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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娇娇

    破败的官署办差房中, 房间左右两侧的尽头摆着两张小床,是供给赵或和谢长清歇脚所用。

    书案当作屏风隔开,窗户勉强能抵挡风雨, 铜盆里还有炭火燃烧着, 为深夜的寒冷添一丝暖, 但陈设看起来还是潦草极了。

    薛娇娇被押进了办差房中,跪在办差房中央,虽然换了干爽的衣裳, 但仍旧颇显落魄,远不及在官州之时。

    谢长清在铜盆边上坐着, 一边煮茶一边烘干自己。

    而赵或则端坐在椅子上, 翻看着薛娇娇身上搜来的书信。

    虽然书信有几张湿透了, 但不难看出字迹, 他头也不抬问道:“被困城中已有一月之余了吧,又如何知晓近日城门会大开?”

    事到如今, 薛娇娇自知无法隐瞒, 低声回道:“每日巳时,到城门附近, 朝天上看去时, 若能瞧见有乌鸦出现, 便意味着有动静。”

    赵或手中动作一顿,“乌鸦?”

    就连谢长清都觉得有趣, 转头朝薛娇娇看去,“我还以为, 那些乌鸦是闻到死人味才出现的呢。”

    薛娇娇双手放在腿上, 垂头说道:“乌鸦是被放出来通风报信的, 但是先前听闻城外的贼窝都被捣毁, 所以我们已有数日未曾收到消息,唯有到城门附近守着。”

    赵或抿唇不语,自然也不会告诉她,在数日前,冯奇领兵把城外大大小小的贼窝全扬了。

    他将手中的书信丢到薛娇娇脚边,十指相扣在身前,那与生俱来的气势叫人畏惧,语气冷淡道:“城里能活到最后的,不是百姓就是前朝余孽,怀然被你们陷害之事,在你要一五一十交代清楚前,本王且问你另一事。”

    他沉吟须臾续道:“在官州,你是故意接近沈尚书的吗?”

    话落,他犀利的目光瞥见薛娇娇的手掌微动,顺便警告道:“若是敢撒谎,你去和外面的那几具尸首一起躺着。”

    薛娇娇不会回头看,若非见过赵或,她断不敢妄想能从旁人手中活下。

    而赵或也很清楚明了提及,只要实话实说,会看在当初教过心上人剑舞的份上,留自己一条活路。

    心上人自不必说,除了沈凭便无他人。

    薛娇娇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草民不敢有所隐瞒,官州之时,的确是冲着沈大人而去。”

    赵或不语,等着她接着说下去。

    她将麻衣捏紧在手,回想过往一切,道:“草民是他们买下的女子,后来在魏都百花街学习舞剑。从前对沈家大公子便有所耳闻,只是草民技不如沈尚书,直到得知沈尚书失忆”

    赵或问道:“谁派你前去官州?”

    虽然他心中有了猜测,但却不敢妄下定论。

    薛娇娇揪着衣袍道:“虞娘。”

    闻言,赵或的手掌瞬间紧握成拳,还未等她接着说下去,只听见闷重的拍案声在屋内响起,惊得薛娇娇哆嗦了下。

    那厢在铜盆前坐着的谢长清也很意外,但并未发话,依旧望着他们默不作声。

    从前他们便知晓,百花街是虞娘拿捏官吏所用,正因如此,赵或才会和虞娘相熟。

    一来为了方便调查,二来为了避免有人想利用虞娘。

    可如今看来,是他们被虞娘玩弄在鼓掌之中,而百花街能见到的姑娘和小倌,全是深藏不露的探子。

    何其可笑。

    薛娇娇毫无保留将事情告知了他们。

    当年她以探子的身份留在官州,虽以剑舞掌控沈凭的行踪,但从未想过陷害沈凭,更不了解虞娘等人的真正身份。

    正因如此,她的作用算不上大,且当初在官州时,她所住的地方在酒楼附近,时常有府兵巡查,曹光见为了不暴露行踪,从不会找上自己。

    “你本该是曹光见的替死鬼?”赵或皱眉看她。

    薛娇娇轻轻点头,道:“官州的任务是确保曹光见无碍,在此前提下我无需暴露自己,待沈尚书离开后,我们便回静州。”

    赵或问道:“那你为何在越州对怀然出手?”

    薛娇娇说:“当初离开官州后,我们途径越州时,得知孟连峰消失了,便暂留越州搜人,游走在越静两州,成为推动陷害谢公子的棋子,也因此得知他们在越州曾有据点。而虞娘便以此猜测,孟连峰会到越州打听消息,求我们出手相助,夺回孟家。”

    她说着却不屑地笑了声,道:“可是他并不知道,等着他的,会是死路一条。”

    若非在陷害谢长清之事中,她发现虞娘的消息几乎先人一步,才令她开始怀疑虞娘和曹光见是前朝余孽,从而顺藤摸瓜猜到他们盘桓的势力。

    屋内陷入一片沉默中,良久,赵或才道:“你说的据点,在何处?”

    薛娇娇突然抬头朝他看去,说道:“具体据点已被捣毁,不过我们猜测应是鸦川口一带,而他们的接头人,正是唐昌民。”

    话落,不仅赵或直起身来,就连谢长清都感到震惊,从铜盆处拎着茶壶走来,搁置在桌上后,走到她的面前质问。

    “唐昌民不是清流派的吗?!”谢长清道。

    薛娇娇点头说:“是,但并不影响他与前朝人勾结。”

    她看着另外两人面面相觑,在他们满脸的惊讶中接着说道:“不知殿下可还记得,当初清流派得知唐昌民死后,并未深究此事。”

    赵或道:“因为当年璟王并不知晓实情,而鸦川口迷宫乃必除之地,唐昌民和吕庆保皆不是他的人,他想肃清启州为己所用,所以死了谁都无所谓。”

    殊不知被自己抢先一步,让贺远行和蔡羽泉入了启州。

    薛娇娇道:“不错,唐昌民的价值只在于黑市的买卖,为前朝人攒钱,而启州临近魏都,静州势力盘根错节,唯有越州这片广袤大地,能容有他们的藏身之处。”

    话已至此,赵或幡然醒悟一事,先前不解孟悦恒的钱库为何在越州,如今看来,因为孟悦恒知晓天王老子是何人,清楚越州是最安全之地,才会将多年搜刮得来的钱财藏于越州。

    好大的一盘棋,启州和官州,都被这位“天王老子”所操控,甚至静州这般错综复杂的势力,都能游刃有余地利用,并借清流派做掩饰多年,可见其权力之高。

    正当赵或要问下去时,门前听见脚步声跑来,他和谢长清同时抬头看去,发现是守城的府兵出现。

    赵或当即从椅子起身,问道:“可是辎重到了?”

    他看到府兵连连点头,递了个眼神给谢长清,示意他先去接应。

    随后他低头朝跪着的人看去,凝视半晌后问:“薛姑娘,你可做好选择了?”

    薛娇娇一听,当即明白他要给自己机会,猛地朝地上磕头道:“殿下,薛娇娇本就无父无母之人,虽被买走却从不曾被尊重,常年流离失所,唯有官州对大公子”

    然而,她到嘴边的话倏地收住,想要重新说下去时,却被赵或打断了。

    赵或蹙眉问:“对大公子有什么?”

    薛娇娇一时语塞,心里暗骂自己嘴快,眼下想糊弄过去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加之被这么高大的身影压迫而来,实在是令人胆战心惊。

    她思前想后,择了个最委婉的理由小声说:“草民觉得大公子很有风度。”

    赵或如今开窍了,当然没那么好糊弄,追着问:“如何有风度法?”

    若非埋头在地,薛娇娇这张红透的脸都要被瞧得一清二楚,她支支吾吾半天才挤出一句道:“大公子他很尊重人,从不近女色。”

    虽然现在才知道原因。

    赵或:“我能不知道?”

    因为他近男色!

    男色!

    但赵或不想追问下去,只能清了清嗓子打破这阵尴尬,随后让她站起身来,

    待薛娇娇站起后,才发现赵或的压迫感更强了,因为赵或实在身高腿长,体型着实令人望而生畏。

    赵或见她垂着头,心想还是别对视了,省得更窘迫。

    他听见有马车的声响传来,猜测李冠他们回来了,索性先问完再让薛娇娇先行退下。

    “本王还有一事问你。”赵或道。

    薛娇娇行礼道:“殿下请讲,草民绝不隐瞒。”

    赵或道:“你可猜到是何人,在朝堂中操控着前朝这盘棋?”

    到了后半夜的天气已不见雨水,但是街道仍旧一片泥泞,不少府兵寻了干爽的地方倒头便睡下,临近官署睡着的府兵,则因突如其来的马蹄声而惊醒。

    谢长清接应辎重车后便往官署而来,他们眼看将到官署门前,竟听见急蹄声跑来,众人循声看去,只见攀越从马厩中飞驰而出,众人意识到是赵或招来的。

    许是察觉不妙,他们快步朝着官署里奔去,迎面撞上阔步走出的赵或。

    “惊临!”谢长清拦住他的去路。

    赵或一看是众人回到,快速梭巡一圈,将视线落在李冠身上,朝他扬了扬下颚示意离开。

    李冠见状立刻跑去牵马。

    之后赵或看向谢长清和钟嚣,道:“诸位,今夜突发急事不宜久留,眼下魏都恐要出事,本王需速速回京,静州暂且交给怀然和诸位,无论如何,务必与本王保持联络,切记莫要轻举妄动,万事需再三深思后定夺。”

    事出突然,谢长清也来不及问太多,只瞥了眼跟随出来的薛娇娇,问道:“可是找到幕后黑手了?”

    赵或颔首道:“若我再不回去,只怕连谢家都难保。”

    闻言,谢长清心头一惊,回想身在魏都的父亲,他的内心也变得有些不安。

    身着一袭素袍的钟嚣上前,揖了下后道:“殿下,臣虽不知魏都发生何事,但还请殿下务必保太师安然无恙。”

    赵或打量他少顷,将手往身上擦干净,随后在他结实的肩膀上拍了拍,坚定说道:“钟大人放心,本王定让老师安然无恙来见你们。”

    钟嚣闻言“老师”二字时迟疑少顷,转眼间见他神情乍然,顿时明白一切,展颜扬眉道:“恭贺殿下,微臣在此替章老谢过殿下。”

    说话间,李冠已牵着马朝他们走来。

    赵或欲告别之际,看见眼前出现一块金色腰牌,他神情一顿,发现那是先前宴席猜灯谜所得的赏赐,疑惑朝谢长清看去问道:“这免死金牌,怎会在你手中?”

    谢长清把那块免死金牌塞在他的怀里,急忙解释说道:“对,这本就是我爹的,但他当初念我不学无术恐惹是生非,便一直留给我护身,他一定是没想过自己的安危,惊临,我求你,无论如何,即使不是救谢家,我知道它也一定能救别人。”

    见状,赵或没有推脱回去,兄弟两人握了握手。

    赵或道:“在回京之前,我会到启州先见孟连峰。”

    而一旁的钟嚣想起他们方才所言,犹疑半晌说道:“殿下若是因前朝人回京,微臣有一事或能相助,只是微臣隐瞒已久,倘若还能助殿下一臂之力,微臣自愿领罚。”

    攀越走到赵或的身边站着,紧随整装待发的主子。

    赵或道:“但说无妨。”

    众人看着钟嚣,只见他说道:“当年臣与章老离京时曾遭人追杀,幸得大公子出手相救,当日我瞧着那杀手眼熟,后来记起他们在陛下出巡江州遇刺前,曾来招揽过微臣,殿下恕罪,是当年微臣藏怒宿怨,才会耽搁至今铸成大错。”

    赵或眸色一沉,偏头和薛娇娇对视一眼,当即知晓他所指的乃是柳信。

    回想赵睦遇刺回京后,曾说起杀手避开璟王刺杀,当初他还百般不愿相信,更不愿调查,眼下看来,他总算明白这张网有多大。

    原来这群人的野心,早已在过去数年的蛛丝马迹中昭然若揭,而自己因决心想要动摇世家,选择不争不抢多年。

    谁料世事瞬息万变,他因此沦为赵抑肆无忌惮利用的棋子,乃至牵连身边人的祸患。

    而扶持璟王的幕后黑手“天王老子”,必然也如他所想,不仅身居高位,还是天子近臣,有只手遮天本事之人。

    赵或翻身上马,垂眼望着钟嚣道:“今夜这番话,你该留着对幸仁说。”

    作者有话说:

    前情回顾:78章,钟嚣和章伸离京,沈凭追去道歉,结果遭柳信埋伏。

    柳信刺杀的原因:钟嚣不能为清流派所用。

    谢谢阅读和支持。

    第152章 遗书

    疾驰的马车停在沈家府邸附近, 车厢内的人走出后,抬手将帷帽压低了些,左右看了眼四周才抬脚, 转眼消失在巷口前。

    沈府的后门未掩, 那身影快速推门而入, 迎面看见管事朝自己行礼道:“陈大人来了。”

    陈写摘下帷帽问道:“幸仁呢?”

    管事领着他边走边回道:“大公子在祠堂里。”

    此时祠堂中一片寂静,唯有匾额上挂着白绫,除此之外, 祠堂如往常一般,别无异样, 这是沈凭特意嘱咐的布置, 也是沈怀建生前所求。

    陈写推门而入时, 沈凭正将手中的香插上香炉中。

    他听见脚步声抵达, 转头朝身后看去,两人对视一眼, 陈写将他满脸的憔悴收入眼底, 但一言不发,只颔首了下便上前取香点火。

    今天是沈怀建自缢后的第八天, 在昨日, 尸首已被沈凭悄悄下葬了。

    此事不能声张, 是沈怀建遗言的要求,他生前担心赵抑再耍手段, 为避免沈凭因要挟被掌控,唯有走上绝路让沈凭解脱。

    若能等到赵或的回来便是最好, 若不能, 他只希望沈凭能想方设法逃离魏都。

    陈写被盯得紧, 所以不能前来扶棺送葬, 好不容易脱身后,他便马不停蹄地赶来。

    上完香的两人朝着祠堂外走去,正值夏季,烈阳将人照得神情恍惚,他们行走到树荫下站着避暑。

    沈凭从怀中将一封信札取出,递到陈写的面前。

    那是沈怀建写给陈写的遗书。

    陈写作为门生,看见上方熟悉的笔迹时,心头一颤,有些难以置信会有遗书留给自己,双手颤抖地接过信札。

    先师之信在手,他佯装的坚强也被击垮,垂着眼帘尽力遮掩自己,小心翼翼把书信拆开。

    沈凭侧身朝着祠堂的方向看去,思绪回到那个风雨交加的夜里,此刻他好似忘记了情绪的起伏,就连那封给自己的遗书,事到如今都没让自己奔溃。

    如今他只感觉前所未有的平静,唯独觉得身子有些重,食之无味,夜不成寐,仿佛行尸走肉,无法宣泄。

    是他太过冷血了吗?

    还是他对沈家没有感情?

    可是遗书中的那句话,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为父的遗物不算多,你也算一件。

    许是找不到自己为何过于冷静的答案,片刻后,他转身看向陈写,发现那遗书已被妥帖藏了起来。

    陈写道:“你今后可有离京的打算?”

    先师的信中除了提及关怀安抚的话以外,另外是希望他们能避开这场漩涡。

    沈凭闻言轻轻摇头,淡淡说道:“我不能一走了之。”

    沈家因他的出现变得支离破碎,他若是绝尘而去,和苟且偷生无异。

    那他会一辈子不甘心,一辈子都活在后悔之中。

    陈写想了想,认真看着他道:“好,今后我必定会鼎力相助于你。”

    因为想报仇雪恨的,绝不只有沈凭一人。

    两人相视一眼,沈凭很勉强地扯出一抹浅笑,随后他将这几日的事情一一相告,“昨天我收到来自启州蔡羽泉的消息,孟连峰落在了我们手中,他把一切的事情都交代了,但唯有操控前朝余孽的幕后之人不愿告知,要求见到惊临才愿意说。”

    他将所有事情都和陈写细说一遍。

    待陈写听完后,上前与之并肩道:“可孟家精打细算,只怕孟连峰不会轻易开口。当初虞娘借重伤躲过大理寺的追查,如今这些人虽不在魏都,但百花街的这张网依旧还有作用。”

    沈凭道:“有用,却还不能为我们所用。”

    陈写担忧道:“守株待兔不是办法,陛下要你调查前朝人,孟连峰就是最好的替死鬼。何况折收案还未落定,听闻谢丞相和陛下对弈后因病闭门谢客,宫中流言四起,我担心陛下因谢家迁怒于你。”

    夏风将大树吹得沙沙作响,细碎的光影落在两人身上。

    沈凭望着脚下摇曳的碎影,道:“钱观仲近日会上京了。”

    陈写微微蹙眉,“难不成,你要等钱观仲上京,呈报折收案后再见机行事吗?”

    沈凭道:“钱观仲若没有把握在手,定不会冒死上京,且等他一等。至于百花街,我猜惊临也快回来了,虽然这两个月未见家书,但孟连峰既出现,从前惊临又混迹在百花街中对其有所了解,想必他对百花街自有打算。”

    他说着转头朝陈写看去,续道:“前朝人要扶持赵抑,但赵抑却用曹光见换谢家落马,恐怕此次还会牵连我在其中,区区一个孟连峰,只会让这位陛下再生疑虑。”

    陈写蹙眉问:“此话怎讲?”

    沈凭道:“先前我曾写信去官州,一是给杨昆山,二是给曹光见,皆是提醒他们多加防范。”

    陈写脸色微变,意识到此事恐会酿成大祸,喃喃自语道:“璟王府若是和前朝人有关系,为何要对曹光见下手?”

    沉思良久后,他忽地又道:“难不成起了隔阂?”

    这一点沈凭也曾想过,遂接着陈写的话说:“但即便有隔阂,大事未成之前,所受影响必然不大,不过既然有了这个猜测,就要去证实。”

    陈写明白他有了想法,“你想分裂他们?”

