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想拒绝的 ◇

    ◎可他承诺过妻子◎

    “林大夫, 我无甚毛病吧?”

    褚昉辞别圣上后,直接找来林大夫处,要他诊下脉, 怕自己果真有隐疾而不自知。

    陆鸢身子已完全调养好, 他们这阵子夫妻和睦,也没再用什么手段避子,但这么久了还是没动静,今日圣上问起他的年纪,他真怕一语成谶, 问题果真出在了自己身上。

    林大夫号过脉, 笑道:“安国公身体康健,实在多虑了。”

    褚昉松口气,仍是疑惑地看着林大夫,那怎么迟迟没有喜讯呢?

    林大夫知他疑虑何事,解释:“这种事急不得, 安国公和夫人放平心态, 顺其自然,不要绷得太紧。”

    离了林大夫处,褚昉又约了贺震出来。

    “你之前打算要孩子的时候,阿鹭让你饮食注意,你可还记得方子?”

    褚昉不看贺震脸上似笑非笑的试探神色, 故作不甚在意地说:“你长姐让我问的。”

    贺震哈哈笑道:“没甚方子,就是别喝酒,多补养。”

    他压低声音, 补充:“还有, 不能太频繁, 得克制。”

    褚昉面色微微有些奇怪, 推开凑近的贺震,不耐烦道:“就问你一个方子,啰嗦一堆。”

    贺震立即委屈道:“我不也是为了你好吗!”

    随即嬉皮笑脸地说:“将军,我不想做龙武军左骁卫了,老是得值夜,阿鹭说她晚上难受,想让我陪着,我想调出皇城,你能不能帮我指个路子,怎么跟圣上说?”

    贺震以前在褚昉麾下,尤是佩服他洞悉朝事的能耐,虽在宫里当差这么久,遇到事情还是喜欢与他商量。

    褚昉愣了下,龙武军左骁卫可是天子倚重的近臣,多少人做梦都求不来的位子,贺震就这样轻而易举放弃了?

    “想好了?”

    贺震肯定地点头,“想好了。”

    “阿鹭很严重?”褚昉不好多问细节,但见贺震放弃高官厚禄也要陪着妻子,想来怀孕是件痛苦的事,忍不住多问了句。

    贺震想了想,“反正阿鹭说不舒服,想让我陪着,应该是很难受的吧。”

    陆鹭只说过一次让他陪着的话,贺震遂放在了心上,一直在考量怎么跟圣上开口。

    褚昉没再多问,叫他跟圣上直说就好,圣上是个有人情味儿的人,当初提拨贺震也是看上他直爽忠厚的性格,应会体谅他。

    “你只管说自己的难处,圣上若问你想调去何处,你别多说,凭圣上做主就罢。”褚昉还是交待了句。

    贺震应下,言还要去给阿鹭买果子吃,便要作辞,褚昉却道:“一起,我正好也要买东西。”

    “你买什么?”贺震没有多想,直接问。

    褚昉却没回答。

    街市上人来人往,小摊小贩沿街叫卖,编的卖词朗朗上口,抑扬顿挫,此起彼伏。

    贺震在第一个买果子的地方要了一个三层的盒子,最底下一层分格装着陆鹭喜欢吃的几样果子。

    褚昉指着最高的一个多层盒,“我要这个。”

    那漆木盒子方方正正,六层,放在地上,高度足足超过他膝盖。

    “将军,你买的了这么多么?”这漆木多层盒只能装果子,平常人一般只用两层的就足够了,他挑三层的还是因为阿鹭好吃零嘴儿,没想到褚昉挑一个六层的,这得吃到什么时候?

    “买的了。”褚昉照着贺震挑好的果子品类装了几样。

    褚昉印象里,少见陆鸢特别喜欢某种果子,她好像什么都不挑,但兴致也都一般般。贺震买的肯定是阿鹭喜欢吃的,阿鹭喜欢的,应该也适合陆鸢的口味。

    到卖黎檬果的地方,贺震要了十个,正好铺了一层。黎檬果乃舶来品,价格高昂,论个卖,十个果子便超过了底下两层果子的价格。

    “将军,这黎檬果你别要了吧,酸的很,长姐不一定喜欢,但阿鹭特别喜欢,都能生吃呢。”

    褚昉平常没有关注过这些琐事,对吃食更没有研究,不知道这黎檬果到底是何味道,但听说陆鹭特别喜欢,说不定也是陆鸢喜欢之物,遂没听贺震劝,要了二十个。

    贺震奇怪:“将军,你是在跟我较劲儿吗,买什么东西都要比我多一点才行?”

    “我家中人多。”

    褚昉虽这样解释,贺震仍是疑惑,褚家一百多口,真要分,这六层果子也不够分呐,再说,果真是给家人分的东西,哪里用得着他这个主君亲自置买?

