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放着充满趣味的高数题不做,跑来人挤人的节日乐园凑这种热闹。


    进园后沈烬就被工作人员找去,他跟着秦逐和许停云四处逛逛,从头到尾都不太能理解他们的亢奋:


    完全符合安全防护标准的过山车,全程进行着无聊的重力势能动能转化,学长们却在上面大喊大叫,仿佛下一秒真能从座位上掉下去;


    几块塑料拼成的龙纹“短剑”,怎么看都是小孩子的玩具,学长们竟然愿意花80块进行购买,并且在路上假装刺客打架;


    更幼稚的是,随处可见的白巧克力雪糕,只是换了几个模具造型,就能让学长们感叹:艹,这造型有点牛逼啊,来三个。


    薄薄一层阴云下,顾屿啃着兔子形状的雪糕走在他俩身旁,实在不懂:“他平时也跟你们一样?”


    “谁?”许停云和秦逐双双懵逼,又相视一笑,“我儿子还是他儿子?”


    “……”顾屿有理由怀疑面前的两人是故意的,“不是同一个人?”


    两人同时爆发出笑声,许停云问:“原来你是指沈烬?”


    秦逐也说:“麻烦下次直接点名,我们儿孙满堂,谁知道你说的是不是贺森洲?”


    顾屿对着兔子耳朵又用力咬了一口,维持眼眸平静:“电竞专业是不是真有一门课程是专门用于练嘴的?”


    “那当然了。”秦逐回答,“沈烬的嘴你试过了没?”


    顾屿理所当然回答:“试过了,差点没命。”


    言下之意是沈烬的嘴很毒,但秦逐却装得天真:“有那么舒服,学弟?”


    “……”顾屿确定秦逐在嘴皮子这一门上肯定比沈烬还厉害,所以他气得把手上那根雪糕吃完才说,“走了,早点去餐厅。”


    上午11点,他们提前避开高峰期在园内找了家店坐下。


    等餐期间秦逐收到什么消息,马上推了推手机:“沈烬在寝室群发了张换衣服的照片,没想到还挺像那么回事儿,不愧是302寝嫡长子啊。”


    顾屿嘴唇轻动,远远瞥了一眼。


    画面中沈烬有些陌生。


    他束着飘荡的黑色马尾,云纹的银枪握在手里,衬得暗红衣服上的色彩更为浓烈飞扬,就连那发带压着的高挺眉骨都和平时不同,看起来颇具古时少年名将的风姿。


    不过唇瓣依然软融融的,不够削薄。


    顾屿使坏地想:防御力,-99999分。


    这时秦逐抬眼看他,问:“要不要我把照片发给你?”


    顾屿回身正起视线,不解:“发给我干什么?”


    秦逐认真的:“还能干什么?你开展男人的传统手艺活儿时不需要一两张照片助助兴?”


    顾屿目光一滞,却不为所动,继续平静地找服务生要打包,说:“他的照片就算了,我怕看了以后传统手艺会在我这里失传。”


    秦逐却强行把照片转发过来,搞得他眉头轻动。


    可是这条消息又秒被撤回,他想解锁的手也停了。


    对方一脸遗憾:“哦,那我撤回了?你看点《兔子的养殖和产后护理》吧,也不是不行。”


    “……”顾屿压下呼吸,继续叠着手里的打包盒,不动声色岔开话题,“园区的工作餐估计就是盒饭,这个待会给他带去,免得越吃越瘦,一直讹我。”


    秦逐无聊得转筷子,说:“吃再多有什么用,身体一直不好,估计一年半载也强壮不到哪里去,也就在我们电竞专业撑撑场面——不过我听说,他在你们高中是校霸级的人物?”


    几句话间,顾屿的心跳莫名乱起来,嘴上回答:“嗯,16级2班沈烬,整个f区五中没人不知道他。”


    所以……刚才秦逐说什么?沈烬进了大学后,身体一直不好?


