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
第九十一章
施云琳和沈檀溪离开付文丹的住处, 离宫的路上,刚好看见一个小太监捧着圣旨与她们擦肩而过。
施云琳驻足,回头去望那个小太监, 心里忽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怎么了?”沈檀溪问。
施云琳回过神的同时,惊觉自己的心跳在莫名加快。她将手抵在身前压了压心跳, 无措道:“姐姐, 我不放心。”
言罢, 她立刻握住沈檀溪的手,拽着姐姐慌乱地往回跑。
当她们两个重新跑回付文丹的住处的时候,果然见刚刚的小太监杵在院子里。
施云琳抬头望去,看见母亲平静坐在厅中,而柳嬷嬷侧过脸悄悄抹眼泪。
付文丹看见施云琳和沈檀溪回来,眸中闪过一丝错愕。不过她很快又温和笑起来,问:“怎么又回来了?”
顿了顿, 她又温声道:“回来也好, 出宫的时候把柳嬷嬷带着。”
施云琳走到母亲面前,瞥了一眼桌上的圣旨, 赶忙拿起来看。看见圣旨上的内容, 施云琳霎时睁大了眼睛, 脸色煞白。就在刚刚,她还觉得亓帝不会这么草率要母亲的命, 现在竟要逼死母亲!
圣旨落了地。施云琳摇头:“不行, 母亲……不行!我们再等等!我们已经忍了这么久, 怎么就不能再忍一忍再等一等呢?”
沈檀溪蹲下来捡起圣旨查看,亦是脸色大变。
付文丹微笑着, 一如往昔那般慈爱地望着施云琳,她说:“云琳, 你有你的身份和义无反顾。母亲也有。母亲是湘国的皇后,至死都只能是湘国皇后。”
什么丹贵人,休要沾染她半分。
她很久不曾用皇后身份自居,她也不喜欢当这个高高在上的皇后。可从未忘记过这个身份。
付文丹看着两个孩子欲落泪的模样,轻叹一声。她这一生没有自己的亲骨肉,却有一群孩子真心将她当做母亲,也算一件幸事。刚随施彦同回京时,施彦同学着当一个帝王,她也努力去当一个皇后。她琢磨母仪天下这个词,努力让自己向这个词靠拢。或许上天不让她孕育,正是要她将万民视为子。
她站起身,拉住两个女儿的手,温柔地说:“好好活着,替母亲看一看驱敌复国那一日。也……”付文丹垂眸叹息,微颤的语气里噙着半生的牵挂。“也多陪陪你们父亲。不要让他太操劳,也别太伤神。”
付文丹松开两个女儿的手,转身从抽屉里取出早就准备好的匕首。她走进庭院,面朝故土的方向。
传旨的小太监支起眼皮看着。他还没走,自然是要等着湘国皇后自戕,好回去复命。
“母亲!”施云琳提裙追出去,双手握住母亲的手。她哭着摇头,像个哭闹的小孩子大声地嚷:“我不准!”
付文丹用没有握着匕首的手去擦施云琳的眼泪,对她慈声:“你们回去吧,母亲不想你们看着。”
施云琳握着母亲的手腕怎么也不肯松,她执拗地摇头,说:“我们去说服亓帝,我们用城池来换!”
付文丹叹息。她怎么可能用城池去换她一个人的苟且呢?那一座座失去的城池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收复。
“父亲会难过的!”施云琳哭着说,“母亲就不怕父亲受不了吗?”
施云琳提到施彦同,这让付文丹心里卷起阵阵难过。她这一生走到最后,最放心不下的还是施彦同。可是他们不是寻常夫妻,她们是湘国的帝后。山河涂炭国难之际,他们都身不由己。
亓帝一怒之下要她死,也没什么不好。若她活着,说不定日后反而成了施彦同的牵绊,误他平战乱。
“走吧。听话。”付文丹加重语气地命令。
施云琳握住付文丹的手腕,怎么也不肯松。拉扯间,锋利的刀刃也不知道划破了谁的手,鲜血染上匕首。
小院外忽然响起微乱的脚步声。
齐嘉辰匆匆赶来,看见付文丹还活着,他松了口气,快步走过去,道:“父皇一时气愤,孤会去求父皇收回成命!湘后莫要一时冲动!”
施云琳望向齐嘉辰,她湿漉的眼底压着警惕。她问:“太子为何相助?”
齐嘉辰对上施云琳的目光,微微一笑。这还是施云琳第一次正眼相望,他心中莫名一荡。
他要湘后活着日后换更大的好处,可是他不能这么说。他望着施云琳,温润儒雅风度翩翩:“全当卖夫人一个人情了。”
沈檀溪擦了擦眼泪,急问:“太子殿下可有把握劝陛下收回成命?”
“不是孤劝。而是你。”齐嘉辰含笑解释,“后宫之事,只要皇贵妃一句话,陛下绝对不会再留湘后在宫中。皇贵妃最厌强占之事。而沈娘子和皇贵妃有些交情,你去求,更容易。”
齐嘉辰虽然对沈檀溪说话,可是他一直望着施云琳。他亲眼看着施云琳泪水涟涟的眼眸逐渐溢上欢喜。
他心中的潮漪又是一荡。可是下一刻,他又隐隐觉得不对劲——施云琳好像不是在看他。
齐嘉辰脸色微愣,顺着施云琳的目光回头,看见正朝这边走过来的亓山狼。
亓山狼从议会赶过来,他步子迈得大,脸色也难看。原本身上还没那么浓的杀气,可是跟在后面一路小跑的宿羽衬得他似乎在暴怒的边缘。
齐嘉辰眸色变幻,忽然想起一件被所有人忽略的事情。
亓山狼走过来,一眼看见施云琳手上的鲜血。他立刻拉住施云琳的手检查,发现不是她的手被划伤,才放开她的手。施云琳竟这时才发现刚刚拉扯间,将母亲的手划伤了。她赶忙拿着帕子去裹母亲的手。
齐嘉辰缓了缓面色,温和开口:“大将军不去庆功宴,怎么来这里了?”
亓山狼理也不理他,而是对施云琳说:“回家。”
施云琳握着母亲的手,忽不知从何说起。
亓山狼瞥了一眼她的动作,微顿,再道:“带母亲回家。”
施云琳应该笑的,可是她望着亓山狼,忽然一下子涌出热泪。
齐嘉辰咬了咬牙,面上温润维持不住。他咬牙问:“大将军是得了圣旨吗?你这是把皇宫当成什么地方了?”
亓山狼舔了下牙齿,忽然伸手攥住齐嘉辰的衣襟,将人拎得双足离地,与他平视。
“贵人?”亓山狼冷笑,“把我岳母当什么?”
齐嘉辰从未被这样拎起来羞辱,他恼羞成怒,厉声:“亓山狼,你要造反吗?”
亓山狼漠然睥着他,目光若睥蝼蚁。
亓山狼的沉默让宿羽的眼睛一瞬间兴奋地亮起来!不过宿羽很快回过神来,他赶忙迎上去,压着高兴,说:“大将军,咱们先接老夫人回家。”
宿羽直接把对湘后的称呼给改了。
亓山狼松了手。齐嘉辰脚步摇晃,险些摔倒,勉强站稳,脸色难堪至极。
施云琳紧握着母亲的手,又哭又笑地说:“我们回家了!”
付文丹有些缓不过来,她已经心如死灰做好赴死准备,就这样又不用死了?施云琳拉着母亲往外走,付文丹没反应过来,栽歪了一下。
她没有跌倒,手腕被亓山狼稳稳扶住。付文丹抬眼看向亓山狼。亓山狼将她扶起来后便收回手。
付文丹望着自己的手臂,好像第一次发现,这个人——是她女婿?
付文丹被施云琳扶着往外走的时候还有些懵,她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
齐嘉辰脸色铁青地立在原地,目如蛇蝎地盯着亓山狼离去的背影。向来温和有礼的人,连伪装也撕掉。
不多时,他忽然听见笑声。他循声望去,看见齐嘉致坐在墙头上,一边吃泥巴,一边哈哈大笑。
“傻子!”齐嘉辰咒骂了一句,懒得管疯掉的前太子,快步往亓帝那去。
他要杀了亓山狼!
亓山狼威胁太大,必须除掉!但是又不能否认亓山狼的功勋。所以在齐嘉辰看来,父皇在位时除掉亓山狼最好。这样等他继位就不会担上谋害功臣的骂名。
齐嘉辰快步走进亓帝的寝殿,愤声:“亓山狼实在可恨,恐怕已有造反之意!”
他说完才发现亓帝神色悲怆,眼角有泪。
亓帝已经知道了付文丹那边的事情,可是他现在完全无法顾及。巨大的悲伤堵在他心口,他忍不住想是不是年轻时杀戮太多遭了报应?
他眼里含着泪,颤声:“嘉安……回京路上遇刺身亡了……”
齐嘉辰眼神躲闪。齐嘉安的死在他的计划之内,可是他当然不能表现出来。“怎么会?是谁想害弟弟!是不是亓山狼?”齐嘉辰眼底迅速滚泪,与父亲抱在一起,痛哭流涕。
亓山狼送施云琳几个人上了马车,并没有一同跟回来。
施云琳最后一个登上马车,她在亓山狼转身前拉住他的袖角。亓山狼回头,看见她眼底的不安。
亓山狼握了下她的手,说:“天黑前回去。”
施云琳这才松手。
回去的路上,马车里的几个人偎在一起,谁也没说话。虽是虚惊一场,她们却是真的好似经历了一场死别,此刻都有些劫后余生的后怕。
到了长青巷后,她们情绪才好些。施云琳给母亲手上药包扎。沈檀溪和也青准备了热水,让付文丹沐浴洗去一身晦气。
付文丹有些力竭,沐浴之后很快睡着了。
施云琳立在檐下发呆。沈檀溪走过去,担忧问:“真的不要紧吗?”
“姐姐,我受够了等待。”
“你想做什么?”
施云琳迟疑了一下,才喃声般:“造反?”
坐在树下乘凉的宿羽猛地回头。
施云琳却没再说什么,和沈檀溪一同进了屋。
施云琳身上也有些乏,晚饭也没吃,趴在书案上睡着了。
亓山狼回来的时候,夏风正吹动桌上的纸张四飞。亓山狼捡起地上的纸张,放在案上。每张纸上都写了字,他仔细一看,虽不认识,但都是同样的字。
同样的两个字,被她写了百遍。
“你回来啦?”施云琳醒来坐直身子。
亓山狼伸手,掌心贴着她柔嫩的脸颊摸了摸,目光却落在纸上的两个字。
“写的什么?”他问。
“琅玉。”
亓山狼猛地转头,盯着施云琳,盯着她眉眼里的温柔蜜意。她不仅睡梦中喊这个名字,还要一遍遍书写。
“好听吗?”施云琳甜声问。她拿起一张写着这名字的纸张贴在心口,仰起脸望着他,软声:“你要会写哦。”
亓山狼冷着脸望向窗外。
“不喜欢吗,”施云琳去攥他袖角,“琅玉?”
092
第九十二章
窗外夏日的晚风卷着热气, 扑到脸上让人心烦气躁。可施云琳的声音就是一汪清凉的山泉水。
“我给你起的名字。”
“嗯……我以后不会再乱喊你的外号了……”
亓山狼转回脸看向她。
施云琳微微蹙了眉,歪着头去瞧他,见他眼底有些困惑, 还一丝奇怪的高兴。施云琳看不懂。
“是不是不喜欢呢?”她再一次问。
亓山狼垂眼时,低笑了一声。
“可以。”他说, “你怎么叫我都可以。”
YH
只要你叫的是我, 就行。
施云琳这才笑起来, 她攥着亓山狼的手,拉他身边坐,将写着他新名字的纸递给他。“《说文解字》都被我翻烂了,想了几个月呢。”她轻柔的语气里噙着丝邀功的撒娇。
亓山狼这才有心思去看那两个字。
“狼?”
“不不……不是你那个狼!”施云琳给他解释,“是琳琅的琅。唔……反正就是和琳字很近的字。”
“一对的?”
施云琳垂眸,只是呢喃一声:“粗俗……”
“玉?”
亓山狼只说了一个字,可是施云琳明白他是在问她为什么用这个字。施云琳目光躲闪, 小声搪塞:“随便找的……连起来觉得好听就用了呗。”
她又立刻转移话题:“只有名字, 没有姓氏也不全呢。要姓什么呢?亓?任?或者施?”
她一边说着,一边在研墨, 想要让亓山狼学会写他的名字。
“随你。”亓山狼才不在意什么名字, 他现在也没心思学写字。他站起身, 扔了施云琳手里的笔,弯腰将人抱起来, 大步往床榻走。
施云琳反应过来的时候, 人已经被亓山狼扔到了床上。她在床榻上堪堪坐起身, 瞧着亓山狼已经在脱衣服了。
“不行不行!”施云琳一边往床里侧缩,一边摇头拒绝。饿久了的人才不会在意吃相, 吃得多吃得凶是正常。施云琳昨晚就受了罪,瞧着亓山狼俯身压来。她双手抵在他胸前, 连连后退,软声拒绝:“你……你倒是让我缓缓,还疼着呢!”
亓山狼凑近,唇齿蹭在她光洁赛雪的颈侧,低声:“亲亲就不疼了。”
施云琳震惊地呆住,骇然睁大了眼睛望着他,问:“你跟谁学的这话?”
施云琳呆怔的短暂时间,身上的衣物已经被亓山狼撕去了。
给人起名,总要含着些寄寓。
玉,是温润如玉的寄托。人生这样长,兴许他哪一日就转性了,变成风度翩翩的如玉郎君呢?不要求在别的时候,只是在床笫之上就行。
平安符一下又一下碰着施云琳的后脊,她尽力伸手去揉自己酸疼的膝盖。脸被迫埋进锦被里的时候,施云琳心想自己这寄寓,恐怕是很难能达成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雨,斜斜的雨幕从半开的窗户落进来,洒在书案上。让满案的“琅玉”二字,片片湿潮,洇染出几分缱绻的温柔。
第二天早上,外面的吵闹声让施云琳早早醒来。不需要出去看,她隐约听到是来拜访亓山狼的官员。时间还早,那些官员只是来送礼的。送了东西,人便走了。
长青巷这小院地方并不大,一箱又一担的礼物,快将小院堆满。平日里,官员们断然不敢这样送礼。可今日不同,这些是打了胜仗后的贺礼,甚至很多东西都是官员代表百姓送来的。
施云琳梳洗过后,朝亓山狼走去。他正坐在书案旁,听了施云琳的话,在学写他的名字。
也青在外面叩门,询问他们两个醒了没有,要不要去厅房吃早饭。
“我们一会儿就去。”施云琳应声。
施云琳看了看亓山狼,转身去梳妆台那儿拿了几根红色的发带。
“我不给你束发,你就不束吗?”施云琳缓步走过来,拿开亓山狼手里的笔,放下。
她拉过亓山狼的手,教他如何束发。
看着发丝从亓山狼的掌中滑落,施云琳有些好笑地喃声:“这么大一张手,怎么连头发也握不住呢?”
亓山狼彻底松了手,又晃了晃头,发尾滑过施云琳的手背。施云琳无奈,也不让他学了,仔细给他束了发。青丝落在她的掌中,变得听话。
她一手拢着亓山狼的头发,一手拿起红发带,又瞧着他左侧的头发没有拢顺。她咬着红发带,腾出手来重新去拢。
亓山狼抬眼,盯着施云琳咬发带的唇齿。红绸发带中的一截被她在含在口中,那陷在她唇缝的一截何其有幸。暖风徐徐,吹着垂下来的发带,轻抚着她赛雪的娇靥。
有时候她连咬他都不太情愿。
它何德何能。
亓山狼伸手,将发带从施云琳口中扯走。
施云琳浑然不知他的心思,拢好他的墨发,拿走他掌中的红发带,为他绑缚。
她弯腰,凑到亓山狼另一侧去瞧是否齐整。披散在她肩上的柔发滑落,轻轻碰了一下亓山狼的脸颊。
“好啦。”施云琳直起身。
亓山狼伸手去摸她的青丝。让她滑柔的青丝将他的长指裹贴。
施云琳望着亓山狼探究的明亮眸子,隐约猜到了他的想法。她拍开亓山狼的手,哼声:“没学会给自己束发之前,休想弄我的头发。”
她又去握亓山狼的手,拉着他往外走。“走啦,别让母亲她们等我们太久。”
两个到了厅房,付文丹正和沈檀溪在说话。瞧见他们两个过来,也青赶紧小跑着去厨房,和柳嬷嬷一起端早饭过来。
早饭端上来。施云琳发现有烤鸡、烤鸭、肘子,甚至还有一只烤羊腿。原先她们几个口味都清淡,早饭几乎不碰荤腥。
施云琳笑:“今日倒是丰盛。”
柳嬷嬷赶忙顺势接话:“皇后特意吩咐的。家里没有备着那么多肉,天还没亮,和我一起去市场买回来的。”
付文丹看了柳嬷嬷一眼,示意她不要多嘴。
施云琳转眼看向亓山狼,见他拿着筷子正在吃东西。她便对母亲说:“母亲你不用给柳嬷嬷使眼色,他听不懂的。”
施云琳转眸望向亓山狼,将话说得直白:“我们平时不吃这样,都是给你准备的。”
亓山狼抬眼看她,说:“我听得懂。”
施云琳一愣,反倒不知道说什么了。她轻哼了一声,自顾吃东西去了。
亓山狼有些无语。他不爱听人说话,所以就不去听。没听自然就不懂。这不代表他真的听不懂别人说话。他发现在施云琳眼里,他好像是个傻子。
不过亓山狼又发现,好像是因为施云琳在他耳边絮絮说了太多的话,他听人话听得多了,如今对些歪歪绕绕的长句子也不需要反应时间了。
一顿早饭也吃不清闲,又陆续有宾客至。也青和柳嬷嬷也不吃东西了,几乎守在院子里。
好在宿羽很快就到了。
庆功宴有三日,昨天第一日亓山狼只是露了个面,待了不到半个时辰。后两日都不会去,这些大臣和京中无权的显贵世家们都跑到这里来了。
宿羽瞧着堆满院子的贺礼,让人全抬到大将军府了。他又大手一挥,直接令人在这里摆了宴桌。
小院子不大,一张张宴桌摆在了院外,铺满了整条长巷。院子里还算清净,院外的巷子却开始觥筹交错起来。
付文丹有些忧虑,将施云琳拉到一边。她愁道:“宫里那边这两日还办庆功宴吗?这大臣和世家、百姓都跑到这边来,让宫里怎么想?你那夫郎若是真的要掌权操控傀儡皇帝便也罢了,可我瞧着他不是那样的人。”
施云琳也很忧愁。和亓山狼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被重逢的甜蜜环绕,让她没有去想太多事情。此刻倒是愁丝爬满心头。
昨日母亲遇难,紧张惧怕之时,施云琳想过哄亓山狼造反。可冷静下来,她又不愿如此。
她不愿意亓山狼背上反贼的千古骂名,也不愿意利用他。更是因为她知道亓山狼不属于积血堆尸的玉阶之上,山林大海才是他的家。
可是另一方面,他确实太耀眼,就算他没有反意,亓国皇室也不会放过他。
施云琳忧愁地望向亓山狼。他和宿羽立在檐下,宿羽正在不停地说话。施云琳忍不住去想,比起听那些阴谋与阳谋,他可能更喜欢听山林里的风声。
宿羽禀完了事情,最后道:“对了,昨天让我查的人叫什么名字来着?我没听清。什么雨?”
