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了结
沈凭在大雪纷飞的日子回到了魏都。
当时他从马车而下, 身披一袭墨蓝大氅,立于宫门口处,入眼看见身着明黄蟒袍的赵抑。
入宫不得佩剑, 但沈凭却是剑不离身, 他手握吞山啸, 和赵抑面对面站在伞下,久久相望无言。
他看见赵抑眼底欣然笑意,赵抑亦看见他眼底的万念俱灰。
赵抑一如既往的翩翩君子模样, 不染纤尘,仿佛高墙外的战火硝烟都与他无关, 令人无法将他与罪恶联想。
殊不知此人欲壑难填, 善于伪装, 表面看似温文尔雅, 实际却是操控着阴谋诡计的罪魁祸首。
这一次,沈凭再次问起那句话。
“你满意了吗?”
赵抑仍似从前, 语气温柔道:“孤自然是满意的。”
说话间, 他朝皇宫的方向轻扬下颚,示意沈凭朝着这座金色的牢笼而去。
沈凭步履缓慢, 赵抑也迁就着他, 他们并肩而行, 是赵抑撑的伞。
“幸仁,你可知这一天孤等了多久吗?”赵抑道。
沈凭道:“但我从未想过是和你。”
话虽不敬, 赵抑却不怒反笑道:“你想的人灰飞烟灭了。”
沈凭心头一颤,身子一顿, 险些晃进了风雪中。
他看着这座恢宏耀眼的皇宫, 双眼通红, 克制着内心的撕心裂肺, 放轻声道:“无妨,他自由便好。”
这牢笼他来破。
哪怕终其一生。
今年的雪下得比往年更大,纷纷扬扬,铺天盖地卷席人间。
沈凭被换上了新衣,吞山啸被置在空荡荡的宫殿中,他身着一袭红袍,身姿瘦削,青丝随意轻盘,立于漫天飞雪中,望着满园红梅,忽觉冷清寂寥。
当赵抑下朝前来时,看见这抹身影的那一刻,恍如隔世,似乎回到当年听雨楼前的决裂,毫不留情面揭开双方的面具之时。
这抹红影填满他此生的不甘,本该是他的另一面,而非世间俗物。
如今却沾染了儿女情长。
新裁的大氅上身时,沈凭从这满园的红梅中回神,“我不喜欢。”
难得听见他提出要求,赵抑问道:“何物?”
沈凭道:“红梅。”
赵抑轻轻一笑,道:“好,你喜欢什么,孤给你换。”
沈凭垂下眼帘道:“桂花。”
赵抑道:“好,孤给你栽。”
自沈凭入宫后,赵抑每日皆会前来他的寝宫,何事不做,只是安静停留良久便会离开。
他对沈凭有求必应,十分有耐心,而这一切,都基于沈凭还未交出兵符。
他们之间的对峙仍未停歇,相互僵持着。
赵抑以谢文邺等人的性命要挟他回京,可却出尔反尔,始终不肯放他们一条生路。
众人生死未卜,启、越、静三州亦未能收复,众人皆以为沈凭紧握兵符在手,如今朝廷没有兵符,便打不开启州的城门,朝臣施压于赵抑,逼他尽早对沈凭出手。
但赵抑对他怀有怜惜,这点怜惜在旁人处绝无仅有,这是他对自己的怜惜。
他不舍杀死的并非沈凭,而是自己。
然而,他无法下手,并不代表无人不敢下手。
好比对沈凭恨之入骨的姜挽。
姜挽出现时,沈凭正在廊下的阶梯坐着,为吞山啸仔细拭擦着剑身。
庆平山庄一战后,姜挽本该别无所求,因为他能永远待在赵抑的身边。
可当他在废墟中捡到吞山啸回来后,赵抑的第一道命令,便是派人送剑去启州城换取兵符,且指名道姓要沈凭送回魏都。
姜挽再度深陷患得患失中,直到沈凭出现在宫门,他立于雕栏玉砌的皇城,亲眼所见赵抑和沈凭并肩而来。
那一刻,他彻底醒悟何为徒劳无功。
有人无须争抢,能唾手可得旁人梦寐以求的一切,他看清这世间没有公平而言。
他费尽心思铲除的红梅,会被悄无声息栽回,却又在沈凭随随便便的一句话中消失。
他日日夜夜的承欢,未曾换来一丝真心。
但沈凭却能如那高岭之花,被赵抑捧在高处,不舍得碰,未曾忽略。
若不是真心,他想不出更合适的理由,去描述区别对待沈凭的原因。
可沈凭却说:“这并非真情,而是怜悯。”
赵抑在怜悯自己。
姜挽看着花园中消失的红梅,那些坑坑洼洼的痕迹,将他的脸颊刮得生疼。
他站在沈凭身侧,但中间隔着一段距离,是出自他对吞山啸的恐惧。
姜挽道:“但不重要了,今日清影上朝之前,答应给我想要的地位,从前听闻你舞剑了得,登基前,我要你为我们舞上一段。”
沈凭毫不犹豫道:“好啊。”
姜挽有些意外朝他看去,但廊下坐着之人,波澜不惊拭擦着剑,像无欲无求,但更像心如死灰。
墨蓝的大氅铺落在地,沈凭身着白袍慵懒倚自一侧,青丝随意挽着,落了几缕在手腕边,凤眸低垂,修长的指尖爱惜抚过吞山啸,迷人而危险。
安静片刻后,沈凭忽而问道:“姜挽,赵抑知道你偷偷来吗?”
姜挽蹙眉,藏起眼中的厌恶,道:“这等小事,即使知晓也不会责怪,你还是顾着自己吧。”
等赵抑玩腻了,是死是活都是个迷。
吞山啸被沈凭擦拭得一尘不染,待收刀入鞘时,他缓缓起身,站在原地看向姜挽。
四目相对,将各自眼底的思绪看遍。
沈凭握着吞山啸在手,为他添了一丝压迫,说道:“姜挽,庆平山庄的火是你放的,那你应该知晓赵抑为何让你前去吧。”
姜挽侧过身,与他对视片刻,想起赵或在戏台上所言,沉默良久。
他怎会不知,只是不愿承认。
沈凭见他神情便心知肚明,道:“所以,你我的下场是一样的。”
姜挽蹙眉看他,“我们不会一样的。”
沈凭无奈一笑说:“那你说,为何他不肯放过谢家、陈写、百花街,却放过赵弦?”
