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百合耽美 > 过关山 > 【正文完结】
    第191章 了结

    沈凭在大雪纷飞的日子回到了魏都。

    当时他从马车而下, 身披一袭墨蓝大氅,立于宫门口处,入眼看见身着明黄蟒袍的赵抑。

    入宫不得佩剑, 但沈凭却是剑不离身, 他手握吞山啸, 和赵抑面对面站在伞下,久久相望无言。

    他看见赵抑眼底欣然笑意,赵抑亦看见他眼底的万念俱灰。

    赵抑一如既往的翩翩君子模样, 不染纤尘,仿佛高墙外的战火硝烟都与他无关, 令人无法将他与罪恶联想。

    殊不知此人欲壑难填, 善于伪装, 表面看似温文尔雅, 实际却是操控着阴谋诡计的罪魁祸首。

    这一次,沈凭再次问起那句话。

    “你满意了吗?”

    赵抑仍似从前, 语气温柔道:“孤自然是满意的。”

    说话间, 他朝皇宫的方向轻扬下颚,示意沈凭朝着这座金色的牢笼而去。

    沈凭步履缓慢, 赵抑也迁就着他, 他们并肩而行, 是赵抑撑的伞。

    “幸仁,你可知这一天孤等了多久吗?”赵抑道。

    沈凭道:“但我从未想过是和你。”

    话虽不敬, 赵抑却不怒反笑道:“你想的人灰飞烟灭了。”

    沈凭心头一颤,身子一顿, 险些晃进了风雪中。

    他看着这座恢宏耀眼的皇宫, 双眼通红, 克制着内心的撕心裂肺, 放轻声道:“无妨,他自由便好。”

    这牢笼他来破。

    哪怕终其一生。

    今年的雪下得比往年更大,纷纷扬扬,铺天盖地卷席人间。

    沈凭被换上了新衣,吞山啸被置在空荡荡的宫殿中,他身着一袭红袍,身姿瘦削,青丝随意轻盘,立于漫天飞雪中,望着满园红梅,忽觉冷清寂寥。

    当赵抑下朝前来时,看见这抹身影的那一刻,恍如隔世,似乎回到当年听雨楼前的决裂,毫不留情面揭开双方的面具之时。

    这抹红影填满他此生的不甘,本该是他的另一面,而非世间俗物。

    如今却沾染了儿女情长。

    新裁的大氅上身时,沈凭从这满园的红梅中回神,“我不喜欢。”

    难得听见他提出要求,赵抑问道:“何物?”

    沈凭道:“红梅。”

    赵抑轻轻一笑,道:“好,你喜欢什么,孤给你换。”

    沈凭垂下眼帘道:“桂花。”

    赵抑道:“好,孤给你栽。”

    自沈凭入宫后,赵抑每日皆会前来他的寝宫,何事不做,只是安静停留良久便会离开。

    他对沈凭有求必应,十分有耐心,而这一切,都基于沈凭还未交出兵符。

    他们之间的对峙仍未停歇,相互僵持着。

    赵抑以谢文邺等人的性命要挟他回京,可却出尔反尔,始终不肯放他们一条生路。

    众人生死未卜,启、越、静三州亦未能收复,众人皆以为沈凭紧握兵符在手,如今朝廷没有兵符,便打不开启州的城门,朝臣施压于赵抑,逼他尽早对沈凭出手。

    但赵抑对他怀有怜惜,这点怜惜在旁人处绝无仅有,这是他对自己的怜惜。

    他不舍杀死的并非沈凭,而是自己。

    然而,他无法下手,并不代表无人不敢下手。

    好比对沈凭恨之入骨的姜挽。

    姜挽出现时,沈凭正在廊下的阶梯坐着,为吞山啸仔细拭擦着剑身。

    庆平山庄一战后,姜挽本该别无所求,因为他能永远待在赵抑的身边。

    可当他在废墟中捡到吞山啸回来后,赵抑的第一道命令,便是派人送剑去启州城换取兵符,且指名道姓要沈凭送回魏都。

    姜挽再度深陷患得患失中,直到沈凭出现在宫门,他立于雕栏玉砌的皇城,亲眼所见赵抑和沈凭并肩而来。

    那一刻,他彻底醒悟何为徒劳无功。

    有人无须争抢,能唾手可得旁人梦寐以求的一切,他看清这世间没有公平而言。

    他费尽心思铲除的红梅,会被悄无声息栽回,却又在沈凭随随便便的一句话中消失。

    他日日夜夜的承欢,未曾换来一丝真心。

    但沈凭却能如那高岭之花,被赵抑捧在高处,不舍得碰,未曾忽略。

    若不是真心,他想不出更合适的理由,去描述区别对待沈凭的原因。

    可沈凭却说:“这并非真情,而是怜悯。”

    赵抑在怜悯自己。

    姜挽看着花园中消失的红梅,那些坑坑洼洼的痕迹,将他的脸颊刮得生疼。

    他站在沈凭身侧,但中间隔着一段距离,是出自他对吞山啸的恐惧。

    姜挽道:“但不重要了,今日清影上朝之前,答应给我想要的地位,从前听闻你舞剑了得,登基前,我要你为我们舞上一段。”

    沈凭毫不犹豫道:“好啊。”

    姜挽有些意外朝他看去,但廊下坐着之人,波澜不惊拭擦着剑,像无欲无求,但更像心如死灰。

    墨蓝的大氅铺落在地,沈凭身着白袍慵懒倚自一侧,青丝随意挽着,落了几缕在手腕边,凤眸低垂,修长的指尖爱惜抚过吞山啸,迷人而危险。

    安静片刻后,沈凭忽而问道:“姜挽,赵抑知道你偷偷来吗?”

    姜挽蹙眉,藏起眼中的厌恶,道:“这等小事,即使知晓也不会责怪,你还是顾着自己吧。”

    等赵抑玩腻了,是死是活都是个迷。

    吞山啸被沈凭擦拭得一尘不染,待收刀入鞘时,他缓缓起身,站在原地看向姜挽。

    四目相对,将各自眼底的思绪看遍。

    沈凭握着吞山啸在手,为他添了一丝压迫,说道:“姜挽,庆平山庄的火是你放的,那你应该知晓赵抑为何让你前去吧。”

    姜挽侧过身,与他对视片刻,想起赵或在戏台上所言,沉默良久。

    他怎会不知,只是不愿承认。

    沈凭见他神情便心知肚明,道:“所以,你我的下场是一样的。”

    姜挽蹙眉看他,“我们不会一样的。”

    沈凭无奈一笑说:“那你说,为何他不肯放过谢家、陈写、百花街,却放过赵弦?”

