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暂避娘家 ◇
◎可以让父亲来递和离书了◎
陆鸢寻去厅堂, 见父亲正与大哥下棋。
看到她进来,陆敏之招呼道:“阿鸢,来帮你大哥看看, 等半天了, 一子还没落下。”
陆徹早就不耐烦陪父亲下棋了,见陆鸢进来,如蒙大赦,忙起身让位,招呼妹妹快坐, “你来你来, 爹爹路数太刁钻!”
陆鸢没有推辞,在父亲对面坐下,轻松落下一子,说:“爹爹,女儿有件事请你帮忙。”
陆敏之亦落一子, “什么事?”
“我要和离的事, 得你去跟安国公说。”
陆敏之手下一顿,抬头看陆鸢,胡子轻轻颤了颤,默了少顷才落子,“今天我生辰, 咱不聊这事。”
陆鸢平静道:“如今已是二月末,再有十天左右,安国公就回来了, 难不成爹爹反悔了?”
陆敏之紧皱眉头, 难掩烦躁, 匆匆落下一子, “下棋不语真君子!”
陆鸢神色自若,执子托腮作沉思状,却说:“爹爹若是反悔,就别怪女儿自作主张了,到时候,褚家丢了面子,安国公再恨上爹爹,只怕爹爹又得起起落落,宦海沉浮一番了。”
陆敏之“啪”的按下一子,抬头看陆鸢:“你要如何自作主张?”
“安国公之所以犹犹豫豫,不肯与我痛快和离,就是怕爹爹缠闹,故而我想,这封和离书若能由爹爹亲自奉上,安国公再无顾虑,必会痛快答应,如此两厢安好,各自体面,乃上上策。”
陆鸢说罢,落下一子堵了父亲的退路。
陆敏之心思已不在棋局,盯着陆鸢方才落下的一子,问:“若上策不成呢,你打算如何?”
“上策不成,自然只能背水一战,我会一纸状文递上公堂,虽然会丢褚家的面子,但爹爹却没办法去找褚家的不是,如此,虽要经些波折,但能和离,我不嫌麻烦。”
陆敏之气得手发抖,又拍下一子,“上公堂!为了和离,你竟连上公堂都想过了!若褚家不依你呢,上公堂有用吗!”
陆鸢云淡风轻跟随父亲再落一子,说:“褚家一直在盼着逐我出门的一日,何来‘不依’一说?他们只是忌惮爹爹缠闹的手段罢了。”
陆鸢正色看向父亲:“这桩姻缘,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个人看好罢了!”
“你!”
父女二人剑拔弩张,四目相对,互不相让。
僵持须臾,陆敏之转头对一旁看热闹的儿子说:“你就这样看着你妹妹胡闹?”
陆徹摸摸鼻子,象征性地斥了陆鸢一句:“今儿爹爹生辰,好好说话。”
陆鸢神色稍缓,垂下眼,柔声说:“爹爹不觉得该取上策么?”
陆敏之胡子又颤了颤,虽怒气未消,但见女儿服软,态度也缓和许多,劝道:“你就再跟照卿磨合半年,不成么?你看,照卿这次自请西征,说不定也是有意帮爹爹的,他今年过年不还陪你来拜年了么,我瞧着他对你是有情意的,只是性子冷些罢了,你多引导他……”
“爹爹!”陆鸢不耐,“你果真要失信于我,逼我告上公堂么?”
陆敏之一时语塞,顿了顿,看向陆徹:“劝劝你妹妹啊,真要看她变成一个老姑娘吗!”
陆徹“呵”地笑了声,“没事,谁愁嫁,妹妹都不愁嫁。”
见父亲瞪眼,陆徹忙改口:“阿鸢,我瞧着安国公确实有所改观,上次你调养无效,他特意叫我去房里,交待我劝你宽心,还说你若想回家来调养也可。要不,你就听爹爹的,凡事多加引导,再磨合半年试试?”
陆鸢嘴唇动了动,想将褚昉包庇郑孟华一事说与父兄,又怕父亲借此把柄要挟褚家不得和离,最后只是道:“我心意已决,爹爹若不肯帮我,那就上公堂吧。”
陆徹见状,又去劝陆敏之:“爹爹,就依了阿鸢吧,好聚好散,大家都留些体面。”
“好!你别后悔!”陆敏之抛下一句话,拂袖而去。
陆鸢蓦地心神轻畅,如云开月明,雾散花见。
···
日追月影,草长莺飞,光阴忽忽而过,转眼便到了殿试放榜。
陆鸢收到妹妹的信,言及周玘高中状元,三日后新科进士插花游街,邀她同去观看。
陆鸢回信,拒绝了妹妹所请。
殿试放榜,有人欢喜有人愁,褚暄落第,褚家脸上无光,府中气氛本就微妙,人人皆小心翼翼,陆鸢怎能在此时去贺登科进士?
王嫮也因此事烦闷,来找陆鸢说话。不想妯娌二人正叙话,郑孟华也找了过来。
“嫂嫂,我来向你贺喜。”郑孟华春风满面,说着话向王嫮瞥了眼,笑意不减,接着说:“听说周家三公子高中状元,我记得嫂嫂与他是故交,当真值得高兴。”
王嫮脸色当即便沉了下来。
陆鸢淡然道:“喜事自然是喜事,但终归是别人家的喜事,不知表妹贺得哪门子喜?”
郑孟华不接此话,转而说:“三日后新科进士游街示喜,嫂嫂不去向故友道个恭贺吗?”
陆鸢笑了下:“表妹如此在意,莫非自己想去看看绿衣郎?”
大周有制,进士三甲着红袍,戴宫花,其余进士则赐绿袍。每逢殿试放榜,新科进士插花游街,总有妙龄女郎盛装打扮,夹径而立,意图觅个如意郎君,坊间遂有“夹径斜斜柳数行,红裙争看绿衣郎”【1】一说。
郑孟华来的蹊跷,还故意当着王嫮的面说新科进士如何如何,傻子都能听出她在挑衅。
王嫮怎会饶她,接着陆鸢的话说道:“表姐想去就自己去嘛,嫂嫂有三哥这样一个允文允武的夫君,还稀罕什么绿衣郎啊?就是不知,那些个绿衣郎年岁几何,应该比表姐年轻吧?”
郑孟华脸色瞬间灰败。
王嫮嘴下不留情,笑了声,说:“不过应该也有年纪大些的寒门士子,说不定不嫌弃表姐人老珠黄,就是不知人家愿不愿意替别人养儿子。唉,亡夫是个反·贼,还拖儿带女,便是如此,还有心情去相看绿衣郎,表姐可真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啊。”
王嫮此话,字字句句直戳郑孟华心窝痛处,连拐弯抹角都懒得,就这么直愣愣地刺了过去。
饶是陆鸢都暗暗叹声: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妇人!
郑孟华如何受得住这番冷嘲热讽,一时之间气得泪落连连,红着眼跑出了兰颐院。
陆鸢和王嫮对郑孟华的眼泪早就司空见惯,想她就是哭一场博些同情,顶多到郑氏面前告一状,闹不起大风浪,也没当回事。
王嫮哼声道:“别人家寄人篱下的表姑娘,哪个不是安分守己、和和睦睦的,她倒好,狗仗人势,到处咬人!我夫君落榜又如何,到底还是个清清白白的朝廷命官,哪轮到她一个罪眷寡妇来笑话!”
陆鸢赞同地点点头,劝了句:“弟妹消消气,保重身子。”
本以为此事就这般过去了,不成想,第二日郑孟华竟寻了短见,一把匕首割了手腕,幸而救治及时,有惊无险。
没人知道郑孟华自戕的原因为何,但府中上下都说,表姑娘自戕前一日哭的伤心欲绝,从兰颐院跑了出去。
陆鸢也听到了流言,但左右郑氏没有传她问话,她倒也不甚忧心。况且,流言不虚,只看郑氏姑侄怎么处理罢。
王嫮却没陆鸢的好定力,生怕因此事被婆母责难,忧心忡忡找来兰颐院。
“嫂嫂,母亲若是责问起来,你可要为我作证啊,是那小郑氏挑衅在先,我不过回说她几句,谁知道她就寻了短见呢!”
王嫮话语急切,显是慌了神。
陆鸢安慰道:“别怕,母亲果真责问起来,我当然要为你说话。”
顿了顿,又说:“没想到表姑娘竟有如此勇气,割·腕多疼啊,死也死不痛快。我若是寻·死,就一条白绫悬去梁上,干干净净、痛痛快快的,才不遭死去活来这场罪呢。”
王嫮一怔,细细想了会儿,恍然说道:“就是啊!那小郑氏若真想死,怎么不痛痛快快死别处去!她就是想害我们!”
陆鸢拍着王嫮手臂安慰说:“放心吧,母亲要是责问你我,早就责问了,何故到现在没动静?”
王嫮有些不确定地问:“真的不会责问我们么?”
陆鸢摇头,“应该不会。”
想了想,又说:“但恐怕,李家那双儿女已经恨上咱们了。他们越长越大,日日见自己阿娘以泪洗面、苦大仇深的,必定以为咱们苛待他阿娘。”
说到这里,陆鸢停顿片刻,忽地长叹一声,“咱们倒无所谓,就怕牵累母亲和国公爷也招人恨上了,他们可是掏心掏肺对那双儿女好的。”
王嫮连连点头,十分赞同:“就是说呢,那小郑氏一哭二闹三上吊,传出去以为褚家怎么虐待他们母子呢,她这样做,不是打母亲和三哥的脸吗!”
陆鸢无奈地笑笑,劝道:“咱们毕竟是媳妇,外姓女子,有些话说不得,不到万不得已,还是闭口不言吧。”
王嫮点点头,心中却另有思量,婆母不责难她便罢,若是责难她,她可不受这个冤屈,定要说道一番。
有些话,她作为儿媳不方便说,叫那郑氏的亲儿子去说总不会有错。
果如陆鸢所料,郑氏这次并未替侄女出头,也没有责难陆鸢和王嫮。
适逢林大夫来为郑孟华处理伤口,郑氏遂命其为陆鸢复诊,结果如旧,陆鸢的病毫无起色。
郑氏怅惋叹了声,慈蔼地对陆鸢说道:“怪我以前对你太严苛,叫你生了负担,以至于调养这许久竟不见起色。”
陆鸢恭顺回道:“是儿媳自己的身子不争气,怪不得母亲。”
郑氏趁机说:“你这病吃药无用,想是心病,我知你在府中待的不顺心,心不顺,怕是吃再多药都没用,不若,换个地儿住上一段,兴许能好呢?”
陆鸢垂头不语,作沉思状。
郑氏又劝:“你和华儿素来有些嫌隙,她最近心绪不稳,寻·死·觅·活的,万一有个好歹,旁人难免要猜疑到你的头上,照我的想法,你便避一避,对你对她,或许都好。”
话到此处,就差直接赶陆鸢回娘家将养了。
陆鸢趁风使舵,柔声提议:“那儿媳便回娘家住一段吧。”
郑氏和善地应句“好”,接着给陆鸢吃定心丸:“等照卿回来,让他去接你。”
陆鸢温婉一笑,没有说话,心中却知,褚昉递消息明日就回,婆母此时赶她回娘家,哪里存着接她回来的心,怕是想避开她,筹谋和离一事罢。
但这样也好,可以顺理成章,让父亲来递和离书了。
作者有话说:
【1】摘自王安石诗《临津》
第32章 褚昉归京 ◇
◎夫人哪去了◎
褚昉率军归京已是阳春三月, 草水同色。自东城门而进,见宽阔的大道上碎蕊缤纷,偶见零零落落的香囊、锦帕, 遗落在地竟无人捡拾。百姓夹道而立, 都朝一个方向探头看着,议论得热火朝天。
“走在最前面那个,生得最俊的那个状元郎,是谁呀?”
“不知道啊,以前从未见过, 也从没听说过, 后起之秀啊!”
听闻百姓议论,褚昉反应过来,这是赶上登科进士插花游街了。
“状元郎?”贺震疑惑了句,对褚昉道:“将军,看来已经放榜了, 照英考得如何, 可有跟你递消息?”
褚昉摇头,预感不好,“先进宫复命吧。”
夹道围观的百姓很多,褚昉一行不得不缓辔拨马,跟随在涌动的人群之后。
褚昉与诸将数十精骑皆披甲带胄, 行止之间甲鳞碰撞,发出叮叮铃铃的响声,百姓回头见是一队重甲军将, 不消驱赶便纷纷向两侧闪避, 很快让出一条路来。
褚昉一行遂直接跟到了打马在前的登科进士身后。
褚昉大略扫了一眼, 没有褚暄的身影。贺震也扫了一眼, 试探地看看褚昉,什么话也没敢说。
“你们看,竟然有将士护送呢,这可是头一遭呀!”
不知谁这样喊了句,落在后面的几个进士回头看了眼,得意地转过头去,并没让路的意思,反倒十分享受被军将护送的错觉。
贺震眉头一拧,瞧不下去进士狐假虎威模样,气道:“哪来的臭书生,也配得上爷护送!”
离得最近的两个进士闻言,回头打量贺震一眼,轻慢地哼了声:“田舍汉!”
褚昉以外的几个军将都出身草莽,闻听此言,纷纷打马向前,高声叫嚷道:“是何猪狗挡路!”
又有几个进士回头,嚷道:“猪狗骂谁!”
“谁挡路,谁猪狗!”几个军将对骂道。
褚昉并未出言阻止,众将赶路辛苦,被阻了道路慢行,本就心中有气,偏那几个进士目中无人,出言不逊,该给一些教训。
两方对骂引来一阵骚动,忽见人头攒动的进士方从前到后渐渐有序排成一列,让出一条通道,本来回头与军将对骂的几个进士瞧见前方同窗已然排成一列避向一侧,不好再挡路,也打马入列。
旁人不知这一幕是如何发生的,围观的百姓却亲眼看到是那状元郎带头避让,为军将让出了道路。
“好度量!”百姓纷纷赞道。
“元诺哥哥,接着!”一朵红艳艳的牡丹朝状元郎抛去。
今日新科进士游街示喜,陆鹭带着弟弟和侄儿本就在围观的百姓中,此刻见周玘这番举动,难掩赞许,扬起手中的牡丹朝他抛去。
褚昉听出陆鹭的声音,眉心动了动,打马向前。
贺震循声望去,见陆鹭盯着状元郎的方向满面欢喜,心中不快,“驾”一声打马跟上,众军将紧随其后。
一时间甲光向日,嶙嶙之声不绝于耳。
新科进士红袍绿衣,呈一字列于道旁,神采奕奕,耀眼灼目,军将则铁甲赤马,攒聚一起如巍巍峦山,坦荡瑰伟。
褚昉打马经陆鹭跟前,目光停驻片刻,并未见到陆鸢的影子,心中稍稍一松。
陆鹭却似没看见褚昉一般,眼都没抬一下。陆徽也只是半垂着眼,没理褚昉。
陆家两个小郎子倒是瞪大了眼睛看着褚昉,却并不称一句“姑父”,看他片刻,移目向他身后的贺震,顿时眉眼皆笑,脆生生叫了句:“贺叔叔!”