姜挽闻言不语,但心中已有了猜测。
少顷,他才回道:“他放过了孔伐。”
“是吗?”沈凭移开目光,看着天地一色,望着花园的树坑被大雪填上,“何必自欺欺人呢,如若你能活到他登基后,也许就不会说出这句话了。”
很显然,姜挽比谁人都清楚,只是装聋作哑罢了。
赵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知晓他身世之人,庆平山庄的布局,他看似给马继祥和潘淋漓机会,让他们设局给赵或请翁入瓮。
实际上,无论是否前往中州参与此战,但凡触及布局者,皆是局中人。
而中州一战,所要除掉的,只是不足为惧的蝼蚁罢了。
赵抑要这些人远离魏都,是不想他们污了自己的贤名,以至于学子闹事后,他并未放过陈家,以闹事的缘由处置,他让天下人认为陈写弑父杀兄,残害血亲,用各种理由对无辜之人赶尽杀绝。
即便如此,姜挽还是原谅了赵抑,因为他是靠着赵抑的青睐而活之人。
姜挽道:“沈凭,倘若你交出兵符,我能让你离开魏都,彻底还你自由,从此你可在世间隐姓埋名,安享晚年。”
沈凭慢慢转身,抬脚走出一步。
但姜挽见状却退一步,凝视着沈凭手中的吞山啸,畏惧都体现在眼底。
沈凭对他的害怕视若无睹,弯腰将吞山啸搁置在矮榻上,为它寻了个干净的地方,当起身再朝姜挽走近时,发现姜挽不再退步。
两人的距离被慢慢拉近。
沈凭绕着他走了一圈,轻飘飘的语气中充满蛊惑,道:“你不想在这皇宫里见着我,那赵抑同意吗?”
姜挽沉下脸色,“这不是你该在意的。”
结果在他话落时,身子瞬间绷住,因为沈凭将手虚虚搭在了他的肩头。
沈凭朝着他的耳边稍微贴紧了些,像只风流的狐狸,言语间洒出温热的气息,在冰天雪地里显得过分明显,落在姜挽的耳廓,惹得那耳根发红。
他的视线落在姜挽的侧脸,端详这张熟悉的脸颊,慢条斯理道:“你说得对,这不是我在意的,姜挽,你想要赵抑的爱,但很可惜啊,他是冷血之人,我送你一句话吧。”
沈凭的指尖游走在他的肩膀,绕到他的另一侧,双手爬上他的双肩,低声说道:“无爱可破情局,无情可破全局。”
姜挽顿时不悦,倏地转身。
然而下一刻,他的身子一僵,瞳孔骤然收缩,眼眸中倒映着沈凭溅满鲜血的脸颊。
“你”他艰难发声,收不住的鲜血溢出嘴角。
沈凭搭着眼帘,把刺入他大动脉的蝴/蝶/刀用力几分,冷漠的凤眸淡漠,打量他惊恐的神情。
他轻声道:“姜挽,我要的不是自由,而是你的性命。”
话落,沈凭扣紧姜挽的肩头,把他死死钉在原地,注视着他充血的双眼,最后将右手握着的蝴/蝶/刀一拔,眼帘因溅出的鲜血眨了下,按着他的左手松开。
他染血的指尖抵在姜挽的肩头,轻轻一推,望着姜挽朝后直直倒下,鲜血从长廊流下阶梯,迅速渗入雪地里,为天地一色添了一抹红。
沈凭的目光朝前移去,睨着抽搐不止的姜挽,道:“我杀你,何须吞山啸。”
姜挽双眼放大,靠着求生的欲望抬手,费力捂着脖颈自救,却无济于事。
沈凭捏着蝴/蝶/刀在手,将干净的里衣找出,垂头细细擦拭,往脚边濒死之人绕行。
他慢慢清理蝴/蝶/刀,不动声色踱步,沉下声道:“姜挽,你可知为何轻易死于我手吗?”
“自作聪明啊。”沈凭把玩着蝴/蝶/刀在手,甩出的刀锋还带出两滴残血,他回想着过去种种,心头毫无波澜,“怀然之死,若没有赵抑相助,你又如何能引得众人入城,你的所作所为,一心为了赵抑着想,可是赵抑在乎吗?”
他顿足在姜挽的耳侧,俯视着说:“赵抑所看到的,只有你瞒着他行动的一面,从他质疑你的忠心起,你便彻底沦为了弃子。”
姜挽瞪大眼眸,各种思绪交织其中,眼睁睁看着沈凭蹲下身。
沈凭用刀身轻轻拍在他的脸颊,“我杀不了赵抑,是因为他以数不胜数的人要挟我,但杀你呢,简直了如指掌。”
姜挽哑然张嘴,却无法声张,徒剩怨恨的双眸怒视着他。
沈凭略作可惜叹道:“别急着死啊,还没见到赵抑最后一面呢。”
当赵抑赶来时,姜挽只剩一具死不瞑目的尸首,鲜血在寒冬中干涸。
而沈凭就坐在一侧,对倒在身旁的尸首视而不见,依旧一副懒懒的神态,沾血的指尖抵着额角,事不关己哼着小调,煮茶听雪,悠哉悠哉,阖眼假寐。
见状,赵抑感到匪夷所思,亲眼看着杨礼走上前,伸手朝姜挽探息,满脸震惊看向赵抑摇头。
沈凭察觉被影子笼罩,停下哼歌,缓缓睁眼时,瞧见赵抑脸上的神色,情不自禁笑道:“看来太子殿下很不舍啊。”
说话间,他从软垫上起身,垂头整理着仪容,用大氅将身上的血迹遮住,轻声续道:“早知如此,我便不下这么重的手,让他苟延残喘着,你们也能见最后一面。”
这样也能让姜挽仔细感受,当初父亲生不如死的日子。
可惜,失策了。
赵抑一个箭步上前,骤然将他的手抓着抬起,扫了眼他手上的鲜血,视线移向他的脸颊一侧,上方遗留未曾处理的血迹。
血色落在这张动人的脸上,称不上可怖,却妖冶诡异得很。
他凝眸看着沈凭,压低声问道:“是你杀了他?”
沈凭坦荡说道:“是啊,太子殿下。”
赵抑压下心中的无名怒火,沉声问道:“为何?”