    只见沈凭点头道:“他们要借曹光见拉谢家和沈家下水,那不如将计就计,说不定,还能找到布下这局棋的天王老子。”

    如今知道曹光见是前朝人,那书信很大概率会留下,也就意味着他此次躲不了被诬陷。

    陈写问道:“既然如此,不如从宫中下手。”

    两人相识对方一眼,皆想到久居深宫的裴姬。

    沈凭道:“那就让雪云把曹光见去过张子航府中一事传出。”

    旁人也许能容忍姜挽借刀杀人的所作所为,但裴姬未必能容忍赵抑身边有这样的人。

    他一定要让这群人,都下去给父亲赔罪。

    对于折收案在魏都引起的风云,各州中人早有耳闻,何况是作为导火索的江州。

    不久后,钱观仲带着折收案的呈报抵达了魏都,但他在入城之前,暗中先和沈凭碰了面。

    自打收到蔡羽泉的密信后,沈凭也思考过赃银所藏之地,只是当钱观仲告诉自己时,他还是有些吃惊。

    谁能料到这些赃银,竟会是藏在孟家的钱库里。

    沈凭低声道:“果然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钱观仲道:“但此事不能在奏疏中禀报,唯有上京面圣呈报,否则我担心官州会因此再生动乱。”

    从前官州因孟家民穷财尽,如今百姓若知晓曹光见竟贼喊捉贼,恐怕官府费尽心血积攒下来的民心,又将被扬掉。

    事到如今,钱观仲唯一做的,就是替学生杨昆山保住官州,迫不得已才将此事隐瞒至今。

    两人一阵寒暄后,沈凭朝着他作揖道:“晚辈在此恭贺钱大人高升。”

    他作为吏部尚书,自然清楚钱观仲上京所为何事,但朝中缺编官职有限,且升迁的决定权掌握在天子手中。

    眼下他唯一能确定的,便是折收案一过,有人欢喜有人愁。

    凿河折收案呈报完,江州户房官吏集体革职抄家,不日后钱观仲上任门下侍郎的消息传出。与此同时,尚书省三位宰相以及户部再次被问罪。

    虽然折收案平息,但被牵扯进来的官州依旧火烧眉毛,且前朝人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又逢余孽未除,他们还频频生事,始终不见有结果。

    而赵或离京许久未曾有战报传回,如今不仅尚书省和户部,就连沈凭的地位都岌岌可危。

    皇帝因郁结屡次传召太医,未料随榻伺候的竟是裴姬,一时间,有关东宫之主的传言再起。

    而裴姬能得此恩宠,皆因雪云在御前美言,推波助澜圆了裴姬此举。

    雪云将曹光见死前去过张家一事透露给裴姬,陈写得知事情成功后,便将此转告给了沈凭。

    只是他们未料此次过后,雪云再也没有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直到赵抑要成为储君的风声泄露,他们始终没收到雪云传来确凿的消息,才后知后觉怀疑雪云被裴姬收买。

    而他们万万没想到,收买雪云的并非是荣华富贵,只是裴姬一句口头的承诺罢了。

    雕梁画栋的宫殿中,黄瓦红墙气势恢宏,两抹身影从蜿蜒的长廊中穿过,抵达后宫一座堂皇的寝殿前。

    宫女朝前来的两人行礼,低声道:“王爷,适才娘娘交代,还请王爷一人入内,旁人且离开便是。”

    赵抑凝眸看了眼殿门,随后转头朝一侧看去,对杨礼道:“阿挽应当在宫门口,你且随他一并等着。”

    杨礼行礼告退,宫女见状转身打开殿门,迎赵抑入内。

    安神香萦绕在殿内,赵抑整理了下衣袍,抬脚往里头而去,直到看见贵妃榻上斜倚假寐之人。

    他上前行礼道:“儿臣向母妃问安。”

    裴姬听见时并未睁眼,而是命人给他赐了座,挥去殿内的宫女,待殿门阖上时,才缓缓说道:“今日让你前来,事关官州曹光见命案,此事本宫有所耳闻了。”

    赵抑并未急着回答,对于裴姬的质问,其实也早在他的意料之中,而他不让虞娘和柳信递信入宫,便是为了此刻的相见。

    他捏着茶盖轻轻刮着茶沫,温声道:“虽不知此事母妃是从何得知,不过这是儿臣的命令,若母妃要怪罪,那便怪罪儿臣吧。”

    “是吗?”裴姬慢慢睁开眼帘朝他看去,“到底是你的命令,还是姜挽的一意孤行?”

    赵抑端起茶杯抿了口才道:“他为我所用,自然是我的命令。”

    不料话落听见一声拍案,裴姬从榻上直起身来,眸中藏着厉色道:“你简直满嘴谎言!”

    她望着赵抑把手中的茶杯轻置一旁,显然是对赵抑的态度感到不悦,回想往事,她的心中越发不满,语气加重道:“说说如今还在官州,你疼爱妹妹,又怎会舍得利用她?明明是那姜挽借璟王府之名,想要拉沈家下水,才会威逼利诱让曹光见去送死!”

    “原来母妃的消息能这般神通广大。”赵抑的眼中带着几分虚假的惊讶,“但母妃可是忘了,说说并非我的妹妹呢。”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裴姬斥道。

    赵抑却是端着浅笑不语,和她对视片刻后,终于捕捉到她眼底逐渐生起的震惊。

    随后他朝裴姬淡淡笑道:“想必母妃记起来了。”

    裴姬从榻上慢慢起身,不可思议看着他道:“你你都知道了什么?”

    赵抑坦然说:“所有。”

    “不可能!虞娘他们从未见过你!”裴姬拔高声说。

    赵抑道:“但你们允许了姜挽见她,而姜挽忠心于我,这就是你们的破绽。”

    他从圈椅中起身,徐步走到裴姬的面前,俯身问道:“本王并非你所生,便是你从未在意过我的原因,对吗?”

    裴姬被他深不见底的双眼睨着,甚至连他嘴角那抹笑都显得讽刺,看似温文尔雅,其实不过是赵抑习以为常的伪装。

    她害怕后退两步,和赵抑拉开距离,却始终不敢正视自己的内心。

    赵抑见此把背脊直起,语气平静说道:“先前我总是不懂,母妃为何觉得我没有一丝一毫像父皇,如今知晓一切后,我总算明白,此父皇非彼父皇,如今的陛下,我该称呼他什么呢?”

    他负手在殿内缓缓踱步,佯装沉思道:“叔父?还是皇叔?”

    裴姬早已无话可说,唯有一双美眸睁大,惊恐的目光跟随着他的脚步。

    赵抑见她不回答,只觉得有些好笑,转头朝她看去,眸色阴鸷,轻挑眉梢道:“怎么了,本王哪里说错了吗?”

    “母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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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3章 陌生

    裴姬在前朝年间, 称得上是冠绝京城的美人之一,其家族乃先太子党的扶持者,赫赫扬扬的达官世家。

    只可惜, 后来世事难料。

    如今在后宫多年的勾心斗角, 早已将她荼毒, 庆平山庄的往事成了执念,一步步将她腐蚀,慢慢演变成了埋怨, 最后落在了赵抑的身上。

    直到赵说的出生,才将她经年累月的伤口治愈了些许。

    她没有家乡家人, 唯有一个女儿相伴疗伤, 一旦赵说不在身边, 于她而言, 无异于深陷前尘旧梦,再次将她旧伤剜开, 令她四分五裂, 往事不得见天日,她被迫隐瞒受尽折磨。

    赵抑说得没错, 他不是自己的儿子。

    想到家族和东宫被屠, 仇恨当前, 她更需要的是复仇,所以她终究不能理所当然的, 把赵抑当作亲生孩子。

    大仇未报,她始终要苟延残喘, 无法心安理得。

    赵抑面无表情听着她所言, 看着她跌坐在地上掩面痛斥、自责。

    裴姬的奔溃显得他过于平静, 如同微风随意穿过了人间, 连湖面的波澜都掀不起。

    “柳信或许说得不错,你不像先太子,你更像赵渊民,和他一样的冷漠,只顾自己。”裴姬把埋在掌心里的脸颊抬起,带着些嘲弄的笑,悲喜交加看着他,“我到底为何,会指望一个给别人当了数十载儿子的人,去为真正的生父报仇雪恨。”

    太可笑了,这不是天意弄人吗?

    赵抑眸光微蹙,俯视着她说:“本王不要储君之位了。”

    裴姬闻言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想伸手去抓他,但却被躲掉了。

    她并未像先前那般怪罪赵抑,甚至主动选择后退一步,和赵抑保持着距离,哀声劝道:“你不能放弃,清影,就差一步了,只要燕王不在魏都,一旦谢文邺倒下,赵渊民眼下的身子状况大不如从前,本宫就能让你”

    赵抑打断道:“本王要皇位。”

    既然要复仇,何必弯弯绕绕,夺了这天下便是。

    裴姬愣住,震惊的脸上还挂着未消的泪痕,她难以置信看着赵抑,但欲言又止半晌,不知从何开口。

    虽然她并未将赵抑当作亲生骨肉看待,可她毕竟看着这个孩子长大,明白一旦说出这番话时,也就意味赵抑根本不会在乎旁人所想,一心只为达成目的。

    她突然有些担心说道:“清影,你不能、不能步他的后尘啊”

    作为皇帝的宠妃,她最是清楚赵渊民被梦魇缠身多年。

    而赵抑也明白她话中所指。

    但却见他轻笑了声,道:“本王不在意。”

    过去数年,贤王的名声如桎梏,让他不得不为其忍让,如今眼看一切唾手可得,为何还要退让?

    他步步为营多年,为的是有朝一日能翻手作云,覆手作雨。

    倘若前怕虎后怕狼,这个皇位他便坐不得。

    赵抑望着裴姬,已将劝说当作耳旁风,回想近日被召见,打断问道:“您近日可曾见过何人了?”

    裴姬顿了顿,发觉他已不再唤自己为“母妃”,心底竟生了一阵莫名的惆怅和失落。

    她抹了抹泪眼,轻轻点头说道:“不过是一无关紧要,想自保的人罢了。”

    回想雪云在自己面前提起姜挽之事,以她在后宫深居多年,猜测雪云恐不是为己所用,索性戳破对方的演技,给她真正想要的。

    赵抑似乎猜到是谁人,不过懒得追问,只道:“后宫嫔妃多数都有亲族撑腰,您还是谨慎些较好。”

    裴姬并未指名道姓,但也不打算隐瞒,“本宫告诉她,陛下从未如此怜惜过一个女子,甚至在病重之时还能榻前伺候。”

    赵抑挑了挑眉,仿佛回到年幼之时,她也会以各种漂亮的话让自己改变选择,此刻作为旁观者去听,竟觉得有几分戏谑。

    他敛起眼底的轻蔑,带着些明知故问说道:“那不知此人可相信了?”

    裴姬捏着锦帕抹着泪痕,垂眼点头说:“她只求能保她性命,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今后弃之冷宫中也无人问津,本宫便应了她。”

    赵抑又问:“她许是为世家派所用,恐不会这般轻易答应才是。”

    谁知裴姬不屑说:“她知晓本宫从来无需在后宫拉拢旁人,便告诉她,若非是她足够出色,本宫绝不会瞧上她。如今赵渊民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各宫嫔妃如履薄冰,她当然要为自己谋一条活路,否则她毫无背景,能助她之人又在这高墙之外,她若走不出这座牢笼,又如何远走高飞?”

    她疲惫坐回贵妃榻上,垂着腰看向地面,续道:“此人先前虽想接近皇后,但眼下谢家形势如何她怎会看不明白,本宫便许诺她的痴心妄想也无妨。”

    待她说完时,殿内听见抚掌声,她倏地抬头看去,发现是赵抑轻拍着掌心时,眼底闪过一丝不明所以。

    赵抑笑了笑道:“有趣,果真有趣。”

    裴姬觉得他的语气颇有讥讽之意,眉梢微皱道:“你这是何意?”

    赵抑并未向她解释什么,敛起脸上的神态,又伪装成从前的模样,朝她客气地行礼作揖,道:“天色不早了,今夜不宜久留,本王便在此告退了。”

    待他转身之际,裴姬从榻上站起,原本想斥他无礼,但话到嘴边收了回来,最后只喃喃唤道:“清影。”

    赵抑脚步停顿,沉默听着身后传来的话。

    “你可会怪本宫?”裴姬问道。

    赵抑袖下紧握的手一松,望着前方说道:“不会,本王方才失态,不过是记起年幼之事。”

    裴姬心中一紧,等着他接着说下去。

    赵抑道:“不知娘娘可还记得,从前你曾说过,旁人都认为本王不够好,只有你义无反顾支持我,而你似乎,一直都很失望,所以本王才想做得更好罢了。”

    闻言,裴姬握着锦帕的手收紧,欲朝他伸手拦下解释时,双脚却难以动弹,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眼底。

    出了寝宫,赵抑将殿门阖上,不再去听殿内的悔恨声。

    他看了看泼墨似的夜空,抬脚朝着御书房的方向走去,下意识竟想见一见这位“父皇”。

    然而,当他临近御书房时,看见那辉煌的宫殿映入眼中的那一刻,脚步缓缓停顿并未上前,只是站在原地静静眺着。

    御书房的灯火,就像皇城内的一颗明珠,令人目眩神迷,却又难以割舍。

    到底需要多少森森白骨,方可换来这至高无上的权力。

    “王爷。”赵抑的身后传来一声轻唤。

    他闻声回头,看见悄无声息来到身边站着的曹晋,遂转身颔首道:“曹公公。”

    曹晋躬身道:“方才宫女瞧见王爷伫立于此,不敢冒然上前打扰,敢问王爷可是要见陛下?”

    赵抑摇头说:“罢了,陛下日理万机,本王并无要事。”

    言语间,他记起今夜之事,若非自己主动将前事告之裴姬,恐怕裴姬会因曹光见之死,冲着他和姜挽而来。

    赵抑续问道:“曹公公可知,云嫔近日是否见过裴姬娘娘?”

    曹晋低眉顺眼站在一侧,听闻时思索道:“此乃后宫中事,奴才知晓甚少。”

    话落,赵抑睨着他沉默少顷,道:“曹公公身为御前之人,若说不曾知晓,这个理由可是有些牵强了?”

    曹晋连忙行礼道:“王爷恕罪,正因奴才整日候在陛下身旁,才无从打听消息。”

    赵抑偏头看了眼御书房的方向,语气淡漠道:“原来曹公公的忠心不过如此。”

    说罢,他转身走向宫外,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端午宫宴来临之前,沈凭得知苏尝玉的外伤已痊愈,他择了个时间前去苏府,还带了不少补品前去。

    刚一踏进苏尝玉的院子,就看见院子中在闲庭信步的方重德。

    两人打了照面,许是听见屋外的动静,苏尝玉身着一袭里衣便跑了出来,笑着朝沈凭打招呼。

    先前院子皆是由家丁打理,但沈凭提出要他们离京后,苏尝玉便遣散了不少仆从。

    但他平日会在院子中垂钓,杂草多起来就惹来不少蚊虫,方重德知道他很挑,闲来无事把他院子的杂草打理了下。

    沈凭接过管事手中的镰刀,管事知晓他们有事要谈,叮嘱两句莫要割伤就离开了。

    那厢苏尝玉跟在方重德的身边,指使着老人家把花花草草都收拾好,端着一副主人翁的样子。

    而方重德并不在意,慢悠悠地剪着,没有因为他的啰嗦而着急。

    沈凭情绪虽不算高涨,但嘴上的功夫一刻不落,“苏画秋,你好吵,别叫唤了,省得太师烦你。”

    苏尝玉单手叉腰说:“沈幸仁,你再说一句,信不信我让你出不了苏府。”

    谁知沈凭将手中的镰刀一丢,干脆摆烂道:“那我今儿个就赖着不走了。”

    两人虽吵吵闹闹着,但苏尝玉的嘴皮子还是偷学的他,不到片刻自然就处于下风,气得转身给他们端茶去了。

    片刻后,院子的两人坐在草地上歇脚,视线也落在屋内来回忙活的身影上。

    沈凭收起笑,盯着苏尝玉单手煮茶的动作,问道:“大夫可有说什么?”

    方重德收回目光,抬袖抹了把汗道:“养着吧,这些时日他在练习左手拨算盘,右手也只是勉强拿得住长箸。”

    沈凭说道:“吃穿用度不受影响最是好的,到了启州后,我让孙娘派人来盯着账房,不会有问题的。”

    只听见方重德笑了笑,无奈说道:“他怎会甘心,估摸如今心里的气都没消呢。”

    说着他忽地转头看向沈凭,打量须臾后,沉声续道:“节哀。”

    沈凭一听,下意识扬起笑,试图打起精神回道:“都过去了,太师无须安慰我。”

    “那便好。”方重德看回前方,对他眼球的血丝视而不见,“可定好何时启程?”

    沈凭把近日发生之事言简意赅告知,道:“惊临应该快回京了,太师见了他后便可安排启程。”

    方重德对此安排表示满意,刚要开口说话,突然捂嘴低声咳嗽起来,让沈凭提心吊胆靠上前,连忙为方重德顺气。

    但是他在触碰方重德的后背时,手中的动作停滞了下,神情有瞬间的恍惚,好似听见沈怀建的咳嗽声出现在耳边。

    方重德察觉他的异样,但一言未发,只是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抚。

    屋内的苏尝玉听见咳嗽声后,连忙把手中的茶壶提了出来,只见他左手拎着茶壶,右手的掌心谨慎托着茶杯。

    待行至两人面前,他也跟着盘腿坐下,率先给方重德倒了杯茶递上去,还不忘叮嘱对方小心烫。

    沈凭朝苏尝玉看去,两人对视一眼,苏尝玉便知晓他想打听方重德的病。

    “就是老了呗,能有什么大病。”苏尝玉抬手又为方重德倒茶。

    方重德笑道:“嗓子痒罢了,死不掉。”

    苏尝玉哼了声说:“也是,你都有徒弟了,哪还需要我给你送终。”

    方重德却是笑笑不语,由着他胡闹,占尽口头便宜。

    但这并未打消沈凭的顾虑,与此同时,他看着面前两人的光景,不禁回想起那空落落的沈府。

    沈怀建离世后,他命人将沈家里里外外都整理了遍,把沈家值钱的东西都打包起来,之后将仆从遣散,留下管事和几名侍卫。

    留下的都是事发当晚守着的人,沈凭原本打算为他们安排后路,但他们却因愧疚而留了下来。

    相比还有人陪着争吵的苏府,沈府只徒剩清冷了。

    此刻他们在谈天说地时,离开的管事又回了院子中。

    管事朝他们行礼后道:“当家,有贵客到。”

    苏府极少会出现贵客,即便有,都是商贾,但是苏尝玉从不让商贾登门拜访。

    所以苏尝玉疑惑道:“什么贵客?”

    管事说:“大理寺卿贺大人。”

    苏尝玉愣了下,脸色骤然变得难看,嘟囔道:“他算什么贵客。”

    管事只能把话传达,“贺大人说,有贵重之物想要当面归还。”

    作者有话说:

    谢谢阅读和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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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4章 贡品

    苏府的门被推开时, 门外之人倏地抬首向前看去。

    只是一瞬间,他眼底的期待消失不见,随后回礼道:“大公子。”

    沈凭上前一步, 目光扫过他手中拿着的金算盘, “给我吧。”

    话落, 贺宽把金算盘递了过去,明白苏尝玉不愿见到自己。

    但他仍旧放心不下,虽面色冷淡, 可眼底的担忧却无法遮掩,问道:“画秋的伤可还好些了?”

