黎:“时间还早。”
被窝里的热气随着动作从两人的胸膛间往外溢出,像团暖云似的扑在温黎脸上。
他茫然地抬起头,下巴快要抵在李言风的锁骨,李言风垂眸看他,把略带胡渣的下颚隔着碎发贴在他的额前。
他们挨得太近,呼吸绕在双方的口鼻之间。
气息混杂缠绕,分不清谁比谁要更加热烈。
小小的杂物间里满溢着浓浓暖意,像被褥触及皮肤一般,带着令人心安的舒适。
温黎攥着李言风的衣摆,用力到指甲发白。
可下一秒,李言风似有若无的触碰,脸颊仿佛无意识般的轻蹭,却又让他的手指蓦然放开。
他闭上眼睛,任鼻腔酸涩,上涌大滴泪珠。
“李言风…”
他喊他的名字,喊得满是哭腔,鼻音呜哝。
李言风抱紧温黎,那声应答几乎直接从心口隔着薄薄的意料传进他的耳朵。
“嗯。”
“李言风……”
“嗯。”
漫无目的地低喃,每次都会得到回应。
温黎心口被撕扯得血肉模糊,他的手指绞紧胸前衣料,却能感受到热量随着呼吸不停往外流失。
“李言风……”
我该怎么办。
平心而论,温黎不是个思想落后的小古板。
从他意识到自己对李言风的感情发生转变时,并没有如眼下一般惊恐慌张。
这的确不是一件很容易接受的事,温黎自己也否定过很长一段时间。
只是这个意识一旦存在,后续所有起伏的心绪似乎都能与之挂钩。
再怎么自欺欺人,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到了某个节点,破罐子破摔般接受现实。
李言风很优秀,和这种人朝夕相处,喜欢上也不奇怪。
温黎很会和自己和解,在隐藏情绪的同时也会偷偷索取。
相拥而眠的夜晚,略微过界的触碰。
他会借着弟弟的身份撒娇,坐在自行车后座时紧紧抱住李言风的后腰。
温黎怀着仅自己可知的负罪感,宛如一个卑劣的小偷,私自割取李言风正常的生活,在脑海里加工炼化,最后变成一些暧昧不清的、不该存在的回忆。
那是离经叛道的肖想,是不见天日的狂欢。
是他藏在心底,最深最深的秘密。
他懊恼过,自责过,在发泄之后不敢看李言风的眼睛。
可他从未想过会在这些心情之前加上一个定语——恶心。
李言风会恶心吗?
他的那些…那些装聋作哑、明知故犯的靠近。
会的吧。
“对不起。”
他的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后只凝成一句道歉。
小声低喃,不断重复。
“李言风,对不起。”
李拂晓自那晚后又消失不见,李言风不知道她和温黎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然而,他却能明显的感觉到,自那天之后,温黎开始有意和他保持距离。
这段距离并不是一下拉得很远,甚至在最初的几天,那些变化小到让李言风怀疑是不是自己多虑。
“他只是心情不好”“最近不爱撒娇”“天气转暖睡觉不用焐手脚”。
李言风替温黎找了很多借口,在每一次被避让后努力说服自己。
然而,直到四月份的某一天,温黎坐在床上,突然提议:“我们分开睡吧。”
李言风没有表态。
“因为有点太热了。”温黎多余地解释着,“而且你不觉得我们这样睡很别扭吗?”
李言风只是看他,看他因为不自在而躲闪的目光,在心虚的怂恿下节节败退。
“李言风,我在跟你说话。”
李言风面色发沉,盯着温黎的双眸如幽幽枯井,没有一丝光亮,漆黑且深不见底。
半晌,他开口,一如空井回音,低哑沉闷:“我不觉得。”
第24章
李言风很少对温黎说一个“不”字。
或者说对于很多事情,他几乎不怎么表态。
这么多年,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几乎都按着温黎的意思走,李言风习惯了沉默,在能力范围内纵容对方。
因此,眼下温黎得到一个否定意味的回答时,他甚至有那么几秒钟没反应过来,还磕磕绊绊地反问:“什、什么?”
李言风没再重复,只是捞过温黎手上的被子,像以往那样躺下。
然而,他的沉默的抗议并没有起太大的作用,温黎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依旧像蚂蚁搬家似的,把属于两人间的亲昵与自然一点一点全部搬走。
以至于春末夏初,天气渐热,温黎睡觉时连挨都不挨李言风一下了。
这种无力感逐渐让李言风变得焦虑,他不停地反思自己有哪里做错了,也更在意自己平时的言行。
但依旧无用。
再后来,李言风的焦虑暂缓。
他发现温黎的反常并不仅限于自己,而是已经渗透进生活的方方面面。
高中的新课学习完毕,老师们开始陆陆续续进入复习阶段,越来越繁重的学业占据了温黎大部分时间,他开始沉默,课间时常盯着教室外的梧桐树发呆。
周末的家教依旧会去,只是时间调整到了晚上,赶集似的拼上那两个小时。
结束后李言风过去接他,老旧的自行车载着两个人,松动的车龄在水泥路上发出“嗬啷嗬啷”清脆的响声。
温黎不再赖呼呼地把整个人都贴在李言风的后背,他的手握着车后座多出来的那一截上,像极了不太熟悉的同学,连碰触都要小心翼翼地避开。
他开始不用被人提醒,一天三次主动去吸哮喘喷雾。
吸完也不会苦到皱眉,而是面无表情地擦干净喷头放回原处。
王强志吐槽他怎么越来越像李言风,温黎呆愣片刻,也不反驳。
后来,连林薇都发现了他的异样,忍不住趁着询问题目的空档过来关心几句。
温黎脸上挂起笑容,摇摇头说没事。
中午放学,李言风路过二班后门,温黎刚好出来,两人对上目光,又很快错开。
午休时间的缩短让他们放学后不再迟上半个小时离开,而两人私下里相识,也如捕风捉影的流言一般,在年级内传开。
有人好奇他们的关系,但再也没人敢凑到李言风的面前,说他是个没爹没妈的小孩。
是了,他们已经长大了。
五一小长假,作为高三预备年级组,温黎并没有假期。
他们被“自愿”来学校自习,又被“意外”上了四节课。
晚上卷着好几张卷子回去做,还有一大堆需要梳理的知识点以及花样百出的错题等着总结整理。
不仅如此,温黎还要抽空设计家教课上需要讲解的习题和知识框架。
好在小学的东西没什么营养,花点时间也容易搞定。
就是有时候会很累,趴在桌上小憩时真睡过去了,眼一闭就是几小时,再醒时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十有八九是李言风把他挪过去的。
还有李言风。
温黎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是错,他只是觉得两人以前的确不正常,所以李拂晓才能看出来。
李言风是当局者迷,还摸不着头绪。
或许他只需要一个契机,就像李拂晓那样,从一个崭新的角度重新审视这段关系。
温黎一直很怕这个契机的出现会毁了他和李言风之间的所有,所以在此之前,他只能努力地拉远距离,让两人相处的回忆中也有偏向于“正常”的日常琐事。
或是冲淡那份异样的亲昵,或是扰乱他正确的判断,只要不是最坏最糟的结果——涉及真相。
温黎变得敏感而又多疑,就像李言风起初揣测他的想法那样,他也不停地反思自己的行为。
焦虑折磨得他身心俱疲,还有一件事同样令他担忧不已——李拂晓已经快两个月没有消息了。
温黎不知道去哪找她,期间给舅舅打过电话,但也没有什么作用。
他去派出所询问过,主要是担心李拂晓的那个结婚对象是否安全。
但作为一个长期不在家的成年人,这种情况并不足以立案。
最终也就此作罢。
六月,高考前夕,全校放假。
温黎刚结束了上午的家教,打开手机就收到了舅舅的好几通未接来电。
李拂晓找到了。
李拂晓在当天下午被送回了南淮,温黎舅舅亲自开车送来的。
温黎起初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兴师动众,然而当他见到李拂晓的那一刻,却什么都明白了。
之所以要送,是因为不能走。
她的左脚打了石膏,需要人抱着坐上轮椅。
温黎愣愣地站在那里,平静到自己都觉得可怕。
李拂晓太狼狈了,即便长发遮面,但不难看出身上的淤青和伤痕。
她信错了人,输得彻彻底底。
被骗、被三、被唾骂、被抛弃。
不过好在她一时心软,没把房子一并赔出去,以至于眼下还能有个落脚的地方。
她的孩子也依旧在那,会因为她的样子气得浑身发抖,但怎么也不会不要她。
李拂晓抱住温黎,嚎啕大哭。
安置好李拂晓,舅舅自己找了个宾馆先住着,有事睡一觉明天再说。
温黎道了谢,他也只能道谢。
当晚,他辗转反侧,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下了床。
李言风不动声色地起身,看温黎光脚走进了厨房,拿起了悬于挂钩上的菜刀。
夜凉如水,他的眸色一沉。
越过那一片瘦弱的肩膀,李言风探过去手,捏住了刀背。
稍微用了些力气,指甲血色褪尽。
“温黎。”
温黎后仰着脸,月光落在他小巧的鼻尖。
李言风的另一只手臂环过他的身侧,握住了温黎那只拿着刀的手腕:“会着凉。”
他从背后把温黎拢在怀里,很轻易就把刀刃从对方手中抽出来,再轻轻搁在料理台上。
“嗒”的一声,是金属与石板相碰撞时发出的脆响。
很轻很轻的声音,被安静的夜晚放大数倍。
宽厚的手掌覆着薄茧,轻轻包住温黎冰凉的的五指。
李言风的棉拖抵在温黎的脚跟,片刻后被他踩上。
他们交错着手臂,李言风把脸贴上温黎冰凉的的耳廓。
一个久违的拥抱,温黎都快忘了李言风皮肤灼热的温度。
很静,月光流水般淌过两人互相交握的手指。
温黎脑子里那根从见了李拂晓就开始绷起的弦,被慢慢的化开、散掉。
短暂的清醒,他转身把人推开一段距离。
“李言风,”温黎后腰抵着台边,垂着睫毛,不看对方的眼睛,“你能不能帮帮我?”
李言风沉默片刻,应道:“好。”
那个人的信息很好查,顺着李拂晓的住院清单一路找过去,用小孩的身份和医院套套话。
温黎找到他时,他正在一家麻将馆里打麻将。
李言风沉着脸进去,二话不说直接踹翻了桌子,“哐当”一声,麻将稀里哗啦散了一地。
一桌牌友吓得四散而逃,他抓着那人头发往桌角一磕,一声惨叫后即刻见了血。
事情结束时一行人去了医院,另一行人去了警局。
两个未成年,这是个很棘手的事。
派出所里的警察叔叔被折腾得焦头烂额,而当事人的却意外轻松。
午夜,温黎舅舅开了三小时夜路赶过来接人。
看到两个混小子先往后背上一人给一巴掌,办理好手续后拎着后衣领胡乱塞上车,到底也没说什么。
这事儿最后是舅舅处理的,温黎打电话想问一问赔偿,结果隔着网线劈头盖脸挨了一顿臭骂。
温黎耐心听完,不忘补一句“舅舅再见”。
好一出“舅慈甥孝”。
这次的阵仗闹得很大,但实际上他们并没有怎么受伤。
温黎头一次动手打人,力道没拿太准,手背关节处齐刷刷破了层皮,看着血呼啦擦的,格外可怜。
不过那些都是皮外伤,抹药之后没几天就结了痂,恢复时伤口很痒,他总忍不住用手去挠。
挠破了出血,顺着指节往下淌。
温黎静静地看着,觉得自己快成精神病了。
突然,身旁的椅子被人拉开。
浅蓝色的裙摆轻荡,不是同桌。
他下意识抬头看过去。
“你手出血了,”林薇递给他一包纸巾,“需要我陪你去医务室吗?”