亓山狼昨天说得快人又很快走了,宿羽没听清。
“不用查了。”亓山狼转头,寻找施云琳的身影。
付文丹已经进了屋,施云琳一个人坐在院墙下的长凳上。姹紫嫣红的鲜花沿着院墙肆意生长,她坐在花墙之下,垂眸凝思。她忽地抬眸望过来,那满墙的花草瞬间黯然失色。
亓山狼大步朝她走过去。
瞧着他走来,施云琳弯唇,唇角抿出柔和的笑。亓山狼在她身边坐下,施云琳微微偏过头,靠在他的手臂。
一墙之隔,外面传来热闹的庆贺声。落入施云琳的耳中,她听不出多少喜悦,只觉得吵闹。她问:“还没问你,怎么突然回来了?朝野都以为你会一鼓作气,再攻几座鲁国的城池。”
“怕死。”
施云琳呆住。她万万想不到会是这个答案!她不敢置信地坐直身子,愣愣望着亓山狼。
亓山狼十几岁时被赵兴安骗下亓山。赵兴安哄骗他,若扬名万里,就能找到他的父母。那时他年少信了,却又不仅是因这谎话。
他确实喜欢厮杀的痛快。
抚养他长大的狼群早就不在了,他活了太久,渴望于厮杀搏斗中骄傲地结束生命。
生,是为了灿烂地赴死。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他有了太多的牵绊。
他盯着施云琳的眼睛,问:“我为了亓国去屠杀鲁国的意义是什么?”
意义,是施云琳教会他的词。
他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征战的意义。他生于山野,从未将自己当成过亓国人。如果驱敌是为了保无辜子民平安,那么抢别国的城池又是为了什么?
因为弑杀,他曾甘心为刀。
现在,他不愿意再做亓帝的刀。助亓帝灭鲁,然后呢?再陷入亓帝的算计阴谋里?他今日灭了鲁,明日亓帝就会向他动刀。
赴死的人开始畏死,将不再甘愿走进卑劣陷阱。
良久,施云琳轻轻点头,她双手握在亓山狼的手腕上,认真地说:“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我们回亓山!”
亓山狼却笑了。他将施云琳的手握在掌中。
“回不去了。”他说。
093
第九十三章
“为什么回不去了?”施云琳急忙追问。不知道为什么, 她突然觉得眼前的亓山狼很陌生。
怕亓山狼听不懂不明白,施云琳早就习惯了在他面前将话说得直白。她直接说出感受:“我觉得……你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可我又想不明白哪里不一样了……”
亓山狼说:“有了人的名字,也要有人的思维。”
他又说:“你想回亓山也行。这天气适合去海边。不过要在中秋之前, 过了中秋我就走了。”
“去哪?”施云琳追问。
“灭鲁。”
施云琳更不懂了,眉心紧蹙:“你刚刚明明说……”
许是今日说了太多的话, 亓山狼没有再解释。
施云琳打量着他的神色, 见他目光坚灼, 早就有了打算。
亓山狼摸了摸施云琳的头发,说:“不怕。会安顿好你。”微顿,他再补充:“和你家人。”
分离的这几个月,让亓山狼深刻体会到对朝暮厮守的渴望。可想要厮守,分离却是不可缺的。
院门口响起熟悉的说话声,施云琳转眸望过去。看见冯英和孟一卓。
冯英要推门进来,孟一卓赶忙帮忙推开。他这一帮忙, 冯英反倒扑了个空, 脚步踉跄地在门槛绊了一下,她赶忙抬腿伸手抱自己磕到的脚。她瞪孟一卓:“就添乱!疼死我了!”
孟一卓蹲在她面前去捧她的脚, 嘴上赶忙哄:“亲亲!亲亲肯定就不会再疼了哈!”
施云琳立刻转头看向亓山狼, 她总算知道亓山狼那些浑话是从哪里学来的了!
一连两日, 宫里的庆功宴冷冷清清,长青巷里自发的露天宴却拥挤热闹。而两日之后, 宫里也安安静静的, 没有什么动作, 好似并不在意亓山狼这边的不合规矩。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可是这样的无事发生却仿佛风雨欲来前的诡异平静。
宫里, 亓帝前几日染了风寒,又郁结在胸, 竟是一直都没有痊愈,人一下子苍老不少。
这个时候的风还是暖的,可是吹到他颈后,竟是让他打了个寒颤。他回头,身后空无一人,他却好像眼花了,看见了很多死去的人。
不是死在他手里的别国仇敌,而是死在他手里的忠臣大将。
也许是老了,他开始不断怀念年轻时的事情。年少时一腔壮志称雄心,带领手下十二将赢下无数漂亮的战役,不仅创建了亓国,还将国土不断扩大至今。
可称帝之后他开始怕,怕那骁勇善战的十二将有反心。毕竟打江山的时候,他们个个功勋无数能力超群。
所以,他对昔日的战友下手。陪他创立亓国的十二将几乎被他一个个除掉,若不是赵兴安识相主动辞官,也活不过今日。
杀了那些开国功臣,他才安心。
可也换来今日军中无人可用,竟让亓山狼嚣张至此。
亓帝眼中有恨。若非亓山狼非正常人,若他争权有反心,那他早就成了傀儡皇帝,又或者连傀儡也做不成直接腾出了皇位。
亓帝闭上眼睛,开始想如今这一切是不是他过河拆桥暗杀那些陪自己闯天下的兄弟的报应……
八月十五那一天一早,亓帝不管宫宴,去了窈月楼。他去时,皇贵妃刚要出宫。
“还去思鸿寺?思鸿思鸿……”亓帝深吸了口气,“那个男人就值得你怀念一辈子?不过是你身边的一个卑贱破侍卫,哪一点比得上我?”
贺青宜面无表情,并不理会他,径直往外走。
亓帝愤怒地握住她的手腕,将人拽回来,也将人摔在地上。
两个婢女早就习以为常,低着头退出去,且关上了门。
亓帝蹲下来,捏住贺青宜的脸,怒声:“这么多年了,我们连孩子都有了,你还是不愿意正眼看我一眼?贺青宜!我齐英纵就那么不值得你多看一眼?”
贺青宜仍旧无喜无悲,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二十多年了,你就看不见我的真心?我是帝王!帝王就要开疆扩土,你父兄败了是他们没有本事!不是我的错!”
亓帝深吸一口气,放缓了语气:“青宜,你和我说说话好不好?”
贺青宜如他的愿。她说:“你会遭报应的。”
亓帝闭上眼睛去压愤怒。他再睁开眼时,双手用力去握贺青宜的双肩。
“贺青宜,其实你心里有我对不对?这么多年了,你心里怎么可能一点也没有我?你心里有我的。”亓帝点点头把自己说服了,“如果你真的完全不在意我、不在意嘉恕,那你为什么没有去地下陪你父兄夫郎?对,承认吧,你心里早就有了我,只是隔着仇恨,你不愿意承认罢了。青宜,告诉我,告诉我吧……”
他话到最后成了卑微的祈求。
再恶心的话也听了无数次,贺青宜眼底一点情绪波动也没有。她冷漠地看着卑微的帝王,漠然开口:“我若死了,就没有贺兰人记得你犯下的罪孽。”
亓帝慢慢抬起眼睛盯着贺青宜。他又突然之间暴怒,砸了满室的花瓶茶盏等瓷器。他怒吼着:“成王败寇,孤有什么错?不归顺就该杀!”
弹起来的瓷器碎片划伤了贺青宜的脸颊,鲜血顺着她的脸颊淌下来。可她早就不知道疼了。
有时候活着比死了还要痛苦万倍。可不管多么痛苦,她都要咬牙活着。她活着,贺国还在。她若死了,贺国就真的彻底不存在了。
成王败寇王朝易主,在历史的潮流里不停发生。
可是齐英纵杀了贺国所有人。
齐英纵下令屠杀贺国八十万人口,上至皇室下至百姓,不管是耄耋老人还是刚出生的婴儿,无一放过。屠杀耗时整整三个月。这亓国皇宫之下,埋着贺国皑皑白骨。
贺青宜不仅是贺国公主,也是贺国最后一个人。
她冷漠看着齐英纵发疯,她站起身,推开门,走进满庭的阳光里。她用力吸一口气,让自己有活过今日的力气。
今日是中秋佳节,又有胜仗的好消息,整个京城都很热闹。贺青宜被亓帝闹了这么一通,赶到思鸿寺的时候便有些晚。
她到时,施云琳和沈檀溪刚从寺里出来。
沈檀溪望着皇贵妃,犯难地蹙起眉。她曾后悔触了皇贵妃的伤心事。再见皇贵妃,她心里不是滋味儿,可若主动去赔礼,好像又显得刻意和没道理了。
皇贵妃并没看她们俩,迈进了寺中。
沈檀溪和施云琳立在门口望了她一会儿,相视一眼,默然离去。一直到下了山,两个人才闲聊起来。
沈檀溪问:“你给大将军起了个什么名字?上次听你唤他。”
“琅玉。”施云琳拉着沈檀溪的手,在姐姐手心里一笔一划写下来。
沈檀溪眼前浮现亓山狼威风赫赫的样子。她总觉得这名字不太适合亓山狼,他应该叫元霸、雄霸……这样的名字。不过瞧着施云琳眼里的笑,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跟着笑笑,违心地夸:“很好听的名字呢。”
“当然啦!”施云琳翘着嘴角笑。
沈檀溪又说:“听说他又要走了?这次会走得更久吗?”
“我不知道。”施云琳摇头。
最近亓山狼很忙,白日几乎见不到他。甚至就连晚上,他昨夜也没回来。原先他还说要带她回亓山、去海边,今日已是八月十五,他马上要走了,还没带施云琳去。
不过施云琳倒是不介意,只是觉得他这么忙有些辛苦。
两个人赶在午饭前回家,今日过节要吃大餐。到了家,施云琳意外地看见亓山狼回来了。
厨房的门窗开着,她从窗口看见亓山狼正在切菜。付文丹立在他身边,和他说着什么。
施云琳立刻眉眼一弯,提起裙角奔过去,站在窗外望向他:“今日怎么这么早回来啦?”
亓山狼没回答,将切成细丝的萝卜倒进付文丹手里的碗中。然后对施云琳说:“下午回亓山。”
答应她的事情,他怎么可能忘。
中午,所有人都坐在一起吃饭。就连也青和柳嬷嬷也没因为害怕亓山狼躲去厨房吃。
忽略沉默的亓山狼,其他人有说有笑气氛融洽,很有几分过节的模样。
满桌菜肴,花花绿绿。亓山狼倒是吃的不多,他看着施云琳的夹菜喜好,帮她添了几次菜。
吃完饭,沈檀溪笑着提议:“下午去逛逛吗?”
施云琳知道亓山狼要带她回亓山。她摇头:“你们去,我们就不去了。”
一直沉默的亓山狼忽然开口:“收拾行李,明日搬走。”
众人面面相觑,付文丹迟疑了一下,才问:“我们搬去哪儿?”
付文丹说话慢,她刚说时亓山狼还坐着,她说完亓山狼已站起身。她本以为亓山狼不会回答了。
他却答了——“靖勇王府。”
沈檀溪脸上的笑微僵。
亓山狼带施云琳走出小巷,一声口哨,黑马急奔而来。他抱着施云琳登马,一路疾驰往亓山去。
幽潭旁的排屋还是老样子,只是多了葳蕤的花草。
施云琳提裙跑上木桥,站在桥头低头看,平静的潭水随着她的跑动震出一层层涟漪。她不再动,涟漪消散,逐渐映出她带笑的脸。
已是落日十分,她转头望向亓山狼,笑着问:“今晚还去海边吗?”
“明早去。”
施云琳点头说好,褪下鞋袜,坐在桥头,将双足悬下去玩水。亓山狼则是拿了刀去山林里。
这次回来,施云琳没一直让亓山狼背着。她自己走了好些路,有些累。她玩了一会儿水,打着哈欠回屋,想小睡一会儿。
可熟悉的地方让她睡沉,亓山狼回来的声响也没吵醒她。
她睡醒时,竟是天光大亮。
亓山狼不在她身边。
施云琳疑惑地起身下床。“琅玉……”她揉着眼睛走出房门。
她看见檐下的亓山狼,也看见檐下悬着的无数串珍珠,在晨曦的微光里闪烁。
施云琳眨了下眼。
亓山狼将又一串珍珠悬在檐下。晨曦照暖珍珠,也照清亓山狼手上的血痕。
他那握惯刀剑与兽搏斗的手,也不知剥了多少只蚌,才伤成这样。
“云琳,我以前做过不少伤害你的事情。”
施云琳下意识摇头。
珍珠赔礼会被她接受、珍藏。这些珍珠是对过去种种的表歉。
亓山狼转过身盯着施云琳:“这是我最后一次送你珍珠。”
他生来是错,不曾被人喜欢过。
绝不能辜负她的喜欢。
暖风徐徐,吹起檐下无数珍珠,琳琅之音拨动施云琳的心弦。
她对他的喜欢,终化成粘稠的厮情。
094
第九十四章
施云琳扑进亓山狼的怀里, 手臂环过他的窄腰去拥抱他。
可亓山狼没有回抱她,他不想让手上的污渍弄在她的衣裙上,她和这珍珠一样, 就该洗净淤泥悬在高处,散着柔亮的光, 耀耀灼目。
施云琳在他怀里仰起脸, 去看随风轻晃的一串串珍珠。她将脸颊在亓山狼的胸膛轻轻蹭一蹭, 问:“还有没挂起来的吗?”
亓山狼点头。
施云琳这才有些不舍地松了手,放开他。她安静立在一边,看着亓山狼将木盆里穿好的最后几串珍珠依次悬在檐下。
施云琳仰着脸凝望着晶亮柔美的珍珠,问:“我们走了之后,那只兔狲会不会来偷呢?”
“它只偷肉。”亓山狼说着,将最后一串系上。
施云琳又看了一会儿这些珍珠,才握着亓山狼的手腕, 拉着他往桥上去。一直走到桥头, 拉着亓山狼坐下。她欠身去捧清澈的潭水,一捧又一捧, 洒在他沾着淤泥和血迹的手掌。
水流从她的手心倾洒, 落在亓山狼的手上。水花在朝阳下闪烁着灿烂的光影。
亓山狼本想自己伸手在潭水里随便搓两下, 可看着施云琳这样帮他洗手,他便忍了麻烦, 由着她捧水而来, 一点一点地洗。
水流冲去了他手上的污渍, 将指侧的伤痕完全露出来。施云琳看着他指上的红肿和划出来的一道道小伤口,捧着他的手, 轻轻吹了吹。
亓山狼望着她,看向她垂眸的一抹温柔。
她吐气如兰, 香柔的气息落在他的手上,让他手痒,心也痒。
施云琳跪坐在一旁,握着亓山狼的手腕,将他的手放在她的腿上。她慢慢抬起眼睫望向亓山狼,亓山狼这才发现她眼尾微红,眼眶里噙着些湿意。
人人都怕亓山狼。可是近来,施云琳越来越觉得他很可怜。
“你没有必要觉得伤害过我、对不起我。你也从来没有真的伤害过我。一直以来,你只是按照你的规则做事。”施云琳似怕亓山狼对她的话有任何一丝的听不懂和误解,语速很慢。
“你只是,以前没把自己当成人而已。”
“你既不觉得自己是人,自然不会深入地去了解人。你既不懂,又何错之有呢?”
“你已经学得很快很快了。”
“我……以前也没有想要去懂你的思维。”施云琳不自觉地捏了捏亓山狼的手腕,“我现在已经懂很多了。”
进步的人,可不止你一个。
亓山狼望向自己被她双手捧着放在她腿上的手,终于开口。
“玉。”他说,“我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突然反手握住施云琳的手,将她的手紧紧裹在掌中。他盯着施云琳的眼睛,沉声:“我会做到。”
施云琳茫然望着他愣神良久,好半晌才缓慢摇头。她又觉得有些好笑,低声道:“你怎么突然一下子变这么聪明了?宁愿你像以前那样听话半懂不懂。”
忽然的一阵风,吹动幽潭水波一层叠着一层荡过来。
“如果你觉得当人挺不错的,那就试试。如果你试过了还是觉得当狼快意些,那就做一头无法无天的狼。”
“你不能把我的喜欢当成一种压力。”
“你可以为了我改变,但是不能为了我去舍弃你的自在。”
“我……我喜欢你的时候,你又不是翩翩公子的模样。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施云琳垂眸望向水面,声音低柔下去,“你在我心里都是珍宝琅玉。”
暖风将垂柳吹进水里,柳枝温柔地挑出涟漪,檐下珍珠相碰细小的琳琅之音成了女郎诉情的伴奏。
施云琳说了好些话,亓山狼安静地听着。当她不再说,而是转眸望向一圈一圈的水波时,亓山狼才开口。
他说:“不信。”
施云琳愣了一下,气恼地伸手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
“爱信不信!”施云琳爬起来要走。人还没站直呢,直接被亓山狼微用力一拽,她就倒进了亓山狼怀里。
施云琳挣了挣,根本挣不开。
“你欺负人!”施云琳在他箍着她的手臂上用力拍了拍。拍也拍不开,他就像个无法挣开的牢笼。
亓山狼握着施云琳的腰将人拎起来转了个方向,让她面朝着他坐在他腿上。
施云琳望向他,这才看见他眼底的笑。也是才知道他刚刚的“不信”是故意逗她。这人如今是真的学坏了,真话假话奇奇怪怪的话都能说了。
亓山狼将人圈在怀里,道:“这次走要很久。”
施云琳这才不再挣了,她问:“要走多久?很久都见不到你了吗?”
这场战役不好打,耗时以年计,或许期间可以回来见见她。但是或许的事,便是不确定的事。不一定能做到的事情,亓山狼不会轻易承诺。他只是说:“会尽快。”
施云琳还要张嘴说话,亓山狼直接打断她:“别说话了,让我看看你。”
他的眼睛和耳朵,不想分心。现在只想多看看她。
施云琳果真不再说话了,任由亓山狼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可是施云琳怎么也不会想到亓山狼这句“让我看看你”竟是一动不动盯着她半个时辰。
她蹙眉,手心轻推他的肩膀,嗔声:“看好了没?”
“没有。”
施云琳被看得不自在,将脸转到一边去,去看潭水上映出的两个人的影子。
亓山狼握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过来,继续盯着看。
“没看够。”他说。
施云琳语塞又无奈。她忽然觉得自己的担心有一点多余,这头狼想要改头换面真正成为温润如玉的郎君简直难如登天!