    姜挽闻言不语,但心中已有了猜测。

    少顷,他才回道:“他放过了孔伐。”

    “是吗?”沈凭移开目光,看着天地一色,望着花园的树坑被大雪填上,“何必自欺欺人呢,如若你能活到他登基后,也许就不会说出这句话了。”

    很显然,姜挽比谁人都清楚,只是装聋作哑罢了。

    赵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知晓他身世之人,庆平山庄的布局,他看似给马继祥和潘淋漓机会,让他们设局给赵或请翁入瓮。

    实际上,无论是否前往中州参与此战,但凡触及布局者,皆是局中人。

    而中州一战,所要除掉的,只是不足为惧的蝼蚁罢了。

    赵抑要这些人远离魏都,是不想他们污了自己的贤名,以至于学子闹事后,他并未放过陈家,以闹事的缘由处置,他让天下人认为陈写弑父杀兄,残害血亲,用各种理由对无辜之人赶尽杀绝。

    即便如此,姜挽还是原谅了赵抑,因为他是靠着赵抑的青睐而活之人。

    姜挽道:“沈凭,倘若你交出兵符,我能让你离开魏都,彻底还你自由,从此你可在世间隐姓埋名,安享晚年。”

    沈凭慢慢转身,抬脚走出一步。

    但姜挽见状却退一步,凝视着沈凭手中的吞山啸,畏惧都体现在眼底。

    沈凭对他的害怕视若无睹,弯腰将吞山啸搁置在矮榻上,为它寻了个干净的地方,当起身再朝姜挽走近时,发现姜挽不再退步。

    两人的距离被慢慢拉近。

    沈凭绕着他走了一圈,轻飘飘的语气中充满蛊惑,道:“你不想在这皇宫里见着我,那赵抑同意吗?”

    姜挽沉下脸色,“这不是你该在意的。”

    结果在他话落时,身子瞬间绷住,因为沈凭将手虚虚搭在了他的肩头。

    沈凭朝着他的耳边稍微贴紧了些,像只风流的狐狸,言语间洒出温热的气息,在冰天雪地里显得过分明显,落在姜挽的耳廓,惹得那耳根发红。

    他的视线落在姜挽的侧脸,端详这张熟悉的脸颊,慢条斯理道:“你说得对,这不是我在意的,姜挽,你想要赵抑的爱,但很可惜啊,他是冷血之人,我送你一句话吧。”

    沈凭的指尖游走在他的肩膀,绕到他的另一侧,双手爬上他的双肩,低声说道:“无爱可破情局,无情可破全局。”

    姜挽顿时不悦,倏地转身。

    然而下一刻,他的身子一僵,瞳孔骤然收缩,眼眸中倒映着沈凭溅满鲜血的脸颊。

    “你”他艰难发声,收不住的鲜血溢出嘴角。

    沈凭搭着眼帘,把刺入他大动脉的蝴/蝶/刀用力几分,冷漠的凤眸淡漠,打量他惊恐的神情。

    他轻声道:“姜挽,我要的不是自由,而是你的性命。”

    话落,沈凭扣紧姜挽的肩头,把他死死钉在原地,注视着他充血的双眼,最后将右手握着的蝴/蝶/刀一拔,眼帘因溅出的鲜血眨了下,按着他的左手松开。

    他染血的指尖抵在姜挽的肩头,轻轻一推,望着姜挽朝后直直倒下,鲜血从长廊流下阶梯,迅速渗入雪地里,为天地一色添了一抹红。

    沈凭的目光朝前移去,睨着抽搐不止的姜挽,道:“我杀你,何须吞山啸。”

    姜挽双眼放大,靠着求生的欲望抬手,费力捂着脖颈自救,却无济于事。

    沈凭捏着蝴/蝶/刀在手,将干净的里衣找出,垂头细细擦拭,往脚边濒死之人绕行。

    他慢慢清理蝴/蝶/刀,不动声色踱步,沉下声道:“姜挽,你可知为何轻易死于我手吗?”

    “自作聪明啊。”沈凭把玩着蝴/蝶/刀在手,甩出的刀锋还带出两滴残血,他回想着过去种种,心头毫无波澜,“怀然之死,若没有赵抑相助,你又如何能引得众人入城,你的所作所为,一心为了赵抑着想,可是赵抑在乎吗?”

    他顿足在姜挽的耳侧,俯视着说:“赵抑所看到的,只有你瞒着他行动的一面,从他质疑你的忠心起,你便彻底沦为了弃子。”

    姜挽瞪大眼眸,各种思绪交织其中,眼睁睁看着沈凭蹲下身。

    沈凭用刀身轻轻拍在他的脸颊,“我杀不了赵抑,是因为他以数不胜数的人要挟我,但杀你呢,简直了如指掌。”

    姜挽哑然张嘴,却无法声张,徒剩怨恨的双眸怒视着他。

    沈凭略作可惜叹道:“别急着死啊,还没见到赵抑最后一面呢。”

    当赵抑赶来时,姜挽只剩一具死不瞑目的尸首,鲜血在寒冬中干涸。

    而沈凭就坐在一侧,对倒在身旁的尸首视而不见,依旧一副懒懒的神态,沾血的指尖抵着额角,事不关己哼着小调,煮茶听雪,悠哉悠哉,阖眼假寐。

    见状,赵抑感到匪夷所思,亲眼看着杨礼走上前,伸手朝姜挽探息,满脸震惊看向赵抑摇头。

    沈凭察觉被影子笼罩,停下哼歌,缓缓睁眼时,瞧见赵抑脸上的神色,情不自禁笑道:“看来太子殿下很不舍啊。”

    说话间,他从软垫上起身,垂头整理着仪容,用大氅将身上的血迹遮住,轻声续道:“早知如此,我便不下这么重的手,让他苟延残喘着,你们也能见最后一面。”

    这样也能让姜挽仔细感受,当初父亲生不如死的日子。

    可惜,失策了。

    赵抑一个箭步上前,骤然将他的手抓着抬起,扫了眼他手上的鲜血,视线移向他的脸颊一侧,上方遗留未曾处理的血迹。

    血色落在这张动人的脸上,称不上可怖,却妖冶诡异得很。

    他凝眸看着沈凭,压低声问道:“是你杀了他?”