温黎微怔,摇了摇头。
“我就知道,”她微微叹了口气,扭头看向教室后门,“我喊了李言风来,他陪你去吧。”
去医务室的路上,温黎手上的血已经止住了。
李言风要了碘伏和纱布,小心翼翼地替他的伤口消毒上药。
两人的手指搭在一起,温黎看着看着就掉了眼泪。
“李言风。”
他木讷地开口:“我怎么了?”
这几个月里发生了太多事情,像源源不断的气体,不停打进温黎的身体里。
他宛如气球一般膨胀、变形,表皮被撑的越来越薄、越来越脆,可能会在下一秒炸成一团血肉,又可能不会。
等待的时间格外熬人,温黎能感受到自己心态的变化。
远离李言风像是直接抽掉了他的主心骨,浑浑噩噩地活着,逐渐趋于极端。
极端的怨恨、极端的痛苦。
这些阴暗的东西流窜于他的四肢百骸,附骨之蛆一般蚕食着他的精神。
他坚持了两个多月,终于受不住了。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劈里啪啦掉在了李言风的指背。
李言风手掌捧着他的侧脸,用拇指抹掉眼泪。
掌心湿润一片,他无奈,把温人拉进怀里抱住。
温黎恨自己半途而废的软弱,也恨李言风没有底线的迁就。
他的手臂折在两人的胸膛之间,推不开,也不愿推开。
咬着牙想说一句“不要碰我”,却只能蠕动唇瓣,发不出声。
他的呼吸都带着哭腔,即便说除了声音,估计李言风也不会真的照做。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李言风感受到温黎细微的挣扎,把他抱得更紧。
双臂环在身侧,鬓发擦过耳廓,温黎思绪被熟悉的气息裹挟着回到过去——那个还可以肆意拥抱的过去。
“我能抱你吗?”温黎抖着声音问。
李言风单手扣着他的脑后,偏头在零碎的乌发上印下蜻蜓点水般的亲吻:“嗯。”
得到了许可,拿到了道德意义上的免死金牌。
他装模做样地安慰自己是李言风主动,再自暴自弃般闭上眼,把脸埋进李言风的颈肩。
温黎的鼻尖微凉,蹭过跳动的脉搏,久违的体温让整个人都微微战栗。
心跳震耳欲聋,在他的肋骨之下大肆喧闹,叫嚷着破土而出。
胸口闷得发痛,宛如窒息一般,急急地抽泣,偏头不着痕迹地吻上李言风的领口衣料。
失而复得的温暖让温黎脑子里蓦地闪过一个念头——我可能只是失去他了。
在这几个月里,他同时失去了李言风和李拂晓。
这太可怕了。
“你会离开我吗?”
温黎有些混乱地问。
“不会。”
他回答地意料之中,且异常坚定。
“不会…”温黎小声地重复,低垂着睫毛思索片刻,“无论发生什么?”
李言风轻轻“嗯”了一声:“无论发生什么。”
李言风的怀抱提神醒脑,温黎在他身边窝了会儿,整个人都变得正常许多。
当晚,趁着李言风去车厂的空档,温黎去了李拂晓的房间,打算把这件事跟她摊开了聊聊。
李拂晓经过这几日的休养,人已经恢复了大半的精神。
她的视线落在温黎的手上,接着,温黎背过手去,坐在了她的身边。
“妈,你之前想带着我,是怕他打你。”
李拂晓偏过头,努力逼退自己眼里的泪。
“离婚吧,”温黎呼了口气,“你不去工作也没关系,我能挣钱养你。只是这一年吃穿可能会差一点,等高考后我成年了,到时候出去打工就会容易点。”
李拂晓坐在床头,闭上眼,不接话。
温黎似乎也没指望她能有什么反应,继续说着:“我们换个房子,去别的城市,有李言风在,他不敢再来找你。我每个月挣的钱都给你,我们就像以前那样好好过日子,行不行?”
或许是提到了李言风,李拂晓睁开眼睛,看向温黎,质问道:“以前?以前什么样?”
温黎的喉结一动,并不做声。
他或许知道李拂晓的意思,但不愿提及。
“让他搬出去。”李拂晓突然扔下这么一句。
温黎垂着眸,没有反应。
李拂晓拿起枕头砸在温黎的身上:“我说让他搬出去!”
“你怎么就不能放过他?”温黎哑声问,“这次要不是他——”
“我放过他,谁放过你?!”李拂晓刻意提高了音量,用来掩饰话里的哭腔,“我再怎么样混蛋,我也是法律允许的,我明明白白嫁过去的,谁也不能说什么!但你那又算什么?被人嚼一辈子舌根,笑一辈子,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她哽咽着,到最后双手捂脸,泣不成声。
“我当初就不应该让他进屋来,他那个小孩邪得很,沾上他准没好事,我好好的一个儿子,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祥林嫂一般的碎碎念,车轱辘话翻来覆去地说着。
温黎面无表情地听了一会儿,起身想走,但又停了下来。
“我哪样?”他反问,“我规规矩矩挣钱,认认真真上学,我还不够好吗?我和李言风又哪样了?我怎么就不能和他在一起?!”
李拂晓诧异地看着他,半张着嘴,愣了许久:“你真是疯了。”
“我是疯了!”温黎大吼出声,“我真的快要疯了!为什么你一定要逼我!我是没他不行,我就是没他不行!凭什么你可以莫名其妙和别人结婚,我就不可以和他在一起?”
李拂晓呆呆地看着温黎,像是被他不受控地音量给吓到了。
温黎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只觉得自己头晕目眩,快要站不住脚。
耳边警铃大作,他脚步凌乱的转身扶住门框,想要出去吸一口哮喘喷雾。
然而,在他推开半掩着的卧室房门后,却猛地定在了原地。
玄关里,李言风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
此刻他静静站在那里,像是不解地思考着什么。
温黎脑子里“嗡”的一声,霎时间天旋地转。
重重摔下去的那一瞬间,他听见了李拂晓的尖叫。
像隔着汪洋大海,遥远又模糊。
第25章
温黎送去诊所时情况不好,张口呼吸,伴有轻微意识障碍。
短暂地吸氧不能缓解后,医生建议即刻转送至医院急诊。
李拂晓脸上的泪水未干,整个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不轻。
她的腿还没好全乎,只能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
李言风背着温黎大步流星,很快就甩开她一大截。
医院里人来人往,科室繁多,李拂晓紧了紧手里的挎包,准备随时听医生的话去哪哪窗口交钱。
然而一系列流程下来,李言风压根没让她插手,就这么穿过急诊,转至呼吸内科,跳过了挂号充值等一系列繁琐的步骤直接进行鼻导管中流量氧疗。
医生根据温黎的哮喘病史先行用药,在问及既往病例时,李言风微喘着气,脱口而出。
时间精确到某年某月,做了哪些检查,接受了哪些治疗,多久出院,效果如何。
甚至这次病发前的刺激因素,最近的感冒发烧,以及无糖尿病高血压肺结核等特殊情况都一一告知。
办公室里的几个医生都抬了目光,其中一人问道:“你是医学生吗?”
李言风停顿片刻:“目前高二。”
雾化紧跟着安排,输液也再同一时间扎进血管。
李言风找来了一个落地的吊瓶架,这么一手背着温黎,一手拿着架子,去不远处的大厅抽血。
没走两步,身侧突然探过来一只手,握住了吊瓶架。
李言风微一回头,发现是李拂晓。
这时,他才想起来自己身后还跟着个人,便放手把背上的温黎又往上背了背。
抽血时温黎根本坐不住,李言风只好抱着他坐下,让对方靠在自己怀里,虚虚地稳住身形。
他熟练地握着温黎小臂,探进玻璃窗口给护士消毒。
温黎手腕皮肤很薄,青色的血管交叉相错。
针头刺进腕间皮肤,温黎眉头一拧,被李言风捂住眼睛。
“没事的,”他垂眸小声安抚着,“再一下就好。”
抽血抽的不多,分别扎了手腕和手臂。
李拂晓看得心疼,便多嘴问道:“怎么扎两针啊?”
护士瞥她一眼:“就是扎两针的。”
“什么?”隔着玻璃,李拂晓没听清。
她探着身子,还想再问几句,李言风用棉签压着针口,淡淡道:“一个做血气分析,一个查血常规。”
李拂晓没听懂,却闭了嘴。
抽完血,他们又赶着去雾化。
很快,检查结果下来,低氧血症伴高碳酸血症。
不算特别严重,但人还在轻度昏迷。
氧气在水里“咕嘟咕嘟”冒着泡,护士扎完点滴,随手递给李言风一个温度计。
每隔一小时量一□□温,这些小事都已经不用出声交代。
李拂晓微微佝偻着身子站在床边,看李言风解开温黎的衣领,把温度计夹进腋下。
温黎紧拧着眉,好似痛苦地偏过脸去,李言风摸了摸他的额头,把输液管理好,又揉揉温黎的掌心。
她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一切,仿佛看到这几年间两个孩子是如何相依为命,甚至于他们之间根本插不进去第三个人。
时间过的太快了,不过几年的光景,当初那个蜷缩在单元楼走道里骨瘦嶙峋的小孩就已经抽条成现在能够独当一面的模样。
李拂晓对于温黎病发时的记忆还停留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时温黎都没到她的胸口,两只手能抱得过来。
在诊所里充满消毒水的空气中,窝在她的怀里烧得迷迷糊糊,还不忘攥着她的衣服喊妈妈。
那时的温黎除了李拂晓无人可依,李拂晓心疼过,也厌烦过。
想过如果有谁愿意要这小孩,她就不养了。
可想归想,却也就这么一年年养了下来。
一晃眼,两个孩子都长这么大了。
她不再是温黎唯一的依靠,即便已经离开了有一段时间,他依旧好好活着。
李拂晓竟莫名感到了恐慌,她按着床边上前,用那一双枯瘦无力的手臂把李言风往外推开一些。
仅仅只是半步,李言风与床铺之间生生插进来一个女人。
李拂晓手指抓着被褥,死死盯着床上的温黎,只留给对方一个后脑勺。
她不敢去看李言风的眼睛,也生怕激怒对方。
可李言风什么都没做,他只是又退开了一点,停顿片刻,转身出了病房。
等到身后安静下来,李拂晓额角有汗,虚虚地回了下头。
她不知道李言风去了哪,但心里隐约觉得并不是离开。
李言风的确没有离开,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先是回家拿医院的充值卡,还有之前各项检查的片子,再把医生办公室都跑一趟。
病房里有李拂晓照顾着,他放心了许多,楼上楼下跑了一圈回来,温黎还没有醒。
医生走过去查看病情,李拂晓连忙站起身让开位置,探着身子忧心忡忡地问:“医生,他这次怎么这么严重?以前都不是这样的啊?他很久没有发病了。”
“很久?”医生扭头诧异道,“几个月前我才见过他。”
李拂晓登时闭上了嘴。
李言风站在床尾,远远地看上一眼。
温黎皱着眉,额前的碎发都湿透了,软趴趴地贴在皮肤上,看上去有点可怜。
医生离开后,李拂晓也跟着出去询问病情,李言风这才得到一点空当,上前把厚重的被子往下拉了拉,手指抹过额头,擦掉那些黏腻的汗。
李拂晓去而复返,小跑着回来,像鸡妈妈护小鸡一般横插进李言风的面前:“你在干什么?”
