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蓄着一头乱糟糟的黑色短毛,单薄的躯干随呼吸微弱起伏,他出现在月亮都藏于云后的深夜,于陌生的府邸中俯身。
狗狗、狗狗。
如此相似的场面,与我而言简直如命运一般,蛊惑我朝他的方向前行不断前行。
每走一步,理智都在出声阻止我。
它化为喋喋不休的女人,说我现在是禅院家未来的主母,不再是旧宅那个不受重视因此肆意往外的小姐。我拥有了曾经不敢想的一切,是父亲的注视、是母亲的笑脸、咒术世家主母应有的地位、可以预见的安稳未来……
绝不可以因为一己私欲就毁掉这一切。
可我真的拥有过什么么?
这是母亲的声音,只有她抓住了幸福的未来!
没一样是我想要的东西,我明明什么都没有。狗狗、自由、声音只有我失去了重要的东西。
凭什么呢?凭什么呢?
我为什么总在夜里醒来,然后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
今晚在看到这个少年的第一眼,这些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我想我的狗了。
我要我的狗回来。
……
少年身后结界已经完全洞开,四周弥漫的除了血腥味还有不详的咒力,留给我的时间已然不多。
为了避免引来他人的注意,我迅速展开了咒术。
如煮沸的热水,如被骤雨打碎的池塘,盘踞在我脚底的黑影在数秒内翻腾着涨大了数倍体积。
等到了一个极限后,这团影子便像饱满的水球猛地炸破裂,无数漆黑的内容物朝着宅子的位置飞溅而去,在触碰结界的前一刻拔地而起,化为灵活柔韧的腕足,将敞开的门扉重新闭合。
所谓的“结界术”,其真身不过是由咒力凝聚成的黑影。
术士通过咒力的细微的操纵便可以自由改变它的形状,将它们化为隔绝视线的黑账、禁锢咒力的结界,又或是伸长延展的触、手。
尽管资质平平的我在术的持续性和强度上远不及“天元大人”,但这份同影法术的相性还是让禅院家一眼选中了我。
在漆黑的触手没入结界缺口的那瞬,我也“看清了”大宅内的情况。
穿过排放在两列的武器,打开尽头的小门,往下是没入黑暗的阶梯。然后沿着星星点点的血迹一路下降,入目的是苍白的平台、殷红的湖泊,以及堆积其上交叠蠕动的青白肉团。
是匍匐在同伴尸骸上大朵快颐的咒灵。
而少年正是从那地狱里爬上来的唯一胜者。
他并不像表现得那般羸弱无力,贸然靠近他或许对我产生一定的威胁。触氵手在关闭结界地瞬间便急速收缩,想要重新汇聚到我跟前。
可我已经不想思考那些了。急于检查他伤势的我已经将手指探向他的身体。
果不其然,在离开那个魔窟后,少年还留了一分警惕、存了一丝力气,听见我脚步的那刻绷住了全部神经。
在我为他折弯膝盖,俯下身体的那刻,他便有了动作。一只手掌如闪电般地扣住了我的手腕,另一只手掌则搭上了我脆弱的脖颈。
“是谁?”
像是蓄势待发的野兽发出威慑的低吼,他从喉咙里挤出声沙哑的质问。
过激的动作牵扯着身上的伤口,少年咳嗽时,那带着茧子的指跟像砂纸一样磨蹭着我的喉咙。
他应该是宗家的孩子,也生了双禅院标准的绿眸,令人联想到某种还未打磨的宝石,冷硬、尖锐。当他看向我时,那目光好像能从人身上剜下一片肉。
可我对他能有什么威胁呢?晚熟的我是以身体素质换咒术的类型,此时作为术本体的触手又僵硬地围在外侧不敢上前。
武力差距如此悬殊,少年捏住我的手腕的那刻便确认了我的无力。他缓缓放松了按住我脖子的力度,然后一点点地皱起了眉毛。
凝视着僵硬的我,他以有些烦躁的口吻发问道:
“……你在哭什么?”
好可怕。
当他的手指贴上我脖颈,我感到身体深处发出了一阵震颤,无声又猛烈。
我立刻想到了我的母亲。
那个下午,她摔碎了所有能打碎的东西,然后在我转身想要逃跑时,从我的后方扑过来。
她死死的掐住我的脖子,像想要把讨厌的我也一起打碎。
我怕的要命、在他手下完全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可我听清少年口中那个问题后,这种刻进骨髓的恐惧又变成了一种空白的恍惚——
【……你在哭什么?】
被突发情况夺去心神的我这才意识到面上的濡湿。
我哭了么?还是早在他动手前便先一步流下了眼泪。
在这种命运攸关的时刻,为了不被伤害,我应该拿出讨好他人惯用的手段,露出友善又有些为难的笑容,表露出“生于天性、愚蠢的好心”。
可我直直地盯着那双绿石似的眼睛,牵动嘴角怎么都笑不出来。
明明被母亲打的时候我不敢哭,在狗死的那个晚上我没有哭,苏醒后看到母亲和常子的笑脸时我也没有哭。
除了晚上总会惊醒外,我像个没事人一样平安顺遂地度过了三年。
都已经到了这种时候,在瞧见这个少年落魄模样后,流下的又是什么眼泪呢?
一时间我忘记了伪装、也忘记已经失去声音的事实,只知道向这个素未相识还掐住我的脖子,只是有那么一点像狗狗的少年,颤抖地呜咽:
“我的、我的狗死了……妈妈把我的狗杀掉了。”
“我想我的狗了,我好难过。”
“好痛苦,我不想让狗死掉的。可我没有办法,为什么当时没有办法呢?”