    沈凭如实交代道:“并不好。”

    毕竟是情伤, 哪能好得快。

    贺宽一听果然着急了, 但却碍于在人前, 唯有尽力克制自己想要闯进去的念头。

    他紧握拳头在手, 咬牙问道:“他可有什么话想”

    沈凭:“无话可说。”

    贺宽:“”

    两人沉默半晌,唯有沈凭掂量手里的金算盘时, 金珠碰撞的声音响着。

    沈凭心想这算盘还怪重手的, 不愧是纯金打造。

    正当他在心里为金算盘估价时,听见贺宽说道:“既然如此, 我便不打扰了, 告辞了。”

    “这就走了?”沈凭蹙眉道。

    贺宽道:“我知他不痛快, 但百花街一事并非我所能及,今日前来, 我本要为了和他道歉,他既不愿相见, 我也不勉强。如今老爷子身子不好, 我别无选择, 还请大公子替我转告画秋, 过去种种,就让他忘了吧。”

    话落,他毅然决然转身,朝着巷子外离去。

    “贺见初。”沈凭把贺宽的脚步喊停,因方才的话而感到匪夷所思,面色凝重看着他。

    所以这厮是来分手的?

    贺宽背对着他说:“请大公子替我开解他,两家仇怨绝非我们努力就能化解,恕我不能用老爷子的性命,去换和他的长相厮守。”

    沈凭无语凝噎,从前知他不解风情,但眼下的所作所为实在令人费解,赵或为何会有这样的兄弟?

    他本就心情不佳,如今又添一桩烦心事,“你废了他一条手,就这么报答他的吗?”

    贺宽道:“那就当是还了他从前欠老爷子的吧。”

    沈凭冷笑道:“那是他和贺同喆的恩怨,用救你来还,当真是给你脸了。”

    贺宽不想和他争辩下去,“无论大公子如何说,我贺宽都不会改变这个决定的。”

    谁知话音刚落,只听见一道熟悉的嘲弄声从他身后传来,“好,今后你我就此别过。”

    贺宽顿时分辨出这句话的声音,旋即转过朝门口看去,果不其然,入眼瞧见门内站着的苏尝玉。

    想到方才所言,他见到苏尝玉时竟哑口无言。

    沈凭往旁边挪去一步,挡住贺宽想打量苏尝玉的视线,被这人气得无话可说。

    贺宽见状马上拔腿朝门口走去,想检查苏尝玉垂着的右手,不料只听见“嘭”的一声,后门被苏尝玉无情关上,彻底将两人隔绝。

    拍门的声响不断传来,贺宽在外头喊道:“苏画秋!让我看看你的手!”

    但里头的两人却不想搭理。

    贺宽还敢在门外威胁道:“你不开门,我现在就把门踢了!”

    苏尝玉本就伤心极了,一听他这语气,直接气得掉眼泪,朝着门口的方向吼了一句。

    “滚!”充满着怨气和委屈的一个字。

    话音一落,拍门声戛然而止,沈凭无奈带人离开。

    贺宽将手收了回来,没有继续敲门,因为他听见了驱赶声,也听清那声音的哭腔。

    太熟悉了,熟悉到他感觉那张脸颊就在面前,哭的时候会大吼大叫,任何情绪都瞒不住。

    虽然会让他手足无措,但很好哄。

    可贺宽清楚,今时不同往日。

    从前他会觉得有趣,但此刻他觉得苦涩,好像丢了珍重之物,内心一片空落。

    苏尝玉感同身受,他和沈凭并肩走着,只有他一人边哭边骂,把贺宽从年幼骂到至今,连着贺远行都数落了遍,发誓见到贺远行一定会告状。

    沈凭一路听着,也没有安慰他,任由他发泄,直到在临近方重德的院子前停顿了脚步。

    回头看去,他发现苏尝玉坐在长廊的美人靠上,垂头给自己抹泪,还只能拿左手抹着。

    因为右手抬起来很痛。

    若是方才的数落是发泄,那此刻的苏尝玉是真正的伤心。

    他从不会在外人面前哭,哪怕在百花街受伤后遭人误会搜身,他也能咬牙坚持,甚至气势汹汹为自己解释。

    沈凭在原地站着看他,手里还替他拿着金算盘,一言不发听着他絮絮叨叨。

    苏尝玉如今在苦学使用左手,所以抹泪的动作很笨拙,模样看起来别提有多心酸了。

    他努力把这些不争气的眼泪憋回去,但事与愿违,到最后索性放弃,选择放声大哭,这样宣泄的方式,叫沈凭不由心生羡慕。

    苏尝玉泣不成声说道:“做了当家人多年,只有贺家胆敢这般欺负我,前有骂了我数年的贺同喆,后有占我便宜的贺见初,他们家就没有一个好人。”

    都怪幼时被欺负多了,每每一哭就停不下来,越想越委屈。

    沈凭只是静静看着他,想到贺宽从小的成长氛围,对比苏尝玉而言幸福太多,哪怕是自己,都比苏尝玉好上不止一星半点。

    可苏尝玉并未真切体会过亲情,唯有如今的方重德给他包容。

    沈凭忽然想起一人,孟悦恒。

    当年初见孙作棠时,他们曾聊起孟悦恒之事,后来他才明白为何孟悦恒爱钱。

    因为钱能给他安全感,如同眼前的苏尝玉,如同手里的金算盘。

    精神若不能在感情上有所寄托,便把全部寄托在物质上。

    毕竟于他们而言,出生那一刻就是乱世。

    生逢乱世,先谋生后爱人。

    回到沈府后,沈凭不自觉朝沈怀建的院子走去,刚要推门之际,突然听见耳畔有喊声。

    “大公子。”是沈府的管事。

    沈凭转头看去,眼底藏着的倦怠还未来得及收回,被老管事看得一清二楚。

    他望着管事无力问道:“何事?”

    管事顿了下,大概明白他是太累了,上前说道:“大公子,这是老爷的院子。”

    沈凭推门的手僵住,他抬眼朝着头上看去,发现匾额写的并非明月居,恍然明白是自己走错了。

    “忘了,原来不必请安了。”他捏了下眼角放松,“今夜不必为我温菜了,你们吃吧。”

    说着他不等管事接话,转头朝着府外去借酒消愁。

    端午宫宴转眼便到,今年礼部为祈福使出浑身解数,早在不久前便命人在宫中搭建祭祀坛,择了吉时后开始祭拜上天。

    此次祭拜典礼后迎来宫宴,因祭祀的缘故,朝中大臣无一敢缺席。只是谁都没想到,皇帝在中途因不适离席,带着各宫嫔妃回了后宫。

    原本皇帝离席后朝臣就该散去,但皇帝并未下明令让大家离开,众人不敢擅自主张,且皇子们和尚书省的三位宰相仍在,席上除了交头接耳之外,无人胆敢起身。

    就在此时,三位宰相中有一人起身,引得众人瞩目看去。

    谢文邺看着宴席众人说道:“既然陛下龙体欠安,诸位也不必有所拘谨,酬酢万变图的是自在从容,且随心所欲便是。”

    话落,众人纷纷点头称是,更有身影从席上起身欲离开。

    可未料突然有人打断道:“听丞相大人话中之意,想来是陛下今后若都缺席,岂非皆由大人主持大局?”

    席上方站起身的官吏闻言后,猛地又坐回了席上,众人循声转头看去,发现竟是孔伐在发话。

    谢文邺面不改色道:“孔相过于断章取义了。”

    孔伐将手中的酒杯搁置在桌上,看样子是喝了二两酒下肚。

    他往众朝臣看去,大笑两声说:“此言差矣,下官只是不解,丞相大人方才所言,又将璟王爷置于何地?”

    话锋一转,所有矛头都指向两派的对立上,可无人敢怒敢言,因为众人皆知孔伐向来直言不讳,即使是天子当前,若有不妥之处也会当面指出。

    沈凭听见身边有窃窃私语声,他的视线流转在席上针锋相对的两派中,目光在赵抑的坐席上停留片刻。

    赵抑若无其事用膳,似乎并不在意他们之间的交谈哪怕祸及自身也无动于衷。

    但这一幕落在沈凭的眼中时,赵抑更像有恃无恐。

    自沈怀建离世后,沈凭再未踏足璟王府,此刻再见,恨意油然而生,却只能极力克制,迫使自己冷静。

    因孔伐的挑衅,谢文邺不得不朝赵抑的方向投去目光,行礼后问道:“王爷恕罪,臣一时疏忽,还请王爷指点一二。”

    既被问起,赵抑便不能置若罔闻了,他搁下长箸时,抬首往谢文邺看去,看似打圆场道:“想必谢丞相此举,定是有自己的道理,本王倒不觉得僭越了规矩。”

    他说时将话音拉长些许,温声续道:“只是孔相所言,倒是提醒了本王一事,陛下虽龙体欠安,但今日宴席与祈福息息相关,本王不敢枉作决定,不如派人前去将此事禀报陛下后,再作商议也不迟。”

    赵抑的一番话,让这场宴席的氛围变得愈发紧张。

    他无意中点了谢文邺自作主张,让所有人都对其起了怀疑。

    又以自己无权作决定,衬得谢文邺权势滔天,不顾尊卑有伦,彻底把谢文邺置于进退两难的局面。

    但即便如此,反观谢文邺,他依旧镇定自若,并未因此而受到丝毫影响。

    赵抑料到如此,倒也不着急,既然孔伐有意挑起矛盾,他也不介意陪着众人玩玩。

    若是运气好,指不定能找到操控裴姬等人的幕后推手,此人深藏不露,哪怕他和裴姬撕破脸后多次打听,裴姬也不愿将其出卖,实在令人感到好奇。

    而沈凭在席上一直沉默不语,此刻逐渐将注意力集中,开始留意席上身居高位的数人。

    他的目的和赵抑一样。

    今夜这场宴席,免不了有一场唇枪舌战,一旦鹬蚌相争,真正获益的那位,便是操控此前一切的“天王老子”。

    孔伐将人派去求见皇帝,正当他们等消息回来时,发现曹晋居然折返而来,笑脸盈盈朝着众人扬了下拂尘。

    他站在阶梯上说道:“陛下有旨,命璟王将各州贡品,赏赐诸位大臣后方可离席。”

    沈凭闻言眉头一皱,忽感事态不妙,四周对突如其来的变化又起一片交谈声。

    毕竟派出之人未见回来,但皇帝的贴身太监却折身传令,一时间,无人能揣摩出皇帝此举之意。

    待曹晋话音刚落,只见殿门前有身影出现,席上众人转头看去,发现是马继祥拉着兽笼进来,里面装的正是越州贡品梅花鹿。

    待那兽笼行至宫殿中央时,只听见曹晋尖锐的嗓音高声喊道:“此乃越州贡品,千里马一匹——”

    闻声那一刻,席上有两人刹时间惊醒!

    作者有话说:

    这周末不加更,下个月狂更。

    连着磕头的谢谢阅读和支持。

    第155章 新生

    指鹿为马!

    此言一出, 沈凭几乎是在下一个瞬间,转头朝台阶的方向看去。

    与此同时,朝着曹晋一起投去目光的还有赵抑。

    他们的视线穿过人群, 精准落在这位中途折返的天子近臣身上, 而紧随曹晋其后出现的, 则是被派去请命之人,那人甚至未能禀报,便给太监带离了宴席。

    错愕、震惊、恐惧、匪夷所思。

    所有的思绪接踵而来, 让他们彻底清楚一事。

    是曹晋操控着这群前朝余孽。

    曹晋是孟悦恒口中的“天王老子”。

    沈凭久久不能回过神来,而立于百官之前的曹晋, 自然也注意到他们两人投来的注视。

    不过他依旧十分淡定, 他挥动着手中的拂尘, 把这场用选择决定生死的开局交给赵抑。

    当沈凭缓缓转头看向赵抑, 他们两人同时对视而上。

    他看见了赵抑的神色转喜,被快意覆满眼底, 甚至乎能捕捉到转瞬即逝的嚣张。

    而这些情绪只落在了沈凭的眼中, 等旁人再瞧见时,便唯剩那位温文尔雅的璟王。

    赵抑甘愿给沈凭看到自己不为人知的一面, 这就像一场礼尚往来的交易。

    他看见了沈凭眼中的愕然, 自然回馈了最真实的情绪给对方。

    曹晋的身份被揭露, 这于沈凭而言是惊恐,但于赵抑而言是惊喜。

    天大的惊喜。

    曹晋的忠心, 原来竟在此。

    沈凭的心思已不在这场宴席中,但是他的耳边还是听见嘈杂的声音, 显而易见, 众人开始明白, 这是一场推波助澜的戏。

    言马则生, 言鹿则死。

    赵抑要以此排斥异己,彻底铲除世家派。

    而这场戏的第一位受害者,首当其冲的是户部尚书。

    沈凭定睛看着被点名的户部,亲耳听见他说出那是一匹鹿。

    也因此,在不久的将来,江州运河完工前夕,他死在了钱库里。

    以谢文邺为首的世家派,在这场指鹿为马的大戏里所剩无几。

    赵抑并非善意才将沈凭留在最后,他比在座任何人都期待沈凭的答案,且他在询问之前,从袖口中掏出一物,那是装着解药的瓶子。

    他不仅用行动提醒沈凭走向自己,他还在言语上给足沈凭压迫。

    只是他并不知晓,沈怀建选择为沈凭自缢,便是为了摆脱赵抑的掌控。

    当沈凭看到那解药时,牙关瞬间咬紧,眼前恍然出现沈怀建悬吊的身影,仇恨令他袖下的手紧握,全身止不住颤抖,为赵抑卑鄙的作为感到愤怒。

    “沈尚书可是最后一位了,沈老爷虽辞官退隐,但本王仍旧记挂着,他曾为朝廷作出的贡献。”赵抑虚情假意说道。

    沈凭原本为答案稍有迟疑,打算慎重回答,可当他听见赵抑所言后,缓缓从席上起身,扬起衣袖指向兽笼中的梅花鹿,斩钉截铁说道:“这是鹿,并非马。”

    赵抑脸上的笑容仍在,但他眼底的锋芒足够让人退却。

    他没有低估沈凭,或者说,他从不舍得低估沈凭。

    就是这样出其不意的人,才一直让他念念不忘,恨不得早日得到后,将其一点点驯服归顺。

    这是沈凭,也是自己。

    赵抑表现出的不悦永远都在眨眼之间,当他听到沈凭的回答时,甚至能想到沈怀建毒发身亡之状,还有沈凭跪地求饶的卑微。

    他迫不及待想再看一遍。

    赵抑从席上绕出来,站在百官之中,装模做样打破这场宴席紧张的氛围,称其只是一场消遣的玩乐罢了。

    可是真正能打消顾虑的人又有多少,尤其在赵抑自己也扬言那是一匹千里马时。

    宴席中有人不愿陪他玩下去了,好比谢文邺。

    只见谢文邺把杯中茶仰头饮去后,重重将杯子压在案上,面无表情从席上起身,走到赵抑的面前,不见行礼,只道:“愿王爷今夜玩得尽兴,恕老臣不在此奉陪了。”

    他不等赵抑的颔首,干脆甩袖离开,席上战战兢兢坐着的户部尚书见状,慌不择路跟着起身,踉跄追上了谢文邺的脚步。

    因为他很清楚,除了谢文邺,无人能保住自己了。

    其余跟随离去的官吏寥寥无几,直到赵抑看见沈凭抬脚之际,终究还是拦下了他的脚步。

    “沈尚书既然着急走,不如把千里马给骑走吧。”赵抑即使生气,也能面不改色继续着这场游戏。

    话落间,席上不少官吏发出了笑声。

    沈凭脚步一顿,瞥了眼兽笼里的梅花鹿,冷冷扫了圈众人,不卑不亢道:“王爷说笑了,微臣或许浅见寡识,但并未失了眼珠,丢了心智,不像有些人,眼瞎,心也跟着瞎了。”

    方才席上取笑的官吏闻言后,难堪地别开视线。

    沈凭说话间看向曹晋的方向,轻笑说:“所以,微臣实在不敢恭维王爷的心意。”

    “哦?”赵抑不怒反笑,朝着他徐徐走去,“如此一来,本王还是想将沈尚书口中的鹿,赏赐于你,不知沈尚书觉着如何?”

    沈凭抿唇不语,他知道一旦收了这匹梅花鹿,今日过后,他便是两派水火不容之人。

    哪怕是回了吏部,他的同僚为了保命,从此也会对自己避嫌,世家容不得他指鹿却还受赏。

    而清流派会将他献给赵抑处置,待御史台弹劾自己,以如今吏部有姜挽在他之下,皇帝对朝政的袖手旁观,尚书省被孔伐和张昌钦所控,失了世家支持的谢文邺自身难保,那自己的下场便不言而喻。

    死路一条。

    沈凭直视着他那双温柔的眼眸,不禁厌从心生。

    赵抑绕着他走了一圈,偏头看了眼案上放着的解药,慢条斯理问道:“或者说,沈尚书另有想法了呢?”

    被步步紧逼的这一刻,沈凭彻底感受到无边的绝望和孤独,他感觉围绕在身边的不是人,而是一头善于伪装的野兽。

    赵抑留给他的耐心并不多。

    当绕着沈凭的脚步停下时,他望着沈凭欲提醒之际,突然间,殿外传来一声高亢的喊声。

    “看来本王错过了一场精心策划的好戏啊!”

    是赵或!

    众人几乎同时转头朝大殿外看去,随着声音由远及近,赵或的身影在夜幕中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辉煌殿门灯影憧憧,他一袭淄衣英俊霸气,手握吞山啸跨入宫殿那一刻,明堂烛火将他身上的铠甲照亮,衬得他身躯凛凛,高大挺拔,如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又有破千丈凌云之气。

    惊得旁人的恐惧油然而生。

    又震得沈凭再难移开目光。

    是他的惊临,回来了。

    赵或迈着阔步朝着沈凭走去,步履坚定,气势凌人,毫不犹豫把人牵到自己身后藏着,为他抵挡魏都里的狂风骤雨。

    他朝赵抑扬了扬眉,握剑抱拳道:“别来无恙,皇兄。”

    后面的两个字,他几乎是从齿间挤出来的。

    赵抑敛起了意外,一如从前道:“风尘仆仆凯旋,想来是带了好消息给陛下。”

    “自然。”赵或笑道,坦坦荡荡用视线梭巡一圈余留的官吏,将这些人记在脑海中,最后目光落回赵抑的身上,“不过呢,今夜本王就不陪诸位消遣了,喝两杯马尿就变得失心疯,若是传到陛下面前,恐怕脑袋都不够掉。”

    他无视席上心虚埋头的官吏,故意用言语唬一唬罢了,他心知有人会在皇帝面前遮掩今夜一切,所以也懒得继续废话下去。

    只见赵或回头牵起沈凭的手,紧紧握在手中,凝视着赵抑道:“本王恕不奉陪,本王的人,同样如此。”

    说着他牵着沈凭转身,但在瞥见一侧的兽笼时,忽地停下脚步打量一番,竟毫不留情面嗤笑了一声。

    赵或侧目看了眼曹晋,清了清嗓子,拔高声道:“今夜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这也是梅花鹿!”