    沈凭坦荡说道:“是啊,太子殿下。”

    赵抑压下心中的无名怒火,沉声问道:“为何?”

    沈凭打量着他脸上的神色,带着些诧异反问道:“难道不是太子殿下命他来杀我的吗?”

    闻言,赵抑眼底闪过一丝锋芒,恰好都被沈凭捕捉得一干二净。

    见他并未反驳,沈凭抿在嘴角的笑愈发灿烂,渐渐笑出声来,他们之间萦绕着浓重的血腥味,尤其是沈凭残留着鲜血的右手,相比一尘不染的左手,显得可怖极了。

    赵抑神色复杂看着眼前人,恍惚间,内心深处似乎有东西在分崩离析。

    他松开沈凭的手,转而掐住这张诡异的笑脸,所有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盯着面前这张陌生的面庞,咬牙说道:“孤从未命他来杀你。”

    沈凭一愣,遗憾地抿了抿唇,眨眼间展颜一笑。

    “但我就是想杀他。”他满脸的无所谓,态度更是随心所欲,“我不仅想杀他,其实我还想杀你呢。”

    闻言,杨礼倏地朝前跨出一步,但被赵抑的余光止住脚步。

    赵抑捏着他脸颊的手稍作用力,对沈凭的疯狂难以理解。

    沈凭朝他挑了挑眉说:“你允了他前来见我,难道就没想过我会杀他吗?”

    闻言,赵抑的眸光蹙闪,忍无可忍将他甩开,拽着他的衣领,朝雪地里用力丢去,目睹着沈凭狼狈滚落在风雪中。

    他立于长廊的阶梯上,居高临下望着雪地里痛快发笑的沈凭,眨眼间,他眼底的怜悯荡然无存,厌恶从内心油然而生。

    沈凭并未说错,是他允了姜挽前来的。

    是他让姜挽想尽一切方法找到兵符所在。

    也正如沈凭所言,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便是姜挽死。

    他料想沈凭不会放过姜挽,就像当初姜挽未曾放过沈怀建。

    原以为,从赵或手中活下的姜挽,也能躲掉手无缚鸡之力的沈凭。

    谁人能想,一招借刀杀人,沈凭破得干脆利落。

    赵抑偏头看向脚边的尸体,眉头紧锁,呼吸加重,内心生了无名怒火。

    他不解这股怒火从何而来,可当他看到姜挽死后这一幕,脑海中有刹那闪过杀了沈凭的念头。

    笑声逐渐在耳畔消失,他回想今日的早朝,文武百官因三州兵符对他步步紧逼,御史台甚至胆敢挑衅他的决策。

    如此僭越之举,在过去历代都未曾出现。

    原因显而易见,他迟迟未见登基。

    三州兵权若能到手,他不必等礼部择选吉日,能即刻即位。

    很显然,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心慈手软,并不能换来想要的一切,他又何须再忍。

    干脆毁了。

    赵抑冷冷瞥了眼四周,将视线收回,甩袖转身,目视前方离去,下令道:“传命下去,若启州不开城主动投降,除夕夜派人来取走沈凭的首级!”

    自姜挽死后,沈凭被勒令禁足,不得踏出寝宫一步。

    不仅如此,赵抑用尽无耻的手段要挟沈凭,逼得他要在除夕宫宴中,以祈福为冠冕堂皇的理由,让他在文武百官前剑舞。

    沈凭答应了,至此在除夕来临前,将自己锁在寝宫中未曾出现。

    直到除夕前夜,内侍省送来一袭金丝红袍,并且告知沈凭戏台已搭好,询问他是否需要前去彩排。

    当时沈凭问那戏台在何处,内侍省告知在宫门城楼。

    沈凭闻言后当即明白,赵抑要他当着天下人的面前,以一个玩物的身份,为所谓的新朝祈福。

    若有瑕疵,若生差池,赵抑便能以此为由,将他光明正大处死,最后将首级送去启州,逼钟嚣等人降服。

    沈凭应了内侍省的提议,在寒冬腊月,一袭圆领白袍,前去城楼戏台。

    他踩着阶梯,登上戏台中央,身置其中,仿佛高耸入云,令他忍不住张开双手,阖眼感受这久违的烟火世俗。

    临近新年,身处漩涡外的百姓国泰民安,魏都弄堂街巷新坊酒香,令人神往,百花街烟柳风光,如神迷目眩彩带飘落人间,州城钟鼓楼喧,说书声传至深巷,叫人拍案叫绝。

    唯有城楼戏台声高诉断肠,只剩沸沸扬扬的风雪问津。

    断断续续的一曲毕落,高空归于宁静,咆哮的寒风凄厉啸啸,竟夹杂着抚掌声从耳边传来。

    沈凭并未侧目看去,知晓来者除了赵抑别无他人。

    他眺望着高墙外的魏都,问道:“你来作何?”

    赵抑朝着他走去,抬手解下身上的大氅,想要为沈凭披上时,却被他撤步躲开。

    对视的那一刻,赵抑心头微凛。

    他凝望着沈凭发红的眼眸,还有其中深不见底的恨意,明白这才是沈凭真正的样子。

    沈凭对他恨之入骨,却在回京后未曾流露出来,让他一度怀疑沈凭向现实低头,逐渐对自己服从。

    可此时此刻的沈凭,显然是未被驯服的模样,让赵抑见之,居然觉得还能继续折磨,直到他彻底归顺,最后弃之如敝履。

    赵抑将氅衣披回身上,平静道:“见一面罢了,不必紧张。”

    沈凭漠然望他,厌由心生,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赵抑看着他萧条的背影,续道:“幸仁,明日结束后,孤会让你死得其所。”

    沈凭脚步一顿,侧目看去,淡漠道:“随你,毕竟你杀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赵抑沉眸,唇边勾起一抹笑,问道:“明日所舞何曲?”