贺震朗声笑应了句,看向陆鹭:“阿鹭,今晚福满楼等我,有好东西给你。”
“我没空。”陆鹭一口回绝。
“你不去,我就去陆家找你!”贺震大声说道。
贺震这厢说话,褚昉已打马朝状元郎走去,却在一丈开外勒马站定。
周玘亦勒马,容色如玉,平静地看着褚昉。
默了少顷,褚昉冲他微一拱手,道:“恭喜。”
周玘回礼,不卑不亢道:“将军辛苦。”
他此番避让,是为征战归来的将士,与褚昉无关。
褚昉没再说话,拨马前行。
贺震亦打马行近周玘,先是拱手道句“恭喜”,看向他手中红艳艳的牡丹,满面正色,带着宣示主·权的意味说道:“阿鹭是我未婚妻。”
周玘笑了下,“阿鹭如我亲妹。”
贺震半信半疑,正告一句“最好如此”,打马去追褚昉。
“将军,那状元郎是何人,你认识吗?”贺震问道。
褚昉停顿了下,说道:“刑部周尚书家的三公子。”
“周家三公子?他跟陆家很熟吗?”贺震追问。
褚昉眉心一动,音色添了些许冷漠,“不知。”
“连你都不知道?那状元郎说把阿鹭当亲妹妹,不是在骗我吧?”贺震嘀咕道。
褚昉手下一紧,不觉勒得马头往后一仰,只听马儿一声嘶鸣,停了下来。
“怎么了将军?”贺震亦勒马,不解地看向褚昉。
“无事。”褚昉一夹马肚,朝皇城疾驰而去。
把阿鹭当亲妹妹。
如魔咒一般盘旋在褚昉脑顶。
陆二唤周玘“元诺哥哥”,他的妻呢,唤周玘作何?
···
褚昉进宫复命后便直接回了家中。
府门前照旧簇拥了一群迎接的人,连郑孟华也包扎着手腕搀扶在郑氏身旁。
褚昉扫过众人,没有瞧见陆鸢,想她向来站在人群中不起眼处,遂又扫了一遍,仍没发现她的影子。
褚昉什么也没问,在众人簇拥下进门,与母亲寒暄几句后,借口换衣裳要往兰颐院去。
郑氏道:“兰颐院无人,叫书韵伺候你吧。”
褚昉疑惑了句:“无人?”
“说来话长,你先去换衣裳,回头我与你细说。”郑氏摆手说道。
褚昉微颔,朝璋和院去,郑孟华遂领着书韵提步跟上,“我帮表哥吧。”
“不必,书韵来即可。”褚昉大步前行,并未回头,只是淡然吩咐了句。
就在郑孟华愣怔之际,褚昉又回转身来,对拎着匣子的近随说:“东西给我。”
目光仍没有落在郑孟华身上。
郑孟华脸色灰败,故意抬起包扎着的手腕掩住口鼻连咳了几声。
终于引来褚昉的目光。
“受伤了?”褚昉看着她手腕问。
郑孟华忙放下手腕,拢着衣袖试图遮掩伤口,小声说:“没,没什么……”
书韵却在这时为郑孟华叫屈:“主君,您差点儿就见不到表姑娘了!”
褚昉皱眉,“怎么回事?”
书韵欲细说,被郑孟华阻断。
“表哥,没事了,您赶路辛苦,快去换衣裳歇歇吧。”
褚昉看看她脸色,没再多问,转身往璋和院去。
进了屋,才问书韵道:“表姑娘究竟因何受伤?”
书韵遂将郑孟华自戕一事说了,后怕道:“当时屋里流了好多血,幸好果儿和五郎已经知事,哭着去叫了人,不然表姑娘真就送了命。”
褚昉默了少顷,又问:“她因何想不开?”
书韵抿抿唇,犹豫着不敢说,似有顾虑。
褚昉命道:“但说无妨。”
“具体因何奴婢也不知,表姑娘不肯说,连老夫人都问不出来,但听说,表姑娘自戕前一日,哭着从兰颐院跑出来的。”
褚昉顿了一息,看向书韵,审视片刻,问:“夫人哪去了?”
“说是在府里待着心烦,回娘家养病去了。”
“何时走的?”褚昉问。
“昨日。”书韵回说。
褚昉默然片刻,似有所忖,却没再问话,换上常服去赴家宴。
因郑孟华尚未完全恢复,褚暄又落榜,心绪不佳,这次的家宴冷清不少,众人都吃得小心翼翼,草草吃了些便寻个借口陆陆续续离席,家宴很快结束。
褚昉特意留下弟弟说话。
褚暄垂头丧气地坐着,没有去看兄长的神色,只是怏怏说道:“三哥,你骂我吧,我给褚家丢人了,你好不容易求来的机会,让我就这样浪费了。”
这次落榜,他再想走科举入仕的路,得跟其他学子一样,一步一步来。
褚昉笑了下,拍拍他肩膀,“你都是要做爹的人了,我怎能再骂你?”
褚暄又叹一口气,心想自己真是无用啊,孩子还未出生,都已成了免他受责骂的挡箭牌了。
“照英,你是不是,挺满意自己现在的生活?”褚昉吁了一口气,听来竟有些语重心长。
褚暄看看兄长,犹豫了下,喟然道:“三哥,不怕你笑话我,我确实觉得在大鸿胪寺当差挺好的。”
褚暄在大鸿胪寺负责记录朝贡使献上的珍宝名单,大部分时间都很闲,他偶尔会研究一下异域送来的各种机巧之物,倒颇为自得。
褚昉叹了声,“既如此,若我说让你辞了大鸿胪寺的差事,一心读书科举,你,可是不愿意?”
褚暄摇头:“我会疯的。”
又说:“三哥,别逼我了。”
褚昉骤然想起弟弟为了娶到心仪的女子,被逼着跪半个月家庙都不曾松口的事,他终究也是个血性男儿,也会为了自己想得到的东西固执到与母亲和兄长对抗。
他只是志不在科举,不在庙堂罢了。
“也好,不逼你了,好好当差吧。”褚昉释然地说道。
褚暄意外地看着褚昉,“三哥,你受什么刺激了么?”
他以为自己落榜,无论如何都要被兄长训诫一顿的,不成想兄长不仅没训斥他,还轻轻松松就答应不再逼他读书科举。
事出反常必有因。
褚昉摇摇头,叹了句:“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以前,是我狭隘了。”
入仕为官,安邦济民固为一途,商行四方,利国利民又何尝不是一途?
女子安于内宅,相夫教子固为妇德妇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又何尝不是功德无量?
到底是他陈规偏见,将她拘在了方寸之间。
褚暄看着兄长怅然若失的样子,越发确定他受了刺激,想了想,试探地问:“是不是知道嫂嫂家太有钱了,你自卑?”
此次西征由康氏商队协调军资,兄长定是见识到了康氏商队的财大气粗,这才觉得自己狭隘了。
褚昉看向弟弟,目生厉色。
褚暄立即住嘴,过了会儿,改口说:“行行出状元,三哥你文武双全,名震朝野,不是能用钱衡量的。”
褚昉笑了下,斥道:“跟谁学的花言巧语!”
褚暄讪笑几声,见兄长心情好转,胆子也大了些许,主动说起郑孟华自戕的事,“表姐的事,你知道了吧?”
褚昉点头,听褚暄忙不迭解释说:“那不能怪九娘,也是表姐自己不对,明知我落榜心情不好,她还故意当着九娘的面,向嫂嫂道喜,还让嫂嫂去看新科状元插花游街,她这明显就是幸灾乐祸,想气九娘嘛,九娘不过回说了她几句,谁能想到她就哭成那样要寻短见呢?”
褚暄似是越想越气,接着说:“表姐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像咱们家苛待她似的,你说这五郎和果儿越长越大,天天见她这副模样,不得恨上咱褚家吗?可别到最后,好心办坏事,养了两只白眼狼出来。”
陆鸢说与王嫮的话,添油加醋经由褚暄之口递进了褚昉耳朵。
褚昉坐直了身子。
“你说,孟华去向你嫂嫂道贺,要她去看新科状元?”褚昉脸色骤然沉下来,冷声问。
若果真如此,郑孟华必是已猜到了什么。
褚暄点头:“是啊,就算新科状元和嫂嫂是故旧,嫂嫂毕竟有夫之妇,怎可能去看?她还故意去请,还趁着九娘在的时候去请,不就是想气九娘吗?”
褚暄一心为妻子开脱,并没注意兄长的关注点在哪里,只一个劲儿强调郑孟华故意挑衅妻子,妻子气不过才与她争执,并非有意逼她自戕。
褚昉默然不语,回想今日郑孟华的神态还有书韵模棱两可、不清不楚的话语,心中已有思虑。
褚暄所言,必是从王嫮处听来,她字字句句都在为自己争辩,生怕被责难,恰恰说明必是她言语激烈,戳了郑孟华痛处,才致她哭着离开兰颐院。
而郑孟华去向陆鸢道贺,故意当着王嫮的面说新科状元一事,恐怕心思也不单纯,既想试探陆鸢又想趁机奚落王嫮,一举两得。
至于书韵,嘴上说着不知何故导致郑孟华自戕,言语之间却直指兰颐院。
若非褚暄说了来龙去脉,单凭郑孟华自兰颐院哭着离开、陆鸢又在这时回娘家养病,郑孟华自戕的恶因便可推在陆鸢身上。
难怪郑孟华不肯坦荡说出哭着离开兰颐院的真正原因,有时候,猜疑比真相更能杀人。
而郑孟华此番挑衅,显然不单单是为了出气,她是想以屈为伸,以弱制强,借此扭转颓势,让陆鸢和王嫮担上一个逼人自戕的恶名,让她们以后不敢再针对于她。
见褚昉神情冷漠,沉思不语,褚暄生怕他追究妻子的责任,又说:“三哥,九娘她就是嘴不好,没有坏心思的,以前和表姐也会有争执,怎会想过逼她自戕呢,你可别去母亲那里说她什么。再说了,她现在怀着身孕,表姐还故意气她,谁知道表姐存的是什么心思,总之,这件事,表姐错在先,怪不到九娘头上。”
褚昉抬眼看向胞弟,顿了顿,问:“你就没想过,或许九娘隐瞒去了什么?”
一面之词,偏听偏信。
褚暄连连摆手,立即辩道:“不会的,我了解九娘,她或许会骗别人,但对我是掏心掏肺的!”
褚昉注目看着胞弟,眼中似有一缕若有若无、飘飘渺渺的歆羨,看不真切。
顿了一息,褚昉玩笑地说了句:“你就这般信她?”
褚暄郑重其事说道:“自然!她是我苦心求娶来的,你和母亲都不喜欢她,她在这家里,只能依靠我,我怎能再疑她?”
褚昉心头一触。
她在这家里,只能依靠他,他怎能再疑她?
第33章 去趟陆家 ◇
◎不是她的过错◎
松鹤院内, 褚昉刚陪母亲用过早饭,欲要离去,听母亲说道:“你今日可要进宫?”
褚昉回说:“不必, 圣上念儿子辛劳, 准了七日休沐。”
郑氏笑呵呵问:“那你是要去哪儿?”
褚昉平静道:“去趟陆家。”
郑氏神色一僵,旁侧的郑孟华也愣怔片刻。
褚昉从未主动去过陆家,便是逢年过节也不曾,这次缘何要去陆家?
郑氏想了想,笑说:“陆家大人献计有功, 想必升迁了, 你去道贺也是应该。”
褚昉点头说道:“岳丈升任户部侍郎,我昨日已贺过,今日是去接夫人回家。”
郑氏越发奇怪了,儿子从不曾主动提起陆父,更莫说称一句“岳丈”了, 缘何今次改口这般顺畅?
“照卿, 我也正要与你说陆氏养病的事。”郑氏唤儿子坐在近旁,慈蔼道:“她喝了这么久的药不见效,大约是心不顺,不妨就让她在娘家住上一阵。”
“而且,她与华儿不对付, 你也是知道的,两个人不在一处,也少生是非。”
褚昉默了会儿, 点头道:“母亲虑的是, 之前是我考虑不周, 只想着要给表妹庇护, 没有顾及其他,让她在府里受委屈了。”
郑孟华心中一暖,温声说:“表哥别这样说,我不觉得委屈。”
说罢,轻轻抚了抚腕上伤口。
褚昉却在此时接着说:“我已命长锐置买一处新宅,写上表妹的名字,到时候表妹可带着果儿他们住过去,如此,两厢舒心,表妹也不必再受委屈。”
郑氏姑侄皆目瞪口呆,一时忘了反应。
半晌,郑氏才厉声问:“你这是何意思?”
自褚昉一再推脱平妻之事,郑氏心中便不安定,之前她还可以顾虑朝局为由安慰自己,但今日褚昉所为,郑氏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很明显,她的儿子不想娶侄女儿做平妻,之前一切不过都是缓兵之计。
褚昉道:“母亲息怒,儿子昨夜想了许久,觉得表妹还是另住自在些。我们虽当表妹作自家人,但她心里大约始终难逃寄人篱下之感,与其让她惶惶度日,不如自立门户,如此,她住的舒心,对果儿和五郎也好。”
“你!”郑氏气闷,却一句话说不出来。
“华儿,你先回去,我同你表哥说几句。”郑氏吩咐道。
郑孟华眼睛早红了,哀怨地看褚昉一眼,离了松鹤院。
“照卿,说说吧,为何这样做?你现在赶孟华走,让她如何受得住?你就算不想娶她做平妻,有必要做的这样决绝吗?她到底是你亲表妹!”郑氏情绪激动地质问。
褚昉也说了另一层顾虑:“母亲可曾想过,孟华在褚家住的不舒心,寻·死·觅·活,落在外人耳朵里会是什么模样?落在五郎和果儿眼里,又会是什么模样?”
