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很明显尘不染暂时还未得癔症,只是随口一说。

    他下了床,身上披着的外袍下滑,郑云山给人又披上了。

    这个人醒了后便要走,郑云山好歹把人留住了,让人至少先养好伤。

    他让手下人去速速买了话本子。

    话本子到了手上,尘不染安静了。

    窗户半开,送来簌簌雪声和细细的冷风,被屋内的暖气抵消了。侍女走进屋内,给看话本子的人束了发。

    郑云山在一边看着,之后移开视线。

    一连在府里修养了几日,又是暖阳日,郑云山带整日看话本子的人出了门。

    今日虽然阳光温暖,但也寒风刺人,尘不染身上多了件斗篷遮挡寒风。

    金陵城无论何时人都多,穿过街巷后人影幢幢。

    人群中走过两个穿青白衣裳的弟子,长剑掩于长袍之下,视线在人群中搜寻着。

    他们是剑宗弟子,此次下山历练。

    自从上次事情发生之后,每每在他们下山历练时,宗门都会交代在沿路找找人。

    他们每每都在找,但从未找到过。宗门看上去似乎没打算放弃,不时便有长老外出,他们原不知其去做何事,后来终于得知,那是特意去找人。

    他们此次原本是寻找逃逸到这边挨着的深山里的妖兽,找到妖兽后听闻有师兄师姐和大长老前来金陵城,于是顺带来了这里,想着一起汇合再回宗。

    长老和师兄师姐还未至,他们便想起宗门的嘱咐,于是来这边转转,看能否遇到在找的人。

    正走到人流渐少处时,他们一转头,看到自高墙一侧走来的一行人。

    一行人皆穿着锦衣华服,其中的一人白发垂下,一身散漫,慢慢走着。

    一个弟子多看了两眼。

    “莫看了,那不是。”

    另一弟子抖抖身上的雪,略微颔首看向一众人身后的高墙,道:“那是太子府。”

    他们虽不知在找的是何人,但定然不是太子府上人。

    金陵城里,四处屋檐覆雪,带着绿意的树梢之上也是,抖一抖便落了。

    雪下得有些大了,郑云山便撑了伞。

    他撑得自然,跟在身后的侍卫侍女默默缩回了手。

    并未如何有排场,身边只带了几个侍卫侍女,一行人走路上时并不过于显眼,街边人看一眼便过了。

    佳节将至,路边已经多了许多小摊贩,卖各种小东西的都有。尘不染一眼扫过时,视线在卖面具的摊子之上顿了下,之后又移开视线。

    郑云山跟着身边人走走停停,觉得这些平日里都见惯了的东西似乎也有趣了些。

    走过一条街时,他转头看向走在身侧的人,顿了下,之后道:“你不若就留在这。”

    他试图讲道理,道:“你无甚亲友,去了他处也无照应,留在这不比离开好。”

    他分析得挺有道理,但旁边人视线看来时,他又有了熟悉的感觉。

    ——那是看什么未长大的小孩的视线。

    郑云山此前能接受这视线,现在却怎么看怎么觉着怪异。

    他不想被这样看待。

    这人分明同样看着年轻,他也想被当做一个成年的男人看。

    金陵多河道,虽之前混沌现世时被毁了许多,但如今已重建完成,看着比以往还要精巧了些。

    逛了只一小会儿,并不多时,身上已经披了件斗篷的人开始咳嗽,于是一行人又转而往回走。

    回程时遇见了同样出来游玩的公子小姐,擦肩而过时,一众公子小姐行了礼。

    他们此前都是郑云山曾经玩伴,如今一方地位未变,一方已贵为太子,虽依旧有联系,但关系实际已不如以往。

    看到伞下另一人,他们只见得一头白发和苍白脸色,依稀觉得这人应当很好看,但始终想不起来这究竟是何人,一时间不知如何称呼。

    他们自然想不起来,毕竟曾经从未见过。

    郑云山只说这是一位友人,也并不多待,打过招呼后便离开。

    一阵风吹得急,几个再转头看去时,看到原本挡住大半张脸的兜帽下滑,露出灼眼白发,撑着伞的人抬手把兜帽重新拉上。

    那动作太快,他们只来得及看到远山样的眉眼。

    确实如他们所想的那般,是个顶好看的人,超脱想象的好看。

    就这般出来一趟,太子府上多了个极好看的人的消息便不胫而走。

    住得近的勋贵之人路过太子府时都忍不住多看两眼,只是什么也未能看到。

    这几日宫内宫外都忙,准备着宴请剑宗来人。

    剑宗来人只为商谈流窜的邪修之事,本意为好意助他们,也为解决自己同行的历史遗留问题。

    讣天阁没了,核心弟子也全没了,只剩下些外门和刚入内门不久的弟子,这些弟子背上骂名,现大多被安置在了各宗内,除开有小部分人因为压力过大想要了结自己外,其余情况还算好。

    但有阁老趁乱时逃了。传闻又有小部分邪修起,应当就是他们纠结的。

    大势已定,他们翻不起什么浪,但仍需尽快解决,少祸害百姓。

    剑宗之人若来了,便不能怠慢,于情于理晚宴不可少。

    晚宴郑云山也需参加,他原是想让御医再看看陈不然,但当天御医不得出,他于是把人带进宫里。

    宫里戒备森严,一般人等不能入,他带也不行。但他父皇自绝境而生,一路上得人帮扶,十分看重微末时伸以援手之人,故而知了前情后便准了。

    若非已有剑宗之人,不然他也想见上一见。

    郑云山在晚宴前把人带进的宫,当面把人交给了御药堂的御医,侍女和侍卫也一并留下。

    御医不敢怠慢,屋里暖,让人先进了。

    天色向晚,郑云山不得不离开。

    一扇大门把冰寒气息尽皆关在屋外,御医给人诊脉,尘不染也不多说,只拿出了话本子。

    看了眼话本子,他又侧头看了眼守在两侧的侍卫侍女。

    最后一行人都聚一块一起看话本子。

    此前鲜少接触这种文学,一众人十分之震惊,诊完脉的御医揪了把胡子,没想到现在的人如此之敢写。

    拿着话本子的人垂眼时看着有些冷,不可攀谈,但笑起来时跟春风化雨般,瞬间便让人止不住心生好感。

    今日御药房不忙,来往并无多少人,御医大多在安静给宫里宫外的人配药膳药方,鼻间闻到的尽是药材的苦涩味。

    一侧跟着一起看话本子看得起劲的侍女问:“先生可还闻得习惯?”

    尘不染道还行。

    这味道挺熟悉,他以前或许常闻到也不定。

    他能接受便好,侍女不再多言,看得认真。

    天色尽黑,宫门打开,各方来人。

    一路明灯亮起,照亮一方天地。

    晚宴于殿内举行,灯火明亮,大臣及家眷坐在一侧,一字排开。

    另一侧是留给剑宗之人的位置。此次前来的人并不算多,大长老坐在最前处,一侧是首席大弟子,正对着对面的郑云山。其余弟子坐在其后,除开互相行礼时,其余时候都安静不出声。

    所有人尽皆坐下后,晚宴起。

    坐在主位之上的人看向大长老,又看了眼其身后弟子,问道:“听闻长老此前新收了个得意门生,今日可在?”

    这说的便是方瑜。

    提起方瑜时,大长老脸上的笑很难止住,笑道:“他最近隐隐有突破迹象,还闭关未出。”

    这弟子天赋虽并非最好,但心性难得,一路稳扎稳打也不自傲,宗主原欲收至自己门下,但没料到弟子坚定拜了他,如今成为各宗派一众新弟子的领头人,想来便忍不住笑。

    这话题找得好,殿内气氛活跃,一片热闹。

    酒过三巡,琴师登上殿来。

    琴师是曾经闻音阁琴女,现已经成了女官,官至乐正,原已不再在人前献曲,但今日特殊,故特弹几曲。

    古琴架上之时,大长老表情一时间没能忍住,瞬间一变。

    坐在对面的太子注意到了他的变化,于是问道:“这琴可是如何了?”

    大长老沉吟片刻,最终只一笑:“无事,只是和故人之琴挺有些相像。”

    并不是相像,而是完全就是。

    世人知剑宗剑仙,但大多不知,仙君偶尔也会弹琴。

    在栖霞峰上,他曾见过那琴,就在桃树下。

    没想到再见时,竟会是在这个地方。

    仙君之物,随意偷盗窃取不得,想来,应当是本人赠予的。

    一侧的首席大弟子原不知长老为何变了表情,但待到铮铮琴声响起之时,终于知晓。

    他曾听过这琴声,或者说与此类似的琴声,在许久之前去山峰之上摘桃时。

    他和一众师兄弟就挤在那山间树后,树不大,遮不住他们,一堆人挤来挤去没一个藏住。

    这些事情分明已经过去许久,但他竟还记得,记得如此清晰。

    还记得那些当时被人摘完的桃。

    第52章

    晚宴进行过半,大臣家眷可以外出走走聊天,连带着除了大长老和首席大弟子以外的其余弟子也可以出去散散心。

    这些弟子一向不适应这些场面,直到能走时,一个个矜持又快速地退了。

    一众人走远了,仍然留在殿内的听力比常人好的两人隐隐听到一声欢呼声。

    “……”

    大张老脸上的白须抖了下,低头喝了口茶水。

    大殿之外便是花园,楼台水榭尽有,只是今年冷,不仅覆了白雪,池水也结了薄冰。

    剑宗弟子全然不在乎环境如何,只觉得离了大殿,身心都愉悦了。

    郑云山仍然留在殿内,他看了眼四周,略微抬手叫来身后侍女,让对方去御药房看看。

    侍女去了。

    御药房与这边相去甚远,要走上半天路程。

    这边热闹,御药房也热闹。

    今晚设宴,御医不必去宫里各处诊脉送药,给各勋贵的药膳配完了,便一起靠过去看话本子。

    人太多挤不下,看话本子变成念话本子。

    御医些来得晚,只能站在外围,跟坐在中心的人离得近的人呼吸间,不止能闻到苦涩药味,似乎还闻到了旁边人身上的清冽味道。

    很好闻,但是很淡,若不是会显得太过猥琐,他们还想再猛吸两口。

    拿到了念话本子权的侍女在一边念得起劲,一堆人也听得起劲。

    外面细雪落下,尘不染略微抬眼看向窗外。旁边人问他:“怎的了?”

