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好痛,可能是刚才睡得太沉了。周锦看着房间的天花板,或许真的如渺渺所说,只是个噩梦而已。
她想了想,觉得应该把这件事跟渺渺说。周锦仍是背对着她,轻声道:“我梦见镜子里的人会说话。”
“所以才说是噩梦嘛。”渺渺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精神,她的手还搭在周锦身上,“是不是以前和你一起住的姬箙不在,你不适应一个人住的生活,所以精神紧张了?”
姬箙的离开是半个月前的事。她决定要走的那天,也是周锦和渺渺初次相见的那天。是师祖让姬箙暂时离开山上,前往很遥远的异国驻守。不知她现在过得如何了。
如果是姬箙师姐的话,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现在问题最大的是周锦。她和渺渺才认识半个月,再过段时间就要一起离开枕棋氏,到山下生活。虽然因为她寿命有限,只能在山下留守一年的时间,但让她一个人投身于从未接触过的人潮中,她也觉得有些难以接受。
头还是痛。周锦问:“现在几点了?”
她似乎很喜欢问这个问题,就像是在刻意确认着什么一样。渺渺不厌其烦地翻过身看墙壁上的挂钟,刚要念出数字,周锦就补充上一句:“墙上那个钟没电池了。”
“钟是不走的,我就不知道几点了。”渺渺重新翻过去躺着,随意地问,“你待会儿是不是有什么要做的事?”
“没有。”周锦摇头,头发蹭到渺渺脸上。
“那为什么这么在意时间?”渺渺无意识地抱紧她,说,“你这个人还真奇怪,悠闲地睡在家里不就好了?”
“睡久了头会痛。”周锦问,“你的头不痛吗?”
“你头痛啊?”渺渺略微支起身子观察她的神色,她看上去还真有点恹恹的,渺渺提议,“要不咱出去走走?”
周锦又是摇头:“就这么跟我躺着吧。”
渺渺哦一声,躺回她身边。周锦能感觉到她身上传过来的寒气,像是要渗透进身体里般冷。鱼肠能收住寒气,而渺渺不能,因为她比鱼肠死得还要久得多。
跟一个死了很久的人躺在一起,周锦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死不死的不重要,反正她也很快就会死,她刚懂事时就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明明是被她知道可能会对她造成很大打击的秘辛,所有人却能随便地告诉她。
听说是以前积攒出来的经验。周锦不在乎这些,就算旁人眼里的她就是整天无所事事地躺着,直到死亡的白布将她整个人盖上。人死了之后身体是会变冷的,所以现在沾上渺渺的寒冷,也只是提前体验死亡的感觉。
睡在身边的这位所谓的同伴,周锦从小就知道。她活在众人的喧闹中,栖身于旁人跟周锦谈话间的每个空隙里,就好像周锦生来就是要和她绑在一起的。
“渺渺。”周锦忽然叫她。
渺渺再次支起身子来观察她。
“再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周锦说。
“好吧。我昨天讲到那里了?”渺渺问。
周锦回忆着昨天未完的谈话:“讲到咸淳二年。”
咸淳二年,讲到南宋了。跟周锦相处的这半个月里,周锦总是让她说她以前经历过的事,幸好渺渺的记性差仅限于最近发生的事情,久远的过往倒是记得牢牢的。
讲到咸淳年,就差不多给周锦说了快两千年的事情。好在渺渺大部分时间都留在拂尘榭里睡觉,真要细说起她在山下的事,实际上也没有听起来那么多。
渺渺说的都是史书上没有记载的事情,例如哪家店的老板卖货最黑,哪条巷子里的糖最好吃,哪座城市天气最热,什么地方的风景最好看,她就喜欢说这些。
“而后,我们就到了赤鼻矶。苏轼去过的那个,赤壁之战发生的地方。苏东坡在那里写过两篇赋,有一篇里记着首歌,‘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渺渺拉着周锦说,“有我的名字。”
“渺渺兮予怀,”周锦笑道,“还真是。”
望美人兮天一方,是诉说思念的语句。幸而渺渺没有追究她借诗怀念的美人是谁,否则她还真的答不上来。不过,她觉得渺渺也答不上来。渺渺要怀念的人太多,可能以后她要追思的人要加上一个周锦,不过以后的事情谁晓得。
唐太宗说,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渺渺的故事对周锦而言便是一面镜子。她从渺渺三言两语的鸡零狗碎中一窥以往转世者们的生活,从中学习如何与渺渺相处。
建平年间的转世者忧国忧民,永熙年间的转世者文采斐然;应天年间的转世者最勇武,能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驾驶战车,开元年间的转世者最豪迈,敢在人潮熙攘的大街上击鼓而歌。渺渺说,咸淳年间的这位转世者的剑术天下无双,可就算再好的剑术也撑不住将倾大厦。
周锦问:“她也用的木剑吗?”
渺渺摇头,说:“师祖可能是觉得接触我的本体剑会折损你的寿命,她是想保护你。以前的转世者不到危急时刻也很少直接执剑,所以你用什么剑差别不大。”
周锦所用的木剑是师祖的朋友亲手削的。她没见过那位为她制剑的前辈,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她每次将木剑握在手里时,从剑身中会涌现出一种熟悉的感觉。
没有符纸,木剑就与一截朽木无异。周锦忽然冒出个奇怪的想法,转过去对渺渺道:“我能试试你的剑吗?”