郑氏一时愣忪。
“外人会说褚家苛待孟华孤儿寡母,而五郎和果儿,也会这般以为,这对他们成长并不好,也不是我带他们回来的初衷。”
郑氏眼神忽地空了一下,像跌进了一个从不曾意识到却充满危险的深坑。
可她仔细想想,儿子所言不是没有道理。
果儿和五郎到底姓李。虽说他们生父是因罪被诛,终究是褚昉动的手,郑孟华在褚家又总是三天两头抹眼泪,叫稚子看来可不就是受了欺负吗?
那一双稚子若因此恨上了褚昉,恨上了褚家,后果不堪设想。
她以前只顾着心疼侄女,竟把这层人性之恶忽视掉了。
褚昉看母亲神色,知她已然想通,说道:“母亲好好劝劝孟华吧,就算让她另住,也不会亏待她的,我会让书韵跟去伺候,另会再给她几个使唤婢子,她若愿意再嫁,且有合适的,母亲自可替她张罗。”
郑氏恹恹摆手,“书韵一直伺候你的,不用给孟华,我挑几个得用的便罢。”
褚昉断然不会再留一个被人收买的婢子,说:“书韵跟着我最久,跟孟华也有些情分,让她去,我放心。”
郑氏只当儿子诚心诚意想把最得意的大丫鬟给侄女儿,没再推拒,平复心绪之后,语重心长地问:“你是不是从没想过休了陆氏?”
褚昉沉默须臾,说道:“褚家无故不休妻,陆氏无过。”
郑氏冷笑了声,“可她三年无子。”
褚昉垂着眼,沉声说:“母亲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之前两年,是儿子不想她生孩子,才致她病情延误至今。”
“什么?”郑氏吃了一惊。
褚昉道:“都过去了,母亲别多问了,总之,不是她的过错,是儿子耽误了她,如今,怎能弃她不顾?”
郑氏听儿子这般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也年轻过,也曾满脑子情情爱爱过,儿子这是动了真心,要与陆氏好好过日子了。
她还能说什么?
儿子虽然孝顺,毕竟是当朝重臣,是个有主意的,让侄女儿另住一事不就私自做了决定么?他是这府里的主君,只要他做下的决定,她这个母亲也动摇不得。
以前儿子无意管这些琐事,可但凡他管了,便容不得别人质疑。
郑氏重重叹口气,“照卿,你可是骗苦了为娘!”
可笑她竟以为儿子对陆氏没有多少情意,不过一时沉迷美色,以为他有朝一日会娶侄女儿做平妻,以为他对她这位母亲言听计从。
却原来,人家早就夫妻同心。
褚昉宽慰母亲几句,正打算离去,忽想起一事,说:“母亲,儿子需支取五百两银子,您吩咐账上准备一下吧,儿子晚上差人去拿。”
郑氏瞳孔又是一震,“何故支取这么多银子?!”
褚昉的例银基本够花,从没伸手要过银子,缘何这次出征回来,反倒要支取一大笔银子?这快抵得上他两年的俸银了!
褚昉淡然说:“买了些喜欢的东西。”
郑氏待要追问“什么东西这么贵”,褚昉已经拜辞,离了松鹤院。
褚昉一出松鹤院,忽见一个人扑跪了过来。
定睛细看,原是书韵。
“主君,奴婢知错了,您别赶奴婢走,奴婢不想离开您!求主君开恩,让奴婢留下伺候吧!”
褚昉命人置买宅子的同时已经通知书韵收拾行装,不必再去璋和院伺候,书韵意识到不对,心下懊恼万千,这便求了过来。
褚昉微皱眉,扬手招过家奴拉开书韵,吩咐道:“你以后就是表姑娘的人了,好生伺候她,也不枉她对你那般好。”
书韵自知事泄,连连泣说“奴婢错了”,心下却知已无转圜余地。主君不罚则已,一旦罚了,定是言出必行,要他们刻骨铭心。
而郑孟华就站在旁边,眼见着书韵被家奴拉扯下去,看傻了眼。
表哥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书韵是她的人了?他下定决心要赶走她了么?
“表哥?”郑孟华呢喃了句,泪眼婆娑看着褚昉,“你真的要赶我走吗?”
褚昉冷静地说道:“缘由我都已告诉你,你若执意认为是我赶你走,便也随你。”
褚昉不欲多留,提步要走,听郑孟华声嘶力竭地哭喊了一句:“是因为陆氏吗!”
褚昉回转身,面如霜雪,眉宇之间满是威色,沉沉地说:“孟华,她是你嫂嫂,这辈子都是。”
看看郑孟华包扎着的手腕,又说:“便是为了果儿和五郎,你以后行事,还当三思,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丢了性命。”
说罢这些,褚昉大步离去。
“若她心中根本没有表哥呢!表哥难道察觉不到吗!”近乎凄厉的控诉。
褚昉拧紧了眉。
他没料到,郑孟华果真生了疑心,竟已察觉陆鸢和周家三郎的事了。
郑孟华就算调查不到他二人的前缘,单凭陆鸢生辰日去周家赴烟花宴、两家曾是邻居这一点,也足够给陆鸢扣上一个背夫私通、不贞不洁的罪名。
褚昉再次回转身,身上的冷意如疾风利刃,逼得郑孟华下意识向后避去。
褚昉在郑孟华前方两步处站定,看着她的眼睛说:“孟华,你该了解我,我能杀了李在林,却保下你和一双儿女,不为别的,只因你们是我的亲人,李在林不是。”
“而陆氏,是我的妻子,生同衾,死同穴,若有人想毁了她,我也绝不手软。另你记住,夫妇一体,毁她就是毁我,你今日之言,再叫我听见第二次,咱们之间的兄妹情分也就没了,自此以后,你是李家妇,而非郑氏女!”
郑孟华已是一败涂地,不甘心地想要质问褚昉是不是就算明知陆氏心里没他,也要与她做一辈子夫妻,却又惧怕褚昉那番威胁,怕一旦说出口,他真的只当她做李家妇,从此不再庇护于她。
褚昉看着哭泣不停的郑孟华,声音又冷了几分,“孟华,她饶过你的性命,做人得知足。”
郑孟华脸色煞白,心知在表哥心中,她已没有一丝位置了。
褚昉转身,一刻没再多留,先回璋和院拿了东西,往兰颐院去了。
他先是把匣子放在了陆鸢妆台上,审视片刻又觉太过刻意显眼,像是邀功一般,遂移去坐榻旁边的小几上,看了看,仍是不满意,放眼梭巡屋内陈设,企图找到一处不显得刻意邀功、却能让陆鸢很快注意到的地方。
最后选定陆鸢经常活动的茶案旁边,放在这里既显得随意顺手,又能使陆鸢在煮茶时一眼瞧见。
褚昉设想了一下,待会儿接回陆鸢,她一定会到茶案旁给他煮茶,顺理成章看见匣子,而后打开看见里面的东西。
她会是什么神色?会有一点开心么?
还是会想起四年前那双骨匕?
褚昉皱了皱眉,为什么到处都有那个人的影子?
恰在此时,家僮来禀:“陆家大人和公子请见。”
褚昉疑惑了一瞬,吩咐:“请到璋和院来。”
岳丈和大舅兄同时来了,所为何事?
作者有话说:
这里的俸银数目参考唐代正/从二品官员的月俸,每月24千文,这里换算为24两。当然二品官的收入不止月俸,还有永业田、职分田、禄米等,杂七杂八加起来肯定不少,这里单纯指钱货收入。
第35章 他不和离 ◇
◎撕了和离书◎
这是陆敏之第一次踏进褚家大门, 第一次踏进璋和院,第一次被褚昉温润礼貌地请喝茶。
陆敏之神色有些凝重,盯着面前的茶案良久不语。
褚昉只好问:“岳丈和舅兄可是遇到了难事?”
陆敏之讪然一笑, 这才犹犹豫豫地开口说:“我们此次前来, 乃是为和离一事。”
褚昉呼吸一顿,目光沉了下来,“和离?”
陆敏之点头,笑容中带着歉意,“阿鸢她身子久不见好, 进门三年也未能诞下一儿半女, 幸得贤婿宽容,不仅没有半分责难,还劳心劳力为她治病,奈何她身子不争气,竟不见起色。她深觉羞愧, 不愿再耽搁贤婿, 本欲自请休书一封,但听闻,贤婿顾念她名声,愿意放她和离归家,我们实在感激不尽, 今日便为此事来,早些和离,贤婿早日另谋良配。”
陆敏之一口气说完来意, 笑容发僵, 见褚昉出奇地冷静, 心下有些慌。
自昨日听褚昉称了句“岳丈”, 他实是欢喜,本想再拖延一段,劝陆鸢仔细想想,奈何陆鸢主意大的很,状文与和离书均已写好,摆在他面前要他选。
他若不来递和离书,陆鸢就要去公堂递状文。
他刚升了官,不想因女儿和离一事和褚家结下梁子,再得罪一批人,只能硬着头皮来递和离书。
可褚昉的反应,为何并不像女儿所说的期待已久?
这样的话,事情就有些难办了。
陆敏之心中惴惴。
褚昉沉默不语,房中一时冷冷寂寂,窗外的鸟鸣尤其烦闹。
陆徹看向陆敏之,提醒道:“父亲,和离书呢?”
陆敏之恍然回神“哦”了声,掏出一封信递向褚昉,“贤婿且看看,若无不妥,签字盖印即可。另,终究是阿鸢未能尽到妻子本分,和离之后,赡养所费也不必提。”
陆父态度既微且卑,好像这桩姻缘走到和离一步全是陆家女的过错,褚家没有半点不当之处。
褚昉面如冷玉,辨不出任何情绪,拆信来看。
熟悉的字迹,熟悉的腔调,他甚至可以穿透字里行间,看到垂眼恭立、温顺娴婉的妻。
“自为君妇,承蒙关照,妾深感君恩,也曾怀意琴瑟相谐,与君白首,含饴弄孙,共享天伦。惜妾福薄,身染沉疴,子孙缘浅,累君至深,妾愧不堪言,夜不能寐,思虑再三,饮泪与君决,就此拜别,伏愿府君再觅佳人,良缘另许,千秋万岁,布施欢喜。”
每一字,每一句,都似要低到尘埃里去。仿佛他是天上的云,她是地上的泥,一阵狂风将他们短暂地卷融在了一起,风定之后,云归云,尘归尘。
褚昉冷勾了下唇角。
好一个“饮泪与君决”!
这一纸和离书,字字温柔,句句娴婉,可有一撇一捺是她真心?
她果真想过与他白首偕老,含饴弄孙?
果真为了子嗣夜不能寐,思虑再三?
这桩姻缘里,从头到尾,她都在骗他!
这纸和离书,一撇一捺,一字一句,都在扯谎!
她到现在还在骗他!
此刻的褚昉,像一尊冰雕的玉人,从内到外,从骨血到皮囊,都浸了寒霜。
明明是天气晴好的阳春三月,房内却骤然冷得瘆人。
陆家父兄不约而同咳了声。
陆敏之看看陆徹,示意他说句话,这么僵持下去,是何意思?
陆徹又咳了声,说:“安国公若觉哪里不妥,尽管指出来,我们重写便罢。”
褚昉沉默须臾,抬眼看向陆徹,笑说:“不过子嗣缘薄而已,夫人何至于惶恐如此,再者,大夫也说她这病不难治,按时服药便可,何至于和离?”
褚昉笑说着,撕了和离书,“劳烦岳丈与舅兄跑了一趟,代我向夫人传话,明日,我去接她回家,养病。”
陆家父兄眼睁睁看着完完整整的和离书在褚昉手中粉身碎骨,不约而同瞪大了眼睛,诧异地看向褚昉。
陆鸢不是说,褚昉盼着摆脱她的这一日吗?
然也只是片刻惊诧,陆敏之很快眉开眼笑,“我就说嘛,贤婿怎会因子嗣一事弃阿鸢不顾,是她想多了,我这就回去告诉她,叫她好好养病,好好过日子!”
陆徹面露困惑,想了想,又说:“阿鸢这病不知何时能好,安国公果真愿意等吗?若着急子嗣一事,不若……”
“舅兄”,褚昉突然出声打断,脸上的笑意冷下去,“你看,我像缺人生孩子么?”
陆徹神色一僵,默了一瞬,说:“既如此,还请安国公善待阿鸢。”
褚昉点头,容色清冷,“自然。”
说罢这些,褚昉并无意多留陆家父兄,陆敏之又客气地寒暄几句,才离了褚家。
···
“撕了和离书?”
陆鸢听闻父兄带回来的消息,也有一瞬愕然,摸不透褚昉到底是何心思。
陆敏之笑呵呵说:“照卿说明日来接你,你快些收拾收拾,明日跟他回家,以后别再胡思乱想了,好好过日子。”
陆鹭一听,立即半抱住姐姐,颦眉对父亲说:“姐姐不回去!明日就是安国公亲自来请,姐姐也不回去!”
陆敏之训斥道:“你就不能盼你姐姐一点好?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和离?”
“安国公府的日子算什么好日子!水深火热,今儿有人下药,明儿有人自·杀的,你才是把女儿往火坑里推!”陆鹭气呼呼瞪着父亲。
陆敏之全然不知郑孟华下药和自·杀的事,问陆鸢:“谁下药?谁自·杀?”
陆鸢不想与父亲多说褚家的是非,道句“没事”,与妹妹一同回了闺房。
“姐姐,你筹谋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和离吗,不能回去!”陆鹭生怕陆鸢动摇,又说:“元诺哥哥已经中了状元,再通过吏部的选试,就可以入朝为官了,他凭这层身份来娶你,爹爹总不能再不同意,你一定要等着元诺哥哥啊!”
陆鸢看着比自己还生气的妹妹,忙安慰她:“消消气,安国公或许有别的顾虑才暂时不想和离,等明日看看情况再做打算。”
陆鹭颦眉说:“那你明日真的要跟他回去吗?你不等着见元诺哥哥一面了吗?”
周家摆了烧尾宴,邀陆家兄弟姊妹同去热闹,陆鸢毕竟还未和离,为了避嫌自不能去赴宴。周玘应是虑到这一点,特意递消息明日会亲自来接陆鹭他们。
为的大约就是光明正大见陆鸢一面。
陆鸢默了一瞬,摇摇头,“若见不到,就不见了。”
“姐姐!”陆鹭气得横眉,“凭什么凡事都要听安国公的,明明是他们褚家有错在先,凭什么要你忍!”