她有些害怕,最后一个字都泛着不正常的颤音。
李言风依旧是往后退开一步:“他很热。”
李拂晓转身,把被子又往上提了提:“他有点烧,不能着凉。”
“他流了很多汗,需要擦干。”
这是常识,李拂晓不是不知道。
只是面对李言风,她下意识地否定,非要和他背道而驰。
“我不用你教我怎么带我的孩子。”
李拂晓加重了最后几个字,听得李言风额角一跳。
两人在无形中僵持着什么,谁都不愿意在对方的面前服软让步。
温黎的呼吸沉重,刚擦过汗的额头似乎又有濡湿的迹象。
最终还是李言风率先偏过脸,喉结上下微动,转身往外走去。
他没走远,就停在了病房外的走廊里。
这里没有座椅,他便靠墙站着,不吭一声。
入了夜,走廊的灯关了几盏。
白色的瓷砖镀了银霜一般,同他的心底一般冰凉。
李拂晓拿着盆出门准备洗漱,被门边的李言风的吓了一跳。
目光相接,李言风眸色深沉。
脸部轮廓锋利的人看起来比较凶狠,加上他有点上三白,拧眉时瞥上一眼,跟三九天的冷风似的,含枪带棒地迎面给你一刀。
李拂晓心里一寒,不由得想起李家村里那些骇人听闻的风言风语。
这小孩家破人亡没落得一个好下场,如今她沾到了,自己儿子也进了医院。
“你…”李拂晓急急地吸了口气,“你放过我吧!”
李言风目光闪烁不定,只当李拂晓脑子有病,也不屑于和她争一时之气。
可李拂晓偏偏从其中品出几分克制与压抑,慢半拍地发现自己那头铁的傻儿子似乎也不是单方面的一厢情愿。
想到这,李拂晓的冷汗瞬间就浸湿了里衣。
“你把我儿子带坏了。”她压抑着音量,小声对李言风说道,“如果没有你,温黎会跟我走,也不会受这份罪。你能挣多少钱?又凭什么留下他?”
李言风垂眸看着眼前这个几乎快要崩溃的母亲,咬肌紧绷,努力把有些话咽回肚子里。
他也很想质问,想抱怨,想咒骂。
想愤怒地对李拂晓发泄情绪,问她为什么一次又一次抛下温黎。
可转念一想,自己又用什么身份去责怪温黎的母亲。
他什么也不是,在这个家里如同附属的累赘,永远也没有立场去点评一二。
“温黎很珍惜您。”
他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怒火,甚至愿意作为一个传声筒,去修复这对母子的感情。
“我和我儿子的事情轮不到你插嘴,”李拂晓重重地打断他,“你以为养他几个月就能代替我吗?我是他妈,他永远都离不开我,你是什么东西?你们——”
李拂晓话说一半,突然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
李言风从这一个突兀的停顿中感受到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李拂晓话锋突变:“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
李言风一怔,猛地抬起头来,那张向来“天崩于前而不改色”的脸上意外露出些许慌乱的神色,在接触到李拂晓的目光后又飞速隐于漆黑的眸中去。
李拂晓后退几步,指向他的食指抖得厉害。
“你…你这个混蛋!”
李言风压住胸口起伏不定的情绪,重新冷静下来,沉默地看着李拂晓。
“我好心收留你,你、你竟然……”
她把手里的塑料盆往李言风头上掷去,对方不躲不闪,被打的偏了下脸。
值班的护士听见声响,连忙过来:“干什么啊这是?都停一停!不然叫保安了!”
“恩将仇报的东西!”李拂晓被气得面红脖子粗,整个人按着心口“呼呼”地喘着粗气。
李言风想直接走人,又怕真把李拂晓给气到哪儿了。
护士扶着李拂晓查看情况,拍拍她的背。
她还以为是当妈的教训自家小孩,不明所以地劝了几句。
李拂晓捂着嘴,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
隔着泪水,她之前那么强势的态度慢慢软化下来,最后她几乎有些崩溃的恳求着。
“你要真为了温黎好就让他跟我过吧,我是他的妈妈,我不会害他的。”
面对一个痛哭流涕的母亲,李言风的表情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破裂。
他的嘴角往下耷了一下,脸侧腰肌紧绷,眉头骤起,眉尾跟着往下趴。
这样的表情多存在几秒,应该就能顺着直接哭出来。
但李言风只裂了那么一秒,就立刻恢复原样,甚至速度快到都没人发现。
“我可以离开,”他几乎用尽所有的力气来稳住自己的声线,哪怕旁边的护士一耳朵就能听出话里的颤音,“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第26章
李言风说完就离开了,他也不可能在走廊里站一晚上。
魏振国听见店里卷闸门“哗啦”一响,迷糊间跑出来,看见李言风沉着张锅底似的臭脸,登时也一脑门火。
“大半夜的你鬼打墙跑我这?”
李言风一声不吭,又“哗啦”一声把卷闸门关上。
他也没搭理魏振国,直直走去那件小破储物间,把自己“哐”的砸在了床上。
魏振国骂骂咧咧跟过去,粗暴地掰过李言风的肩膀,确定这混账东西是否还全须全尾。
“怎么了?死了?明天你何叔的车还能跟吗?”
李言风进皱着眉,把被子蒙在脸上,胡乱“嗯”了一声。
魏振国觉得奇怪,又伸手去扒拉他的被子:“怎么了你?出什么事了?”
李言风烦躁地一偏头,这回闭上眼连话都不说了。
魏振国看他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就来气:“不吱声就给我滚出去!”
说滚就滚,李言风直直地起身出了门。
盛夏的夜里闷热无比,车厂门口的路灯在这段蜿蜒曲折的水泥路边一枝独秀。
蚊虫飞蛾逐光而上,在那一点点低功率的钨丝灯外聚团飞舞。
李言风皮糙肉厚,蚊子都懒得叮他,大半夜绕着他嗡嗡直转,有时扑到脸上还是挺烦人的。
不过这些都是小事,以李言风眼下杂乱无章的心境来看,压根都不值得在意。
他定定地站在路灯下,垂着视线,直勾勾地盯着脚边一颗兵乓球大的土渣子。
蝉鸣骤起,听声儿像是只有一只,“吱儿吱儿”地叫着,格外欢快。
李言风收了目光,抬头动了动颈椎,又重新看向电线杆上的一处磕碰。
焦距虚实不定,他在想半个小时前和李拂晓之间的约定,说不好是庆幸还是后悔。
“你他妈驴啊!”魏振国猫着腰,在半拉着的卷闸门下探出个脑袋来,“要滚就滚远点,老子眼不见心不烦!”
李言风闷不吭声,转身走回店里。
他拿了自己的背包,似乎真要滚远点。
魏振国气得一脑袋火,正纳闷这小子今天吃错药就跟他对着干时,李言风开口道:“明天有事,何叔的车我不跟了。”
隔天,温黎醒时天还没亮。
睁开眼,病房里只亮了门口的一盏灯,昏昏暗暗的环境,还有略微刺鼻的消毒水味。
这几个月他整夜整夜的失眠,这次算把那些缺了的觉一并补上。
就是睡久了人也跟着有些反应迟钝,他眯着眼睛躺了许久,这才一点一点顺出昨晚昏迷之前发生的事。
挣扎起身时床铺受力发出轻微的声响,李拂晓从梦中惊醒,也跟着坐起了身。
“怎么了?”
她的声线沙哑,说出口的话里还带着几分未醒时的茫然。
温黎移过目光,见李拂晓睡在病床之间的走道撑起来的折叠小床上。
她甚至连个被子也没有,只是盖了一件大衣,看起来并不暖和。
那一瞬间,他为自己差点脱口而出的那句“李言风呢?”而感到愧疚。
李拂晓缓了下精神,揉揉眼睛坐起来。
天将亮未亮,晨间熹微的光给窗框拢上一层寡淡的浅黄。
雾蒙蒙的早上,一切都还在晕晕欲睡。
李拂晓拿过床头柜上的温度计,用力甩了一下,举起来仰头对着光亮看看,再递给温黎。
温黎接过来,垂眸夹在腋下。
“早上想吃什么?”李拂晓抓了一把自己的长发,起身轻声道,“我去买,你再睡会儿吧。”
温黎沉默片刻,开口说话时声带震动,像一根筋连着他脑子,整个人都跟着一起疼。
“都行。”
李拂晓撑着床起身,走路时还有点坡脚。
温黎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呆愣片刻。
亲人身上总有一种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宿命感,即便上一秒吵的昏天黑地恨不得当场掐死对方,可下一秒又能互相照顾互相扶持,一瘸一拐地去给对方买早饭。
温黎觉得心酸的同时,也没想到自己醒来之后和李拂晓相处的画风竟然是这样的——这样的正常。
夹着冰凉的温度计,他抬眼看向窗外,甚至都开始有点怀疑之前的崩溃和争吵、以及意外出现在客厅里的李言风,到底是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
可这种想法仅仅只在脑中一闪而过,温黎又在下一秒很清晰地意识到这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他和李拂晓的争吵,李言风不知道听没听见。
想到这,温黎心底就不由自主地慌乱起来。
他按住心口,微微弓腰,拿过床头的哮喘喷雾猛吸一口,再一点一点捋平自己的呼吸,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肯定是听到了的,不然李言风不会不守在医院。
在他昏迷的这段时间,李拂晓对李言风又说了什么?还是李言风他…自行离开。
会恶心吗?
他莫名其妙想起当初李言风问他这一句话的语气,很平常的询问,如今却像魔音入耳一般反复纠缠。
会恶心吧!
所以离开了吗?
李言风有这么绝情吗?
还是对于这种事情的容忍程度远远低于温黎所想?
温黎紧紧握着喷雾的瓶身,死死盯住床铺一角,眼神空洞。
直到李拂晓去而复返,温黎这才恍如梦醒。
他疲惫到了极点,也不想一个人闭着眼胡乱猜测。
问李拂晓大多也是没有结果,倒不如直接去见李言风。
横竖都是一死,倒不如痛快点面对。
“妈,”他低低地喊了一声,“我的手机呢?”
正在摆弄小米粥的李拂晓警觉地一抬头,虽然心里多少清楚对方此刻询问手机是要做什么,但还是不死心的偏偏要问一句:“要手机做什么?”
温黎与她对视,目光几欲躲闪,最终却咬咬牙,平静地说:“我要给李言风打个电话。”
他的手机丢在家里,李言风没拿过来,李拂晓也就没在意。
现在开口要了,李拂晓给不了他,也不愿意给他。
“你还要给他打电话?”李拂晓说着就来气,“你给他打什么电话!?”
这话明知故问,温黎答不上来。
他没明目张胆跟李拂晓对着干,毕竟对方才辛辛苦苦出去买了一顿丰盛的早餐。
而且从李拂晓随时能气爆炸的状态来看,现在明显并不是提及李言风的最佳时间。
温黎选择沉默。
可惜,李拂晓却偏偏不依不饶:“问你话呢!你找他干什么?”
此时还是早上,三人病房里的其他两个床位被窗帘遮挡,也不知道还在不在睡。
温黎轻轻皱了下眉,但很快松开,他垂下睫毛,不再多嘴。
吃早饭时医院里的保洁阿姨过来例行打扫,消毒水的味道很重。
温黎没有表现出太明显的排斥,只是安安静静把饭吃饭,等着八点医生的查房。
他没什么事,烧退了之后没什么事就应该可以出院。
久病成医,自己的身体状况自己都已经摸清楚了。
然而,这样乖巧的状态让李拂晓坐立难安,她知道温黎在想些什么,知道对方一出院对方就会去找李言风。
“你是不是要去找他?”
温黎沉默。
李拂晓几乎尖叫起来:“是不是!”
曾几何时,那个窝在自己怀里叫妈妈的孩子开始有了比自己更重要、也更亲近的人。
对方甚至是个男人,而且还对他抱有同样的感情。
李拂晓一想到就慌得不行,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他们见面。
“我不许你和他见面!温黎你听到没有!不许和他见面!”
