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黑玉的肚子里。
徐潜并不喜欢呆在黑玉的肚子里,因为这里空气不好,总是有湿乎乎的土壤的气味。而且这里很黑,他其实也并不喜欢黑暗的环境。
不过此时他很感谢这漫无边境的黑暗,因为他可以忽略传来血腥味儿的那个角落。那个角落里有李册夫妇二人,他们到现在都还拥抱在一起。徐潜还记得当时李夫人的表情,她在笑,有些勉强,因为嘴里还不时喷出鲜血以及不自主流出的眼泪,那个笑又有些骇人。
在那个角落里还有另一具尸体,其实也算不上是一具尸体,因为他找了好久也没找到徐知的下半身。上半身倒是好找得很,就挂在城墙上,像一面战败的旗帜,明明已经残破不堪,还是倔强的随风飘扬。
“咚咚~!”
诶?
怎么还会有心跳的声音?
是他的?
不。徐潜仔细感受了一下,那心跳声很有力,来自他的身后。哦,他想起来了,他现在被奉疆抱在怀里。
他可是罪人啊~!叛国潜逃的罪人!他怎么能让奉疆抱在怀里?!这样他奉疆不也会变得跟他一样?!
他要离他远一些。
“放开我吧~!”
徐潜扭动了一下身子,想要挣开奉疆,只是没想到却被奉疆抱得更紧。
奉疆把头埋在徐潜颈窝,“阿潜别动,就让我这样抱着你。”
也许是被奉疆说服了,徐潜真的没再动,“你应该杀了我的,我是罪人,做了太多坏事。”
奉疆顿了一下,“那些都不是你做的,我知道啊~!”
“可是别人不知道。奉疆,你听我说。”
“嗯?”
“你杀了我,把我的头带回去给陛下,你就还是奉将军。我会连累你的……额~!”
奉疆越听心里憋着气的越旺,张嘴咬上徐潜的耳垂,徐潜这才没能继续说下去。
“你为什么会觉得这是你一个人的错?”奉疆把徐潜抱得更紧一些,“我身为将军,却没勘破敌情。还有,我本来就是想带你走的,无论你愿不愿意。或者阿潜也可以理解为是我想要逃走,只是顺便掳走了你而已。”
奉疆明白刚才徐潜所说的“赎罪”是什么意思。他会杀了页乌俈,然后再自杀,这就是他的赎罪。
徐潜还是奄奄的,奉疆的这句话并没有给徐潜带来多大安慰。
“你不做将军了吗?那可是你心之所向。”徐潜问道。
“不做了,”奉疆用自己的头蹭着徐潜的脸,道:“行军打仗也不是我的心之所向,我所向往的,是与我所爱过着平凡朴素的生活。没那么多是非纷扰,每日考虑最多的就是柴米油盐,还有,”说到这里,奉疆停顿了一下,瞥了一眼角落后继续说到:“同阿潜一起找到最舒服的姿势。”
徐潜:“……”
“你就不能有个正型,这种情况下还开得出这样的玩笑?”徐潜用手肘撞了一下奉疆的腰,动作很轻。
“哈哈哈~!”
奉疆笑了两声,将徐潜衣服裹紧了些,“我说的都是真的,直到遇到了你我才明白我最想要的是什么。所以阿潜,别丢下我,也别再说刚刚那样的傻话。”
徐潜沉默了一会儿,跳过了刚才的话题,转而问道:“黑玉是怎么回事?”
“阳城遇到的,从角邑就开始跟着我们。”
“哦。”
像是没话找话,二人进行完这一简短对话后陷入了沉默。徐潜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奉疆是等着徐潜说些什么。
“我以为阿潜还要问得更多。”
“为什么黑玉会跟着你?”徐潜问道。
奉疆轻笑了一下,“我不是普通人,阿潜或许也有所察觉吧。我想知道我到底是谁,黑玉或许会给我帮助。而黑玉已无处可去……”奉疆抬了一下眼,他可没忘记他是在黑玉肚子里,万一一不小心说错了话把他们消化了可怎么办。
不过还好,黑玉没有反应,奉疆这才继续说下去,“我跟黑玉并不是仆从关系,说起来更像是伙伴。”
“那你为何会怕蛇跟鼠?”