陆鸢道:“左右我已经忍了三年,眼见功成,怎能一时意气,功亏一篑?而且元诺此时也正值紧要时刻,吏部选试关系仕途,不能让他因我得罪了谁,葬送了前程。”
陆鹭自然明白这些道理,可就是心疼姐姐不能与心上人厮守,一想到这里,情绪难免低落,抱着姐姐问:“那你真的会跟安国公和离吗?”
陆鸢轻轻点头,“我与安国公和离,是早晚的事。”
忽想到什么,郑重交待妹妹:“明日若不巧,元诺和安国公撞到了一起,你记得不要露了破绽,若让安国公生疑,陆家和周家怕就都有麻烦了。”
“我明白。”陆鹭认真说。
···
褚家,璋和院。
自送走陆家父兄,褚昉兀自坐了一个时辰,才唤来近随吩咐:“去妙生堂查查,有一味紫琥珀,是何人在用,抄写一份药方,小心些,莫泄了消息。”
而后又命人唤来林大夫,要了陆鸢从去年至今的脉案。
最近一次复诊是前两日,结论仍是毫无起色,备注又写“不曾用药”。
褚昉冷笑了下,原来她温顺的躯壳之下不止有一具精于谋略的灵魂,还藏着一身反骨。
他把破碎的《笑林广记》、周玘的文章、脉案统统装进匣子。
心底对自己生出一股浓重的厌恶和唾弃。
想不到,有朝一日,他竟会为了留住一个女子,威逼利诱,不择手段。
傍晚时,近随带回消息,一切如他猜想的那般,紫琥珀是周玘所用救命之药,已经连用了许多年,一直都在妙生堂抓。
褚昉唇角的弧度更冰冷了,将药方一并装进匣子。
他不想承认、不想面对的事情,终究不可能如他所愿,不可能像一阵风,过去就过去了,必是要处处留下痕迹,时时提醒他:
情之一事上,他有多狼狈不堪。
他的妻,废寝忘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替父亲重谋高位,只为了与他和离。
原来,她当初那句去意决然的话:
“若我能说服爹爹心甘情愿不来闹事,你可会同意和离?”
不是在以退为进,不是为了堵他的嘴,是真心实意要与他和离。
她一边筹谋着与他和离,一边替旧情郎险中取药。
可,她明明是他的妻!
作者有话说:
几点说明:
1.关于俸禄的事,虽然是架空,但大体参考了隋唐某些习俗,这几天会再查查唐朝俸禄制度的资料,如确实离谱,会在后文写作中注意,并修改前文,在此,感谢宝子们的有益思考和建议。
2.关于男主情感转变的问题,自认在前文已给出诸多铺垫,发展到目前地步,其实是量变引起质变的结果。当然,我所见非你所见,和而不同便好。
3.预警,预警,预警!今晚11点照常还有一更,但狗子又要狗了,可能会引起心理不适,请各位量力观看,最重要,别气着自己。若是气着了,可以骂狗子,不许骂作者。
另,弃文勿告,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各自留些体面~
第35章 拜访陆家 ◇
◎现在说一别两宽,不觉得晚了么◎
翌日, 褚昉临出门,见褚暄竟未去当差,在前院来回踱步, 似有些烦心。
褚昉唤人近前, 问:“在这里做什么?今日不必当差么?”
褚暄这才说了因由:“周元诺高中状元,今日摆烧尾宴,邀我赴宴,我想送方砚台做贺礼,咱家库房里不是有现成的么, 昨日就跟母亲说了, 不知为何现在也没给我。”
褚昉默了一息,说:“那你在这里徘徊作何,怎么不去找母亲拿东西?”
褚暄叹口气,压低声音:“怎么没去,我去了, 还没进门就听见哭声一片, 有表姐的,有果儿和五郎的,生离死别一般,不知道的,以为咱们褚家怎么苛待表姐母子呢!烦都烦死了!”
褚昉皱眉, 他竟没料到表妹如此难缠,连母亲都劝不动。
褚暄无奈地摇摇头,看向褚昉手中拎着的错金漆木匣子, 灵机一动, 眼睛都亮了, “三哥, 你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可否匀我一件小物?我总不能空手去赴宴吧!”
褚昉下意识往后一撤手,“我有用处,匀不得。”
他这般躲闪,褚暄也没再勉强,想了想,说:“算了,我去管九娘借点钱,先买一方砚台吧。”
褚昉阻下胞弟,“你怎能花妻子的私财?”
“那这不是救急吗?”褚暄一点儿也不难为情。
褚暄夫妇感情好,褚暄并不觉得从妻子那里借钱是什么丢人的事,但褚昉不想胞弟这样做,想了一会儿,摸下随身玉佩给胞弟:“拿去集玉阁抵押,换一方砚台和一支宣城紫毫。”
“换宣笔做什么?”
宣笔做工精细,刚柔得中,且装模雅致,深受文人墨客推崇,甚至被朝廷列为贡品,可谓毛笔之首,其价格自是不菲。
三哥好好的要宣城紫毫做什么?
“我有用处。”又是这句。
褚暄也不知这个“用处”有何需要藏着掖着的,但兄长不说,他自知问不出来,没再徒劳,拿了玉佩出府。
兄弟二人相伴到集玉阁,换了笔砚之后各取所需,分道扬镳。
临别,褚暄才想起来问:“三哥,你这是要去哪里?”
“陆家。”褚昉干脆地回答。
褚暄惑了一瞬,想起兄长出征西疆之前的异样,想他大约因包庇表姐一事惹恼了嫂嫂,心中有愧,生了哄诱之心,这是要上陆家接人去,那宣笔约就是给陆父带的礼物,遂顺□□待了句:“嫂嫂不是还有弟弟妹妹和侄儿吗,你再带些好玩的小东西去,礼多人不怪,定能把嫂嫂接回来!”
“不必。”褚昉神色淡漠地否了胞弟的主意。
褚暄转念一想,这确实不像兄长的行事风格,便什么也没说,撇下他走了。
褚昉并未立即打马离开,勒马原地转了几圈,折回集玉阁又拿了一支宣笔,还管掌柜借了些银钱。
途经瑞金坊,挑了两只珠花,又经卖玩具的小摊,问小贩:“七岁和五岁的小郎子喜欢玩什么?”
小贩见褚昉贵气逼人,手中拎着的漆匣极为精巧雅致,想是个财主,遂天花乱坠一番推荐,给他包了一大包小玩意儿。
褚昉爽快付了钱,把匣子系在马鞍一侧,这才拨马往陆家去。
···
因褚昉说今日要来接陆鸢回家,陆敏之特意告假等在家中,一来有意留褚昉在家中用饭,缓和姻亲关系,二来,也怕褚昉撞上周玘,再生是非。
陆家小奴特意在门口侯迎,远远瞧见一位俊朗挺拔的公子打马而来,像褚昉,但又不是很像。
他手中鞍侧大大小小的匣子,瞧着很是热闹,与陆家姑爷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性格格不入。
小奴不敢认,小跑着往前迎了几步,愣住了,果真是褚昉?
“姑爷到了!”
小奴扬声一喊,又引了几个家奴出来相迎,七手八脚去接他手中的东西。
褚昉把其他匣子给了出去,单拎着最初的那个,有小奴仍要接,被他冷目扫了一眼,没敢再献殷勤。
将跨进大门,陆敏之叫着“贤婿”迎过来,褚昉见礼称句“岳丈”,便没别的客套话。
“阿鸢,照卿来了!”陆敏之朗声笑着冲女儿闺房喊。
陆鸢带着妹妹一道出了房门,看见褚昉身后提着大大小小匣子的家奴,愣了下,但随即回神,要给褚昉施礼。
却听褚昉说:“这些东西都是照英买的。”
没头没尾一句话,听得陆鸢又是一愣,却旋即就点了点头,说:“劳烦五弟了。”
褚昉似是觉得解释得不够透彻,又说:“他非要我带来的。”
话里话外都想告诉陆鸢,他无意讨好。
陆鸢笑了笑,没有说话。
陆敏之却叫了两个孙儿出来,笑着说:“快看姑父给你们带了什么好东西,快去谢谢姑父!”
两个小郎子笑着同褚昉道了谢,当即拆开来看,不一会儿便拿着珠花跑来问:“这是给姑姑的吗?”
褚昉微颔首。
二郎咯咯一笑,递给陆鸢姐妹一人一个珠花,又折返回去继续拆看匣子。
陆鸢说了句“谢国公爷”,看向陆鹭,陆鹭虽不喜褚昉,仍是礼貌道谢。
不消片刻,元郎拿了两个精致的细长漆匣,跑过来问:“这里面的笔是给谁的?”
褚昉微微一顿,接过其中一个匣子交给陆鸢,“这是给周家三公子准备的贺礼。”
又对元郎说:“另一个是小叔叔的。”
元郎得了话,拿着匣子跑去找陆徽。
陆鸢姐妹和陆父却都心中一沉,褚昉好端端地为何要给周玘准备贺礼?他知道了什么?
好在几人都沉得住气,面色并无异样。
陆敏之招呼褚昉往厅堂去,听他说道:“岳丈大人,我有话要跟夫人说。”
陆敏之愣了一下后立即应好,寻个借口把陆鹭支开,自己也去了厅堂。
陆鸢只好把人带去闺房。
褚昉把匣子放在桌案上,陆鸢为他斟茶,夫妻两个又是相对无言,捧茶不语。
沉默少顷之后,褚昉先开口:“你递和离书,只是因为子嗣一事么?”
陆鸢思想片刻,摸不准他为何突然准备了给周玘的贺礼,也不知他是否察觉异常,遂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母亲也说,国公爷年纪不小了,子嗣不能再耽误。”
这是郑氏原话,之前听来无甚毛病,但如今再听,就有了另一层味道。
褚昉呼吸微微促了一息。
她在说他年纪大,他的确长她六岁,不,若按生辰计算,是六岁零十个月,将近七岁了,不比周玘年轻。
可他看上去,还是与她般配的吧?
而且,他只是年岁大些而已,不论形貌还是其他,并不差吧?
褚昉眉心紧了紧,音色不易察觉的沉下几分,“不过二十有五,未及三十,缘何就要担心子嗣一事。”
陆鸢察觉他微妙的不服气,没有接话。
褚昉也不指望在他面前一贯扮演恭顺的陆鸢能说出反驳或抱怨的话来,知她向来奉行沉默如金,遂直接说:“若因子嗣一事,你不必再担忧,母亲和我都不会再逼你,你且慢慢调养,顺其自然便罢。”
说罢这些,见陆鸢没有回应,褚昉接着说:“我已命人买了宅子,孟华也会搬出去另住。”
陆鸢终于抬头看了过去,眼神中不可抑制地闪过诧异、困惑。
褚昉不喜这样的目光,她竟真的以为他一直都想娶平妻,并且对这事毫不在意?
他知道她不在意,早就知道的,无须如此愤怒。
“你还有何担忧,只管说来。”褚昉对上陆鸢的目光,认真问。
话至此处,陆鸢便是再困惑、再不敢置信,也明白过来:褚昉反悔了,不打算和离了。
为何会如此?明明说好的,只要父亲不去缠闹,他不会留她这位妻子,为何临时变卦?
难道,他真的已经知道了她和周玘的前缘?
“国公爷,我知你当初娶我并非甘愿,这三年亦不舒心,我,也有此感,所以,我想,还是一别两宽吧。”陆鸢没再找其他托辞,直截了当地说。
褚昉看着她,神色无波,眼底却已是惊涛骇浪。
她终于说了实话。
当初,他娶她是不甘愿,她嫁他亦不甘愿,这三年来,她不舒心,她从没有忘记过她的旧情郎,她大概一直在等着离开的这日。
若因子嗣,若因平妻,他都可以解决。
唯独这三年的不甘愿、不舒心,还有她念念不忘的旧情郎,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一夕之间也束手无策。
“陆氏,你现在说一别两宽,不觉得晚了么?”
陆鸢从这话里听出浓重的不甘心,将要开口再说,听褚昉说道:“此去疏勒,给你带了些东西回来。”
褚昉将匣子推给陆鸢。
从褚昉进门,这匣子就一直在他手中,不曾让任何人碰,陆鸢没有起过探究的心思,更不曾想过这里面的东西竟是他千里迢迢从疏勒带回来的。
陆鸢疑惑地看褚昉一眼,手下已打开匣子,入目是一双不曾见过的骨匕。
但她并不陌生,那是四年前她途径疏勒时找老工匠定制的信物,虽不曾见过,却一眼就勾起了记忆。
彼时,她刚刚及笄,为着生意要去一趟波斯,周玘说等她回京就去提亲,还特意编缀了《笑林广记》供她路上消遣解闷。
投桃报李,她定了这双骨匕。
却没想到,阴差阳错,这双骨匕竟落到了褚昉手里。
骨匕旁侧放着一个绣花袋子,是她之前用来装《笑林广记》的,虽然知道里面是什么,她却还是打开了。
破碎的旧本《笑林广记》、周玘的文章、周玘的药方,还有她的脉案。
显然,褚昉知道的、以为的,远比她想象到的多。
他知道她和周玘的旧情,知道她不曾喝药调养,恐怕也会以为,她不肯为他生儿育女,一心离开褚家,都是为了周玘。
而他给她看这些东西,就是在告诫她。
他从何时察觉的?陆鸢细细回想,忆起他出征前那个反常的夜晚。
他叫她生个孩子,还要她既嫁从夫,抱贞守一。
所以,他从那时就已决定,不会放她离开了吗?
“国公爷,想说什么?”陆鸢问。
听来甚是平静,褚昉却还是从中听出了死灰一般的落寞。
他的心也沉了下去,却是冷声说:“你这辈子,只能做褚家妇。”
陆鸢没有回应,房内一时静的出奇。
却在这时,院里传来陆鹭高兴的呼喊声:“元诺哥哥,你来了!”
褚昉坐了片刻,起身要出门。
“国公爷!”