    这不是他第一次听闻沈烬的病,却是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他本以为自己看穿了沈烬的缓兵之计,也不介意等沈烬治好那点无伤大雅的“小毛病”、恢复体能后再和自己动手,但听秦逐的语气,好像并不是小毛病那么简单。


    某种意义上说,他的脑子在思考怎么套秦逐的话,但嘴已经脱口而出:“什么病?”


    好在秦逐看起来并没有把他当什么外人,照样有口直言:“噢,好像是高三暑假没注意淋了点雨,重感冒恶化成肺炎,没住几天院就被带回家了,留下点毛病,天冷的时候经常一到晚上就咳——不然你以为他怎么会跟我们一个寝室?还不是不想打扰他原来的室友,干脆搬来骚扰我俩。”


    真整夜整夜咳起来,也就许停云和秦逐父爱如山能忍。


    三人同为男性,但分化性别并不完全相同,能住到一起,个中理由无非是没有真正的alpha,几个人又主动协调。


    顾屿捂着手里的打包盒,手心一下有些发烫。


    他明白又是沈烬父母刻薄自己的儿子,他们大概是嫌沈烬生病住院花太多钱,才会强行带他走。


    重感冒演化的肺炎,只要好好治疗几乎不会留下什么问题,但如果提前离院,那就不好说了。


    可能会给肺部带来永久性损伤,可能会伤及支气管,可能影响抵抗力,免不了后续吃药打针,甚至留下一些只能慢慢养好的后遗症。


    或许在回家的路上,他们还会厉声指责沈烬为什么能生病:都18岁的成年人了,还给家里添麻烦?


    这个场景在顾屿脑海里一闪而过,他不由皱紧眉心,视野有点混乱。


    同一个瞬间在顾屿脑海里交叠的,是那年沈烬站在除夕夜风里的身影。


    沈父沈母这样对沈烬置之不理,似乎不止一次两次。


    对方身形瘦削,好像每一处骨节都足够锋利,如同一把利刃,周身从未有过一丝柔软。


    但那时沈烬身上的烟味再浓,都没有完全掩盖掉那股淡淡的奶油香气,它落在风里轻易消散,却一再重回顾屿脑海,让他忽然有了一个奇怪却完整的念头:


    那难道不止是沈烬的发情期?还是……第一次分化?


    ——他记得沈烬说过自己分化得晚,算算时间,也不是没有可能。


    那天夜里,沈烬明明就很反常。


    对方借着玩笑之名,迫不及待凑近他、虚虚搂抱他,又缠绵不舍地放开他,那个动作无关他们之间的恩怨,好像只是最原始的,一个发情期的脆弱omega对alpha的求助。


    或者说,是第一次分化的omega慌乱无措至极时,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哪怕,站在他面前的这个alpha和他有仇。


    可那时,也才分化没多久的顾屿并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反而就这么放沈烬离开,也不知道后来沈烬待在那个老旧的旅馆里,到底是如何捱过那个寒冷冬夜的。


    “你怎么了?”耳边响起许停云询问的声音,“顾屿?”


    顾屿一下抽回思绪,他来不及回答许停云的问题,马上拿起打包袋就走:“待会说,你们先吃,我得去找他——”


    餐厅里已经开始人挤人,顾屿却瞬间没了影子。


    许停云懵逼,半天才想起来问秦逐:“刚才那事儿没经过沈烬同意就告诉顾屿,是不是不太合适?”


    “是不太合适。”秦逐接过服务生递来的餐盘,一边挑菜一边回答,“怎么了?”


    “……”许停云笑不出来,只好吃自己的,“谢谢提醒,我差点都忘了我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了。”


    ***


    顾屿边跑边看手机地图,导航显示,沈烬所在的园区后勤处距离他1.8千米。


    等到达附近,他的后背已经汗湿,工作人员拦了他,说:“游客您好,这边是不能进去的,请问您有什么需要是我们可以帮忙的?”