    沈凭抬脚离开,头也不回道:“霸王别姬。”

    清辉明月,寒风凛冽,汹涌澎湃。

    城楼戏台并非沈凭一人独有,他不过是众人饮酒作乐间的插曲,赵抑以他非旦角之由无需他勾脸,唯有一袭金丝红袍上身,手执吞山啸,其装束远不及旦角万分之一。

    这是赵抑羞辱他的方式。

    “云敛清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注①]

    声起,声落。

    远处宴席中,歌舞升平,无人在意戏台的红影,文武百官相聚甚欢。

    沈凭右手掐着剑诀,左手抱吞山啸,周身雪色,剑若寒霜,红衣猎猎,青丝缠风。

    “备得有酒,再与大王对饮几杯。”[注②]

    酒起,酒落。

    外墙团圆夜,万家灯火,鞭炮烟火将一切掩盖,平民百姓阖家欢喜。

    沈凭蹲身朝向边陲,蹲身缓缓行礼,寒月姿映,长剑如芒,红袖藏风,尘雪回流。

    “大王慷慨悲歌,使人泪下。待妾妃歌舞一回,聊以解忧如何?”[注③]

    舞起,舞落。

    城外急蹄声,士卒列阵,战马嘶鸣如滚滚惊雷,千军万马杀声震撼。

    沈凭未能手持双剑,吞山啸破空出,白蛇吐信,神似游龙,身轻如燕,指弹晶泪。

    “罢。”[注④]

    一字招万众瞩目,龙椅中人斜倚抬眼,满眸清姿卓然,引人仰望注视,久不能移神。

    然而,当下一句唱词出现时,赵抑倏地从龙椅中起身,瞳孔微震,快速下令命人奔向城楼,势必拦下沈凭的举动,他更是阔步朝着戏台跑去。

    宴席上,众人为他突如其来之举感到莫名其妙,唯见张昌钦仍无动于衷畅饮。

    “大王啊,此番出战,倘能闯出重围,请退往江东,再图复兴楚国,拯救黎民。妾妃若是同行,岂不牵累大王杀敌?也罢!愿以君王腰间宝剑,自刎于君前。”[注⑤]

    剑起,欲落。

    火光穿雪幕,鼓声骤响,大军如飓风扫掠魏都,少年淄衣银铠破城。

    戏台之人阖眼,面朝高墙牢笼外,将吞山啸搭上肩头,在绝望中紧握宝剑,誓死奔赴黄泉路。

    “免你牵挂。”[注⑥]沈凭倚雪诉情,托风送意,泪洒城楼。

    惊临,我来陪你。

    作者有话说:

    [注①][注②][注③][注④][注⑤][注⑥]出自霸王别姬(京剧经典曲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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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2章 霸王

    吞山啸将落, 千钧一发之际,箭矢如流星划破深空,自冲杀皇城而来的重甲铁骑中射出。

    银箭冷芒所到之处, 璀璨夺目, 精准击中吞山啸的剑鞘, 将沈凭的手腕震得发麻,自刎之举顿停。

    在他倏然睁眼时,目光穿过蜂拥而至的骑兵, 掠过李冠和钟嚣等人,准确无误对视上拉弓之人深邃的双眸。

    吞山啸瞬间垂落, 沈凭的双眼如死灰复燃, 和威仪凛凛的赵或遥遥相望。

    他呆滞的片刻, 脑海中适才闪过一句话。

    “此战任何结果绝非真相, 你只需等我回来。”

    沈凭恍然醒悟,如鲠在喉, 眼眶温热, 喃喃道:“原来是这样吗。”

    他破声失笑,立即将吞山啸入鞘, 欲拔腿朝着赵或而去, 不料, 肩膀被一道力气锁住,红袍在狂风中翩跹, 当他转身之时,赵抑狰狞的神色映入眼眸。

    未等沈凭挣脱, 赵抑朝他率先挥去一拳, 将沈凭打得头晕目眩, 连连后退数步, 惊得赵或脸色骤变,立刻策马朝着城楼飞奔。

    他们听见冲锋陷阵的呐喊声,沈凭的余光出现疾驰而来的赵或。

    过去心死如灰的沈凭,在赵或出现的那一刻被彻底激活。

    此刻沈凭缓缓倒退,往戏台的栅栏靠去,站在狂风呼啸的高空中,朱红衣袍迎风起舞,如烈火中涅槃重生的凤凰,仗剑于雪虐风饕,风华绝代。

    赵抑朝着沈凭步步逼近,忽然间,沈凭脚步停顿,凭栏而站,将手中的吞山啸高举。

    当眼角察觉城楼下破势而来的身影时,他握剑的手一松,吞山啸自高台乘风坠落而下,驰骋前行的赵或瞬间松开缰绳,自攀越背上踏鞍跃起,接住长空中的吞山啸。

    霸王剑自赵或手中再度出鞘,从天而降劈向宫门镇守的禁军。

    禁军万万没想到,他们死守的宫门,会被人自内打开,仿佛迎着凯旋的军队,任由黑压压的府兵如潮水般涌进皇宫。

    安圆领着皇城内的禁军,手握刺剑衣诀猎猎,与策马入城的赵或相视一笑。

    从梁齐砚打开魏都的城门,再到安圆打开皇城的宫门,让赵或领着将士们一路无阻杀回京城。

    这是方重德为胜利所筑的锁。

    而赵或是钥匙。

    通往戏台的两侧被杨礼杀出血路,残肢断臂随处可见,横七竖八的尸体堆砌成路,城楼四周腾起窜天的浓烟,漫天火焰将戏台照得明亮,如红绸飞扬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中。

    赵抑目光落在沈凭身后,黑夜中,璀璨辉煌的京都如明珠,镶嵌在一望无际的江山里。

    他沉声怒道:“幸仁,燕王他不属于魏都。”

    沈凭仿佛听见天大的笑话,他于硝烟战火中朝赵抑问道:“那太子认为,惊临应该属于哪里?”

    赵抑目视着边陲的方向,朝着他慢慢走近,冷声道:“他属于北越关山。”

    话落的瞬间,他伸手再次向沈凭挥打出去,沈凭于栅栏处,早已退无可退,在他逼近的那一刻,袖下的手一收,蝴/蝶/刀被他反手而握,赵抑的重拳逼至眼前之际,蝴/蝶/刀迎面而上。

    银光自眼前挥过,赵抑快速后仰闪避,挡下他的回刺,换手将沈凭的衣领抓住,将人毫不留情丢至戏台中央。

    几周翻滚,沈凭后背撞上另一侧栅栏,手中的蝴/蝶/刀被震落。

    赵抑几步上前,迅速踩住沈凭想要捡刀的手,蓄力将这双手碾进雪里,听着骨指的碎裂声,心中涌上一阵快意,恨不得踩烂、揉碎。

    他凝视着沈凭痛苦的神情,一字一句道:“他不属于魏都,他命中注定就该守着皇朝的边疆!”

    沈凭听着他这番话,忽然失声笑道:“是吗?”