陆鸢不觉提高了音量,是褚昉从没有听过的急切。
第35章 关心则乱 ◇
◎为着周玘,她失态了◎
褚昉只是站起了身, 还未抬步,可他的妻却如临大敌,一步迈来挡在了他的身前。
她身形单薄, 虽高挑却不及他的肩膀, 挡在他身前如螳臂当车,却义无反顾。
依旧是他从未见过的凌厉模样。
陆鸢看着他,重且又重,生怕他不信一般,解释道:“我与元……周三公子, 发乎情, 止乎礼,自我出嫁,再未有牵连。”
褚昉平静地看着她。
她从没有如此急切紧张过,紧张到差点失言。
也从没有主动解释过什么事情。
可为着周玘,她失态了。
原来她的情绪也可以如此激烈, 如此溢于言表。
她显而易见的、不可自控的在为另一个男人担忧。
褚昉目中的光暗了又暗, 沉了又沉,忽地扣住她手腕,将人重重扯近,问:“果真如此吗?”
那誊写的新本《笑林广记》是怎么回事?那只布偶、那盏祈福的灯又是怎么回事?
陆鸢与他目光相对片刻,渐渐平静下来, 他既已知晓她和周玘的旧情,又怎会相信她所说的话?
越描越黑,他只会相信他愿意相信的。
“国公爷想怎么样?”陆鸢语气恢复如常。
他想怎样?不过想留下她罢了。
褚昉丢开她手, 漠然说:“你以为我想怎样, 不过想去向周三公子道声恭贺而已, 夫人何故如此紧张?”
陆鸢面色如常, 提着的心却没有半分落下,轻抿了唇,闪向一侧。
是她关心则乱,在他面前失了分寸,周玘如今是状元郎,就是褚昉也不能无故为难,她不该如此反应过激。
褚昉拿过装笔的小匣子,临出门,又顿住脚步问:“夫人不一起来么?”
陆鸢僵立片刻,抬步跟在他身后。
院中,陆敏之与陆徽都在陪周玘说话,陆敏之有些心不在焉,不时朝陆鸢闺房看,又不耐烦地嘟囔:“这小丫头换什么衣裳要这么久?”
他盼着陆鹭赶紧换好衣裳好送走周玘,可陆鹭却故意拖延时间一般,许久不见出来,可他又怕褚昉听见动静出来察看,心中焦虑,目光不自觉就落在了陆鸢闺房。
褚昉还真就出来了。
他右手托着一个小匣子横在腰前,另只手背负在后,信步朝周玘走来。
他面色一如既往地淡漠,却又带着从容的礼貌和恰到好处的平和,瞧上去亦是温润端方,倒不似之前不食人间烟火。
他虽信步在前,却注意着身后妻子的脚步,并没走得太快,始终保持着合适的距离。
夫妻二人一前一后,步履相接,竟有一种夫唱妇随的意味。
褚昉紫袍玉带,陆鸢青裳霞帔,瞧上去竟有些登对。
陆敏之既惴惴又欢喜,忙解释说:“贤婿,昭文自幼受教于周家三郎,与他亲厚的很,元诺待昭文也像亲弟弟一般,还特意跑来家中接他。”
陆父极力想将周玘与陆家子女的关系定性在简单的如兄如师这一层上。
褚昉笑了下,看向周玘说:“我听夫人提起过,与你曾是邻居。”
陆敏之心中咯噔一下,陆徽也微微皱了眉。
却听褚昉接着说:“夫人视你如兄长,蒙你诸多照顾,如今你高中状元,我与夫人自当聊表祝贺。”
褚昉递上匣子,“夫人嘱我挑的,给你和昭文一人带了一支,不知可合你的意?”
夫人,夫人,夫人,寥寥数语,张口闭口皆是“夫人”。
好似要昭告天下,陆鸢是他的夫人!
陆家父子听的都有些别扭,既别扭又怪异。
周玘却无甚反应,面色平静无波,接过匣子施礼道谢。
自始至终守礼地没有看陆鸢一眼。
约是落在褚昉身后的缘故,陆鸢却没有那么多顾忌,堂堂正正地看着周玘波澜无惊接过褚昉递上的贺礼。
她暗暗欣慰。
相伴多年的少年郎终是长成了一个沉稳持重的郎君,他大概不会再因情之一事郁结在心、病情反复了吧?
他终于能做到平静地面对她、接受她已为人妇这件事了吧?
陆鸢看着他,唇角微微翘了下。
幸而,幸而他不知道,她差一点就自由了。
不然此刻,他的失望,一定比她还重。
陆敏之看着女儿神色,额头冒了一层汗,生怕褚昉此时一个回头撞破什么,待周玘接了贺礼,忙推着小儿子和周玘向府门去,口中却扬声喊着:“二丫头,你再不出来,不等你了!耽误开宴了!”
他这一闹,三人之间微妙的对峙格局终于被打破。
周玘不动声色避开了陆父的推搡,沉步前行,攥着匣子的指节不知何故竟爆出毛细青筋来。
陆徽懂事地握住他手中匣子,小声说:“元诺哥哥,小不忍则乱大谋。”
周玘看着他笑了下,手下松快,修长的指节重归玉色。
褚昉却在这时说:“周三公子,好好准备吏部选试,以后,我们就是同僚了。”
周玘脚步顿住,微微偏头说道:“谢安国公提醒。”
陆鹭恰在此时出门来,听见褚昉这话,只觉他有意挑衅,颦眉瞪了他一眼,追上周玘脚步,笑盈盈地说:“元诺哥哥,你那么厉害,一定能顺利通过选试!”
褚昉目送几人出门,这才微微向后偏头,却并没完全朝陆鸢看过去,问:“夫人要同去么?”
“他没邀我。”
冷清而淡漠的语气里辨不出其他情绪。
陆鸢转身回了闺房。
褚昉这才敢回身看向她背影,方才,他很怕撞见她目光里的情丝。
虽然,他很想看看,她动情时,眼中是不是有光,可一想到,那束光不是因他而生,便再没有勇气去看。
被她牵念,是什么感觉?
褚昉微不可查叹出一息,收起胡思乱想,随在她身后回了闺房。
一进闺房,见陆鸢拿了一个火盆出来。
陆鸢燃起烛火,抬眼看向褚昉,面无表情地说:“国公爷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说着话,将周玘的药方烧了扔进火盆,而后是周玘的文章,而后,是那本《笑林广记》、她的脉案、绣花袋子……
火盆里的火越烧越旺,却并没有在陆鸢脸上晕出一丝暖光。
褚昉没有阻止。
他知道若留着这些东西她会不安心。
聪慧如她,定然早就看出来,他虽已知晓一切,却并没打算声张,只不过以此作柄想要困住她罢了。
也知道他若想对付陆家和周家,远不必借这段让他颜面无光的旧情。
她烧掉这些,只是怕它们再落入别人手里,再被有心人看去,也怕他如鲠在喉。
褚昉一言不发看着窜出来的火苗,心底也灼着一团火。
她选择认命,选择留在他身边,只是为了保另一个男人平安。
他想留下他的妻,竟要靠放过另一个男人来成全?何其可笑!
可是,他此举,要的不就是这个结果么?
只要她留下,为了谁,也不是那么重要,他不在乎。
可当她真的做下这个决定,真的为了周玘平安留在他身边,他明明已经得偿所愿,已经轻轻松松达到目的,却为何没有一丝快意?
褚昉盯着火苗出神,忽见一幅画扑了上去。
是那幅《凌儿踏春图》。
几乎想都没想,褚昉探手进火盆将画捞了出来,拍打着扑灭火苗。
画的一角却仍是被烧毁了,没了题字,少女的一个裙角也被烧掉。
陆鸢没有阻止他,只是淡淡扫了一眼,继续往火盆里扔剩下的画。
“那是周三公子画的,国公爷要留着么?”
陆鸢没有看褚昉,连那支枯梅也投进火盆。
褚昉打量着画,他之前竟没认出来,这画中少女是陆鸢。
她四年前是这个样子吗?胖乎乎的,一笑有两个酒窝,又美又俏,灵动可爱?
“画的是你么?”褚昉明知故问。
陆鸢没有否认,冷冷淡淡地说:“是。”
“烧画像不吉利,且留着吧。”褚昉兀自收起画像。
陆鸢没有多说,只是将房内一切与周玘有关的痕迹扔进火盆。
她早该这样做。
她怎会想到一个从来眼中无她的男人竟会想去探究她的过去?
火盆里的火直燃了将近一个时辰才渐渐淡下去,陆鸢要把那双骨匕扔进去,被褚昉按住了手腕。
陆鸢面无表情看着他。
“儿女愿文,这般烧掉,不吉利。”又是这个借口。
“国公爷觉得,该如何处置?”陆鸢淡声问。
“收起来吧。”
她的儿女,是该如芳如兰,如金如玉。
陆鸢没动,褚昉便自己合上匣子,看看陆鸢漠然神色,忽然说:“我不是君子。”
不会成人之美。
“但,我也不会动他。”褚昉看着陆鸢的眼睛,似是允诺。
陆鸢迎着他的目光,认真说:“我信国公爷。”
这是要了他的承诺。
褚昉心底又是一沉。
以前他也做过承诺,说会解决平妻的事,她倒没有像今次这般郑重其事地说句信他。
在她心里,只有周玘的事值得要他一个承诺。
这些话说罢,夫妻二人又是良久沉默,陆鸢临窗而立,背对着褚昉。
褚昉则站在桌案旁,看着妻子的背影。
不知为何,心里刺疼。
便是以前在褚家,她被母亲责难受了天大的委屈,她的背影也不曾像现在一样令人心疼。
窗外的海棠花枝上,一对雀儿叽叽喳喳啼得欢快。
“国公爷”,陆鸢不曾回头,忽然说:“为何要这么做?”
为何要强留她?为何要赔上一生,与她做一对貌合神离的怨偶?
第37章 他选的路 ◇
◎一切只是个开始◎
为何这么做?
褚昉唇角动了动, 话在嘴边,却说不出来。
就算说出来,她会信么?
“褚家无故不休妻。”褚昉最后只给了这样一个毫无说服力的缘由。
陆鸢自知问不出别的, 没再追问, 说:“国公爷可否容我在娘家多住几日?过两天昭文就要去嵩岳书院读书了,到过年才会回来,我想等他走了再回去。”
褚昉颔首,顿了顿,不等她道谢, 又说:“嵩岳书院的山长与我父亲是故友, 若需帮忙……”
“国公爷有心,但一切已经妥当了。”
褚昉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陆鸢又问:“国公爷是在这里用过晚饭才回吗?”
褚昉微抿唇,默了好一会儿,似是终于冲破了一道壁垒,说:“我这几日休沐, 家中烦扰, 暂不回。”
不等陆鸢疑问,褚昉又说:“昭文何时动身去书院?我们可去送他。”
而今阳春三月,陌上花开,宜游春宜踏青。
或许能让她心情好一些吧。
才这样想罢,褚昉又皱了皱眉, 凌儿踏春,怎么总是摆脱不掉周玘的影子?
陆鸢刚要拒绝,听褚昉说:“我也许久没去拜访刘山长了, 送昭文只是顺便。”
似怕陆鸢说出不去的话, 他紧接着说:“你也可以多陪昭文一程。”
他做事这样明显, 陆鸢便是再想装糊涂也能察觉他的用意。
他今日进门带了一堆大大小小的礼物, 嘴上说是褚暄自作主张买了非要他带来的,但以他说一不二的性子,他若果真不愿,褚暄如何能勉强他?
且他今日带这么多东西,却没叫近随跟来,显是有意回避,不想让近随知晓这事。
现在又提出送昭文去书院……
很显然,他在示好。
软硬兼施,要她这辈子,只能做褚家妇。
陆鸢没再拒绝,点头应句好。
褚昉唇角微不可查地牵动了下。
这事说定,褚昉自然留下用晚饭。
陆家门户小,并无男女用饭不同席的规矩,常常是一家人围坐一起,亲近热闹,但今日多了褚昉,陆敏之便吩咐陆鸢和其嫂嫂另桌吃饭。
陆家两个小郎子不乐意,元郎冲弟弟使个眼色,示意他抗争一下。二郎只有五岁,童言无忌,话可以随便说,不必担心挨打。
二郎本来也要抗争的,对陆敏之问:“爷爷,为何不让阿娘和姑姑一起吃?我们以前都是一起的,为何今日不行?”
陆敏之面色一讪,说:“今日不方便。”
二郎追问:“如何不方便?”
又看看褚昉,说:“是因为姑父在吗?”
陆家吃饭所用的是半人高的桌案,二郎还没桌子高,因为母亲和姑姑没有入席,他和哥哥也站在一旁尚未入席,此时仰头看着褚昉,圆溜溜的眼睛里都是不满。
虽然这个姑父给他带了玩具,可抢了他阿娘和姑姑吃饭的位置,一码归一码,他分得清楚。
陆敏之怕两个孙儿再闹,挥手打发他们:“那你陪姑姑吃饭去吧。”
二郎噘嘴冲陆敏之哼了一声,拉着哥哥要走。
元郎按下弟弟,先是看褚昉一眼,又对陆敏之说:“爷爷,之前贺叔叔偶来家中吃饭,并无此避讳,缘何这次就一定要避开阿娘和姑姑,难道这是姑父的规矩吗?”
陆敏之脸一黑,用力咳了声。
贺震出身草莽,家中吃饭亦是兄弟姊妹齐聚一堂,说说闹闹,如何能跟高门世家相比?
褚昉默然坐了片刻,见两个小郎子对母亲和姑姑另桌吃饭一事十分不满,遂道:“岳丈大人,入乡随俗,按往日规矩便可。”
陆敏之再要拒绝,二郎已经一溜烟儿跑出去喊人了:“阿娘,姑姑,快来吃饭了!”
打了胜仗一般。
不一会儿就一手拽着一个进来了。
陆敏之坐在主位,褚昉坐于他下首,陆鸢挨着褚昉,陆鸢长嫂坐在其正对面,两人中间隔着两个小郎子。
正式开饭前,两个小郎子像往常一样各自背了一篇文章,陆鸢和长嫂简单考问了几句,便算过关。
席间,陆鸢话不多,大部分时候是陆敏之与褚昉寒暄,陆鸢长嫂偶尔也会含笑说上几句。
约是陆家宽松不拘的规矩使然,陆鸢长嫂并不像寻常闺阁妇人寡言拘谨,反而落落大方,谈笑风生,自有一种风采。
和褚家气氛完全不一样。
褚昉虽应和着岳丈和长嫂的话,却也留意着妻子的神色,见她虽不多言,但看上去很轻松,偶尔还会笑着捏捏侄儿肉乎乎的脸蛋,分外可亲。
用罢晚饭,陆鸢带着侄儿去做功课,褚昉陪陆父下棋。
偌大的厅室里只有翁婿二人。
陆敏之这才对褚昉赔礼道:“两个小郎子没规矩,让贤婿见笑了。”
褚昉道无妨。
陆敏之又说:“待以后你和阿鸢有了孩子,她一定会好好教导,不让他们这么没规矩的。”
褚昉皱了皱眉,说句:“岳丈大人,你要输了。”
陆敏之呵呵一笑,连声说着“输了输了”,开了新棋局,嘴下仍未停,说:“贤婿,阿鸢她脾气大,主意大,性子蛮,若是以后再惹了你,盼你忍让着些,莫与她计较。”
放在以前,陆敏之决计不会同褚昉说这些话,但就这几日褚昉所为,明显带着冰释前嫌的意味,陆敏之才敢说这番话。
且他从陆鹭三言两语中约莫能猜出褚家家宅不宁,他知晓陆鸢不是会吃亏的性子,就怕她行事过激,惹了褚昉不快,夫妻不睦。
褚昉听闻此言,明显一愣。
为何他眼里的妻子,和别人眼里的是如此不同?