又过了两刻钟,亓山狼才松开手,说:“看够了。说话。”
施云琳抿着唇。
“说话给我听。”亓山狼再说。他现在要开始专心听她的声音了。
施云琳将唇抿得紧紧的。
亓山狼妥协:“什么声音都行。”
施云琳嗔瞪他一眼,下定决心不让他如意。
“哭声叫声也行。”亓山狼说。
施云琳皱眉,瞪着他,用眼神质问他在说什么胡话?
亓山狼手掌撑在施云琳的后颈,他向后仰躺,施云琳趴伏在在他的胸膛上。她还来不及起身,亓山狼扣在她颈后的手掌牢牢禁锢着她,迫着她将唇贴上来。
施云琳挣了挣,抵在他肩头的手逐渐软下去。她近距离对上亓山狼的目光,四目相对,她先闭上眼睛,慢慢沉浸在这个长吻中。
气息如水波一样交错凌乱时,亓山狼揪着施云琳的后衣领,将人从身上拎起来。
他起身,抱着施云琳进屋里去。
即使是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亓山,她很讨厌在外面做那事。
亓山狼记着呢。
明明说好了一早去海边。可亓山狼想听施云琳的声音,在木板榻上听了大半日她的哼哼唧唧,才舍得放开她。两个人到海边时,已经是傍晚。
施云琳褪了鞋袜,提着裙子走进白沙海滩,任由海水一下又一下轻吻着她的小腿。
她站在橘阳染过的海边,回过头来,对亓山狼笑:“说了暖和的时候过来,现在都快入秋了。”
的确错过了来海边最好的时节。
“下次。”亓山狼答应。
施云琳听他说下次,却不是来年。是说明天夏天他都不会回来吗?施云琳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敏感了,或许他只是随口一说。
亓山狼走过去,将施云琳抱到岸边,蹲在她脚边给她擦去小腿上的海水,又给她穿好了鞋袜。
他忽然说:“不管战场传回什么消息,都不要信。”
“什么?”施云琳没听懂。
亓山狼已站起身,垂眼看她,认真道:“你只需要记住,我一定会回来找你。”
亓山狼在施云琳面前转身屈膝,让她趴在他的背上,背她离开亓山。
回到长青巷的时候,已是暮色四合。
付文丹等人昨日听了他的话,早就收拾好了行囊。见他们两个回来,付文丹迎上去问:“吃过东西没有?锅里温着呢。”
“现在就走。”亓山狼直接转身。
施云琳赶忙问沈檀溪:“你们吃过晚饭了吧?没有等我们吧?”
沈檀溪从烦丝里回过神,微笑着说:“吃过了。”
沈檀溪十分忧虑,她很不想去靖勇王府。可是眼下这情形,好似也容不得撇开家人,自己不去。
靖勇王府里,齐嘉恕正在射箭消遣。他也没个专心样子,懒散坐在一张藤椅里,翘着二郎腿,去射靶子。
松之在一旁连连恭贺:“王爷随便射箭百发百中,果真是射技了得!数一数二!”
齐嘉恕没接话,心里却应下这奉承了。他对射箭确实自信,在这京中,他自认第二谁敢认第一?
他正这般想着,就听见嘈杂脚步声,抬头一看,一眼看见扎眼的亓山狼大步朝这边走来。
齐嘉恕嘴角抽了抽。
他只和正常人比射箭本事,不和野人比。
紧接着,齐嘉恕才发现亓山狼不是自己来的,身后还跟着几个女人。看见沈檀溪的时候,他立马将翘起的二郎腿放下,坐姿端正不少。
柏之一路小跑,先一步跑过来禀话:“王爷,大将军带着家眷过来,还带着行李。”
齐嘉恕又射了一箭,待亓山狼带着人走近,他才掀了掀眼皮,开口:“什么意思?等算个黄道吉日,本王便往封地去了,可不想掺和乱七八糟的事情。”
“你还恩的机会。”亓山狼微顿,“宝林苑。”
齐嘉恕笑了。亓山狼这是连住的地方都挑好了。
亓山狼说完直接往后院走。施云琳和付文丹对视一眼,赶忙跟上。沈檀溪则是自始至终都低着头,默默跟在后面。
看着亓山狼一行走远,柏之赶忙弯腰请示:“王爷,这?”
齐嘉恕没接话,慢悠悠地又抽拿一支箭,搭弓射箭正中靶心。
松之和柏之对视一眼,心里便知这是默许了。
良久,齐嘉恕放下长弓,拿起桌上奢贵的扳指重新套在指上。他拨着扳指,有些烦躁。
如今这风雨欲来的架势,他身为皇子却能置身之外一身轻松,好不快哉。他确实不愿意蹚这浑水。可谁让他确实欠亓山狼一个大人情呢?
又或者,就算不欠人情。亓山狼找上门,他也会帮这个忙。
第二天一早,亓山狼从靖勇王府走。他走的时候,身上已经换上了铠甲。
施云琳上次瞧他穿戎装,只觉得帅气,今日再瞧,心里却悬满担忧。
亓山狼往外走。她急急去拉他的手。
亓山狼感觉到她指尖有一点颤。他回头,见施云琳眼睛红红地望着他。
095
第九十五章
亓山狼朝施云琳迈步一步, 手掌撑在她后腰一推,将人带进怀里。他低头看怀里的妻子,说:“你这么舍不得我走, 我不去了。”
他声线沉稳,脸色也认真极了。
施云琳愣了愣, 赶忙说:“你去你去!决不能再放任鲁国灭这个抢那个了!”
亓山狼这才扯起嘴角笑了笑, 他大手去揉施云琳的发顶, 说:“怕什么?你男人就不知道‘输’字怎么写。”
施云琳在他怀里呛声:“你明明什么字都不会写!”
“瞎说。”亓山狼语气严肃,“你教过几个。”
如此,两个人的脸上都浮了丝笑。
施云琳伸手在他肩头轻推,说:“走吧。别人都等着你呢。”
亓山狼不想动,施云琳向来推不动他分毫。他不仅没走,反而俯身低头,将脸送到施云琳面前。
施云琳将吻轻轻落在他唇角, 并不离开, 柔软的唇贴着他的,轻声:“走吧。”
亓山狼这才转身往外走。
施云琳跟在后面送她。
付文丹和沈檀溪立在院子里, 等着亓山狼出来, 也一并送他出王府。
“刀箭无眼, 注意安全。”付文丹叮嘱。
亓山狼点头。
几个人刚走出宝林苑,齐嘉恕迎面走过来。亓山狼瞥了一眼齐嘉恕, 忽然侧身对施云琳说——
“如果他被皇贵妃弄死了, 你去找宿羽。”
齐嘉恕听见了, 气得拂袖,转身就走, 也不送亓山狼了。
几个人送亓山狼到靖勇王府大门,亓山狼的那匹黑马早就等在了府门外。亓山狼跨上马背, 策马而去,身着银铠的他,威风赫赫,孤傲飒飒,倒是缺了一把趁手的宝剑。
施云琳立在檐下,望着他的背影久久。
亓山狼走了十余日之后,是施云琳的生辰。
九月初二,付文丹一大早给施云琳煮了一碗长寿面。原先在湘国皇宫时,施云琳的每个生辰都有小宴。今年没有,付文丹按着民间的习俗给她煮长寿面。
施云琳倒是吃得开心满足。
去年生辰,她在战乱里逃亡,不管是她自己还是家人们每日提心吊胆哪里还记得清黄历,把她的生辰给忘了。
“公主又在发呆。”也青笑话,“公主,你是不是又要晓看天色暮看云了?”
“去去去!”施云琳将她撵走了。
她又吃了几口面,果真望着窗外的天色走神。她忽然想起,自己只是去年一年没过生辰。亓山狼呢?他是不是从来就没过过生辰?他甚至连自己的年纪都不知晓。
沈檀溪推门进来,瞧她一眼,弯唇笑:“这才刚走小半个月,就记挂上了?”
施云琳叹息,在沈檀溪面前并不隐瞒。她点头,嘟囔:“他那么笨,只会莽,直来直去,若是中了阴谋诡计就坏了!”
“一个百战百胜的主帅,怎么可能只会莽?”沈檀溪无奈地摇头。
“可他就是很笨很傻啊,一根筋的,脑子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沈檀溪完全不赞同,不过她明白施云琳这是关心则乱,也不和妹妹争辩,将一个小盒子递给她:“喏,恭贺妹妹十八岁了。”
施云琳将锦盒拆开,是一个晶莹剔透的粉色玉镯。她赶忙套在腕上,对着阳光瞧。“我好喜欢!姐姐选的东西,我都好喜欢!”
沈檀溪微笑着。她倒也不用故意猜着施云琳的喜好挑礼物。她们从小一起长大,喜好相近个七八成。
“你家夫人呢?”
院外传来齐嘉恕的声音。
沈檀溪脸上的笑微僵,快速从施云琳房间离去,避开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齐嘉恕十天半个月会过来一趟,送些吃的用的玩的,还有送来前线的消息。每一次,沈檀溪能避就避,实在避不了,安静垂首立在角落,从不将目光落在他身上。
后来,施云琳深刻明白了亓山狼为什么不让她相信前线传回来的消息。
一会儿说他遇伏,一会儿说他受伤,一会儿说他遭到围攻……紧接着又会传他哪一役胜了、又占了哪座城、又杀了哪个敌军大将。
路途太远,有些消息传着传着就变了样。真真假假,让人担心不已。
坏消息传来时,施云琳总要做噩梦。只能等到下一次好消息传回来,她才能安心些。时间久了,她也只能靠亓山狼走前那句“不要信”宽慰了自己。
转眼到了年底。
施彦同回到凤林城的消息传来,施云琳大喜。凤林城是湘国除都城外第二大城。
施彦同本不会这么快抢回凤林城,可是亓和鲁交战,鲁无暇两边兼顾,应对强敌亓的时候,不得已调离凤林城一半的兵马,给了施彦同机会。
虽施彦同聚集起来的兵力尚少,可鲁国占据湘国时间尚短,那些归降的臣子和百姓,大多并非真心,他们的皇帝打回去,得了机会他们恨不得里应外合迎接他们的皇帝回城。
“凤林城和都城之间,宾州最为重要。若能再抢回宾州,就更好了!”付文丹说。
施云琳道:“宾州易守难攻,鲁国很大兵力屯在那里。有些难。”
付文丹点头:“是这个道理。希望能抢回来。但也不能急,慢慢来……”
在鲁国看来,施彦同想率领他那点残兵败将攻打宾州简直是痴人说梦。可是偏偏出了岔子——鲁国的边城忽遭亓猛攻。
鲁帝拨了一次兵,又拨了一次兵。
比起占据的湘国国土,那自然是自己的国土更重要。鲁军调兵前往边地时,让施彦同抢回了宾州。
御驾亲征的鲁帝大怒,誓要和亓军大战。可亓山狼早就率兵退离,连人影都追不上。
而接下来施彦同连攻两座小城时,亓山狼总能在恰当的时机率兵神出鬼没出现在鲁国的某座城池。
一南一北路途太远,即使是飞鸽传书,也不会将日子掐得这样准。就像早有预谋,串通好了一样。
孟一卓坐在山头上,笑嘻嘻地说:“大将军,你猜得真准。湘帝竟真的去了榀城!”
亓山狼闭着眼睛靠着树干小憩,没接话。
冯英问:“接下来湘帝会攻哪儿?”冯英望着亓山狼的目光满眼崇拜,像看一个半仙。
亓山狼沉默了很久,才不确定地说:“肃州。”
不过这次亓山狼猜错了。施彦同没有直往京城去,而是转身攻打边地白临城。
孟一卓给冯英使眼色,颇有几分幸灾乐祸地说:“大将军猜错了!”
冯英瞪他一眼,仍去追问亓山狼接下来湘帝的行踪。
亓山狼皱眉沉思施彦同为什么去了白临城。因为猜错了,他下令对鲁动手的时间掐算便错了,不过幸好最后的结果有惊无险。
亓山狼眸色一亮,豁然开朗。
“泗黄城。”亓山狼这次说得肯定。
他已经知道施彦同要干什么了——施彦同这么早就开始筹备接妻女回家。
施彦同连续夺回了几座湘国的边地城池后,竟是不管自己的皇都,朝着鲁国的边城下手。
鲁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后面又有亓山狼的军队时不时捣乱。鲁帝怒不可遏,写了两封书信,令使臣一封送到亓山狼手中,一封送到亓帝手中。
亓山狼看都没看,直接扔了。
亓帝见过使臣,脸色却难看起来。不仅是亓帝,整个亓国满朝文武都有些不满。
亓山狼率兵走的时候说是要灭鲁,他打鲁了吗?打了。可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这是在帮湘驱鲁。
亓帝向来忌惮亓山狼手里的兵权,好在前些年亓山狼领兵打仗没做破格的事情。
本就对施彦同的利用和逃跑怀恨在心,亓帝哪里肯帮湘复国?他大怒,连续给亓山狼下了两条军令,勒其率兵回国。
大雪之后一切银装素裹。
施云琳裹着亓山狼的貂裘大氅,立在檐下。都说今冬没有去年冷,可因为成了孤零零一个人,施云琳觉得今年更冷些。
宿羽姗姗来迟,立在檐下,仰望着台阶上的施云琳,道:“夫人找我?”
施云琳微笑着:“听闻宿大人上个月成亲了,恭喜。”
宿羽含笑点头。他知道施云琳不会傍晚将他找过来只为说一声恭喜。他问:“夫人是想问怎么追回军令吗?”
这正是宿羽犯愁的事情。
“军令哪有那么好追回,即使追回了,陛下还可以再下旨。”施云琳微顿,“不过若京里乱起来,陛下自然没有心力再管战场上的事情。”
宿羽微愣,继而亮着眼睛去望施云琳,问:“夫人有什么好主意?”
施云琳平静地说:“之前靖安王遇刺身亡,若不是鲁国人刺杀他就好了。”
“当初靖安王随军归京时遭遇鲁国暗害,早就结案了。”宿羽笑起来,“不过,若多个幕后黑手也不是不可能。”
齐嘉致已疯,施云琳住在齐嘉恕的府上。那么,只能栽赃到齐嘉辰身上。若这唯一的皇子惹了祸,亓帝绝无可能再有心力管战场上。
宿羽看着施云琳转身回去,心里微微惊讶,没想到夫人竟能下得去这个手。不过转念一想,经历过亡国的公主,哪能真的心善如纸。
栽赃陷害这种事,要做得巧妙。幸好宿羽对此轻车熟路。但是他查下去,竟顺藤摸瓜查出了一些秘密。
宿羽笑了。他这个栽赃陷害的小人,倒变成揭发恶人的英雄了。
除夕有宫宴。施云琳这个大将军夫人,也在受邀之列。自从搬到靖勇王府,她没出过王府半步。可如今朝堂对亓山狼所举多有议论,她若不露面倒是不好。
齐嘉恕听说她要去,让她同行。这让施云琳更放心不少。
临行前,沈檀溪问施云琳可否方便,帮她把一幅亲自绣的经书卷送到窈月楼。
施云琳知道姐姐为上次的时候一直觉得对不住皇贵妃。她也不知道今日宴上能不能走开,只说若有机会,会帮她亲自跑一趟。
齐嘉恕听见了,待施云琳上了马车,他伸手:“给我看看。”
施云琳递给他。
齐嘉恕展开,一个字一个字去看上面绣的经书文字。
她的字,真好看。
“是有什么不妥吗?”施云琳问。
齐嘉恕回过神来。“没什么。”他将布卷随意一撇扔到施云琳手里。
施云琳将经文慢慢卷好,语气随意:“王爷要一直做个闲散王爷吗?”
齐嘉恕看了她一眼,又把目光移开,没接话。
到宫里时间尚早,齐嘉恕让施云琳坐进一顶小轿,先去窈月楼。
施云琳原想将东西给皇贵妃的宫婢,却不想皇贵妃邀她进去。
她更没有想到亓帝会来。
096
第九十六章
施云琳跟着宫婢引路进了窈月楼。窈月楼乃亓帝为贺青宜所建, 在修建时,参考了贺国住所的风格。三层的典雅楼阁与皇宫其他巍峨宫殿相比,十分别致。
宫婢一路带施云琳往三楼去。
一楼和二楼还算寻常, 可到了三楼,施云琳不由呆了呆。只因整个三楼一片白, 像个灵堂。今日又是除夕处处铺红挂彩的景象, 忽到了这儿, 施云琳的眼睛有些不适应。
“过来坐。”皇贵妃坐在书案后,正在抄写经书。
施云琳缓步走过去,道:“家姐绣了份经文,托我赠给娘娘。”
话不必说得直白,皇贵妃也知道沈檀溪的意思。她从宫婢手里接过来瞧了瞧,仔细卷好放在一边,道:“让你姐姐宽心。”
施云琳放下心来。宫婢给施云琳搬了椅子, 施云琳坐下。
皇贵妃开口:“听说你父皇杀回故国抢回了几座城池。”
“是。”
皇贵妃沉默良久, 颔首道:“真好。”
施云琳抬眸去瞧她神色,看出她眼底的羡慕。想起皇贵妃故国的经历, 施云琳了然地垂眸。她想了一下若是发生在自己身上该如何?只是想一想, 施云琳心里就难受得受不了。她根本说不出宽慰的话。
“想回家吗?”皇贵妃问。
施云琳立刻点头。她不管皇贵妃和大将军夫人的身份, 此时此刻,她们都是流落异国的公主。
“你会回去的。希望你能回去……”贺青宜垂眼, 不像她再也无家可归。她轻轻地叹息, 带着几许幽怨地说:“和我说说你家乡的事情吧。”
施云琳说好, 柔声说起自己的故土。原先身在湘国时不觉哪里美,如今回忆却觉得一花一草都是珍宝。
贺青宜安静地听施云琳描述另一个国家的轮廓, 眼前却浮现故国的风土,那些被踏平的再也不存在的一切。
亓帝的忽然到访, 打破了三楼的祥和。
贺青宜有些惊讶。齐英纵今日不该过来的,这是这些年的默契。她从回忆里抽神,眼底立刻浮现厌恶。
她让施云琳留在三楼等着,她自己下楼去见亓帝。她立在二楼的楼梯上,冷眼看着亓帝。“出去。”
明明是寒冬腊月,可是亓帝心烦得发闷。他扯了扯衣领,仰头看向一辈子都没有征服的女人。他一步步朝楼上走去,一边走一边说:“这窈月楼都是我建的,为什么我不能来?”
“今天不行。”贺青宜脸色冰寒。
亓帝的脚步只是稍微顿了一下,继续往上走。国事战事都太烦,难道连一个女人也解决不了?
他抛下这二十多年的默契,非要今日踏足这里,非要今日要贺青宜承欢陪伴!