沈凭打量着他脸上的神色,带着些诧异反问道:“难道不是太子殿下命他来杀我的吗?”
闻言,赵抑眼底闪过一丝锋芒,恰好都被沈凭捕捉得一干二净。
见他并未反驳,沈凭抿在嘴角的笑愈发灿烂,渐渐笑出声来,他们之间萦绕着浓重的血腥味,尤其是沈凭残留着鲜血的右手,相比一尘不染的左手,显得可怖极了。
赵抑神色复杂看着眼前人,恍惚间,内心深处似乎有东西在分崩离析。
他松开沈凭的手,转而掐住这张诡异的笑脸,所有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盯着面前这张陌生的面庞,咬牙说道:“孤从未命他来杀你。”
沈凭一愣,遗憾地抿了抿唇,眨眼间展颜一笑。
“但我就是想杀他。”他满脸的无所谓,态度更是随心所欲,“我不仅想杀他,其实我还想杀你呢。”
闻言,杨礼倏地朝前跨出一步,但被赵抑的余光止住脚步。
赵抑捏着他脸颊的手稍作用力,对沈凭的疯狂难以理解。
沈凭朝他挑了挑眉说:“你允了他前来见我,难道就没想过我会杀他吗?”
闻言,赵抑的眸光蹙闪,忍无可忍将他甩开,拽着他的衣领,朝雪地里用力丢去,目睹着沈凭狼狈滚落在风雪中。
他立于长廊的阶梯上,居高临下望着雪地里痛快发笑的沈凭,眨眼间,他眼底的怜悯荡然无存,厌恶从内心油然而生。
沈凭并未说错,是他允了姜挽前来的。
是他让姜挽想尽一切方法找到兵符所在。
也正如沈凭所言,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便是姜挽死。
他料想沈凭不会放过姜挽,就像当初姜挽未曾放过沈怀建。
原以为,从赵或手中活下的姜挽,也能躲掉手无缚鸡之力的沈凭。
谁人能想,一招借刀杀人,沈凭破得干脆利落。
赵抑偏头看向脚边的尸体,眉头紧锁,呼吸加重,内心生了无名怒火。
他不解这股怒火从何而来,可当他看到姜挽死后这一幕,脑海中有刹那闪过杀了沈凭的念头。
笑声逐渐在耳畔消失,他回想今日的早朝,文武百官因三州兵符对他步步紧逼,御史台甚至胆敢挑衅他的决策。
如此僭越之举,在过去历代都未曾出现。
原因显而易见,他迟迟未见登基。
三州兵权若能到手,他不必等礼部择选吉日,能即刻即位。
很显然,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心慈手软,并不能换来想要的一切,他又何须再忍。
干脆毁了。
赵抑冷冷瞥了眼四周,将视线收回,甩袖转身,目视前方离去,下令道:“传命下去,若启州不开城主动投降,除夕夜派人来取走沈凭的首级!”
自姜挽死后,沈凭被勒令禁足,不得踏出寝宫一步。
不仅如此,赵抑用尽无耻的手段要挟沈凭,逼得他要在除夕宫宴中,以祈福为冠冕堂皇的理由,让他在文武百官前剑舞。
沈凭答应了,至此在除夕来临前,将自己锁在寝宫中未曾出现。
直到除夕前夜,内侍省送来一袭金丝红袍,并且告知沈凭戏台已搭好,询问他是否需要前去彩排。
当时沈凭问那戏台在何处,内侍省告知在宫门城楼。
沈凭闻言后当即明白,赵抑要他当着天下人的面前,以一个玩物的身份,为所谓的新朝祈福。
若有瑕疵,若生差池,赵抑便能以此为由,将他光明正大处死,最后将首级送去启州,逼钟嚣等人降服。
沈凭应了内侍省的提议,在寒冬腊月,一袭圆领白袍,前去城楼戏台。
他踩着阶梯,登上戏台中央,身置其中,仿佛高耸入云,令他忍不住张开双手,阖眼感受这久违的烟火世俗。
临近新年,身处漩涡外的百姓国泰民安,魏都弄堂街巷新坊酒香,令人神往,百花街烟柳风光,如神迷目眩彩带飘落人间,州城钟鼓楼喧,说书声传至深巷,叫人拍案叫绝。
唯有城楼戏台声高诉断肠,只剩沸沸扬扬的风雪问津。
断断续续的一曲毕落,高空归于宁静,咆哮的寒风凄厉啸啸,竟夹杂着抚掌声从耳边传来。
沈凭并未侧目看去,知晓来者除了赵抑别无他人。
他眺望着高墙外的魏都,问道:“你来作何?”
赵抑朝着他走去,抬手解下身上的大氅,想要为沈凭披上时,却被他撤步躲开。
对视的那一刻,赵抑心头微凛。
他凝望着沈凭发红的眼眸,还有其中深不见底的恨意,明白这才是沈凭真正的样子。
沈凭对他恨之入骨,却在回京后未曾流露出来,让他一度怀疑沈凭向现实低头,逐渐对自己服从。
可此时此刻的沈凭,显然是未被驯服的模样,让赵抑见之,居然觉得还能继续折磨,直到他彻底归顺,最后弃之如敝履。
赵抑将氅衣披回身上,平静道:“见一面罢了,不必紧张。”
沈凭漠然望他,厌由心生,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赵抑看着他萧条的背影,续道:“幸仁,明日结束后,孤会让你死得其所。”
沈凭脚步一顿,侧目看去,淡漠道:“随你,毕竟你杀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赵抑沉眸,唇边勾起一抹笑,问道:“明日所舞何曲?”
