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繁也并不是一开始就记得所有的事。
起初他确实什么也不记得,只是从某一个恰好的时机起,开始有了不属于自己的记忆。他潜心琢磨了一番,最后才承认那是有关自己的往事。
记忆就像一串断掉的念珠,落得到处都是。他每捡起一颗,就是一截关于他前世的片段回忆。这些回忆很零散,不分先后,没有逻辑,他只得一边捡一边捋着时间再按顺序把它们串联起来。
当他捡起第一颗时他很兴奋,同时也在怀疑和彷徨。彷徨这如此熟悉的故事为何会出现在自己脑海里,怀疑那个自称是自己挚友的人似乎对他说了谎。
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不敢再去捡拾第二颗。
可是有些事情并不是你不想就不会发生。
那些记忆丝毫不顾他的意愿纷沓而至,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其实都过得很痛苦。那些记忆太过真切,似乎在逼着他承认自己就是徐潜。在经历长时间的煎熬后,他妥协了。
有时候回忆起往事并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尤其是往事结果并不美好。
关于他正在慢慢恢复记忆这件事陶繁并没有告诉任何人,也没有告诉刘疆。
他还是照往常一样吃着刘疆为他煮的醪糟汤圆,听着刘疆在外游荡带回来的故事。他能看得出,刘疆很在乎他,但是他也看得出他更加在乎徐潜。他起初不想告诉他的理由是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面对刘疆。说实话,他很混乱,他也贪恋这样的生活。
四百多年的时间陶繁过得很清晰明确。
他首先花了一百多年来沉睡以及化形准备。一百多年来适应桃源以及刘疆挚友的身份。在两百多年前,他拾起了第一颗念珠。从那之后的一百多年时间里,他都在捡珠子,串珠子,整理回忆。
也就是说,早在一百多年前,他就记起了所有事情。但是唯独不记得那张出现在页乌俈记忆里的脸。宛如承载那段记忆的念珠被磕碰掉了一小点,看似无伤大雅,可在他拨弄时总是无可避免的硌着他的手,他没办法不在意。
于是他绞尽脑汁,不断地回忆,一遍又一遍的梳理拨弄这些回忆。
结果让人失望,他就是不记得了,无论如何也没能想起来。
也正是此时,陶繁发现了一件事。
他并不是徐潜完整的魂灵,他只是一片残魂,徐潜还有其他的魂灵散落在外。刘疆总是在外奔走也正是为了寻找徐潜散落在外的魂灵。
他对徐潜很执着。
或许另一半魂灵会有记忆?
陶繁是这样猜测的。于是他便开始感应其他魂灵的存在,这个过程他花了五十多年时间。
幸运的是,他找到了。
另外一半魂灵与他产生链接,他们开始分享自己的心情。
可事情总是不如人意。
另外一半残魂没有对以往的任何记忆。他从那里感受到的只有无尽的孤独与空洞。那另一半魂灵就置于白茫茫的一片莽原上,那里没有生机,没有人气,没有风,连一点声音也没有。
他就独自一人站在那里,站了快四百年时间。
陶繁有些愧疚。
不得不说,他很幸运。至少他的世界还能有很多光彩,那是刘疆给他的。这也是他有所贪恋的原因。
“你要出去看看外面吗?”
这是陶繁对另一只魂灵说的第一句话,就他们的关系而言,他实在找不到其他话来开始。魂灵缓缓的将头转向他,神情冷淡,他的表情就跟这白茫茫的莽原一般,死气沉沉。
“外面有什么?”魂灵问道。
“不知道。”陶繁耸了一下肩,勉强的笑了一下道:“但是至少要比这里精彩些。”
陶繁没说谎,因为他确实不知道魂灵此时所处何地,自然也就不知道他周遭的环境。
“可是,我,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只知道我一直站在这里,就这么看着。”魂灵看向远方,可是远方什么都没有,“我连回忆都不知道该往什么方向回忆。这里什么都没有,我的脑子里也什么都没有。”
“没关系,我都知道,我可以都告诉你。”
魂灵转过头来看向陶繁,表情还是很冷淡,未起一丝涟漪,“我是谁?”
这是脱口而出的一句话,仿佛是早已准备好的问题。
陶繁稍稍愣了一下,旋即欣慰一笑。这是他们共同的识海,换言之是徐潜的识海。他没有回答魂灵问题,代替她回答的是远处亮起的五彩的光。
那是魂灵从来没有见过的景象,看着彩光,他惊讶的张大了嘴。
更加使他惊奇的是,那些彩光纷纷繁繁,是拍动着翅膀朝他们涌来的。等近到了一定程度,魂灵才发现那些彩光原来都是蝴蝶。每一只彩蝶都衔着一颗晶莹的圆珠,像水滴一般。每一颗圆珠都有不同的形态,里面轮番播放着同一段画面。
一只彩蝶飞到魂灵面前,拍动着翅膀,像是在企盼有人能接下超过它负荷的重担。魂灵犹豫了一会儿,想伸手又不敢伸。他看向陶繁,似乎在等陶繁的应允。陶繁点了一下头,魂灵这才伸出手指点破了那粒圆珠。
“我是徐潜!”
那粒圆珠这么说道。
“我是徐潜~”
魂灵微怔之后是这么重复道。
“你是徐潜。”陶繁赞同的应和道。转而又看向漫天彩蝶,“这些都是你的记忆。”
魂灵有些不敢相信,“都是我的……记忆?”