    他未说话,其他人很快也知道到底是如何了。

    宫里出现了刺客。

    他们这边正火热时,院里传来一阵跑动声。跑动声还未如何靠近,一阵木头碎裂的声音传来,碎屑四散开,一个人影直接掠进屋内。

    那是一个脸上带伤疤的男人,身上衣裳脏污,手里符咒隐隐泛光。

    有人没忍住,发出了惊叫声。

    皇宫重地,并非一般地方,故而会有修为尚可的修士护卫,虽不及守在帝王身边的修士,但已算是不错,人数也可观。

    但这人竟未被这些护卫拦下。

    闯进来的男人环顾一周,之后一眼看到了坐在中心的身上披了件银绣外袍的人。

    就这么眨眼间,众人反应不及,再回过神来时,原本坐在椅子上听话本子的人已到了对方手里。

    来人是讣天阁阁老。趁乱逃出后几经波折,近日听说剑宗之人会来皇宫,于是便也来了。

    他深知自己一人成不了事,也知有一阁老和讣天阁曾经之物被关在了剑宗之内。

    他闯不了剑宗,但闯得了皇宫。若是挟持了位高权重之人,碍于名誉和朝廷之人,剑宗不放人也得放。

    他身上带着重伤,本领失了大半,曾经那些他看不上眼的皇族护卫如今也颇让人忌惮,举办晚宴的大殿周围他去不了,便只能从其他地方下手。

    他原只是路过这里,没料到今日运气还算不错,虽不知这人身份,但众人簇拥,应当是个地位较高之人。

    远处传来轻微的灵力波动,原坐在座位上的大长老放下手里茶杯,瞬间站起。

    一边的首席大弟子也反应过来,快步跟上。

    其他人原不知发生了何事,后看见门外烟火升起,红光炸开。

    那是有侵入者闯入的意思。

    护卫出动,花园里原本还在找地方休息的弟子也被召回。

    从烟火升起的地方来看,似乎是御药房一带。

    赶在最前头的不只是剑宗之人及护卫,还有郑云山。

    他们赶到时,远远地便看到御药房已被护卫团团围住,一片安静。

    再走近时,跨过院子,便可看到其内的景象。

    原本在屋内的人已经转移到了更为空阔的屋外,侍卫侍女以及一众御医站在一侧,腿吓得直发抖。

    脸上带着伤疤的人侧对着他们,手里挟持着一人。

    无需过多看,大长老瞬间便认出了这就是此前趁乱逃走的阁老。

    今日还在商议他的事,今晚就见着了。

    被他挟持的人白发凌乱,苍白脖颈很轻易地被勒出一道红痕,十足显眼。

    郑云山上前,被身侧护卫拦住了,护卫道:“殿下当心。”

    郑云山拂开护卫正欲说话之时,阁老带着身边人转过身来。

    一瞬间,周围空气似乎都静止了。

    被挟持的人处境危险,一不小心便可能失了性命,但本人似乎没这方面的意识,眉眼淡淡,暮雪样的瞳孔毫无波动。

    阁老的视线精准地锁定了站在不远处的大长老,道:“将我宗之器物,还有阁老还来。”

    他声音振振,对面的大长老却像是未听见一般,一直看着他身侧的人,一双老眼似乎变大了些。

    他身边的大弟子也不言语,似是还在接受什么事实一样,整个人显得怔愣了许多。

    见他们并无反应,阁老再重复了一遍此前的话,手上力气加重,道:“若不照我说的做,我便杀了他。”

    比在场人后一步的人皇堪堪赶到,意识到了如今是何情况,也知道郑云山今夜将救命恩人安置在了御药房,那被挟持的应当就是对方所说之人。

    他重情义,但更明事理,知道归还讣天阁器物和阁老的后果。

    他道:“这事需从长……”

    他话还未说完,不远处的大长老却直接道:“可以。”

    就这么直接认了下来,丝毫不带拖延。

    大长老道:“你先莫动,我联系宗门。”

    他说着,真拿出了传音石。

    不止宫里的人愣住了,连带着后面的弟子也愣住,完全没能反应过来。

    大长老头上的汗慢慢滑了下来。

    一下子找到了两个正在找的人,他虽现在还未明白现场到底是个怎样的情况,但也意识到其中一人状态不对。

    即使前前后后有将近两百年未见,但对方看他的视线不应当如此陌生。

    或者说像是完全不认识他了般,连带着看他身后的弟子的眼神也平淡得可怕。

    这段时间内,对方应当是发生了什么。

    若是正常情况下,不等他们赶到,这阁老应当是已经躺地上了才对。

    谈判有技巧,但也看人,看对方如今这模样,他们不能出半点疏忽,多一分技巧便是多一丝危险。

    大长老果真与宗门联系了,首席大弟子站在一侧,未见得有半分劝阻的意思,他此时终于从那恍惚的境地中抽出了身,看着清醒了些,手不自觉搭在了腰间剑柄之上。

    整个空间便只有大长老与宗门联系的声音。

    还有呵欠声。

    被挟持的人打了个呵欠。

    阁老侧头看了眼他,视线一转,刚好看到了他拿在手侧的东西。

    阁老问:“这是什么?”

    他一出声,周围本就几近滞凝的气氛更加紧绷了些,隐隐还能听到长剑滑出剑鞘的声音。

    尘不染很好说话,声音泛哑,道:“话本。”

    事情发生得突然,

    一个不察便会死在这,气氛紧绷,阁老拖着重伤的身体,神经也算不上轻松,此时不敢出丝毫差错,他伸出另一只手,道:“给我。”

    出乎意料的,很好说话的人拒绝了。

    他一拒绝,阁老眉头一跳,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加重了语气,再道了声给他。

    ——一个话本,正常人在这时应当直接给了才是,若不给,那定是有何问题。

    身边人还是不给。

    在不远处的人已经大气不敢喘,郑云山轻声道:“陈不然,你先给他。”

    侍女侍卫在一边攥着手直点头。

    这人还是没给,阁老本就绷得死紧的神经一断,直接伸手来抢夺。

    他一动,手上的符文就跟着一忽闪,像是随时要点燃了般,周围人看得心里一颤。

    首席大弟子已经瞬间出剑,剑光映亮一方。

    正一片静默又骇人之时,原本安静被挟持的人突然就动了。

    没有灼眼剑光,也没有任何声响,也无预兆,众人甚至看不清他是如何动的。

    很轻易的,他略微侧身,手腕一翻,带着银绣云纹的衣袂扬起,待到再落下时,脸上带着疤的阁老倒在了地上,带起一阵白雪纷扬。

    阁老体型不小,却像是未怎么用力般,轻易便被一击一打按在了地上。

    “……”

    现场一时间静得更加诡异,连侍卫侍女和御医的腿也不抖了,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

    未曾料到会被身边人撂倒,一时有些发懵,但好在反应及时,阁老手间符文再起,金红光亮灼目。

    霎时间,灼热温度骤起,四周积雪迅速融化。

    符文向前推进开去,灼热温度袭来,周围人甚至来不及躲开,腿已经不抖的侍卫侍女和御医不抖了,但眼瞳里尽是金红火焰,脚下丝毫移动不得。

    带着金边的火焰映亮双瞳。

    满头白发的人略微抬眼,没有预兆,直接伸手握住符文。

    一瞬间,高涨火焰骤熄,还带着灼热温度的气流铺散开去,白发纷扬而起。

    作者有话说:

    忘了放存稿了!抱歉!!!

    第53章

    符文被徒手毁掉,阁老不再白费力气另起符文,而是伸手快速掐算。他急,动作不再像此前测算一样不急不缓,也收不住力道,手指被硬生生掐出了几个血印。

    直至最后一个指节被掐出血来,他猛一抬头:“……无命之人。”

    测命之术能通天,算人过去与前程,也能于过去中找出人的弱点之所在。

    但此次弱点未能找出,竟算出个无命。

    这世间无命之人只有一个。

    难怪。

    难怪剑宗之人此次会如此好说话。

    剑仙深居简出,各项盛事从不到场,他未能见过,对方也不认识他。

    选错了挟持的对象,阁老此次如何也逃脱不得。

    首席大弟子一剑横来,还未能从地上坐起的阁老郁结于心,体内积伤过重,一口暗红血块吐出,他再起符文推向人群,希望借机抢得时间,符文却被大长老出剑拦住,大弟子的剑也横在了他脖颈边,再也逃脱不得。

    大长老与宗门道了声“无事”,之后收起传音石,跟着快步上前。

    郑云山最先赶到手上还拿着话本子的人的身边,左右仔细看了又看,重点落在被勒得有些泛红的脖颈之上,问道:“可有受伤?”

    他接着又问:“可有何不适?”

    ……现场很明显那阁老的伤比较严重。

    身后的一众弟子及宫里之人一时间不知该看阁老伏法还是该看这边太子关切。

    在长得多少有些磕碜并还在不断吐血的阁老和看着就赏心悦目的两人之间,一众人最终选择了保养自己的眼睛。

    太子的关切最终得到了两字:“无事。”

    天上又开始下起了雪。

    雪花纷纷扬扬,一阵风起,白发跟着雪花一同扬起,占满视线,和此前某一个瞬间突然重合。

    郑云山忽然想起来,自己曾经见过这人,不在青山镇,就在这金陵城。

    当时的大多细节他都忘了,印象里最深刻的便是那一头白发。

    当时他觉得那人熟悉,如今终于意识到,那就是他此前还待在一起的人,只是换了身打扮,便完全像是换了个人。

    ——他又想起来了,那时这人身边还有另一人。

    陈不然并非他所想的那般只是个无亲无故的普通人,青山镇或许也不是对方真正所住之地。

    郑云山又忽然想到,他前两日向织云阁订的那些衣裳,还有仍在加紧修建的别院应当是无人用了。

    没由来的,他觉着自己应当是留不下这人了。

    阁老被缚,一场原本惊心动魄但发展得实在有些千回百转的事情似乎终于结束。

    人皇正欲谢过大长老出手相助之时,却见对方收了剑,先行了一礼。

    天下第一大宗长老之礼,平常情况下受不住。

    长老未站直身体时,一边的大弟子也一同行了一礼。

    其余弟子不知为何突然如此,但很识时务地一同弯下了腰。

    这一片人齐刷刷弯下腰,看上去十分之显眼。

    人皇不知这到底是所为何事,总之先回了一礼。

    大长老重新站直身体之时,道:“多谢这些日子照料我宗……之人。”

    他一声仙君差点脱口而出,好歹止住了。

    他说的人指的是谁很明显。

    不止一旁的侍卫侍女讶异,没想到太子殿下从不知名地方捡回的人竟是剑宗之人,连带着剑宗弟子也被惊了下。

    原来这个看着顶好看的人是剑宗之人。

    长这模样的人,不应当毫无声息,但他们却毫无印象,总觉得从未在宗门里见过,也从未听人提起过。

    但既是长老开口,那应当就是的。

    大弟子已经站到了尘不染身边,唤了声“大人”,声音略有些打飘。

    他们道谢道得诚恳,态度也很明显。

    原是剑宗的人,就应当带回剑宗。

    人皇只道自己接待不周,若知对方是剑宗之人,应当更为上心才是。

    这一言一语间,安静站着的人已然被划入了剑宗队列,一众弟子站在对方身侧。

    郑云山一眼看去,竟觉得对方应当就是如此,众星捧月,立于所有人之中心。

    原本他觉得已经拉近了不少的距离忽然间又冒出了天堑,告诉他仙凡有别。

    安静站在一侧的人似是不在意自己又要去往何处,只站着,站累了就自己找地方坐下,听这些人交谈着,拿出了话本子。

    如今终于找到人,剑宗定然不能让人在如此情况下继续流落在外,就算是在皇宫之内也不行。

    大弟子看向坐在一侧的人,走上前去半蹲而下,抬起眼,眼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血丝,道:“大人,该回去了。”