    赵抑低头朝他看去,只见沈凭突然握拳,朝着赵抑的膝盖一侧击去,赵抑的腿脚一阵麻木,踩着沈凭的脚松了下,重心不稳导致整个人后撤半步。

    便是这时,沈凭翻身捡起雪地里的蝴/蝶/刀,起身之际,握住刀柄,将手中的蝴/蝶/刀朝前一甩。

    刀身在空中飞速翻转,带着残影破空而去,刺向赵抑的胸膛,猝不及防扎进心脏。

    未等赵抑反应,沈凭眼神一凛,快步跃上前,抬脚踢开他欲拔刀的手,回身再扫腿,踹中他的头颅。

    赵抑趔趄晃倒间,身子撞上栅栏,半个身子倾出去,一阵眩晕过后,他借栅栏支撑身子,迅速拔出蝴/蝶/刀。

    然而,他未曾接触过此物,当生疏握住蝴/蝶/刀时,余光又见拳头出现。

    沈凭将指虎扣在未受伤的手上,紧握成拳,用力朝他的脸颊击打。

    蝴/蝶/刀自赵抑手中拔出,拳头击中颧骨,令他握刀的手一抖,蝴/蝶/刀脱落,被沈凭伤痕累累的手心接住。

    沈凭接住刀,率先刺入他扶着栅栏的手,待赵抑因疼痛被迫松开栅栏后,又见沈凭换手握刀,朝着他另一侧的手臂刺进。

    赵抑痛苦地嘶吼,声音引来杨礼的注意力,当杨礼快速解决面前的府兵时,连忙折身前去救驾。

    不料,跨出脚步的瞬间,身后忽感有杀气袭来。

    他欲回头之际,凌厉的剑芒从后背乍现,逼得他不得不侧身躲避,踩着城墙翻身避开。

    当他对视上赵或的那一刻,脸色骤然大变,只见赵或手握吞山啸,势不可挡朝他挥去。

    “杨礼,让本王替怀然送你一程!”赵或冷声道。

    话音一落,杨礼举剑挡下翻砍的吞山啸,剑身交错中发出尖锐的摩擦声。

    杨礼被这惊人的臂力震得虎口一麻,险些没能握住长剑。

    他站在阶梯上,想借高度的优势逼退赵或,可惜被赵或识破招数。

    当杨礼抡起长剑连番劈下时,赵或不仅靠先天体力的优势抵挡,还瞄准他挥起长剑的空隙,抓住时机后撤一步,偏头闪避剑锋。

    长剑落下,杨礼目睹斩空时瞳孔陡缩,赵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剑,握紧吞山啸凌空砍下,青筋暴起的手臂仿佛撑破银甲,“铮”的一声,杨礼的长剑被砍断。

    杨礼双眼睁大,再想躲避为时已晚,赵或连喘息的机会都未曾给他。

    赵或将吞山啸一提,一手扣住杨礼的肩头,把人拽向举起的吞山啸前。

    杨礼身子一顿,惊恐万分低头看去,亲眼看着吞山啸从自己的银甲穿过。

    当刀身挑断赵抑的经脉时,沈凭望着垂死挣扎的赵抑,目光冷厉,一袭红袍仿佛自血泊中爬出。

    他缓步上前,蔑视着赵抑道:“你说惊临属于边关,那我用亲身经历告诉你,没有北越关山线,魏都甚至连个屁都不是,那是前朝洗不清的耻辱,是你身上永远抹不掉的痕迹。”

    提及前朝,赵抑脸色一黑,如陈年丑事被当面揭开,令他无处可逃。

    他咬牙忍痛,双眸被憎恨和欲望蒙蔽,在沈凭欲接着说下去时,赵抑用尽全力握着拳头,当沈凭靠近之际猛地抬手再次扬去。

    沈凭生生挨下这一拳,嘴角溢出血丝,朝后踉跄半步,让赵抑趁机躲开摇摇欲坠的栅栏。

    但沈凭并未退缩半分,他抹掉嘴角的鲜血,反而不顾危险,靠近疯狂捡起武器防身的赵抑。

    两人狼狈不堪,相互撕咬,寸步不让。

    赵抑捡到长剑后,疯魔似地朝着沈凭砍去,愤怒喊道:“孤不是前朝人!孤不是!你们这些乱臣贼子!孤要杀了你们!”

    他因手臂受伤挥不动长剑,眼睁睁目睹长剑从手中脱落,他仓皇跌落,弯腰爬向雪地里的长剑。

    沈凭睨着他周而复始地拾起,将他步步逼近城楼边沿。

    狂风在耳边呼啸,赵抑不甘地咆哮,崩溃洗去那凭空而来的身世,辱骂令自己丧失一切的人。

    他沙哑痛斥道:“沈凭!是你剥夺了孤的所有!若非是你煽动赵或,他根本不会和孤争夺这天下!赵或不过是一介莽夫,手中沾满鲜血的恶鬼!他德不配位!你们二人不得好死!天下人绝不会臣服在你等乱臣贼子之下!”

    沈凭直视着他癫狂的举动,听着不堪入耳的诅咒,冷冷道:“那我偏要亡命黄泉不安的前人知道,要后世悻悻学子知道,我要这天下人都知道,北越关山不仅是惊临的,就连整个大魏,都得是他的!”

    “未来万古长河的历史中,总要有浓墨重彩的一笔,是为我的惊临而书写!”

    “他绝不是你的刀,也不是你的甲,他是百姓的城墙,是大魏的霸王,是这天下共主!”

    赵抑痛苦地大吼,奋起身朝着沈凭扑去,欲带着沈凭一起坠入身后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们鬓边的青丝被拂起,城楼下滚滚浓烟窜天而上,赵抑拼尽全力拽着沈凭朝后倒去。

    沈凭扣紧指虎在手,往他的伤口不断落下。

    然而,赵抑却毫无波澜,他的眼中是诡异的愉悦,在濒死的这一刻得到了痛快。

    赵抑狰狞笑道:“沈凭,陪我同归于尽吧。”

    冬日的暴雪卷着两人,跌往身后无边的炼狱。

    危在旦夕之际,一抹影子闪身上前,沾染鲜血的手伸向那抹红影,猛地用力将其拉回。

    拉扯的两人被瞬间分开,赵或徒手将赵抑拖起,一声怒吼之下,绷紧的长臂拽着活人,毫不留情朝着栅栏外扔去。

    城楼下厚重的积雪被溅起,赵抑坠入了风雪中,跌入了尸山血海里。

    子时前刻,万籁俱寂。

    呼吸化作白雾,裹着浓烟消失世间。

    赵或腰间蓦地一痛,立刻垂首看向怀里。

    沈凭用力拧他的腰,埋头抽噎斥道:“你要玩死我吗?”