    说罢,他和沈凭十指紧扣走出了恢弘大殿,朝着家的方向而去。

    赵或没有把人带回燕王府,而是回了沈府。

    今夜回京的途中,赵或听见魏都中的流言蜚语,他知晓今夜宫宴,所以抽了片刻的时间拜见方重德,得知沈府出了事。

    入宫的路上,他遇见谢家离开的马车,只是听见一句“沈幸仁还在宫中”,他连铠甲都忘了要卸,佩剑不顾一切闯了进来。

    直到看见那人完好无损。

    他心想,幸好赶上了。

    此刻出宫的路上,久别重逢的两人没有任何缠绵,赵或只想抱着他,肩膀给他靠,脖子给他搂,让他在自己身上索取想要的所有。

    赵或甚至觉得,从府门走到沈家祠堂的这段路,远比他从越州翻山越岭回来的还长。

    时至今日,怀里人没有任何一句抱怨亦或委屈,直到他们踏入祠堂。

    赵或望着祠堂添上崭新的灵位,心绪翻涌良久。

    短短数月,物是人非,本该相迎他们回来之人,却被篆刻在了一块冰冷的木牌上。

    他搁下吞山啸,松开沈凭,卸下铠甲,点燃三支高香捏在手中,当着沈家列祖列宗的面前,朝着蒲团直直跪了下去。

    “沈父在上,惊临远途迟归,此生未能尽孝,唯有真心相待生人,谨身节用,以养吾爱沈凭,背信弃义矣,生死果报然。”说罢,他朝向面前三拜三叩,最后起身上香。

    等他转头看向沈凭之时,只见一抹身影慢慢蹲下,跪倒在地,掌心用力捂着脸颊,弯腰俯向地面,无声痛哭了起来。

    沈凭终于得到宣泄了。

    他奔溃到无能为力,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唯有张着嘴久久,攥紧胸口的衣袍,满腔的沉痛得不到解脱,始终无法喊出来,只能断断续续地呜咽着。

    从沈怀建上吊自尽的那一夜起,他未曾流过眼泪,但他心里很压抑。

    这份压抑让他时时刻刻感到窒息,夜夜辗转难眠,即使他借酒消愁,回到榻上后,仍旧翻来覆去整晚都不能安稳。

    他闭上眼就能看到那具悬挂的尸体,记起遗书里的字字句句。

    沈凭被困在遗书的字里行间。

    难以抽身,负隅顽抗,尝试对自己见招拆招。

    却始终没能全身而退。

    他曾一无所有而来,又一无所有留下。

    但此刻变得与众不同了,有人借了肩膀给他靠着,给他用力搂着,给他在怀里躲着。

    他有能肆无忌惮释放之处。

    也有人要了。

    赵或将他裹在怀里抱紧,掌心覆在他的后脑勺,用尽全力给予他需要的一切。

    “我会在,我会一直在。”他如是说,亦如是做。

    沈凭顿时破声痛哭,不断重复道:“我怎么会成了父亲的遗物”

    时不待我,举目无亲,成为自己。

    可这条路太痛了。

    积攒的委屈,克制的痛楚,随着赵或的一句话,催化了他解脱,挣开死亡阴影里的束缚。

    时隔一月之余,他总算哭出来了。

    撕心裂肺的。

    重获新生的。

    作者有话说:

    借鉴《史记·秦始皇本纪》指鹿为马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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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6章 曹晋

    一轮明月高挂天空, 仿若灼眼的夜明珠,照亮了整座宫殿,将宫廷映照得如同白昼。

    深宫某处, 两抹身影站在暗处, 除此之外, 四周空无一人。

    从语气上判断,两人的交谈似乎并不顺利。

    “数日前,曹公公不愿告知雪云见过裴姬娘娘, 原来是因为你记恨着阿挽,恨他先前陷害你的养儿曹光见吗?”温和的询问声缓缓响起。

    “是!”即便曹晋刻意把声音压低, 但拔高的语调仍旧尖锐刺耳, 显然对此怒不可遏, “若不是姜挽擅作主张, 以璟王府之名递信给公主,用尔等的身份去要挟我儿自寻短见, 借此去陷害沈家, 我儿何至于为此惨死!”

    赵抑无动于衷望着他怒目切齿的模样,表面不忘对他有所安慰道:“节哀, 此事本王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

    但曹晋并不领情, 他甩袖侧身避开赵抑, 面色黯然神伤,每每想到收养的儿子被陷害而死, 他甚至想在复仇这条路上,选择半途而废。

    他掩饰声音里的颤抖, 眼中悲恨相交, “当年东宫被屠, 我费尽千辛万苦护送他们离开, 不曾想还会回到这深宫之中,一步步,从低处爬到圣前,如今年岁已高,想着大业一成,就能离宫让这个儿子给我送终。如今倒好,人多生异心,不仅赔了钱库,还折了儿子。”

    回想过去,曹晋不过是先太子身边的小太监,从未想过和旁人一般,去收养儿子孝敬自己,直到宫变后,他们在逃亡的途中被人喂了一碗水。

    便是这碗水,曹光见的一家惨遭追兵毒手的迫害,徒剩孤苦伶仃的曹光见。

    从前曹晋身在皇城,本就靠着铁石心肠活下来,一朝落难,得人相助,不免触动,从此就收养了曹光见,虽自身难保,却从未弃之不顾。

    直到曹晋被虞姬费尽心思带入宫,在皇城里当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后宫里的太监,一旦有机会爬到皇帝身边,在其余太监眼里就是高人一等。

    他不愿让儿子趟皇宫的浑水,在回到皇宫借裴姬势力向上爬,暗中得知孟连峰在官州欲吞并大小商行,为此隐瞒多年并且推波助澜。

    当他有了权力的第一件事,开始让孟连峰在宫外接济曹光见,让其吃饱穿暖,直至曹光见发现了孟家的野心,以及孟家不愿归顺赵渊民。

    至此,曹晋借孟家的异心和裴姬谋划一切。

    裴姬把控明面,扶持璟王府,和清流派同为一体。曹晋则在天子身边把控背后,但凡听见些许风声,立即暗中操控,里应外合。

    启州以清流派的唐昌民为操手,吃尽启越两州在鸦川口的红利,养了迷宫的强盗,不想唐昌民最后还是死于非命。

    官州以孟连峰为操手,吞并官州大小商行,让孟连峰一家独大,只可惜,最后毁在了孟悦恒手中。

    赵抑问道:“当初沈凭因杀使节一事受刑,柳信和阿挽同时收到燕王审讯的消息,表明怀疑张昌钦有意保沈家,是你给他们递去的风声对吗?”

    曹晋提着拂尘走动了两步,承认道:“不错,但此事怪不得旁人,时机不对频生事端,加之姜挽难以把控,我们为了不暴露身份,唯有将杀沈凭一事搁置,率先处置沈家门生和燕王。但谁知沈凭得了饶恕后,还对孟家赶尽杀绝,逼得孟连峰失去行踪。”

    赵抑又问:“那当年陛下在江州微服出巡,刺杀者,也是你们一手策划的?”

    回想在江州河岸与柳信的密谋,曹晋不由冷笑一声道:“恐怕除了我以外,没有任何人能把此事,做的神不知鬼不觉了。”

    若非他借着皇帝的信任插手此事,让贺宽查无可查,恐怕早在江州便暴露了。

    他说着忽然记起一事,看向赵抑续道:“说起来,王爷当初在游江时,欣赏的那位岸边才子,未料如今会在燕王麾下吧。”

    谈起钟嚣,赵抑眉头微蹙,孟悦恒舞弊案后,虽然两派都对钟嚣投帖,但万万没想到,他会答应赵或去了越州。

    如今看来,还是沈凭沉得住气。

    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将心腹安插在各州。

    赵抑道:“无妨,这些人今后不能为本王所用,便只有死路一条。”

    曹晋道:“如此甚好。”

    赵抑打量他少顷,问道:“倒是有一事本王想问,听闻曹光见从前得了沈凭的相助,死前沈凭还递信让他小心行事,不知此事你可知晓?”

    闻言,曹晋从袖口中取出一封书信,但并未给赵抑立即递上去,而是捏在手中,朝他看去说道:“是这个不错吧?折收案牵扯了江越两州,沈凭的确让他多加小心。如今钱观仲倒好,能升官发财,可怜我儿给姜挽害死!”

    他死死捏着手中的书信,难以置信同一阵营中人,竟不如敌人的关心。

    赵抑见他再次提及曹光见,眼底闪过一丝不耐烦。

    他的视线落在那封书信上,放轻声道:“对我们穷追不舍之人是燕王和世家,若有了这封书信在手,本王可以保证,最后必然让他们为曹光见偿命。”

    可曹晋却道:“若只是他们,远远不够。”

    他凝视着赵抑的双眸续道:“王爷难不成还想庇护一个外人?”

    话落,赵抑嘴角噙着的笑渐渐消失,明白他所指姜挽,却还是明知故问道:“你这是何意?”

    曹晋将拂尘搭在臂弯中,语气不善道:“姜挽不过是搭桥的棋子罢了,不管怎么说,他并非是前朝之人,没有你在,他不会受于任何人的控制。当初他和柳信起了争执,冒险前去户部调查我儿,最后借王爷之名假意与我相见,还故意提及我儿,由此推断我是同党。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做出那般卑鄙之事,威胁我儿若不选择畏罪自杀,便让身在魏都的众人都岌岌可危。”

    他怒视着赵抑续道:“有如此城府之人,对王爷不能坦诚相待之人,今后岂能留于身侧所用!指不定哪日遭其反噬,在他手中不得好死!”

    闻言,赵抑却是毫无波澜,因夜色昏暗的缘故看不清他的神色,但他们周遭的气氛,都在这一刻变得紧张起来。

    曹晋意识到他动怒,但这并不会让他有所动容,他这一生都在天子的身边伺候,能承得住天子的变化无常,赵抑这点不悦对他没有丝毫影响。

    他举着书信再次强调,道:“王爷想要借此污蔑沈家,推倒户部,彻底断了谢家的势力,坐在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尔等必将鼎力相助,但我们此生只有一个请求。”

    赵抑道:“请讲。”

    曹晋道:“不知王爷登上高位后,可愿亲手了结姜挽?”

    临近立秋,魏都刮起了冷风,昼夜气温相差极大,比起往年的气候更为异常。

    赵或回京次日就进宫面圣,但他还没见到皇帝,就被请去尚书省面见三位宰相。

    未能面圣意味失君心,为何如此赵或心知肚明,因曹晋插手其中,加之雪云的反水,一切有迹可循。

    所以赵或禀报的事情并不多,唯一强调的只有谢长清。

    尚书省知晓他救了谢长清,同时听闻谢长清卧床不起性命垂危,一时半会儿回不了魏都。

    谢文邺虽表面镇定,但很快就表现得垂头丧气回了谢府,配合赵或演了一出戏。

    因为他很清楚谢长清眼下还活着,否则免死金牌根本到不了自己手里。

    此次禀报之后,赵或不再进宫拜见皇帝,仅有的数次,都是去见了皇后。

    而过了不久,百花街的禁障突然被解除,赵或带着京贵们朝着花楼鱼贯而入,此举也令众人百思不得其解。

    毕竟端午宴席后,文武百官皆知赵或和沈凭十指相扣离开,怎的不过半月,这两人又各处寻欢作乐了呢?

    然而实际情况如何,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知晓。

    深夜,燕王府。

    随着王府大门被暴力踢开,管事看见来人的满脸醉意,吓得连忙把门开大些。

    李冠和莫笑合力将赵或架回了厢房中,搁在内间的床榻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他们的动作非常默契,但凡有一丝的犹豫,都对不起屋内的沈凭。

    内间的动静并不小,赵或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又是抱被褥,又是亲鸳鸯枕,靴子被踢得不见了一只,还在含糊不清地咕哝着,他的酒品谈不上差,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沈凭轻车熟路去泡浓茶,显然赵或并非初次这般。

    从回京后,赵或为了让薛娇娇接手百花街,联手贺宽撤出百花街的府兵,神不知鬼不觉安排薛娇娇入花楼中,表面和薛娇娇搭上关系,营造一副假象给旁人看。

    而要做成这一切,少不了和京贵的酬酢周旋。

    赵或自打从军以来,酒量便大不如从前,要他和京贵们喝上几个时辰,基本是烂醉如泥的状态。

    他没有带上沈凭,与其说不能带,不如说是他不舍得带。

    对于坊间有关他和沈凭的流言蜚语,他从默认到承认,甚至大方回应旁人的打听,嘴上说着用情至深,但却身在烟花之地。

    真真假假叫人难辨。

    所以在外人看来,他爱沈凭不错,但并不影响在外头花天酒地。

    可事实上,赵或从未在百花街留宿过,哪怕不省人事,他也要回王府。

    “殿下怎的就着急回家了呢?”沈凭拨开他脸上的乌发,小声调侃着他。

    赵或醉醺醺的,强撑着一点意识回应道:“我妻还在家中等着。”

    沈凭低声一笑,随后把他搀到贵妃榻上坐着,利索解了他满是酒气的衣袍,转身将一侧的浓茶取来,递到赵或的嘴边慢慢喂了下去。

    许是喝酒后口干舌燥,感受到茶水出现在舌腔时,赵或猛地将茶抢走,仰头闭眼灌下。

    一壶茶水在他手中眨眼间见底。

    见他喝完,沈凭取来干净的衣袍和帕子,费力把人伺候完后扶起,想要带回榻上躺着歇息。

    不料自己的身子猛地悬空,赵或竟莫名其妙屈膝将他抱起,分开双腿轻松将沈凭架在身上,一手托着他的身子,一手抱紧他的腰,靠着最后一丝清醒,快步朝着床榻而去。

    随着身子凭空向后倒去,沈凭跌入了柔软的被褥中,任由赵或欺身压来,将自己抱在怀里,带着酒气的脑袋埋在他的脖颈,胡乱蹭着舔着,把虎牙印子落得沈凭满身。

    沈凭失笑一声,被他熏得险些醉了,无奈揉了把他的脑袋,听着耳边传来的哼哼唧唧,轻声说道:“看来今夜还没完全倒下。”

    只听见“啵”的一声,赵或离开他的皮肤,头晕目眩回道:“事情办好就迫不及待回来了,才不想和他们继续胡闹下去。”

    演戏多日,薛娇娇终于收到虞娘的消息,接下来他不必再去百花街,只等着薛娇娇大展身手。

    而自己将把注意力投入在朝堂中。

    沈凭偏头吻了下他的额头,“辛苦了,今夜早些休息。”

    “不想听这些话”赵或叼住他的耳珠,缱绻缠绵着,“我想听哥哥说些别的。”

    他想被夸,只想被沈幸仁夸。

    沈凭遭不住他的折磨,薄唇龛动间泄了声,眼眸有瞬间的朦胧,却又是享受的。

    他喘着气息翻身,随着旋转坐在赵或的身上,眼帘轻搭,居高临下睥睨着赵或,抬手将青丝拨至一侧,慢慢俯身,以同样的方式撩拨回去,甚至故意将声音拉长,虚虚贴着赵或的耳朵。

    “那今夜,就让奴家给相公灭火吧。”

    作者有话说:

    嘶哈嘶哈(搓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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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7章 布局

    翌日一早, 赵或率先从榻上起身,拖着脚步迷迷糊糊把窗户打开,将屋内浑浊的气息全部散去, 被扑面而来的秋风吹醒自己的宿醉。

    活动筋骨之际, 他明显感觉到后背和手臂全是轻微刺痛, 不必细看,都知道那是沈凭昨夜抓挠的痕迹。

    待他回到床榻时,发现沈凭翻身转了过来, 埋在被窝里的脑袋探出些许,满脸的浮肿。

    赵或帮他盖被, 隔着被褥和他躺着。

    他并非不想钻进去, 而是怕这一钻, 昨夜的翻云覆雨又要重现, 沈凭恐怕还要躺床上修养数日了。

    “哥哥。”赵或呢喃。

    他粗砺的指腹捏着那白皙的耳朵,捻着那颗发红的耳珠, 最后将手掌覆在沈凭的脸颊上, 揉过那咬破的薄唇,就差没伸进去嘴里翻搅了。

    赵或感觉自己有点得意忘形。

    直到拇指一痛, 他发现沈凭把自己的手指咬住, 恶狠狠的, 不带一丝温柔。

    赵或知道他气自己昨夜太过分,压下身子靠近他说道:“昨夜是谁勾着我不放。”

    沈凭松开牙齿, 阖眼歇息,撇嘴说道:“下回不许喝酒了。”

    每每喝醉, 遭殃的都是自己。

    赵或得寸进尺说:“都怪哥哥味道好得很, 叫本王不得不全力以赴, 在哥哥身上长途跋涉。”

    沈凭埋脸回了被窝里, 嘀咕说道:“小流氓,迟早要被你撞死。”

    赵或裹着被子把他抱紧在怀里,将道歉的话说尽,但怀里人就是不搭理自己。

    他只能又是蹭又是撒泼,黏着不放,荤话落了满屋,羞得沈凭都听不下去了。

    直到听见屋外传来敲门声。

    沈凭微睁着眼朝他看去,温柔的语气中带着几分疲惫,“去看看可有要事,若没有,你回来抱我去沐浴。”

    听见沐浴,赵或心花怒放地点头,亲了一口后,随意披上衣袍朝外走出。

    打开门的瞬间,瞧见李冠面色凝重,赵或下意识知晓有事发生,随后偏头看了眼内间,抬脚朝外走出,将门虚虚掩起。

    李冠压低声禀道:“殿下,宫里来消息,今早户部尚书被传进御书房,出来后派人前去江州了。”

    “是运河之事?”赵或问道。

    李冠点头说:“方才谢家得到风声,是曹光见贪走的那些赃银,并不足以维持运河明年的支出了,眼下户部拨不出钱给运河开采。”

    赵或皱眉道:“但后年运河就能完工,若此时停工,只怕父皇必将大怒。”

    李冠道:“当初江州户房和曹光见沆瀣一气,每逢审账之时,曹光见动用官州税收,为江州避开钱观仲的调查。江州的窟窿暴露出来,又逢秋收时节,国库难免要钱,孔伐便抓着不放,户部有破罐子破摔之势。”

    赵或问道:“舅舅如何说?”

