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封海举着江横的玉扇一路畅行无阻,上了月栖山。
月黑风高,山上清寒肃静,琼楼玉宇的檐角下悬着美轮美奂的琉璃灯,练武场上的弟子们在月色下悟剑。
剑宗大弟子在请示了谢辞后,带封海去了戒心山,也就是剑宗处罚有过错弟子的天牢。
门口是一座两人高的黑石刑台,黑石布满裂缝,缝中是一片暗红的光芒犹如岩浆爆裂,台上架着几盆燃烧的柴火,渐至尾声。
仿佛刚结束一场刑事,空气中还残留着腥浓的血味。
剑宗大弟子离梦生转头看向脸色发白的封海,抿了抿唇似不知该如何开口。
这一路过来封海不止一次向他询问霍群如何了。
封海没见过这场面,顿时慌了神,连问:“我师兄呢,霍师兄人在何处!?”
“封海师弟,”离梦生语气沉重了些,“霍师兄今夜前来履行诺言,在慎刑台上自废金丹,自断根基。”
封海闻言,手用力抓紧了师尊的玉扇,仿佛以此才能得到些微力量支撑着此刻的自己。
他双目紧闭后睁开,酸涩的红血丝从眼尾泅染开一片。
离梦生双手结阵,开启了慎刑台上的封印,带悲愤的少年走上去。
封海掠过离梦生,大步向前冲上去,一把将昏死在地的封海抱在怀里,眼框猩红,泪光闪烁。
“师兄,师兄你醒醒!”
离梦生看小少年哭喊得伤心,又是施法又是护灵咒的,而封海一身血泊的昏迷不醒。
他对封海解释道,“宗主给他服用过玉清丹,不会伤及性命的。”
也不知那少年到底听见没,瘦小的身躯费力地抱起了霍群后从离梦生身边走过,愣是看都没看一眼,绷着一张全是泪水的脸下了山。
离梦生侧身看向少年的单薄倔强的背影,目露沉思。
他恍惚看见封海尖尖的下巴,脸上星星点点的小雀斑被水光打湿后,愈发显眼委屈了。
像院子中长满小斑点的青李子。
—
谢辞在送走三人组后就被离梦生告知‘符箓宗的霍群来了,说是要找师尊您请罚’。
谢辞见了霍群,让他回去,等江横伤好了再议此事。
霍群却是不与谢辞多言,二话不说直接扭头走人。
谢辞以为他是要回晓云峰。
谁知霍群心性乖戾,桀骜不驯,问了剑宗那群对自己心生怒意的弟子该去何处请罚后,便孤身直闯戒心山,上了慎刑台,废金丹,断根骨,不带含糊的。
倔强到一根筋的脾气,亦像极了数百年前的江横。
谢辞赶到时,这孩子彻底是废了。
这一夜,月栖山西南角落的小峰上,烛火照亮了彻夜。
谢辞在想,此事到底是自己欠了江横。
他年幼跟随长泽圣尊修习剑道,在山上观星望月数百年,心无旁骛,明净通透。深谙道法自然,因果循环的道理。
田悠羽和霍群各有因果,各有了断。
他伤江横的那一剑,却还未结束。
平惹尘俗生事端,徒增麻烦。
思及此处,心中也有些难解的烦闷。谢辞抽出佩剑,在灯下仔细凝视着薄如蝉翼的银白剑刃,试图专心于此,排解心绪。
虚度光阴,不如练剑。
他的心境并没静下来太久,眸光扫向剑尖时,恍惚又看见那日映衬夕阳的血色。
罢了。
—
霍群是在回符箓宗的途中醒来的,让封海不必将此事告知宗主,一切等宗主伤势痊愈后再议。
不然以宗主的性子,多半咽不下这口恶气。
尽管封海憋了一肚子怒火与委屈,但他平日里没什么主见,是霍群的狗腿一枚,自然大哥说什么就是什么,何况现在霍群伤的如此严重,他更不敢违背霍群的意思,怕惹得霍群生气会吐血!