    赵或低低一笑,心疼安抚道:“对不起,再也不会了。”

    月色被火光藏尽,一缕烟花升空,在子时照亮天地。

    沈凭拧着的手缓缓松开,扑落在他怀里放声痛哭。

    赵或将他紧紧裹在怀中,俯身吻住他的发顶。

    “我回来了,新年快乐,幸仁。”-

    两个月后,捷报抵达南诏国和北越山营地,彼时魏都正值开春之际,明堂前走来一抹身影,殿内年轻的帝王正专注处理着政事。

    在身影出现的那一刻,帝王下意识抬首,和灯影下之人对视,他果断撂下笔墨起身迎去。

    “幸仁。”

    “惊临。”

    赵或把人牵进殿内,伺候的众人低头,悄然退了下去,还不忘将殿门阖上。

    待沈凭被按在龙椅中坐着时,赵或拨开桌面的奏疏,找到两封书信推到沈凭面前。

    书信的落款是来自盛寻劝和祝赞,能得到回信,显然登基大典必有他们的到来。

    沈凭为此感到欣慰,将看完的书信搁置一旁,握着赵或粗粝的手指,把玩着他的指尖,若有所思道:“听闻今日孔伐请辞告老还乡了?”

    赵或倚坐在偌大的书案上,另一只手朝沈凭的鬓间伸去,将他眼尾贴着的一缕青丝拨开,道:“那日他为了此事,在御书房外跪了数时辰。”

    孔伐和谢文邺的一场对峙后,他便生了一场重病。

    他终其一生,只想得到先师的肯定罢了。

    数年前的那个冬至,他身着沾满深巷淤泥的官袍,出现在一座不起眼的屋舍前。

    隔着一扇门,一堵高墙,让他信念彻底崩塌。

    他无法接受方重德在未知赵抑的身世前,选择收赵或为学生,倾囊相授一切。所以他要向方重德证明自己,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世事难料,他连方重德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他费尽心血将赵抑推上储君之位,便时时刻刻等着方重德回京。

    如今往事不堪回首,他于心有愧,在除夕夜后,于御书房前长跪不起,最终昏厥在殿前。

    魏都这场风雪,吹倒数不胜数的人。

    沈凭抬首看向赵或,神色有些迟疑。

    在他欲言又止间,赵或仿佛洞若观火了一切,率先说道:“不如让他去越州吧。”

    闻言,沈凭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两人心照不宣一笑。

    孔伐在过去鬼迷心窍作出的选择,并不能用作否定他平生的功劳。

    清流派的建立,奠定着王朝的新生。

    这也是赵或要瓦解世家的原因。

    孔伐和张昌钦作为清流派的代表,用短短十余载的清流派,摧毁百年世家的根基,却从未赶尽杀绝,而是让世家之才以另一种光景出现在历史中。

    对于赵或而言,孔伐需要的是将功补过。

    越州城,有方重德生前最后的痕迹,且越州是前朝洗不清的耻辱。

    孔伐余生所创造的价值,终将用来为他错误的过去还债。

    殿外突然听见烟花声传来,殿内两人不约而同朝外看去,皆为此感到疑惑,毕竟眼下并无佳节。

    赵或将沈凭牵起,十指相扣,带着人朝外走去。

    当殿门推开的瞬间,绚丽的烟火再次升空,映照在四目之中。

    两人循着出现的身影看去,眼底的疑惑化作笑意。

    “回来了。”沈凭和苏尝玉同时开口。

    赵或扫了眼他们脚边的爆竹烟火,“皇宫重地,肆意纵火,成何体统。”

    话虽如此,但语气却是调侃。

    苏尝玉不服,瞥了眼身边的贺宽,拿金算盘拍他道:“怎么回事,你们在中州不是说好了凯旋放炮吗?”

    贺宽抬头揉了下他的脑袋,宠溺笑道:“话虽如此,但我们现在的确有些明目张胆。”

    若非安圆懒得拦着他们,恐怕这些玩意儿连宫门都进不来。

    说话间,他朝赵或看去,本想靠上前拍肩,但想到身份有别,微微抬起的手又压了回去。

    不料,他的肩膀在下一刻遭到重创。

    贺宽有些惊讶朝赵或看去,兄弟两人对视瞬间,默契一笑,继续用属于他们的方式打招呼。

    苏尝玉朝赵或行礼道:“殿哦不对,陛下安。”

    他们闻言一笑,赵或把贴着他的沈凭拉回来,宣示主权道:“还有呢?”

    苏尝玉最懂左右逢源了,连忙又朝着沈凭补上行礼,道:“君上也安。”

    沈凭无奈一笑,回想他们的云游,问道:“这次远行到了何处?”

    苏尝玉回到贺宽左边站着,两人相视而笑,道:“去了北越关山外。”

    沈凭有些意外,未料此去路途竟这般遥远。

    回想远途而归,贺宽道:“当初营地听闻启州和中州事变,原是想带兵攻城。好在中州一战后,我们及时潜回了启州,遂令他们原地待命。后来魏都大捷,我计算着互市将开的时日,便带着画秋和捷报去越州报喜。”

    提到互市,苏尝玉的眼珠子发亮,珠算跟着他的左手噼啪作响,欣喜若狂说道:“外族买卖的都是好东西啊,我正愁着要钱呢,所以待久了些,顺道摸索两族买卖的习惯。”

    行商于苏尝玉而言再简单不过,从前他便在越州待过,后来又随着孙作棠学习双手拨珠算。

    从零开始虽不易,但万变不离其宗,他能在行商举一反三,亦能快速掌握最拿手的珠算。

    沈凭奇怪问道:“现在苏家回到你手里了,为何还急着要钱?”

    “谁会嫌钱多啊!”苏尝玉脱口而出道。

    赵或端倪着他,“只是这样吗?”

    苏尝玉一听,心里犯虚,朝着贺宽贴近,支支吾吾说:“我就是想帮帮你们”

    贺宽轻声一笑,护着他道:“画秋听闻江州运河停工,如今国库不充盈,便想着掏钱相助。”

    沈凭不可思议问道:“你想好了吗?”