听到“蛇鼠”二字,奉疆身体明显僵硬了一点,徐潜感觉到了,有些后悔问出了这个问题。
“小时候有些不好的经历。”奉疆答到。
“哦。”
这个字通常是无话可说的开始,在黑暗中,沉默就变得更加明显,就像具象化出来的一罩穹顶,压抑让人烦闷。
“我们是要去咸阳?”徐潜问道。
“嗯。”
奉疆应了一声,看向角落里李册夫妇二人的尸体,“我想将巽儿带走,咸阳已经不安全了。”
提起李巽,徐潜稍微缓和的情绪又开始堵塞起来。
听说李巽已经怀孕了,他们要送给她父母的尸体,然后还要告诉她他们战败了,窑城沦陷了。
“阿潜不用担心,黑玉速度很快,在窑城消息传到咸阳时说不定我们都已经离开了。”
徐潜应了声,他并不是但是这件事,他可是亲手杀了李巽的父母,他又有什么脸面站在李巽面前?
正如奉疆所说,黑玉一路开疆拓土,在一天之内就到了咸阳城外。他们到了咸阳,都已经是后半夜了。
徐潜抬头看着这雄壮的城门,距上次离开也不过半年时间。咸阳这座城,对于徐潜,本是不愿意去到这座城,如今倒是又多了一个不愿意进去的理由。
“别怕,我会陪着你的。”
奉疆抓紧了徐潜的手,带着他进入咸阳,一路躲避着潜行。看来北疆战败,上将军战死的消息的确还未传到咸阳。但是一路上走来,素缟遍巷。到底是哪个大人物逝世了,竟是惹得全城百姓痛苦。
谜底揭晓于公子府。此时的公子府素缟百尺穿风过,白色的灯笼挂满整座宅邸,形如白昼。
奉疆顿时僵在了原处,那一瞬间无数的想法缠绕在他的脑子里,其中最分明的一条线就是李巽。
奉疆急忙奔到公子府中,堂前停靠一台黑漆棺材,堂下跪着哭得死去活来的李巽。不是李巽,那就是……
“巽儿。”
奉疆轻手轻脚的走到李巽身边,噗通一声跪在李巽身边。
“呜呜呜~兄长~”李巽一下撞进奉疆怀里,哭声愈加大了些。徐潜跟随着奉疆走了进来,猝不及防的看到眼前一幕,心中升起无限的愧疚,却也满是疑惑。
为何颉久会死?
等到李巽冷静了下来,奉疆将李册兵败被杀,自己带着李册和李夫人的尸体偷跑回来接应他们的事告知于她。奇怪的是,李巽表现的很冷静。
“你们特意选在入夜进入咸阳城也是这个原因?”
“巽儿,咸阳已经不安全了,我必须要带你走。”
“不用了。”
“巽儿!”
“兄长,你知道颉久是怎么死的吗?”
虽然是叫的兄长,但是李荣的目光却是看向的徐潜。
“血虫,”李巽面无表情的盯着徐潜说到:“国师应当不陌生吧。”
徐潜哑言。难道颉久的死会跟血虫疫有关?
不等徐潜回答,李巽接着说到:“他们说修筑水渠时挖出了一个小盒子,盒子上面刻着徐氏族纹。洪灾,瘟疫,是不是跟国师先前遇到的事情一样?”
徐潜被说得哑口无言,他明明记得当时是真的把瘟疫压下来了,怎么会在此出现?
“还有更有意思的。”本来跪着的李巽此时站起了身,慢慢走向徐潜。“说是国师为了宣扬声势,造出了洪灾跟瘟疫,只是这次压不住了,全都冒出头了。”
“对了,柏相从北疆带回了消息……”
听到这里,两个人同时瞪大了眼睛看着李巽。
“元秦军队全军覆没,苏将军战伤投降于北疆,奉将军下落不明。上将军以及大将军夫人被杀身死,全都是因为有人暗派一人打开城门。”
“巽儿,不是这样的……”
李巽没有理会奉疆的解释,继续说到:“柏相还说,元秦之所以会败得如此迅速,是因为那人就是国师大人,并且国师大人还与那贼人页乌俈暗通。”
“巽儿!”
“我不在乎别的,我只想问一句。”李巽站定在徐潜面前,变得有些咄咄逼人,“我的父亲和母亲,是不是国师大人杀的?”
“是。”徐潜答道。
李巽藏在袖子里的手紧了紧,绝望的闭了一下眼睛。
“唔~”
徐潜突然一声闷哼,一把小刀就扎在他的胸口处,鲜血瞬间就从缝隙中渗了出来。露在外面的刀柄,被李巽轻微发着抖的手握住。
“你干什么!”