如此一来,封海在宗主和大师兄床前来回跑,端茶送水递药,功夫做得再好也只瞒上了三天。
第四日上午。
江横体内灵骨里的剑气未消,寸寸筋骨寸寸痛,人只能躺在床上和系统‘友好’交流。
他尚且还没办法坐起身来。
银涯和另外两位长老过来探望江横时,江横正和系统讨论着后面剧情——如何让炮灰宗成为咸鱼赢家宗。
【系统:全宗门和你一样躺在床上摆烂,苟到结局爽不爽】
侍童敲门,告知江横三位刀宗长老过来探望。
得了应允后,两个小童领着银涯他们入了屋中,又将垂落的乌月纱帐挂起。
精雕祥云紫玉床,床架上挂着两只八角玲,铃铛下挂着一块玉石法器,垂着一张无风自动的小符。
江横躺在床上,歪着脑袋,看向床外三人,挑了挑眉毛。
银涯早前就听大夫说过江横的伤势,被明御所伤,若是其他修士早就筋脉尽毁而亡。不过眼下所见,江横似乎也没好到哪里去。
二长老洺香,三长老鸿昇站在一起,与江横寒暄慰问了几句。
江横道,“近来宗内事务有劳三位了。”
洺香一身符箓宗女修装扮,着月色裙裳,披紫色流光纱袍,华美翩然。她手持书卷朝江横点头,宽慰道,“观中无大事,宗内清平,宗主不必忧心,安心养伤才是。”
鸿昇也接话关怀了一下江横的伤势,而后道,“话虽如此,宗主此次被明御所伤,到底是他们剑宗太欺负人了!”
闻言,江横眸光一转,出声打断了鸿昇的话,“事情过去了就不必再提,倒是要借此机会规劝宗内弟子谨言慎行,潜心修道才是。”
鸿昇愣了愣,不敢相信自己从江横嘴里听见了什么?他难掩惊讶地望着病床上那个清瘦苍白的年轻人——
江横几时忍过这种恶气,莫不是被谢辞打服气了?
洺香素来觉得宗内弟子行事过于张扬,但以前江横从不加以约束,如今得他首肯,她自然愿意谨遵宗规宗律来教习弟子。
是以,她率先应下,“宗主既有心重整宗规,不如安排清规阁的先生们重开讲学,研习宗规宗律,克己复礼,方才明静于心。”
江横嗯了声,“此事洺香长老着手安排即可。”
“是,宗主。”洺香双手指尖交叠,微微颔首,朝江横行了个礼。
一直没说话的银涯见状,突然在此刻冷笑了声,一双凹陷深邃的眸子如鹰眼,锐利的视线落在江横脸上。
“出了这么大的事,剑宗那边还没说什么,宗主就先想着整肃自家门风,这岂不是让其他人看我们符箓宗的笑话吗?也不怕寒了宗门弟子的心!”
符箓宗三位长老,银涯辈分最高,也属银涯对他最不客气!
老匹夫给你脸了不是?江横面上依旧挂着三分笑意,内心只想骂:你想当炮灰死无全尸是你银涯的事,我想活下去,顺便带着宗内这群小白菜一起,活到最后,不当炮灰!
他捏着手里的玉扇,抬眸直视银涯,语气平和带笑,“怎么,银涯长老要替我上月栖山找谢师弟讨回公道?那江横真是不胜感激,多谢长老待我亲厚至此。”
银涯被呛得噤声,藏在袖中的手用力握拳。
殿内一片沉默。
窗外的光和梅花稀疏的落进来,寒英晚水的花瓣似厚重的雪花,暖风吹入窗,花瓣在玉质地板上飘飞,打旋儿。
床架上挂着的符纸也被梅花香风吹的轻晃,光线摇曳,玉石明光。
江横一声轻笑,打破殿中紧绷压抑的气氛。
他道:“若是无事,都退下吧。”
洺香和鸿昇行完礼后结伴离开。
“宗主还不知道吧。”银涯转身朝外走了两步,又突然驻足,回身朝江横勾起嘴角,语气带着无法掩藏的恶意。
“您最是得意的大弟子霍群,为了替你讨回公道孤身前去剑宗,却被剑宗施以极刑,金丹被废,根骨被除,往后莫说是修道,就是比起尘世俗人都不如。不知这霍群听说了您今日重整宗规的决定,会是作何感想,呵。”
—
江横招来封海,问了霍群的情况。
没什么感想,最多就是感叹。
蝴蝶效应吧。
原著中田悠羽一事,霍群因江横的庇护,所以并未遭受惩罚,变本加厉的嚣张猖狂,最终死在了剑宗大弟子离梦生手中。
而如今,江横受了谢辞一剑灵体重创,本想用这一重伤去弥补弟子霍群所犯之错,顺便提前过上带薪养老的生活。
霍群是个孝顺孩子,怕是将他受剑伤的事全部揽到自己身上,所以才上月栖山自领罪罚。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虽是没了修仙的命,但人还喘着气,江横听封海说,谢辞给霍群喂了一颗玉清丹。
