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偶上绣了字:世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
前十二个字都已绣好,最后两个字只描出轮廓,未及填绣。
褚昉没见陆鸢做过女红,不知她还会像寻常女子一般如此温柔小意,在一件布偶上下如此精细的功夫。
不过,仔细想来,若是当生辰礼物送予他,确实该精致一些。
就像那只银地金字的书签一样。
世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她竟如此喜欢这句箴言么?
听来,更像是鼓舞人心的话,其实,用在他身上并不贴切。
但,无伤大雅。
褚昉摩挲着绣上去的字,唇角浅浅扬起,说实话,她的女红真是……算不上一言难尽,但与表妹的绣活儿相比,还是有点差距。
罢了,凑合看吧。褚昉唇角的笑意还未收回,听外头传来轻盈的脚步声,忙收敛容色,将布偶塞回原处,赶在陆鸢进门前关好衣柜。
一切又像什么都未发生过。
“国公爷,衣服已经干了,也没有酒味,快穿上吧。”
陆鸢柔声说着话,服侍褚昉换上外袍,又说:“爹爹他想留我们用晚饭。”
褚昉刚想开口应允,却听她接着说:“但我已同他说过了,天色晚了,就不留了。”
原来陆鸢说这话只是礼貌地客套一下,不是真想留他吃饭。
做陆家女婿三年了,他没在陆家吃过一顿饭。
方才他并非故意不喝陆父递来的酒,只是看着陆敏之劝酒,总会忍不住想:酒中有药。
不吃就不吃吧,反正也吃不好。
想到此,褚昉“嗯”了声,说:“之前答应送你回来养病,我还记得,等过完初七,便送你回来。”
如今还在新年头几日,叫妻子在娘家住着于礼不合。
陆鸢点头,柔声说:“多谢国公爷。”
褚昉又道:“上元节前,我会叫人来接你。”上元节后就是他生辰了。
陆鸢仍是道好,“国公爷,我们回去吧?”
褚昉朝衣柜看了眼,问:“你东西都带齐了么?”
陆鸢诧异地看他一眼,今早出门他就这样问,如今回程他又这样问,到底是何意思?
陆鸢只好把陆家准备的回礼说了一遍。
一般而言,回礼只是象征性地表示尊敬便可,不须多贵重,但陆家准备的回礼次次都与褚家年礼价值相当,从未失过礼数。
褚昉不欲听这些琐碎,说:“你看着办就好。”
陆鸢便道:“都已妥当了,马车也已备好。”
褚昉又看一眼衣柜,终是没有问出来。
···
回到褚家三日后,陆鸢就收到了妹妹回信,她交待的事情已经办妥。
陆鸢吩咐青棠:“这几日什么都不要干,就盯着厨房的孙嬷嬷,看到她往药罐里加东西,只管当即戳穿,把事情闹大。”
青棠虽疑惑,却依言照办,果就盯死了孙嬷嬷,初五晚上撞破她往夫人药罐里加东西,当即便与她吵了起来。
孙嬷嬷咬死不认,指着青棠鼻子骂:“你这小贱人血口喷人,当谁都跟你主子似的给人下药啊!你再乱说,把你嘴撕烂!”
青棠站在炉子前,护住身后的药罐,争辩:“我亲眼看见的,你还想耍赖吗!你还辱骂夫人,你眼里还有主子吗!”
“你这小贱人污蔑我,还不许我争辩两句了!我眼里没主子?也不看看你主子算个什么主子!”
青棠素来嘴笨,听她这样骂愣是气得脸颊通红,却骂不过她,只能高声嚷道:“你有没有做,一查便知,你等着!”
孙嬷嬷闻言,抄起一根粗壮的柴禾棍朝青棠抡去,本意是想趁青棠躲避敲碎药罐,死无对证,不想青棠竟护在炉子旁不躲,那一棍结结实实落在了她腰上。
“住手!”