渺渺怀疑自己听错了:“你想试我的剑?”
周锦肯定地点头,说:“不让师祖知道就好了。”
渺渺看了她一会儿,说:“别怪我没实现提醒你啊,我的剑已经很久没人碰过了,上一个能拿动它的人可是能一只手提着两桶水上山的。”她说着,迟疑地下了床,从床底抽出那个木质剑匣。
周锦坐起来,渺渺将那把剑从匣中取出来,那把青铜剑躺在白色的丝帛中,匣盖推开的瞬间发出一声嗡鸣,隐隐流淌出的寒气比之渺渺身上的更为彻骨。
她伸手握住剑柄,轻巧地将整把剑捞起来。
渺渺问:“怎么样,重不重?”
周锦掂量几下,道:“还好。”
她握着剑下了床,认真端详起手中的长剑。这把剑制作仓促,没有刻意雕饰,仅是些模糊的水纹。两边剑锋磨到极致,若是被这把剑划伤,恐怕只会留一道看不见的血痕。
经年累月的磋磨在剑刃上留下许多细小缺口,寒光在脚步移动间于狭窄的剑身上缓缓闪过。周锦持剑踱到房间中央,寻找着屋内可以供她试剑的器物。
桌椅,屏风,吊灯,书架。周锦的目光越过这些死物,最后落在刚才和渺渺一起躺过的床铺上。像试剑这种事,本来是该到户外去的。山上有那么多树木山石,比家具适合得多。可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周锦不想出门。
她没看渺渺,道:“你让一让,我要出手了。”
渺渺配合地让出位置,周锦紧握剑柄,乍然转身挥剑。从手下滚出去的剑风有如吞噬一切的狂潮,霎时间席卷碾过她面前的所有事物,将其压作飞舞四散的齑粉。
眼前的墙壁被撞粉碎,剑气将远处的天幕撕成碎帛,视线里爬满了不断延伸的裂痕,分割现实和梦境的丝线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姿态将眼前的一切缠绕起来。
纤细的丝线仿佛承受不住没有底线的拉伸,在绷紧的瞬间便立即断开,眼前的世界犹如一块被击碎的镜面,随着一道清晰的脆响,分裂成无数炫目而耀眼的碎片。
周锦在碎裂的世界里喊:“渺渺!”
无人回应,周锦猛地睁开眼睛。
围坐在桌边的众人闻声看向她,周锦直起身子,脸上浮现出一种无法辨别真伪的困惑,恍若留在梦中。泯芳坐在她右手边,带着熟悉的关切问:“是做噩梦了吗?”
“是。”周锦回忆起刚才的梦境,“我梦到渺渺死了。”
“渺渺死了?”程玉欣喜地拍桌子,“渺渺死了!”
周锦蹙着眉看她,程玉还没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给周锦剖析前情:“刚才我们在听泯芳师姐说大师你小时候的事情,结果一会儿没注意到你,你就睡着了。”
周锦道:“小时候常留在这里,总是睡得踏实些。”
程玉继续说:“听了你的故事,我就更讨厌渺渺了。”
周锦藏在桌下的手蜷了蜷,疑惑地看她:“为什么?”
程玉用力拍桌子,桌上装着杨梅和冰糖丸子的碗盘颤了颤,唐霖剥好放在面前盘子里的荔枝差点滚到桌子下面去。程玉愤愤不平地说:“你是不知道,你刚跟渺渺见面的那段时间姬箙师姐不在,泯芳师姐一个人有多提心吊胆。”
周锦将目光转向泯芳,泯芳知道瞒不过去,于是低下头诚实地说:“那段时间,我也经常做不好的梦。”
周锦接过余燕子递过来的盘子:“是什么样的梦?”
泯芳支吾着闭口不谈。她不好意思说某次梦到周锦把染黄毛抽华子的渺渺带到泯芳面前,介绍词是“这是我的女朋友,狂野女孩”。那时渺渺久居拂尘榭,泯芳很多年没见过她,梦里渺渺的形象就有点过于飘逸。
见泯芳一句话不说,程玉就擅自做主道:“而且渺渺一来姬箙师姐就要离开你,明明她对你特别好。”
阮芗面露不悦,很有远见地说:“你还是想得太简单了。我倒是觉得,如果姬箙留在山上,过几年周锦小友就会奔波于救我和救李乘风之间,最后累到英年早逝。”
虽然现在也要英年早逝。
程玉撇撇嘴,说:“要是没有渺渺,姬箙师姐就不会恨你了。她欺负你不就是因为气不能撒到渺渺身上吗?”
“是哦。”阮芗如梦初醒,“都是她害的我。”
“可不是,”程玉说,“枕棋氏不太平都是渺渺闹的。”
周锦呆滞地看着桌面。桌上摆着的照片大小不一,没有规律地铺着。在照进屋子里的阳光映射下有些反光,像是镜子碎片,映出无数虚幻的影像。
泯芳抬手把装腌渍梅干的瓷碗放到程玉面前,对一脸愤怒的程玉和阮芗道:“你们两个,不可以这么说。”
“为什么?”程玉错愕地看向泯芳,“师姐你不是应该很讨厌她吗?如果我是你,我一定让大师离她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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