    栖霞峰百多年无主,太过安静,也太过死寂了。

    还垂眼看着话本子的人撑着下巴,随口应了声。

    这声应下,大长老松了口气,郑云山垂下眼。

    去处已定,尘不染撑着腰站起,一侧的大弟子原想伸手扶他,最终没有伸手,跟着一同站起。

    他们这便要走了。

    大长老说是因为擒住阁老,故而需快快回宗复命,但他眼尾余光从未从站在一侧的人的身上移开,着急回去的原因看上去也不尽然都是因为阁老。

    在找之人皆找到,大长老高兴,照料一人换了第一大宗一个人情,人皇也高兴,晚宴继续与否已不大重要。

    郑云山只能回到父皇身后,就这么看着一众人离开。

    在最后时候,漫天飞雪,一头白发的人回了头。

    略过人群,对方一如以往,伸手拍了下他的头,视线投来时,依旧是浅淡的,似是看长不大之人的模样。

    郑云山最终终于开口。他说不出挽留的话,只道:“保重。”

    后面的弟子看着,不自觉摸了下自己的头。

    莫名也想被拍拍头。

    在当天晚上,原本预计再留一日的剑宗一行人直接回了宗门,路上一点不带耽搁。

    从金陵到剑宗,原本需要小半日,这次硬生生缩短了大半时间。

    第二日一早起,晨练之时消息传开,校场的弟子都知道了原本前去金陵的大长老一行人带回来了个顶好看的人。

    宗里日常便是练习和比试,历练少有,每日过的日子都差不太多,一有八卦便瞬间传开,内外门弟子全都听说了个遍。

    首席大弟子平日里偶尔会代长老帮着在校场看着练剑,他平日里看着十足正经,众弟子不大敢与之交谈,但今日好奇心战胜了畏惧感,在休息的片刻时间,有弟子大胆上前,问起了昨日带回宗门的人。

    大弟子只道对方现在还需安心养病,其余没有透露丝毫。

    其余人只能纷纷叹气。

    今日他们不仅没看见据说很好看的人,就连平日都会来校场转转的宗主也未看见。

    再过些时候,他们又听说药宗宗主来了,看方向,去的不是平意峰。

    晚练休息之时,几个峰弟子凑一堆,一问,都道药宗宗主并未去自己在的那山头。

    剑宗就这几个峰,剩下的便只有栖霞峰。

    有人问:“栖霞峰一向没人,药宗宗主去那作何?”

    一个弟子拍拍坐在一边没说话的方瑜,道:“不若咱几个去探探。”

    他话刚起,瞬间便被另一边的人拍了下头。

    栖霞峰百多年来都是禁地,不让任何人出入,探了便是思过崖对壁思过几日起外加当着全宗弟子的面检讨。

    思过崖尚且能忍受,当众检讨实在难绷。

    被打了下的弟子捂着头,道:“这不好奇栖霞峰长何样么。”

    他们从入门至今,只听得剑仙曾住过栖霞峰,但从未见过栖霞峰到底是何模样,一直都好奇着。

    不远处传来动静,方瑜站起身,道:“长老来了,快拿剑。”

    来的不止平日里的教习长老,还有其余几峰的长老,几人自校场边缘走过,视线自一众弟子身上掠过,不时交流点头。

    原本应当继续晚练之时,几位平日里带着他们练剑的几位师兄姐被长老叫走。

    待到晚练将要结束之时,被叫走的几人又回来,只有一两人仍旧未归。

    整个宗里一共挑了几名弟子,几名皆是实力不俗且并未拜师之人,性格稳,做事也麻溜。

    长老挑的是去栖霞峰的弟子。

    仙君如今情况,身边绝不能少人,他们要是把直系亲传弟子送去,按照以往经验,应当要不了太久弟子就不再是他们弟子,心全跑了,故而只能选未拜师的弟子。

    层层挑选下来,也就几名弟子符合,几人皆是门下记名弟子,到时若是变心,虽会心痛,但不至于痛彻心扉。

    几名弟子并不知道自己被挑来做何事,只知被长老叫走后,他们直接见到了宗主。

    宗主亲自嘱咐了许多,包括药理,整理,外加如何下山采买话本子,就差上手直接教学。

    “……”

    众弟子睁眼,没想明白这到底在做何事。

    宗主嘱咐了半天,终于拿起茶杯喝了口水。

    几个弟子听得他问道:“你们可愿去栖霞峰?”

    第54章

    栖霞峰,剑仙曾居住之地,沉寂了百多年,如今再度住人。

    次日清晨,在大多弟子上校场练剑之时,几个人影自山脚而过,走上无人的通往栖霞峰的小道。

    这里久无人走过,但显然已经打扫过,一路通畅,青石板路上只有些许残雪,蒸腾雾气浸湿石板,一眼看去,尽是雾蒙蒙一片。

    走在山间,有人道:“此前宗主说栖霞峰除仙君之外再不住人,这规矩立了这么些年,终究还是破了。”

    宗主和长老并未告知他们住其上的是何人,只说若是缘分到,他们自会知晓。

    住其上的人身份未知,但定然不是碑都立了百多年的仙君,照那人每日还要服常人用的药来看,或许只是个凡人也不定。

    一个地位崇高的凡人。

    曾经仙君住处再度住人,几个弟子说不上现今是何情绪,只觉得有些唏嘘,又有些微不可查的失望。

    一路走上半山腰,他们便止住了话,安静上山。

    山脚和路上积雪逐渐消融,山上还未如何改变,仍旧雪白一片。

    一路向前,他们路过了无人使用的校场,再是覆盖上积雪的楼阁,应当是他们之后住的地方。

    再往后走便是孤立于所有建筑之外的覆雪房屋。

    檐下似乎有个人影,他们走近时,正好听到了传来的咳嗽声。

    探过头看去时,对方也看了过来。

    那是一双仿佛洞察所有的眼睛,睫毛垂下,遮住浅淡得几近于无的情绪。

    他只坐在那,便似是静湖孤舟般,安静而沉寂,轻易靠近不得。

    但在他们开口打招呼之前,对方率先开了口,声音哑得厉害,却意外随和。

    他招呼他们过去。

    直到走到檐下,再一转头时,他们这才注意到天上又开始飘起了雪。

    原来他是让他们来这里躲雪。

    看着对方身上披着的十足保暖的外袍,他们一时间说不出这点雪对他们来说完全无碍的话,嘴唇动了几下,最终只道了声谢,说他们是宗主专派来的弟子。

    这人看着不可接近,但一旦说话,眉间霜雪消融,看着平静和缓,无端让人也跟着静下心来。

    这应当就是此前盛传的大长老带回的长得很好看之人。

    也确实如传言那般。

    见到对方手边已经冷了个彻底的茶水,他们想起昨夜宗主反复强调的话,于是自觉去烧水。

    尘不染觉着一人待着挺好,但看了眼身边认真寻找着自己能做的事的几人,最终未多说,只道:“我这并无什么事,你们只管像平时那般便好。”

    他说没事就是真没事,除开吃药,他大多时候都一边盘着带裂纹的珠子一边看话本子,没什么需求,也无需过多的照看。

    几个弟子去将住的楼阁收拾了出来,又把校场和沿路雪扫了。

    虽他们照料的人从未踏出过平日里看话本子的地方,但这些事总该做。

    他们日子真与平时没什么两样,也只多了负责人早晚起居外加烧水煮药,其余似乎便没他事,大多时候都在校场练剑。

    这里与他们原本所在的峰不同,练剑无教习长老考核,打坐修炼也无人敦促,整个空气似乎都悠闲了下来,也亏得他们自身已经养成了习惯,没有荒废修行。

    又一日清早,他们原像平日那般早起熬药给人梳洗,却发现原本应当还在睡的人已经醒了,顶着一头遮住大半眉眼的凌乱白发,身上随意披了件外袍,坐在檐下看着庭院枯枝。

    院里有棵树,看着不知长了多久,枝干粗大而参天,上面覆了白雪,今日阳光好,白雪已经开始消融。

    他们踏过覆雪的青石板走近,道:“大人今日起这么早。”

    尘不染点了下头,依旧抬眼看着树,道了声:“我似乎看过这树。”

    几个弟子应声。

    这种活了千百年的老树少,但也四处都有,对方应当是在哪里见过,如今想起来了些。

    这人身体和记忆似乎都在慢慢好转,算是好迹象。

    替人束了发,又将早上该喝的药熬了,几个弟子看着人将药喝下,又照着原路返回,去校场扫雪练剑。

    校场不远处也有一个小院,只是看着荒废了许久,里边枯黄杂草丛生,他们每每练剑时都能看见,却从未进去过。

    宗里流传的传闻说,无极尊者曾跟着剑仙在栖霞峰住过一段时间,或许这个小院是对方曾住过的也不一定。

    休息时刻,几人在校场对着小院研究了半天,没研究出个所以然,又拿起了剑。

    修剑一途,不仅需要悟性,也需要耐性,到他们如今所处阶段时,修为便难以上前进一步,需要日复一日地练,从最基础的练习中去领悟那难以捕捉的剑意。

    今日天气好,久坐之后老腰受不太住,尘不染披了外袍,在院子里绕了一圈。

    天气渐暖,白雪之下的地面已有短短青茬冒出,绿意点点,蔓延出院落之外。

    尘不染捡了根枯枝杵手上,掂了两下,觉着还行,于是便如此用着,慢慢走出院子。

    阳光照下,今早有人走过的青石板路上的白雪已经彻底消融成了雪水。

    他顺着小路往前走,路上经过了来时看过的楼阁。如今里面住了人,看着不似此前那般冷寂。

    这边阳光直晒,已经不见了白雪。

    左右看了下,尘不染随意选了个方向,抬脚慢慢溜达。

    小路走至一半之时,他看到了一侧久无人住的小院,耳边传来长剑挥动带起的气流声。

    声音尖锐,传到这边时已经浅淡了不少,不似那般有穿透力,对耳膜还算友好。

    他侧头看去,看到原本无人校场之上的几个身影。

    是那几个弟子,正拿着剑,一遍一遍挥着。

    所修之道不同,他们挥剑带起的气也各不相同,铺散开去,树林树枝震颤一片,发出阵阵声响。

    并不过多打扰,尘不染只站了片刻时间不到,之后抬脚继续往前溜达。

    待到几个弟子收了剑看去时,看到的便是已经走向树林的白色背影,握着剑的手一顿。

    这人来过,他们竟一丝气息也未能察觉到。

    他们最终将其归于这段时间太过松懈,连最基本的警惕心也无了。

    今日来得早,他们还加练了段时间。

    日光倾斜,待到太阳正对着头顶之时,轮到今日熬药的人收了剑,将身上汗擦了,率先离开,先去把药找上。

    他去到院子之时,先是打了声招呼,结果无人应答,左右看去时,发现一向坐着人的屋檐之下只剩残茶半杯,还有卷着的看了一半的话本子。

    出门溜达的人到现在还未回来。

    那药麻烦,熬了就需得喝,人没在,便熬不了,他把药准备了,无事可做,便坐在檐下等着。

    从这里看向院子时,和平日里看到的不大一样,山后是雾,一眼看去,像是身处云端一般。

    这是剑仙曾经的居所。

    弟子不自觉碰上别在腰间的剑,带着厚厚老茧的手从剑柄之上移过。

    他所在的峰的长老已不再收徒,他并未拜师,只跟在长老身边修行。

    长老曾告诉他,他如今所在之瓶颈,若是能一剑破开一峰浓雾,那便是突破了。

    一峰山雾看似简单,但实则难以做到。

    一剑挥去时,后雾刚破开,前雾便聚拢,结成一片,无甚变化。

    眼前云雾涌动,似是云海般,不断弥漫开去。

    左右无人,长剑出鞘,原坐在檐下的人一剑挥出,剑风扫去,翻涌浓雾破开一条直直通路,不断向前延伸。

    通路仍在延伸之时,原本一分为二的雾气又重新纠缠,聚拢。

    弟子放下剑,略微垂下眼,后似是察觉到什么,一转身,便看到了站在院子口的人。

    不知对方在这里站了多久,又看到了什么,弟子握着剑的手直接顿住。

    在他快速思考该说些什么之时,对方开口问道:

    “你不满意这院子?”