原来他的妻四年前不止胖乎乎的、又美又俏,还脾气大、主意大、性子蛮?
仔细想想,却也有迹可循。表妹一事上她不就一招将人打怕,自此立了威,让她不敢再轻举妄动陷害于她了吗?
她做事向来有分寸,进可攻,可以铁证如山置表妹于死地,退可守,也可适可而止,卖他和母亲一个人情,换得几日安稳舒心。
还能堵他的嘴,纵使喝药事泄,让他也无颜责问。
她所行所虑,若放在两军对峙,固然是决胜之策,可他们是夫妻,夫妻之间,却要她如此谋虑,便是她遇人不淑、姻缘不幸了。
她没把褚家当成归宿,而是当成战场,事事小心,步步为营。
这三年来,她走得不累么?
原来,她不只是不甘愿、不舒心,大概身心俱疲了吧。
终究是他这位夫君,没能做一个良人,要她孤身在深宅里摸爬滚打。
“岳丈放心,我以后定好好待她。”
这句话迟了三年。
天下父母大抵在嫁女之时都渴盼着得到这句承诺。
陆敏之一时竟红了眼,怕泄露情绪,只点点头,一句话不说。
翁婿二人一局对弈未完,忽听院中热闹起来,原是赴宴的陆鹭姐弟回来了。
陆鸢听到动静先迎了出来,陆鹭见姐姐没走,心下一喜,回头叫了句“元诺哥哥”,叫停了周玘离开的脚步。
周玘回头,恰碰上陆鸢的目光。
他今日宴上喝了些酒,玉色的脸上泛着微红,此刻看着陆鸢,那酡红不知为何蔓延到了眼周。
他竟情不自禁唤了句:“凌儿。”
陆鸢亦是未加思索,颦眉问了句:“谁叫你喝酒的?”
他有心疾,不能喝酒。
“我……”周玘一时竟像做错事的小孩子,好像已习惯陆鸢的嗔问,向前迎了两步,想去哄她。
“你别生气……”
这句话才说罢,听陆敏之高声说着“怎么才回来”快步走了出来。
褚昉也出了厅室,却并没迎过来,远远站在厅前石阶上看着周玘。
周玘恍惚了下,似骤然醒了神思,没再前行,只是对着陆鹭和陆鸢的方向温声说:“只喝了些许,大夫说无碍,不必忧心。”
陆鹭本想替周玘解释几句,看到褚昉也在,为替姐姐遮掩,遂回应周玘道:“总之你保重身子,以后尽量别喝酒。”
陆敏之迎过来,挡在女儿和周玘之间,寒暄几句之后忙送周玘出门。
陆鹭嫌弃地看褚昉一眼,这才小声问姐姐:“他怎么也在?”
陆鸢没有回答,说:“快去换衣裳吧,一身酒气。”
几人收拾一番,各自回房歇下。
陆鸢几乎是一躺下就闭上了眼睛,但褚昉知道她没有睡着。
她依旧面朝里侧,背对着他,两人之间不过隔着一套相接的衾被,却似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褚昉探进衾被把人勾进怀中,安静地拥着她。
陆鸢没有转过身来,褚昉也没有迫她。
不知过了多久,夜色寂寂,陆鸢状似无意翻个身,离了褚昉怀抱。
褚昉没有追来。
陆鸢回头看他,见他睡相平静,似已入梦。
又躺了会儿,确定褚昉已经睡熟,没有被她吵醒,陆鸢披着寝衣出了内寝。
褚昉这才睁开眼,听着他的妻轻手轻脚开门出去了,甚至怕惊动他,都没敢穿上一件厚衣裳。
自周玘离去,她就一直心不在焉,夜不能寐。
是在担心周玘?
原来她果真会为了一个人夜不能寐、思虑再三……
褚昉起身追到窗子旁,看到月色下,他的妻披着单薄的寝衣朝陆鹭闺房走去。
她就这般忧心、这般着急?急到不能等到明日再去询问?
月光倾泻,漫铺了一地。
约是窗外的海棠花过于繁茂,那月光泻进来时已支离破碎,弱不堪言。
褚昉就这般盯着窗外的月光,枯坐在案旁。
这就是他选择的路。
注定要在黑暗里踽踽独行。
他既不愿放手,便该想到会是这般结果。
或许,一切只是个开始。
原来这世上诸事,果如贺震所说,没有轻而易举可取之者。
且如今看来,他的路大抵比贺震还要难走一些。
也不知坐了多久,窗外的月已至中天,他的妻还未归来。
作者有话说:
怎么写了一个深闺怨夫出来?翘首盼妻归,盼来盼去盼不尽的褚狗……
第38章 他的陪伴 ◇
◎在她看来,是赘余的。◎
“元诺到底为何喝酒?”
陆鸢摇醒睡得迷迷糊糊的妹妹, 急切地问。
白日里褚昉那番恭贺的话,明里暗里提醒加告诫,元诺一定也听出了什么, 就怕他借酒浇愁, 再坏了身子。
陆鹭也喝了一点酒,睡意本就浓些,根本没听见丫鬟开门放陆鸢进来,惺忪地唤了句“姐姐”,还未醒神, 察觉有茶水递到了嘴边。
连灌了几口茶, 陆鹭才完全清醒,命丫鬟拿件斗篷给姐姐披上,才说:“今日烧尾宴,长公主带着女儿也去了,非要给元诺哥哥敬酒, 元诺哥哥推辞不过, 只好喝了。”
陆鸢微微愣了下,随即意识到一个问题。
周玘高中状元,又生得俊朗,实为良婿人选,长公主幼女华阳县主适龄未嫁, 怕是已将主意打到了他身上。
她早就知道,依周玘的品貌才学,只要他走到日光之下, 熠熠之辉便再难遮掩, 不知会有多少妙龄女郎拟将身嫁。
这样也好, 终于有一个人可以伴着他、关心他、照顾他了。
可是, 华阳县主似乎并不合适,长公主权势极盛,野心勃勃,与当朝太子迟早会有一场生死之争,生则君临天下,死则万劫不复。
周玘从无意参与党争。
可是他要怎样抛开长公主投来的橄榄枝?
她责问他喝酒之时,他似想解释什么,是怕她听了陆鹭的话多想吗?还是已经有了主意,想提前告诉她,好叫她不要担忧?
“姐姐,你放心吧,元诺哥哥不会对别人动心的,都是那些人一厢情愿,等你和离,元诺哥哥会立即来提亲的,那些人再惦记也没用!”
陆鹭见姐姐凝神思忖,以为她在忧心周玘被人抢走,安慰道。
陆鸢看向妹妹:“你跟他说我和离的事了?”
陆鹭摇头:“还没,但你不是说早晚的事么?对了,那个讨厌鬼怎么也住在这里!”
说起褚昉,陆鹭满脸嫌厌。
陆鸢别过脸,不接妹妹的目光,说:“我不和离了。”
“为什么!”陆鹭几乎喊了出来。
“褚家也挺好。”陆鸢淡淡地说了句,站起身来:“我回去了,你接着睡吧。”
“不准走!”陆鹭猛地跳下卧榻,扯住姐姐手臂,将人拉了回来,质问:“就因为他亲自来接你吗?就因为他给我们带了东西吗?谁稀罕!”
陆鹭跑到妆台旁直接扔了褚昉带来的珠花,而后倚在门后挡住去路,不准陆鸢走,哭着说:“你怎么能出尔反尔,明明说好的和离,元诺哥哥等了你那么久!你怎么能辜负他!”
陆鹭跑得急,连鞋都没穿,身上也只穿着单薄的寝衣,陆鸢怕她受寒,好声哄劝了一番才把人劝回榻上。
“阿鹭,我和元诺已经不可能了。”陆鸢平静地像一潭死水。
陆鸢能理解妹妹对她一定要嫁给周玘的执念。
陆鹭从五岁起就跟在她和周玘的屁股后面,看着周玘手把手教她练字,在她二人的督导下读书识字,跟随他们一起出游踏青,看着他们从青梅竹马到才子佳人。
在陆鹭眼里,他们的感情,就像一朵花,她亲眼看着这朵花萌芽、生长,欢喜地围着这朵花,渴盼它开花结果,圆圆满满。
她像这世上万万千千憧憬着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少女一样,希望一切美好的开端,都可以有圆满的结局。
一旦这花凋零枯萎,她总是比花儿自己还要难过。
“为什么不可能?你和离不就好了么?安国公不同意吗?你告上公堂啊,他包庇小郑氏害你,单凭这一点,他有什么脸留你!”
陆鸢抱着妹妹轻拍她的背,好舒缓她的气愤,她向来情绪激烈,一旦哭起来就止不住,很是可怜。
但她不知如何消解妹妹的怒气。
现在和褚昉撕破脸,她一点胜算都没有,她算来算去,只顾着算计逼迫父亲同意她归家,独独漏掉了褚昉会撞破她和周玘的前缘,更没想到他不惜放弃郑孟华,也要强留她在身边。
她现在没有和离的筹码。
“阿鹭,事情没那么简单,我和褚家的事,你就别再过问了。”
陆鸢有些后悔将褚家的肮脏事告诉妹妹,怕她一时冲动之下私自将褚家告上公堂,到时候白闹一场,不止动不了褚家,还闹僵了关系。
“那你还会和离吗?”陆鹭带着哭腔问。
陆鸢摇头,决意不再给妹妹任何希望,说:“不会了,你若想姐姐能过的安稳些,想元诺哥哥平安入仕,就别再问这种话。”
陆鹭听姐姐说得如此决绝,自知希望渺茫,心底越发没有一丝着落,呜咽着连声问“为什么”。
陆鸢没再说话,只是拍着妹妹的背,等她哭累了睡去才起身离开。
此时已是更漏将阑,天色破晓。
陆鸢却并没立即回房,而是站在廊檐下,望着东方的一线白愣了神。
此刻,枯坐窗子旁的褚昉站了起来,本欲在陆鸢回来之前躺回去,却见她立在檐下不动。
虽是阳春三月,凌晨终究是寒些的,她又只穿着寝衣……
褚昉眉心紧了紧,没再犹豫,披过外袍寻了出去。
他装作起夜,看见陆鸢时先怔了怔,而后才走过去,很自然地褪下外袍披在她身上,说:“出来怎么也不穿件厚衣裳?”
陆鸢轻声回了句:“刚出来。”朝闺房走去。
陆鸢才躺下没一会儿,褚昉也回来了。
陆鸢侧身躺着,忽觉身后贴过来一股热气,露在被衾外的手也被一只温热的大掌拢住。
“下次再出去,穿厚些。”褚昉状似漫不经心说了句。
听来染着些半睡半醒的迷蒙。
陆鸢轻“嗯”了声,夫妻二人便再没别的话,好似各自入了睡梦。
躺了约不到一个时辰,天光已是大亮。
陆鸢想要起身,被褚昉按住了肩膀。
“我今日有些头疼,想再睡会儿。”
他很少贪睡,如今又是在岳丈家中,按说不宜晚起,可他头疼……
陆鸢问:“可是受了寒?我去叫大夫?”
褚昉道不必,“再睡会儿就好,你……也别起那么早。”
陆鸢只当他怕自己早起反显得他失礼,倒没深想,躺回去没多会儿便昏昏有了睡意。
听到她轻畅的酣声,褚昉才睁开眼,安静看她片刻,轻手轻脚穿了衣裳出去。
陆敏之已经当值去了,他向来如此,在官场上对谁都笑脸相迎,不论之前做尚书还是后来做主簿,他总是第一个到官署的。
朝中说起他来,都谓勤勤恳恳的一只笑面虎。
褚昉很是不喜岳丈为人处事的法则,但不喜归不喜,他却也没资格去指摘什么,他们出身不同,道路不同,坎坷悲喜亦不相同,今后,和而不同便罢。
陆家的两个小郎子正在陆徽的督导下背书,声音清脆朗朗,却并不聒噪,似是知道两位姑姑还未起床,怕吵醒他们。
“安国公,可是饿了?早饭一会儿就好,不用等阿鹭了,她向来爱睡懒觉,咱们先吃吧。”
长嫂郭氏见褚昉孤身立在院中,笑着说了句,环视四周未见陆鸢,又说:“阿鸢今日也睡懒觉了?那就让她睡会儿吧,她大约烦心着呢。”
褚昉微怔,“她因何事烦心?”
“生意上的事。”郭氏只说了这句便没再多言,吩咐家奴早饭要丰盛些。
褚昉追问的话只好咽了回去。
但想来应是康氏商队的事务。此次西征,康氏商队耗资巨甚,且听康延植说来,康氏商队也有一批珍货折在了碎叶城,损失不小。
如今商贾虽已获救,商道畅通,但也可说得上百废待兴,她是商队的决策者,大约要忙上一阵。
褚昉在庭中踱步,心中忖着如何开口询问陆鸢是否需他帮忙。
却见陆鹭红肿着一双眼睛出了房门。
看见褚昉,陆鹭眼更红了,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唤二郎近前说:“你去告诉阿娘,我今天有事出去一趟,不在家中吃饭了。”
二郎仰头问:“你要去哪儿?和贺叔叔一起吗?我也想去玩,姑姑,带上我吧。”
二郎拽着陆鹭裙角央求。
陆鹭不似往日耐心,撇开他道:“好好背你的书。”
说罢便出了院子。
“阿鹭。”褚昉叫住了她。
“安国公有何事?”陆鹭回头瞥他一眼,嫌厌地移开了目光。
褚昉素知陆鹭讨厌他,以前她不会表现得如此明显,今日却丝毫不加掩饰,且还哭肿了眼睛,必是陆鸢昨夜同她说了什么。
其实不难猜测,陆鹭向来更喜周玘做姐夫。
“从前诸般,是我不对,叫你姐姐受了委屈。”褚昉认真地说。
陆鹭冷笑了声,“安国公果真觉得委屈了我姐姐,何不一别两宽,放她自由?”