沈凭抬脚离开,头也不回道:“霸王别姬。”
清辉明月,寒风凛冽,汹涌澎湃。
城楼戏台并非沈凭一人独有,他不过是众人饮酒作乐间的插曲,赵抑以他非旦角之由无需他勾脸,唯有一袭金丝红袍上身,手执吞山啸,其装束远不及旦角万分之一。
这是赵抑羞辱他的方式。
“云敛清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注①]
声起,声落。
远处宴席中,歌舞升平,无人在意戏台的红影,文武百官相聚甚欢。
沈凭右手掐着剑诀,左手抱吞山啸,周身雪色,剑若寒霜,红衣猎猎,青丝缠风。
“备得有酒,再与大王对饮几杯。”[注②]
酒起,酒落。
外墙团圆夜,万家灯火,鞭炮烟火将一切掩盖,平民百姓阖家欢喜。
沈凭蹲身朝向边陲,蹲身缓缓行礼,寒月姿映,长剑如芒,红袖藏风,尘雪回流。
“大王慷慨悲歌,使人泪下。待妾妃歌舞一回,聊以解忧如何?”[注③]
舞起,舞落。
城外急蹄声,士卒列阵,战马嘶鸣如滚滚惊雷,千军万马杀声震撼。
沈凭未能手持双剑,吞山啸破空出,白蛇吐信,神似游龙,身轻如燕,指弹晶泪。
“罢。”[注④]
一字招万众瞩目,龙椅中人斜倚抬眼,满眸清姿卓然,引人仰望注视,久不能移神。
然而,当下一句唱词出现时,赵抑倏地从龙椅中起身,瞳孔微震,快速下令命人奔向城楼,势必拦下沈凭的举动,他更是阔步朝着戏台跑去。
宴席上,众人为他突如其来之举感到莫名其妙,唯见张昌钦仍无动于衷畅饮。
“大王啊,此番出战,倘能闯出重围,请退往江东,再图复兴楚国,拯救黎民。妾妃若是同行,岂不牵累大王杀敌?也罢!愿以君王腰间宝剑,自刎于君前。”[注⑤]
剑起,欲落。
火光穿雪幕,鼓声骤响,大军如飓风扫掠魏都,少年淄衣银铠破城。
戏台之人阖眼,面朝高墙牢笼外,将吞山啸搭上肩头,在绝望中紧握宝剑,誓死奔赴黄泉路。
“免你牵挂。”[注⑥]沈凭倚雪诉情,托风送意,泪洒城楼。
惊临,我来陪你。
作者有话说:
[注①][注②][注③][注④][注⑤][注⑥]出自霸王别姬(京剧经典曲目)
谢谢阅读和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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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章 霸王
吞山啸将落, 千钧一发之际,箭矢如流星划破深空,自冲杀皇城而来的重甲铁骑中射出。
银箭冷芒所到之处, 璀璨夺目, 精准击中吞山啸的剑鞘, 将沈凭的手腕震得发麻,自刎之举顿停。
在他倏然睁眼时,目光穿过蜂拥而至的骑兵, 掠过李冠和钟嚣等人,准确无误对视上拉弓之人深邃的双眸。
吞山啸瞬间垂落, 沈凭的双眼如死灰复燃, 和威仪凛凛的赵或遥遥相望。
他呆滞的片刻, 脑海中适才闪过一句话。
“此战任何结果绝非真相, 你只需等我回来。”
沈凭恍然醒悟,如鲠在喉, 眼眶温热, 喃喃道:“原来是这样吗。”
他破声失笑,立即将吞山啸入鞘, 欲拔腿朝着赵或而去, 不料, 肩膀被一道力气锁住,红袍在狂风中翩跹, 当他转身之时,赵抑狰狞的神色映入眼眸。
未等沈凭挣脱, 赵抑朝他率先挥去一拳, 将沈凭打得头晕目眩, 连连后退数步, 惊得赵或脸色骤变,立刻策马朝着城楼飞奔。
他们听见冲锋陷阵的呐喊声,沈凭的余光出现疾驰而来的赵或。
过去心死如灰的沈凭,在赵或出现的那一刻被彻底激活。
此刻沈凭缓缓倒退,往戏台的栅栏靠去,站在狂风呼啸的高空中,朱红衣袍迎风起舞,如烈火中涅槃重生的凤凰,仗剑于雪虐风饕,风华绝代。
赵抑朝着沈凭步步逼近,忽然间,沈凭脚步停顿,凭栏而站,将手中的吞山啸高举。
当眼角察觉城楼下破势而来的身影时,他握剑的手一松,吞山啸自高台乘风坠落而下,驰骋前行的赵或瞬间松开缰绳,自攀越背上踏鞍跃起,接住长空中的吞山啸。
霸王剑自赵或手中再度出鞘,从天而降劈向宫门镇守的禁军。
禁军万万没想到,他们死守的宫门,会被人自内打开,仿佛迎着凯旋的军队,任由黑压压的府兵如潮水般涌进皇宫。
安圆领着皇城内的禁军,手握刺剑衣诀猎猎,与策马入城的赵或相视一笑。
从梁齐砚打开魏都的城门,再到安圆打开皇城的宫门,让赵或领着将士们一路无阻杀回京城。
这是方重德为胜利所筑的锁。
而赵或是钥匙。
通往戏台的两侧被杨礼杀出血路,残肢断臂随处可见,横七竖八的尸体堆砌成路,城楼四周腾起窜天的浓烟,漫天火焰将戏台照得明亮,如红绸飞扬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中。
赵抑目光落在沈凭身后,黑夜中,璀璨辉煌的京都如明珠,镶嵌在一望无际的江山里。
他沉声怒道:“幸仁,燕王他不属于魏都。”
沈凭仿佛听见天大的笑话,他于硝烟战火中朝赵抑问道:“那太子认为,惊临应该属于哪里?”
赵抑目视着边陲的方向,朝着他慢慢走近,冷声道:“他属于北越关山。”
话落的瞬间,他伸手再次向沈凭挥打出去,沈凭于栅栏处,早已退无可退,在他逼近的那一刻,袖下的手一收,蝴/蝶/刀被他反手而握,赵抑的重拳逼至眼前之际,蝴/蝶/刀迎面而上。
银光自眼前挥过,赵抑快速后仰闪避,挡下他的回刺,换手将沈凭的衣领抓住,将人毫不留情丢至戏台中央。
几周翻滚,沈凭后背撞上另一侧栅栏,手中的蝴/蝶/刀被震落。
赵抑几步上前,迅速踩住沈凭想要捡刀的手,蓄力将这双手碾进雪里,听着骨指的碎裂声,心中涌上一阵快意,恨不得踩烂、揉碎。
他凝视着沈凭痛苦的神情,一字一句道:“他不属于魏都,他命中注定就该守着皇朝的边疆!”
沈凭听着他这番话,忽然失声笑道:“是吗?”