    ……那就是全看到了。

    弟子很难表达自己并没有因为不满意所以想拆了这院子的意思。

    左右这里无人,也没什么好隐瞒,他便收了剑,如此这般将前因后果说了。

    溜达了半日,腰没久坐那般痛,腿又不大受得了,尘不染走至檐下坐下,一招手,弟子也跟着来檐下坐着。

    喝了口已经重新换上的热茶,尘不染转头,问道:“不若再试一次?”

    弟子握着剑的手动了下,脑子里自动回放方才场景,耳朵一红,道:“不了……”

    他说着,眼睛一转,看到了身侧人看来的浅淡视线。

    这人只是简单询问,并无任何调笑之意。

    在拒绝的话说出口前,弟子便已经站了起来。

    静气运剑,长剑起至过半时,却再起不得。

    一根枯枝横在了长剑之上。

    弟子转头看去,见拿着枯枝的人哑声道:

    “你不当是拨雾的桨,而为横断之高山。”

    弟子未能反应过来,怔愣问:“何为高山?”

    枯枝点过剑脊:“此为山脊。”

    剑脊为山之脊梁,剑刃为坡,剑尖为麓。

    屏气凝神,闭眼细察,一剑挥出之时,剑鸣声响,回荡于山岳。

    似有高山凌然而下,汹涌云雾飞散,天地间骤然一空,澄净空明,远处山峰清晰可见。

    何为高山,此为高山。

    第55章

    闭眼再睁开时,弟子看着眼前景象,握着剑的手丝毫不敢动,难以相信这是自己所造之景。

    天地澄明,似真有高山横断般,云雾散开,久久合拢不能。

    他转头看向身侧人,却见原本站在身侧的人又支着腰在檐下坐下。

    注意到他投来的视线,对方略微抬起眼,笑了下:“这不就成了。”

    这人说话一如既往地轻松,笑着,但是没笑太久,因为似乎弯腰伸手拿茶杯之时扭到了什么地方。

    弟子收了剑,正跑去时,却发现已有人跑得比他还快。

    原本在校场的人不知何时已经来了,正正站在院子口,没有踏进,注意到异常后便跑了过来。

    尘不染只是扯到了腰,缓缓便好了。

    这里已有他人在,收了剑的弟子还记着没熬的药,未有时间说其他,去熬药了。

    其余弟子留在了原

    地。

    他们跟着在屋檐下坐下,有人转头问道:“大人此前修过剑?”

    这听上去似是一个不像问题的问题,答案显而易见。

    满头白发的人揉了把腰,道:“约莫是的。”

    几个弟子没忍住看了眼他空无一物的腰间。

    他们此前认为对方是一有特殊身份的凡人,如今看来却不尽然。

    这人至少会剑,并且实力不俗,但具体有多厉害,他们暂且未知。剑修从不离剑,他们却从未看过对方的剑。

    对剑修来说,这已经是件很奇怪的事。

    而另为奇怪的是,这人实力不俗,他们却从未听过,像是突然冒出般,但实际上宗主长老貌似又对其十分熟悉。

    一个看似荒谬实则十分离谱的想法从脑子里划过,但因为过于离谱,他们都未细想。

    这似乎只是平淡日子里的一个小插曲,过去便过去了,之后又如往常般,爱看话本子的人依旧整日待在檐下看话本子,看不出有何变化,记忆似乎也没如何回来,每日都有宗主或长老满怀期待而来,确认人身体无碍后归。

    几个弟子原并不爱打探人,如今却好奇了起来,但对方记忆毫无松动,连本人都不知自己是谁,他们就更难知。

    高强度看话本子的结果就是原本堆满书架的话本看完,需要再次进货。

    来栖霞峰的统共几个弟子,其中几人去主峰复命,剩下了两人,这两人又被派去了买话本子。

    来这栖霞峰的一大特权就是能自由进出宗门,为的就是能在第一时间去买话本子。

    下山路上,他们在路边见着了一木牌,木牌看着已经腐朽了些,上面的字也淡了,但依稀可以看出其上写着的【魔君与猴不得入内】。

    栖霞峰安静了下来。

    原本气温已经逐渐暖起来,但昨夜下了场雪,温度降下,早晨积雪也未化,堆在屋檐树梢之上。

    此前宗主长老轮流来时,每次都会带来各种东西,尘不染觉着没必要,他们却乐此不疲。

    他们带来的最有用的应当就是放茶杯的小桌几,搁在檐下刚刚好,还能放下话本子。

    峰上没了人,难得的安静,尘不染膝上放着话本子,身上外袍垂落在地,热茶雾气缭绕而上之时,檐外白雪纷扬,垂落在地。

    话本子翻动了一页之时,尘不染略微抬眼,看向风雪深处。

    纷扬雪花之外,一个身影逐渐出现。

    不是弟子,也不是此前那些宗主长老。

    一个人出现在了覆盖着白雪的参天桃树之下。

    是一个男人,穿着身黑袍,长眉斜飞入鬓,赤红瞳孔于风雪之中十足灼眼。

    他手支着桃树树干,直直看过来时,带着浓郁血色的瞳孔一动,嘴角不自觉扬起。

    他一笑,深刻入骨的骇人气息顿时消散,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喜悦气。

    尘不染翻页的手于空中停了下,微阖下眼,不过几时,他又继续翻页,重睁双眼,依旧和平时一般无波无澜。

    谢景从还未长出枝叶的桃树下走过,抬手喊了声:“尘不染。”

    坐在檐下的人看着他,没应声。

    谢景熟门熟路跨进院子,踏上白雪走近檐下,在一边将身上覆上的雪花拂了,半蹲下来,长袍落于雪地之上,仔细看向坐在檐下的人。

    脸色仍然苍白,但好歹比此前有了血色,只是无甚表情。

    想起沿路听见的传言,谢景抬头看着对方眼睛,问道:“忘了我了?”

    坐着的人垂眼看他随手摆在一侧的老旧木板,没说话。

    顺着对方的视线看去,谢景随手摆弄了下手上板子,道:“这是上山路上随手拔的,这放那怪碍事,我顺手帮你处理了。”

    听上去还怪好心。

    木板并不重要,谢景随手把板子立在雪地上,道:“忘了不打紧,我再介绍一次便是。”

    “我名谢景,魔界魔君。”

    他站起来,略微弯下腰将面前人后滑的外袍拢了下,道:“是你道侣。”

    他话说着完全不带停顿和犹豫,也不见脸红,比真的还真。

    面前人终于舍得正眼看他,浅色瞳孔直直对上来,看得人心一颤。

    “谢景。”

    尘不染喊了声他的名字,道:“你将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不对劲。

    谢景再看去时,那双眼睛平静一如既往,映着他的样子,丝毫不见迷茫。

    “……”

    谢景跟着在人身边坐下,小心问道:“你想起来了?”

    迎着他的视线,旁边人应了声:“嗯。”

    “想起来了多少?”

    尘不染道:“全部。”

    谢景抹了把脸。

    短暂却又似乎十分长久的沉默之后,他问:“你何时想起来的?”

    尘不染就在刚才想起来的。

    他确见过院里这桃树。桃树会开花,会结果,无论开花或者结果或枯萎时,都会有偷溜进宗门的人从树下走过,熟练跨进院子。

    隐隐的模糊场景连成线,再成了面,所有过往便都想起来了。

    谢景很难解释关于道侣的言论,但好在对方并不追究,只问道:“小宝呢?”

    他在最后时候将小宝送出了虚空,应当到了宗主手上。

    宗主未能将剑给他,那便只有在身边这人身上。

    谢景掏出了把剑。

    长剑已有了剑鞘,看上去还像是那么回事,只是长剑毫无动静。

    谢景道:“这小东西生气了。”

    一直未能找着人,小宝觉着他不行,一生气就自闭,封闭了感官,谁也不理。

    ——也并非谁都不理。

    感觉到熟悉气息,冰蓝长剑一抖,一个小蓝团瞬间蹦出,扑进了人怀里。

    尘不染拍拍小蓝团。

    两个人坐在屋檐下,听小宝激动且认真地发表了关于谢景办事不力的讲话。

    它跟宗主回了剑宗,后来这人找上剑宗,它觉着这人找人应当更快,于是跟他走了。

    这么些时日,它跟着这人在深山老林走着,走过了村落小镇,却没想到这次是剑宗先找着人,它的一腔信任付了空。

    总而言之就是告状。

    尘不染拍了下小宝。

    委屈还没说完,小宝继续不停叭叭。

    尘不染听着,拿过剑,把口袋里碎珠重新塞回了剑穗的绳结里。

    谢景看着他动作,眉梢一挑,没忍住笑了下:“这东西你还留着呢。”

    尘不染应了声。

    谢景侧眼看了眼他,之后问:“你这头发谁给梳的?”

    尘不染说是弟子。

    谢景中肯点评:“梳得没我好。”

    他一边说着一边自己上手了。

    尘不染也懒得阻拦他,打了个呵欠,懒散道:“二月期满,你那要求作废,不算数。”

    不论作没作废,实质上要求都已达成。

    谢景还是觉着那二月期限不太人道。

    尘不染很好说话,道:“那便再想一个。”

    谢景挽白发的手一顿:“讲真?”

    确实为真。

    又重新开始梳起白发,谢景反复做着同一个动作,也不觉得腻,说:“我也不缺什么,吃住行都不差。”

    尘不染拿起话本子翻了页:“那就不必了。”

    还在努力后话做铺垫的谢景瞬间止住前话,直接道:“我还缺个道侣。”

    他略微弯下腰,黑发垂下,与白发相纠缠,问道:“这浮世三千,你身边可还有我位置?”

    他语气依旧和平时一般,带着些微的笑意,听着有些正经,但并不太多。

    捧着热茶的人应了声。

    很浅淡的一声,泛着些微的哑意,似是平日说话一般自然。

    “……”

    谢景动作一顿:“嗯?”