    “……抱歉,我是想找人。”顾屿着急半秒,这才想起来给沈烬发微信:【给你带了吃的,出来拿】。


    阴云一层层扩散,他原地踱步等了好一会儿,沈烬的身影总算出现在眼前——对方跑过来,不忘拿皮革手套上的银色突起戳戳他,说:“吃本将军一拳。”


    看样子,沈烬刚绑好手上的护腕,只差最后一层银甲没穿。


    “……”顾屿默然数秒,面无表情地捂着被他“打”过的地方说,“好痛好痛。”


    沈烬满意地扬起眉毛,接过他手里的袋子打算走。


    顾屿呼吸发烫,赶紧拽住他,忍不住直接问:“学长第一次分化……是什么时候?”


    旁边的工作人员愣住,转身回避这两个小年轻,沈烬也懵了:“什么?”


    他拿着袋子的手不自觉垂下,脸上有笑意,却带着一丝凉:“怎么突然问这个?你不会真当我跟你是什么情侣关系吧?”


    这种问题对omega来说的确足够私密,顾屿却仍禁不住迫近一步:“是那次除夕我遇到你的时候?”


    瞬间,沈烬眼里闪过一丝促狭。


    他退了半步:“不管是不是,都跟你没关系吧?”


    顾屿确定了答案,明知自己冒犯又压不下那簇灼得心窝发烫的火苗:“那——学长后来怎么办的?”


    沈烬张张嘴看他,半天才调整好表情,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无所谓地拍拍他手臂笑起来:“干嘛?别一脸严肃的。也没怎么样,手、冷水、抑制剂,你觉得哪一样我没有?”


    看得出来,沈烬方才暴露过一丝委屈和难过,不过他很快又将这些情绪藏得干干净净,就好像清楚自己没有立场委屈和难过,所以马上低头,挑挑拣拣地看顾屿给他带了什么。


    顾屿知道这几乎已经成了沈烬的本能,所以他立刻握住对方的皮革护腕,说:“抬头看着我说话。当时是不是想向我求助,而我却无动于衷?”


    十几岁的少年大多连碰个手都得犹豫演练半天,更何况带着信息素香味上前搂抱他人,他想,自己早该发觉其中的不对。


    但沈烬却没有听话抬头:“当时我不是在跟你聊大/胸小卡片么?”


    他只是回答:“求什么助?我可什么都没说啊。”


    “可是——”顾屿急了一下,更多的是想要解释,“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学长的行为都如此卑尊屈膝了,我还放着一个分化期最为脆弱的omega不闻不问,单论这件事,的确是我有问题。”


    “……”沈烬这下肯抬头了,“我卑尊屈膝??”


    周围的空气忽然紧张起来,顾屿察觉到沈烬在跟自己拗,所以先回答:“不喜欢这个词?那……用低声下气也可以。”


    ***


    阴云之下,沈烬多少感觉自己的太阳穴有点疼。


    当初那个新年,的确是父母发现他有了一些分化反应,又是omega,所以他们赶紧给了点钱和抑制剂推他到外面住两天,以免信息素的气味和发情期的反应影响到家里的弟弟,毕竟,最大的那个也已经十三四岁了。


    所谓家里亲戚太多住不下,也确实是他搪塞顾屿的借口。


    不过这些都是他和父母之间的事,哪怕他对顾屿有过冲动之举,心里也渴望过一丝安慰,那也不是顾屿的问题。


    “还挺会解读,你怎么不说我当时的行为是打算给你下跪、一边发情一边哭着求你安抚我?”沈烬拿另一只手套戳他,“专门跑这么远来气我?”


    “也不是没有可能。”顾屿握着他手腕,不由凑近了问,“学长是不是真打算一边哭一边求我安抚你?”