    贺宽想接着回答,但被苏尝玉抢先一步说:“想好了,反正本来也快竣工了,不过我想求一样东西。”

    赵或看了眼沈凭,道:“有求必应。”

    苏尝玉很是惊喜,抱着金算盘上前,走到沈凭的身侧,小心翼翼说:“就是先前幸仁君上提过一个叫赞助商的东西,我想在河堤给苏家冠名。”

    沈凭愣了下,很快明白他的目的所在,如此一来苏家也能流芳百世了。

    赵或平日没少和沈凭聊及现代,大致明白苏尝玉话中所指,随后颔首道:“君无戏言。”

    得了承诺后,苏尝玉开心跳回贺宽的身边,毫不顾忌朝贺宽的臀部拍了下,吓得贺宽脸色一僵,无奈叹了声说:“在外面呢。”

    苏尝玉肆无忌惮地揉了下,“那我给你捂一捂。”

    他的狂言让贺宽耳垂微红,惹得其余两人失笑。

    赵或朝贺宽问道:“老四如何了?”

    话落,嬉笑打闹的声音戛然而止,贺宽正色说:“回京途中我们去了蔡家,听闻他在鸦川口遇到骄阳,被骄阳怂恿去军营里,不知眼下如何了。”

    赵或偏头看向沈凭,揽上他的肩膀道:“也好,随他去吧,有人看着就行。”

    沈凭问道:“接下来你二人有何打算?”

    贺宽思索少顷,牵起苏尝玉的右手道:“去一趟中州,请魏姐为画秋打理官州。”

    大捷后,他带苏尝玉回家吃饭,坦白了一切。

    如今他不再是贺家唯一的希望,他对苏尝玉的负责,亦是对贺远行的尽孝。

    提及魏辞盈,他们的思绪回到中州,皆下意识扣紧身边人的手。

    赵或道:“替我好好谢她。”

    庆平山庄之战是生死局,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

    从雪云逃离后,赵或便计划此局。

    他要赵抑和姜挽下黄泉,就必须要以身冒险。

    局中局,身死破。

    赵或计划入城后布局发动战事,未料计划赶不上变化。

    踏入中州起,战争一触即发。

    赴死救皇嗣时,马继祥拉出的那一箭,是冲着赵或的头颅而去,哪怕将其挡下,恐会穿手刺伤,再也无法握剑。

    万万没想到,为赵或抵挡致命一击的,是沈凭给他系在手腕的平安扣。

    箭头刺中平安扣,玉石瞬间断裂,赵或的手腕只受了皮外伤。

    混战之中,姜挽被暗卫藏起,无情的大火将庆平山庄吞灭,交战的双方两败俱伤,当时贺宽坚守中州城门,抵抗埋伏的援军。

    赵或将孩子托付给冯奇,命他带着皇嗣离开,决定和马继祥等人决一死战。

    筹谋此局,乃迫不得已之举。

    他们要逼赵抑先出手,当民不聊生之时,方可顺其自然夺位。

    赵或从未想过给沈凭留遗言,他坚信自己绝不会战败。

    纵使是死,他也会见到沈凭。

    否则他死不瞑目。

    直到他们等来魏辞盈的出现。

    魏辞盈带着从前的手足,断了马继祥的后路接走皇嗣,让冯奇有机会传贺宽前来增援,带人折身营救被困火海的赵或。

    赵或用吞山啸将马继祥了结,但身受重伤倒在血泊里,险些消失在冲天的火光中。

    是贺宽等人在寒冬中浇湿全身,不顾一切将他们救出。

    后来他们制造假死,在魏都大军攻破之际,被魏辞盈藏身镖队,趁乱送回启州。

    但未料姜挽捡走了吞山啸,让沈凭入城为筹码,逼三州归顺。

    赵抑以为用沈凭要挟,便能得到三州兵符,殊不知,赵或不靠兵符掌握三州,兵符是各州将领的头颅。

    若要三州归顺,需屠尽各州将领。

    但显而易见,想留千古圣贤之名的赵抑,并不会做此决定。

    待赵或醒来后,得知沈凭入魏都,二话不说下令起兵入城。

    当年方重德一问禁军,二见梁齐砚,早已在暗中为赵或布好回京之路。

    他借梁齐砚辨张昌钦,得知两派无人能撼动区区京兆尹时,便明白张昌钦不属两派。

    张昌钦忠于天下百姓,魏都城门至关重要,能断天下共主者,是心怀苍生者,敢为百姓谋道,已非常人所及也。

    他能看透三州大局,未必看不透朝堂阴谋。

    赵抑和前朝人的联手,张昌钦能忍一时,绝不能忍一世,这是方重德的谋局。

    后来,当张昌钦从谢文邺口中得知赵抑的身世,为这场铺垫好的谋局再添胜算。

    当初他从谢府出来后,被赵抑单独召见,将赵弦递信之举供出,搅动僵持的局势,加速赵抑的灭亡。

    张昌钦在朝堂明哲保身多年,而梁齐砚之职不动如山,意味他们绝非泛泛之辈。

    一扇城门,一扇宫门。

    皆在方重德的手中打开-

    “恭贺君上。”沈府门前,沈复杰携母亲朝来人行礼。

    沈复杰今日一袭靛青长袍,洗去一身傲慢显得低调稳重。

    沈凭噙着浅笑看他道:“回来可还习惯?”

    “有些吵闹。”沈复杰如实说道。

    沈凭闻言时略微怔了下,待沈复杰投来目光时,两人忽地相视一笑,过去种种,付之笑谈中。

    在沈怀建离世后,沈凭遣散家中仆人,将所有值钱的东西全部打包,在离开魏都,命镖局送去了沈复杰的府上。

    沈家的一切,本该属于沈复杰。

    沈凭能被沈怀建的认可便足够了。

    穿越后,他在这个时代有了家,他从为求自保,到保住沈家,都是为了感恩沈怀建给自己的一切。

    父亲不在,沈家于他而言,便已烟消云散。

    半日闲谈,沈凭将沈复杰闲云野鹤的日子细听,竟有些怀念在北越营地的日子了。

    直到斜眼落日,沈府门前出现一辆马车,但车厢中人迟迟未见出现。

    但沈凭知晓,是赵或来了。

    赵或未下马车,是免于施压旁人。

    沈复杰将人送出府门,朝着沈凭拜别道:“愿不负盛世。”

    沈凭颔首回礼道:“祝繁花似锦。”

    今生就此别过,往事如飞花,消散人世间。

    这辆马车最后停在谢府门前,赵或率先走下马车,回身将身后之人牵了下来。

    两人携手朝着府内而去,行至春暖花开的园子中,拜见了谢文邺。

    谢文邺一袭鸦青锦衣,身在花草中修剪,鬓间落下的银发随汗贴在额角,模样瞧着沧桑许多,却添几分云淡风轻之姿,褪去沉重的官袍,他的背脊也弯下些许,不过于他而言胜在洒脱。

    看见来人后,他噙着淡笑行礼,把他们带到树下阴凉之处。

    管事上前看茶,将手帕递给谢文邺擦拭,随着春风拂面,很快便将他额角的汗水吹干。

    赵或从袖中取出一枚腰牌,那是随时出入皇宫的令牌。

    谢文邺接过后放在石桌上,忽地笑道:“竟还是这枚腰牌。”

    赵或不解道:“舅舅此话怎讲?”