    ——

    山脚下,两路弟子碰面,发现今早离开时还在的木牌不见了踪影。

    他们左看右看,发现木牌插出的洞还在,觉着应当是被人拔了。

    把想到的能来这栖霞峰的人通通过了一遍,他们仍是没能猜出是谁拔的。

    有弟子笑了声:“不知谁这么有闲心。”

    另一弟子揉了下头,道:“总不会是魔君自己拔的。”

    觉着这话多少有些异想天开,其余几人没忍住笑了下。

    第56章

    尘不染本该是已死之人。

    天道测不了他命,他自己却知,自百多年前天道并未真正消散时便知他终有一死,死在那虚无之地。

    将死之人不牵因缘,故而他不立誓言,不应约定,如此于己于他都好。

    与其牵扯不清,不若就当个已死之人,落得身自在。

    但他没死成,又活了,被脚下这山,头顶这天强行救了。

    天道能与他共命,天地亦能。

    天道散去,连接命线断裂彻底,他也该一同死了时,又另有他物与他共命。

    苍生万物有灵,天地亦然。

    即是又活了一次,那便好好活着。

    不避因缘,顺其自然。

    所以他应了。

    谢景这种话已不知说了多少次,从未得到过回应,也从未料想到会得到回应。听到身前人的声音时,英明神武魔君大人一时间未能反应过来。

    檐外雪絮轻轻下,纷扬一片,轻微的声音在这一方空间中却显得莫名清晰。

    书页翻动的声音短暂响起,之后又归于安静。

    谢景终于动弹了下,也来不及顾手上已经将要大功告成的头发,他侧身半跪下,轻声道:“你可能再应一声?”

    他这声音低得像是唯恐惊扰了什么般。

    他这次的话没有得到回应,旁边人只用一种看听力有所缺陷的人的视线看了他一眼。

    虽进亡灵地狱身上添了不少伤,但谢景耳朵还没坏,听力尚可。

    修道之人有规则相束,出口成言,不能轻易允诺。一旦允诺了,便代表着绝不反悔。

    谢景脸上的笑没能忍住。

    小宝对道侣的理解停留在两方经常待一起,这人有事无事就爱过来这边绕来绕去,和经常待一起并无什么差别,故而他对这点细微的改变并不在意,只觉得这人脸上的笑怪刺眼,看着极其不爽。

    它换了个姿势,不去看这人的嘴脸。

    白发未能束上,顺着脸侧滑下,垂落在肩前,谢景又站起,重新开始工作。

    他像是也伤到了哪里般,手在木板上支了两下,一时间未能像之前一样正常站起。

    几个弟子花了一段时间才终得上山。

    宗里禁飞,他们只能步行上山,即使脚程快,真正上峰顶也得花不少时间。

    一连走过校场和楼阁,如往常一般走近小院时,站在院子外,他们似乎听到了什么说话声。

    觉着应当是宗主或哪位长老来了,他们抬脚走进院子,正欲上前行礼时,却觉得似乎有什么非常不对劲。

    院里确多了一人,但显然不是他们所想的宗主或长老,而是一个从未见过的人。

    一个男人,穿着身绣着银色暗纹的黑底对襟长袍,客观来说生得好看,但那双赤红瞳孔看来时,无端让人心里发寒,仿佛他们已经是个死人般。

    来不及分辨现场究竟是何情况,打从心里升起的惊惧感瞬间传遍全身,手里提着的话本落地,几个弟子凭着本能拔出了剑。

    他们严阵以待,对方却并无什么动作,连带着表情似乎也没变分毫。

    长剑在手,几个弟子试图从对方手里救出正在看话本子的……

    正在看话本子。

    “……”

    两秒不到的时间,弟子理智瞬间回笼,终于意识到了现场情况到底如何。

    这个陌生的男人站在檐下,手里还握着白发,即使他们突然出剑,动作依然不急不缓。

    ——他好像在给他们大人梳发。

    脑子有些超负荷,一行人拿着剑思考了会儿,最终于沉默中收了剑,觉得奇怪的地方太多,一时间不知从何问起。

    还在想着这人到底是谁,有人视线略微向着一侧移去,看到了随手立在一边的木牌。

    木牌很眼熟,连带着裂纹都一模一样。

    ——这就是他们看到的原本应当立在山下的小木牌。

    “……”

    原来真有人这么闲。

    尘不染抬眼看向谢景。

    他没说话,但意思很明显,让身后的人自己解决现在这情况。

    谢景垂眼拿出深蓝发带,仔细把白发绑上了。

    今天的院子格外热闹。

    待到他再看向院子时,院子外又多了一行人,步履匆匆,怨气冲天,比他还像个魔。

    来多次了,谢景已经大致认完了所有人,认出是宗主和专管外来人的二长老。

    这次来得比以往快。

    在他开口之前,宗主先对坐在檐下的人说了声“打扰”,之后抬脚踏进院子,眼睛直直地看向一脸自然地站在檐下的人,脸颊不自觉抽动两下,道:“魔君怎的又一声不吭地来了?你看这四周无人,多少显得我宗待客不周。”

    他明里暗里都在指这人悄悄潜入。

    二长老抹了把脸。

    他们早料到无论消息瞒得多紧,这人早晚会找上门来,故而多加了戒备,没想到这人还是趁他们不备,跑了进来。

    并且这人手段比此前还要高超不少,今日若不是他们偶然路过山下,怕是还发现不了异状。

    谢景笑了下:“我对这也不算陌生,便不打扰你们,自己来了。”

    宗主和二长老眼尾不自觉一抖。

    这人来这么多次,确实对这不陌生,甚至比他们还熟。

    结果就是两方只能对着笑笑。

    因着仙君的关系,有急事时,剑宗之人此前也会越过边境略过城卫直接进魔宫而未被苛责,对方溜来这里,他们也不能直接说何重话。

    两方对谈间,站在一边的弟子看得一愣一愣,瞅了两眼宗主和二长老,又想去看坐在檐下的人,眼睛十分之忙,大脑也还在快速运转。

    他们看到的这人是魔君。

    传闻说对方只身一人杀光了亡灵地狱之物,浑身杀气难掩,难怪一个眼神差点吓得他们道心不稳。

    并且听宗主两人的话,对方似乎此前经常来这里。

    此前栖霞峰并无珍奇之物,只住着剑仙。

    传闻竟是真的,魔君与剑仙关系奇好,还经常溜进宗里。

    但如今剑仙不再,魔君却仍来这栖霞峰。

    ……也不尽然剑仙不再。

    几个弟子视线一转,突然间就看到了更多细节。

    他们看到了放在桌上的冰蓝长剑,又看到了窝人怀里的蓝色小团。

    长剑未出鞘,但看去时便能察觉到不可忽视的锋锐感,别在腰间的剑略微震颤,似是共鸣,又似是拜服。

    勿需人说,他们凭直觉也能看出这是一把不可触碰之剑。

    魔君不用剑,这里也无他人,剑属何人已然明显。

    有弟子脑子转得快,没忍住叫了声,之后捂住嘴。

    其余弟子看向她。

    她捂嘴捂了好一会儿,像是在消化什么一般,之后这才道:“魔君上次前来时,从宗主那拿走了把剑。”

    他们不知当时情况,但听说,那把剑极其之重要。

    “……”

    一众人只觉得短短时间内接受的信息过多,一时半会儿完全反应不过来,就直挺挺站在那,像是被吸空了灵魂般。

    被吸空了灵魂也得做事,宗主长老及魔君都在,这几个都不像是应该倒茶的人,只能是他们烧水斟茶。

    总觉得现场气氛十分之怪异,脑子也有些晕乎,倒茶正好是个逃离这里的好机会,几个人趁着这个时机,全都一起走了。

    走至一半又想起刚才放地上的话本子,弟子正欲回头去拿之时,却看见宗主已经弯腰提起了扎成一堆的话本,见到他们看来时,还问了句:“这些是话本子罢?”

    弟子迟疑点头:“是的。”

    宗主于是自然地拎着话本往屋檐下走。

    头发扎好大功告成,谢景就近挨着尘不染坐下,看着心情十足好。

    宗主看着那几乎挨得看不见缝的距离,眼尾又一跳。

    狼子野心,意图不轨。

    这样的人就不该放上山。

    似是没有看见宗主投来的视线,谢景还挺有兴致问坐在一侧的人:“在这里可待腻了?”

    宗主两人心头一跳。

    开始了!这人又开始撺掇了!

    在尘不染说话前,二长老紧急道:“若是栖霞峰待久了,仙君也可下山转转。”

    “仙君这么多年未在,宗里已经变了不少……”

    二长老说着,忽然想起面前人前尘尽忘,于是止住了话,又想起自己此前一直在宗外,还未来这边露脸混个脸熟。

    他一停下,坐在对面的略微抬起眼皮,道:“二长老。”

    二长老和宗主都顿了下。

    安静之后是放松,两人都放缓了绷紧的身体。宗主脸上露出个笑来,道了声:“仙君。”

    这一声有怀念,也有庆幸,也有其他的情绪掺杂在内,似是一声喟叹。

    他们说起了这些年来宗里的变化,有些地方因为过于老旧而拆除了,有些地方又新增了些东西。

    谢景坐在一边,很意外的并未打断他们的谈话,而是安静听着。

    二长老看了眼他,心里一紧,总觉得自己是在将老底掏给这人看,方便他找出新的偷溜进宗门的地方。

    第57章

    几个进了厨房的弟子一顿猜拳,最终选出送茶的幸运儿,一顿鼓励打气后目送人进了屋。

    弟子端着茶走至屋内时,发现原本一众人没进屋,仍然坐在檐下,不算大的地方坐了四人,气氛还算和谐中又透着股诡异。

    也就一个斟茶的时间,弟子便听到几人的话题跳跃到了请魔君离开。宗主拿过茶杯,没喝,眼睛看向依旧稳稳坐在对面的人,道:“听闻魔界最近在做大改动,魔君不回去亲自看看?”

    这话说得近乎直白,谢景只笑道:“不急。”

    他今天看着心情出奇的不错,说话时脸上都带着笑,但越笑越看着莫名让人不爽。

    保持安静时还好,他一说话,每次都让人心里一紧。轻飘飘挡住了宗主的话后,他又提起了最初的话题,看向身侧的人,道:“你若在这里待腻了,便可过几日去魔界看看。”

    果然居心不良。

    宗主及二长老看向坐在另一侧的人,短暂安静后,迎着他们的视线,一头白发的人端起茶杯慢慢喝了口,之后随意一点头,应了声:“嗯。”

    谢景笑了下。

    “……”

    宗主和二长老扼腕。

    更不爽了。

    觉得有些话不是自己能听的,弟子争完茶后便离开。

    一步一步回到厨房,门关上的瞬间,其余人快速涌上,问他可有听到他们在聊什么。

    面对这个阵仗弟子丝毫不慌,略微思考,之后简短总结:“魔君想带走大人。”

    “?”