在三楼的施云琳忽然听见楼下传来贺青宜的尖叫。略迟疑后,她才轻手轻脚地往外走。她刚走到门口往外望,就见贺青宜已经跑回了三楼,披头散发坐在三楼的窗台上。寒风吹乱了她的头发,遮去她仇恨的大半面庞。她手中握着发上的银簪,抵在颈前,鲜血如注。
“你下来!好好好……”亓帝向后退,“我……我走!”
亓帝已经走远,贺青宜还一动不动坐在窗上。宫婢不知去了哪里,无人去扶。
施云琳迟疑了一下,才提裙小跑着过去。
“娘娘!”她赶忙将贺青宜从窗口扶下来,将她被扯乱的衣领拢好,又将她手里的簪子拿过来。不小心碰到贺青宜的手,惊觉她的手那么凉。
“除夕,是我被掳进皇宫的日子。是贺国被灭,父母手足夫君子民被杀的日子。”贺青宜声音轻飘飘的。也是从那年除夕开始,她的人生掉进炼狱。
一瞬间,施云琳心里难受极了。她的感同身受到达了顶点。她心想自己只是运气好,若运气不好也是皇贵妃这样的下场。
三楼只有书册经文没有自用品,施云琳擅作主张,扶着贺青宜去了二楼。
施云琳扶贺青宜在梳妆台前坐下,她忍了泪,先帮她止血,再拿起木梳帮贺青宜梳理被扯乱、吹乱的长发。
贺青宜凌乱遮面的长发被施云琳梳顺,施云琳抬眼时却愣住。
贺青宜转眸望过来。
近距离四目相对,施云琳神情更愣。
贺青宜似猜到了什么,拿起桌上的小圆镜望向自己的眼睛。再次见到自己苍白色的眼睛,贺青宜有些恍惚。
她在这深宫里如一潭死水,早就鲜少怒极。在今天这样特殊的日子,齐英纵那个狗东西的到来,才让这双眼睛变了颜色。
“吓到你了?”贺青宜道,“贺兰人传下来的隐疾。”
施云琳终于稳下心神。她心思飞转,第一个念头就是亓山狼难道是贺兰人?她又想起另外一件事,贺兰人的眼睛都是这样的,那么亓山狼再也不会因为自己的眼睛特殊而心存芥蒂了!她心里攀上丝欢喜,喃声:“原来很多人的眼睛都会变成蓝色的……”
“很多人?不。”贺青宜再开口,语气里噙着丝罕见的骄傲。“这是贺兰皇族血脉传下来的。我父皇如此,我兄弟姊妹十二人,唯我承了这样的眼睛。”
也正是因为只有她承了这珍贵血脉,父皇总是格外偏爱她。想起遥远的旧事,贺青宜唇角攀笑。
“噔”的一声响,是施云琳手里的梳子落了地。
贺青宜望过来,打量着施云琳的神色,重新品她刚刚的话,问:“难道你还见过别人有这样的眼睛?”
施云琳点头。
“不可能。”贺青宜说得斩钉截铁。她是贺国最后一个人,这世上再也没有贺国人。更何况她曾亲眼见过贺国皇室被尽数屠杀。
施云琳心跳极快,她说:“可、可是不仅我见过。很多人都知道他在战场上杀人时,偶尔眼睛会有变化!”
贺青宜转过脸,盯着施云琳。“你在说什么?”
施云琳脑子里很乱,她问:“陛下知道您的眼睛吗?亓国人知道贺兰皇室的眼睛可能会不一样吗?”施云琳的声音在发抖。
贺青宜摇头。
她这一生,这双眼睛鲜少起变化,一手之数罢了。她待亓帝向来冷漠,不给他任何情绪,更是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出现过。
她困在窈月楼里,不问外事,谁也不认识,什么事情都不知道。
“你许是看错了。”贺青宜有些累,“你走吧。”
施云琳没有走。她将手心贴在心口去压了压疯狂跳动的心脏,再颤声问:“娘娘,您……您确定您第一个孩子夭折了吗?”
贺青宜拿圆镜的手僵住,脸上瞬间煞白。
就在那一年的除夕,她被齐英纵掳进皇宫。她身为公主第一次向仇敌求饶,她护着自己的肚子求齐英纵放过她的孩子。可是齐英纵仍旧对她用强。
她流血三日,终是没保住那个孩子,让其胎死腹中。
后来她怀上齐嘉恕,因为想堕胎,被绑在床上直到生产。
她每次看见齐嘉恕就会想起那个夭折的孩子。齐英纵给他起名恕,是希望她宽恕。
怎么可能宽恕。
看着齐嘉恕说话、走路,长大,她眼前总是忍不住去想若和鸿郎的孩子能活下来……能活下来……
她恨齐嘉恕。仿佛他的存在取代了她的亲骨肉。齐嘉恕越是健康伶俐荣华,她越是会想起那个夭折在血泊里的亲骨肉。
贺青宜闭上眼睛,努力抑制全身的发抖,冷声:“出去!”
施云琳被她这一吼吓了一跳。她看得出来贺青宜整个人此时此刻正在承受巨大的痛苦。她在心里劝自己要冷静,不能让其空欢喜。她也不知道真相,她应该先调查清楚……
她慌忙地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又突然顿住脚步。她转回身,大步朝贺青宜走过去,一步比一步坚定。
立在她面前,施云琳吐字清晰缓慢又坚定:“我确实见过一个人的眼睛会随情绪变颜色,有时是幽蓝色,有时是苍白色。我见过无数次!”
“他自小被人遗弃在深山里,被狼群养大。有人告诉他倘若上战场名扬万里,就能找到父母。他离开熟悉的山林,打了一场又一场胜仗,现在整个天下都知他。”
“可是他的父母还是没有去找他。他还是不明白是不是因为眼睛天生有异才被抛弃。”
施云琳深吸一口气,再问:“娘娘,您确定那个孩子没有活下来吗?”
贺青宜沉默了很久很久,她脑袋里空空的,好像在听一个陌生的、遥远的故事。
“他是谁?”贺青宜问。
“亓山狼。他现在叫琅玉。”
“多大了?生辰是什么时候?”
施云琳摇头:“不知道。他应该也很想知道。”
“我……我应该去把事情查清楚再来说这些。可是那么久远的事情,我恐怕很难查清楚。又怕蹉跎误。娘娘,您帮我查好吗?”
“年宴要开了。你去吧。”
施云琳还想再说什么,见皇贵妃似有逃避之意。也不敢再逼迫,福了福身,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回头望去,见贺青宜去拿梳子,她的手在发抖。
施云琳垂眸往外走,心里在琢磨这件事情要怎么去调查。她一路心事重重,即将到了办年宴的万寿殿,她拍了拍脸颊,努力让自己平静下去。
可是万寿殿里一片喧哗,还有刀剑之声。
施云琳跟着宫婢快步走进去,看着齐嘉辰被侍卫摁在地上,玉冠掉了,披头散发。
宿羽站在远处,对施云琳点了点头。
亓帝指着跪地的齐嘉辰,手指发抖。
若齐嘉辰杀害齐嘉安的事情是私下查出来,亓帝会选择瞒下来。可今日被人当着满朝文武揭发,他根本无法包庇!
“你……你为了太子之位残害手足,实在蛇蝎心肠!今废太子之位,贬为废人!”
“父皇!我没有我没有!”齐嘉辰挣扎。他一回头看文武百官嫌弃、摇头。人证物证具在,他知道无法抵赖。
他怒声:“父皇明鉴,是四弟想先杀我!”
亓帝摆了摆手,令人将他拖出去。
齐嘉辰被侍卫刚拖出万寿殿,齐嘉致跌跌撞撞跑来。齐嘉致满身污泥,披头散发地傻笑。
他如今疯疯癫癫,在宫中胡闹,有亓帝纵着,无人管。
齐嘉致扑上来的时候,满身污泥蹭在齐嘉辰身上。他嘿嘿傻笑,凑到三弟耳边,低声:“思鸿寺、别院。”
齐嘉辰震惊。原来四弟从未背叛他。
施云琳被送进别院是齐嘉致所为,也是他引齐嘉安去。他要三弟四弟自相残杀。
他得不到的,那就毁掉。
097
第九十七章
年宴还没开始, 便草草结束。群臣憋了一肚子的话却不敢在宫里议论,纷纷快步离宫。
施云琳是跟着靖勇王进宫的,可离宫的时候松之匆匆迎上来说靖勇王有事, 让施云琳乘着他的马车先回王府。
宿羽挤过人群,走到施云琳身边, 登上了她的车内。待离宫有段距离了, 宿羽才一脸兴奋地将事情来龙去脉讲给施云琳。
“……没想到竟真是他干的。”宿羽十分感慨。他说了好些话, 才去瞧施云琳脸色,见她脸色平静,一点也没有高兴之意。宿羽不由有些意外。
如今如了愿,宫里乱了起来。亓帝必然没有心力管战场上的事情,给亓山狼行了很大的方便。这样难道不值得高兴吗?夫人的表现实在太沉稳。
宿羽忍不住问:“夫人,难道您早知道齐嘉辰做了些什么?”
他这样问出来,自己都觉得荒谬。施云琳湘国公主的身份, 使得她在亓京谨小慎微, 大门不出无人可用,她怎么可能有那本事?
施云琳这才收了收心神。能够做成这件事, 她心里也欢喜, 若是往常必定高兴得不得了。只是此刻她心里乱糟糟的, 都是亓山狼身世的事情,没有心力去高兴。
听得宿羽此言, 她才道:“我刚被掳走的时候还有些知觉, 隐约听见有人问靖安王到哪了, 不过并不确定。后来那件事情发生不久,靖安王便奉命押送粮草去前线。身在帝王家, 夺权见多了,难免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多了些猜测。”
施云琳解释完, 忽然叹了口气。
宿羽早觉得施云琳心事重重,他略思索,问:“夫人是担心大将军,还是有什么棘手事?不知在下可能做些什么?”
亓山狼若当真是贺兰人、是皇贵妃的骨血,那必然要掀起巨浪。她不敢草率,不敢在亓山狼知晓之前让旁人知晓。在这一刻,她甚至连宿羽也不敢轻信。
“有些担心罢了。”施云琳轻轻摇头。她决定等,等皇贵妃那边先有行动。
贺青宜一个人在梳妆台坐了很久,久到繁星撒到夜布上。她忽然起身,快步走出窈月楼。
一楼的两个宫婢对视一眼,也不阻拦她,只默默跟在后面。
除夕夜,宫里甬路上铺着红绸,檐下枝头亦都悬着红灯笼。贺青宜一身单薄白衣,瘦骨如柴的身躯在夜风里仿佛随时都能随风消散而去。
贺青宜在寒风里走了很久,去了皇祠。
齐英纵将皇祠建在贺人的白骨之上。皇祠之前的开阔的广场曾是屠杀贺氏皇族之地。过去了这么多年,贺青宜仍然记得族人的鲜血将白砖染成红色,头颅堆积成山的情景。
远远望着那片开阔之地,惧地驻足。
灯光将广场照得大亮,早就不见鲜血,如今白砖路面干干净净了,好似从未有过罪恶。
一阵寒风吹来,吹起贺青宜单薄的广袖衣摆,也吹动一阵阵铁链之声。
铁链声让贺青宜回过神,她朝着声音来处而去。
那是一把被铁链锁在地下的重刀。
那是她父皇的刀。
贺青宜奔过去,在重刀前摔倒,她手肘撑在地面往前挪,去抱那把被锁住的重刀。
齐英纵下令杀无赦的时候,父皇率众做最后的反抗。无数刀剑刺穿他的身体,他鲜血流尽战到最后一刻。刀刃刺进砖缝,这把重刀支撑着他的身躯在最后一刻也不肯跪。
她好像又看见了父皇,好像又回到了那一日。
贺青宜闭上眼睛,感受着眼泪在眼睑里翻滚。这么多年了,她以为自己的眼泪早就流尽,没想到还能再落泪。
“爹爹,我不敢去查……”
她以为这一生也就这样了,麻木又努力地活着。遥远的那一年除夕,她便再也没有希望。不知道“希望”是个什么东西了。
贺青宜睁开眼睛,眼泪落在锈迹斑斑的刀身。
齐嘉恕听说今日亓帝去了窈月楼,他一路赶过来,远远看见母亲抱着那柄久刀垂泪。寒风也不善,恶意欺着母亲,让她在寒风中瑟缩。
齐嘉恕大步走过去,却又在距离贺青宜三步的时候生生顿住脚步。
现在还好了些,他记得小时候他每次碰触到母亲,母亲都会呕吐。
那个时候身边嬷嬷说皇贵妃身体不适。
后来他才明白,母亲碰到他会生理性恶心。甚至母亲亲口告诉他,在怀他的时候,每一次胎动于她而言都是凌.辱。
“等天暖我启程去封地,您和我一起走好不好?”齐嘉恕哑声,“只要您愿意跟我走,我就一定能带您走。您要是不想见我,我不会打扰您以后的生活。”
凉风吹干了贺青宜脸上的泪痕。好半晌,她才开口:“你过来。”
齐嘉恕下意识地去看母亲手里有没有匕首剪刀。
他走过去,迟疑着不知道该在怎样的距离停步。他蹲下来,诧异又小心翼翼地去看母亲。
贺青宜朝齐嘉恕伸出手,齐嘉恕一动不动眼珠子轻转去看母亲手心里有没有簪子。
没有。
母亲的手心贴在他脸上,齐嘉恕整个身体都绷紧,甚至心跳也停。
贺青宜细细打量齐嘉恕的五官,凉声自语:“你为什么要长得像我呢?为什么要长得像贺氏呢?”
贺青宜打量了他很久,收回手的同时目光也移开。她扶着父皇的旧刀站起身,拖着疲惫脆弱的身躯缓步离去。
齐嘉恕望着母亲的背影,恢复跳动的心脏却是一阵剧痛。
他知道母亲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母亲是说,他不配。
齐嘉恕消沉了两日,第三日他正在府里一个人玩投壶,忽见柏之被恶犬追一样跑过来禀事。
“王、王爷……”柏之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皇、皇贵妃来了!”
齐嘉恕手里的东西一丢,立刻站起身。
可皇贵妃不是来找齐嘉恕的,而是来找施云琳的。齐嘉恕识趣地避开,让下人将皇贵妃领去宝林苑。
施云琳在书房里单独见皇贵妃,她又让也青在院子里盯着不许人靠近。
“天寒,娘娘先喝杯热茶暖暖身。”施云琳亲自给贺青宜倒了一杯热茶。
贺青宜的身心冷了二十多年,早就习惯了。她没端茶,而是说:“产婆曾在赵府做过事。二十多年前就离宫了,不知是死是活,没有消息。”
“赵府?赵兴安吗?”施云琳立刻追问。
贺青宜点头,她又说:“我查不到什么。”
贺青宜垂眸。在这个世上,她孤零零了大半生,早就无人可信无人可用了。
“好!”施云琳连声说,“您已经给了我很重要的线索。剩下的事情,我去查!”
贺青宜望向施云琳身上的氅衣。
这个冬天,施云琳习惯了披着亓山狼的貂裘氅衣,虽然不够漂亮也不够合身,可穿着他的氅衣,她才觉得暖和。
贺青宜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氅衣。她声音轻轻地:“你确定他的眼睛……”
施云琳点头:“他几乎每个晚上眼睛都会起变化。”
“每个晚上?”贺青宜愣住。
施云琳目光有点躲闪,生怕贺青宜追问亓山狼的眼睛在什么时候会变蓝。
可贺青宜没追问。她只是很惊讶。贺兰人这眼睛上的隐疾有几分奇怪,承了这隐疾的人眼睛会变颜色的原因可能不同,不过都是因情绪而起,且变幻次数并不多。比如她,这一生也只显出五六次罢了。
良久,贺青宜说:“就算不是。他应当也是我们贺国人。”
就算他不是那个孩子,贺青宜心里也欢喜,因为她不再是贺国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贺青宜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安慰自己,怕自己希望落空。
贺青宜走的时候,施云琳拿了件亓山狼的氅衣追出去。
“天寒,一会儿恐怕要下雪。您披着吧。”施云琳双手捧递。
贺青宜看着那件玄色的氅衣良久,才伸手去接。她也没披在身上,只是抱在怀里,登上了马车。
施云琳目送贺青宜离去,心里犯难应该让谁是查。
在亓京,有几个藏在暗处的湘国人听使唤,不过他们隐在暗处行事多有不便。
有能力去查的人,便只剩下了宿羽和靖勇王。可二人应当信谁?施云琳纠结了两日,选了宿羽。
“我要你帮我查一个产婆,她在赵老将军府中做过事,也为皇贵妃接生过。”
宿羽何等聪慧之人,他收起脸上的笑,在脑海里飞快琢磨起来。
施云琳觉得冷,拢了拢身上的氅衣,道:“若真相证实猜测,以他的性格第一件事就会提刀砍了亓帝。到那个时候,他就算不想反,也反了。”
施云琳盯着宿羽的眼睛,再道:“宿大人之才不该居于小职。”
宿羽早就变了脸色。他沉吟片刻,忽然问:“这次湘帝连续打了好几场胜仗,关良骥有很大功劳。夫人如何评价关良骥此人?”
“不忠者,不该重用。”
宿羽笑笑,问施云琳:“那我是该忠于大将军,还是忠于夫人?”
施云琳有些意外他会这样问。她说:“自然是他。只不过我总不会害他半分。我也知他会如何选择,不会与他意见相左。”
微顿,施云琳再道:“若当真有一日我与他意见相左,宿大人自然是听他的。”
宿羽站起身,颔首道:“臣知道了。”
要找一个失踪了二十多年的人并不容易,尤其这二十多年来时不时要起战事。
两个半月后,宿羽带回了消息。那个产婆死了,死在了给皇贵妃引产后十日内。
线索断了,可是产婆的死太像灭口,反而加重了猜测。
“接下来如何查?”宿羽问,“需要派人去禀告大将军吗?”
施云琳摇头。这样重要的事情,施云琳实在担心送信人出了差错。亓山狼那个性格,她又担心他听错或莽撞行事。尤其他现在正有两场硬仗要打,她更担心他在战场上分心。
“对了,”宿羽道,“陛下召了许多宗室的侄子进宫陪伴。这是宁肯过继选储君,也没有把皇位传给靖勇王的意思。”
施云琳点头。宿羽走了之后,施云琳去见了齐嘉恕。
齐嘉恕正在雕刻玩具打发时间,待施云琳进来,他先开口:“夫人最近好像挺忙。”
自皇贵妃找过施云琳,齐嘉恕就想知道是什么事情。可惜,他从施云琳口中问不到,去调查宿羽,宿羽做事完全不透风,什么也没查出来。
“无聊找人闲聊打发时间罢了。”施云琳轻飘飘地敷衍过去,然后她说:“听闻陛下召了几个年幼的侄子进宫作伴。”
齐嘉恕拿着小刀雕刻的动作一顿,他笑了,打断施云琳的话:“知道亓山狼为什么把你放在我这里吗?”