如果不是在医院里,温黎真的想再和李拂晓吵上一架。
但他又明白这种争吵没有意义,只会让矛盾更加剧烈。
“妈,你别刺激我。”温黎呼吸有些乱了。
他虚虚指着自己,咽了口唾沫:“我死不掉只会浪费钱。”
李拂晓一怔。
有时候温黎都搞不明白自己对于李拂晓到底是个什么存在。
家人?或者不是。
不然怎么会一次次不告而别,把他丢在家里一年半载没个消息。
明知道他有先天性疾病不能受到强烈刺激,却反反复复不顾他的感受,让白白花出去的医药费提醒他是个身体残缺的废物。
“我要见李言风。”
温黎弓着腰,把额头抵在了被单上。
他的声音沙哑,极度痛苦。
“今天见不到他明天也会见,明天见不到他后天也会见。除非你让我别出这个医院,别下这个床,不然我有手有脚,爬也会爬过去……问个究竟。”
而在几个小时前,相距几十公里的临市。
早上四点,天还没亮。
狭窄的巷道里,趴在门口睡觉的黄狗耳朵一竖,蓦地直起了脑袋。
它笔直地盯着前方——一栋破旧的三层居民楼下,有个带着黑色鸭舌帽的身影隐在了最边角的巷道中。
没过一会儿,赌了一晚上的男人带着一身酒味,摇摇晃晃从那头走过。
他的脸上还带着不久前的旧伤,温黎一拳差点把他的颧骨给砸裂开。
狗警觉地站起了身,“汪”地吠上一声。
那男人眼睛一瞪,骂骂咧咧踢翻了路边的狗盆。
“嗬啷”一声脆响,又连带着吐出几句不三不四的浑话。
他摸黑上了三楼,从皮带上取下那一大串钥匙,“哗啦啦”理了一下,借着稀薄的月光在里面选出一个插进锁孔。
“咔哒”两下,门锁打开,他左手握住门把,打开至他一个身形可以进去的宽度。
突然,楼梯口的月光消失一瞬。
一个人影几乎贴在他的身后,鸭舌帽的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
他脚步一顿,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只觉得被人猛地往前一推,一头撞进了房间里。
“砰——”
门被关上了。
第27章
温黎不可能一直呆在医院里,李拂晓更不可能一根绳子把人绑在身上。
医生前脚查完,温黎后脚就收拾着回了家。
脚步虚浮地走回卧室,在枕头下找到手机,先给魏伯打了个电话。
温黎还有点低烧,走几步就喘,忙音响了几声,他暂时缓了口气。
李言风不在车厂,也没去何广源那儿,说是有事,具体什么事不清楚。
这么多年,魏振国对李言风一直都挺散养的,除了实在没地儿落脚了给个地方睡觉,其他什么事一律不管,全靠自觉。
李言风这么多年没有长歪纯靠温黎拉扯,不然车厂那儿又抽烟又喝酒的,指不定把小孩带坏。
挂了电话,温黎有些茫然。
门口传来轻微的动静,他抬眼看去,李拂晓正倚着门框,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伤筋动骨一百天,李拂晓其实都还没有完全康复。
温黎放下手机,站起来,侧身让出床铺:“妈。”
李拂晓没有动作,她就这么原地站着,看着温黎,像是仔仔细细审视着他的每一根头发。
“我不让你找他,你当耳旁风。”李拂晓淡淡道。
温黎抿了下唇,垂下目光。
他以为李拂晓会像之前那样爆发,歇斯底里的咆哮,心里已经做好不对着干,也不生气的准备,却意外没有听到想象中的尖叫。
“你都在干些什么啊?”李拂晓哽咽着问他,“你以前很乖的,听妈妈话好不好?”
温黎怔怔地抬头,隔着满眶热泪,他接不住李拂晓的目光。
“妈妈尽快把婚离了,以后就在家里,不走了,”李拂晓低头抹掉自己的眼泪,抽了几下鼻子,重新看向温黎,“小黎,就这样吧。”
每个小孩都会有个小名,温黎也有。
以前在老家的时候姥姥会喊他,小黎,黎黎,很普通的小名,没什么特色。
李拂晓不怎么爱这么叫温黎,温黎记得好像只有在自己生病时,李拂晓哄他睡觉的时候听过几次。
模模糊糊的,听见了就会心安许多。
后来温黎长大了,李拂晓更是没喊过。
她每次喊温黎都连名带姓地喊,至于李言风,翻个白眼,差不多就知道指的是谁。
所以,这一声“小黎”仿佛在尘封的记忆中蓦地掀开一个角落,上面落下的浮灰呛得温黎鼻根一酸。
李拂晓太累了,几句话耗费完她所有的精力。
倚着门框,看着曾经那么瘦弱的孩子已经比自己还高,那一瞬间她的心底也产生了某种深深的无力感。
或许这时她还可以为之抗衡,可等到一年后温黎成年,小鹰扎起了翅膀,就不会窝在巢里。
她管不住的。
“正常点,”李拂晓闭上眼,恳求道,“妈求你,正常点就好。”
当天下午,李言风回了车厂。
不知道去哪了,跟个没事人一样回来修车。
魏振国觉得这孩子神情不对:“跑哪野了?”
李言风没吭声,魏振国气得用螺丝钉砸他。
“出去一趟哑巴了?温黎找你呢!”
李言风这才稍稍停了手上的活:“我给他打个电话。”
接到李言风电话时,温黎还没从李拂晓的恳求,以及那声“小黎”中缓过神来。
他不知道怎么选择,是拉着李言风和李拂晓抗争到底,还是就这样…默许着他人已经安排好的进程。
换做以前,他肯定选择前者。
只是出了上次的变故,他有点不敢了。
然而,正当他纠结焦虑之时,有人给他做出了选择。
魏伯身体突然不适,李言风暂时过去照顾。
温黎不疑有他,甚至还在某一瞬间有过暗暗的庆幸。
他庆幸自己可以因为突然的事故暂时逃避这个两难的境地,也没人怨他。
这个想法的冒出,让温黎觉得自己仿佛阴沟里的老鼠,他犹豫不决,左右难舍。
自己没有如最先所预设那样果断决绝,让温黎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入了夜,房间只他一人。
他忽而坐起,看了眼时间,麻溜地下了床。
出门时刻意放轻了脚步,没有惊醒主卧的李拂晓。
温黎一路小跑,在盛夏的夜里往车厂跑去。
路边的烧烤摊热闹非凡,结束了考试的高三生肆意言笑,灯火通明。
时间催着他往前走,温黎频频回头,看着那一桌桌长他一岁的少年。
片刻后,他又收回目光,低头一点一点计算着自己在南淮的日子。
李言风还会跟他考一所大学吗?
他曾经无比期待的夏天,会不会让他们彻底分开?
他
们或许需要见上一面。
即便是最糟的情况,也得听李言风亲口去说。
没什么不敢的。
温黎心脏“砰砰”直跳,连带着呼吸一起吵着耳膜。
他穿过马路街口,转进羊肠小道。
远远看见路边那晦朔难辨的路灯,魏伯的车厂就在对面。
他急匆匆地过去,脚步踏得结实。
心里想着魏伯生病了,自己是不是应该拎箱牛奶,或一些水果。
时间来不及了,他可以和李言风一起去买。
转过一个墙角,脚步戛然而止。
车厂外停着几辆越野车,魏振国满手黑色的机油,正赤/裸着肩背,大剌剌地站在车头和车主讲话。
内容涉及到一些修车的专业术语,温黎没听太懂。
他在旁边站了会儿,没见着李言风。
等到几分钟后魏振国闲下来,温黎这才上前询问:“魏伯,李言风呢?”
魏振国正用抹布擦着手,听这话抬了抬头:“我怎么知道?”
温黎微愣:“他说你……”
话只说一半,又被重新咽回去。
温黎大概是明白了什么,支支吾吾敷衍过去,没再多说。
魏振国不像生病的样子,最起码,生的不是什么大病,也不至于让搬过来照顾。
很明显,李言风在躲着他。
温黎失魂落魄地回了家,给何广源打了通电话,李言风也不在那边。
突如其来的心慌,他甚至都想去隔壁敲开李拂晓的门好好问一问,只是最终他还是停在了客厅。
黑暗中沉默了片刻,再转身回房。
一夜未眠。
隔天天还没亮,温黎早早起来,赶着去学校。
装模做样地拿了本书在走廊,等到早自习的上课铃响,也没见着李言风的身影。
他去一班溜了一圈,李言风座位是空的。
“温黎?”朱老师用书本点了下他的肩头,“上课了,怎么还不去教室?”
温黎慌里慌张地回头:“朱老师,李言风他——”
说来也巧,就这么一转身的功夫,他看见了朱老师身后的李言风。
温黎整个人一顿,像是被按了暂停键一般直勾勾地盯着对方:“李、李言风?”
李言风轻轻“嗯”了一声。
他如往常般穿了件黑色的短袖,偏过脸能看见高挺的鼻梁。
颧骨处似乎又不正常的血痕,李言风侧身避开温黎的目光,跟着朱老师走进班里。
“温黎?”许老师也在二班门口喊他,“回来上课了。”
一节早自习上的浑浑噩噩,下课铃一响,温黎就又跑去一班后门。
只是这次,他看见纪知雪站在李言风的桌边,微微躬身,似乎正查看着他脸上的伤痕。
温黎脚步一顿,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和突然转身的纪知雪对上目光。
对方十分兴奋地“哎”了一声,但似乎是碍于身边同学,又很快收敛了音量。
她小跑着过来,站在门边压低了声音问道:“李言风脸上怎么回事啊?和人打架了?”
温黎慢半拍地摇了摇头:“不知道。”
“你都不知道?”纪知雪惊讶道,“干部犯错罪加一等,看我不狠狠记他一笔。”
温黎动了动唇:“别……”
“你当真啦?”纪知雪连连摆手,“开玩笑的,不过我准备去校医院拿点碘伏过来,一起吗?”
温黎依旧只是摇头,纪知雪还想追问,他却忙不迭地转身,匆忙走回自己的教室。
早自习后的课间很短,温黎一去一回,屁股刚挨着板凳,上课铃就响了。
同桌看他神色不对,敏锐地凑上前来:“你还好吧?”
温黎胡乱“嗯”了一声,翻开下节课的课本。
他在一半后门站了半天,纪知雪都过来了,李言风不可能不知道。
以往温黎过去,李言风怎么都是主动出来见他的,怎么今天就……
还有,李言风昨天到底去哪了?
这些问题如乱麻般搅在他的脑袋里,本想问问清楚,结果却越理越乱。
是不是不想见他?
说不出口,所以用这种别扭的借口来搪塞他。
温黎一想到就心疼得没法儿呼吸,可他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一次次的失落而归耗尽了他的勇气,无数的明示暗示让他不得不把事情往糟糕的方向去想。
分明前一阵子他才决定离李言风远一些,可当对方真的开始避让时,他却心慌到不知所措。
整个上午,温黎伏在桌上,一个字都没听进耳朵。
这种状态对一个准高三生是比较致命的,他心里明白,就是控制不住。
好不容易熬到了放学,温黎闷在原位,等最初放学的人流散进,这才慢吞吞地站起身,从窗口往下看去。
梧桐茂盛,在阳光下摇曳着宽大的叶片。
树下偶尔走过几个学生,除此之外就只剩绿化带里零散的草木。
李言风没有等他。
温黎给李言风找了借口,可能对方和自己一样,一时间不知道如何面对。
只是一天、两天,整整一星期下来,依旧如此。
两人心照不宣般地在彼此之间筑起高墙,李言风住在车厂,没再回家。
“魏伯生病”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欺骗,谁读知道,却无人揭穿。
他们缄默不语,岁月静好地继续每一天的日常。
温黎被这股虚假的美好揉圆搓扁,努力保持着外表正常,但整个人已经乱成一团浆糊。
一切都在变糟,只有李拂晓在慢慢变好。
她前些天把婚离了,过程流畅到让温黎诧异。
李拂晓的身体逐渐恢复,已经可以收拾家里,做做家务。
阳台上又晾起了衣服,厨房的油烟机嗡嗡作响。
唯一能安抚他的,也就只剩每次放学回家后桌上做好的饭菜。
他们母子俩相依为命,好像生活在这一刻重新回到了正轨。
可是不应该这样的。
“李言风去找他了吗?”温黎冷不丁问道。
李拂晓猛一抬眼,呼吸一窒:“什么?”