    他总结得实在太过简洁且直接,其余人一愣,还未来得及说话,又听得对方说:“大人同意了。”

    众人齐齐吸了口气,第一反应是宗主那张将笑不笑将怒不怒的脸。

    好在谢景并未立即将人带走。

    从上午至下午,他和宗主二人僵持着,莫名像是在比什么一样,谁都没先走,最终因为尘不染打算安静看画本子,他们一起被赶走了。

    谢景来时溜进来,走时从正门走出。沿途大多弟子未见过他,多看了两眼。

    方瑜刚领了任务,站在路边看着,一旁的人与他道:“我此前去魔宫时见过,那是魔君。”

    隔着远远一道距离,穿着身黑袍的人未看过来,赤红瞳孔直接略过他们,不做任何停留,眉眼锋锐,不能直视。

    虽难掩如渊般的血煞气,但一身清贵,样貌也意外的好。

    方瑜点头应了声:“与我想象中的不大像。”

    他印象里的魔君的形象大多来自陈不然的话本子,青面獠牙,喜怒无常,跟不远处这人全然不同。

    除魔君外,他这些年接连接触了不少人,话本里常见的大多人也和话本里的形象完全不同,完全似是两个人般。

    他问:“魔君怎的会在这里?”

    他闭关刚出没多久,以为在自己闭关之时发生了何事。

    旁边人也只道不知。

    终于把人送走,二长老长长松了口气。一边的宗主收回视线,揉了下眉头,道:“宗门大比准备得如何了?”

    宗门大比,实则为宗内弟子互相比试,由外门升至内门,甚至于长老选徒,都依托于此次比试。

    负责此次大比的轮到三长老,二长老此前听对方提过一嘴,说是已经准备完毕,日子定在了半月后。

    宗主道:“即是准备好了,那便提前。”

    他道:“未离宗的弟子暂时留下,外出的弟子召回,尽快举行。”

    话说完后他顿了下,又嘱咐说有天赋的好苗子定不能缺场。

    二长老说“好”。

    他知宗主这样做的原因,也明白对方顾虑。

    他们再不做点何事,山上少一人,魔界该添一人了。

    宗门大比为宗内盛事,突然提前,弟子每日早晚练及修课都暂时停了,所有时间尽皆用来他们自己安排,找出自己的强弱项。

    栖霞峰上的几个弟子也需参加大比。

    一直看话本子的人与他们闲聊时知道了此事,于是他们便不用再每日熬药煮茶,只用专心练剑。

    但得了空时,他们仍爱往院子里跑。

    话本子看着上瘾,他们没敢看话本子,大多时候都是与人聊天。

    更直接地来说是八卦。

    有的人位高权重看着不染尘世,但很有求知精神,话本子上看到一个故事便会问他们这事是否是真的。

    他确实问对人了。

    众弟子修炼暂且不论,至少八卦本领一流,并且在各大宗都有认识之人,消息流通飞快。

    尘不染支着下巴听弟子讲着,眼尾微扬,不时笑一下。

    他不像是个如何位高之人,一身闲散,干果下茶,茶配话本,似是人间最普通最平常的存在,相处起来竟无比轻松。

    几个弟子还得到了对方分享的干果,偶尔还有蜜饯。

    尘不染这几日的活动范围稍稍大了些。

    小宝不爱待在同一个地方,爱热闹,他便卷着话本子揣着小宝去了校场附近,找了个石凳坐下,让小宝自己去转悠。

    看话本子久了,眼睛累,他偶尔抬头看一下远山。

    身后校场外坐了个人,几个弟子莫名紧张了些,挥剑都挥得更用力。

    趁着对方看山的间隙,有弟子收了剑,跑到近前大胆发问,对方很好说话,有问必答,毫无保留,说得也简单易懂。

    若是不能理解时,弟子便知道其不是如今的自己能接触的层次。

    他们发问时偶尔还会得到友情赠送的果干。

    手里握着果干,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上涌,轻飘飘的。

    似是真有了师父一样。

    他们原能拜师,但因各种原因,并未拜长老为师,只当了峰上一记名弟子。记名弟子与亲传弟子有别,大多事需要靠自己,长老定时统一授课,授课时会解疑答惑,但一峰弟子众多,这点时间几近于无,他们更多时候只能自己悟,亲传弟子则是跟在长老身边修行,长老有空时便会亲自指点。

    他们现在与亲传弟子的待遇并无两样,似乎还更好些,随时有问便提,再傻的问题也能得到回应。遇到这些问题时对方会笑,但并非嘲笑,而是觉着好玩。

    在宗门大比开始前两日,尘不染和平时一样待在屋檐下看话本子时,几个原本应当在教场练剑的人却突然找到他,说是要下山一趟。

    他从不限制这些弟子的行为,挥挥手便准了,说以后不用与他报备。

    几个弟子下山了。

    待众长老得知有弟子求见时,便知自己少了个门生。

    如他们所料,几个弟子来请求换峰了,希望能记在栖霞峰名下。

    他们既是在问,也是在猜。

    一峰若无峰主,便不能接收弟子,而栖霞峰的峰主只有一人,便是剑仙。

    若长老准了,那便印证了他们心中的猜想。

    宗里的弟子平时看似笨,实则确实不大聪明,但在某些事上却看得意外的清楚。

    长老大致知道他们在想什么,问:“若他不是你们所想之人,日后也并不一定会留在这,你们可还去?”

    弟子道去。

    他们想知道对方身份,但并非奔着身份而去。他们并不奢望每日都能得到指导,更多的是喜欢那份平日里聊天的随和,还有有问必答的尊重和认真。

    这些人看上去态度很坚定。

    众长老默默叹了口气。

    这些弟子虽未拜师但天赋不俗,他们捂着心口摆摆手,准了。

    心中猜想被印证,几个弟子一鞠躬,瞳孔不断震颤,一时间说不清是激动还是震撼。

    换峰不仅需要原峰主同意,也需过问接收的峰的峰主。

    他们又回了栖霞峰。

    尘不染已经看完了一本话本子,正在书架上寻找下一本时,听到院子传来动静,略微一侧眼。

    挑了本话本后推开门,他看向走来的一众人,拍拍身边的位置,问道:“可有何事?”

    几个弟子在他身边坐下,试探着开了口。

    话本子还未摊开,尘不染捧着茶杯安静听着,顺带慢悠悠喝了两口茶,听到之后时动作一顿,眉梢微扬。

    几个弟子看到他慢慢放下茶杯,似是在思索,安静了一会儿。

    这短短时间像是一个世纪一样漫长。几个人手里冒出汗,正忐忑时,终于听到对方抬起眼,开口震惊问道:

    “你们怎的这么想不开?”

    他们听见对方说:“这边没长老教习,也没什么人,更没钱给你们发月奉。”

    对方顿了下,又忍不住道:“小小年纪怎么这般想不开。”

    “……?”

    众弟子沉默了一下。

    他们还以为对方在安静的这段时间在想什么,没想到居然在想这些。

    尘不染十分认真,说的确为事实。

    事实上就是他很穷,身上一分钱都掏不出,兜比脸干净。

    宗主长老外加谢景每日每日来送东西,他什么都不缺,同时也没什么钱能给这些弟子。

    这里就是确确实实的一穷二白,他一时间没想明白这些人来这到底能图些什么。

    作者有话说:

    诸君,对不起!!!从这章起的所有存稿定错时间存成明年发了,对不起!!(大声)

    第58章

    几个弟子还是成功留在了栖霞峰,小宝拍的板。

    它喜欢这些平时可以陪它玩的人,想让他们留下。

    几个弟子下山换腰牌,回来后挥剑都挥得更有劲了。

    晚间时候是聊天时间,小院亮了灯,光亮洒在院里新长出的绿草上,几个弟子排排坐在檐下,嘴里磕着瓜子,顺带喝口热茶。

    小宝喜欢黏尘不染身上,也喜欢和人玩,在一众弟子身上挨个待了会儿,十分之雨露均沾。

    弟子摸着蓝色团子,心情复杂。

    这便是鸿蒙剑,在世间已被传为神话的鸿蒙剑。

    小蓝团子跳到另一人身上去了。

    把手里瓜子磕完,一个弟子站起身来,道:“我想了个招式,大比的时候用,给你们看看。”

    手里拿着话本子的人抬眼看去。

    弟子拍拍手里的碎屑,站至院子中央,平心静气,长剑出鞘,昏黄的光映亮剑身。

    他缓慢出剑,气如流水,一剑挥出,尖锐剑鸣声起。

    排排坐的人顺着剑风扫出的方向看去。

    “……”

    整片空间安静一片。

    架势很足,无甚作用,连树叶也不大动。

    一片安静中,晚间微风动,树林枯叶翩飞,发出一阵声响,枯叶拍在弟子脸上。

    “……”

    弟子收了剑,小碎步退回檐下,慢慢捧起热茶。

    一边的其他弟子笑得后仰,笑声十足夸张。

    旁边弟子擦掉笑出的泪,拍上另一边肩,道:“大比时你就使这招,到时再努努力,把对手震得脑子发昏你就胜了。”

    其他人笑得不停仰卧起坐。

    一头白发的人放下话本子站起,眉间隐隐带着笑,拍肩道:“挺好,至少听了个响。”

    其他不论,这次剑鸣声确实挺响亮。

    获得鼓励,弟子猛虎落泪。

    外出历练弟子尽皆回宗,宗门大比提前举行。

    这是此前浩劫后的第一个举行的盛事,宗里人十足看重,尤其是未拜师之弟子及想入内门的外门弟子,在开始前便十分之紧张。

    大比需所有长老到场,宗门长老尽皆回宗。

    大比地点依旧是主峰脚下的大校场,只是没了外宗弟子,内外门弟子尽皆坐在内场,正中心便是长老席。

    长老尽皆到场,只是宗主未至,其间空了个位置。今年与往常不同,又新加了个席位,在宗主席位边,也空着。

    此前被长老叫走的几个弟子终于再重新出现,只是此次与之前不同,他们不再与此前的峰的弟子坐一起,另换了个位置。

    各峰均有自己的席位,他们坐的地方为栖霞峰的席位,和其他峰位置均等,小小几个人坐大片的位置,看着十分之显眼。

    他们自成了一块地方,其他人张望着,好奇心涌动,试图打听。

    但一众人还未来得及打探,大比开始。

    大比开始,气氛一片热烈。

    栖霞峰之上安静一片,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

    脚步声传来,尘不染抬眼,看向院子之外。

    是宗主,少见地穿了身宗主服,一身青色,向着这边走来。

    走近后,宗主自己自觉主动倒了杯茶,之后抬眼看向四周,道:“我来时看到这边大多是林子,可要开辟出来多建点屋子,以后多添些人,也热闹些。”

    尘不染没顺着他的话说,道:“够住就行,峰上人也够了,勿用再加。”

    他这一下子便将话全都堵死,绝了继续往这塞人的可能,宗主先是叹口气,之后一笑:“仙君果然还是这般直接。”

    他喝了口茶,却发现茶水温热,已经近冷,顿了下,之后继续喝,道:“今日宗门大比。”

    时间确实过得快。

    曾几何时,他也站在那校场之上抬头看宗主长老,看坐在高位处的这人,满是踌躇之志,而现如今,他成了挑选弟子的人,此前也未想过他竟会继承这个庞大宗门。

    他问道:“宗内大比,你可要去看看?”