孙嬷嬷再要打,被赶来的陆鸢喝止,随后,王嫮也带着翠萝来了厨房。
两位少夫人都在,且王嫮有孕在身,万一冲撞了,谁也担不起责,厨房众人这才安分了。
陆鸢命青棠述说吵架因由,孙嬷嬷刚听了个开头就哭天抢地,一屁股坐在地上老泪纵横,连连喊冤。
事情越闹越大,惊动了郑氏和褚昉,一应人等都被传到正堂问话。
孙嬷嬷一见郑氏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叫屈:“老夫人,您可给婆子做主啊,婆子好心帮少夫人煎药,到头来却被人污蔑下药,婆子怎么会有那恶毒的心啊!”
青棠没见过睁眼说瞎话,这么嘴硬的,怒道:“我亲眼看见你往里面下药的,你还死不承认!”
“你胡说,我就是看看药煎好了没!谁下药了!”孙嬷嬷老眼一瞪,咬牙切齿地说。
青棠待要再争,陆鸢看来,示意她不必再说。
陆鸢说道:“母亲,既然二人各执一词,辨药吧。”
郑氏扫了陆鸢一眼,心中惴惴,去探郑孟华的神色,见她镇定自若,好像这事与她无关,想了想,说:“今儿才初五,大夫也得过年,等几日再说吧。”
陆鸢没像往常一样顺从,反而说:“事关褚家子嗣,儿媳认为不宜拖延,母亲若觉大夫难请,交与儿媳去办便可。”
谁都没料到陆鸢会说出这番话,堂上一时死寂沉沉。
郑氏欲再推脱,却听褚昉已下了命令:“去请林大夫。”
孙嬷嬷一时傻眼,不自觉向郑孟华瞟了眼。
这一幕被郑氏看在眼中,心中已有思量,她状作不适咳嗽了几声,起身往外走:“华儿,我的药放哪里了,今日约是忘记吃了。”
褚昉亦起身,“母亲,可是不舒服?”
“无甚大事,这几日炉子烧的旺,有些燥火,你不必跟来,华儿知道我的药在哪儿。”
孙嬷嬷见郑氏姑侄要走,心下顿生慌乱,忙不迭叫了句“老夫人”。
郑氏回头,温声说:“你是府里的老人了,做事向来有分寸,不必担心,不会叫你受冤屈的。”
这话看似安抚,却也有告诫意味,孙嬷嬷自是听出其中深意,不敢多言,只连连说了几句“婆子确实冤屈”。
到了松鹤院,郑氏屏退他人,立即责问郑孟华:“此事当真与你无关?”
郑孟华震惊地看向郑氏:“难道姑母觉得我会做这种卑劣之事?”
郑氏本来疑到了侄女头上,见她如此反应,顿时有些不确定,又问:“果真不是你?”
郑孟华连连摇头:“姑母,我知道我的嫌疑最大,可是我真的没做过!”
郑氏对侄女儿向来深信不疑,自认她绝不会欺骗自己,见她如此笃定清者自清,没再追问,听人回禀林大夫到了,便回了正堂。
林大夫辨过药渣,证实青棠所言不虚。那多出来的一味药若长期服用可致女子终身不孕,慢性中毒而容颜早衰。
孙嬷嬷仍是咬定没有做过,狗急跳墙,胡乱攀咬:“说不定是那小贱人想陷害我,自己往里面加了药,故意说是我做的!”
“你才是血口喷人,我好端端的陷害你做什么!”青棠气冲冲道。
“谁知道呢,说不定你想让我指摘别人呢,想借我的手陷害别人!”
这便是倒打一耙,言外之意:陆鸢主仆演了一出苦肉计,意在陷害别人,而这个别人,也是此事最大嫌疑人,郑孟华。
褚昉看向陆鸢,见她少有地露出厌烦之色,似对孙嬷嬷行径十分不屑。
王嫮本来抱着坐山观虎斗的心思,没料想孙嬷嬷会反咬一口,怕陆鸢应付不来,遂冲翠萝递个眼色。
翠萝会意,朗声说道:“孙嬷嬷就是血口喷人,我也见你往里面放东西来,还当你好心,放的是红枣,原来竟是害人的东西!”