赵抑低头朝他看去,只见沈凭突然握拳,朝着赵抑的膝盖一侧击去,赵抑的腿脚一阵麻木,踩着沈凭的脚松了下,重心不稳导致整个人后撤半步。
便是这时,沈凭翻身捡起雪地里的蝴/蝶/刀,起身之际,握住刀柄,将手中的蝴/蝶/刀朝前一甩。
刀身在空中飞速翻转,带着残影破空而去,刺向赵抑的胸膛,猝不及防扎进心脏。
未等赵抑反应,沈凭眼神一凛,快步跃上前,抬脚踢开他欲拔刀的手,回身再扫腿,踹中他的头颅。
赵抑趔趄晃倒间,身子撞上栅栏,半个身子倾出去,一阵眩晕过后,他借栅栏支撑身子,迅速拔出蝴/蝶/刀。
然而,他未曾接触过此物,当生疏握住蝴/蝶/刀时,余光又见拳头出现。
沈凭将指虎扣在未受伤的手上,紧握成拳,用力朝他的脸颊击打。
蝴/蝶/刀自赵抑手中拔出,拳头击中颧骨,令他握刀的手一抖,蝴/蝶/刀脱落,被沈凭伤痕累累的手心接住。
沈凭接住刀,率先刺入他扶着栅栏的手,待赵抑因疼痛被迫松开栅栏后,又见沈凭换手握刀,朝着他另一侧的手臂刺进。
赵抑痛苦地嘶吼,声音引来杨礼的注意力,当杨礼快速解决面前的府兵时,连忙折身前去救驾。
不料,跨出脚步的瞬间,身后忽感有杀气袭来。
他欲回头之际,凌厉的剑芒从后背乍现,逼得他不得不侧身躲避,踩着城墙翻身避开。
当他对视上赵或的那一刻,脸色骤然大变,只见赵或手握吞山啸,势不可挡朝他挥去。
“杨礼,让本王替怀然送你一程!”赵或冷声道。
话音一落,杨礼举剑挡下翻砍的吞山啸,剑身交错中发出尖锐的摩擦声。
杨礼被这惊人的臂力震得虎口一麻,险些没能握住长剑。
他站在阶梯上,想借高度的优势逼退赵或,可惜被赵或识破招数。
当杨礼抡起长剑连番劈下时,赵或不仅靠先天体力的优势抵挡,还瞄准他挥起长剑的空隙,抓住时机后撤一步,偏头闪避剑锋。
长剑落下,杨礼目睹斩空时瞳孔陡缩,赵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剑,握紧吞山啸凌空砍下,青筋暴起的手臂仿佛撑破银甲,“铮”的一声,杨礼的长剑被砍断。
杨礼双眼睁大,再想躲避为时已晚,赵或连喘息的机会都未曾给他。
赵或将吞山啸一提,一手扣住杨礼的肩头,把人拽向举起的吞山啸前。
杨礼身子一顿,惊恐万分低头看去,亲眼看着吞山啸从自己的银甲穿过。
当刀身挑断赵抑的经脉时,沈凭望着垂死挣扎的赵抑,目光冷厉,一袭红袍仿佛自血泊中爬出。
他缓步上前,蔑视着赵抑道:“你说惊临属于边关,那我用亲身经历告诉你,没有北越关山线,魏都甚至连个屁都不是,那是前朝洗不清的耻辱,是你身上永远抹不掉的痕迹。”
提及前朝,赵抑脸色一黑,如陈年丑事被当面揭开,令他无处可逃。
他咬牙忍痛,双眸被憎恨和欲望蒙蔽,在沈凭欲接着说下去时,赵抑用尽全力握着拳头,当沈凭靠近之际猛地抬手再次扬去。
沈凭生生挨下这一拳,嘴角溢出血丝,朝后踉跄半步,让赵抑趁机躲开摇摇欲坠的栅栏。
但沈凭并未退缩半分,他抹掉嘴角的鲜血,反而不顾危险,靠近疯狂捡起武器防身的赵抑。
两人狼狈不堪,相互撕咬,寸步不让。
赵抑捡到长剑后,疯魔似地朝着沈凭砍去,愤怒喊道:“孤不是前朝人!孤不是!你们这些乱臣贼子!孤要杀了你们!”
他因手臂受伤挥不动长剑,眼睁睁目睹长剑从手中脱落,他仓皇跌落,弯腰爬向雪地里的长剑。
沈凭睨着他周而复始地拾起,将他步步逼近城楼边沿。
狂风在耳边呼啸,赵抑不甘地咆哮,崩溃洗去那凭空而来的身世,辱骂令自己丧失一切的人。
他沙哑痛斥道:“沈凭!是你剥夺了孤的所有!若非是你煽动赵或,他根本不会和孤争夺这天下!赵或不过是一介莽夫,手中沾满鲜血的恶鬼!他德不配位!你们二人不得好死!天下人绝不会臣服在你等乱臣贼子之下!”
沈凭直视着他癫狂的举动,听着不堪入耳的诅咒,冷冷道:“那我偏要亡命黄泉不安的前人知道,要后世悻悻学子知道,我要这天下人都知道,北越关山不仅是惊临的,就连整个大魏,都得是他的!”
“未来万古长河的历史中,总要有浓墨重彩的一笔,是为我的惊临而书写!”
“他绝不是你的刀,也不是你的甲,他是百姓的城墙,是大魏的霸王,是这天下共主!”
赵抑痛苦地大吼,奋起身朝着沈凭扑去,欲带着沈凭一起坠入身后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们鬓边的青丝被拂起,城楼下滚滚浓烟窜天而上,赵抑拼尽全力拽着沈凭朝后倒去。
沈凭扣紧指虎在手,往他的伤口不断落下。
然而,赵抑却毫无波澜,他的眼中是诡异的愉悦,在濒死的这一刻得到了痛快。
赵抑狰狞笑道:“沈凭,陪我同归于尽吧。”
冬日的暴雪卷着两人,跌往身后无边的炼狱。
危在旦夕之际,一抹影子闪身上前,沾染鲜血的手伸向那抹红影,猛地用力将其拉回。
拉扯的两人被瞬间分开,赵或徒手将赵抑拖起,一声怒吼之下,绷紧的长臂拽着活人,毫不留情朝着栅栏外扔去。
城楼下厚重的积雪被溅起,赵抑坠入了风雪中,跌入了尸山血海里。
子时前刻,万籁俱寂。
呼吸化作白雾,裹着浓烟消失世间。
赵或腰间蓦地一痛,立刻垂首看向怀里。
沈凭用力拧他的腰,埋头抽噎斥道:“你要玩死我吗?”