    提到谢文邺,李冠面露难色,说道:“丞相大人给户部争取了时日解决。只是秋收将到,江州因运河一事,收支连年逐降,户部恐怕是拿不出钱了,哪怕其余州县上缴的钱粮分给江州,也挺不到明年的秋收。”

    赵或沉默不语,运河将成,若是因此停工,恐怕有数不清的百姓要遭殃,而皇帝显然也不会同意。

    魏都这些朝臣,当初赞同运河开凿之人,想要指望他们出一份力,和伸手摘星无异。

    他沉吟半晌后道:“京城不太平了,还是早日让老师离京吧。你和莫笑继续打听户部和清流派的消息,其余的事情本王处理便是。”

    李冠行礼告退之后,赵或打算收拾一番前去见方重德。

    回到床榻时,他发现沈凭竟沉睡过去,不过并未叫醒对方,而是独自去了洗漱,只身前去苏府。

    如若方才沈凭听见的话,他也许会带上一同前去。

    可他宁愿将所有事情都揽在身上,也不愿沈凭插手进来。

    那日的指鹿为马,他看到赵抑对沈凭的欲望,那种眼神,如同沙场上敌人对领地的征讨,仿佛得不到便要亲手毁掉。

    他不能让魏都的纷争把牵扯沈凭进去,沈家的仇他会报,他亦能替沈凭去报。

    哪怕是这天下,他也要和沈凭共享。

    沈凭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他忍着全身的酸痛起了身,隔着屏风看见外间有身影来回走动。

    “惊临?”他睡眼朦胧喊了声,发现那身影停下动作,随后走了进来。

    赵或拜访完方重德便回了府,见沈凭还睡着,干脆命人备好热水,自己又去下了厨,方才正打算把人叫醒,眼下倒也不必了。

    他走到沈凭面前,解下衣袍遮住满身的春光,随后打横将人抱起,朝着浴间走去。

    沈凭嗅到他身上有秋风的气息,哑着嗓子问道:“可是出门了?”

    赵或将他放在圈椅中,之后卸下衣物,抱着他走进了浴池里。

    “见过老师,他们正好问起镖队的事情,想知道我们处理得如何了。”他将沈凭放在身前坐着,慢慢清洗着怀里的身子。

    沈凭阖眼靠着他,热水卷走他满身的疲倦,“镖队近日就能抵达魏都,届时也能随时出发。”

    说着他往赵或的脖颈埋去,低声说道:“惊临,我想捎些沈府的东西走。”

    赵或明白他要做什么,垂头吻了下他的发顶,道:“我会让人安排好的,魏都一日不太平,沈家的遗物都跟着沈复杰母子二人,哥哥放心。”

    沈凭轻应了声,由着他给自己按摩,安静躺在他的怀里泡澡。

    听雨楼中,廊下见两人围炉煮茶,不远处一身影端着漆盘前来,直到来至跟前将甜品放下后,欲转身离开之际被唤住脚步。

    “阿挽。”赵抑朝着姜挽喊道。

    姜挽拿着漆盘转头看来,视线扫过赵抑面前坐着的孔伐,“王爷请吩咐。”

    赵抑拍了拍身侧的蒲团说道:“坐下来,孔相有事寻你。”

    只见姜挽招手让侍女取走漆盘,随后落座在赵抑的身旁,甫一坐下,就看来面前推来甜品。

    他惊喜地朝赵抑看去,在人前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赵抑温声笑道:“吃吧。”

    闻言,姜挽带着些许羞怯点头,之后勺起梨子吃进嘴里。

    孔伐快速打量两人,将目光落在姜挽身上,徐徐问道:“姜大人可否说一说,先前在百花街发现贺宽和苏尝玉一事?”

    姜挽一听,手中的动作刹时顿住,垂下的眼中带着许狐疑。

    照理说,孔伐和柳信走得近,既然如此为何还要重新问一遍?

    他端坐好身子,把当初百花街的事情一一告知,且说当初要调查虞娘等人的是沈凭,怀疑沈凭和苏尝玉暗中联手,行官商勾结之事。

    孔伐听闻后陷入沉思片刻,待他回过神来,转而看向赵抑说道:“王爷,照臣来看,此举未必不可行,若此事能成,陛下将会重用王爷。”

    赵抑眼中没有什么波澜,如今他想要皇位,强取虽可行,但谢文邺仍在,便不能轻举妄动。

    且孔伐三番四次提醒,先太子遗孤这个身份太可疑,不能让更多的人知晓此事,恐会被天下学子借题发挥,让世家有机可乘。

    “燕王回京已久,陛下一直不曾见到他,听曹晋说,近日总把人挂在嘴边,若是诸位的行动再不加快些,燕王见到陛下后,提及越州之事,帝王恐生怀疑,届时曹晋便难保了。”赵抑提醒说道。

    孔伐为此也有所担心,脸上颇为沉重说:“王爷放心,臣回去后,必将把此事尽快办妥。”

    赵抑道:“今年科考快放榜了,诸位若有相中之人,可要竭尽全力去争取。”

    孔伐看了姜挽一眼说:“此事臣已有所安排,如今吏部有姜大人相助,必无大碍。”

    赵抑笑道:“那便好,毕竟秋收一过,很快各州官吏要上京述职了。”

    孔伐一听,立刻坐不住了,遂从蒲团上起身,沉着脸告辞离开,连桌上的甜品都不曾动过。

    直到目送孔伐离开后,姜挽才从吃干净的碗里抬头,疑惑看着孔伐消失的方向。

    一侧的赵抑察觉他的不解,撂起茶壶放在炉上,缓缓问道:“可是好奇孔伐为何问起此事?”

    赵抑洞若观火,对姜挽而言早已习惯,他搁下碗转身说道:“此事柳信应当和孔相有所提及,阿挽实在想不懂,为何孔相还会再次确认此事。”

    赵抑道:“那你,为何又瞧不上柳信?”

    姜挽瞬间愣住,恍然间明白了这一切。

    他因不相信柳信而对曹光见下手,以此证明了曹晋是同党,如今孔伐会前来询问,因为他从始至终都不相信前朝余孽。

    或者说,孔伐等人不能和这群人有所交心。

    因为他们对前朝人不屑,哪怕知晓赵抑是先太子遗孤,但赵抑终究养在赵渊民身边多年,朝臣接受的是赵渊民的血脉。

    而这些前朝余孽,只是他们的工具而已。

    姜挽问道:“孔相打算对苏家动手吗?”

    赵抑看向屋外,将秋日的萧瑟收入眼中,淡淡说道:“他想要用行动向方重德证明自己,所以无论如何,户部此次必将取下,只是单纯取下并不能说明什么,毕竟还要本王善后。”

    与其这般,不如除掉让自己感到不适的人。

    姜挽靠近些许,仰头看着他的脸颊说:“王爷,阿挽有一计你可想听听?”

    赵抑转头朝他看去,望着他眼底盛满的仰慕,不由一笑,抬手勾着他的下颚,擦掉他嘴角沾到的梨肉,“说说看。”

    姜挽顺着他的手贴得更近,轻声道:“阿挽想起当年官州发生的事,是沈凭和曹光见联手害了孟家,此事南诏王能为此佐证。”

    虽然南诏未必会指认,但也足够煽动事态发展。

    提到沈凭,赵抑的眼中蹙闪了下,“你很着急除掉沈幸仁吗?”

    姜挽看到他那一闪而过的变化,忍着心中的不适,摇头说:“此事阿挽全凭王爷做主,不过想要燕王身败名裂,断然需要利用他,毕竟当年孟家的倒下,也有燕王的一份功劳。”

    赵抑把手收回,问道:“然后呢?”

    见他松手,姜挽有些慌张,明白是自己越线了,连忙说道:“王爷,阿挽是想着,要斩断燕王的势力,除了沈凭以外,还有那贺宽和苏尝玉一事,也许还能同时铲除贺苏两家的势力。”

    言语间,他发现赵抑没有继续问下去,再次坐近续道:“或许能借贺宽对苏尝玉下手,看着他们自相残杀。”

    话落,他瞧见赵抑眼帘抬了抬,沉默须臾偏头看向自己。

    显而易见,赵抑对他这个主意感兴趣,抬手捏着他的下颚拉向自己,俯身靠在他的耳边低语道:“确实,是个能击垮人心的主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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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8章 孝道

    赵或回京将近一个月过去, 才得以被皇帝传召进宫。

    但他只是规规矩矩地请罪,将越州之事大致禀报,并未提及此行和前朝人有关, 而是谈起谢长清出征时, 他答应若谢长清遇到事情, 定会亲自前去。

    他并非不想谈前朝,只因当时的皇帝身子状况急转直下,需卧榻休养听他禀报, 为此曹晋作为心腹还在跟前伺候着。

    贼人当前,赵或说出的每一句话, 都要经过三思, 一旦说错, 恐怕会连累更多人。

    这一次父子间的见面, 换来的结果不言而喻,皇子擅自离京就罢了, 还触动了越州的兵权, 这是大忌。

    赵或自愿领罚,只是他在离开寝宫前, 向龙床上躺着之人问了一句话。

    “父皇质疑儿臣不忠, 可是因谢家才如此?”他平静望着父皇问道。

    赵渊民倚躺在榻上, 因他这句话选择正眼看去。

    父子两人对视片刻,皇帝抬手挥去殿内伺候的众人。

    待寝宫还剩他们两人时, 赵渊民缓缓从榻上起身,脸色并不好看, 原本他沉疴未愈, 动怒后面色显得越发可怖。

    他凝视着赵或道:“你把话再说一遍。”

    赵或面不改色说:“父皇质疑儿臣不忠, 可是因谢家”

    “嘭——”

    话音未落, 赵渊民把一侧的药碗扬翻,打断了他想要说下去的话。

    他带着愠怒说道:“你胆敢揣测天子!燕王,你简直无法无天了!”

    可赵或并未因此而退缩,他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目视着盛怒的龙颜说:“既然如此,儿臣便明白了。”

    说着他转身欲离开,却被赵渊民喊住了脚步。

    “燕王!”皇帝气得咳嗽了两声,抬起手捶着胸口。

    赵或顿足在原地,却并未回头看他。

    赵渊民道:“这就是你对朕的态度,对父亲的态度,对曾在沙场战友的态度吗?!”

    当他说起最后一句话时,赵或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

    战友?

    指挥着自己,却不敢一共出生入死的战友吗?

    他缓缓转过身来,回了赵渊民的话,“父皇,儿臣敬重你,也敬重你所看重之人。可如今看来,父皇需要的,似乎从来不是道理,如今父皇身边随意一人,都能改变父亲对儿子的看法。那儿臣又何必在父皇面前争取,将真相说得和强词夺理一般?”

    父不知子忠,为何盲目尽孝?

    赵渊民平抚胸口的手放下,始料未及他竟口出狂言。

    恍惚间,他想起在御书房磕得满脸血的沈凭,话锋一转道:“看来你和那沈子当真不明不白,学到了几分伶牙俐齿的本事,朕现在就该杀了他。”

    岂料赵或不见丝毫动摇,甚至为其辩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沈尚书数年来举贤授能,肃清奸党,若因和儿臣有染获罪,也是功大于过,错的也该是儿臣,而非他这位忠臣!”

    赵渊民被他激得胸腔剧烈起伏,大口喘着气,怒目圆瞪指着他,双手颤抖却未发一言。

    他盯着赵或少顷后,抬起手指道:“你现在,马上给朕滚出去领罚!”

    赵或见状再一次行礼告退,心灰意冷离开了皇宫。

    不日后,魏都迎来科考放榜,此次放榜过后,朝中再添贤才,皇帝龙颜大悦,赏赐了尚书省和国子监,唯独对吏部视若无睹,如此区别对待,众人心知肚明。

    而值得一提的是永安学堂,学堂成立数年,为朝廷培养了不少人才,对此张岷特意请旨了皇帝,希望能对永安学堂嘉赏。

    提到永安学堂,赵渊民就想起当年那一场曲水流觞宴,不想转眼已过去多年。

    赵渊民采纳了张岷的提议,对永安学堂有所赏赐,甚至还提了一副字。

    不料,永安学堂前脚收了赏赐,后脚批判运河劳民伤财的文章便出现。

    此文章公之于世的当日,魏都还留有不少入京赶考的学子,闻言全部奔向了永安学堂,一睹文章的风采。

    不出三日,此事传遍的朝堂,惊动了卧榻休养的皇帝,令皇帝本就不堪的身子越发雪上加霜。

    “其实早在凿河开采起,永安学堂的学子就批判了多年,只是先前的文章被陈写压了下去,如今看来,是有人借此想要闹事。”沈凭看着面前的众人说道。

    今夜本该是方重德和苏尝玉启程离京的日子,但永安学堂突然发生此事,魏都的学子闹事,让京兆府不得不加强了巡防,导致他们担心今夜是否能顺利出城。

    沈凭来回跑了三日,向方重德和苏尝玉转告城门的情况,只可惜局面愈发紧张了。

    方重德从容坐在榻上,腿上盖着一张毯子,视线投落再屋外的景色里,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他并未说话,事出突然,苏尝玉对此则表示不快,“我在商行打听了消息,那些学子近日可能会集中国子监前指摘此事,届时城门应当会有松懈,我会带着老头先行一步。”

    沈凭道:“也好,此举最为保险。”

    苏尝玉偏头看了眼方重德说:“此行路途遥远,你又要跟着吃苦了。”

    方重德收回目光看他,笑着摇了摇头说:“比起当年离京,这算什么吃苦。”

    苏尝玉闻言不语,只将视线落回面前的茶杯,抬起左手给自己斟茶喝茶。

    秋风拂过院子,带走树梢上所剩无几的树叶。

    方重德忽然叹了声道:“恐怕此行离京,又将是一趟漂泊了。”

    这样的魏都,还能在摇摇欲坠中支撑多久。

    沈凭和苏尝玉对视一眼,转头问道:“太师此话怎讲?”

    方重德没有回答他,而是反问道:“你和燕王,可曾想过与我们一同离京?”

    他莫名其妙的问话,让他们两人心中生了不解。

    苏尝玉直接说他,“你别打哑谜,听得我急死了。”

    而沈凭却在思索间回道:“我们并不打算离京。”

    家仇未报,他不能苟且偷生。

    而惊临亦是如此,前朝余孽未除,两派纷争不断,他要保护谢家安危。

    见他们神色担忧,沈凭叹道:“太师有所不知,曹晋的这盘棋,其实下了多年。”

    苏尝玉这段时日听见了不少消息,大受震撼之余也难挡八卦的心,遂问道:“难道还有我不知道的事?”

    “你我还未相识以前。”沈凭回想着旧事,“秦至坠楼案,便是开端。”

    当年他们因国子监策论遭人污蔑,最后费尽心思找到通风报信的太监,其实不过是曹晋的替死鬼罢了。

    皇子策论被泄露,他们在混淆视听的线索中,避开了皇帝的心腹。

    由此可见,宦官涉政,其手段足以令皇朝倾覆。

    他接着说道:“这两年来,我在吏部为惊临收拢了世家部分势力,去芜存菁只为当下,曹晋等人在朝中根深蒂固多年,若不将其连根拔起,惊临绝不会轻易离开。”

    闻言,方重德凝视着他良久,打破沉默说道:“恐怕你们也只能保住谢文邺了,我们身不由己,只能听天由命了。”

    说着他看向了苏尝玉,眼中似藏着惋惜。

    恰好苏尝玉转头,两人对视而上,只见苏尝玉的眉头微微皱起。

    他左右也算是方重德半个学生,这点看人的功夫绝不会差,发现了端倪后,也让他意识到事态不妙,“这件事难不成还能与我有关?”

    方重德道:“总之命不会丢。”

    就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沈凭在他的话中发现问题,“太师的意思是,此次清流派要对苏家下手吗?”

    方重德瞥了眼苏尝玉的

    右手,问道:“画秋的这只手,是谁毁掉的你们可还记得?”

    “姜挽!”苏尝玉瞬间脱口而出。

    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沈凭的思绪逐渐变得清晰,他垂眸说道:“百花街那一次,见初和画秋都出现了,清流派也许会借此逼贺宽做选择,否则就”

    他慢慢朝着苏尝玉看去,两人皆明白了这一切。

    苏尝玉倏地从圈椅中起身,走到方重德的面前说:“老头,你不是神机妙算吗?别啊,他们为什么要对我下手?而且关见初何事,这是我惹的祸,如今我们家大业大,总不能说丢就丢了啊,你快想想办法!”

    可是方重德只是轻摇头,“我只能保住你的命。”

    苏尝玉急道:“没有钱还要什么命!吃穿用度都要钱!”

    方重德无奈说:“不会穷的,你不是早做了打算吗?”

    沈凭打断他们问:“太师所言,清流派想要苏家去”

    “填补运河。”门口突然出现一道身影,将沈凭的话接了下去。

    众人朝着屋外看去,只见赵或风尘仆仆出现在眼前,手握吞山啸,眉头紧拧着。

    苏尝玉气得跺脚说:“凭什么是我!这是我辛辛苦苦,忍辱负重努力了半辈子才得到的!他们为何要用苏家来填凿河的窟窿!”

    赵或道:“抱歉,因为见初站在本王这边,才会连累了你。”

    闻言,苏尝玉神色一顿,忽然感觉怀里的金算盘变得沉重。

    又是贺家。

    还是贺宽。

    方重德朝他唤道:“画秋,过来这。”

    苏尝玉木讷地循声看去,拖着脚步走到他的面前,忽然眼圈一红,扁着的嘴角瞬间搭了下去,憋着满肚子的委屈,蹲下身趴在方重德的腿上,埋头不语。

    方重德抬起满是皱纹的手,覆在他的脑袋上抚摸着,往赵或两人看去,说道:“先前准备的镖队,近日可是能入京了?”

    赵或回道:“国子监这几日有动静,我猜测应该是要状告两派。”

    他眼中有些担忧,视线落在沈凭身上,续道:“届时镖队趁乱入京,我二人恐怕无法前来,但会派李冠和莫笑送你们离开。”

    方重德问道:“若能顺利离开,苏家可有保住的机会?”