    “你还未见过宗内如今模样,弟子也变了不少。”

    原本瘫在一边的小宝动弹了下。

    尘不染和宗主下山了。

    今日大比,所有弟子都在校场,原本热闹的路上都无人,只有他们两人走过。

    下了山,还未靠近主峰之下的校场时,已经可以听到从校场传来的掌声。

    大比不能呐喊助威,只有在参赛者上场及下场时鼓掌,不能说话,这些弟子都只能使劲鼓掌。

    走上通往校场的台阶之时,宗主原欲带着人往长老席走,旁边人却道不必,走向另一侧,随意选了个地方坐下。

    这几日话本子看多了,腰不大行,旁边立着把竹竿绑着的扫帚,他借用了下,撑着竹竿坐下。

    坐哪都是坐,宗主也不多说,跟着坐在人另一侧。

    一众弟子都全神贯注盯着校场之上的人,全然没有注意到悄然坐在身后的两人。

    现在进行的是外门弟子进内门的比试。

    剑宗几年一收弟子,此前收过后便没再收,也已经添过一批内门弟子,如今再比,便是在剩下的外门弟子中再挑出进内门之人,只是收取数量比前一次少了不少,竞争十足激烈。

    外门弟子并不代表着弱,其中不乏上次比试时因闭关而错过晋升内门之人,实力比之内门弟子仍能一战。

    上次事情之后,修真界灵气陡然浓郁,弟子修为普遍比此前这时高了不少,比试时剑光四散,看得人眼睛有些发痛。

    外门弟子比试之后有专门的长老登记进入内门之人,大比结束后公示。

    他们来时外门弟子的比试已经接近尾声,校场之上的人尽皆下台,陷入的第一场比试结束了,之后便是各峰弟子之间的比试。

    宗主趁着这个空隙暂时离开了。由外门晋升为内门并非小事,他需亲自去过一遍弟子名单。

    他走了,大比仍在继续。

    秉承公平公正的原则,比试顺序和比试双方由抽签决定,各峰各派一人上前。

    上前的大多是长老的亲传大弟子,在此前已经决定,只有坐在一块的几个人略微思考,之后猜拳决定。

    一把定胜负,代表成功选出,是昨天小露了一手的弟子。

    他今日运气很不错,不仅猜拳一把输,抽签也直接抽中自己,对上的是宗主亲传。

    他转头看向自己小伙伴,几个坐在远处的小伙伴无声鼓掌表示贺喜。

    “……”

    呵。

    一侧的长老忠实记录下了抽签结果,道:“第三场,栖霞峰张参对平意峰李思。”

    周围抽签的弟子一愣:“栖霞峰?”

    栖霞峰无人已是常识,这么多年来,他们也从未在比试场上听过栖霞峰之名。

    他们看向张参腰间坠着的玉佩,这才发觉对方别着的玉佩已然改变,变成了他们从未见过的样式。仍然是记名弟子,但和此前的纹路不同。

    栖霞峰无人,他们这是记在何人名下?

    他们心有疑惑,但张参并无解答的意思,回到了自己的小伙伴堆里。

    其余几个弟子看向他,再次贺喜。

    张参忍无可忍,对自己同门怒而出拳。

    抽到了主峰弟子,但他们一身轻松,并无任何担忧之意。

    他们之前去藏书阁打听过,说是栖霞峰上一次参加宗门大比还是在几百年前,如今的无极尊者江淮生为当时峰内唯一弟子,直接横扫众人成就一段传奇。

    和无极尊者相比,他们多少有些不够看,故而之前还认真想过,若是在此次大比中没拿得好名次,多少有些丢栖霞峰的脸,压力前所未有的大。

    结果大人告诉他们,以后丢的脸还多着,不差这一次。左右都丢脸,不若当做一场试炼,玩得尽兴便好。

    这话十分扎心又意外的安慰人,他们十分认同,并深以为然,坚决贯彻到实际行动中。

    具体就表现在张参上台后,再次表演了一次之前想出的招式。

    他那晚回去后应当还偷偷练了几次,看着比上次熟练了不少,动作更流畅了些。

    这一招效果拔群,不仅对手安静了,场内所有弟子也安静了,连长老也看得一愣一愣。

    尘不染笑了下。

    这招没有任何实质性伤害,但威慑力十足。

    对手的动作明显迟缓下来,似是在思考这招到底有何作用。

    事实就是毫无用处。

    张参虽然使出了莫名其妙且毫无作用的一招,瞅着十分之怪异,但最后好歹是赢了,没有丢大脸。

    对手到下台时都还在沉思。

    第一轮几组比试结束,计入各峰评分,下一组再上前抽取顺序。

    这次抽取的人似乎实力都非常之强劲,原本还算安静的观赛的弟子私底下不自觉开始议论起来。

    尘不染前边的弟子也在议论,说此次一组胜出的应当是王武。

    “王武是谁?”

    “那边那个,短头发,有些黑。”

    听到有人发问,弟子嘴比脑子快,回答了,而后意识到不对,往四下里一看,没察觉异常,之后一转头,这才注意到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人。

    第59章

    刚才那话就是这人问的。

    弟子原转头想看这是何人,看到人后一愣,视线不自觉下移,看到了对方手上撑着的竹竿。

    不认识,但看上去似乎是扫地的。有人轻声道:“现在主峰找扫地的还需看样貌?”

    他们知道宗内什么都卷,但未曾想到连扫地的也卷到了这个地步。

    恐怖如斯。

    活在内卷之下的扫地人点头道了声谢,垂眼看向校场之上的人。

    栖霞峰这一堆小伙伴运气各有各的好,张参抽中了主峰的弟子,这一个又抽中了据说实力非常强的王武。

    此次上场的是之前一剑悟道挥退云雾的那个弟子,客观来说,他实力不弱,但与身为长老直系大弟子的王武确有差距,并且不小。

    这一场比试的胜负毫无悬念,但出乎众人意料的是,校场之上的两人僵持得意外的久。

    实力差距大,但另外一方在短时间内似乎进步了不少,这场原本应当速战速决的比试硬生生拖了许久,看得人手心不自觉冒汗,眼也不眨,像是怕错过了什么一般。

    这个弟子剑风挥向内场之时,坐在位置上的人竟无端感受到了压力,心里不自觉一颤。

    长老席上的几个长老对视了一眼。

    虽不大像,也完全比不上,但他们总觉得这出剑手法似乎在哪里见过。

    ——这些弟子去栖霞峰,确实变了不少。

    实力上仍然存在巨大的差距,这些短时间内不可改变,这场比试最终仍是王武胜出,但另一弟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不上输。若是修为差距不大,以对剑的运用程度来看,这场比试显然应当是另一个结局。

    两个弟子互相鞠躬,之后走下校场。

    比试难免受伤,那弟子手上带了伤,渗出了些微的血,他一手捂着伤口,还在对坐在座位上的看着他的几个人笑。

    几个长老一直看着对方重新坐在座位上,龇牙咧嘴开始处理伤口后收回视线,看向旁边仍然空缺的两个位置。

    难怪宗主此前说一旦入了栖霞峰,弟子便只能是栖霞峰弟子。

    各峰之间的比试一共持续了大半日,因为抽签,上场之人不断轮换,气氛一直紧张高涨。说不准下一个便抽到自己上场,一众弟子一直看得认真。

    坐在后排的弟子在抽签间隙没忍住一转头,结果看到坐在身后的人已经不知何时杵着竹竿睡着了,白发垂下,蜿蜒落在衣袍之上。

    很难想象居然有人在这种时刻和这种氛围下能睡着。

    现在太阳已经西斜,山间的晚上比任何地方都要来得冷,普通人应当不大受得住,弟子正犹豫是否将人叫醒时,撑着竹竿的人自己抬起头来。

    看得出来这里的氛围让他睡得很好。

    尘不染一觉醒来真正清醒时,今天各峰之间的比试已经暂时告一段落,大比还有两日,各峰之间的比试大多都留在后两日,今日只抽签浅浅走个过场。

    今日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便是各峰长老收弟子的环节。

    新一批划入内门但并未拜师的弟子之间进行比试,取前十,按照比试排名决定拜师先后顺序,与众宗主长老间进行互相选择。

    宗门大比一年一次,但拜师不一定,极有可能几年一选,此次与大比刚好重合,便一起办了。

    去办事的宗主又回来了,安静在一边坐下。

    他们收敛气息时,一般很难察觉其存在。坐在前面的弟子就毫无察觉,并不知身后坐了个宗主,又聊了起来。

    他们还记得,上次比试魁首为如今的大长老爱徒方瑜。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拜入宗主门下,宗主眼瞅着也十分满意,他拜入宗主门下应当是毫无悬念的一件事,结果所有人都没料到,这人十分坚定地选了大长老。

    大长老虽实力不弱,但宗主长老毕竟有别,其下弟子也定然有一定差距,当时没人想明白他如何要拜入大长老门下,只记得当时大长老走路时下巴都往上扬了些。

    被这些弟子带着回忆起了上次拜师时的经历,宗主保持安静,于沉默中抹了把脸。

    尘不染还杵着那扫把竹竿,随口安慰道:“他也拒绝过我。”

    宗主:“……?”

    坐高位久了,他脸上向来没什么表情波动,这次却不自觉睁大眼,一下子看上去像是年轻了几百岁。

    迎着旁边人不可思议的视线,尘不染笑了下:“确实为真。”

    他如今记忆也算不上好,但还依稀记得自己在青山镇时似乎问过对方,结果得到了安静的拒绝。

    事实证明已经练就成钢铁般的在受到剧烈冲击时也会震颤。

    比试开始。

    和之前的比试相比,现在开始的比试和大多数人无关,比起谁又能拜入长老门下,更多人在想今日似乎没怎么见过宗主,连这种平日里应当必在的时刻,上方的宗主位依然空着,一边的长老们看着也不见焦急。

    长老不急弟子更不用急,不再关注后便开始在下方悄悄搞自己的小活动。

    比试期间要求噤声,不能打扰到比试弟子,但若只悄悄传话,不搞大动作,实则也被允许。

    不知从何处传起,说是三长老峰上弟子所在的席位的后面坐着一个极好看的扫地人,各边的弟子抬起头隔着老远试图看去,但只看到了两个半隐在黑暗中的身影。

    这时的天黑得快,太阳还在西沉时光亮便跟着减淡了,到现在时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席位最前端有照明之物,覆盖范围极广,但也只堪堪够得到除末端外的地方,照不亮的地方便是一片黑暗。

    人的本质是八卦,一众弟子原本探头探脑看着,还在分辨坐在最后的两人中谁是长得好看的扫地人,之后平意峰的弟子却先注意到,其中一人的衣摆十分之熟悉。

    虽没见过几次,但上面的纹路他们记得。

    坐那的,似乎是宗主。

    “……”

    平意峰的弟子近乎机械地转过头,视线直直对上校场上的人,再也不敢有丝毫移动,更不敢往远处打望。

    其余弟子还不明所以,但被胳膊肘一支,瞬间奇异地明晰了,也不再动弹,安静坐得板正。

    有的宗主看着光明伟正,但实际上居然悄无声息混进人堆。原本坐在后排的聊得很开心的弟子们也安静了,没敢往后扭一下头,疯狂在心里复盘之前讲过的话,想有无说什么不能说的话。

    ……好像说了挺多,尤其是重点讲了上次拜师时的事情。

    也不知道宗主是什么时候坐在后面的,又听到了多少。

    宗主近乎全部都听见了。

    但宗主气量大,并不计较,也不在意,只自己默默心里受伤,又自己愈合了。

    暂时抛去上次拜师之事,他转头看向身侧人,问道:“今日这些年轻人,可有看上的?”