赵或低低一笑,心疼安抚道:“对不起,再也不会了。”
月色被火光藏尽,一缕烟花升空,在子时照亮天地。
沈凭拧着的手缓缓松开,扑落在他怀里放声痛哭。
赵或将他紧紧裹在怀中,俯身吻住他的发顶。
“我回来了,新年快乐,幸仁。”-
两个月后,捷报抵达南诏国和北越山营地,彼时魏都正值开春之际,明堂前走来一抹身影,殿内年轻的帝王正专注处理着政事。
在身影出现的那一刻,帝王下意识抬首,和灯影下之人对视,他果断撂下笔墨起身迎去。
“幸仁。”
“惊临。”
赵或把人牵进殿内,伺候的众人低头,悄然退了下去,还不忘将殿门阖上。
待沈凭被按在龙椅中坐着时,赵或拨开桌面的奏疏,找到两封书信推到沈凭面前。
书信的落款是来自盛寻劝和祝赞,能得到回信,显然登基大典必有他们的到来。
沈凭为此感到欣慰,将看完的书信搁置一旁,握着赵或粗粝的手指,把玩着他的指尖,若有所思道:“听闻今日孔伐请辞告老还乡了?”
赵或倚坐在偌大的书案上,另一只手朝沈凭的鬓间伸去,将他眼尾贴着的一缕青丝拨开,道:“那日他为了此事,在御书房外跪了数时辰。”
孔伐和谢文邺的一场对峙后,他便生了一场重病。
他终其一生,只想得到先师的肯定罢了。
数年前的那个冬至,他身着沾满深巷淤泥的官袍,出现在一座不起眼的屋舍前。
隔着一扇门,一堵高墙,让他信念彻底崩塌。
他无法接受方重德在未知赵抑的身世前,选择收赵或为学生,倾囊相授一切。所以他要向方重德证明自己,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世事难料,他连方重德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他费尽心血将赵抑推上储君之位,便时时刻刻等着方重德回京。
如今往事不堪回首,他于心有愧,在除夕夜后,于御书房前长跪不起,最终昏厥在殿前。
魏都这场风雪,吹倒数不胜数的人。
沈凭抬首看向赵或,神色有些迟疑。
在他欲言又止间,赵或仿佛洞若观火了一切,率先说道:“不如让他去越州吧。”
闻言,沈凭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两人心照不宣一笑。
孔伐在过去鬼迷心窍作出的选择,并不能用作否定他平生的功劳。
清流派的建立,奠定着王朝的新生。
这也是赵或要瓦解世家的原因。
孔伐和张昌钦作为清流派的代表,用短短十余载的清流派,摧毁百年世家的根基,却从未赶尽杀绝,而是让世家之才以另一种光景出现在历史中。
对于赵或而言,孔伐需要的是将功补过。
越州城,有方重德生前最后的痕迹,且越州是前朝洗不清的耻辱。
孔伐余生所创造的价值,终将用来为他错误的过去还债。
殿外突然听见烟花声传来,殿内两人不约而同朝外看去,皆为此感到疑惑,毕竟眼下并无佳节。
赵或将沈凭牵起,十指相扣,带着人朝外走去。
当殿门推开的瞬间,绚丽的烟火再次升空,映照在四目之中。
两人循着出现的身影看去,眼底的疑惑化作笑意。
“回来了。”沈凭和苏尝玉同时开口。
赵或扫了眼他们脚边的爆竹烟火,“皇宫重地,肆意纵火,成何体统。”
话虽如此,但语气却是调侃。
苏尝玉不服,瞥了眼身边的贺宽,拿金算盘拍他道:“怎么回事,你们在中州不是说好了凯旋放炮吗?”
贺宽抬头揉了下他的脑袋,宠溺笑道:“话虽如此,但我们现在的确有些明目张胆。”
若非安圆懒得拦着他们,恐怕这些玩意儿连宫门都进不来。
说话间,他朝赵或看去,本想靠上前拍肩,但想到身份有别,微微抬起的手又压了回去。
不料,他的肩膀在下一刻遭到重创。
贺宽有些惊讶朝赵或看去,兄弟两人对视瞬间,默契一笑,继续用属于他们的方式打招呼。
苏尝玉朝赵或行礼道:“殿哦不对,陛下安。”
他们闻言一笑,赵或把贴着他的沈凭拉回来,宣示主权道:“还有呢?”
苏尝玉最懂左右逢源了,连忙又朝着沈凭补上行礼,道:“君上也安。”
沈凭无奈一笑,回想他们的云游,问道:“这次远行到了何处?”
苏尝玉回到贺宽左边站着,两人相视而笑,道:“去了北越关山外。”
沈凭有些意外,未料此去路途竟这般遥远。
回想远途而归,贺宽道:“当初营地听闻启州和中州事变,原是想带兵攻城。好在中州一战后,我们及时潜回了启州,遂令他们原地待命。后来魏都大捷,我计算着互市将开的时日,便带着画秋和捷报去越州报喜。”
提到互市,苏尝玉的眼珠子发亮,珠算跟着他的左手噼啪作响,欣喜若狂说道:“外族买卖的都是好东西啊,我正愁着要钱呢,所以待久了些,顺道摸索两族买卖的习惯。”
行商于苏尝玉而言再简单不过,从前他便在越州待过,后来又随着孙作棠学习双手拨珠算。
从零开始虽不易,但万变不离其宗,他能在行商举一反三,亦能快速掌握最拿手的珠算。
沈凭奇怪问道:“现在苏家回到你手里了,为何还急着要钱?”
“谁会嫌钱多啊!”苏尝玉脱口而出道。
赵或端倪着他,“只是这样吗?”
苏尝玉一听,心里犯虚,朝着贺宽贴近,支支吾吾说:“我就是想帮帮你们”
贺宽轻声一笑,护着他道:“画秋听闻江州运河停工,如今国库不充盈,便想着掏钱相助。”
沈凭不可思议问道:“你想好了吗?”