“嗯。”陶繁应道。
魂灵轻易就被说服了。有了刚才的经验,魂灵不再小心翼翼,开始主动伸手去捕捉。有的被捕捉到了,有的被彩蝶带去了更高的空中。
魂灵仰望着高空中的彩蝶,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他应该是在想怎样才能把它们都抓在手里。
不过,彩蝶似乎明白了魂灵的想法。它们同时停止了拍动翅膀,下一瞬,漫天彩蝶又统统都炸成了粉末。那些晶莹圆珠最后真的化成了雨滴,无云而落。
魂灵扬起头,任凭雨滴拍打在自己身上,脸上。那些雨滴落在地上或者魂灵身上并没有任何声音响起,而是在破碎的一瞬间,里头那些话语声一点儿不落的进到魂灵耳朵里。
正因如此,虽然这里下着瓢泼大雨,却很安静。
最后,雨停了。魂灵想起了所有事,成了徐潜。
再次睁开眼时,眼前是一座较为豪华的宫殿。宫殿中间有一个巨大的圆形图案,图案周边有四根石柱,他就站在图案中心。
不过虽然徐潜想起了所有的事,但是却忘记了在那莽原上自己遇见过陶繁。
所以并不是陶繁不记得所有事,也并不是徐潜想要利用陶繁来回忆起那个被磕掉部分。恰恰相反,这一切都是陶繁的刻意安排。
正因是陶繁的记忆,所以他才能在知道那人的真实面目时能够自由脱离幻境。
说起这个,之后的那段回忆对陶繁来说过于惨痛了些。他承认,他是在逃避,因为他没有勇气再回顾一遍。
不过首先他需要真正到达徐潜面前。
说不定等他们相遇在一起了那段记忆才能清晰。
陶繁起初是这么猜测的。
不过他也想付诸行动,可是他出不去桃源。刘疆一开始就知道外面也有人在找他,所以从他化形的那一刻刘疆就对他设下了禁制,为了保护他。
他到最后也没有告诉刘疆自己记起了所有,一半是他想继续在这样呆在刘疆身边多一些时间的私心,还有一半是对于刘疆欺骗和隐瞒他的赌气报复。
但是他却不想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陶繁开始寻找余下的徐氏后人,并且通过类似于召唤的方式将他们叫到桃源。因为此前他也不时会这样做,加之桃源也有外世人来此,所以他的这一行动到最后都被认作是正常之举。
有的人是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徐氏后人的,因为徐氏背负的骂名是无论如何也洗不干净。一开始他会循循善诱,娓娓道来。若是他们不愿接受那就送他们出去,再把这段经历做的跟荒唐的梦境一般。
正如不久前他对那名渔夫做的一样。
陶繁还记得当他把这些告诉渔夫时,渔夫立马忘了他是桃仙并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说他在放狗屁。
这样的事陶繁已经经历过许多次了,每次骂他的话都差不多,但是每次听到他都很难受。
不过还好,还有人愿意接受。虽然接受的人少,但是对于陶繁来说那也足够。
于是早在大约五十年前,陶繁就开始通过这些徐氏后人了解外面消息。
上一次接受自己是徐氏后人的是一名十来岁的少年。与其说是陶繁召唤,倒不如说是少年主动来寻。
少年说他只是怀疑自己血脉,他也怀疑所谓的民间流言。见到陶繁他也只是说想要证实自己的想法,。得到证实后,少年欣然接受,成为陶繁之后十余年间最为重要的一名伙伴。
出了桃源后,少年不顾家人反对入了当世最大的道门——云顶山道奇宗门,并拜入当时掌门人蔡子归门下。
少年告诉徐潜他姓莫,单名涯字。
此后,莫涯借着游历修行的名义大规模走访寻找徐氏后人。他在街头首先见到了卖艺的小兰,之后行至南方青芳族部落时发现了昌炎,那是他找到的第一个徐氏后人。
之后他找到的徐氏后人越来越多,规模逐渐壮大。这些徐氏后人有着不同的身份与经历,由此得到的讯息也就越来越多。
再后来,应该是有人发现陶繁藏身于桃源了。四五年时间里,木芽春拦获捕捉到的侵入者数量不断攀升。他倒是很高兴,因为有了实验体。但是陶繁很担忧,他怕桃源迟早会暴露,他怕他会给桃源带来灾难。
正当他要告诉刘疆所有事以求离开桃源时,刘疆主动提出了要带他出去。对于陶繁来说,这样的安排很好。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
不过对于此刻连动都不敢动的刘疆来说,无疑是给他的心又狠狠扎上一刀。
他应该早就想到的。
当初如此轻易的就放白蛾离开,后来又如此袒护暗夜闯入的小兰。六儿死了,被抢先收回埋葬了尸体。王皎之妻带来旧账本时,说有人嘱托她一定要交到他手中。不久前,徐潜说过那是他的回忆,陶繁只能跟着预定好的回忆走,可是他没想到,那些回忆都是陶繁的。还有这漫天飞舞的彩蝶,以及铺天盖地的蛇流……
他暗中怀疑过很多人,但是从来没有怀疑过他的阿繁。
他现在的表情一定很好笑吧~!
因为怕蛇,就一动不动的傻站着;因为这难以置信的事实,就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的张着嘴瞪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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