褚昉抿紧了唇,不说话。
陆鹭又说:“不要以为谁都喜欢国公夫人这个身份,也不要以为给她荣华就是补偿,我姐姐嫁你这三年,没沾你一分光,仔细说来,你们褚家还沾了我姐姐不少光呢,你以为那些商户给褚家衣食住行上的优惠都是怎么来的?那是我姐姐让利换来的!”
“就算当初是我爹爹错在先,这么些年,我们陆家欠你的债也还清了!你若真觉得对不起我姐姐,心怀愧疚,就早点放她离开!”
褚昉不发一言,任由陆鹭发泄怒气。
她性子暴,脾气急,却也好应对,散了她的怒气便罢。
“你只觉得自己被算计委屈,可曾想过我姐姐也……”陆鹭顿了顿,突然改口:“算了,跟你这种人说不着,你不是要娶平妻么,不是要和你青梅竹马的表妹破镜重圆吗,为什么还不肯痛快跟我姐姐和离?”
褚昉沉默半晌,说:“我不会和离。”
顿了顿,补充:“也不会休妻。”
又道:“更不会娶平妻。”
陆鹭讥讽地笑了声,“什么都是你们褚家说了算!”
言毕,唤小奴牵来马,一跃骑上打马走了。
褚昉想了想,唤过一个小奴跟着陆鹭,又差人去给贺震传话,让他追上去照应着些。
陆鹭瞧上去很冲动,似要做什么狠事。
她喜怒皆形于色,是和陆鸢完全不一样的性子。
褚昉不由想,若他的妻性情也是这般简单,或许不会过得这么辛苦。
几人用过早饭,陆鸢还未醒,郭氏命灶上候着,等大小姐醒了再摆饭。
褚昉闲来无事,想跟陆徽聊聊书院读书的事,陆徽却借口收拾行装,冷冷淡淡地撇开了他。
褚昉又去考校两个小郎子的功课。
元郎见他过来,没等他说话便寻个借口找陆徽去了,二郎却没跑,打量他孤零零的,便问:“姑父,没人跟你玩吗?”
褚昉咳了声,轻轻点了点头。
“看你怪可怜的,那我陪你玩吧。”二郎大方说。
褚昉笑了下,问:“你爹爹呢?”
“去扬州做生意了。”二郎脆生生地回答,又说:“爹爹说,明年我要是不好好读书,也带我去做生意。”
褚昉又笑了,想起他今早背的书有些深奥,并不适合他这年纪,便问:“你今早背的书文,知道是何意思么?”
二郎摇头,“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但姑姑说‘早岁读书无甚解,晚年省事有奇功’【1】,我现在背了,长大以后就能玩了。”
褚昉顿了顿,笑说:“姑姑说得对,好好背吧。”
说罢便拣了一些相对简单的书文与他讲解。
一大一小坐在院里的梧桐树下,披着明媚的朝旭,说说笑笑,分外亲厚。
陆徽透过窗子看见这一幕,皱了眉,对元郎说:“把二郎叫进来!”
不待元郎去叫弟弟,来人递消息,约陆鸢去福满楼谈生意。
元郎知道对姑姑而言生意无小事,忙跑着去喊陆鸢起床。
不消多时,陆鸢收拾的齐齐整整,出门看见褚昉,如往常一样柔声说:“国公爷,我要去一趟福满楼,你……”
“我与你同去。”褚昉站起来说。
陆鸢也觉让他独自待在家中不妥,遂没拒绝,到了福满楼,命掌柜给他上了一壶适宜独酌的好酒加几个小菜,便兀自忙去了。
褚昉望着一桌小菜,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以前在兰颐院,褚六郎也经常去找陆鸢玩耍,有时候陆鸢忙于算账,没空理他,便会给他一兜各种各样的干果蜜饯,打发他去别处玩。
褚昉眉心微微一紧,他的陪伴,在她看来,是赘余的。
作者有话说:
【1】摘自苏辙诗《省事》
在丈人家的第一天:人嫌狗不理……
第39章 她不怪他 ◇
◎有希冀,才会有怨恨◎
陆鹭离家之后, 先到客栈换了身男子袍装,又约了五六个交好的商队护卫,领着人出了城。
“二小姐, 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其中一个护卫问。
“抓人。”陆鹭语气里透着一股咬牙切齿的狠劲儿, 又对几个护卫交待:“今儿这事不许告诉我姐姐,也不许跟你们头领说,否则,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意思很明显,今日要办的是私事。
五六个护卫面面相觑片刻, 不由追问:“抓什么人?”
“到了你们就知道了!”
陆鹭没再多话, 打马直奔褚家在城郊的一处田庄,正是孙嬷嬷做苦役的那一处。
田庄上住着许多户依附于褚家的佃农,本也都是些不会欺负人的老实人,但自从来了孙嬷嬷,听说她是犯了错到此处受罚的, 便都也不曾手软, 脏活累活一应俱全招呼上,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孙嬷嬷已是身形佝偻,老得陆鹭差点儿没认出来。
她直接命人把孙嬷嬷掳上马,本是做好了与庄户动手的准备, 见无人阻止,正合心意。
孙嬷嬷吓得大喊大叫,陆鹭听得心烦, 命人绑了她手脚堵了嘴, 再要打马折返时, 碰上了追来的贺震。
“阿鹭, 你做什么?”贺震愕然看着被五花大绑的孙嬷嬷,没料想陆鹭竟然做出绑人这种事来。
他印象里,陆鹭虽然娇蛮了些,决计做不出恃强凌弱的事来。
“你少管闲事!”
贺震到底效力于褚昉麾下,陆鹭不指望他能站在自己这边,扬声说罢这句,仍旧领着护卫朝城里去了。
贺震立即打马去追,却被几个护卫处处挤兑,根本近不了陆鹭的身,他心中着急,只得站在马背上腾空一跃,跳到了陆鹭马上,把人半拥在怀里,抢过马缰勒停了马。
“阿鹭,你到底要做什么?”
贺震力气大,虽只用了一条手臂箍着陆鹭,已令她动弹不得。
“叫你不要多管闲事,你非要管是不是,好,那我告诉你我做什么,先放开我!”陆鹭气道。
贺震想左右已经追上了她,任她不能妄为,遂松手放了她。
陆鹭跃下马,命人将孙嬷嬷拖进道旁的林子里,当即审问起来。
“当初是谁指使你给国公夫人下毒?是不是那小郑氏,你老实告诉我,否则挖你的心、剖你的肝,扔河里喂鱼!”陆鹭恶狠狠地吓唬孙嬷嬷道。
孙嬷嬷浑身发抖,颤着音连声哭着说是。
陆鹭拿出早就写好的供状扔到她面前,“画押!”
又说:“到公堂上,你要是敢说瞎话,我拔了你舌头喂狗!”
她并没打算直接把这件事捅上公堂,只是想把孙嬷嬷这个人证藏起来,拿着她的供状要挟褚昉和离。
但也做好了闹上公堂的准备,遂提前震慑孙嬷嬷一番。
不成想孙嬷嬷一听要上公堂,哭天抢地喊着饶命,说什么不肯画押。
“饶了婆子吧,我真知错了,你们动不了表姑娘的!老夫人和主君都会护着她的!婆子要是供出她来,连命都保不住了啊!”
“你不说实话,我现在就让你没命!”
陆鹭拔出明晃晃的短刀,作势要挖孙嬷嬷眼睛,吓唬说:“先挖了你的眼睛,再拔你的舌头、割你的鼻子!快画押!”
孙嬷嬷使劲儿摇头,往后撤着身子躲开陆鹭的刀子,哭喊着“饶命”,却忽然全身抽搐,面色乌紫,白眼一翻,倒地不起,没了一丝动静。
“怎么回事!你别装!”陆鹭颦紧了眉。
贺震见状,忙探过孙嬷嬷的鼻息,又去探她脉搏,停顿半晌后才看向陆鹭说:“她没气了。”
“啊?”陆鹭没想到会把人吓死,一时慌神,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喃喃说:“我……我就是吓唬吓唬她,没真伤她……”
说着话,长睫一闪,落下两行泪来。
其余几个护卫也都傻了眼,私杀公府家奴,是犯律法的。
贺震打量孙嬷嬷,知她生前已是受过诸多搓磨,大约早就熬坏了身子,此番猝死,虽有陆鹭恐吓的原因,但也不能完全怪在她头上,且听陆鹭说来,事出有因,似是这婆子受人指使毒害长姐。
“你别怕,这事交给我处理,你带着人先回去。”
陆鹭心中稍定,看向贺震问:“你怎么处理?”
“我会去找将军认罪,只要他不追究,这事闹不大。”贺震顿了顿,又说:“放心,不会牵连到你。”
“可是……”陆鹭垂头落泪,她想帮姐姐和离的……
“你想替长姐讨公道?”贺震问。
陆鹭点头,“安国公偏心,包庇他表妹害我姐姐……”
贺震凝神忖了片刻,对陆鹭说:“我会与将军谈谈的,你别管了,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快回去。”
“你,你为什么要帮我?”陆鹭带着些惊魂未定的哭腔,看着贺震的眼神很是可怜,也带着一丝感激。
贺震极少见到这么楚楚可怜的陆鹭,心头一触,想她终究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大约真被吓住了,唇角勾出安慰的笑容,说:“你是我未婚妻,我不帮你帮谁?好了,别想那么多,快回去。”
几个护卫本就怕担责,此刻听贺震这样说,忙拉着陆鹭打马离去。
贺震守在道旁,截下一辆驴拉的排子车将孙嬷嬷尸体运到义庄暂放,打马回城约褚昉到福满楼相见。
褚昉本就陪陆鸢在福满楼谈生意,接到贺震消息立即寻了过去。
“将军,我闯祸了。”贺震说:“我失手逼死了那个毒害长姐的婆子。”
褚昉愣了下,旋即反应过来,原来陆鹭气冲冲地是去做这事了。
“知道了,我会处理。”褚昉淡然回了句。
贺震并不意外他的反应,照应陆鹭的消息是他递的,他自然清楚事情真相。
“将军,你真的不打算给长姐一个交待吗?”贺震问。
褚昉默了好一会儿,面色沉静如冷玉,忽叹了一息,“子云,你可曾愧对一个人?”
贺震不说话,他约是不能感同身受的。
褚昉看看他,说:“子云,盼你永远不要陷入我这般困局。”
他怎会不知在表妹一事上让妻子受了委屈?当初他选择包庇表妹时,存的便是委屈妻子的心思,他心怀愧疚,意欲此生好好补偿她的。
贺震难以理解他如此复杂的情绪,直接问:“将军,你办了那下毒之人,给长姐一个交待不就成了吗?”
褚昉什么也没说。
他私心想给表妹一条生路,这件事已成定局,他自知有错,也已决心一力担下这份错。
“子云,这根刺已然拔不去了。”
两人这厢正说着话,忽听一声带着怒气的高喝,仔细分辨,似是从陆鸢那厢传来的。
褚昉未再多留,循声而去。
···
约陆鸢谈生意的是一位故交,因着曾经出生入死的情谊,陆鸢唤他一声“曹伯父”。
曹家做的是瓷器生意,大多走南线出海,与康氏商队并无太多交集,但这次曹家次子自立门户,西去贩丝,恰逢碎叶城被困,血本无归,还欠下一屁股债。
陆鸢看在故交的份儿上,在还债一事上已经给出许多宽限,但曹家仍想争取更多方便,昨日曹家次子就找过陆鸢一次,想让她以商队少主的身份免去十年息钱,陆鸢没允,今日曹父竟又亲自约她出来。
寒暄片刻,曹连提起了当年旧事。十多年前,曹连与陆母一道行商,途径新昭武城,适逢祸乱,一行百十来人都被抓了起来,所贩货物也被劫掠一空。陆母为脱身四处周旋,最后带领商队逃出困城,却没能越过茫茫黄沙。八岁的陆鸢捧着母亲骨瓮,随幸存者一路东躲西藏、夜以继日的赶路,行至大周境内时,一百五十八人已仅剩了零零落落七·八人。
自那次重创后,曹连彻底摒弃丝道,改行海路。
“小凌子,我与你阿娘,也可谓曾经茹毛饮血,其中艰辛,旁人不知,你是知道的,你阿繁兄此次能逃出生天,实属不易,要想翻身谈何容易,十年的息钱对他来说真的是雪上加霜啊。”曹连神色哀戚,叹声道。
陆鸢温声说:“我明白,此次动乱,大家都伤了元气,至少也得一年半载才能回劲儿,我与表兄商定头两年不收息钱,为的也是给大家减些负担,而且,曹伯父行商这么多年,应该知晓,阿繁兄的息钱已算是商户中最低的了。”
“虽是最低的,但对你阿繁兄来说,仍是一笔重担啊。”曹连试图说服陆鸢松口。
陆鸢笑了笑,说:“曹伯父若觉息钱重,不如替阿繁兄一次性还清了债务?”
商人之家重利,亲兄弟明算账,男子成年之后即脱离父母自立门户,陆鸢募资时差人问过曹连的意愿,曹连没有出这份钱,说让次子自己来还。
曹连一听这话立即拉下脸来,哼了一声,“你比你阿娘可是差远了,眼里只有钱!”
陆鸢也不恼怒,回说:“这话不错,我自是比不得阿娘,却始终记着阿娘教诲,狼群之王不只是特权者,更是守护者,我若应了曹伯父所请,再有人来央求我免息,我允是不允?我是商队少主,怎能做损害商队利益之事?”
见曹连怒容不减,陆鸢好声说:“人言蝉不知雪坚,旁人只看见商贾披金戴玉、光鲜亮丽倒罢了,伯父是历过艰辛的,当明白这一分一毫无不是血汗钱。十年前那场祸事后,我阿公不惜重金培养商队护卫,伯父可知这次碎叶城被围,我们康氏商队折了多少护卫?五百个勇武男儿,死伤过三分之二,商队要负担的债务,不比阿繁兄轻巧。”
曹连又说:“这次西征,到底花销多少,还不是凭你那张嘴?谁知道你有没有中饱私囊!”