    黑暗中他看不清对方表情,连脸看不清楚,只听到对方说:“都挺好。”

    没有一口否定,宗主觉得似乎有戏,正欲再说时,又听到对方道:“前程远大之人不应埋没在我手上,栖霞峰也无什么住处。”

    这便是从各方面拒绝了。

    尘不染不收徒,宗主打从很久之前便知道。此前对方还常在宗里时,最初也会略微给面子来大比现场看看,但每每有弟子选他之时,他都拒绝了。

    栖霞峰的席位上自始至终就只有江淮生一人,永远是最独特的那个。

    发生的事情多了,对方最后干脆再也不出席此类大比,本就不如何下山的人彻底整日待在那栖霞峰上。

    今日他请人下来也只是碰碰运气,现在看来运气似乎并不如何。

    宗主叹了口气。

    罢了,能请人下来已是不错。

    “……”

    坐在前面的弟子听得一愣一愣,完全不敢说话,只耳朵高高竖起。

    后面这个人原来不是扫地的,是此前一直在传但从未见过的入住栖霞峰的人。

    听宗主这意思,甚至不像是入住栖霞峰,像是入主栖霞峰。

    并且更像是原本就住栖霞峰。

    他们第一反应便是无极尊者回来了,但在此前各宗大比时他们曾见过尊者,对方很显然不长这样。

    宗主今年打算收最后一个亲传弟子,已有看上的好苗子,在比试将要结束之时起身去了自己原本应当在的席位。

    尘不染没去,依旧坐在这里。

    宗主一走,紧绷了好一阵的弟子终于能够放松下来,拍拍撑得有些酸痛的腰。有人转过头来看向已经完全隐进黑暗的人,探过头问道:“可能问大人是何人?”

    宗主一走,这些人胆子瞬间大了不少,也因为身后人杵着扫帚上的竹竿,看着确不大严肃得起来,他们攀谈时跟平时聊天一般顺溜。

    身后人的确很好说话,随意答道:“陈不然。”

    第60章

    方瑜从其他弟子口中听到陈不然这三字时已是第二日。

    没想到已经过去这么久,还能再从他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世上同名同姓之人甚多,他竟也在身边遇到了。

    他未曾得见过这人,但听峰里他人说,有人曾在宗门大门处见过对方。

    确与传言中一般,所见之人都不大敢直视。同门师姐回来后仍然捂胸口,在安静无声中竖起了大拇指。

    只是他们见到人时对方已经离宗,魔君来接的人,宗主赶到后在一旁看着,就这么看着两人离开。

    谢景难得没偷摸溜进来,宗主按理说该高兴,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尘不染最终还是跟谢景去了魔界。

    或者说这里已不像是魔界,落地之时,更像是到了一个从未去过的人间界。

    从城门而进,日光遍布角落,沿路都是人,各自做着事,比人间还像人间。

    唯一的不同大概便是魔族人天生体温偏高,十分抗冻,在这种春东交替时身上也穿得单薄。

    沿路种着树,只是已经受不住寒,叶子近乎掉光,在春天暖起来时便会重新长出。

    谢景笑道:“魔界亮起来比人间还要好看罢。”

    尘不染应了声。

    和往常不一样,谢景并未带着人直接进到宫里,而是从城门走上大道,从正门走进魔宫。

    几大魔使很罕见地齐了,已经站在宫门门口,安静而肃穆。

    魔使都曾见过剑仙。

    关于剑仙生死,人魔两界都众说纷纭,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其已经身死,现在一见,便明晰了。

    魔君让他们见人,他们也终于知道见的是何人。

    一声魔君一声仙君,一众魔使行礼再起身时,眼看着一头熟悉白发,站在最前的魔一魔二脑子突然就转过来了,心里终于明了。

    魔君之前带回的身份不明的人原来就是言传已经身死的剑仙,难怪当时藏着掖着,又十足看护有加。

    他们也算是跟了这么多年,知道君上心里那点意思,对方也不怎么隐藏,他们一早便知道其对仙君原本的情谊变质成了另一种不敢道明的感情。

    剑仙身死,君上沉寂百多年,他们原以为他走不出时,他又突然带回了一人。

    他们以为对方放下了,原来从来都未曾变过。

    谢景让尘不染再次认识了一遍魔使。这次不再是简单介绍,而是让其真正了解。

    他道:“咱这魔使比宗里那弟子好使得多。”

    这人处处都在暗戳戳和宗里比较,尘不染眼尾微动。

    魔宫大,变化也大,大半天也逛不完,直到日光西斜,屋檐白墙被染成一片绯红之时,谢景带着尘不染上了钟阁,魔宫最高处。

    先一步踏上楼梯,他回头伸出手,道:“这里陡。”

    他手心有一道横贯掌心的伤,此前没有,应当是此次在亡灵地狱造成的,红色光下掌纹深刻。

    在谢景再把手往前伸一伸前,尘不染给面子地抬起了手。

    掌心传来冰凉触感,谢景笑了下,握紧了手。

    踏上钟阁的瞬间,从无边长空穿掠而来的风吹得白发和衣袂向后扬去,尘不染略微眯起了眼。

    天光暗沉,绯红的斜阳穿透云层,落在了远处山脉之上,带着魔界特有的阔远和苍茫,向着视线之外延伸开去。

    魔界的景色从来不输人间,只是积年处在黑暗之中,从未有人发现过,也无人过问过。

    旁边人握上手就没放的意思,尘不染一手支在栏杆之上,转头问道:“怎的突然想开了做这些?”

    谢景道:“向你看齐,亮堂些好看。”

    尘不染点头。

    天光尽散,最后一抹光亮从天边消失时,点点光亮亮起。

    城里光亮连成一片,映亮一小片天,人声从风里传来时,一片热闹。

    尘不染此次已经学会在谢景开口前道:“比金陵热闹。”

    谢景毫不带心虚地点头。

    一直看着灯光渐亮又渐暗,谢景似是又想起了什么,突然道:“我给你看样东西。”

    他们下了钟阁,去到主殿。

    主殿和上次来时一般,看着并无太大改变。

    正中间的桌上放着一个金丝朱红木盒,谢景说的便是里面的东西。

    尘不染打开看了,之后转头看向自然坐在身边的人。

    谢景赤红瞳孔微移,之后又看了回来,道:“我想快些到结契大典。”

    按人族的规矩,两人结为道侣时不仅需结契,也需办大典昭告各众。

    他为魔族,原不用管这些规矩,尘不染也不在意这些形势,但他想办。

    尘不染如今已经回到剑宗,虽应当不会久待,但还活着的事传开是早晚的事。

    其他人晚一步,争不过他,但接连不断确也扰人心。

    尘不染并不拒绝魔君这点小小心愿。

    谢景一乐,靠近了些,拿出已经悄悄规划好的计划。

    尘不染总觉得这人笑得很傻,看着不太聪明,但很好心地没有多说,听这人规划着典礼。

    谢景越靠越近,最后坐在人身侧,略微弯腰,如愿以偿把头搭在了旁边人肩颈间,鼻间尽是熟悉的清冽味道。

    这里原本是小宝的宝座,但小宝在栖霞峰和几个弟子玩得太累,现在还在剑里休眠,没有立即出来驱赶占领自己宝座的人。

    ——

    在当了一些时日的留守弟子后,栖霞峰的弟子终于等到了峰主回来。

    他们大多未曾去过魔界,在晚练结束后就来了院子,熟练递上话本子和热茶,好奇问着魔界长何样。

    一手捧着热茶,尘不染略微思考,而后问:“可想去魔界看看?”

    “?”

    一众人不明所以但迅速反复点头。

    他们之后便明白了他今日这话的意思。

    魔界魔君大婚,魔使给出的说法是结契大典,魔城魔宫已开始张灯结彩,红绸漫天。

    消息由魔界传到人间,最先在各宗派间传开。

    魔君大婚,办的却是结契大典。魔族没有道侣一说,这说法只存在于人族修士,对方如此说了,那大婚对象便是修士。

    了解谢景那档子事的人脑子动得快,已经猜到了什么。

    想得最快的是宗主,人在主峰,一时没忍住揪了几根胡须。

    尘不染在前几日走了,走时还跟着峰上那几个弟子,他原以为对方只是带弟子出去历练,还笑着把人送走。

    几个弟子如愿去了魔界,又进了魔宫。

    魔宫里似是完全不限制他们的行动,想去哪逛便可去哪,若是不识路,还有专人带着逛。

    他们原以为带路的是宫里普通人,直到沿路守卫遇见时都齐声喊“大人”时,他们这才意识到带他们四处转悠的是在魔界地位堪比一宗之宗主的魔使。

    一路上尽是热烈一片,他们实在好奇,加之在入了栖霞峰后胆子莫名大了不少,便问了。

    魔使面对他们不像只是面对几个普通弟子,有问必答,道:“君上近日大婚,目前还在筹备。”

    觉得自己似乎知道了什么惊天大消息,几个弟子一惊,但好歹维持了大宗弟子的矜持,没有再追问,看着也还算冷静。

    魔宫未逛完,他们回了安排的住的地方。

    他们在好奇逛魔宫,但带他们来的人却不怎么动弹,整日待在屋里看话本,和在宗里时没什么差别。

    若真要说差别,那便是他看的话本子是魔界特供。

    门一关,侍卫侍女都留在了院子之外,几个弟子小心翼翼且十分激动地围了过来,分享了自己今日刚得到的大消息,小声道:“魔君要结亲了。”

    他们的消息似乎真的很有吸引力,原本看话本子的人抬起头来,看了他们一眼,之后应了声。

    这人看着似乎不怎么惊讶,像是已经知道了般。

    张参几人再凑近了些,神秘问道:“大人可知和魔君结亲的是何人?”

    即使已经知对方身份,但他们仍喜欢叫大人,对方没纠正,他们也没改口。

    安静之中,他们看到原本拿着话本子的人的手指向了自己。

    众弟子:“?”

    怀里揣着小宝的弟子手一抖,小宝差点掉地上。

    这下真是惊天大消息了。

    他们大人确实没逗他们,每一句话都是实话。

    晚间时候,他们照常晚练,这里特意开辟了块地方供他们练剑,还附赠一个魔使陪练。

    他们原以为这是魔宫待客有道,现在看来,完全是另一个意思。

    难怪如此待他们。

    多了个魔使陪练,此次晚练比平日里要累上不少,汗水浸湿衣衫,浑身上下都冒热气。

    魔使倒是没什么变化,待到他们休息够了,便带着他们往回走。

    几个弟子晚练时谢景来找尘不染,忙里找闲跑来念了一个多时辰的话本子,一直到弟子回来时也未离开。

    他没走正好,尘不染抱着自动钻怀里的小宝,简单和几个弟子介绍了身边人。

    各种意义上的简单,只介绍了个名字。

    第一次知道魔尊名姓,几个弟子连连行礼时,忽又听得自己名字。

    靠在桌上的人顺嘴给身边人介绍了他们。

    很意外的,对方不知何时竟已经记全了他们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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