“不然你怎么可能就这样离婚了?”
温黎不是傻子,他能看得出身边的那些反常都是有联系的。
那一天的不知所踪,还有隔天清晨脸上的伤口,时间线串在一起,一切都说得通。
李拂晓沉默片刻,并不否认。
“可那又怎么样?温黎,这样不也挺好的吗?你还想干什么呢?”
温黎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片刻后,他垂了眸,喉结上下一滚,点了下头。
“不想干什么。”
和李拂晓把话说开了,温黎心里也稍微好受一点。
最起码李言风临走前还惦记着自己,并不是最坏的预想那样,带着十二万分的嫌恶。
你还想干什么呢?
李拂晓的话一遍一遍回响在他的脑海里,这个问题的答案温黎也不清楚。
他还想干什么呢?
都这样了,自己和李言风之间还能怎么样呢?
以前那样肆无忌惮的相处是不可能了,以后…以后就更别想了。
都说祸从口出,怎么当时火气上头不过脑子,搞成现在这样,彼此都尴尬。
就这样了吗?
还能怎么样呢?
不被当成异类就已经非常难得了,还能指望李言风对自己有所回应吗?
温黎低着头,踢开路上一颗石子。
石子滴溜溜地滚远,撞在旁边的墙脚。
有一道影子在转角处骤然出现,虚虚地被拉得老长,几乎要挨到温黎的脚边。
“已经走了。”
熟悉的声线听得温黎猛一抬头,窄窄的道路那边,李言风背着单肩背包,如往常那般握着自行车车把手。
他手上正拿着手机,抬头看向温黎的那一瞬间,说出口的话也跟着顿了一下。
“嗯,马上就到。”
挂电话时,李言风的视线低垂,有片刻的躲闪。
但他很快镇定下来,收起手机继续往前走去。
“你、你买手机了。”温黎磕磕巴巴地说。
李言风迎着他走近几步,表情看不出有什么其他异样:“嗯。”
温黎心里一个“咯噔”,总觉得只是简单的一问一答,却无形中在两人之间横下难以逾越的鸿沟。
李言风买了手机?什么时候买的?他怎么不知道?
而且都能打电话了,也没告诉他号码。
“你要去哪?”李言风停在温黎的侧前方。
温黎慌乱地抬了头:“哦,随便逛逛。”
他僵硬地转过身子,却又发现和李言风同路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
“早点回家。”
温黎耷拉着脑袋:“嗯。”
李言风没多说什么,当即推着车子就要离开。
温黎看着对方走出去四五米远,又忍不住几步追上去。
“你、你的电话号码…”
他的手指勾住李言风的自行车后座,那个曾经属于他的位置。
李言风回过头,报出一串数字。
温黎低头存好,收起手机:“那…再见。”
他上一次和李言风说再见,久远得都好像是上辈子的事。
李言风只是应了一声,走得没有回头。
温黎在原地站了会儿。
他有点没反应过来,直到重新打开手机,翻到李言风的那串号码。
哦,不是幻觉。
回到家,李拂晓问他去了哪。
温黎愣怔一会儿,想要回答时对方已经回了卧室。
老天爷多少有些缺心眼,让人们在合适的时机茫然,又在足够清醒后错过。
那些没能问出口的问题,过了某个时间节点,就不需要答案了。
温黎回到房间,坐在桌前打开手机。
点开李言风的手机号,发过去一条信息。
温黎:【你去何叔那儿了?】
李言风平时生活娱乐活动匮乏,常去的地方除了学校就是车厂和物流市场。
六月没几天就要放假了,温黎猜测李言风大概要去跟着何广源开货车。
果然,对方回复过来:【嗯。】
温黎不自觉弓了弓腰,李言风的冷淡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反复编辑着下一条信息,温黎小心翼翼,生怕祸从口出,再说些个什么狗屁东西。
温黎:【去多久吗?】
李言风:【一个月。】
一个月。
温黎顿了顿。
他开始有些庆幸晚上闲的没事出去走了一圈,又恰巧撞见李言风正在通话,要来了电话号码。
虽然之后或许也能从魏伯口中得知,但能被李言风亲口告知,都足以减少即将而来的分离焦虑。
温黎:【我能给你打电话吗?】
李言风:【可以。】
对方恢复的很快,几乎像是同他一样握着手机等着回信。
温黎这些天所有的委屈和难过全都被这寥寥几条短信给牵引出来,没出息地落下几颗眼泪。
温黎:【可以现在打吗?】
信息发送过去,他紧张地用指尖反复按压手机边缘。
一秒、两秒、三秒。
就在温黎懊悔于自己又说错话时,手机突然进来一条电话。
他吓得一个哆嗦,双手一起捧起手机。
李言风的声音像裹着沙砾一般,粗糙的刮过温黎的耳廓。
“喂?”
温黎嘴巴一瘪,险些哭出声音。
他捂住话筒,深深吸了口气:“喂,李言风。”
那边的背景音有些嘈杂,能听见车来车往的笛声,还有在远处大声说话的人声。
李言风似乎走到了一个相对比较安全的地方:“还不睡?”
“就睡了,”温黎立刻踢了鞋子爬上床,“你已经走了吗?”
李言风道:“没有,在上货。”
“哦哦,那你忙,”温黎连忙道,“注意安全。”
他觉得自己应该挂断电话,但又实在舍不得直接说出来。
如果李言风要去忙的话应该会开口的,如果李言风开口的话——
“吸喷雾了吗?”
温黎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在瞬间定格,急急忙忙地回应着:“吸了,晚上出门前就吸过了。”
平常的小事在在不知不觉中拉近了些距离,温黎把手机换了一个耳朵贴着,咬咬唇,问道:“李言风,你还会回来吗?”
他紧张得手心出汗,听得话筒那边回答:“师父那边会有些忙。”
温黎肩膀一塌,片刻后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应允。
他急急地吸了口气,又道:“其实那天,我、我跟我妈吵架了,说出来的话可能不是那个意思……”
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解释什么东西,但说话总比不说好,他支支吾吾,半天都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可李言风却轻轻“嗯”一声:“我知道。”
知道?知道什么?
知道那个“在一起”到底是什么意思吗?
还是知道他这句话只是想要掩饰原来的含义?
温黎自己都不知道。
“那、那我们…我们还和以前一样吗?”
他干脆不再纠结,重新抛出去一个新的问题。
李言风没有立刻回答,温黎能听见对方的呼吸顺着话筒传递过来,像有了重量一般,压着他的心口,听得呼吸困难。
李言风:“嗯。”
那一瞬间仿佛心脏骤停,温黎再次开口,声音都有点发抖:“是、是好朋友吗?”
“嗯,”李言风缓缓地舒了口气,把他的话用肯定的语气重复一遍,“是好朋友。”
第28章
距离暑假还有一段时间,李言风就已经不在学校了。
纪知雪来问过温黎几次,不过每次都无功而返。
其实这事儿温黎多少有点心虚,因为李言风最近几天都和他有短信联系。
每天一睁眼就打开手机看看,十有八九会收到一句早安。
晚上临睡前吸了喷雾,再告诉李言风换一句夸奖。
虽然联系的内容都是些日常没有营养的问候,但就是这简单的几条信息,足够在极大程度上缓解了温黎的分离焦虑。
七月,放了暑假。
温黎这一届准高三生没那么舒服,学校偷偷补课,他们的假期浓缩成了一周不到。
班里同学大多怨声载道,温黎却如坐定老僧般捧着书本如饥似渴。
也就是在这个盛夏,他比往年要迫不及待,想快点长大。
他一面觉得愧疚,一面又想要补偿。等不及要羽翼丰满,逃离这个让他窒息的家庭。
八月,李言风并未如期归来。
外出的时间不能确定,甚至安全也不能确定。
终于,在八月上旬,李言风的号码断了联系。
温黎前几天还在反思是不是自己哪里说错了话,后来发现连何叔的电话也打不通之后才反应过来出了事。
他急急忙忙去找魏伯,老大爷一点都不着急,慢悠悠看温黎一眼,说没消息就等着。
于是温黎耐着性子又等了两天,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他往物流市场跑了几趟,和那边的叔叔伯伯问东问西,也问出了点头绪来。
李言风这次跑的并不是以前那种两三天就能跑完的普通的一趟货,他是是往远了跑,往没人的地方跑,沿路倒手倒卖,哪儿有钱往哪扎。
通常情况下,去的地方没有网络也很正常,一般等个个把星期,等人回来也就好了。
温黎那颗心忽高忽低,被悬得实在难受,他又眼巴巴等了几天,坐牢似的,干什么都提不起劲。
直到八月底,暑假都快结束了,李言风曾经承诺的一个月活活翻了一倍。
温黎实在是坐不住了,想去派出所报案,却被警察叔叔喊了李拂晓带回家。
“你们俩是不是还联系着呢?”
温黎不答。
“天天捧着手机,书也不看,习也不学。”
李拂晓絮絮叨叨地说了一路,温黎安静地听着,也不搭腔。
进了家门,他直直地朝着房间走去,大门却“哐”的一声被用力关上,李拂晓快步走到温黎面前,掰过他的肩膀:“你想怎么样?”
温黎往后一个踉跄,依旧不答。
“你们两个男人想怎么样?!”李拂晓压低了声音,几乎是贴在他的耳边嘶吼着质问,“你是要把我逼疯吗?!”
温黎后退半步,手指死死扣着掌心:“这么多天了,我就是——”
李拂晓的手指戳在了他的下颚:“他就是死外面也轮不到你管!”
温黎垂着眸,不躲不闪。
“你不要脸我还要脸,你让周围邻居怎么看你!”
温黎动了下唇,气话都冲到了嘴边,却在对上李拂晓含泪的目光时生生咽了回去。
“你看什么?你想说什么?”李拂晓声音发抖,“你想骂我吗?”
多说无益,温黎即便站在这里杵成个木桩,李拂晓都能自言自语把自己说的内心崩溃。
这种对峙没有意义,他侧身躲开对方,进了房间。
李言风依旧失联,已发未读得得信息越来越多。
就在温黎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何叔的手机来电,电话那头是李言风。
他的手机坏了,现在正在回南淮的路上
接到电话时温黎正在上晚自习,他站在走廊里,几乎说不出话来。
隔天,温黎早早就去物流市场等着。
李言风的车中午到,他站了几个小时,望眼欲穿。
他幻想着无数种迎接对方的方式,可当货车停下,李言风拎着包从副驾下来时,温黎却眼眶一酸,只会呆呆地站在那儿。
不过两个月没见,李言风仿佛过了边油漆似的,整个晒得黑了好几个度。
他的头发被推成短短的板寸,原本正合适的短袖套上身上都有些空荡荡的。搭在大臂的袖口被他卷去肩头,露出巴掌大一片血呼啦擦的伤口,简单的涂了些药水,就这么大咧咧敞在八月的阳光下。
这么一个形象配上他微微骤起的眉头、看人时锋利而又戒备的目光,整个人猛一看过去活像个刚出狱的少年犯,温黎夜里走路上看见这类人都得绕着走。
而李言风看见温黎,意外地一怔,随后快步过去,在路上还不忘把衣服放下来。
“你怎么在这?”他的嗓音沙哑,带着晨起时还未开嗓的模糊。
温黎慌乱地左右看看,沉了沉呼吸,道:“我听魏伯说你今天回来。”
这是他们自上次分别后的第二次相见,温黎始终低着头,他有些不敢看李言风的脸。
“说啥呢,”何广源在几步远的地方吆喝一声,“不睡觉啦?”