“一应花销皆有账目,也交有司核算过,曹伯父若有疑虑,只管告上官府,再核对一次。”陆鸢早就料到会有商户事后翻脸不认人,一切账务皆过了官府,虽然手续麻烦,花费也多些,但胜在有官府作保。
曹连哼了声,“你这是国公夫人做久了,也学会狐假虎威了,谁不知道这次领兵的是你夫君,圣上眼前的红人,谁敢去质疑什么?你们两口子狼狈为奸,趁人之危,谁又敢说个不字?”
他如此胡搅蛮缠,陆鸢自知再难说通,毕竟利益攸关,他又怎会推己及人,虑想别人的难处?
陆鸢不再白费口舌,只说:“曹伯父若果真有疑问,便去官府求个公道,若无真凭实据,还当慎言,侄女明白你一时口快,旁人可要当你污蔑朝廷命官了。”
陆鸢本是一番好意,怕他祸从口出,曹连却以为陆鸢狐假虎威,借夫家的权势震慑他,大为恼怒,高声吼道:“呵!这就护上了!威胁我是吗,行啊,你去告诉你夫君,说我污蔑他,我倒要看看你这个白眼狼还能做出什么事来!”
陆鸢颦眉,不欲和他做无谓纠缠,刚想叫人送客,忽听“噔”一声,房门被人踹开了。
褚昉一袭紫袍站在门口,不怒而威。
扫了曹连一眼,抬步进门,在陆鸢身旁站定,看向曹连道:“你可知,对国公夫人出言不逊,是何罪?”
他声音不重,却自带一股威压。
曹连骤然生惧,忙笑说:“我与侄女儿开玩笑呢,哪有出言不逊,是不是侄女儿?”
陆鸢从没想过借褚昉的权势为难他,替他解了围,命小厮送客。
褚昉见陆鸢神色平静,无喜无怒,略一沉吟,问道:“可是遇到了难事?”
陆鸢温笑着摇摇头:“没事。”
褚昉以前总是告诫她不可借褚家权势谋生意,陆鸢怕他知晓自己商队少主的身份后,又要她放弃一些正常的生意往来,遂特意隐瞒了这层身份。
褚昉默了会儿,没再追问。她一向如此的,不管是生意,还是家宅,从来不肯给他找麻烦。
“长姐,没事吧?”贺震也找了过来。
陆鸢道句无事,留贺震与褚昉说话,与掌柜商量事情去了。
贺震又说起之前的事,问褚昉:“将军,你不给长姐一个公道,不怕她怪你吗?”
褚昉自嘲地笑了下,“我自是希望,她能怪我。”
有希冀,才会有怨恨,可陆鸢毫不在意,凭他如何处置,包庇表妹也好,心存愧疚也罢,陆鸢一点儿也不在乎,一点儿也不稀罕。
“子云,今晚帮我约康大哥出来。”
贺震疑惑:“你找康大哥何事?”
褚昉不回答,贺震便知问不出来,也不多话,颔首答应,压低声音苦口婆心地说:“将军,你好好哄哄长姐,你不是说过吗,人不怕错,得有悔过的态度!”
褚昉扫他一眼,微颔首嗯了声。
“姐姐!”
褚昉与贺震正要下楼去,见陆鹭火急火燎冲进来。
“阿鹭,怎么了?”贺震箭步迎过去,只当她还在为失手杀人的事担忧,宽慰道:“别着急,慢慢说。”
陆鹭见褚昉也在,眉心一蹙,道句没事,撇开贺震独自找陆鸢去了。
第40章 要去探病 ◇
◎周玘比她的生意重要◎
“姐姐, 元诺哥哥病重!”
陆鹭关好门,才敢与陆鸢细说:“大夫说是昨晚喝酒的缘故,长公主府得到消息也派了御医过去, 但现在元诺哥哥昏迷不醒, 不知道能不能挺过去……”
陆鸢无意识拨乱了手中的算盘,抬步要出门,到了门口才觉不妥,忙问:“尹大夫和韩大夫已经去了吗?”
这两位大夫是周玘的主治大夫,相伴多年, 对周玘的心疾最是熟悉, 有他们在,多少有些胜算。
陆鹭点头:“已经过去了,昭文也过去了,我,我想你, 也去看看元诺哥哥, 你知道,他最想见的是你……”
陆鸢站了会儿,摇头:“我不能去,你去,去守着他, 叫他不要放弃……”
陆鸢再说不下去,咬紧了唇,合上眼睛逼回将要涌出的泪, 推着妹妹往外走:“阿鹭, 再帮我一次……”
陆鹭握住陆鸢手臂, “姐姐, 你别怕,我有办法支开安国公,你就去一次,去看看元诺哥哥,求你了!”
陆鸢甩开她手,急切地说:“我不能去,你别再说了,快去看他!”
陆鸢不由分说推走了妹妹,看着她打马离开,直到她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仍然呆呆立在原地。
心里空落落的。
“长姐,阿鹭她没什么急事吧?”
直到贺震问话,陆鸢才回神,稍稍缓和了面色,说:“没什么事。”
贺震看出陆鸢心不在焉,冲褚昉递个眼色,示意他关心一番,而后寻个借口告辞。
褚昉并不知陆鹭来意,只当她因误杀孙嬷嬷的事害怕,这才来找陆鸢,遂宽慰说:“别担心,我会处理的。”
陆鸢回头看他,努力安定心神想他话中意思,问:“处理什么?”
褚昉微微垂下眼皮,“我欠你一个公道。”
陆鸢想了片刻,意识到他在说郑孟华下药一事,心下考量须臾,说:“国公爷若真觉得欠我一个公道,那就两清吧,望你别再计较我没有喝药的事,我也不会记恨你包庇表姑娘。”
她不想为他生儿育女,拒绝调养只是为了离开褚家,可褚昉既已知晓周玘的事,必然会将此事算在周玘头上,若能借郑孟华之事稍稍驱散褚昉心中对周玘的介意,这个公道不要也罢。
褚昉点头,看着陆鸢认真说:“那种事,绝不会再有第二次。”
最初知道她骗了他时,他确实愤怒不甘过,可后来,更多的是庆幸,庆幸她没有喝药,没有中毒。
陆鸢想给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容,却只是弯了弯唇角,带不出半点笑意,借口还要看账本,让褚昉自作消遣,把自己关回厢房。
她确有很多事要处理,生意上的损失、死伤护卫的抚恤所费都需核算,茶酒经营也需谋求与官府合作,可是她没有办法静下心来。
“阿娘,容我偷会儿懒吧。”
陆鸢按着鬓角自言自语,心乱如麻。
周玘不是说就喝了些许,无碍的吗?怎么又昏迷不醒了?长公主也派了御医过去,是想探探虚实,看周玘病情真假吗?
陆鸢自知枯想无用,却又忍不住去想,不觉竟蹉跎了几个时辰,夜色已至。
小厮敲门送来晚饭,身后跟着褚昉。
陆鸢无甚胃口,匆匆吃了几口,说句“国公爷慢用”便离席看账本去了。
褚昉只当她为生意烦心,并没出声打扰,很快吃完饭,命小厮收拾残羹,只留了一碟栗仁。
他并没多言,只是把栗仁放在了陆鸢左手边,见她锁眉专注于账本,没再多留,关上门出去了。
听到他离开,陆鸢才松了口气,烦躁地扫一眼栗仁,远远推开去,勉力镇定神思,细想周玘的病。
陆鹭和陆徽都已去看他了,今晚必定能带回消息,到时候问问便罢。
想到这里,陆鸢才勉强静下心,稍稍有了精神,继续想算生意上的事。
···
康延植收到贺震消息便来了福满楼,心中不免奇怪,褚昉借的五百两银子已经还了,找他还能有何事?
两人互相见礼后,康延植便直接问:“不知将军约见康某所为何事?”
他作为商队高层决策者之一,这段日子也很忙。
褚昉也不拐弯抹角,直入主题问:“你们少主最近可是遇到了难事?”
顿了一息,怕康延植想歪,补充:“生意上可需帮忙?”
康延植想了下,看着褚昉问:“将军知道我们少主是谁?”
褚昉这次没再别扭,颔首承认。
康延植却笑了:“既如此,将军何必舍近求远,何不直接问少主?”
褚昉摸了摸鼻子,一时无言以对。他哪里是没有问过?问不出来罢了。
褚昉避而不谈舍近求远的事,对康延植道:“若果真有难处,用得到我,只管说来。”
康延植有所顾虑,一来商队生意毕竟是机密,不便与外人道,二来,陆鸢作为少主,又是安国公夫人,凭着两层身份都不曾说与褚昉的事,他怎好透露太多?
褚昉察觉康延植的犹豫,想到自己之前给陆鸢定下诸多规矩,告诫她不准借褚家权势谋生意,才致她凡事独担,生意之事更是处处避讳他,想必康延植也有此顾虑,才不肯与他开诚布公。
“夫人最近有些烦心,我不欲她伤神,想替她排解一二。”
见康延植仍有疑惑,褚昉只好接着说:“你该了解她为人,她不喜麻烦别人。”所以才没有跟他说。
话至此处,康延植会意地笑了笑。
安国公怕是做了什么错事,想借此示好。
若说生意上的难处,自然是有的,损失和债务自不必提,现下便有一桩生意,若能得安国公助力,大约就能平稳拿下,不必如之前筹谋的再等一年。
茶、酒生意向来利润丰厚,朝廷看重这点,不仅新设税茶法,还欲将一部分生意收归官营,与盐铁同。茶酒商也都想借此机会一跃成为官商,从此既富且贵,故而竞争十分激烈。
康氏商队名下的茶酒庄自然也想争取这次机会,在前期准备上下了很大功夫,若单论实力自是遥遥领先,但若论及官场人情,则弱了些。
主管此事的度支侍郎意欲扶植表亲做这第一代官商,康氏商队势不如人,只能等势,已经决定此次陪练,在度支侍郎面前混个脸熟,争取来年入选官商。
褚昉平常虽不关注这些,但对那度支侍郎有所耳闻,“就是那个畜养了上百美妾的黄侍郎?”
度支侍郎与户部侍郎平阶,虽只是个四品官,但度支部常与各色商贾打交道,自然要比很多清水衙门富裕得多。
康延植点头,褚昉又问:“他那表亲可够资格做这官商?”
康延植无奈地笑了下,“比他有资格的,不计其数。”
褚昉没有多问,心知度支侍郎徇私无疑,而商贾们敢怒不敢言,约有两层考量。
一来怕徒劳无功,不仅动不了黄侍郎,还惹他记恨,以后恐更加难做;
二来,就算能如愿扳倒黄侍郎,出头的商贾也会落得一个以民告官的名声,水至清则无鱼,在度支部那个位置上,凭谁也难两袖清风,新任侍郎就算再清正,对那出头的商贾总归要生些忌惮。如此,那出头之人不仅绝了自己的前程,更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而忍过这一时,待那黄侍郎私心得逞,再投其所好,或许还能谋求更为长远的利益。
但这事若借力朝官,就会容易很多。
黄侍郎立身不正,又占着一个肥差,朝中盯着他的人不在少数,只是苦于没有证据罢了。
这种人料理起来不难。
“你们好好准备官商事宜,黄侍郎交给我来办。”褚昉说道。
康延植并不怀疑褚昉在朝堂上的能耐,欣然应下,道:“若那黄侍郎落马,必能警醒新任侍郎,只要他秉公办事,这桩生意我们志在必得。”
“这是你们该得的。”褚昉忽想到一事,又问:“你们难道没想过请岳丈帮忙?”
康延植又是无奈一笑,“陆伯父那性子……”
陆鸢若果真因这事求到父亲面前,他要么让她去求褚昉,要么让她忍一时放眼量,他毕竟刚刚升官,那顶乌纱帽宝贝着呢。
褚昉会意,没再追问,交待康延植不要跟陆鸢提今晚的事,本来他也就是为朝廷除去一个蛀虫而已,并没给予实质性的帮助。
褚昉没再拖延,待那黄侍郎敲定官商人选,果为他那表亲后,便暗中命御史弹劾此事,一经调查,罪证确凿,还牵出许多桩前罪来,黄侍郎被免官入狱,官商之事只能再议,康氏商队自然成为首选。
这个消息着实让陆鸢心头清明几许。
但她实在欢喜不起来。
周玘已经昏迷四日了,虽然陆鹭带回消息,说一切只是周玘摆脱姻缘的苦肉计,可陆鸢仍免不了担心。
长公主是何等人物,还派了御医在周家守着,就算是苦肉计,若不凶险一些,如何能瞒过长公主?
再过一日,就是吏部选试,周玘必须在选试之前顺理成章地醒来,才能既不让长公主生疑,又不致荒废前程。
明天他能醒来吗?
夜色已深,帐中一片漆黑。陆鸢无丝毫睡意,望着帐顶,心中只此一念,一时疑周玘到底能否醒来,一时又坚信他定能醒来,翻来覆去终抛不开一个他。
褚昉就躺在她身旁,也望着黑魆魆的帐顶。
连续四个夜晚了,他的妻没有合过眼。
连昨日康氏商队成为官商的消息都没让她有片刻欢喜。
他知道周玘生病,知道她为周玘担心,可他却抱着一丝幻想,或许他抓紧料理了黄侍郎,早日帮康氏商队成为官商,这份欢喜当能驱散几分她对周玘的忧虑吧?
她可以心中无他,但只要渐渐放下周玘,于他而言,便是希冀之光,灿灿之途。
可他此刻明白,在陆鸢心中,周玘比她的生意重要。
褚昉忽地握紧了拳头,掀去被衾,覆身过去。
陆鸢猛不丁身上一沉,下意识推着褚昉胸膛,“你做什么!”
约是这几日褚昉没有迫她的缘故,又或者觉得这是在陆家,自己的地盘,陆鸢声音不禁带出些理直气壮的拒绝来。
褚昉愣了下,不知为何心中的怨气竟因她这急怒的嗔怪散了些许。
这感觉,莫名舒畅?
然下一刻,陆鸢的语气又像从前那般温温吞吞,没有一丝情绪。
“国公爷,我这几日不舒服。”
褚昉皱眉,停顿片刻,去解她寝衣衣带。
陆鸢攥住他手,“国公爷,我不想。”
褚昉又停顿了许久,没有继续下去,却仍是拥着她,说了句:“那便睡吧。”
两人安静躺了片刻,见褚昉果真歇了那心思,陆鸢才松口气,却在此时听他说:“明日,我去探病,你可要一起?”
探病?探谁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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