    “……”沈烬哑口无言,半天才从袖子里掏出一小包纸巾塞给他,强行岔开话题,“擦汗。还有50分钟就准备游园了,我得进去了。”


    顾屿握紧纸巾,回答:“嗯,我待会就在游园开始的地方等学长,多拍几张难看的照片。”


    但嘴上这么说,他抓着人手腕的力道却更紧,没有一点放开的意思。


    不等沈烬满脸问号地质疑他到底想干什么,他的声音就兀地发涩:“当年学长低声下气求我给的拥抱我没给,现在……还给学长。”


    风带着周围的树叶颤了颤,沈烬一下怔住,像没听懂顾屿在说什么。


    对方用的甚至是肯定句,而不是征询意见的疑问句。


    那一刻沈烬没办法做出任何反应——面前的人居然真的倾身而上,光是忽然拉近的呼吸都让他无法动弹,整个人懵在了原地。


    大白天的,沈烬视野发黑,大脑中枢神经周围也像忽然炸开了一朵朵小小的、令人炫目的烟花,不给他任何后续思考的机会。


    虽然两人有过多次打闹,他也不是没偷偷钻过顾屿怀抱,但这好像还是第一次……顾屿愿意主动抱他。


    当这个带着体温的拥抱真真切切包裹他时,他终究吓得手心攥紧,脑海里免不了光影重叠,再度闪过那年他分化成omega时的场景。


    除夕夜,父母连推带劝几乎是赶他出了家门,隐秘的冬日街头一个人也没有,寒风侵蚀他骨髓,刚刚扎过劣质抑制针剂的手臂残存着一阵阵扩散的酸痛,他在那风里遇到顾屿,就像遇到冬夜里唯一一星光亮。


    后来他躺在那家旅馆尚算整洁的床上,忍受着分化期带来的强烈反应和痛楚难耐,烧得一阵清醒又一阵迷糊,唯一的慰藉,恐怕就是断断续续地想:刚才遇到的那个alpha……他真好闻,他要是肯抱抱我就好了。


    而现在,他好像终于等来了这个拥抱。


    顾屿俯身将他整个人收入怀中,宽阔的胸膛抵着他死死贴紧,让他轻易就能感觉到这个拥抱足够用力也足够缱绻,就像……真的在补偿当年那个无助的omega少年。


    ——以一个成熟稳重、温柔负责的alpha的身份。


    哪怕只能稍稍抚平一点少年心中的疼痛,也是好的。


    很快,沈烬就感觉热度贴着脖子传来,顾屿的信息素沉沉压着他,像是占有,也像是保护。


    他的耳根渐渐升温,浑身骨头像融化了一般,只能虚虚站立、伏在顾屿肩头小口呼吸,瘫软着任由顾屿的拥抱支撑他的体重。


    风在他耳边轻轻摇荡,万物入秋,满眼是温柔的素色,时间犹如静止,他终是不舍地闭上眼,先在这短暂凝滞的温柔里,将脸偷偷埋在了顾屿肩头。


    ***


    风声渐渐停了,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沈烬才终于撑不住回过神,低低说:“顾、顾屿……可以了。”


    这一声很软,与其说是示弱,不如说是求饶。


    面前的alpha却再度用力收了收手臂,沉重而温热的气息抵在他脖颈一下接一下,贪婪到连扫带嗅,弄得他真的快站不住了,顾屿才拉开两人的距离。


    一瞬间,沈烬就后知后觉察觉到自己的心跳快得胸口都在发疼,这仿佛也是他头一次真切地意识到,顾屿对他的信息素压制到底有多彻底。


    要不是顾屿放过他,他可能真不是一边哭一边求这么简单了。


    阴云几乎压到了远处高楼楼顶,他怎么调整都没能压下呼吸,只好略低着头,希望顾屿只把这个拥抱当作本不该有的所谓“补偿”就好。


    好在顾屿看起来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在放开时顺势拿冒着汗的手心紧了紧他的手,说:“去吧……我在出口等你,还有……袖口收紧点,别弄感冒了。”


    “嗯。”于是沈烬立刻含糊地应一声,压着那股快要冲破胸腔的心跳声,转身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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