施云琳摇头。
“因为他知道,我对那个位置一点兴趣也没有。”齐嘉恕重新雕刻玩具,“正如他也是。”
施云琳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回宝林苑的路上,施云琳还在琢磨靖勇王的话。她忍不住反思自己在亓山狼离开的半年里所做的事情,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急了。
或许是因为等待太煎熬。
施云琳在这一刻深刻体会到了姐姐等待周泽明的心情。
到了六月初,施彦同忽然占了亓国的边地广裕城。为何能被他抢占?当然是因为亓军正被亓山狼率领全力攻打鲁,广裕城几乎是座空城。
亓帝勃然大怒,于朝堂之上恶语咒骂。
不过很快,施彦同派来了使臣。愿以广裕城来换接回妻女。
亓帝令使臣回去回信,可用湘国皇后来换,但是施云琳不可能放走。
施云琳是湘国皇帝的女儿,是心腹大患亓山狼的妻子,是最好的人质,决不能放走。以施云琳已是亓人妇为由,拒绝送施云琳回湘。
亓帝同时将施云琳接进了宫中,并且传令给亓山狼,令其夺回广裕城,否则拿施云琳祭旗。
送去给亓山狼的圣旨刚走,前线又传来消息——施彦同抢占了广裕城相邻的吴城。
施云琳被带进宫的那一日,齐嘉恕脸都黑了。他低骂了一句,骂亓山狼给他添麻烦。
可既接了这烫手山芋,他便不可能不管。先在宫里安排了自己人,到施云琳身边照顾,至少保她衣食无忧。他也亲自去看过一次施云琳,但见施云琳十分淡然。
前面还在三国交战,后边亓帝、湘和亓山狼之间也是三方僵持着。
很快亓山狼身边的人快马加鞭赶回了京城,带回了亓山狼的回话。
朝堂之上,孟一卓站在文武百官之前。他人生得高大,又重甲在身,挺胸抬头,像一座小山。
他大声说:“俺们将军说他不识字看不懂圣旨,想来是夸他骁勇之词。俺们将军还说,请陛下好好照顾他的家眷,要不然他不放心,要回家自己照顾了!”
孟一卓嗓门大,响亮的嗓音把嚣张的话演绎得更为目中无人。
满朝文武个个低着头,谁也没吭声,偌大的大殿,寂静得落针可闻。
“退朝。”两个字几乎是从亓帝的牙缝里挤出来的。
亓帝又开始后悔,后悔除掉了那些陪他征战四方的好兄弟。当年只当打天下不容易,当真坐上这个位置,他才明白守江山更难。
凤林城。
赵岩走进施彦同的书房里,见施彦同愁眉不展。他说:“陛下,不若我们先将皇后和昭溪公主接回来?昭云公主毕竟是和亲的身份,咱们这般要人有些师出无名。”
一提到施云琳和亲之事,便是往施彦同心口戳刀子。
去年山河飘零被鲁国逼得仿若丧家之犬,在亓国暂时得到了喘息。
他会感谢亓帝和亓山狼吗?
不会。
他只会将大半年的苟且当成女儿的牺牲。他能回来,不是因为亓帝也不是因为亓山狼,而是因为女儿的屈辱换来的。
他本该万千宠爱的女儿,为了他为了子民,踏上和亲之路。
施彦同想想就痛心。
赵岩瞧着施彦同的脸色,隐约猜得到他的心思。他只好劝:“陛下,古往今来和亲的公主众多。虽然远离故土,这也是身为公主的义务。”
施彦同忽然大怒。
“义务?什么义务?我向来不爱听那些所谓的,享受了子民供养接受了公主尊贵,就要履行公主义务的无耻说法!”
“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家,到底吃了用了多少供奉?真正用掉大量子民供奉的人,向来都是广建府邸广纳妻妾大片封地的皇子,甚至是权臣高官!这些,哪一个不比一个姑娘家用得多?”
“都是天子子女,公主与皇子相比,比不过太子能继承天下,也比不过王爷侯爵的权势尊荣。好的都没有资格继承,却要拿一生的婚事当棋子。但凡有个不愿意,便用义务来压!”
赵岩死死低着头,再不敢言。
“继承……”施彦同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猛地转身,道:“研墨拟旨!”
很快,施彦同再次派使臣进亓。
“湘帝已立昭云公主为太子,愿用广裕城和吴城,还有兵马粮草来断其旧婚,迎其回国举行立储大典。”
“什么?”亓帝不敢置信,“知道要接我亓人妇回去名不正言不顺,就编这样的谎话?”
近臣解释:“湘帝已经昭告天下了。”
亓帝坐回椅子里,陷入沉思。施云琳决不能放走,可是施彦同那边又誓不退步。湘国的兵马不去驱鲁,反而停在亓国的边地虎视眈眈。再加上一个对亓国无比熟悉的关良骥……
亓帝怎能不头疼。
心腹近臣出谋划策:“陛下,不若我们放昭云公主回去?施彦同死咬着广裕城和吴城不放,一直这么僵持着,若闵、胡这个时候趁乱掺一脚恐怕不妙啊。”
“再者说,亓山狼帮湘,恐怕还是因为这层姻亲关系。既然湘帝要断了这门亲事,岂不是断了这层姻亲关系?以亓山狼的脾性,若知道自己好意相帮,湘帝却看不上他,刚有了点能耐就要断绝这桩婚姻,他岂能不气?”
“到时候,以那头狼的行事作风恐怕不仅不会帮湘,反而要率军杀过去。”
“咱们还可以让安排在军中的人散播些谣言,就说施彦同是如何一直嫌弃鄙夷亓山狼。”
“然后再安排些人,将湘国皇后和公主送到边地之后……”他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再想法子传出消息——是亓山狼恨湘帝忘恩负义,杀了湘国的皇后和公主!”
亓帝缓缓点头。
这几日,宝林苑的几个人都揪着心。付文丹和沈檀溪坐在院子里,心事重重。
忽见齐嘉恕出现在院门口,沈檀溪下意识起身要避开,惊见施云琳在齐嘉恕身后。
“云琳!”沈檀溪快步迎上去。
施云琳亦是提裙而奔,跑到姐姐身前,握住姐姐的手。“我进宫这段日子,让你们担心了。”施云琳说着,又望向母亲。
付文丹也走了过来,连声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还有一个好消息!”施云琳眉眼含笑,“我们可以回家了!”
“真的吗?”付文丹握着施云琳的手腕,“也准你回家了吗?”
施云琳点头,笑着说:“我们一起回家!”
沈檀溪红着眼睛,感慨地哽咽重复:“我们一起回家!”
齐嘉恕看向沈檀溪,看她沾泪眼睑里罕见的笑。他看一眼,再看一眼。
接下来几天,能回家的喜悦盈着整个宝林苑,每个人欢欢喜喜,等着启程。
这一日,沈檀溪在施云琳房中待了整个下午,天黑才回房。她眉眼含笑,脚步也轻盈。她进了屋,绕过屏风,才发现齐嘉恕在她的寝屋里。
他坐在她的梳妆台前,背对着她。他手中捏着沈檀溪的一支步摇,轻轻地摇晃着。
“本王好像没准你走?”齐嘉恕继续晃着步摇,“沈檀溪,你们的皇帝大费周章,用太子之位、用城池去换他女儿回家。那么你呢?若本王不准你走,他会花心思换你回去吗?”
沈檀溪脸色煞白。沈檀溪不知道父亲会不会花心思换她回国。她没有那个信心。可是就算施彦同愿意费心,她自知身份,不肯再给养父添麻烦。
她终究不是亲女儿。沈檀溪紧抿着唇不吭声。
“你这个假公主,还能给我们亓国多换一座城池吗?”齐嘉恕转过身来,看向沈檀溪。看她无助弱小又彷徨的模样。他忽然更恶劣地说:“要不,你今晚再喝一瓶销春丝,把本王哄高兴了,本王就让你走?”
沈檀溪眼眶里的眼泪忽地落下,她颤声:“您何必戳人痛处?”
齐嘉恕望着她坠落的眼泪,脸上的笑顿时没了。他手里的步摇也不晃了,随手扔到妆台上。
“过来。”他命令。
沈檀溪在原地僵了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朝他走去,立在他面前。
齐嘉恕起身,拿出帕子给她擦眼泪。沈檀溪转过脸避开他的碰触。
齐嘉恕心烦地将帕子扔到妆台上,黑着脸离去。
沈檀溪望着他扔在妆台上的帕子,白色的帕子一角,绣着一只雄鹰。
接下来的几日,沈檀溪胆战心惊,生怕被齐嘉恕强留下来。她深知今朝能回国,父亲做了很大的努力,绝对不能再出纰漏。她决不能因为自己,耽误母亲和妹妹回家。
她甚至已经想好,若齐嘉恕当真不肯放她走,她就装成欢欢喜喜留下的模样,决不能让母亲和妹妹为她担心为她耽搁。
可是直到启程那一日,沈檀溪都没有再见到齐嘉恕。出发那一天,她跟在母亲和施云琳身后,跟齐嘉恕辞别。
付文丹和施云琳向齐嘉恕感谢这段时日的照拂,沈檀溪始终低着头不敢去看齐嘉恕。她心中忐忑,生怕齐嘉恕叫住她。直到坐进马车里,她才真的松了口气。
沈檀溪摊开手,手心了一层冷汗。
靖勇王府里,柏之走到正在无聊投壶的齐嘉恕面前,柏之太了解齐嘉恕,知道齐嘉恕的头一回上心。他犹犹豫豫地说:“王爷,您就让人这么走了?”
齐嘉恕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道:“大惊小怪。”
有什么可意外的呢?反正他从来就没有被选择过。
路途遥遥,马车颠簸,可因为是回家路,便不觉得辛苦。车队停在路边休息。
施云琳刚要下车,小文拿着个水囊从远处跑过来。“给!”
“我喝过了,小文喝。”施云琳微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小孩子长得快,小文比来亓时长高了一大头。
施云琳回头望去,望向随行的湘国子民。当时逃到亓的这些子民,这次一同回湘,一个都没有留在亓。把他们所有人都带回湘,这是施彦同身为帝王的承诺。
车队休息了一会儿继续前行,施云琳坐进马车里,挨着沈檀溪,看她手里的针线活。
“姐姐绣什么,鸳鸯吗?”施云琳故意打趣。
沈檀溪笑:“明明是给母亲缝的袜子!你要是闲着无聊也帮着做些!”
施云琳拉长了音说好,转身去箱笼里翻找。她没找到合适的碎步,先摸到了一个小盒子。施云琳脸上的笑容微凝。
这个盒子里,装着她和亓山狼的和离书。
她能回湘,是父亲用城池断了她的婚姻,解除了她亓人的妇的身份。她并不把这份和离书当真,可是也忍不住去想亓山狼知道时的表情。
他应该知道她心意,与她心有灵犀的,对吧?
可他是不是也会有那么一点点不高兴呢?
马车忽然的勒停,打断了施云琳的思绪。
“怎么了?”坐在最里面的付文丹询问。
“不知道呢。许是来接咱们的人到了?”沈檀溪一边说着,一边挪到靠门的位置,将车门推开一些往外望去。
沈檀溪的脸色忽然变了,愣愣望着马背上的人。
沈檀溪瞧出她神色有些不对劲,唤声:“姐姐?”
沈檀溪回过神来,心脏忽然剧烈跳跃起来。她用力将车门推开。向来端庄的她,直接跳了下去,朝着朝思暮想的人飞奔而去。
“泽明!”
周泽明坐在马背上,正和护送施云琳一行的亓国官员交涉。听见沈檀溪的声音,他转头望过去,又立刻翻身下马,朝着自己的妻子大步走去。
沈檀溪扑进周泽明的怀里,用力抱住他,在他的怀里泣不成声。“泽明……我终于再见到你了……”
她等这一日的重逢,等了两年。
周泽明抱着怀里啼哭的妻子,温声安慰:“没事了,别哭。”
他抬眼,朝着马车的方向寻望。终于在看见施云琳的身影时,他的眸子才安定下来。他才垂下眼,用力地抱了一下自己的妻子,沉声:“是我来迟,让你们受苦。”
施云琳和付文丹走了过来,周泽明松开沈檀溪,对着付文丹说:“您受苦了。”
付文丹上下打量着周泽明,欣慰道:“原以为你不在了……哎,不说这些了,咱们终于团聚了。”
“是。终于团聚了。”周泽明感慨一句,心里眼底都浮了些酸楚。他收了收情绪,道:“上车吧,再走小半日就能到驿站了。”
众人重新登车,周泽明却仍旧骑马和负责护送的亓国官员张大人走在前面。
沈檀溪坐在窗边,时不时往外望一眼。
施云琳瞧着姐姐这样,她心里羡慕,也盼着团聚日。她拿开沈檀溪的针线活,笑言:“母亲的袜子我来缝。你呀,还是绣鸳鸯吧!”
“你越来越喜欢打趣人了!”沈檀溪在施云琳的胳膊上拧了一下。施云琳哎呦哎呦地喊疼,两姐妹笑闹在一块。
付文丹含笑瞧着,心里是许久没有过的轻松。
不多时,周泽明别过张大人,登进马车里。他一进来,几人赶忙询问他这两年的经历。
周泽明一一细说。说到危险时,沈檀溪整颗心都揪紧了。周泽明不经意间回头,看向坐在身侧的妻子眼里含泪。他宽慰地握了握沈檀溪的手。
“本来去年就该去寻你们。只是那个时候不是好时机,也不能将你们偷偷带走。”周泽明叹息了一声,“好在如今能正大光明地接你们回去。”
施云琳点头,追问:“泽明,你刚刚说年初遭到鲁国的伏击,对方很多人?后来呢?”
周泽明想起那一役,也心有余悸。“原本必败的局,却突然出现了一支奇兵相助。”
付文丹追问是什么人相救。周泽明摇头表示不知,他说:“对方并没有表露身份,说不定是闵国或者胡国的人。他们的刀剑上掉下的饰品被我捡到,也许将来能凭此查出身份。”
周泽明将一个小小的铜制饰品放在桌上。
沈檀溪随意一扫,目光却凝在其上。那是一只鹰。她不由自主伸手,却在指尖即将碰到的时候,僵了手。
周泽明望过来,拿起那枚鹰饰放进妻子的手里。他对沈檀溪笑笑,道:“喜欢就拿去玩。”
沈檀溪垂眼,只觉得手心好烫。
车队又往前走了一段,要经过一座桥。那木桥瞧着有些年岁了,担心其称重。马车里的人都下了车步行过桥,也腾空了车的重量。
前两日一直下雨,桥面有些湿滑。众人过桥时走得小心。
周泽明扶着付文丹先过了桥,转身望过去,见施云琳和沈檀溪手挽着手走在一起,她们两个不知道在说什么,脸上都带着笑。
周泽明望着妻子的目光,轻轻地移,落在施云琳的眉眼。他皱眉,压了压心口的沉闷,抬步迎上去。
施云琳正和沈檀溪说着话,忽然脚底一滑。两个人手挽着手,就这么同时朝后跌去。
走在后面的柳嬷嬷和也青急急大迈一步扶住她们。两个人重新站稳,沈檀溪看见奔过来的周泽明握着施云琳的手腕。
他第一时间想要去扶的人,是施云琳。
周泽明也意识到了自己犯了错,他立刻松了手,转而去握沈檀溪的手。他语气轻松地对施云琳说:“别总霸占着你姐姐。”
他望着施云琳笑,将沈檀溪揽在怀里,带着她往前面去。
施云琳浅笑着回应,心里却有一点怪怪的。两三年前,她什么都不懂。现在却长大了不少。
过了桥,众人重新登车赶路。
周泽明却带着沈檀溪骑马。
他将沈檀溪圈在怀里,轻抚着她的手臂,说:“我们单独说说话。”
沈檀溪轻轻点头。
“刚刚的事,你不要在意。我只是心急随手一拉,你们手挽着手,我并没有注意到抓到的是谁。”周泽明将沈檀溪的手握在掌中,温声问她:“你没有生气吧?”
沈檀溪缓缓摇头,她说:“就算你第一个想要救的人是云琳也没什么。若你和云琳同时有危险,我也会先救云琳的。”
这话,倒是让周泽明不知道怎么接了。
周泽明垂眼看着妻子,轻声问:“想我吗?”
沈檀溪颤着眼睫,颤出许多酸楚。那些思念刻在骨子里,可到了今日,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很想你。也知道你受了很多苦。当我知道你被带进靖勇王府的时候,恨不得第一时间去救你。”周泽明说,“檀溪,别怪我那个时候没出现。那个时候时机没到。我要先领了陛下的令,先抢城池。”
他提到齐嘉恕,沈檀溪双肩轻颤了一下。她主动去提:“我和靖勇王发生过一些事情。”
周泽明安抚地去握妻子的细肩,他说:“檀溪,你什么都不用说。我只会自责没有保护好你。”
沈檀溪闭上眼睛,侧转过身伏在周泽明的怀里。周泽明抱着她,轻轻安慰。
他眼底却是沉的。
这世道,女人不容易,他当然不可能苛责他的妻子。可是他也会恨,恨贼子靖勇王,还有……亓山狼。
他甚至不想去想象,他的云琳这两年受了多少委屈。
沈檀溪没和周泽明骑马太久,她便回到了马车上。车队即将到达驿站之前,再次紧急勒停。
暮色将天边烧出诡异的红。
施云琳推开车门,和沈檀溪一起望出去。
施云琳迅速转头望向沈檀溪。沈檀溪咬着唇,脸色苍白。
齐嘉恕懒洋洋地坐在马背上,手里摆弄着一张长弓。他平生最恨父亲强占的无耻行径。
他总不是不认同母亲对他的谩骂。
可是这一刻,他想母亲没有说错。他的身体里确实流着脏血。
他确实卑劣肮脏又无耻。
他隔着人群,遥遥望着马车里的沈檀溪。
这一次,他要为她真正地卑鄙一回。
“留下她,其他人可以走。”齐嘉恕冷着脸,抽拿长箭搭在弓弦之上,慢慢举起长弓。
“否则,谁都休想离开。”
098
第九十八章
三百精锐军队立在齐嘉恕身后, 手执弓箭腰悬宝刀。
齐嘉恕举弓,眯起一只眼睛盯向周泽明。他想看一看,到底是怎样的翩翩公子才能让沈檀溪朝思暮想忠贞不渝。但只一眼, 他便移开了目光。
周泽明抬手,所带精兵亦拿出兵器, 警惕备战。只是这里是亓国的国土, 为了诚意, 湘国来接人时所带的兵马并不多。
张大人被这阵仗吓蒙了。他跌跌撞撞下了马,急声:“王爷可是得了什么圣旨?下官奉命……”
齐嘉恕长箭离弦,射中张大人的玉冠,他的头发顿时散下来,他吓得跌倒在地,再不敢开口。
跟着张大人而来的亓国护送官兵瞧着这阵仗,虽举刀而立, 却面面相觑。
后面几辆马车里, 湘国子民探头探脑往前张望着。
剑拔弩张之际,付文丹对身侧的柳嬷嬷道:“扶我出去。”
下车的时候, 付文丹轻轻握了一下沈檀溪的手腕, 让沈檀溪从绝望里回过神。
付文丹下了马车, 提声:“靖勇王这是何意?难道要破坏两国的契约不成?檀溪是我的女儿,是我们湘国的公主。必与我们同归!”