李言风闻声回了头。
温黎趁着这几秒抬头看了眼李言风,被对方下巴上的一片胡渣,以及眼下浓重的淤青给吓了一跳。
“认不出来了?”何广源逗了温黎两句,“别黏糊了,放你哥睡觉去吧。”
两人之间发生的事情,别人并不知道。
何广源随口一说,是按照温黎和李言风之前的相处模式来的,他说完就走了,剩下温黎站在那儿,尴尬的手脚都不知道放哪。
“我不是…”他磕磕巴巴地解释,“我就路过…来看看,你睡觉吧。”
说完他就要离开,别扭地转过身,连句再见都忘了说。
“等等。”李言风在后面叫住他。
温黎立刻回头:“怎么了?”
李言风低头掏了掏手上的背包,拉开最里面那层内兜,拿出两张银行卡递过去。
温黎愣愣:“给我?”
“嗯,”李言风把背包随手甩在背上,“密码是你生日。”
温黎有些不明所以地眨了下眼:“你给我干什么?”
李言风只好解释:“这是暑假挣的。”
答非所问,温黎还是不明白:“所以你给我干什么?”
李言风似乎也有些费解地微微皱了皱眉:“给你挣的。”
九月入秋,夏秋换季时,温黎容易生病。
往年李言风都会在暑假结束之前给温黎攒一笔医药费,不至于感冒发烧甚至引发哮喘时会因为缺钱而得不到及时医治。
这似乎已经成了他的习惯,即便不在一起,也会继续把这个习惯践行下去。
只是这次,温黎摇摇头,把卡还给李言风:“这是你的钱,我不能要。”
李言风的手臂缓慢垂下,他看着温黎,沉默许久。
温黎能感受到那道视线,仿佛混着千钧重量,这么直直地压在他的发旋。
他想抬头,想多看看李言风。
只是这头被愧疚压得怎么都抬不起来,甚至恨不得把脸埋进土里。
“李言风,你在魏伯那里,就算不看眼下,也要为自己的未来打算。高考之后要用到钱的地方多着呢,你现在攒一点,以后就轻松一点。至于我……我有我妈呢,你就别替我担心了。”
“还、还有,我都知道了,上学期的学费是你替我交的,我妈也从来没给你打过钱。”
他磕磕巴巴地表达着自己这些天的想法,只是原本条理清晰的大脑宛如一团浆糊,想到哪说到哪。
“那些钱我都会还给你,只是需要一点时间,等高考结束之后,我会出去打工,到时候——”
“不用。”
李言风出声打断了他的话。
温黎即刻收了声。
下一秒,他被李言风握住手腕,掌心里强行塞进了两张薄而硬的卡片。
李言风转身就走,温黎反应过来,又急急追上去,把银行卡塞进他背包侧兜,也忙不迭地转身离开。
他跑得很快,没有回头,直到出了物流市场,又跑了许久,这才敢回头看上一眼。
人行道上行人车辆来来往往。
里面没有李言风的影子。
当晚,李言风回了车厂。
他中午困得想死,瘫在何广源小屋里的小沙发上光速入睡。
再睁眼时天就黑了,他做了个不太好的梦,醒后浑身就像被车轮碾过一般,很累很累。
“哎哟,怎么还搁我这呢?”魏振国正叼着烟修车,对李言风这个要死不活的样子极度不满,“丢了半条命?一脸虚样!”
李言风:“……”
他径直走进杂物间,把背包往床上一扔,拿了件换洗衣服先把澡给洗了。
身上的伤口还没好全,热水一淋,火燎一般的疼。
李言风只穿了件短裤,打着赤膊给自己上药。
魏振国在后面瞧见了,拿过他手上的药瓶,边抹还边絮叨:“怎么样?没少受罪吧?”
李言风躬身搓了把脸:“还好。”
“还好?”魏振国撇了撇嘴,“高原反应吐一天。”
李言风:“……”
魏振国:“嘴比鞋底硬。”
稍微恢复了点精神,李言风把胡渣剃了,随便翻出来个黑背心套上,出来接过魏振国干了一半的活,看会儿就能直接上手。
刚洗的澡也不嫌脏,拿了工具直接往板子上一躺,脚一蹬地,“呲溜”一下滑进车底。
魏振国把摇椅拉过来,在旁边悠闲地抽着烟。
李言风偶尔问他一两句,他就眯缝着眼“嗯”一声,没一会儿这车就被李言风给倒腾明白了,滑出来躺着和魏振国说该怎么修。
“修吧修吧。”魏振国随便一摆手。
他对这个半道上捡来的徒弟格外满意,李言风聪明肯干能吃苦,脑子灵光学什么都快。
就是有一点不好,他太优秀了。
甚至优秀到让魏振国觉得这么一个小小的车厂根本留不住,他这么多年的栽培都喂了狗。
“你是不是明年考大学?”魏振国突然问。
李言风应了一声。
“能考上吗?”魏振国又问。
在他们这一辈老文盲眼里,大学就是个笼统的称呼,就跟以前念私塾似的,要么上,要么不上。
上了就牛,就厉害。
上不了,那也正常,毕竟他们又不是读书的料。
李言风一时间也不能给他从头科普,所以也就只是又应了一声:“能。”
“那温黎呢?”
“也能。”
魏振国“啧”了一声,小声念叨了感叹了几句“怎么这么有出息”。
“你俩在一起念不?”
李言风停了片刻:“不知道。”
之前互相承诺过的话不知道算不算数,李言风莫名其妙想起林薇来,又心烦意乱地把这个姑娘从自己脑海中赶出去。
“大学念几年?”
“四年。”
“四年,”魏振国琢磨着,“那你上完还回来不?”
李言风拧着螺丝的手一顿。
他重新从车底滑出来,然后坐了起身。
“大学毕业我应该能找到其他工作。”
魏振国愣了愣,也从摇椅上直起身:“你念过大学就不跟我干啦?”
李言风抿了下唇,不知该如何解释。
“你不回来我厂子谁接?”魏振国睁大了些眼睛,用夹着烟的那只手指着李言风,“你给我老实点,别想跑咯!”
第29章
八月下旬,高三年级开学比其他年级要早。
他们已经进入了总复习阶段,新学期没有新书要发,只有成捆成捆的习题和资料。
光是卷子就有十来套,温黎一本一本数着,心想以前还能和李言风用一套省点钱,现在却只能是老老实实买两套回去。
前些日子他家教的钱下来了,只是因为生了病,课上的少,钱相比于之前足月的要少一些。
温黎自己交了一部分资料费,剩下的打算给李言风买个生日礼物,算起来也没几天了。
李言风出生的时间很巧,卡在了农历七月十五。
七月半,中元节。
也就是鬼节。
李家村的人因为这个不怎么待见李言风,不过温黎受过高等教育,他不避讳这个。
往年他都会给李言风买个巴掌大的小蛋糕,两人不回家,在哪买的就站店门口吹蜡烛许愿分了吃。
不买礼物,因为比较穷,但是仪式感拉满,庆祝对方又长了一岁。
今年应该是李言风周岁成年的日子。
温黎想着一个人买蛋糕应该会有一点难过,倒不如买件礼物送给对方,给完就走,也省的面对面没话说,双方都尴尬。
不知不觉中,他和李言风不说话会产生“尴尬”,这样的认知多少有点陌生。
那些不需要过多言语,一个眼神就能心领神会的记忆,好像都离他越来越远。
温黎不想忘记,又不忍回忆。
他总是安慰自己说先熬过这一年高三,把高考好好给考过了,有大把时间去说以后的事情。
星期六的晚上,温黎独自一人跑去商场溜了一圈,给李言风买了一副手套。
说来可笑,正值八月的大暑天买这种东西。
温黎出了商场也有点沮丧,主要是反季促销的价格实在是太诱人。
不过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年前说过要给李言风买手套,这一拖就是大半年,以至于眼下真的着手去做了,倒显得不合时宜。
温黎把那副手套收进书桌抽屉里,暂时不去想它。
步入高三,温黎的学习状态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可能是他从高二就开始绷着精神,又可能是相比于每天都见不着李言风的暑假,这种出了教室在走廊上没走几步就能偷看到对方的日子让他的精神状态稍微舒缓了一些。
总之他慢慢开始尝试着接受李言风和自己新建立起来的微妙关系,把所有的烦心事都推迟了一年,留在高考后再去纠结。
等到填志愿的时候,如果李言风还愿意跟他考一个大学那最好。
如果李言风不愿意,那他就偷偷去一个离李言风近一点的城市,也好有什么急事互相照应。
他们实力相近,应该也都大差不差。
就如李拂晓说的,他们两个男的还想干什么呢?
或许什么都不干才是最好的。
温黎整天用这种思想给自己洗脑,以至于他都觉得自己的心态都足够捧着朵莲花原地出道。
喜欢是约束爱是放手,看着李言风正常顺遂地度过一生,这才是他毕生所愿。
——温黎希望自己能有这样的精神觉悟。
但现实是很残忍的,都不说什么正常顺遂的一生了,温黎单是看见李言风和某个男生勾肩搭背,和某个女生说话频繁,那心里仿佛藏了几百缸陈年老醋,稍微晃一下就能泼他一眼眶的酸水。
尤其是纪知雪,哪怕温黎知道她和李言风之间什么都没有,但看见两人走在一起时,那个酸度简直就是成千上万倍的往上翻。
最开始,温黎还觉得这是吃醋。
但到后来他逐渐发现,吃醋里面还掺了点嫉妒。
他嫉妒纪知雪有一个足够合适的性别,可以正常且合适的出现在李言风的身边,去表达自己的喜欢和热爱。
可是转念一想,他又何尝不是用自己的性别去牟取另一些亲近,把那些不正当甚至丑陋的思想包装成亲情和友情。
有得必有失,温黎这么安慰自己。
他努力放平心态,去接受李言风身边出现的每一个可能替代掉自己的角色。
人是群居动物,李言风也应该有朋友。
只是,当温黎在八月底的晚自习下课后,看见一班的同学给自家班长组织的生日惊喜时,心脏还是狠狠的抽痛了一下。
一墙之隔。
教室里灯火通明,笑声不断。
走廊上感应灯明明灭灭,脚步零星。
温黎拿着一个不合时宜的礼物,站在教室后门,像一个窥探别人精彩人生的小丑。
他理性上告诉自己,李言风能有给他过生日的朋友是件好事。
可感性上却怎么都不能接受原本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李言风如今身边变得这样拥挤。
温黎失落地转身,冷不丁对上林薇的目光,一时间手足无措,把那副手套背在了身后。
林薇看了眼一班的教室,奇怪道:“你和李言风怎么了?”