“哎呀呀,你们两个小蹄子,串通好了来害我,你们串通!老夫人,您可给我做主啊,两位少夫人串通好了要害婆子,婆子冤呐!”
孙嬷嬷这话亦是含沙射影,府中谁人不知,表姑娘掌家,意见最大的就是两位嫡支少夫人,她一个主管厨房的嬷子哪里配得上两位少夫人联手陷害,凭谁听了这话都会揣测,莫非两位少夫人真正要陷害的是郑孟华?
王嫮气不打一处来,一掌拍在桌案上,不待说话,听褚暄已高声斥了孙嬷嬷:“你这婆子说什么浑话,气坏了少夫人,你担待的起吗!我瞧你皮厚的很,不吃点苦头怕是说不成实话,三哥,莫听她耍嘴皮子,打上几大板再说!”
孙嬷嬷见褚暄实是气狠了,暗道不好,心中懊悔,万不该攀咬王嫮,如今反倒于己不利,只得哀泣不已,连连求饶。
郑氏看次子一眼,知他是个护短的,对褚暄说:“你先带九娘回去。”
王嫮不愿走,却没直接拒绝婆母,只是面带嗔怨地看了褚暄一眼。
褚暄会意,道:“我们不走,我倒要看看这婆子要如何往九娘身上扣屎盆子!谁陷害谁,今日不说清楚,就别想活着出去!”
孙嬷嬷一听死啊活啊的,知道褚暄较真了,顿时慌乱不已,却也怕再说出错话,只能一个劲儿扯着郑氏衣角,哭号冤枉。
一时之间,满堂唯剩孙嬷嬷的哭号声,郑氏也有些怀疑,私以为陆鸢果真嫉妒侄女儿掌家,生了陷害之心,有心试探她,便看向陆鸢问:“陆氏,你如何说?”
陆鸢这才开口:“儿媳有几句话要问孙嬷嬷。”
郑氏没有阻拦。
陆鸳遂道:“如今事情很明了,药确实被人动了手脚,孙嬷嬷和青棠都有嫌疑,而今只要弄清楚,这害人的一味药在谁手里,便可真相大白,孙嬷嬷,你说是么?”
话虽是对孙嬷嬷说的,但众人都觉有理,这事确实不复杂,只要能把药搜出来,孰是孰非自然水落石出。
孙嬷嬷并不惧怕,一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的模样,大声说:“你让人去搜,若能搜出来,老婆子我就把命搁这儿!”
王嫮不禁皱了眉,心中生疑:孙嬷嬷说得如此决绝,难道真不是她干的?可就算是她干的,他们这些婆子刁钻古怪,想藏个东西还不是轻而易举?
王嫮担忧地看向陆鸢,若果真搜不出来,今日不止白闹一场,更让婆母疑心她们故意针对郑孟华。
陆鸢面色不改,并没请求搜查房间,而是说:“孙嬷嬷,你的女儿可是住在永锣巷?”
孙嬷嬷霎时脸色煞白,几要瘫软在地。
陆鸢余光可见连郑孟华的脸色都变了变。
“你的女儿陈氏,去岁冬月中,同一天内分别从数个医馆购进此药,采买量已完全超过药用份量,你可能解释她为何这样做?”
孙嬷嬷脑子高速运转,正想着如何狡辩,见陆鸢递给褚昉一封信,说:“这是医馆的记录,国公爷若有疑问,可叫人对质。”
她看回孙嬷嬷,接着说:“其二,这药价格高昂,寻常人家用不起,孙嬷嬷,你的女婿月钱几何?缘何买得起这么多药?”
“其三,你女儿怀有身孕,恐怕什么药都用不了吧?为何要花大价钱买这么多害人的药?”
孙嬷嬷哑口无言,连哭声儿都没了,似被吓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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