齐嘉恕听着, 心里竟隐隐有几分替沈檀溪高兴。
不过他一路追过来, 决心早定, 今日必然会把沈檀溪带走。他语气悠闲,又带着几分肆无忌惮:“天下皆知, 本王算不上正八经的皇子。一举一动不能代表亓帝。所以不用和本王讲那些大道理。”
他又抽拿一支箭,搭在弓弦上。
“她过来。或者所有人死在这里。”
哪怕今日他要死在这里, 他也认了。
施云琳想了想,扶着车壁跳下马车,朝齐嘉恕走过去,一边走,一边说:“王爷,可否收起这阵仗,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齐嘉恕射箭,长箭射在施云琳的足前,阻她去路。
周泽明的心立刻一悬,策马赶到施云琳身侧,愤怒地盯向齐嘉恕,拔剑斥声:“胆敢伤公主半分,拿命来偿!”
齐嘉恕并不理会周泽明。他不想看周泽明,一眼也不想再看。
“夫人莫要再上前。”齐嘉恕低头拨弄着弓弦,“本王给你们一刻钟的时间给她收拾东西。”
施云琳蹙眉,她环视周围。看着齐嘉恕身后的精兵,再看看这边的兵力,情况实在不乐观,更何况他们身边还有二百多百姓。
她提裙疾跑回马车前,问沈檀溪:“姐姐,他之前可与你说过什么?”
沈檀溪没有说话,她正望着周泽明。自齐嘉恕出现,她便一直望着周泽明。
付文丹叹了口气,道:“檀溪,我们马上就能回家了,不会丢下你。”
也青在一边愁声:“我们该怎么办啊?打得过那些人吗?”
沈檀溪看着周泽明走过来。
周泽明咬着牙,用力咬牙让他原本柔和的下颚线绷出几分凌厉。他吐出一口气,冷静道:“檀溪,你先跟他走。这里离凤林城已经不远。我必须先把公主和皇后娘娘安全送到,不能出闪失。”
他拉过沈檀溪的手,将几枚小巧的信号弹放在她手心里,再郑重道:“等我将公主他们送回去,一定带兵回来救你。你再等等我!”
沈檀溪垂眼,看着手里的东西。
周泽明一向沉着冷静,他这样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最好的办法。
施云琳也觉得这个办法很合理。首先可以免去伤亡免得牵连无辜百姓,其次这段时间住在靖勇王府,靖勇王对沈檀溪的用心和痴情看在眼里,猜他不会真的伤害沈檀溪。
可是施云琳觉得哪里不对劲。她抬眼看向沈檀溪,忽然之间想明白。
——周泽明不该这么冷静。这个主意也不该他提出来!沈檀溪是他的妻子啊!更何况他又不了解靖勇王是如何对待沈檀溪的,怎知靖勇王不会伤害沈檀溪?
沈檀溪望着周泽明,平静地说:“你送公主回去吧。”
“姐姐……”施云琳去握沈檀溪的手腕。
沈檀溪平静地推开了施云琳的手,跳下了马车,朝着齐嘉恕走去。
施云琳看着自己被推开的手怔了怔。她很快反应过来,朝沈檀溪的背影大声喊:“姐姐,我和你一同回亓!”
周泽明伸手挡在施云琳面前,阻止她下车,急说:“公主不能涉险!”
沈檀溪因施云琳的话脚步微顿,却又在听见周泽明的话时继续往前走。
齐嘉恕盯着沈檀溪,看着风吹起她的裙摆,他不忍去看沈檀溪的表情,他怕自己心软。待沈檀溪走近,他狠了狠心,将人拎上马背,策马转身,一路狂奔。
沈檀溪神情木然,过去了好久好久,她心口的那股木然才缓过来。她望着马侧飞快倒退的风景,眼前浮现自己推开施云琳的那一幕。她蹙了眉,低声:“王爷,我……”
她要如何开口。
不能开口也要开口。她央求:“王爷,此次一别,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云琳了。我不能将麻烦丢给她,让她心存芥蒂余生无解。王爷,我回去和妹妹说几句话,就几句话。我会回来的。”
齐嘉恕寒着脸,策马不停。
沈檀溪一声叹息,回首遥望故土的方向。那朝思暮想的地方,终究是回不去了。眼泪飞快掉落,被吹进风里。
天快黑时,施云琳一行人到了驿馆。因为沈檀溪的不在,几个人都有几分闷闷不语。
早就候在这里的施砚年快步迎上去,关切问:“路上一切都还好吧?”
付文丹点点头,神色有些黯然。
施砚年环视,不见沈檀溪的身影,他直接问出来:“檀溪呢?”
周泽明让属下先安顿众人休息。
施砚年也没追问,先送着几个人进驿馆休息。出来前,他望了一眼施云琳心事重重的样子。他让周泽明跟他出去。
到了外面僻静处,施砚年还来不及追问。周泽明主动道:“被靖勇王接走了。没有办法,必须先护送皇后和公主回来。等过一……”
“她已经等了你两年!”施砚年打断他的话。施砚年深吸一口气,压下揍他一顿的火气,怒声:“我们都是自小被收养的孤儿,是没有血缘胜过血亲的兄弟姐妹。就算你不是她的夫君也是她兄长,就这样放弃她?”
周泽明心里也难受,他叹了口气,“哥,我也是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你不知道我在这里?临行前有没有说过若出意外让你发信号?三百人不是三万人!你拖延不了时间?你的巧舌如簧呢?再者,你带着众人随靖勇王回亓,亓帝必然施压靖勇王放人!别告诉我这些你想不到!”施砚年向来斯文和善,鲜少这样拿出长兄的语气训斥。
“我不能让皇后和公主涉险!”
“那你就能让檀溪涉险?”
施砚年见其无半分悔意,气到失控一拳挥过去打在周泽明脸上。周泽明踉跄后退半步,不敢反抗。
“泽明,倘若有一个人这样全心爱着我,就算是死,我也不可能放开她!”
施砚年一共打过周泽明两次,一次是今日因为他丢下沈檀溪,上一次是因为他向施云琳退婚。
周泽明擦了去嘴角的鲜血,回头望向不远处的施云琳,不知道她出来多久了。
施云琳提裙奔向施砚年,焦声问:“哥哥,我们现在折返还来得及吗?”
施砚年吐出一口浊气,对施云琳立刻放缓了语气:“你别急,我带人追上去看看靖勇王到底什么意思。”
“好。哥哥当心。”
周泽明看着施云琳关心施砚年的样子,忽然开口:“哥,我为什么娶檀溪,难道你不知道原因吗?”
施砚年脚步微顿,急着去追沈檀溪,没有和周泽明争执,继续抬步离去。
施云琳却懵了。她茫然转头看向周泽明。周泽明逃避地移开目光,他转身欲走,刚迈出一步,又折回来,他走到施云琳面前,质问:“你为什么总是这种无辜的样子?不懂就没有错吗?”
“我……我不懂什么?”施云琳问。
周泽明用力握住施云琳的双肩,眼底噙着痛苦和恼怒。“我们自小定亲,从小就是金童玉女的一对。你怎么能那么轻易甩开我?”
“我?”施云琳被他说懵了,“怎么就是我甩开了你?你失忆了吗?是你自己说的你喜欢姐姐,你要退亲的!”
“如果没有檀溪,我们也会成亲的,对不对?”周泽明追问。
施云琳不愿意回答这种假设的问题,她拧眉斥声:“你放开我!”
周泽明并不放手,他近距离盯着施云琳,眼底有爱恨交缠。他压着颤,沉声追问:“为什么你对我和对他们都一样?你为什么不能只对我一个人笑?你为什么就不能像檀溪那样爱我?生离死别让我明白那些和平日子里的计较真的很蠢。”
施云琳觉得他这些话越说越离谱。她恼声:“泽明,你发什么疯?你喜欢的人是姐姐啊!”
“你知不知道我这两年是怎么过的?你又知不知道听说你要和亲的噩耗,我有多痛?我恨不得杀了占有你的那个野人!我错了。云琳,我该早一些和你成亲。我不该拿檀溪试探你……”
周泽明陷在伤心欲绝的怨恨情绪里,对冲过来的脚步声不去理会。
施砚年握住周泽明的手腕,将他拉开。
往日如云烟在施云琳眼前飞快浮过,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往周泽明的脸上甩了一巴掌。
施云琳手心火辣辣的,收回之后,也因过于用力而发抖。她眼底也湿得泛酸,替姐姐而愤怒。
周泽明还欲说话,视线越过施云琳,忽然僵住。
施云琳顺着他的视线回身,看见立在晚风里的沈檀溪。她站在阴影里,夜色遮去了她的表情。
再远处,齐嘉恕孤身坐在马背上,看着这场闹剧。
周泽明脸色变了变,快步朝沈檀溪奔过来。他将沈檀溪的双手捧在掌中,问:“他放你回来了?”
沈檀溪慢慢抬起眼睛,平静望着他。
被爱的人,总是有恃无恐。周泽明捧着沈檀溪的手,认真道:“你被劫走,我情绪激动,刚刚说了很多过激的话。你向来懂我,知道我有多在意你。”
齐嘉恕冷笑,道一句:“真不要脸。”
周泽明皱眉看了齐嘉恕一眼,再用温和语气对沈檀溪说话:“檀溪,你知道的。我从未瞒过你,我心里仍有云琳。”
沈檀溪轻轻点头。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你心里有云琳。所以在以为你死了时,还会替你向云琳表情衷。”沈檀溪轻笑了一声,“我从来不介意你退而求其次,也从来不介意你心里一直有云琳。因为我也爱着她。”
“我总以为水滴石穿。却没有想到我只是你为了引起未婚妻注意的工具。你对我的所有好,只是为了让她更在意你。我满心欢喜的大婚,居然只是……你引她吃醋不成的恶果?”
沈檀溪动作轻柔又坚决地推开周泽明的手。周泽明还想再伸手拉沈檀溪,手臂被施砚年钳制。
沈檀溪朝施云琳走过去,她抬手轻擦施云琳脸上的眼泪,柔柔一笑,道:“我回来,是为了告诉你,姐姐刚刚走的时候不该迁怒推开你的手。不管如何,我们永远都是至亲姐妹。”
施云琳的眼泪簌簌往下掉。她突然觉得自己像个恶人。她以前总觉得感情就要清楚明白,心口要合一。后来才知在她懵懂无知的时候,看不懂别人的感情,亦伤害了别人。
不管是哥哥,还是姐姐。
她哽声:“是我以前太笨了……”
沈檀溪摇头,柔声安慰:“咱们云琳一点也不笨。人和人想法和处事本就不同。云琳只是喜欢直接的人和事,所以遇见了你的亓山狼。”
“不哭了,姐姐要走了。”
施云琳用力抱住姐姐,说:“我们一起回家。”
沈檀溪摇头。“姐姐不走了。时候太晚了,就不去和母亲告别。你也要转告父亲,不用费心赎我。我心甘情愿留在亓。你回家之后,如果院子里的那棵桂树还活着,帮姐姐浇浇水。”
沈檀溪转身走进夜色里,一直走到齐嘉恕的马前。
她是重诺之人,说了只是回来和施云琳说几句话的。齐嘉恕朝她伸手,将人带上马背,策马而驰。
夜风吹拂在沈檀溪的脸上,她回头再望一眼近在咫尺的故国之地。她松开手,手心里的信号弹流落风中。
施云琳在后面追了一会儿,直到齐嘉恕的马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她跑不动了,望着北方落泪。长这么大,她还没有与姐姐长时间分开过。
施砚年追过来,劝:“云琳,我们回去了。”
施云琳哭着问:“哥哥,你说姐姐是真的心甘情愿和靖勇王走吗?”
施砚年没有回答。
“我知道了。”施云琳擦去脸上的泪,“没关系。这次问不到她的真心话,下次有了能力,我会再问姐姐。若姐姐不愿,我一定把姐姐接回来。”
施砚年问:“下次是什么时候?”
“我现在是湘国太子了。我们湘国以后会越来越强大,与亓比肩,又更甚之!”
施砚年微愣,继而品着施云琳语气里的坚决,慢慢点头。
黎明前的至暗时刻,所有人都睡得正沉。就连守夜的士兵也瞌睡连连。
着火的箭矢忽然射进驿馆。
施云琳翻来覆去睡不着,第一时间看见窗外划破夜色的火光。她愣了一下,急急起身,推开窗户往外看,愕然看见一支又一支燃着的长箭从远处射进来。
施云琳惊呼一声,急急推醒睡在一边的母亲,一边大声将所有人喊醒,一边往别的屋子里跑去喊人。
施砚年和周泽明也心事重重没睡沉,听见响动立刻起身,调动所有士兵。
无数火苗落进驿馆,眼看着整个驿站都要烧起来。两个人一个组织百姓,一个率兵去看前后门可有埋伏。
施砚年率兵在后门杀出一条血路来,周泽明已经安排了所有子民登车,有士兵护卫着,迅速逃离火势正旺的驿馆。
好不容易逃出了熊熊大火的驿馆,众人终于松了口气。
“是谁要杀咱们?”付文丹愁声。
周泽明在前面答:“只能是靖勇王。”
施云琳现在听见周泽明的声音就有气,她怼:“若真是靖勇王,杀你一个就够了,要我们的命做什么?”
周泽明想说什么,又觉得此刻生死关头,不是说话时机。
施云琳的话音刚落,后方突然出现沉沉马蹄声。一听这轰隆隆的响动,就知追兵极多。
因逃的时候仓促,施云琳在的这辆马车上不仅有她、付文丹、也青和柳嬷嬷,还有一些妇孺。很多人挤在一起。
施云琳挤过人群,从马车后窗往外望去。天边擦亮,照出黑压压的追兵。施砚年率众在后方断后,他的人马在大量追兵之前,显得人数那么少。
施云琳正揪心,忽听后方的追兵高声喊——
“湘国人忘恩负义,奉大将军之命,杀无赦!”
施云琳愣住。
马车里的湘国子民们在亓国生活了这么长时间,早就对亓山狼的名讳如雷贯耳。他们急急议论起来。
“居然是亓山狼派人追上来了……”
“那我们还逃得掉吗?”
亓山狼的名号实在响亮,追兵搬出他,不管是士兵还是子民都心中生了惧。
施云琳很快听见了哭声。
她转头,看小文趴在他母亲怀里哭,稚声问:“我们不能回家了吗?”
母亲捂他的嘴,不让他哭。
施砚年快马追上车队,提声对周泽明说:“你带他们往前冲,我去断后!”
“好!”周泽明应了一声,立刻调动手下将车队聚到一起,加快速度。
施砚年调转马头时,回望施云琳,丢下一句“别担心”,率兵迎敌。
施云琳伸长了脖子,望着哥哥远去的背影。她忽然想起刚从湘国逃走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清晨,哥哥率兵断后,为他们争取生机。那一次,哥哥没有追上来,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
施云琳攥着手,喃声:“一定会逢凶化吉的……”
可是她眼睁睁看着越来越多的追兵追上来,哥哥的人马早就淹没在了追兵里。她睁大了眼睛去看,也看不清哥哥的身影了。
“快!”周泽明不停地下令加快车速。
可是一辆辆满载子民的马车,怎么可能快得过纵马的追兵?他一回头,见追兵已经追上了车队,他咬了咬牙,慢速停在最前面的马车旁,对施云琳说:“马车走得太慢了,把手给我。我带你骑马!也会让人接母亲骑马。”
他此言一出,马车里的妇孺大有被抛弃之感,绝望地断断续续哭起来。
施云琳瞪了周泽明一眼,恼他说这样的话。她回头对母亲说:“母亲,你先跟泽明走!”
付文丹望着女儿摇了摇头,说:“曾经咱们一起经历战火逃到亓,今日归国势必一起回去,一个人也不会落下。”
马车里的哭声这才稍微止了止。
施云琳咬了咬牙,钻出马车,她站在马车前板上。周泽明赶忙伸手去护,催:“出来做什么?快进去!”
施云琳不理会他的话,问:“这是所有人马,不会再有救兵了是不是?”
周泽明心口发闷。原本施彦同念着他与妻子分别两年,特让他来接,再令施砚年在驿站接应。施砚年提出恐怕亓帝有诈,再安排些人马做二次接应。是周泽明觉得这买卖亓国大赚,不会再出乱子,不如留兵在凤林城。
施云琳看着他这表情,心知没有救兵了。她扶着马车壁,回头望向身后被追兵围堵的几辆马车。
虽说杀无赦,可他们第一时间顾不上后面几辆马车里的平民百姓,目标明确奔头辆马车而来。
追兵很快追到近处,施云琳也不得不躲回车厢里。她悄悄握紧了匕首。
“快!快走!”周泽明再催。
小文忽然一声尖叫。施云琳转头看见追兵的刀刃刺进车厢,划伤他的腿,鲜血汩汩而淌。车内顿时哭嚎不断乱成一片。
施云琳看着又一个追兵,横刀砍过来。车夫躲避,刀刃将车前的木板砍透。
施云琳趁着他收刀的动作停滞时,忽然用力刺过去。她原本只想尽力刺杀他,却不想将这人的整条手臂砍断。
施云琳一愣,低头看向手里的匕首,她轻轻抚着柄上的狼首,突然在摇摇欲坠的马车上站起身来。
“云琳,你要干什么?”
“公主,危险啊!”也青伸手去拽施云琳。
施云琳握着手里的匕首,朝着后方大声喊:“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冒充亓山狼的人!今日我死,他日亓山狼必定取你们全家性命!”
追兵们明显动作一滞,可是他们今日来本就做好了赴死准备。
刀刃砍在车辕上,马车一阵晃动。施云琳险些摔下车,幸好及时扶稳。
周泽明回头望了一眼,绝望道:“要弃车逃了!”
付文丹眼神一黯,说:“何苦让这些百姓跟着,如果他们想用湘国皇后的性命挑起战争,那送我下车吧。”
“母亲!”
“扶我下车。”付文丹在颠簸的马车里站起身,“云琳,尽量送这些子民回家。逼不得已,宁守大节勿要贪生。”
被风吹乱的长发下,施云琳笑了。她不再害怕,握紧母亲的手,道:“我陪母亲一起。”
“不行!你们不能送死!”周泽明急了,“你们两个骑马快走!”
“停车!”付文丹高声。
她再高声下令:“带这些子民快走!”
施云琳和付文丹互相搀扶着,在马车仍旧颠簸时下了马车,相伴着望向追上来的追兵。
柳嬷嬷和也青几乎是没有犹豫,跟着跳下了马车。
付文丹和柳嬷嬷对视一眼,一辈子的默契让主仆心照不宣。
也青对施云琳笑:“公主到了下面也需要人伺候不是?没了也青,你要天天被小鬼吓得哭鼻子呢!”