我现在究竟是怎样的一种表情呢?
语无伦次,费力地喘气,唯一能做出手语的手也颤抖个不停。可少年确确实实“听”进去了。
在这个已然力竭、无人知晓的夜晚,他只能耐心地、安静地坐在这里,眯着绿色的眼睛专注地看着我。
眼泪啊眼泪。它从我下巴滴下,沿着我的脖颈不断坠落,最后砸向他手指同我相贴的皮肤。
他接到了那滴眼泪,攥成拳的手掌从我的脖颈上离开了。
隔着泪水我看不清少年脸上的表情,只能感受到他放松了扣住我手腕的手指,转而拉住包住了我的手掌。
他牵着我的手,以平稳的声音发问:
“哦,是嘛。”
“所以你不想让我死掉……你想帮我?”
“好啊,我们换个地方说。”
……
眼泪是没有用的东西,哭泣让人手脚发麻,我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没有站稳,脚下一空还被坐在地上的少年伸手托住了腰部。
我绝不该在陌生人面前如此失态,但哭出来后我发现自己终于能够再次呼吸了。
在他放开我后,我就努力止住了眼泪。
原本守在一旁的影子就在这时急切地围了过来。
这冒泡的泥浆朝少年发出一阵“咕噜噜”的怪响,把我从他手中接了回去,然后在我的指示下稳妥地托起了少年满是伤痕的身体。
在前往他住处的路上我知道了他的名字,禅院甚尔。
他是又高又壮的甚一的双胞胎弟弟,早就从兄弟口中知晓了我的存在,所以才会发觉我是个哑巴之后表现得如此平静,以一声讥诮作为解释:
“我知道你,之前让那几个家伙吵个不停的大小姐。”。
“按辈分我要叫你什么?叔母?哦,不对,你现在还是学生。为了公平起见,都要叫你泉鸟小姐。”
这声嘲笑似乎牵扯到了他唇角的伤口,让这个说话刻薄的少年不快地发出一阵嘶"声接着他眯了眯眼睛,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而我也从影子扶住他身体后收到的反馈,直接得知了他受伤的原因——
先前萦绕在他身上咒力只不过是咒灵攻击留下的残秽,这个继承了禅院家标志的绿眸、样貌俊秀的少年本身并不具备任何咒力。
在等级分明的世家中,没有术式我被父亲送出本宅,那完全没有咒力的他又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甚尔的住所被安排在里主宅有一段距离的偏远角落。不大的房间里摆放着几件简单的家具,床铺、椅子、书桌、柜子。
而最引人注目的要数那些堆叠在垃圾桶旁,沾染了血迹的绷带与棉球,仔细看的话桌上还有一些看起来消炎药的胶囊以及外用药剂。
显然住在这里的人已经习惯了受伤。
“啧,被野猫翻过了么?”
“算了,看看还有什么能用的吧……”
不满地发出一声抱怨后,甚尔在影子的搀扶下靠上了床沿,费力地撕开了被血黏在伤口上的衣物,他转头问我:
“会点伤口处理的手段么?”
就甚尔所言,咒灵给他造成的伤口多是外伤,他只是因为失血过多才倒在那里。于是我那些之前因母亲虐待而获得的浅薄知识也能在这里发挥作用点了点头后,我接过影子递来的各类器具缓缓坐在了甚尔的身侧。
虽然没有甚一那种如山般健壮的体格,但作为青春期少年的他仍旧像是只危险的猎豹,那种轻而易举便能将我按于身下的爆发感,让人神经紧绷。
好在甚尔他只是沉默地坐在床上,温顺地望着我触碰他皮肤的手指发呆,绽开的皮肉被消毒、修剪时也不发出任何声响。
自他身上表现出的那种任人为所欲为的慵懒感让我感觉到了一丝安全。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当甚尔身上的伤口都得到妥善处理后,也到了我该回去的时候。
能够手无寸铁从那种魔窟生还,甚尔的身体素质显然十分惊人,对他来说只要喝下退热药,就能度过所谓的危险期。
事到如今,我那“不想让他死所以帮助他”的愿望已经完全实现了,已经到了可以抽身而退的时候。
可我已经不想一个人继续痛苦下去了。
然而甚尔是个十分敏锐的人,正当我斟酌语句,调整表□□将循循善诱提出下一步帮助之时,他便直接地提出了问题:
“我可不喜欢欠人人情。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想要再养一只小狗么?”
他的话语一下点亮了我的眼睛,让我忍不住朝他露出了期待的笑容:
“和我交换吧。”
为了以后都能感到安心和放松,我并不想在这种事上撒谎和掩饰。
“我来养你。食物、药品或者衣物,我会给你需要的东西,以及其他方面力所能及的帮助。”
“作为交换,请你当我的小狗。”
“……只要像这次一样,每晚陪我坐一会儿就好。”
在各种期望下动弹不得的我需要一个可以喘气的地方。
而没有咒力备受欺凌的他需要那些能让他在这个家活下去的支持。
我有预感只要这次我能保护好我的小狗,我就能再次获得作为“人”的资格,也不会再那么痛苦了。
所以来交换吧。
作为一个哑巴,我无法像过去那样利用细微的语气变化,配以表情把话语说得如何有煽动力。当要商量十分重要的东西时,我只能牵起甚尔的手掌,一边粗糙的掌面上慢慢地写字,一边观察他的表情变化,以便随时调整措辞。
对于甚尔来说,这种动作似乎有点痒了,他垂首地看着我的指尖,手指微微内蜷。
在橘红的灯光下,他倏地发出一声轻笑,抬头对我说:
“好啊,来交换吧。”
“我当你的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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