    他预料到此事也许没有回旋的余地,但仍旧心系苏尝玉所想,便忍不住想要询问一番。

    倘若有机会,他这副老骨头,也想替苏尝玉保住苏家。

    赵或扫了眼趴在他脚边的人,沉声道:“如若陛下派遣的来人能手下留情,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然而,待到事发时,这一切都是天方夜谭。

    因为要抄苏家的,是贺宽。

    如方重德所料,如今的皇帝不再懂得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在人人自危的情况下,能活着已是最好的结果。

    数日后,国子监爆发一场大规模的学子批判,其声势浩荡,身处皇宫的百官都能听见动静。

    一时之间,身为吏部尚书的沈凭带人快速前去,赵或临危受命接管十二卫,从四面八方策马而来设禁障。

    短短数时辰内,得知出现有百姓学子被踩踏而亡时,太医院上下跟随前去,整座皇城摇摇欲坠,大街小巷人满为患。

    指摘声、哭喊声、求救声灌满整座京都!

    声嘶力竭的哀怨声响彻天际,灰蒙蒙的天空听见雷声闷响,仿佛在转眼间要引来瓢泼大雨。

    满城风雨让御书房中的天子坐立不安,运河将成,绝对没有止停凿河之举的可能。

    尚书省跪在跟前,身处这场混战中的梁齐砚突然被传,急召进了御书房中。

    贺宽和苏尝玉出现在百花街的旧事重提,梁齐砚如实禀报后,天子震怒,令牌一掷,要贺家自己选择和苏家划清界线。

    否则贺苏同党,行蝇营狗苟之举坐实。

    同为大魏的卖国贼!

    苏府大门被府兵踢开时,已经是人去楼空。

    随着贺宽的一声喝令,众士兵率领这小队深入苏府,搜空府内上下的东西。

    彼时苏尝玉正朝着城外赶去,李冠和莫笑两人马不停蹄护送着镖队的离开,而城门的确如他们所料,巡防松懈无人严守,轻易便能离开。

    可不料他们才踏出城门,马车却突然急停在原地,引得李冠他们有些疑惑,赶忙上前查看一二。

    来到跟前时,瞧见苏尝玉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神色匆忙看着他们。

    “苏当家这是怎么了?”莫笑开口问道。

    苏尝玉站在马侧抬首说道:“我、我漏了东西!”

    李冠上前说:“若不是贵重东西,便不要回去取了,恐怕眼下府兵来到了府中搜人,若是回去,你会有危险的。”

    但他刚说完,就看见车帘被方重德掀起,朝他们点头说:“无妨,让他去找吧。”

    既如此,李冠也不好阻拦,立刻见他策马掉头,伸手递给苏尝玉示意上马回去。

    策马回去的速度极快,不过一炷香便回到了苏府。

    正如李冠所言,此刻的苏府被围得水泄不通,根本没有可以进去之地。

    但苏尝玉却让他带着自己去围墙附近,之后找到一处幼年经常躲着的位置,发现长满青苔的砖石竟是松动的,随着李冠一脚踢开,顿时瞧见一个墙洞出现在眼前。

    苏尝玉让他在原地等着自己,钻进去后,快步朝着厢房的方向而去。

    他一路上费尽心思躲开府兵的视线,直到来了厢房,入眼看见屋内桌上摆放着的金算盘。

    是的,他在换素衣时取了下来,结果忘记把金算盘给带上。

    正当他满心欢喜拿到手后,转头冲出厢房门时,竟发现远处长廊出现的身影。

    “贺见初?”

    “苏画秋?”

    来人正是一袭官服腰间佩剑的贺宽。

    苏尝玉不想和他正面对抗,下一刻拔腿朝着后门跑去。

    而贺宽瞧见他还在府内时,迟疑了瞬间便追上前,“苏画秋!站住!”

    苏尝玉拼了命的跑,还不断扭头回看身后穷追不舍的人。

    可他的右手始终还没好,疾跑注定失重,等他被追到空无一人的后院时,想转头去看和贺宽的距离,结果在阶梯时脚下一个踩空,猛地朝着地上摔了下去,滚了两圈,连站起来都吃力。

    贺宽见状心头一惊,下意识大喊道:“画秋!”

    苏尝玉当时还在地上,当左手捡起地上的金算盘之际,贺宽眼看就逼至了跟前。

    “别过来!”他朝着长廊上站着之人吼道。

    这一吼,贺宽当真停下了脚步,面色冷漠看向地上之人,依靠单手撑着连连后退,狼狈又可怜。

    他凝视着苏尝玉毫无用处的右手,咽了下心中的不适,拧眉说道:“你跟我走,把苏家钱库的腰牌交出来,我定保你无恙。”

    “无恙?”苏尝玉就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死死握着手里的金算盘,不由苦笑了声,心里像被抓了下,“你恨不得把我逼近绝路才善罢甘休吧。”

    “我”贺宽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苏尝玉红着眼眶看他,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左手举着金算盘说道:“我就不该回来拿这个该死的算盘!”

    说着他将算盘狠狠摔向地上,地面瞬间被砸出一个小坑。

    他尽力憋着眼眶的泪,气得全身颤抖,盯着贺宽那无动于衷的双眼,险些咬破了唇,憋屈看着他喊道:“贺见初,我上辈子到底是哪里欠了你,竟让你这么费尽心思追杀我!我舍弃了右手救你,我把心都掏给你了啊,你为了一个‘卖国贼’的污名看不上我,我也认了!现在你是要什么,是来要我的命吗?!”

    “你是不是觉得,要亲手把我这颗脑袋,提到贺同喆的面前,才算尽了你的孝心!”他撕心裂肺朝贺宽斥责,清算着他们的恩怨。

    贺宽紧抿着唇不语,扶着腰间的长剑一动不动,既不上前,也不退让,打算就这么僵持着。

    他这副雷打不动的模样,将袒露心声的苏尝玉显得过分凄凉。

    苏尝玉僵持少顷,选择朝着金算盘走去,弯腰时下意识伸出右手去捡,但那金算盘还没等他提起,倏地从右手就掉了下去,令他险些崩溃。

    也令贺宽的呼吸蓦然一滞。

    他眼睁睁看着苏尝玉换手,委屈地把金算盘捡起,将干净的里衣掀出,小心翼翼擦拭干净,装好之后快速抹了把泪,打算转身离开。

    “苏画秋!不许走!”贺宽猛然间抬脚上前,但还没走出两步,又见他顿足在原地。

    因为苏尝玉看他了,但又在瞬间低下头。

    苏尝玉躲开他的视线,思绪凌乱看向地面,双手拽着衣袍,忍着自心底蔓延至全身的痛,选择和贺宽小声央求道:“贺大人,求你放过我吧。”

    他此刻太狼狈了,身着方便掩饰的粗布麻衣,还在方才被摔脏了,头发也是乱的,落魄寒酸,叫人忍不住想安慰他。

    可当贺宽伸手想安抚他时,却见对方被吓得后退两步。

    贺宽愣了下,转而把手心摊开在他面前,哄道:“我答应你,这次绝对不会有事的。”

    闻言,只见苏尝玉缓缓抬头朝他看去,满脸不可思议问道:“你到现在还想着拿我洗清贺家的清白?”

    贺宽道:“只是一份供词,我保证大理寺不敢伤你半分。”

    苏尝玉全身麻木望着他良久,直到两行清泪悄无声息滑落而下,拽着衣袍的手一松,失望道:“贺见初啊贺见初,我这辈子最不应该的,恐怕是当年在山寨里,冒险递出的那封信”

    “我断是明白了,从前所想不过是场笑话,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听着就讽刺!”说着他朝贺宽无力一笑,欲语泪先流,“但以后不会有了,今日一别,只求你我永不相见。”

    话落,他骤然间掉头朝着门洞离去。

    贺宽立刻抬脚去追,不料肩膀受到重力按住,彻底阻拦他的脚步。

    他回头看去,发现是赵或出现在身后。

    赵或凝眸看他,摇了摇头,示意不要追。

    当贺宽再次转头去寻苏尝玉的身影时,人已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徒剩满院子的萧条

    学子动乱的账,用苏家钱库去还。

    皇帝的怒火,最终以抄了一个‘卖国贼’而平息下来。

    赵渊民用一个天下人人厌之的苏家,去堵住学子们的悠悠众口,填了江州凿河完工前的窟窿。

    但户部尚书免不了要被问罪,这一问罪,户部尚书连降两级。

    清流派想让张子航坐上这个位置,但被钱观仲举荐的另一人抢先一步。

    那人正是回京述职的贺远行。

    贺家的功劳不置可否,而贺远行对启州的贡献远胜张子航,朝臣自然不敢反驳。

    户部落马,难免牵连谢文邺进来,皇后谢望桦在御书房前长跪数时辰,想为谢家求情,但皇帝紧闭御书房殿门,莫说见了,连一句打发的话都没有。

    谢家的地位岌岌可危,赵或三番四次进宫也无法求见皇帝,一夜之间,朝中议论纷纷,皆说谢家和燕王恩宠消弭,璟王有立储之势。

    事实也正是如此,身处御书房的皇帝恰有此意,为拟旨册封赵抑为太子一事犹豫中。

    与此同时,刚跨过魏都和启州交界的贺远行,突然收到家中夫人递来的急报。

    当他得知信中有关贺苏两家之事后,立即从驿站中动身,命人快马加鞭赶回京城。

    夜以继日赶路近十日后,他抵达京城未见入宫,而是率先回到了贺府,踏进家门第一件事,就是把欲上值的贺宽喊到祠堂,他拎着长鞭站在其中,等着贺宽出现。

    “跪下!”怒气将贺远行的疲惫扫清,他踢开蒲团,一改往日的儒雅和蔼,目光如炬,怒不可遏。

    他见到贺宽的第一句话,就是命令他跪在列祖列宗之前。

    贺宽不明所以,但贺家的规矩所在,他又是孝子,唯有怀着迷惑不解朝地面跪了下去。

    祠堂外围着贺府中人,无人知晓发生何事,只能把贺夫人请过来。

    岂料贺夫人来了之后并未阻拦,而是寻了圈椅端坐一侧,安静看着贺远行沉默抽打着贺宽。

    不出一炷香,贺宽的后背全是鞭伤,脸上也被甩出了两道血痕,惊得赶来的贺家人一片目瞪口呆。

    有人想去请卧病在床的贺同喆前来,但是贺同喆早已不能动弹,只剩一丝意识在,来了恐怕连人都认不准。

    无可奈何之下,听见有人提议将赵或请过来。

    等赵或和沈凭火急火燎到了贺家的祠堂时,见到满背鞭伤的贺宽撑着身子挺直腰,沉默不语受着贺远行的盛怒,眉头紧拧,满额冷汗。

    “贺大人!”赵或一个箭步上前,抬手扯住空中沾满血肉的鞭子,挡在贺宽面前拦下他的动作,“再打下去会死的!”

    贺远行早已打红了眼,他的双眸布满血丝,目眦尽裂盯着赵或吼道:“殿下让开!今日我非打死这个逆子不可!”

    沈凭上前把贺远行朝后拉住,急忙劝道:“贺大人有话好好说。”

    说着他还朝着贺夫人的方向看去,希望贺夫人能出手相助。

    贺夫人发现他投来的视线,却只是淡淡一扫,面不改色低头喝茶。

    这样的反应让沈凭和赵或都难以置信,贺远行还在拼命挣脱他们,一副恨不得打死贺宽的模样。

    就在此时,突然听见贺宽朝地上啐了口血水,目不转睛望着贺家祖宗的灵位,声音铿锵有力喊道:“若今日父亲执意要打死孩儿!还请父亲给孩儿一个心服口服的理由,省得孩儿死得不明不白,无颜去见贺家的列祖列宗!”

    闻言,贺远行所有的动作顿住,猛地将手里的长鞭放下,用尽全力推开面前阻挡的两人。

    他拖着鞭子走到贺宽的面前,举着鞭子指向他,怒目相对间不断点头说道:“好,好,你要理由是吗?”

    贺宽挺直腰背,冷若冰霜朝他大声回道:“是——”

    贺远行深吸了口气,平复良久后才问道:“我且问你一事,先前我从启州快马加鞭给你送的信,你可还记得?”

    贺宽记起他所指的是山寨救人的信,道:“记得!”

    贺远行问:“好,信中的最后一句话,你给老子念出来!”

    贺宽回想信中所写,忽然眉梢微微蹙起,但还是听话说出道:“且保苏当家,一世平安。”

    长鞭凌空,再次挥落,贺远行的质问响彻祠堂。

    “你做到了吗?!”

    作者有话说:

    谢谢阅读和支持。

    第159章 前尘

    “这么多年, 你后悔过吗?”老者的询问从一侧传来,伴随着还有车轮滚滚的声响。

    车厢两侧放置着上乘的软榻,此刻正朝着启州的方向而去。

    被问话的另一人翻了个身, 怀里的金算盘正好滑落而下, 他淡淡扫了眼说:“没什么好后悔的, 反正救了你也不亏。”

    苏尝玉把金算盘摆好,用左手的指尖轻轻拨动金珠,回想往事, 甚至强调多一次,“不后悔, 真的, 老头你心里不要有压力。”

    方重德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落寞收尽, 无奈摇头道:“当年离京之后, 怎么都没想到会被外寇俘走,果然是人怕出名猪怕壮。”

    苏尝玉被马车晃了下, 笑着说:“当时也是靠着镖队救了你。”

    方重德点着头感叹道:“是啊, 一晃过去不知多少年了。”

    当年他和谢文邺一场雨中较量后,毅然决然离开了魏都, 隐姓埋名云游四海。

    不料途径越州时, 却被外寇所俘走。

    彼时的越州正处于战火连天, 方重德本就久负盛名,有人认出后强行带走, 只是方重德为了道义,并不归顺外寇。

    那时候的苏家, 才被苏尝玉接手不久, 虽然他年纪尚幼, 但从小耳濡目染经商之道, 苏家在他手中已有起色。

    可惜苏尝玉之名鲜为人知,毕竟他的年纪摆在那些老狐狸面前,如何都会吃亏一些。

    当时的苏尝玉最懂忍耐,心想大不了熬死这群商行的老东西,迟早吞并了他们。

    越州虽身处战火中,苏尝玉却并不害怕,艺高人胆大,富贵险中求,他时常周游在各州做买卖。

    便是那会儿,他从商贾中得知方重德落入外寇手中。

    他一介商人之子,但也听闻过方重德大名,那一刻,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

    去救方重德!

    之后他带着镖队落脚在越州,通过商贾多方打听,终于得知了方重德藏身之处。

    怎料消息刚到手,就听闻外寇和贺同喆开战,此战若胜利,外寇就要让地退至数十里外。

    苏尝玉意识到大事不妙,若这么一退,以方重德的年纪,在外寇的手中,不是死就是残。

    为了救方重德,他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以交易军备换方重德一命。

    苏尝玉做的是冒死的决定,当初外寇的辎重被埋伏,虽损失大批的武备但仍旧强悍。且不说见到敌人是否能活着,他势力单薄,指不定和方重德一起被俘走。

    所以为了保险起见,他做买卖时,把军备的交货点设在了库房,而当时库房所在之地,是贺同喆攻领下来的战地。

    外寇当然有所怀疑,便派人前去查看了一番,得知苏尝玉并未撒谎,确确实实准备了大批武备时,爽快地和他做了交易,把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方重德交了出来。

    苏尝玉接到人后,立刻逃离外寇的领地。

    不错,是逃离。

    因为苏尝玉下了命令,非携带苏家腰牌者,绝不能给外寇取货离开,以武备所在之地,外寇不敢肆意妄为,便对苏尝玉动手。

    此举也导致苏尝玉等人被外寇追杀,他们打算提着苏尝玉的头去取武备。

    好在苏尝玉留了后手,他将镖队分为数支队伍,几番周折,才安全入了大魏的领地。

    情况转危为安后,苏尝玉重金请大夫为方重德治病,又命人快马加鞭送信去贺同喆的营地中,将外寇的计划和库房的位置告知。

    可谁人能料,贺同喆疑心过重,认为这是调虎离山之计,不信一介商人能拿到情报,遂按照原来的计划行事。

    结果不言而喻,他战败了,被敌军前后夹击,外寇顺利取走的那批武备,再度埋伏作战,击溃贺同喆的战术计划。

    外寇因此嘲笑他一番,将苏尝玉交易的军备炫耀于眼前,令贺同喆震怒,靠着意志力逃了数日,终于在大魏的其他营地中才得以获救。

    从此大魏的常胜将军落幕,苏尝玉“卖国贼”之名登台。

    偌大的祠堂中,此刻无一人再敢吱声,满身鞭伤的人弯腰跪着,难以置信望着地面,汗水趟落在地。

    “可是,他为何不说啊”贺宽喃喃自语道。

    贺远行早已将长鞭丢在脚边,负手立于祠堂中,面向列祖列宗回道:“他要的是什么,你还不清楚吗?”

    苏尝玉要钱,在当初的他只要有钱,所以区区臭名于他而言根本不重要。

    且他很懂得利用名声的传播,将苏家越做越大,以至于短短数年内无人能及。

    世人要他身败名裂,他要自己扶摇直上。

    “所以你现在懂了吗?他从不曾在意贺家的诬蔑,虽不知谣言真假,但他也曾谢过贺家替他扬名。”贺远行满眼愧疚说着,随后见他转身朝祠堂中的众人看去,“数年前,殿下和沈尚书前去官州查案,当年孟悦恒为何坚持要入朝为官,是以苏家在官州和孟家平分秋色,孟悦恒想借此将苏家赶出官州。世人皆认为是苏家贪婪,却不知苏家在官州起家时的重重阻碍,也是我权衡许久后,才求得苏尝玉前去官州,为的是打压孟家的狼子野心,在官州发家的苏尝玉,我都看在了眼里!”

    闻言,赵或和沈凭皆是一愣,未料在官州的苏家商行,竟有一段这样的背景。

    而贺宽听见后,根本无颜抬头看向父亲,看向贺家的列祖列宗。

    世人常言的“卖国贼”,所行的却是“救世”之举。

    贺远行将视线落回贺宽身上,不由讽刺他道:“你居然还让他为你挡刀,让他失了为之骄傲的算盘手,贺见初,你哪来的脸啊,你又怎么敢的,你觉得你配得上人家什么?他敲金算盘之时,敢于面对外寇之际,你不过是个没有出息的世家子弟!若非老爷子战败,你能有功在身,像如今这般不分青红皂白,为非作歹吗?”

    此时此刻,无人敢怒敢言。

    贺宽只能被交织的思绪所淹没,连话都说不出来。

    贺远行续道:“老爷子常说是苏尝玉害了自己,可我今日要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难道不是他咎由自取,疑心过重,目中无人所致的吗?难道苏尝玉就没有尽力而为吗?”