前方忽然又出现了一队人马。施云琳隐约听见了女子的声音。
“驾——”
施云琳听出来了。她眼睛瞬亮,“冯英!”
冯英快马加鞭带着一队人马冲过来,她提声高喝:“哪里来的宵小,胆敢冒充大将军!”
她长刀一刺,直接将追过来的一个追兵刺了个对穿。
“冯英!”施云琳喜极而泣,“他很快就到了是不是?”
冯英不答,踹翻另一个追兵。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亓山狼现在还在鲁国。
她一抬头,发现这么多追兵,己方寡不敌众几乎没有胜算。她在心里骂了一句“妈的,这么多人”。她又举刀高喝:“谁都不许后退,给老子杀个片甲不留!”
亓山狼远远看见驿馆升起攀天扯云的熊熊大火。
他策马飞掠,跨过火海,亦跨过一地的尸体。他侧眼扫过,从满地的尸体里分辩前方的伤亡。
远处的咳嗽声落入亓山狼的耳中。他眯眼望去,看见奄奄一息的施砚年。
“你还要喜欢我哥哥。不管他是弱也好笨也好,你都要喜欢他。”
施砚年从昏厥中醒过来,用尽全力支撑起上半身时,亓山狼的马蹄已经到了近处。
施砚年抬头看见是他,急说:“快去救她!”
当亓山狼手中的长刀刺来时,施砚年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可是刀刃没有刺进他胸膛。他疑惑睁开眼睛,看着递到他面前的长刀。他迟疑了一下,才伸手握住刀背。
亓山狼用力一挑,将人挑上马背。
“哪边?”
施砚年回过神,急忙给他指路。
此刻,施云琳一行人纵有冯英带人来救,也只是得到了短暂地拖延。追兵逐渐将人群包围。
冯英抹去嘴边的血迹,咒骂了一句,握紧手里的刀,没有半分要退的意思。
一些百姓的车辆落在后面,也不知道有没有伤亡。
与施云琳几个人同乘的妇孺,还有临车的百姓,都被围在了中央。
施云琳撕下一截外裙,给一个孩童绑好胳膊上的伤口。
事到如今,施云琳早就明白了对方是什么人。必然是亓帝想要挑拨父皇和亓山狼的关系。可是她相信亓帝这卑劣的奸计必不会得逞!
她站起身,大声说:“你们要取我的性命可以,但是这些百姓是无辜的。只要你们放过他们,我愿自戕于此!”
她握紧手中的匕首,反复抚上刀柄上的狼首雕纹。
突然的马蹄声,打破了这一方厮杀。明明是单马,却踏出地动山摇的架势。
施云琳视线越过黑压压的围堵追兵,遥遥望去,眸色一下子凝住。
被围的人群里,忽然有人提声:“是亓山狼!”
所有人在同一时刻望去。
旭日正在高升,徐徐升起的朝阳映在他身后,他策马而来,在破晓的天光里,手中刀刃横斜,宛如战神。
虽然他孤身而来,可是在看见他的那一刻,所有追兵都心中一惊,继而生了惧。那是早就埋伏在心里的对亓山狼的多年恐惧使然。
隔着人群,亓山狼望了施云琳一眼,见她仍安好,他呼出一口气。
在杀进军队之前,亓山狼将马背后的施砚年丢了下去,嫌他碍事。
他手腕一转,长刀横扫,几个坐在马背上的士兵同时断喉坠马,鲜血喷溅。
从另一方刺过来的刀刃被他徒手握住,用力一捏,坚硬的长刀寸寸断裂。
追兵惧怕地连连后退,竟一时之间无人再敢冲上去。
远处有银箭朝亓山狼射过来,多箭齐发。
亓山狼侧身移开,箭身划过他的肩膀,刺不进他的铠甲,却让铠甲上留下一道划痕。
亓山狼歪头,颈骨一阵脆响。他舔了下牙齿,如狼一样幽蓝的眼睛盯向远处的射手。
他从马侧拿出弓箭,五箭齐发。箭矢隔着人群,准确射进刚刚朝他射箭的五个射手。
贺国灭亡了太久,现在的人已经不记得贺兰人是天生的神射手。
亓山狼手中长刀再扫,割断一排人咽喉。那一整排里幸存的人坐在马背上战战巍巍不敢动。
亓山狼伸手扼住他的脖子,像拎小鸡一样将其从马背上拎起来。
如果他的獠牙还在,应该会一口咬断他的动脉。如今,他只是指骨用力,咔嚓一声响,将他的脖子拧断,掐出他的脖骨,将人摔在地上。
远处忽有号角声扬起。继而是浩浩汤汤的军队。
吴强率大军追来。
明明同时出发,竟迟了这么久才道,吴强气喘吁吁大骂:“他奶奶的!敢假冒我狼哥的名号,全部杀了!杀杀杀!”
亓山狼纵马往前,那些前一刻还穷凶极恶的大群追兵,竟是本能地向两侧避让,丢下兵刃,让开一条路来。
施云琳遥遥望着亓山狼,凉风吹在她的脸上,将脸上的泪痕吹到她唇边,尝到一抹咸,她才知道自己不知道从什么起泪流满面。
她丢了手里的匕首,提裙朝他奔过去。
亓山狼下了马,在施云琳奔来时,张开双臂,俯身将她整个身子拥在怀里。
熟悉的、柔软的、挚爱的她。
晨风吹动着施云琳的裙摆,轻轻拂在亓山狼的身上,又将她凌乱的发丝吹在亓山狼的脸颊、颈侧。
亓山狼更用力地拥抱她,真实
依誮
的她。
“亓山狼,你终于来了,呜呜呜……”施云琳用力去拥抱他,纵使他身上的铠甲坚硬硌着她疼,她也享受这一刻的疼痛。
亓山狼低头将下巴抵在她的肩上,闭上眼。他再睁开眼睛时,眼里的幽蓝已经散尽。
他看了一眼自己发抖的手,把后怕压下去,然后将染血的手掌在披风上蹭了蹭,才用手掌去轻揉她的后脑,问:“不喊琅玉了?”
“琅玉!琅玉……呜呜……”施云琳在亓山狼的怀里,一声又一声地唤。
她刚刚真怕,怕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
时间仿佛静止,喧嚣也消了音。在满地鲜血与狼藉中,两个人紧紧相拥。
吴强犹豫了半天也不知道要不要打扰小夫妻,可这情景这么抱着也不是事儿。他硬着头皮过去,问:“爷爷,这些人怎么处置?”
“杀。”
“好勒!”吴强得了令,立刻去办。手起刀落,一颗颗脑袋滴溜溜地滚了一地。
那边冯英力竭一屁股坐在地上,揉着发酸的手腕。周围的湘国子民都是劫后余生的高兴。
“没事了!咱们马上就能回家了!”
“我刚刚就说了,肯定不是亓山狼干围堵暗杀的事情!”
“嘿嘿,接下来有亓山狼在,谁也不怕了!”
周泽明听着这些议论,皱眉审视着亓山狼,从上到下,从下到上,恨不得将其打量个万万遍。
施云琳在亓山狼的怀里动了动,亓山狼松开些,她在他怀里向后退了半步,一边瞧着他身上的血迹,一边哭着问:“受伤没有?”
“没有。”亓山狼顿了下,“害怕吗?”
施云琳点头。
若是别人问她,她必然硬着脖子说一点也不怕。可亓山狼问她,她委屈地直哭。
连带着刚刚压了一路的恐惧全冒出来,施云琳带着几分任性地哭:“你不要再走了。没有你我害怕……呜呜……”
“好。”亓山狼答应。
有什么东西滚到施云琳脚边,她低头去看,看见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她愣了一下,再抬头环视,才发现吴强带着人正在杀人。
这样的场景,好像不适合她躲在亓山狼怀里哭。
亓山狼握住施云琳的手腕,带她往回走。
“去哪?”施云琳赶忙问。
“去看你哥哥死了没有。”亓山狼回忆了一下,他刚刚把施砚年丢下马,也不确定有没有把她那废物哥哥摔死。
施砚年已经被两个湘国士兵扶起来,搀扶着他往这边走。迎面遇见时,施砚年先看了一眼施云琳,见她完好无损才松了口气。
“快,快带哥哥去医治!”施云琳急急对两个士兵说。
施砚年经过亓山狼的时候,低声:“多谢。”
亓山狼没应。
施云琳目送哥哥被扶着走远,她再望向那些子民,他们不少人受了伤,可脸上都带着笑。那是对即将回家的高兴。
旭日已经升得很高,将温暖洒遍大地。
“你母亲在找你。”亓山狼道。
施云琳望向远处的母亲,没有立刻走过去,而是立刻想起另一件事。
还好在这个时候遇见他。那件事,施云琳不放心任何一个送信人,本就该她亲口告诉亓山狼。
她转过身来,在暖阳里望向亓山狼。
“琅玉。你有姓。你姓贺,今年二十五,生辰正月初三。”
亓山狼随意地点了下头,都依她。
施云琳见他这反应,便知他没听懂,以为又是她给他编的。
099
第九十九章
施云琳心急, 这个秘密藏在她心里好几个月了。她刚欲再说,看见冯英小跑着过来。
“大将军,您不是在鲁吗?怎么跑这儿了?”冯英问完, 好像也没觉得亓山狼会搭理她,她一边用手背擦着额头上的汗, 一边自顾道:“幸好您来了。要不然今儿个小命都要折在这里了。”
施云琳急忙打量着她, 关切问:“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没事, 就是有些累。”冯英现在身上还酸痛着呢。她又特别一脸骄傲地冲施云琳眨眼睛,问:“怎么样?我刚刚帅吧?”
施云琳重重点头,诚心道:“特别帅!”
不管冯英有没有过来,亓山狼的目光一直落在施云琳的身上,听她这么说,他有些不大高兴地皱了眉。
当看着施云琳拿着手帕去擦冯英额头上的汗水时,亓山狼的不高兴达到了顶峰。
“去安排扎营。”亓山狼将冯英赶走。
冯英应了一声, 转身就要走。施云琳手里的帕子便给了她, 让她自己擦。
冯英刚走,吴强又大步过来禀话。
“所有人都弄死了, 一个也没让跑!”吴强乐呵呵地, 眼里盈着杀人的兴奋。
亓山狼抬眼, 瞥向他。
吴强脸上的笑一僵,他被看了个莫名其妙。自己也没有干错什么事情啊?爷爷这警告一样的目光是什么意思?总不能是因为自己率兵比他晚到吧?不过这不正常吗?这太正常了啊!
吴强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猜不到他不猜了, 赶紧转身溜了。
吴强和周泽明擦肩而过, 周泽明走过来对施云琳说:“母亲找你,问今天的安排。”
施云琳现在一看见周泽明就烦, 她语气不善地开口:“转告母亲,今天就地扎营, 明天再启程。”
亓山狼敏锐地觉察出施云琳语气的变化,看向周泽明。
周泽明正望着施云琳,看她站得离亓山狼那般近,晨风吹动她的裙摆一下又一下拂过亓山狼。
周泽明觉得施云琳的裙摆被弄脏了。
“我还要去安顿百姓。云琳,你亲自去和母亲说吧。”周泽明道。他莫名想将施云琳从亓山狼身边支走。
施云琳还未说话,亓山狼忽然问:“他是谁?”
周泽明抬眼看向这个粗鄙的野人。不管心里怎么想,他面上并不表现出来,他眉眼含笑,风度翩翩,语气和善地介绍自己:“在下姓周,名泽明。是湘帝养子。”
周泽明。亓山狼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他很快想起来了,他转眼问施云琳:“你以前那个未婚夫?”
周泽明微愣,没想到亓山狼竟然知道他。是怎么知道他的?是云琳和他提起的?莫名的,他心里攀上丝丝喜悦。那浅浅喜悦落在他的唇畔,勾出几分如沐春风的柔笑。
不过周泽明并没有笑多久,因为亓山狼的下一句话是——
亓山狼望着施云琳,语气极其认真地问:“我可以杀了他吗?”
周泽明眼底浮现错愕,一时之间不知道这个野人是认真的还是玩笑话。
施云琳赶忙将周泽明赶走:“快去安顿百姓吧。快去!”
虽然她现在烦死周泽明了,可周泽明又没有干过杀人放火这样天理不容的事情,罪不至死。
周泽明隐隐猜到了些什么,他意味深长地望了施云琳一眼,转身离去。
他还没走远,亓山狼已经不耐烦地问出来:“你喜欢过他没有?”
周泽明不由放慢了脚步。
施云琳翻了个白眼,嘟囔:“我是瞎了眼才会喜欢这样的人……”
周泽明趔趄了一下,咬着牙逼着自己没回头,继续风度翩翩地往前走。
亓山狼心里爽了,终于不再盯着那个小白脸了。他重新将目光落在施云琳身上。看她浓密蜷长的眼睫,看她盈盈眉目,看她如瓷的脸、娇妍的唇、细白的脖子,还有被衣物裹藏的娇躯。
衣物真的很碍事,他想撕掉她身上的一切外物。
他喉结动了动,说:“我们找个僻静的地方。”
施云琳看着不远处陆续经过的士兵,忙不迭点头:“是要找个僻静的地方!”
她和亓山狼要说那么重要的事情,决不能让旁人将秘密听了去!
亓山狼只是想了一下,一丝苍白色立刻渗进他的瞳子。他吹了声口哨,不远处正在吃草的大黑马立刻朝他奔过来。
亓山狼把施云琳捞进怀里,带着她上马。大黑马奔了一路,若是普通的马早就疲了,它却斗志盎然,还欲再跑三千里!
畅快的马嘶声,惹得众人齐齐抬头望去。
周泽明皱眉,道:“眼下说不定还有人埋伏在暗处,就这么不带护卫离开大部队,是不是太鲁莽了?”
他说完没人应,回头一看,付文丹带着柳嬷嬷和也青正在给受伤的百姓处理伤处,无人听他说话。
亓山狼的马一如既往得快,施云琳很久没有坐他的马,有些不适应。马速太快,纵使是夏日的风,吹来脸上也有些疼。她偏过脸,闭上眼睛。
亓山狼的手掌很快覆过来。他手掌宽大,本想护住她的眼睛,却几乎将她整张小脸都遮在掌中。
施云琳有些适应了,慢慢睁开眼睛,长长的眼睫扫过亓山狼的掌心。她捧着亓山狼的手,将他的手拿开,却并没有放开,而是握着。
亓山狼反手将她的手整个攥在掌中。
施云琳垂着眼,看着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亓山狼让马速慢下来,施云琳才说话:“琅玉,你走了快一年呢。”
暖风带来她带着嗔思的呢喃。
亓山狼说:“是十个月又二十八天。”
施云琳弯唇,在他怀里回头望他。一双澈眸将他望着,含笑哼声:“你还知道哇!”
亓山狼忽然勒马。
施云琳一个不察,身子朝左侧栽歪。她下意识攥紧亓山狼的手。她当然不会跌下马,后脊撞在亓山狼护着她的结实手臂上。
只是他穿着铠甲,坚硬的袖甲撞得施云琳有一点疼。
施云琳还没来得及坐稳。亓山狼握住她的腰,将她转了个方向,侧坐在他身前,他一手握住施云琳的下巴,抬起她的脸,低头吻上去。
久别重逢的吻,既陌生又熟悉。
施云琳努力配合,才缓慢适应了他的索取侵占。唇齿间磕绊的疼痛,也成了一种快感。
气息在乱,心跳在热烈地沸腾。
每一次相吻,施云琳总是本能地闭上眼睛。可是太久没有见到亓山狼,想念让她舍不得闭上眼,她想多看看他,不愿意错过每一息。施云琳颤了颤眼睫,慢慢睁开眼,毫无准备地撞上亓山狼苍白色的瞳仁。
他霸占般地覆吻,可是他望着她的目光里,却噙着浓重的亘古柔情。
近距离相望,施云琳望着亓山狼的眼睛,也望着他瞳子里映出的她,她不知不觉湿了眼眶。沾着泪的眼睛,又轻轻地弯,弯出欢喜的柔笑。
亓山狼终于放开了施云琳。施云琳便见他皱着眉,眼中浮现一片烦躁之意。
她伸手去捏捏他的脸,嗔声:“怎么见了我还烦呢?”
话一出口,施云琳才发觉自己的声线又哑又颤。她微怔,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她这一低头,便看见亓山狼腰间佩戴的那半块玉佩。她轻轻将酥痛的湿唇抿进口中。
“我找不到室内。”
“这儿哪有室内……”施云琳弯唇。
亓山狼烦躁地扯了扯衣领。
施云琳将脸上的柔笑收了收,脸色稍微严肃些。她说:“琅玉,我要和你说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们先下马吧。”
“为什么要下马?”
“额……”施云琳一时答不上来。她怕亓山狼气得发疯,拍马就冲。
亓山狼也不是真的要施云琳回答。她要下马那便下马。他带着施云琳再往前走了一段,在半山一处勒马。他将身上的披风扯下来铺在山石上,带施云琳一起坐在其上。
两个人紧密挨坐,施云琳垂着眼斟酌着用词。亓山狼也不急,他将身上厚重的铠甲脱了扔到一边,手臂将施云琳圈在怀里。
暖风吹拂着施云琳的发丝,轻轻拂着亓山狼的面颊,他并不躲,而是享受着她的青丝。
施云琳发现了,伸手拢了拢自己的头发。她在亓山狼怀里侧了侧身,与他面对面相坐。
“琅玉,你知道皇贵妃的事情吗?”施云琳问。
“知道一些。”亓山狼向来对别人的事情不甚在意,可皇贵妃的事情天下皆知,他不想知道也听说了一些。
“她惹你了?”亓山狼问。
施云琳赶忙摇头。
她握住亓山狼的手腕,心里有一点没底。亓山狼这个人……实在是受不了气。他身边不熟悉的女兵被欺负了都能提刀去砍太子,若让他知道他母亲的遭遇……
亓山狼垂眼看着施云琳的手,说是在她握着他手腕,不如说在压着他手腕。
“如今你带着这么多兵马在外,一个不小心兵败不知道要死多少将士。所以,你不要冲动好不好?”
亓山狼猜了一下,猜不到施云琳要说什么。他望着她:“说。”
“皇贵妃很可能是你生母。不……不是可能,应该就是了!”施云琳说完,立刻去瞧亓山狼的神色,见他脸色尚算平静,她才继续说下去。
“皇贵妃当年被掳进宫的时候,身怀六甲,承宠使得她肚子里的孩子没了。其实不是的!你就是那个所有人都以为夭折了的孩子。”
“琅玉,不是因为你的眼睛天生有异,才被父母抛弃。你母亲根本不知道你还活着!”
“相反,在你的家族,以蓝眸为傲。”
施云琳再去看亓山狼神色,见他还是很平静。她稍微松了口气,再说:“我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太久了,产婆已经死了。可是你的眼睛就是证据。这是贺兰皇室遗传下来的,你母亲也有的。”
夏日暖风将杂草吹来吹去,过去了很久很久,亓山狼也没有说话。
施云琳等了又等,握着他的手腕轻轻地晃了晃,问:“琅玉,你听懂了没有?”