那,至少霍群往后的日子,总归是有盼头的。
他想起前段时日与霍群的相处,确实是一个俊美不羁的小少年,身世与天赋也皆不凡,如今早断仙途,说不得此事是好是坏。
江横命封海去药房取了几味掌门师兄赠予的灵丹妙药,送去给霍群补补身体,顺便带句话给他——你永远是为师的好徒弟,往后一切皆有为师。
符箓宗虽有自己的药堂,足够应付宗内大小伤病,但遇到灵体受损的大事,药堂的实力自是比不上闻修白所处的药宗。
每日午后,药宗弟子会亲自乘白鹤上晓云峰,替江横送药。
这日。
日落西山,余晖斜照,风中透着些微湿润的气息。窗户被打湿了,卷进来的风一阵一阵的,带着雨滴落在地板上。
江横依旧动弹不得地躺着,烛火跳跃,东倒西歪的影子映在乌月纱帐上,犹如光怪陆离的妖兽。
张牙舞爪。
江横也只是看着,费力地抬了抬胳膊,想将纱帐拉开,奈何离得远。
手短,够不着。
倏地,他听见寝殿的门被人从外推开的声音。
还有呼啦啦的风声,从外灌了进来,仿佛要将殿内的一切都吹翻才罢休。
江横将手臂落回床榻中,偏过头看向门的方向。
他许久没说话,嗓子有些干涩,问:“是封海吗?”
没人应声。
只有不断靠近的脚步声。
纱帐被一只大手拉开,指骨修长,指甲盖修剪的很是圆润漂亮。
江横眼前一亮。
飞扬的轻纱是被风吹成了飘散的流云。
他抬眸看向来者。
一个十七八岁的清秀少年站在帘外,穿着药宗的道袍,白色交领上衣,草木黄的下裳,外面一件烟色轻袍。他手中端着一只黑木托盘,上面放着一只玉盅。
江横道,“药宗的?”
少年点头。
江横道,“中午来的不是你。”
少年用灵力凝字:中午是泽远师兄,我负责晚上送药的工作。
江横了然,朝哑巴少年微微一笑,“有劳。”
少年面容清秀淡然,没什么表情,将托盘放置一旁,俯身打算将江横扶起来。
江横见状连忙止住了他,“且慢,且慢!”
少年维持着弯腰的姿势,侧目看向江横,眼神冷寂的似看过三千风雪。
江横蓦地觉得他的眼神很是熟悉,想再看时少年已经垂下了眼睫,手依旧落在自己肩膀处。
他道:“想必你泽远师兄未能与你交代清楚,我目前还无法坐起身。”
少年皱眉,直接握住江横的左手手腕,探脉。
这小哑巴在药宗怕是有些地位?江横见状一笑。
他没摆架子,伸出手给小哑巴摸去。自己则在心中盘算着,换做寻常药宗弟子,哪敢直接对他上手的!
不过《九州剑仙录》中并未提及这样一个口不能言的药修。
隐藏角色?江横嘴角一弯,朝他笑了笑,略带玩味的语气道,“小药修,可是摸出来了,我什么时候才能下床啊?”
小哑巴凝神走脉,最后收回手,静看了江横片刻后,凝字:会好起来的。
“不着急,”江横依旧是几分笑意,转眼望向托盘里的玉盅,打趣道:“倒是要麻烦小药修给我喂药了。”
小哑巴站在床边不动,微微蹙着好看的剑眉,似遇到什么难解的困惑。
江横上挑着漂亮的桃花眸子,这小哑巴在药宗怕不是没做过伺候人的事,喂药都不会吗?
余光掠过窗外的狂风,漆黑的夜,雨越下越大。
“夜里风大,你先回去吧,”江横一笑,肺上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咳嗽了一阵。
“这汤药我等会再喝也无妨。”
小哑巴回神,并未直接离去。而是端起一旁的玉盅,走至床边,他勺了一些汤药,俯身弯腰,将指间握住的勺子递至江横嘴边。
不累吗,站着喂药。江横勾着脖子喝了一口,朝小哑巴眨眼笑后,手轻轻地拍了拍床榻,“你就坐在床边,喂我。”
一般药宗弟子过来,江横都让他们坐在床前的小圆椅上喂药,喂完药后这些药宗弟子会很自觉地将小圆椅收走。
显然,小哑巴不是一般的药宗弟子。
江横破例让他坐了自己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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