温黎没有吭声,垂眸要走。
“等会,”林薇拉住他的衣袖,“李言风,温黎找——”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温黎粗暴的甩开手臂。
力道很大,林薇整个人甚至往旁边踉跄了半步。
温黎的性格温和,从未这样对待过女孩子。
他本人也有点懵,匆忙说了声对不起,就低着头离开了。
走廊的尽头是男厕,温黎脚步凌乱,推门进去。
给李言风的礼物没地方放,他干脆一只手拿着,另一只手拧开水龙头,偏过脑袋,直接把脸放在水流下冲洗。
水声沙沙,暂时淹没了一切声音。
有一双手覆在他的手背,把水龙头关掉。
温黎诧异地睁开眼,是李言风。
他的衣领湿了大片,下巴上还聚着水珠,白色的棉布被水渍茵出略深的灰色,紧紧贴在皮肤上。
李言风眉头微皱,伸手替他抹掉那一小点将坠欲坠的水珠。
温黎下意识地偏头躲了一下,李言风的手指僵在空中,又收回来。
“会着凉。”他艰难开口。
温黎闷闷地“哦”了一声,低头看见自己拿着的东西,随手递给了他。
一句“生日快乐”哽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李言风接过礼物,却见温黎神色不对,于是问道:“你怎么了?”
“不知道,”温黎只觉得自己仿佛生吞了十斤砂纸,每一句说出口的话都在打磨着他的嗓子,“发烧了吧。”
他脑子乱糟糟的,说话没头没尾,一点逻辑都没有。
李言风听罢,走近一些,抬手覆上他的额前。
掌心的温度陌生而又熟悉,温黎微微一怔,随后闭了闭眼,知道李言风还是会关心自己。
然而很快,这份温度又被重新拿开。
“不怎么热。”李言风说。
温黎睁开眼睛:“哦,那就不烧吧。”
他抓了把自己的刘海,面无表情地和李言风擦肩离开。
走路时他有点恍惚,觉得自己脚下发飘,心疼得整个人快要裂开,即便刚才发生的一切都那么正常。
然而,在他转回走廊时,却发现刚才给李言风过生日的那些同学有不少都跟过来了。
其中一人得意洋洋地说着:“怎么样,我就说李言风和温黎认识吧?”
另一人诧异道:“还真是的?温黎你藏的也太深了吧!平时都不见你们说话!”
温黎抬了抬眼,较为少见的没有搭话。
他直直地穿过走廊,转身走进楼梯间,身后传来窃窃私语,听不清具体内容。
认识?
他和李言风何止认识?
那么多年的相依为命,现在也就归结于一个“认识”。
这就是正常朋友相处吗?
或许他真的做到了。
可是怎么就这么难过。
难过得就快死掉了。
温黎回了家,刚巧碰见李拂晓在客厅。
她似乎正在等他,见人回来了也没个好气。
“怎么回来这么迟?是不是去找了李言风?”
温黎定定地看着她,绕开,想要回房。
李拂晓暴躁地走过去扯他的手臂:“是不是找他了!”
“没有!”温黎甩开李拂晓的手,一连退开好几步,数十分钟前的委屈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他靠着门框,无力地嘶吼着:“我都回家了!你还想我怎么样!”
他默许了李言风的离开,也并没有非要对方留下。
没有挽留没有挣扎,只是在一场病之后,他们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分开了。
温黎选择了李拂晓,他选择留在了家里。
可即便如此,也不得安生。
“我没想要怎么样!我根本不敢想怎么样!我都不能见他了吗?你把我关起来算了!”
李拂晓指着温黎,气得说不出话来。
“就这样了,”温黎后退两步,握住门把手,“也别管我了。”
关上房门,温黎一头把自己扎进枕头里。
床铺换了新的,洗衣液是李拂晓买的,带着股陌生的香味。
李言风的痕迹似乎正从他的生命中一点一点的被抹去,而温黎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他舍不得的东西,被这么连血带肉地从自己身上撕扯下来。
好疼,疼得他快要发疯。
我不发烧你就不关心我吗?
我不生病你就不来看我吗?
我做个正常人我们就要分开,那我不想变得正常。
不正常的话…
李言风怎么能跟着你不正常。
温黎撑起身子,这才发觉自己刚才都在乱想些什么。
他后怕地往后捋了下额前的碎发,脑子昏昏沉沉的,需要清醒一下。
卫生间里已经没了李言风的毛巾和牙刷,当初他们两人站这儿都嫌挤的地方,如今仿佛空得可怕。
热水器突然跳闸,花洒中的冷水浇过头顶。
温黎的五指按在瓷砖之上,清楚地看着自己发疯,又开始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我需要李言风的一个抱抱。
温黎绝望地想,希望他不要觉得恶心。
被冷水浇了有半个钟头,温黎的体温直逼四十度。
李拂晓照顾到凌晨也不见好转,没办法,只好准备把人送去医院。
只是温黎虽然偏瘦,但少年骨架在那,一米七几的个头轻不到哪去。
李拂晓弄不动他,又舍不得叫大几百块的救护车,最后没有办法,只好喊来了李言风。
温黎迷迷糊糊被颠醒,鼻尖贴着一处温热的皮肤,闻到熟悉的味道。
巨大的喜悦从心底把他掀翻在地,他像一个弄丢玩具后又失而复得的孩子,紧紧搂住能够触及到的所有。
“李言风…”温黎灼热的呼吸喷洒在李言风的耳廓,声音中带着难以忍耐的哭腔,“你别走…”
医院床位紧张,他们被安排在走廊的临时病床上。
夏天的气温还没降下来,温黎这场高烧来的蹊跷。
李言风和李拂晓对上视线,彼此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些许不满。
李拂晓:“你这么看我干什么?”
李言风:“热水器和空调同时开会跳闸。”
李拂晓抿了下唇,再开口已经没什么底气:“管好你自己。”
她照顾了一夜,身心俱疲。不仅要为了几百块低头找这臭小子不说,还得看他脸色?
温黎是她的儿子,就算照顾不周也轮不到李言风说三道四。
“我也不用你教。”
面对李拂晓铺天盖地的敌意,李言风并没有做出同样的反应。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在了床头柜上。
“密码是温黎生日。”
话只说了一句,就足以让李拂晓惊讶。
李言风垂眸看着温黎,视线停顿片刻,转身离开。
中午,天气转阴。
黑云压城,风雨欲来。
两瓶吊针下去,温黎的高烧稍退,整个人仿佛被烙煎饼一般,大火小火来回地翻面。
他听见李拂晓的哭声,费力地睁开眼,被走廊顶上的照明灯刺得眼疼。
“热水器停了你怎么都不说?水冷了你就冷水洗吗?”
李拂晓吸吸鼻子,气恼地推了一下温黎的肩膀。
力道很轻,没什么感觉。
温黎沉默着受着她喋喋不休的抱怨。
雨下了一夜,他继续听了一夜哗哗的雨声。
隔天早上雨势见小,成了细细密密的秋雨。
温黎被转进双人病房,靠近窗户的床位,他一偏头就能看见玻璃上冲刷出来的道道水痕。
他想起昨天闻到的熟悉的味道。
很想问问李拂晓,李言风是不是来过。
只是话到嘴边,又觉得即便问出来了,也不会得到答案。
再说,就算是又能怎样。
他来过,又走了,简单的生病已经不能把李言风留下了。
他又不能一直照顾他。
于是温黎开始后悔,觉得自己实在太过任性。
他的每一场病痛都要耗费掉大笔大笔的钱,可他却还不懂事地去洗冷水澡。
愧疚在清醒后占据了他的所有情绪,他不停地流泪,就像窗外的雨天,漫长而又潮湿。
晚上五点多,李拂晓回家做饭。
温黎在一片嘈杂声中睡着,不知过了多久,又猛然惊醒。
他的皮肤又变得滚烫,整个人烂泥似的瘫回了床上,半阖着眼,看向窗外。
雨势很急,豆大的水珠混着疾风,“啪啪”砸在窗户上。
这样恶劣的天气在温黎的记忆中非常少见,却印象深刻。
思绪回转,他的焦距虚虚定在半空中的某一点。
九年前的某一个雨天,也就是这样无比糟糕的天气。
小小的温黎作出了一个格外大胆的决定,他拿了自己攒的早饭钱,坐大巴车回了老家。
他是半道上车,直接在售票员那里买票。
小小的个头,买了个半票。
到了地方,忍着晕车的恶心,撑着伞一步一步往李家村走。
他不记得还要坐公交车,这么走要走好几个小时。
那时天已经黑了,温黎越走越害怕,最后边哭边走,边走边哭。
雨水浇透了他大半个身子,最后被路边的垃圾清洁工看见,带回了附近的垃圾站。
于是小小的温黎在那里找到了小小的李言风,对方灰头土脸,整个人脏兮兮的,浑身散发着一股酸臭味,完美的和垃圾场里的垃圾融为一体。
温黎本来是想抱他一下的,但因为太臭了没能抱得下去。
可他又怕李言风察觉到自己的嫌弃,挣扎了片刻,还是硬着头皮抱上去了。
“李言风,你别怕。”
温黎被李言风臭得直流眼泪,即便这样还不忘咬着牙把该说的话说完。
“你跟我回家吧。”
第30章
李言风暑假挣来一小笔钱,一半给了李拂晓,一半给了魏振国。
他手上只留了几百块钱,以备学校随时交资料费。
开学前朱老师找过他谈话,他也保证高三一年会把大部分时间用在学习上。
毕竟快要高考了,最后一年还是挺关键的。
不过这都不是什么事,李言风想做的事都能做的好。
他就是有点放心不下温黎。
李拂晓虽然是温黎妈妈,但压根就不是个会照顾人的人。
温黎从小到大基本都是李言风照顾过来的,以至于对方的身体状况他甚至比本人还要了解。
而且最重要的是,在这短短几个月的功夫,温黎已经被送进医院好几次了。
次次都是被李拂晓给刺激的。
这种感觉就像是自己精心养大的孩子被别人接手后一个劲糟蹋,他都怕哪天自己要是赶不及过去,耽误了最佳急救时间,轻则落下病根,重则……他都不愿去想。
不过也有好处,自从李拂晓回来之后,李言风手上宽裕了不少。
魏振国这边几乎不用他花钱,对方甚至还能偶尔包揽他的一日三餐。
只是李言风还是习惯性给温黎攒钱,哪怕被拒绝之后、被朱老师要求好好学习之后,他还是想着逢年过节利用假期,去何广源那里再挣一点。
未雨绸缪,有钱总比没钱好。
今天是个暴雨天气,没什么客人,店里的卷闸门都给拉了下来。
李言风难得空闲,靠坐在杂物间那一个都不足以让他翻身的折叠小床上,翻着日历计算着怎样分配接下来小半年的节假日。
正犹豫着要不要趁着十一最后再跟一趟货,店外忽然传来了“哐哐”几声巨大的砸门声。
车厂里空旷,本来就静,卷闸门稍微碰一下都“嗬啷啷”的震着耳朵。
“这他妈谁啊?!”魏振国在隔壁骂了一句。
李言风踩上鞋子下床,还没有出杂货间的门,就听得尖锐的女声传来:“温黎!温黎你给我出来!”
他整个人一顿,加快了脚步过去,弯腰猛地把卷闸门拉了起来。
雨帘倾斜,被风吹的糊他一脸。
李拂晓自肩膀以下几乎全被淋湿,她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直直地逼向李言风:“温黎呢!温黎呢?!”
她等不及回答,随手扔掉雨伞,跌跌撞撞冲进了店里。
魏振国从房间里出来:“咋了这是?”
店里一片漆黑,她在杂物间找了一通,出来时差点撞上折返回来的李言风。
“温黎不在医院吗?”
“你把他藏起来了吗?”李拂晓用尽全力推开李言风,“你把他藏哪儿了?!”
就在半个小时前,她不过是回家做了个晚饭。
稀饭都是煲在电饭锅里做好的,一来一回不过十来分钟,等到她回到病房时,温黎就不在了。
李言风简直感到诧异,短短地盯着李拂晓看了几秒,转身冲进了雨幕中。
一路赶去医院,护士们比他更为着急。
保安室调取了监控,许多工作人员已经开始在医院周围寻找。
“病人是打车离开的,你知不知道他经常去的地方?或者想要去的地方?”