    贺宽早已无话可说,事已至此,他后背的痛,远不及心中的痛。

    祠堂中的烛火依旧长明,贺家的规训清楚刻在墙上,密密麻麻的字,全是贺家子孙的孝心。

    贺远行看着满墙的家训,摇着头说:“怪我,真的怪我,当年我意外得知此事后,为了一个‘孝’字选择避而不谈,才会害了苏家。”

    他转身看着地上跪着的儿子,长叹了声后,缓步走向贺夫人,牵起对方的手朝屋外走去,悲哀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啊”

    随着一声长叹,秋风拂过院子众人,烛火被吹得无序晃动着。

    走观善恶无所怯,来年旧枝换新叶,斟酒敬明月。

    “对了老头,你这些年,都怎么看我的,会不会觉得,我当初救你是为了利用你?”苏尝玉下了马车,转身伸出左手将方重德扶下,随后两人朝着客栈而去。

    方重德和蔼笑道:“难道你的初心,不是为了利用老身吗?”

    苏尝玉耸了耸肩膀说:“这话倒不错,但这么多年了,多少也有些改观吧。”

    方重德道:“若你教老身钓鱼,老身袒露心声又何妨。”

    苏尝玉一听,嫌弃瞥他道:“罢了,就冲你这看孙子的眼神,我心里自然有数。至于垂钓,你没有这个天赋,我可懒得教。”

    省得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两人寻了桌子落座,苏尝玉招来小二,点了些清淡的菜,待小二离开,他朝方重德压低声问道:“话说此次离京后,燕王他们如何是好?”

    方重德看了眼屋外的秋色,眼前是人来人往的市集,他眸色沉下,低声道:“若保不住谢家,他们很快就能与我们相见了。”

    因皇帝龙体抱恙,今年的中秋宫宴不再举行,且经历了学子闹事,皇后为了挽救天家颜面,主张皇宫的一切都要去繁从简。

    不过民间并未受影响,百姓们在节日依旧花样百出。

    赵或入宫请安之后便离开了,皇帝因谢家被问罪一事,并未久留他在身侧,只是用些赏赐品便打发他离开。

    他在出宫途中见到赵抑,两人客套了两句便就此告别。

    之后赵或便直奔着王府回去,甫一踏出王府,就看见迎面而来的人。

    他快步上前将人抱起,使劲亲了口说:“哥哥,和我去看花灯会吧。”

    沈凭打量他身上的衣袍,低声问道:“宫中一切可还安好?”

    赵或点头说:“今夜是安圆派人值夜,且父皇身子不适需早些歇息,宫里应该不会有事发生。”

    他说着将人牵起,阔步朝着府外而去,接着说道:“不过方才出宫见到璟王,我留了李冠在宫门守着。”

    见他把事情都安排妥当后,沈凭也把提着的心放下,随他一同前去花灯会。

    今年的花灯会不算盛大,毕竟皇宫不曾设宴,民间也不敢放开庆祝。

    不过,在赵睦和南诏国联姻后,今年的花灯会倒是添了不少稀奇玩意儿,激起百姓们的好奇心,多了新鲜感在其中。

    赵或牵着沈凭穿梭在人群里,沈凭的视线总会落在他们十指紧扣的手上。

    虽然沈凭今夜带了帷帽出门,是避免过于高调惹祸上身,但赵或个子高长得俊,游走熙熙攘攘的人群其中时,难免还是引来不少围观。

    今夜两人难得能在忙里偷闲,主要是沈凭一直不愿出门。如今沈府闭门谢客,刻意隐瞒沈怀建离开一事,赵或将人强行掳走带回府上,导致沈凭闲暇之余都投在燕王府,为赵或其出谋划策。

    赵或担心他无聊,数日前就缠着他要来花灯会。

    实际为了给沈凭解闷。

    今年的花灯会有蹴鞠,若是赢了便能取走不菲的战利品。

    其实他们不甚在意,皆往人少的地方去,但沈凭路过时留意到那战利品,竟是一对上等兽皮制作的臂缚。

    赵或发现他的目光有所停留,顺着视线看去,瞧清那是什么东西后,厚着脸皮贴上来问他,“哥哥可是想将此物赠与我?”

    沈凭一听,抬手掐了把他的腰,隔着帷帽笑了声说:“就你自恋。”

    赵或仰着头说:“虽然我不缺这些东西,可若是哥哥送的,我必将百般珍惜。”

    说话间,他把手腕露出来,那里还戴着沈凭当初给他送的平安扣。

    当然,他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伸手检查沈凭的同心扣,毕竟每夜都能看见他贴身戴着,有时还会晃得他眼花缭乱。

    沈凭心想人多不宜逗留,视线又落在他的手腕上,便提议道:“不如我们去一趟永安寺吧。”

    人少且清净,顺便重新求一根红绳。

    赵或断是听他的话,很快就离开了昌盛大街,朝着永安山去。

    每逢佳节,寺庙通宵达旦,香火也十分旺盛,他们两人抵达时,寺庙中皆是老者在祈福,此时正是街道上最热闹的时辰,庙里不算拥挤。

    但此行只有沈凭一人祈福,赵或并未随他一同拜佛。

    他的理由很简单,这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他只相信自己的拳头,自然就不会相信神佛了。

    不过他人倒是很乖,香火钱一分没少,嘴上说着不相信,又老是盯着求姻缘的签筒。

    沈凭走出佛堂,来到他面前,取下他手腕的平安扣说道:“我随方丈重新编一条,你可要随我去?”

    赵或依依不舍看着平安扣被取下,摇头说道:“我在这等哥哥。”

    说着快速扫了眼没人摇的签筒。

    恰好这一瞬间被沈凭捕捉到,他低低笑了声并未戳破,随后说:“那你可要好好等我,不许乱走。”

    赵或听着他这哄小孩的语气,想亲又碍于此地圣洁不敢下嘴,且迫不及待要去摇签,便催促他离开,“哥哥快去吧,不然真的要等很久了。”

    沈凭一笑,转身朝着禅房而去。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眼底,赵或一个闪身,迅速走到那求姻缘的签筒前,回想方才旁人求签的顺序,想了想后,仰着脑袋,十分别扭地拿起,左右看了眼四周无人,一咬牙,朝着佛祖跪了下去,动作干脆利落,诚心诚意开始抽签。

    竹径通幽处,夜里的寺庙灯火通明,庄严肃穆。

    沈凭随着方丈徐徐走去,直至来到禅房前,方丈朝他行礼说道:“大人且稍作片刻。”

    闻言称呼,沈凭皱了下眉,却并未多问,朝他回礼后便抬手推门而入。

    然而,当他看到屋内站着之人时,脸色刹时一白。

    随着竹签落地,赵或连忙捡起拿在手中,眼角的余光恰好看见僧人进来,他压着嘴角的笑,一副冷酷的模样起身上前。

    对方看到他要解签,便引到一处书案前坐下。

    僧人笑脸盈盈打量他少顷,借着烛光看清手中的竹签,点了点头,有摇了摇头,眉头皱起片刻,又见舒展。

    赵或的心情跟着僧人的表情起起伏伏,坐立不安地盯着,心急问道:“这是好还是不好?”

    僧人一听脸上又堆起笑,说道:“上上签,自然是好的,就是这嘶!”

    赵或摸了摸衣兜,抓了枚金子放在他的面前,催道:“我要听全部。”

    僧人笑眯眯地把金子收起,“谢过施主,佛祖一定保佑你与王妃的。”

    赵或脸色一顿,索性也不装了,遂道:“若是说得好,定会重重有赏。”

    “施主所赏已足够,倘若贫僧有说得不好之处,还请施主莫要有执念。”僧人话落间,把手中的竹签搁置案面。

    赵或端坐在椅子,看着僧人开始解签。

    片刻过去,僧人抬首说道:“宛如仙鹤出樊笼,脱得樊笼处处空;南北东西无障碍,任君直上九霄宫。施主所求,必然如所愿。”

    赵或一听,顿时喜上眉梢,但转念一想僧人话中有话,问道:“那僧人又为何说有执念?”

    僧人笑道:“因此签万事先凶后吉也。”

    只见赵或嘴角的笑僵住,正当想要询问之际,忽然听见一侧传来李冠的声音。

    “主子!”李冠行色匆匆前来,看见赵或起身迎面上前。

    赵或意识有事发生,“何事?”

    李冠瞥了眼一侧笑盈盈的僧人,压低声说:“丞相半个时辰前被急召进宫了。”

    赵或一听,转身去寻沈凭的身影,“等等,我带幸仁一起走。”

    说着他拦下方才那位僧人,“敢问僧人法号?在下想寻与我一同前来的公子。”

    “贫僧法号封藏。”说着僧人提醒道,“不过施主方才想找之人,恐怕不在寺里了。”

    赵或脸色骤变,想要问清楚时,却见僧人合十的掌心里,是方才的上上签。

    僧人朝他轻声道:“上天自有安排。”

    疾驰的马车穿过人海中,百姓们受到惊扰纷纷让路,众人怪罪京贵们目中无人,却不知在这看似和平的表面下,皇城掀起纷争时的暗流涌动。

    沈凭从麻袋中探出头,映入眼底的是带笑的姜挽。

    此刻他的嘴巴被东西堵着,阻碍了呼救,他快速扫了圈四周,认出眼下身在璟王府。

    姜挽笑道:“大公子,好久不见啊。”

    他打完招呼时,屋内另一人也走了上前。

    柳信拍了拍手掌的灰,瞥了眼被五花大绑的沈凭,转眼朝姜挽看去道:“宫中可有消息传来?”

    今夜赵抑将曹光见的书信带进宫中,皇帝一怒之下勾结前朝余孽罪名,下令马继祥带人前去处斩沈凭。

    姜挽道:“陛下既将此事交给王爷处置,那你告诉马继祥,是沈凭畏罪潜逃被我们杀了吧。”

    柳信眉梢微蹙说:“可是禁军还在府外,他们把人挟持回来,是生是死他们怎会不知。”

    姜挽眼中闪过一丝不悦,道:“早晚都是死,难不成禁军带他去御前,陛下就不会杀他吗?”

    说罢,他俯视着地上一动不动的沈凭,接着说道:“若非王爷要我留着他,我现在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哪怕如此,都不能消减他心中的恨意。

    柳信见状冷哼了声,随后转身朝府外而去。

    姜挽招来侍卫,把沈凭拖去湖边的屋舍里,之后将他绑在其中,取下他口中的破布。

    沈凭动了动酸涩的嘴巴,皮笑肉不笑说:“看来王爷不舍得让我去柴房啊。”

    闻言,姜挽脸色变得难看,忍不住朝他狠狠刮了一巴掌,“等王爷玩腻了,柴房你都去不了。”

    脸颊瞬起火辣辣的痛,沈凭反倒不在意,用看小丑的目光打量着姜挽。

    万万没想到,这世间当真有人痴情到如此地步。

    可叹现代真情宛若快餐。

    他朝姜挽说:“你自己没有本事得到真心,反倒怪罪在别人身上,不觉得可笑吗?”

    姜挽莫名有些心慌,从他的面前站起,转身朝着别处去,“将死之人,劝你还是少说废话。”

    沈凭坐在地上,靠在沉重的博古架,阖眼道:“我从前从璟王处听闻,你是他捡回来的伴读吧。”

    姜挽听见“捡回来”三个字时,欲要离开的脚步顿时停下,“即便如此,我也是那批学子中唯一一个被选上的。”

    “确实是”沈凭笑了两声,“唯一一个对他谄媚的。”

    “沈凭!”姜挽猛然转身上前,抬脚朝着沈凭的胸口踢去。

    只听见一声闷哼,沈凭顿时感觉胸腔阵痛,疼得他眉头紧锁。

    “我是璟王指名道姓要的人,你可要想清楚了,踢死我,就能代替我在他心中的位置吗?”沈凭缓缓抬起眼帘,满是嘲讽看着他,好心提醒一番,“或者你现在就把我杀死吧,让我成为他一辈子都难以忘记的人,你说怎么样呢?姜挽。”

    姜挽彻底被他激怒,蹲下身掐着他的脖颈,在他的放声大笑中说道:“沈凭,今晚过后,你看看燕王能留得住谁!你给曹光见的信已经送到陛下跟前,你勾结前朝余孽的罪名,会让你这辈子都洗不清,你和燕王走得近,便是和世家走得近,现在谢文邺因你被传到御前,就算我现在把你丢到街上,也没人敢对你施以援手!”

    沈凭眸色一沉,因被掐着脖颈濒临窒息,满脸充血,哑着问道:“你说什么?”

    姜挽见他不似方才那般嚣张,干脆懒得瞒下去,手掌一松,让他在晕厥之前吊上一口气。

    他起身在沈凭面前踱步,慢慢说道:“说起来,你们都查到曹光见和曹晋了,为何却没有怀疑这两人的关系呢。”

    沈凭费力咳嗽着,加之被掌掴,充血后的脸颊生疼,掌印更是明显。

    当听见姜挽话中所指,他眼底难掩震惊。

    姜挽接着道:“说起来,你在官州保住曹光见的官职,曹晋也不会对你感激,是因为你虽把人保住了,却端了前朝人的钱库。而你们被皇帝身边的宦官,玩弄于鼓掌之中,却还在此沾沾自喜,不觉得像极了跳梁小丑吗?”

    沈凭垂头看向地面,沉声说:“所以你们和他们勾结,明知不可为,却因储君之位而为之。”

    “储君之位?”姜挽不屑笑了声,“有没有可能,王爷如今要的是皇位?”

    沈凭倏地抬头,难以置信看他,“你们要弑君?”

    姜挽耸了耸肩,双手一摊道:“这怎么算呢?王爷不过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罢了。”

    沈凭不由斥道:“当今陛下因弑父杀兄遭天下人唾骂,你们为了皇位,竟能这般厚颜无耻,步其后尘!”

    姜挽扬眉一笑,道:“无妨,大不了都杀了。”

    他转头看了眼屋外的天色,续道:“两个时辰也过去了,眼下的皇宫里,不知会是怎样一副场景,我好生期待啊。”

    两个时辰以前,赵渊民在赵或告退后,见了入宫的赵抑。

    赵抑端着孝子贤孙的模样前来,令赵渊民愈发满意,两人交谈了许久,突然被曹晋的禀报打破。

    曹晋急匆匆来到御前后,装模作样不敢禀告,结果还遭了皇帝一顿训斥。

    如此一来,曹晋不再躲躲藏藏,将赵或和沈凭出现在昌盛大街一事告知,气得赵渊民当即下令召见燕王。

    然而,赵抑突然拦住动作,他率先向皇帝为沈凭求情,声称沈凭是自己当初一手提拔,却吃里扒外多年,甚至还犯下大错求取隐瞒,希望皇帝把沈凭交给自己处罚。

    自古帝王疑心重,抓住他话中所提隐瞒之事,遂命赵抑交代清楚。

    赵抑犹豫再三,取出了沈凭和曹光见来往的书信。

    赵渊民得知此事时,气急攻心,当即见血。

    他未料三番四次为自己除前朝余孽的人,竟是贼喊捉贼!

    恰逢此时曹晋问起是否传赵或入宫,皇帝想到沈凭和赵或的关系,怀疑他们是得了包庇才如此放肆,由此迁怒谢家,遂下令急召谢文邺入宫觐见。

    而沈凭则交给了赵抑处置,因涉及天子颜面,赵渊民虽未明言,但意思却是明确。

    皇帝要沈凭悄无声息消失在世上。

    当李冠得知这一切后,连忙找上赵或,可谁料沈凭已被一路跟随的人带走。

    赵抑借口谕给马继祥下令,用禁军之手逮捕了沈凭。

    此时,赵或赶到了宫门附近,暗中见了身处禁军的安圆,率先打听有关沈凭的消息,得知马继祥将人交给了璟王府。

    赵或命莫笑去调查沈凭的情况,却并未着急入宫,而是下令李冠将孟连峰活着的风声放出,随后朝着百花街的方向疾驰而去。

    当初他回京途径启州,见到孟连峰后并未杀掉,而是让他画押了供词,人证物证全部带回了魏都。

    如今看来,他的这位好皇兄,远比想象中的还要心狠手辣。

    能这般颠倒黑白,是非不分,只恐居心叵测,若不稍加看重,恐违背者都死无葬身之地。

    既如此,他又何须手下留情?

    作者有话说: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元·无名氏《争报恩》

    捡了玄学大师身份的作者说:谢谢阅读和支持。

    第160章 出鞘

    寝殿中, 赵渊民斜躺在榻上,身上被太医扎了银针,以缓解他气急攻心带来的急症。

    即使太医好劝歹劝, 赵渊民仍旧固执要见到谢文邺。

    直到谢文邺跪在御前, 此刻背脊挺直, 目视地面。

    赵渊民扬手把殿内的众人挥走,自顾自拔去手上的银针,胸腔气郁难消, 坐在龙床上,沉默打量着面前跪着之人。

    “谢文邺, 我且问你一句话。燕王和沈凭之事, 你可知晓?”他沉声问道。

    谢文邺垂眸说:“臣知晓此事。”

    赵渊民重重喘着粗气, 尽可能平息自己的内心, “你可知,这是毁了燕王?!”

    谢文邺道:“臣不知。”

    赵渊民倏地从榻上起身, 拖着脚步, 忍着胸口的闷痛走向他,“你要朕今后如何面对天下人, 如何向朝臣解释, 燕王为了储君之位, 竟和朕最痛恨的前朝余孽勾结!”

    只见谢文邺微微侧目,朝着一旁的紧闭的窗外看去, 道:“燕王若非清白,臣绝不敢入宫, 且臣相信, 多行不义必自毙。”

    窗外见有影子来回走动, 似是伺候皇帝的宫人们。

    赵渊民捕捉到他这转瞬即逝的一眼, 提着黄袍上前,逼问道:“你若告知朕,何人从中作祟,朕必将除之,还了燕王和谢家的清白。”

    然而天子的话,能全信的又有几分,谢文邺多年伴君如伴虎,从两人年少相互信任,走到如今互相猜忌,无非是在权力和欲望中所痛失的。

    谢文邺镇定自若,反而向他请罪,道:“陛下,请赐臣今夜在殿前斩杀之权,为臣洗清冤屈,为陛下肃清乱臣贼子!”

    赵渊民顿时明白此事有蹊跷,只见他立即转身,朝着殿内挂着的尚方宝剑走去,毫不迟疑取下之后,拿着丢到谢文邺的面前。

    他居高临下看着谢文邺,指着说:“好,朕让你杀,但你现在若给不出理由,这把剑,就会刺进你的身体里!”