“我尽我所能去查,只查到这些了。若你有怀疑,再从那个产婆入手查一查?她在赵老将军府中当过差。”
亓山狼忽然开口:“赵兴安?”
施云琳点头。
亓山狼忽然闭上眼睛,及时去藏眼底的蓝,不想吓到施云琳。原来,很多看上去没有道理的事情背后都有缘由。
“琅玉?”
亓山狼半晌才睁开眼。施云琳打量着亓山狼的神色,问:“你想知道更多关于皇贵妃的事情吗?或许……等你回京见了她,让她说给你听?”
“你说。”亓山狼声线里藏了一声哑。
施云琳便将自己知道的关于皇贵妃的一切事情说给亓山狼听。有些事是她以前便听说的,有些是这几个月故意去查到的。
她尽力讲全皇贵妃的一生,说着说着,她低柔的声线里也噙了哽咽。
那实在是一个太苦命的女人。
说到最后,施云琳已经眼泪成不断的线。她侧过湿漉的脸,去看生机勃勃的野花,“她说她不能死,因为她是贺国唯一活下来的人。若她也死了,贺国便真的不存在了。”
施云琳快速用手背去擦脸上的泪,对亓山狼笑:“琅玉,她若见了你定然欢喜!”
亓山狼闭着眼睛听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他的眼睛火辣辣的,闭合的眼睑勉强去藏眼底的怒。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施云琳轻轻去摇他的手腕。亓山狼睁开眼,第一眼便看见施云琳湿漉的眼里全是不安和担忧。
他对她笑笑,又从衣襟里拿出一件布裹着的东西,递给施云琳。
“来的时候,摘的。”他压着怒,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话。
施云琳将布打开,看见两颗野果。
“洗过了。”亓山狼说着,伸手将施云琳散下来的一缕发掖到耳后。
施云琳看了亓山狼一眼,才低下头去吃,咬一小口,酸酸甜甜的味道立刻在她口中蔓延开。
亓山狼不说话,施云琳也默契地不追问,只是专心地将亓山狼带给她的两个野果给吃了。
她吃完了,亓山狼拉着她站起身,骑马回去。
施云琳回头遥望,发现亓山狼连脱下的铠甲竟忘了穿。
正是中午,营地里的军队正在吃饭。看见亓山狼回来了,吴强赶忙丢下手里的馒头,跑着迎上去。
“立刻出发。”亓山狼下令。
吴强愣了一下,也没敢问亓山狼为什么忽然改变了主意,立刻下令收帐启程。
施云琳在马背上回头去望身后亓山狼,问:“去哪?”
亓山狼停顿了一下,才伸手去轻轻摸了下施云琳的脸,语气寻常地说:“送你去你父亲那。”
施云琳欲言又止。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拉过亓山狼的手,有些舍不得地捧着他的手掌,在她的脸颊轻轻蹭了蹭。
明明快一年不见才刚重逢,她知道又要分别了。
军队护送着湘国这些人往凤林城去。
施云琳没去马车上,一直坐在亓山狼的马上,舍不得和他分开。亓山狼也不会舍得让她下马。
走了大半个下午,落日要栽到群山之后,暖融融的风也降了些温度,不那么腻了。
施云琳深吸了一口气,盈着一张灿烂笑靥回头望亓山狼。她回头的瞬间,亓山狼立刻从沉思里回神对上她的目光,对她笑了笑。
“你去吧。”施云琳说,“这里离凤林城不远,你派些人护送不会出事的。更何况暗处的人知道你现身在这,他们知道挑拨的奸计不能成功,不会再行动的。”
亓山狼没说话,只是盯着施云琳。
施云琳对他笑,又捧着他的手轻摇。
“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好半晌,亓山狼才能将目光从施云琳眼眸移开。
他抬手,浩浩汤汤的军队立刻停了。军队里的人从不质疑他的任何命令,倒是装着湘国人的几辆马车里的人诧异地往外望。
“冯英。”亓山狼叫人。
后方的冯英立刻打马赶上来。
亓山狼拨了些人手给冯英,让她护送施云琳去凤林城,而后再率兵去和王虎、张熊汇合。
施云琳安静望着亓山狼发号施令的样子,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亓山狼安顿好一切,才赶马带着施云琳去付文丹的马车旁,握着施云琳的腰,将她放下马。
施云琳对他柔柔一笑,不愿再耽搁他的事情,转身要登车。她刚迈出一步,亓山狼又喊住她。
“云琳。”
施云琳回过身来,亓山狼于马背上俯身,将她整个身子抱在怀里。
这么多人……施云琳几乎是本能地红了脸颊。可是她没有推开亓山狼,而是回抱他,纤细的手臂穿过他腰侧,安抚似地在他的脊背轻拍。
“等我。”
施云琳在亓山狼怀里点头,柔声说好。
亓山狼放开施云琳,看着她提裙登上马车,又看着她所乘坐的马车越来越远。
他们已经分开了那么久,他原以为今日相见,就不会再分开,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去。
他不能和她同行。
亓山狼慢慢低下头。
吴强实在搞不懂什么情况,拍马赶到亓山狼身侧,询问:“狼哥,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亓山狼慢慢抬起头,显出一双幽蓝的眼睛。
吴强被吓住了。他不是没见过亓山狼的眼睛会奇异变幻,可都是杀贼子杀到兴奋时。他确实第一次见到亓山狼这般突然暴怒。他再去看亓山狼握着马缰的手,他手上青筋暴起。
吴强下意识地后退。
“回京。”亓山狼咬牙开口,干涩低沉的声线里噙着嗜血的狂怒。
施云琳不在这里,亓山狼不需要担心吓着她,不需要再隐藏咆哮的嗜血愤怒。
伏击湘国皇后和公主的计划失败了,消息传回亓帝耳中,他脸色大变,急急追问,再得知是亓山狼及时赶到时,更是脸色惨白毫无血色。
短暂的呆怔之后,他立刻处死了给他献计的心腹近臣!
他一夜未眠,第二日又收到紧急消息亓山狼正带着兵马回京。他骇得跌坐在龙椅里。明明是盛夏时节,他却整个人如坠冰窟。
将那个已被凌迟的献计近臣骂了千百遍。
这些年,亓帝虽不满亓山狼掌握兵权,可是到底还坐在龙椅上。他开始反思,明明亓山狼没有除掉他的打算,除了兵权什么都没要过,他为什么非要除掉亓山狼?
倘若亓山狼真的要夺权,将他变成真正的傀儡皇帝,他该如何是好?
他立刻派大臣去迎亓山狼,去询问他为何归京。先后派了两次大臣,估摸着臣子还没见到亓山狼,可是他完全没有耐心等待。
亓帝将宿羽召进宫中,询问他可知道亓山狼是何意思。
宿羽摇头表不知,还以亓山狼用兵向来不讲章法为由,劝慰天子莫要焦虑。夏日天热人也燥,提议天子去别宫避暑休养。
宿羽笑得无辜,装作根本不知道亓帝派人对施云琳一行人下手。更是装作不知那个天大的秘密。
离宫的时候,宿羽抬头,眯着眼睛看向烤人的日头。他琢磨着,亓山狼应该已经知道了身世。
浓厚的云快速地跑,很快遮了烈日。
快要变天了。
忽然之间,宿羽整个人都兴奋起来。
亓山狼见到亓帝先后派来的两个官员,他一言不发理也不理。第一个官员见势不好,赶忙躲开。过几天才到的第二个官员过于蠢笨,追问不停,还要斥责亓山狼。
“大将军此番行事是不将天子放在眼里!是造反之举!是要被天下唾——”
他话还没有说完,人头已经落地。
亓山狼纵马飞驰,不曾停顿。
亓山狼人还没回京,京城里的皇室和朝臣权贵们都人心惶惶。
自齐嘉辰出事,亓帝将远在封地的几个王弟召进京城。这几位亲王心知肚明皇兄要重新挑选继承人,个个都是拖家带口地进京,时常带着儿孙去亓帝面前表现。如今亓山狼来势汹汹,让这些亲王们也跟着忧心。
亓山狼快马加鞭回京,吴强率兵被远远落在后面。
亓山狼回京那一日,没有直接进宫,而是先去了赵兴安府邸。
往日里热闹的赵府,今日分外冷清。亓山狼迈进府门,穿过庭院,在后院的鲤鱼池旁见到了赵兴安。
赵兴安孤零零一个人悠闲地坐在池边,正在钓鱼。
“来啦。”赵兴安语气寻常,像往常那样乐呵呵地和亓山狼打招呼。
亓山狼冷着脸朝他走过去,立在他身边。
“谁把我放进亓山?”
赵兴安脸上的笑容一僵,继而叹了口气,道一声“果然”。顿了顿,他才说:“前一阵子有人去调查那个产婆,我便知道那件旧事被揭出来了。”
“也好。”赵兴安慨然点头,“也好啊。瞒了这么久,怪累人的。”
亓山狼不发一言,冷眼睥着赵兴安。
赵兴安盯着鱼竿,怅然道:“你母亲怀你的时候承帝宠,导致血流三日,太医诊断胎儿已亡,令产婆引出死胎。”
“那产婆引出死胎,却见其微弱呼吸,禀告陛下,陛下下令将其闷死掩埋。产婆干的是帮生的行当,不忍杀生。可她又不敢违背陛下的旨意。”
“彼时不在宫里,而是离亓山不远的行宫。产婆没将你闷死掩埋,只是随便将你扔到了亓山。是你命大。”
赵兴安叹了口气,将手中的鱼竿放下,扶着膝盖站起身,想要走。
亓山狼抬手,手中的长刀横在他面前。
“这不是全部的真相。”
赵兴安神色复杂地看着亓山狼,忽然不知道千方百计将其带下亓山到底对不对。他叹了口气,道:“我于心不忍,去亓山找过那个七个月的早产婴儿,亲眼看着你被一只狼叼走。以为你被狼吃了,直到后来听说渔村有个被狼养大的孩子。我偷偷去了亓山多次,终于见到你。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那个孩子。因为……你长得很像你父亲。”
“把你哄下亓山,是因为知道你能力卓群,也不想你再和狼为伴。故意让你和嘉恕接触,也是因为知道你们是亲兄弟。想让你和他,都有家人。”
亓山狼面无表情地听着,半晌,他才开口:“赎罪?”
赵兴安整个身体都僵住。他面色惨白地闭上眼,赎罪一般跪下来:“那个时候年轻气盛,做着统一天下的英雄梦。贺人皆顽强抵抗。陛下下令杀无赦……”
他是陪伴在齐英纵打天下的十二员猛将之一,亦是屠杀贺国人之一。
亓山狼手起刀落,赵兴安惨厉地尖叫一声倒地不起,他的右臂被亓山狼砍了下来。鲜血喷溅。
“留你一命,断这几年的一切。”亓山狼转身。
宿羽得了亓山狼回京的消息,第一时间追过来,就见亓山狼砍断赵兴安右臂的一幕。他脸色微变,没再上前。
亓山狼拖着长刀往外走,胸腔里滚烫的愤怒让他觉得这把刀太轻不趁手,他顺手扔给了宿羽。
宿羽双手捧着去接,重得差点没握稳。
“围宫。”亓山狼下令。
宿羽愣住,好半晌才猛地转头望向亓山狼的背影,确定他在说什么。
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亓山狼孤身一人进宫。亓帝坐立不安了多日,等这一日终于到了,却见亓山狼一个人来的,心里又怀了丝侥幸——这些年他从来没有反心,今日也不会吧?兴许他只是太愤怒,赔礼道歉也就过去了?
不是他不想办法抵抗治罪,而是他已经没这个能力。
御林军虽严格把手,可是见亓山狼一个人进宫,甚至没带兵器,皆有些懵。
以前亓山狼每次进宫都畅通无阻,今日是拦还是不拦?
守卫正犹豫,亓山狼停住脚步,开口:“引路。”
守卫颤颤巍巍问:“大将军要去哪里?”
“窈月楼。”
两个守卫对视一眼,皆有些意外。这么多年了,大将军还是第一次要去窈月楼。一个守卫招来宫人给亓山狼引路,另一个守卫立刻去向亓帝禀告。
亓山狼像往常进宫一样,平静地跟着引路宫人,穿过葳蕤灿烂的宫廷,隔着楼阁与假山树木,亓山狼远远能看见窈月楼的顶角。
亓山狼终于走到那与整个皇宫格格不入的窈月楼。他到的时候,贺青宜正坐在院子里,望着石砖夹缝里怒放的野花。
“到了。”宫人小声禀一句,立刻向后退去。
贺青宜循声望去,看向院门口的高大身影。只一眼,她神色愕然,不由自主站起身来。
只一眼,贺青宜就知道是他。
二十五年,他们生活在一座城里,甚至亓山狼多次进宫,远远能看见她这里的楼阁轮廓,可他们竟从未见过。
庭院里,花草树木皆生机盎然。消瘦的女人站在满园的鲜活里,是唯一的枯败。
亓山狼一步一步朝贺青宜走过去。
当他走到贺青宜面前时,贺青宜已经满脸是泪。她想伸手,指尖颤着低悬,不敢去探,她怕这又是一场虚无的幻梦。
亓山狼握住母亲发抖的手,拉着她的手,将其手心贴在他的脸上。他盯着贺青宜,低沉地叫了一声:“母亲。”
贺青宜的眼泪疯狂地涌,她险些站不住。
亓山狼托住她的小臂,扶稳她。贺青宜满眼是泪,可是她睁大了眼睛,拼尽全力去看清亓山狼的模样。
她伸出手来,用颤抖的手去摸儿子的脸,仍旧陷在不敢置信的惊喜里。
亓山狼低头让她摸,他说:“看我的眼睛。”
他让自己的眼睛一点一点显出幽蓝。
贺青宜连连摇头。“我知道是你,知道是你……你和鸿郎长得很像……”
她的手不停地发抖,一遍一遍去抚自己的儿子,这是她的亲骨肉,是她和鸿郎的骨血融聚的生命!
枯败的生命突然就注入了生机。她活着,原来还有别的意义!
贺青宜伏在高大儿子的胸膛,止不住恸哭。她哭着说了些话,哭声让那些话吐字不清,亓山狼俯下身去极其认真地去听。
他终于听懂了。
母亲哭着说:“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是我让你受苦了。”
前一刻还是晴空万里,忽然之间阴云席卷,天云也开始哭啼,降下雨泪。
亓山狼搀扶着羸弱的母亲,将她搀扶进屋里。他扶着母亲坐下,拿过一旁的巾帕去拂母亲头发上和肩膀上刚沾的湿漉雨珠。
贺青宜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亓山狼,她努力让自己不再哭。可她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她觉得自己很笨,居然不知道一个母亲应该怎么与孩子相处。
她几乎是慌张地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吃过午饭没?这、这里有几个粽子……”
亓山狼倒是平静许多。他问:“粽子?”
贺青宜的眼睛里立刻浮现一抹亮色,小心翼翼地问:“你喜欢吃吗?”
“没吃过。”
贺青宜一愣,立刻又捂着嘴恸哭起来。她的儿子不知道什么是粽子,不知道很多很多东西……因为他自小被丢在深山啊!
身为母亲的愧疚责罚着她,她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
“我将你带到这世上来,让你吃了这么多苦……”
心口一阵阵绞痛,痛得让贺青宜连呼吸都觉得一抽一抽地疼。
她上一次这样痛,是以为失去她与鸿郎孩子的那一日。
亓山狼偏过脸去,用愤怒逼退眼泪。他努力用平静的语气说:“我想吃。”
“好……好!”贺青宜站起身,转身去角落的圆桌上端来粽子。她抖着手去解绳子,几次都没有解开。
亓山狼看在眼里,什么也没说,也没有阻止她的动作。
贺青宜终于将粽叶剥开,将滑腻光洁的粽子一颗一颗剥出来。她紧张地剥了三颗,问:“够了吗?”
“够了。”
亓山狼拿过来,抓起粽子来吃。
贺青宜看着他直接用手抓,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下去。怪她,怪她没有给他拿筷子。
贺青宜流着泪,看着亓山狼一口一口吃粽子,直到他吃第三颗粽子的时候,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赶忙起身,走到门口的洗手架旁。她提起水壶,往盆里倒水。
手太抖,水溅出来不少。
她飞快用手背抹了抹脸上的泪,刚要端水,亓山狼已经走了过来。
亓山狼伸手去洗手,她赶忙给儿子挽袖。
等亓山狼洗完手,她又赶忙递了帕子。然后她局促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突然想到了什么,贺青宜脸色大变,红哭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她死死抓住亓山狼的手腕,惧怕地问:“亓帝知道了吗?他会杀了你的!”
母亲眼里的恐惧狠狠地戳伤了亓山狼。
他心口好像被戳穿了一个血窟窿,这些强逼出来的冷静,再也无法维持。
“还不知道。”亓山狼声音冰如寒冬,“不过他马上就要知道了。”
亓山狼用力握住母亲的手腕,刚往前迈出一步,又驻足,回头问:“母亲怕见血吗?”
贺青宜摇头:“你去哪,我就去哪!”
亓山狼弯腰,拿起竖在门口的油纸伞。他牵着母亲出门,将伞举在母亲头上。
贺青宜不舍得儿子淋雨,急急将伞往亓山狼那边推。
原来母子相认时间过得飞快,转眼近两个时辰。这雨也灵性,刚刚忽然大雨,此时又忽然转小,淅淅沥沥不浇人。
亓山狼牵着母亲走出窈月楼。
宿羽撑伞立在外面候着,在见到亓山狼的时候,立刻禀:“陛下在皇祠……求平安。”
亓山狼不言,带着母亲穿过雨幕走过皇宫,去往皇祠,去要一个公道。
将到皇祠,亓山狼远远看见许多文武大臣立在皇祠前的广场上。
亓山狼漠然收回目光。
贺青宜原本心里有些恐惧,生怕她的孩子再有危险,可是跟着亓山狼走了这么长长一路,忽然就不惧了。
她指着远处锁在砖地里的旧刀,像个寻常母亲那样介绍:“孩子,那是你外祖父的刀。”
贺青宜话音刚落,忽有人冲上来指责:“亓山狼!公然与皇贵妃拉拉扯扯,你要造反不成!”
亓山狼冷眼瞥过去,叫不出这个人的名讳,却知他是某个亲王,是齐英纵的弟弟。
他姓齐。
亓山狼忽然伸手扼住他的咽喉,用力一拧一甩,他像死狗一样瘫软在地,再不能吠。
人群突然尖叫——
“亓山狼造反了!”
亓山狼弯腰,握住那柄被锁的旧刀刀柄,猛地一拽。
铁链崩裂,地面劈出裂隙,埋于地下的亡魂亦在哭嚎。
他降生的意义,当是为八十万贺人鸣冤,当是结束这场持续三十余年的战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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