他们的生活两点一线,如果说其他地方,那无非就是学校、车厂、物流市场。
李言风顶着大雨,连着跑了好几个地方,魏振国和何广源都出来找人了,可是就是找不到温黎的影子。
夜幕四合,气温骤降。
道路两旁路灯亮起,就连稀稀拉拉下了两天的雨,此刻都停了。
一个还带着烧的病人,能跑哪儿去?
万一又给冻得呼吸不畅,倒路边有没有人能看到救救。
李言风的心被悬上万米高空,整个人全靠那一口气紧绷着精神。
他沿着温黎在监控画面离开时的方向一路向前,仔仔细细地寻找。
哪怕被雨淋了个透彻,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也无暇顾及。
整个人精神失常一般反复叨念着温黎的名字,吓得路人连连避让。
他快疯了。
路径一个街口,不小心碰倒了路边的一个垃圾桶。
桶向一边倾倒,砸中了一只正在刨食的流浪狗。
小狗“吱儿吱儿”惨叫着离开,风似的窜过李言风的脚边,倒让他停了下来。
需要打车的地方。
他们俩为了省那几块钱车费,能走路就走路,不能走路就骑车。
在南淮,就没有需要打车去的地方。
除非不在南淮。
看着散落在地的一堆垃圾,李言风恍惚间想起了什么,随后立即抬脚跨过绿化带,在路边拦下了一辆出租,二话不说上了车。
天已经黑了,车窗玻璃上倒映着李言风的脸。
低眉压眼,嘴角下抑,他习惯性没有表情,略微锋利的脸部轮廓让整个人看起来凶神恶煞。
出租车司机于乡野小路上加满油门,视线时不时偏向右侧,生怕这个少年犯一样的乘客在某个荒无人烟的路段直接掏出一把刀来把他给挟持了。
不过还好,平安到达目的地。
六十多公路的路程,打表不到两百,李言风按照事先约好的来回路费,丢下四张钞票下了车。
车门关闭的瞬间,车辆飞驰而去。
不远处的垃圾站已经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好几辆垃圾车停在站门边,遮住了部分视线。
李言风大步过去,在每一辆车后仔细查看。
没有温黎的影子,他又马不停蹄地进了站内。
在遥远到有些陌生的回忆里,他记得垃圾入站口有个挺空旷的屋檐用来避雨。
九年前,他找了很久才找到这个地方。
就是脏了些,臭了些,但看守垃圾站的一对老夫妻人很好,每天都会给他一点吃的。
李言风有段时间以为自己以后只能这么活着——
“温黎…?”
他的心脏猛一抽痛,不远处抱膝缩成一团的人影像记重拳一般捶在他的心口。
果然在这。
短短几米远的距离,李言风腿都要软了。
“温黎。”
李言风几乎是直接跪了下来,膝盖“咚”一声磕在了地上。
他的双手抖得不成样子,轻轻包住对方肩头。
温黎恍如梦醒般缓慢抬头,冷汗已经湿了他的全身。
本就没有血色的嘴唇就要和肤色融为一体,温黎的视线焦距不定,费劲地眨了一下,都没能定格在李言风的脸上。
李言风用掌心贴了一下温黎的侧脸,冰凉一片。
他的声音带着不正常的颤抖,揽着对方的肩膀,把人抱进怀里。
温黎穿着件短袖,衣料已经湿透了,紧紧地贴在皮肤上。
虽是八月盛夏,可夜风一吹,活像开到了十六度的空调冷风,竟也能让人打个寒颤。
他发烧了,外界的温度甚至没那么重要。
李言风把温黎抱去了附近宾馆。
小地方没那么正规,只要钱给了,就算没有身份证也给住。
他拿了房卡,又多给了些钱,让老板去附近的药房买些退烧药来。
进房间后,李言风第一时间脱掉温黎身上湿透了的衣服,用被子裹住他的全身,整个抱进怀里。
温黎皮肤白,此刻因为高烧染上一层淡淡的粉。
他又很瘦,锁骨陷得很深,被子在肩头滑落,露出一半舒展着的锁骨。
李言风重新把被子裹好,温黎整个人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像个破布娃娃似的随便别人摆弄。
李言风心疼得红了眼:“温黎,说话。”
隔着被子,他把温黎抱住。
“说点什么,听话。”
他用脸去贴温黎滚烫的皮肤,只觉得心脏仿佛被捏扁揉圆,酸得他呼吸不畅。
“温黎?听见我说话了吗?我是李言风。”
李言风絮絮叨叨跟他说了会儿话,几乎快把他这一年的发言次数给全部用完。
好在就这样抱了会儿,温黎稍微缓过点精神,也知道往李言风身上贴。
他又抱着对方去了浴室洗澡。
身上过遍了热水,温黎终于开始发抖,手指抓着李言风的小臂,眼珠子偶尔转一下,看着他。
“李……”
他哆嗦着唇,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名字。
李言风用被子包住他,小心翼翼地擦着他的头发。
“李、李言风……”
屋里没开空调,现在开始热了起来。
温黎苍白的唇逐渐有了些血色,他握着李言风的手腕,急急地喘息。
“嗯,我在这,”李言风双手捧着他的脸,额头抵着额头,“慢慢呼吸。”
两人的呼出的热气交融在一起,李言风尽量放缓节奏,让温黎下意识和着他呼吸。
这是他们小时候喜欢用的方式,在温黎做噩梦时偶尔会心悸,呼吸不畅,李言风就这样帮他调整。
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温黎的身体不再像幼时那样脆弱。
每当呼吸乱了节奏时,他自己也有意识地去调节,再加上这个动作几乎挨着鼻尖,眼下倒是有些太过亲昵。
李言风垂了视线,目光落在温黎薄薄的嘴唇上。
因为有些营养不良,温黎嘴唇日常没什么血色。
像现在这样的艳红色,多半都是在病中。
以前也没这么看他的嘴巴。
李言风心烦意乱的错开目光。
温黎都快烧成傻子了自己还能想这些有的没的,真是……
正想着,他的双颊突然被轻轻捧住。
灼热的呼吸拂面,温黎蓦然靠近,像只猫似的,用自己的脸蹭了蹭李言风的脸,只是两下,又很快离开。
李言风有几秒的时间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李言风,你别怕。”
温黎看着他,认真又混乱地说。
李言风同他目光相接,在那一瞬间甚至以为温黎是清醒着的。
但很快,他故技重施,又凑上来贴了贴脸颊。
李言风:“……”
他依稀记起这是他们小时候常有的动作。
那时候李拂晓还没让他进家门,李言风在楼道里时常被冻得浑身冰凉。
温黎偷偷跑出来给他送衣服,用自己的小手给李言风焐着脸。
只可惜,他自己都是个手脚热不起来了,没一会儿温黎的手也凉的像块石头,便干脆脸贴着脸,好像也能传过去一点温度。
后来李拂晓让李言风进了家门,晚上睡觉时,他偶尔也会这样给温黎暖着小脸。
不过这实在是太亲密了,自从上了初中就没再做过。
所以时隔多年,温黎冷不丁来了这么一下,李言风都没反应过来。
片刻后他皱着眉,强迫自己回过神来。
温黎完全没有注意到对方的反常,两只滚烫的手在他耳边乱摸一通:“没事的,你来我家。”
李言风:“……”
这是烧糊涂了。
他缓缓往后仰了仰下巴,对于这个过分亲昵的动作有那么一些些的抵触。
温黎的手指划过下颚,以为他要离开,便扑过去搂住了李言风的颈脖。
“真的,我妈妈很好的!”
生病的人没个轻重,整个人扑了上来,压得李言风呼吸一沉。
在一瞬间,他仿佛沉溺进无数翻涌着的回忆。
当年的温黎不过小小一只,在那一个雨天也这样整个把他抱住。
突然,房门被叩了两下。
“笃笃”两声,遥远的就像是从深海底漂上来的浮木,在浮力的作用下一路向上,最终“哗啦”一下,破出水面。
是老板买药回来了。
李言风得以喘息,握住温黎的手腕。
只是还没拿开一些,就遭到了当事人的强烈反对。
他整个人光溜溜的,跟个八爪鱼一样面对面挂在李言风的身上,死死搂着不放手。
没办法,李言风只好把温黎裹成一个粽子,连人带被一起抱住,托着他的屁股过去开门。
一小塑料袋的药,胶囊和冲剂都有。
李言风回到床边,把粘他身上的温黎稍微分开一点。
“温黎。”
温黎捧着他的脸,又想过去蹭蹭。
他的视线焦距不定,像是透过李言风,看着别的东西。
李言风用两指抵住温黎额头,阻止了他的进一步靠近。
没有如愿以偿得到贴贴,温黎一时间乱了手脚。
他慌乱地重新搂住李言风的脖子,像只受了惊的小动物,不停往他怀里扎:“你不要我了吗?李言风,你别不要我。”
李言风瞬间收了手,囫囵把人抱住:“没有不要你。”
温黎紧紧贴着李言风,整张脸都埋进对方的颈脖,蹭上去一小片温热的泪。
“我找不到你了。”
他找不到李言风在哪。
分明按着记忆中的路线走过来的,怎么就是找不着人。
“李言风。”
他急得不知所措,双脚焦急地蹬了下被子。
“你别讨厌我,别觉得我恶心。”
温黎整个人都在发抖,他的手指胡乱揪着能抓到的被褥,用力到指甲发白。
“你不要这么对我!你不能这么对我!”
温黎提高了些音量,眼泪顺着脸颊不住地流着,滴滴答答聚在下巴。
他像是在恳求,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求求你了李言风,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温黎的挣扎让李言风稍稍回过了些神。
他的手臂环过温黎肩膀,侧脸贴着他的耳廓。
“好,”李言风也不敢再违了他的意思,只好安抚道,“我不这样。”
哪怕他压根就不知道“这样”是“哪样”。
温黎的下巴硌在他的肩头,李言风能感受到那一串泪水掉在自己的背上,烫得像是把他灼了个对穿。
他就这么抱着温黎,反反复复说着那几个字,大脑宛如一团乱麻,思考不了任何东西。
直到温黎呼吸逐渐放缓,嘴里呜呜哝哝的话也能听得具体。
“我们走吧。”温黎哽咽着说。
李言风拍着他后背的手一顿。
温黎蹭了下他的侧脸:“李言风,我们走吧。”
李言风的手重新落在他的背上。
走?走哪?
家在这里,又能走到哪去?
温黎还有家人,有妈妈,有个法律意义上的家。
他孑然一身,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
即便是现在的日子,都跟偷来似的,他或许应该死在李瘸子去世的第二年。
就像李拂晓说的那样,他恩将仇报,不是东西。
其实李言风也不想这样。
他无所谓,离开就离开了,在哪都没关系。
只要温黎过得好,他愿意就这么看着对方结婚生子,平平安安过一辈子。
幼时玩伴、高中同学、至亲朋友。
哪一个身份都好,只要能陪在温黎身边,李言风不挑。
只是……
难免会想些别的。
李言风抱住温黎,闭上眼,把所有的思绪打散,清空。
不该想那么多的。
等温黎睡一觉醒,他就不记得了。
自己又在这纠结什么。
只是眼下,温黎还没睡着。
他嘴巴跟个小喇叭似的,凑在李言风耳边叭叭叭个没完没了。
“李言风,我们走吧。”
“李言风,我们走吧。”
“……”
迷迷糊糊的,不停重复。
李言风深吸一口气,就当没听见。
他拿了一盒退烧胶囊,正看着纸盒侧边的服用提示。
温黎按着他的手腕,又贴了贴他的脸,把鲜红的嘴唇凑到李言风耳边,一如前几次那般,轻轻说着。
“我喜欢你,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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