贺宽想接着回答,但被苏尝玉抢先一步说:“想好了,反正本来也快竣工了,不过我想求一样东西。”
赵或看了眼沈凭,道:“有求必应。”
苏尝玉很是惊喜,抱着金算盘上前,走到沈凭的身侧,小心翼翼说:“就是先前幸仁君上提过一个叫赞助商的东西,我想在河堤给苏家冠名。”
沈凭愣了下,很快明白他的目的所在,如此一来苏家也能流芳百世了。
赵或平日没少和沈凭聊及现代,大致明白苏尝玉话中所指,随后颔首道:“君无戏言。”
得了承诺后,苏尝玉开心跳回贺宽的身边,毫不顾忌朝贺宽的臀部拍了下,吓得贺宽脸色一僵,无奈叹了声说:“在外面呢。”
苏尝玉肆无忌惮地揉了下,“那我给你捂一捂。”
他的狂言让贺宽耳垂微红,惹得其余两人失笑。
赵或朝贺宽问道:“老四如何了?”
话落,嬉笑打闹的声音戛然而止,贺宽正色说:“回京途中我们去了蔡家,听闻他在鸦川口遇到骄阳,被骄阳怂恿去军营里,不知眼下如何了。”
赵或偏头看向沈凭,揽上他的肩膀道:“也好,随他去吧,有人看着就行。”
沈凭问道:“接下来你二人有何打算?”
贺宽思索少顷,牵起苏尝玉的右手道:“去一趟中州,请魏姐为画秋打理官州。”
大捷后,他带苏尝玉回家吃饭,坦白了一切。
如今他不再是贺家唯一的希望,他对苏尝玉的负责,亦是对贺远行的尽孝。
提及魏辞盈,他们的思绪回到中州,皆下意识扣紧身边人的手。
赵或道:“替我好好谢她。”
庆平山庄之战是生死局,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
从雪云逃离后,赵或便计划此局。
他要赵抑和姜挽下黄泉,就必须要以身冒险。
局中局,身死破。
赵或计划入城后布局发动战事,未料计划赶不上变化。
踏入中州起,战争一触即发。
赴死救皇嗣时,马继祥拉出的那一箭,是冲着赵或的头颅而去,哪怕将其挡下,恐会穿手刺伤,再也无法握剑。
万万没想到,为赵或抵挡致命一击的,是沈凭给他系在手腕的平安扣。
箭头刺中平安扣,玉石瞬间断裂,赵或的手腕只受了皮外伤。
混战之中,姜挽被暗卫藏起,无情的大火将庆平山庄吞灭,交战的双方两败俱伤,当时贺宽坚守中州城门,抵抗埋伏的援军。
赵或将孩子托付给冯奇,命他带着皇嗣离开,决定和马继祥等人决一死战。
筹谋此局,乃迫不得已之举。
他们要逼赵抑先出手,当民不聊生之时,方可顺其自然夺位。
赵或从未想过给沈凭留遗言,他坚信自己绝不会战败。
纵使是死,他也会见到沈凭。
否则他死不瞑目。
直到他们等来魏辞盈的出现。
魏辞盈带着从前的手足,断了马继祥的后路接走皇嗣,让冯奇有机会传贺宽前来增援,带人折身营救被困火海的赵或。
赵或用吞山啸将马继祥了结,但身受重伤倒在血泊里,险些消失在冲天的火光中。
是贺宽等人在寒冬中浇湿全身,不顾一切将他们救出。
后来他们制造假死,在魏都大军攻破之际,被魏辞盈藏身镖队,趁乱送回启州。
但未料姜挽捡走了吞山啸,让沈凭入城为筹码,逼三州归顺。
赵抑以为用沈凭要挟,便能得到三州兵符,殊不知,赵或不靠兵符掌握三州,兵符是各州将领的头颅。
若要三州归顺,需屠尽各州将领。
但显而易见,想留千古圣贤之名的赵抑,并不会做此决定。
待赵或醒来后,得知沈凭入魏都,二话不说下令起兵入城。
当年方重德一问禁军,二见梁齐砚,早已在暗中为赵或布好回京之路。
他借梁齐砚辨张昌钦,得知两派无人能撼动区区京兆尹时,便明白张昌钦不属两派。
张昌钦忠于天下百姓,魏都城门至关重要,能断天下共主者,是心怀苍生者,敢为百姓谋道,已非常人所及也。
他能看透三州大局,未必看不透朝堂阴谋。
赵抑和前朝人的联手,张昌钦能忍一时,绝不能忍一世,这是方重德的谋局。
后来,当张昌钦从谢文邺口中得知赵抑的身世,为这场铺垫好的谋局再添胜算。
当初他从谢府出来后,被赵抑单独召见,将赵弦递信之举供出,搅动僵持的局势,加速赵抑的灭亡。
张昌钦在朝堂明哲保身多年,而梁齐砚之职不动如山,意味他们绝非泛泛之辈。
一扇城门,一扇宫门。
皆在方重德的手中打开-
“恭贺君上。”沈府门前,沈复杰携母亲朝来人行礼。
沈复杰今日一袭靛青长袍,洗去一身傲慢显得低调稳重。
沈凭噙着浅笑看他道:“回来可还习惯?”
“有些吵闹。”沈复杰如实说道。
沈凭闻言时略微怔了下,待沈复杰投来目光时,两人忽地相视一笑,过去种种,付之笑谈中。
在沈怀建离世后,沈凭遣散家中仆人,将所有值钱的东西全部打包,在离开魏都,命镖局送去了沈复杰的府上。
沈家的一切,本该属于沈复杰。
沈凭能被沈怀建的认可便足够了。
穿越后,他在这个时代有了家,他从为求自保,到保住沈家,都是为了感恩沈怀建给自己的一切。
父亲不在,沈家于他而言,便已烟消云散。
半日闲谈,沈凭将沈复杰闲云野鹤的日子细听,竟有些怀念在北越营地的日子了。
直到斜眼落日,沈府门前出现一辆马车,但车厢中人迟迟未见出现。
但沈凭知晓,是赵或来了。
赵或未下马车,是免于施压旁人。
沈复杰将人送出府门,朝着沈凭拜别道:“愿不负盛世。”
沈凭颔首回礼道:“祝繁花似锦。”
今生就此别过,往事如飞花,消散人世间。
这辆马车最后停在谢府门前,赵或率先走下马车,回身将身后之人牵了下来。
两人携手朝着府内而去,行至春暖花开的园子中,拜见了谢文邺。
谢文邺一袭鸦青锦衣,身在花草中修剪,鬓间落下的银发随汗贴在额角,模样瞧着沧桑许多,却添几分云淡风轻之姿,褪去沉重的官袍,他的背脊也弯下些许,不过于他而言胜在洒脱。
看见来人后,他噙着淡笑行礼,把他们带到树下阴凉之处。
管事上前看茶,将手帕递给谢文邺擦拭,随着春风拂面,很快便将他额角的汗水吹干。
赵或从袖中取出一枚腰牌,那是随时出入皇宫的令牌。
谢文邺接过后放在石桌上,忽地笑道:“竟还是这枚腰牌。”
赵或不解道:“舅舅此话怎讲?”