奉疆一下子从李巽身后冲出来,将李巽推开,焦急的查探了徐潜的伤势。
“你们走吧。无论发生什么,我会在这咸阳城里守住阿爹跟颉久的心血。”李巽从地上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灰,转身又跪在颉久棺前。
“那一刀,是替我父亲讨回来的。其余的,我不予置评。”
李巽表很冷淡,声音更加冷淡。在这双重冷淡之下,徐潜奉疆二人如坠冰窟。
“走吧,不要再回来了。”李巽头也不回的说到。
奉疆欲言又止,他能说什么?倒不如像李巽说的那样,就此离开,再也不回来。
咸阳城里走一遭,还回了李册的尸体,还是留下了孤儿寡母。正如李巽所说,她是公子夫人,是大将军后人。而大将军为国战死,陛下自然不会这孤儿寡母下手。
咸阳城里也冷啊~!
黑玉带着二人出了城,随意投靠在一处废弃的草屋里。草屋简陋到了极致,屋顶破了一大半,一抬头就能看见天空。
奉疆小心翼翼的撕开徐潜左侧衣服,小刀已经全部没入了徐潜肩膀。
“对不起,对不起……”奉疆眼里憋着泪,一遍又一遍的道着歉。
徐潜痛得都流出了汗,但是还是看着奉疆笑了起来:“又不是你扎的,你说什么对不起。”
“我不应该带你去的。”
徐潜轻笑一声,“这是我欠李家的,该还。”
“那有什么该不该的。”
“哈哈!”
“还笑,伤成这样!”
徐潜没觉得这伤口有什么大不了,道:“夫人留了情啊,要是真想让我死,这一刀应该扎进我心脏的。”
奉疆皱了一下眉,一手按住徐潜肩膀,一手握住刀柄,道:“先忍一忍,我把它拔出来。”
“嗯。”
疼!真的很疼!
徐潜咬紧了牙,短刀摩擦着血肉,拉扯着徐潜的每一根神经。额头不住的生出汗来,指甲嵌进了肉里,已经有红色液体从缝隙里渗了出来。短剑剑尖脱离伤口的那一瞬间,徐潜狠狠憋着的那一口气一下子就找到了出气口,然后又畅快的换入了一口新鲜空气。
为徐潜处理好伤口之后,奉疆总算是松了口气。
“我不希望你再受伤了。”
“我也不希望啊。”
奉疆看着徐潜一脸轻松的样子,忍不住弹了一下徐潜脑门说道:“你怎么就能这么心大?”
“哈哈哈!爷爷也说过。”
徐潜一边笑着,一边挤进奉疆怀里。抬头看着天上的那轮明月问到:“今天是十五?”
顺着徐潜的目光,奉疆也看了过去,答到:“是啊,是十五。”
“哼!哈哈哈哈!”
“怎么又笑了起来?”
“从来没想过冬天的月亮也会这么圆。”徐潜停顿了一下,“许久以前我就在想,为什么我这一路走来会如此顺风顺水,看来是有人想看我从高处掉下来摔死的样子。”
奉疆闻言神色一凝,吻着徐潜的发鬓道:“你不会死,我不会让你死的。”
“那疆哥哥你可得做好准备了,接下来就算不死,徐潜的一生也会过得很凄惨,会被唾弃,会被追杀。”
“没关系。”奉疆将徐潜的手握住,举到嘴边,轻轻吻了一下。“我陪你。”
“我还想找出到底是谁这么恨我,然后把他扒光,绑在咸阳城门上,让他爆晒个一天一夜。”
“好。”
“一天一夜会不会太短了啊,那就两天一夜吧~。那样会不会又太长了?万一把人晒死了就不好了。”
“没关系,不长。”
“不过,我要先回予松山,把爷爷,大娘跟族人藏起来,不能让他们被我牵连。”
“好。”
“对!还要去找师兄……”
“好。”
“你怎么总说好。”徐潜有些不开心,就着被牵住的手,用力回握了一下奉疆。
“你想做的,我都陪你。”
徐潜朗笑了一声,“那你想做什么?”
“我说了啊,陪你做你想做的。陪你过凄惨的一生,陪你被人唾弃,陪你被人追杀。”
“好。”
徐潜笑了一下,抬头在奉疆嘴角轻轻一啄。他本想点到为止,但是奉疆似乎没明白徐潜的想法,很快追了上来,衔住徐潜的唇瓣。
夜色愈浓,再浓之后,便是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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