    谢文邺说:“先帝当年,也赠于我同样之物,说来还是我的错,先皇后靠着这枚腰牌邂逅了先帝,之后这枚腰牌便凭空消失了。”

    但其实若是细想,也能猜到一二。

    赵渊民生性多疑,得知谢望桦的身份后,当年的他仍处于根基不稳,难免忧心有权臣只手遮天,可他不能失去世家的支持,遂以困住谢望桦来牵制谢家。

    赵或闻言时错愕片刻,他张了张唇,却一言未发。

    年幼之时,他与谢家亲近,意外得知谢文邺为权势母后送去宫中,他未曾求证,尤其见到母后不快时,更不屑去求证,认为这本就是权谋之术中司空见惯的手段。

    从此这颗怨恨的种子埋长存内心,在他叛逆之年生根发芽。

    他对谢家的感情复杂,唯有利用征战摆脱束缚,远离皇宫这座牢笼,在天地间追求自由。

    可如今看来,他终究归根落叶。

    回看这枚腰牌,忆起旧事,他恍然醒悟老师当初所言。

    谢文邺最懂教导之道。

    他若不懂受困权力的痛苦,又怎会由着赵或和谢长清随心所欲。他从未威胁逼迫,甚至牺牲自我成全他们所求,更不求回报。

    赵或心怀愧疚,问道:“舅舅,大魏仍需要你。”

    这是谢文邺第三次听见这句话了,但他的答案始终如一。

    他轻轻摇头,将腰牌推了回去,望着赵或衣袍上绣着的黑金腾龙纹,如释重负道:“我该做的,已经做了。”

    怎料却见沈凭抬手,将腰牌再度朝他推去。

    沈凭对视上他困惑的眼神,坦然说道:“也许惊临所言,指的是皇嗣。”

    谢文邺一听,略带诧异看向赵或。

    赵或颔首道:“先帝的皇嗣,他需要一位老师,不知舅舅可愿接纳教导?”

    此言一出,谢文邺明白他们的心意,沉默良久后,在他们满怀期待的目光慢慢点头,至此成为新朝太师。

    新修剪的花草散发缕缕沁人的清香,和煦春风越过山脉大川,唤醒新生大地-

    宣政大殿檀香萦绕,书案前端坐的帝王执笔蘸墨,御案上方端放着两顶帝冕,新裁的龙袍彰显帝王得天独厚的威仪矜贵,身躯凛凛,气宇轩昂。

    殿内传来脚步声,赵或闻声抬首,握笔的手一顿,浓墨滴落在笔下的奏疏上,晕开一朵墨花。

    沈凭看着他失神的模样,轻轻失笑一声,问道:“好看吗?”

    赵或目瞪口呆道:“很好看,真的。”

    他从龙椅中起身,朝身着王袍的沈凭走去,目不转睛打量着。

    这袭王袍如光华明月流动倾泻于殿内,将沈凭衬得风华绝代,雍容尔雅。

    直到他顿足在沈凭面前,捧起这眉如墨画的脸颊,俯身狠狠吻了一口,带唇舌分离时,两人莞尔一笑。

    “吉时快到了。”沈凭提醒他。

    话音刚落,他们脚下忽地感觉有轻微的颤动,顿时明白时辰已到。

    赵或牵着他,走向偌大的御案前,他们各自将上方的帝冕拿起。

    为对方相互低头,为对方相互加冕。

    殿门被人轻叩。

    赵或轻抚他的脸颊,眸光攒动,百感交集道:“终于。”

    沈凭朝他伸出掌心,温声道:“你虽为天下的君王,却是我一人的惊临。”

    赵或心头震颤,看着那掌心一笑,抬手搭上,却在下一刻反手将其握住,十指相扣,携手朝殿外走去。

    宣政殿的大门被推开,辉煌金光自天际破云射出,为气势磅礴的新朝镀上霞光,尽染九州万里。

    登基大典,殿前百官列阵,百丈金毯延至城门,放眼朝恢宏宫门望去,见声势赫奕的群象踏着重步而来,停在长阶之下。

    沈凭在距离阶前还剩一步时突然顿足,他慢慢松开赵或的掌心,目送这位帝王立于朝臣之前。

    未料赵或方跨出的腿竟收住,为他撤步,与之并肩。

    新朝承袭天下之号曰大魏,定弘元永盛,以答万国之心。

    尚书省以尚书令张昌钦为首,携左右仆射张岷、钱观仲于新帝前。

    一声号令。

    “跪——”

    中书三省掀袍下跪,领文武百官,各朝使节,朝拜高殿新君。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鼓声如雷般响起,震耳欲聋,浩浩荡荡的群象长鼻朝天,响彻云霄的象声冲破长空,震天撼地,洪亮声弥漫至山河万里。

    琉璃瓦重檐殿顶下,两位新君以一场盛宴开启永盛元年。

    鸣钟击磬,歌舞升平时,文武百官随新帝盛邀南诏国主,可汗祝赞落于宴席上座,恭迎九州朝拜。

    赵或携手沈凭自龙椅中起身,斟酒举杯,朝向诸君。

    高喊。

    “祝我们风生水起!”

    作者有话说:

    完结啦。(后续先修文,欠着番外)

    感谢世界上最可爱的读者们五个月的陪伴(贴贴)

    一到剧情流字数都超预算,幸好足够热爱,前期和中期基本没有卡文,后期找收线时掐指一算,很好又喜提十几万字。无论是连载还是完结期间,还是有很多不足之处,今后仍需要多输入。还是那句,和优秀正剧作品差距极大,跪着码字自我打磨,是个空空如也的容器。写文不求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无论故事好坏都有个结局,漫漫长路谢谢宝宝们陪伴。

    新书预收求收藏,再次谢谢阅读和支持。

    祝我们风生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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