    偌大的殿内回荡着皇帝怒不可遏的叱责,可谢文邺却不曾坦言再多。

    他心知即便是说了,也不会有所改变。

    随着一阵沉默过后,只见谢文邺捡起地上的宝剑在手,缓缓抬头朝着皇帝看去,直面天子龙颜,问道:“陛下,臣有一事想问,若除去此人,真的能消弭陛下对臣的猜忌吗?”

    此言一出,赵渊民身形僵住,俯视着面前之人,瞋目不语,眼中尽是不可思议,却又藏着几分被戳穿后的恼羞。

    谢文邺这是当这帝王面前揭短了。

    “来人!”他突然高喝了一声。

    殿外候着的众人立即朝着寝殿涌进,当曹晋发现谢文邺手中的尚方宝剑时,扭头往殿外尖声喊道:“护驾!护驾!谢臣相携剑上殿!来人快护驾!”

    刹时间,大批禁卫军从殿外鱼贯而入,行至赵渊民的跟前,禁军将地上跪着的谢文邺重重围着。

    与此同时,一直在外候着的赵抑也跟随进了殿内,瞧见君臣对峙此状,眼中掠过一丝戏谑。

    可此时的赵渊民却不甚在意,这位天子似乎在赌,赌谢文邺是否会再次挥动这把宝剑,如他多年梦魇中一般,举剑屠洗脚下的宫殿。

    而在此之前,他还要做另一件事。

    皇帝拨开身前的禁卫军,与谢文邺相隔三步,冷冷道:“谢文邺听令。”

    谢文邺磕首道:“臣在。”

    赵渊民道:“谢臣相御下无方,工作失察,懈怠职责,欺上犯下,深负朕恩,今免其官职之职,贬黜为左仆射,以观后效,即刻起将由张昌钦接管其职!”

    他说完时还补了一句道:“不知谢臣相可有异议?”

    谢文邺不为所动,甚至一番谢恩行礼,“老臣叩谢圣恩。”

    说罢从地上慢慢起身,在众人的提心吊胆中,把尚方宝剑紧握在手,转身看向后方禁卫军。

    率先映入他眼帘之人,是面色从容的赵抑,而站在赵抑一侧的,则是伏伏帖帖的曹晋。

    谢文邺抬脚朝着赵抑的方向而去,背对着身后的皇帝,瞧不见皇帝逐渐变沉的脸色。

    不祥的预感如潮水般,蓦地涌上赵渊民的心头。

    殿内弥漫着剑拔弩张之势,他看着谢文邺坚决的身影,仿佛和当年屠洗东宫的背影重叠。

    而此时的谢文邺,走过分流的禁卫军,顿足在赵抑面前,与之对视。

    曹晋随着禁卫军躲开,立在谢文邺的身后,用眼神示意周遭的禁卫军严阵以待,务必保护好赵抑。

    禁卫军放轻脚步,欲朝着谢文邺的身后逐渐逼近。

    然,禁卫军方抬脚,电光火石之间,谢文邺以极快的手速握住剑茎,倏地拔出尚方宝剑!

    赵渊民大喊:“清影!”

    千钧一发之际,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赵抑身上。

    不料谢文邺一个后撤,一袭紫衣官袍随着转身摆动,尚方宝剑挥向身后!

    眨眼间,鲜血朝着四周喷溅,一颗滚烫的头颅应声落地,曹晋的无头之身停顿半晌,猛地向前坠落,雪白的拂尘被血色瞬间染红。

    寝殿安静须臾后,宫女们的尖叫声响彻整座皇宫。

    赵或闻讯赶到宫门时,迎面看见赵抑从宫里疾步走出。

    两人对视的瞬间,脚下行走的速度渐缓,直到行至跟前,赵或不再行礼,视线肆无忌惮打量赵抑,发现他的衣袍上沾染了鲜血。

    两人之间弥漫着无声硝烟,令路过之人纷纷加快脚步离开。

    赵抑端着一副淡定从容的模样,朝赵或说道:“看来宫中的消息传得挺快。”

    赵或扶着腰间的吞山啸,警告道:“把人放了。”

    然而赵抑却装聋作哑,不明所以说:“谁人?”

    赵或目不斜视盯着他,“何必装模作样?若不把人交出来,你我大不了同归于尽,你想要的天下,可以拱手交给老四坐。”

    赵抑嘴角的笑渐渐趋平,眼底仍旧一片波澜不惊,沉吟半晌后道:“赵惊临,你想试试吗?”

    赵或蹙眉,“试什么?”

    “同归于尽。”赵抑笑了声,转头朝宫外的方向看去,“我无所谓,但你大可试试,看看你我谁能活到最后。”

    一夜之间,朝野上下震惊,朝廷众人皆知谢文邺取了曹晋首级,除了皇帝无人知晓为何。

    而谢文邺所行此举,是为了给赵渊民一个回答。

    谁人从中作祟,一目了然。

    谢文邺不能杀赵抑,他深知谢家如今的处境,胞妹如今又贵为六宫之主,儿子远在他乡被迫苟活。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让赵渊民对赵抑生疑。

    谢文邺比任何人都了解这位皇帝,他们早已不再是年少知己,而是一心为了独善其身的君臣。

    此后数日,谢文邺以抱病之由闭门谢客。

    而曹晋被杀的当晚,赵抑回到府里后,率先命杨礼把消息递给柳信等人,命他们切莫轻举妄动。

    当时的沈凭,从姜挽处得知过去种种未解之谜。

    但他想不清楚一事,为何前朝余孽对赵抑死心塌地?

    即使他对姜挽百般试探,姜挽始终缄口不语,不曾透露半分,令人可疑。

    在他们来回拉扯间,赵抑突然推门而入。

    沈凭当时坐在地上,率先看到赵抑衣袍上沾染的血迹,等到赵抑蹲在自己面前时,他愈发忐忑不安。

    谁的血?

    姜挽见状想离开,却听见赵抑开口说道:“去哪?”

    那厢的姜挽错愕了下,放轻声回道:“王爷不是和他单独聊吗?”

    赵抑并未转身,目光虽看着沈凭,但话是说给姜挽听的。

    他掐起沈凭的脸颊,瞥见那浮肿未消的痕迹,说道:“你这么想他死,舍得让本王与他共处一室吗?”

    姜挽闻言神色呆滞,之后慢慢垂下头,站在门口不动声色守着。

    赵抑的指尖用力,将沈凭紧抿的唇齿捏开,若有所思问道:“幸仁,你藏得倒是深啊,沈怀建都死这么久了,本王竟连一点风声都收不到。”

    提到父亲,沈凭眼中染上了恨意,“赵抑,此仇不报非君子。”

    赵抑冷声道:“没有本王相助,你想如何报仇?”

    他把沈凭的脸颊甩掉,反问道:“靠你一个没有吏部尚书的平民吗?还是想靠着被贬职的谢文邺?亦或是,你那位毫无用处的燕王殿下呢?”

    沈凭咬牙不去看他,默不作声,将余光落在他的衣袍上。

    今夜被劫持之后,他便猜到赵抑要有所动作,眼下看来,他把事情做得远比想象的更狠。

    他内心的不安,因这片血迹而被放大。

    若真如赵抑所言,恐怕惊临现在的处境并不好。

    赵抑见他不语,察觉到他的视线,便顺着往自己身上看了下。

    衣摆处染着曹晋的鲜血。

    看样子有人很是在意,如此倒能以假乱真,把眼前人掌控在手。

    赵抑把衣摆挡住,挑起他的下颚,眼中带笑哄道:“看来你对燕王,当真是痴心一片啊。”

    他的这句话,让门口站着的姜挽一愣,抬头朝着他们的方向看去。

    心中莫名升起一阵快意。

    这是沈凭嘲讽自己的话,如今却落回了他的身上。

    而为自己出这口气的,竟是自己最爱之人。

    沈凭漠然看他,“你把他怎么了?”

    赵抑虽有些不悦,但见到他会说话了,倒也多了两分耐心陪他玩,“他想和本王同归于尽,你那么爱他,怎不知他的性子如何。”

    沈凭当然清楚惊临的脾性,一旦说出绝情的话,必然是做好了要玉石俱焚的准备。

    可赵抑心狠手辣,又诡计多端,沈凭担心惊临因自己落入圈套。

    谢文邺大势已去,赵或又失君心,京中位高权重者,根本不会为燕王府所用。

    那这血迹

    沈凭不敢继续想下去,他只觉内心筑起的城墙将塌了。

    赵抑欣赏着他的一举一动,竟觉得有趣极了。

    他的指腹落在沈凭脸颊,抹过这惦记多年的眉眼,他从前想要的真心仰望,慢慢化作灰烬,被另一种欲望所代替。

    如今,他要沈凭撕心裂肺哭给自己看。

    赵抑轻声道:“幸仁,别担心,本王很快就送你去见他。”

    沈凭啐了口道:“滚!”

    赵抑脸色一变,欲下手之际,忽然听见敲门声传来。

    守着的姜挽连忙打开门,发现杨礼面色凝重出现在门前,让他们意识有事发生。

    当有关孟连峰的消息爆出后,清流派用最不要脸的方式打压赵或。

    诬蔑赵或联手孟家,人证物证俱全。

    但赵或临危不惧,命世家派以指鹿为马一事,揭穿清流派的野心,让皇帝想起曹晋之死,对清流派开始有所防备。

    两派的争端在朝堂愈演愈烈,但世家依旧处于下风。

    原因无他,皇帝因沈凭和曹光见的书信,根本不待见赵或,甚至想到脏银在孟家钱库,怀疑赵或监守自盗。

    禁军将沈凭的死讯散播,吏部交由孔伐监管,姜挽虽未升官,但已全权接管吏部事务。

    尽管姜挽未能服众,但碍于有璟王府和孔伐撑腰,官吏唯有忍气吞声,也为了明哲保身,避免卷入这场纷争里。

    彼时,赵或在谢府的书房,正和谢文邺商谈着事情,敲门声打断两人的谈话。

    推门而入的是陈写。

    他上前行礼后道:“云嫔找上安圆了。”

    赵或看了眼谢文邺,随后问道:“何时?”

    陈写道:“昨夜之事。”

    和亲时隔数月,安圆终于得知雪云当初消失的真相。

    昨夜秋风萧萧,安圆带领骁果军巡防,收到许久未曾见到的信号,再三考虑才去见了雪云。

    两人身处冷宫附近,四下无人,唯有朦胧月色洒在大地,照得两抹身影窈窕端庄。

    安圆的脸色并不好看,她本不愿和雪云再有交集,“一是你弃公主而去,二是你弃沈尚书而去。”

    她将理由告知雪云,敞开说出疏离对方的原因。

    雪云垂眸向下,脸颊藏在影子中,看不出有何变化,声音不似平日风情万种,用手捂着腹部,带着迟疑道:“我从未弃他们不顾”

    哪知听见安圆的一声轻哼,“随你如何狡辩都无妨,若今夜相见被你出卖,明日我被提上断头台,我也认了。不过且看你今后,是否有脸再见公主就是了。”

    “我不会!”雪云陡然抬头看她,急忙否认她的话,“安圆,你可以认为我是贪慕虚荣,可你不能否认我对公主和沈尚书的忠心。”

    安圆将她眼中的慌张看遍,把刺刀抱臂在身前,扬了扬下颚道:“你既然这般说了,那你还投奔裴姬娘娘,又是为何呢?”

    “我”雪云哑口无言,后退半步。

    安圆见状嘲讽一笑,“云嫔娘娘,今夜微臣恕不奉陪了。”

    说罢告辞离开。

    “安圆,那日舞宴,我是被人追杀才错过的!”雪云朝着她的背影喊道。

    闻言,安圆蓦然顿足,随后转身朝她看去,见她在月下哽咽了起来。

    雪云小声续道:“我今夜找你,其中一事,便是得知了沈先生长逝,于心有愧,才想打听宫外的消息,看看能否相助你们。但投奔裴姬的确是迫不得已,在深宫即便享有恩宠,可没有家世,终究寸步难行。如今谢家大势已去,我哪怕不为自己,也要为了肚子里的孩子谋活路。”

    安圆乍然,视线慢慢下移,落在她平坦的腹部,不可思议道:“你怀有子嗣了?”

    只见雪云颔首说:“当初沈先生来寻我,告知有人要杀我,询问我是否要随他出宫逃命。当时我内心害怕,可更不愿去面对从前的日子,便决定留在宫中。还未成为嫔妃前,沈先生寻过我两次,知我安然无恙便离开了,之后我成了嫔妃,他就不再出现,谁知竟是”

    安圆道:“那你可知,沈怀建死于谁人之手?”

    其实这一点不用推敲,也知晓死于党争之中,除了赵抑别无旁人。

    雪云抽噎说:“还请你转告沈尚书节哀。”

    “沈幸仁失踪了。”安圆干脆回道。

    雪云顿时花容失色,上前两步问道:“难道也是璟”

    安圆抬起手打断她的话,点头承认了此事,“你身处后宫,不知如今朝中局势微妙,世家和沈家都被怀疑与前朝余党勾结,这天下恐不太平,你好自为之。”

    话落,她的手腕被雪云猛然抓住,雪云面色苍白说道:“安圆,那你能不能救救我和孩子,求求你了!”

    安圆皱眉睨着她,并未给她回答。

    而雪云却变得异常恐惧,握着安圆臂弯的手用力收紧,神色慌张说道:“安、安圆,不瞒你说,我、我前两日见了陛下,恐怕他”

    安圆连忙伸手捂住她的嘴,示意谨言慎行。

    从雪云的状态来看,想必是发现事关皇帝性命的异样,可即便如此,也不可声张。

    若是皇帝殡天,后宫的嫔妃恐性命难保。

    安圆见她如此,不敢松开她,生怕她一时情急断送了脑袋,只压低声问道:“我且问你一事,陛下如今可还召见过皇子?”

    雪云摇头,含糊不清唔了下。

    安圆又问:“燕王这几日觐见陛下无果,是谁传达的命令?”

    说着她把掌心伸出来,示意雪云在上方写字。

    直到雪云写出“裴”字,安圆瞬间恍然大悟,明白大事不妙。

    她将雪云松开,迅速转身朝宫外而去,但走出几步后突然停下,回首说道:“每日酉时到西边宫门闲散,若有意外,我会出现带你离开。”

    事到如今,赵或清楚时机将到,遂向谢文邺看去。

    “有关世家派的官吏,幸仁在出事前便一一安排妥当,如今魏都有陈大人他们已足够,明日还请舅舅入宫,带着孟连峰的供词面圣,届时我会押着孟连峰跟随前往,无论发生何事,还请舅舅以性命为重。”赵或肃然交代一切。

    谢文邺欣然点了点头。

    赵或转而又提醒道:“另外,免死金牌务必贴身佩戴,倘若此次横生意外,舅舅千万不可放松警惕,我定会派人护”

    “惊临。”谢文邺突然打断道。

    他看着赵或时,眼中倍感欣慰,目光带着怅然,话语间尽是难掩的心满意足,“无论发生何事,你和沈幸仁都要活下去,切记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今虽无万分把握,但璟王与前朝人勾结一事毋庸置疑。清流派被他们蒙蔽了双眼,可真相终究会大白于天下,倘若来日他们知晓,今日所作所为是光复前朝,那时候的你们,必将势不可挡。”

    他认真看着赵或续道:“所以,大事当前,绝不可优柔寡断,一旦怀有仁心,那样只会让你瞻前顾后,最终一事无成。”

    赵或抿唇少顷,明白他的言外之意,随后起身,和陈写一同朝他深深作揖。

    “惊临切记舅舅所言。”他行礼说道。

    谢文邺的视线落在他手握的吞山啸,走到他的面前,抬手用力握紧他的手腕,压低声道:“惊临,记住当年谢家赠你此剑所言。”

    执三尺宝剑,问鼎天下王。

    笙歌婉转,执剑人如痴如醉,万古千秋随四季布景而唱,沉醉在戏台的虚伪梦幻之中。

    孰不知,花开花落,草长莺飞。

    璟王府的戏台上,只见沈凭手握长剑,在戏曲中挥舞。

    台下唯有赵抑一人端坐,双手交叠在腹前,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如那世间令人遥不可及的高岭之花,却无人知晓深藏其中的卑鄙无耻。

    赵抑把沈凭从厢房中放出,派人盯着,闲来无事命沈凭上台舞剑消遣,做了一副礼贤下士,平易近人的模样,实际却在各种威胁,逼迫沈凭供自己玩赏。

    他时而命沈凭上台,时而隔着屏风,命沈凭为他和姜挽助兴。

    沈凭被迫看尽令人面红耳赤之事,短短数日,他在赵抑的折磨中,如行尸走肉,如断肠之人。

    他不断告诉自己,那无名血迹,绝不是赵或的。

    他相信赵或还活着,而他会在此,提剑等待时机的出现。

    活着。

    天空逐渐飘起绵绵细雨,深秋的风雨来去匆匆,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不断朝着地面砸下,开起一朵转瞬即逝的雨花,

    姜挽撑着伞走到赵抑身边,为他遮风挡雨,低声问道:“王爷,可要先到廊下避雨?”

    赵抑目不转睛看着台上淋雨之人,随后缓缓起身道:“让他继续舞。”

    “是。”姜挽垂头应声,举着油纸伞,撑着赵抑朝后方走去。

    雨滴砸得沈凭的眼帘难以睁开,但他的动作却丝毫不受影响。

    剑身平劈风雨,白皙的手腕旋转回环,殷红的流苏滑过掌心,长剑在雨幕中画圆,剑花绽放在暴雨之中,逐渐叫人瞧不起雨中人,唯有一道洒脱的红色身影,和如银蛇的长剑映入眼中。

    翩若游龙,潇洒写意。

    沈凭沉醉在剑舞之中,阖眼游走在偌大的戏台上,随着一曲毕,他如醉倒般朝着台面坠落,以为会有一双长臂接住自己,却后知后觉自己倒在雨泊里。

    当赵抑看见他朝后倒之际,身子前倾,脚下的动作下意识跨出半步,似乎想去接住这抹身影,却又在眨眼间收回了脚。

    这一点变化全然落在姜挽的眼底,令他内心生起一股强烈的嫉恨。

    沈凭倒在冷雨中,面朝上天,不断急喘着气,享受着如溺亡的快感。

    直至良久过后,他才偏头看向握剑的手腕,那处系着惊临的平安扣。

    他的心脏一紧,全身如跌入深海。

    记起赵或救起每一个溺水的自己。

    长廊下,只见一抹身影快步跑过,直到来至赵抑的跟前。

    赵抑眼角的余光瞥见来人,偏头看去,朝杨礼问道:“如何了?”

    杨礼回道:“禀王爷,马继详从启州和中州调兵入京,明日将抵达魏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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