谢文邺说:“先帝当年,也赠于我同样之物,说来还是我的错,先皇后靠着这枚腰牌邂逅了先帝,之后这枚腰牌便凭空消失了。”
但其实若是细想,也能猜到一二。
赵渊民生性多疑,得知谢望桦的身份后,当年的他仍处于根基不稳,难免忧心有权臣只手遮天,可他不能失去世家的支持,遂以困住谢望桦来牵制谢家。
赵或闻言时错愕片刻,他张了张唇,却一言未发。
年幼之时,他与谢家亲近,意外得知谢文邺为权势母后送去宫中,他未曾求证,尤其见到母后不快时,更不屑去求证,认为这本就是权谋之术中司空见惯的手段。
从此这颗怨恨的种子埋长存内心,在他叛逆之年生根发芽。
他对谢家的感情复杂,唯有利用征战摆脱束缚,远离皇宫这座牢笼,在天地间追求自由。
可如今看来,他终究归根落叶。
回看这枚腰牌,忆起旧事,他恍然醒悟老师当初所言。
谢文邺最懂教导之道。
他若不懂受困权力的痛苦,又怎会由着赵或和谢长清随心所欲。他从未威胁逼迫,甚至牺牲自我成全他们所求,更不求回报。
赵或心怀愧疚,问道:“舅舅,大魏仍需要你。”
这是谢文邺第三次听见这句话了,但他的答案始终如一。
他轻轻摇头,将腰牌推了回去,望着赵或衣袍上绣着的黑金腾龙纹,如释重负道:“我该做的,已经做了。”
怎料却见沈凭抬手,将腰牌再度朝他推去。
沈凭对视上他困惑的眼神,坦然说道:“也许惊临所言,指的是皇嗣。”
谢文邺一听,略带诧异看向赵或。
赵或颔首道:“先帝的皇嗣,他需要一位老师,不知舅舅可愿接纳教导?”
此言一出,谢文邺明白他们的心意,沉默良久后,在他们满怀期待的目光慢慢点头,至此成为新朝太师。
新修剪的花草散发缕缕沁人的清香,和煦春风越过山脉大川,唤醒新生大地-
宣政大殿檀香萦绕,书案前端坐的帝王执笔蘸墨,御案上方端放着两顶帝冕,新裁的龙袍彰显帝王得天独厚的威仪矜贵,身躯凛凛,气宇轩昂。
殿内传来脚步声,赵或闻声抬首,握笔的手一顿,浓墨滴落在笔下的奏疏上,晕开一朵墨花。
沈凭看着他失神的模样,轻轻失笑一声,问道:“好看吗?”
赵或目瞪口呆道:“很好看,真的。”
他从龙椅中起身,朝身着王袍的沈凭走去,目不转睛打量着。
这袭王袍如光华明月流动倾泻于殿内,将沈凭衬得风华绝代,雍容尔雅。
直到他顿足在沈凭面前,捧起这眉如墨画的脸颊,俯身狠狠吻了一口,带唇舌分离时,两人莞尔一笑。
“吉时快到了。”沈凭提醒他。
话音刚落,他们脚下忽地感觉有轻微的颤动,顿时明白时辰已到。
赵或牵着他,走向偌大的御案前,他们各自将上方的帝冕拿起。
为对方相互低头,为对方相互加冕。
殿门被人轻叩。
赵或轻抚他的脸颊,眸光攒动,百感交集道:“终于。”
沈凭朝他伸出掌心,温声道:“你虽为天下的君王,却是我一人的惊临。”
赵或心头震颤,看着那掌心一笑,抬手搭上,却在下一刻反手将其握住,十指相扣,携手朝殿外走去。
宣政殿的大门被推开,辉煌金光自天际破云射出,为气势磅礴的新朝镀上霞光,尽染九州万里。
登基大典,殿前百官列阵,百丈金毯延至城门,放眼朝恢宏宫门望去,见声势赫奕的群象踏着重步而来,停在长阶之下。
沈凭在距离阶前还剩一步时突然顿足,他慢慢松开赵或的掌心,目送这位帝王立于朝臣之前。
未料赵或方跨出的腿竟收住,为他撤步,与之并肩。
新朝承袭天下之号曰大魏,定弘元永盛,以答万国之心。
尚书省以尚书令张昌钦为首,携左右仆射张岷、钱观仲于新帝前。
一声号令。
“跪——”
中书三省掀袍下跪,领文武百官,各朝使节,朝拜高殿新君。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鼓声如雷般响起,震耳欲聋,浩浩荡荡的群象长鼻朝天,响彻云霄的象声冲破长空,震天撼地,洪亮声弥漫至山河万里。
琉璃瓦重檐殿顶下,两位新君以一场盛宴开启永盛元年。
鸣钟击磬,歌舞升平时,文武百官随新帝盛邀南诏国主,可汗祝赞落于宴席上座,恭迎九州朝拜。
赵或携手沈凭自龙椅中起身,斟酒举杯,朝向诸君。
高喊。
“祝我们风生水起!”
作者有话说:
完结啦。(后续先修文,欠着番外)
感谢世界上最可爱的读者们五个月的陪伴(贴贴)
一到剧情流字数都超预算,幸好足够热爱,前期和中期基本没有卡文,后期找收线时掐指一算,很好又喜提十几万字。无论是连载还是完结期间,还是有很多不足之处,今后仍需要多输入。还是那句,和优秀正剧作品差距极大,跪着码字自我打磨,是个空空如也的容器。写文不求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无论故事好坏都有个结局,漫漫长路谢谢宝宝们陪伴。
新书预收求收藏,再次谢谢阅读和支持。
祝我们风生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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