    他就是在较劲儿。

    将军的好胜心真是无所不在啊。贺震感叹,看到卖糖葫芦的小贩,眼睛一亮,叫停那小贩,要了两串红彤彤的糖葫芦,就那样兴高采烈举在手中,乐呵的像个孩子。

    “阿鹭喜欢吃这个?”褚昉问,抬手去摘。

    “不是,我喜欢吃,阿鹭陪我吃,她说两个人一起吃才香。”

    褚昉收回手,瞥了贺震一眼,万万想不到他一个八尺大汉,竟喜欢吃这甜腻腻的东西。

    贺震买完糖葫芦就走了,左手拎着盒子,右手举着两串糖葫芦,红红火火,像花儿一样。

    褚昉一个人在街市转,看见卖板栗的小贩就停下来,尝一颗,不合胃口,接着尝下一家。

    天色昏昏时,他才提着盒子回了家。

    家奴迎过来接他手中的盒子,他没丢手,叫人拿个火盆来,跨了过去,回到兰颐院又换身新衣,叫人拿着旧袍子扔掉。

    陆鸢起初不明白他为何这样做,想到他那样讲究衣装的人,这些日子进宫竟一直穿着同一件单袍,原来是为了扔掉吗?

    之前听他提过,常去狱中和周玘议事,出狱之人是要跨火盆、烧旧衣去霉运的,而且有人忌讳正月里去那些不好的地方,比如牢狱。

    原来褚昉也有这个忌讳。

    牢狱毕竟不是什么好地儿,且上元节未过,还在新年之中,他忌讳也无可厚非。

    早知如此,陆鸢会让他上元节后再办这事。

    但他既扔了袍子,是不是说明不必再去狱中,周玘被放回去了?

    陆鸢猜到了,却没有开口询问,不想他辛苦这些日子,一回来,从妻子口中听到的竟是对别的男人的关心。

    “盒子里装的什么?”

    从他进门,那六层高的盒子很难让人忽视,陆鸢方才给他找衣裳,没来得及问。

    褚昉好似就等她这句话,言偶然碰见了贺震,陪他一起逛了逛。

    “顺便买了些东西?”

    陆鸢笑说着,打开盒子,最上两层都是板栗,她拿出一个要剥,褚昉夺了去,单手一捏,三两下就剥了干净,递回她手心。

    “不是顺便买的。”

    褚昉边剥着栗子,边纠正陆鸢的话。

    他垂着眼,好像专注于剥开手中的栗子,神色认真,语气也很郑重。

    他剥的很快,一个个金灿灿的栗仁源源不断递进陆鸢手心,陆鸢甚至吃不及,目光灿灿望着他。

    他这次竟然想告诉她,他不是顺便买的这些东西,是特意买的。

    陆鸢唇角微微翘了下。

    “味道熟悉么?”褚昉忽然问。

    陆鸢怔住,是问她栗仁的味道熟悉吗?

    栗仁不都是这个味道吗?除非特别难吃的,不然陆鸢很少能分辨出来。

    看她神色,褚昉便知她没有尝出来,心想莫非这栗仁凉了些就变了味道,恰巧见她右手捏着一个栗仁,尚未填进口中,拨过她的手喂进了自己口中。

    陆鸢的手有点凉,他的唇有点热。

    褚昉的心思全在栗仁上,细品了会儿,看回陆鸢,“真不觉得熟悉么?”

    他尝遍整条街的板栗,才挑中的这家,有些小贩不给尝,非要他买了再尝,他只好买一些,尝一颗味道不对,送给眼馋的稚子,接着尝下一家。

    “和疏勒你爱吃的那家,有点像,没觉得?”

    褚昉有些挫败地想,自己的味觉约是不太灵敏,挑来挑去,还是没挑中妻子喜欢的口味。

    “疏勒?”陆鸢怔住。

    她以前在疏勒停驻时,确实会买一些栗仁吃,常去的那家小贩腿有残疾,家中还有老小要养活,她每次都会多买些。

    并不是因为那家栗子多特别、多合她口味。

    但褚昉竟以为她喜欢那种口味?

    如此抽象的味觉,他是怎样辨别出来的?

    陆鸢又捏一颗栗仁填进口中,这次细嚼慢咽,想要学着分辨出味道。

    可除了栗子味儿,她仍是尝不出特别。

    疏勒栗仁的味道,她早不记得了,印象里就是普普通通的栗仁啊。

    不过,她点了点头,看上去像尝到了久别重逢的味道,笑弯的眼睛泛着柔光,说:“确实很像。”

    褚昉盯着她突如其来、顿悟一般的笑容,知她做戏,眉梢一挑,“你细说说,哪里像?”

    陆鸢笑容一滞,旋即恢复如常,又吃了颗栗仁,气定神闲地说:“不可言传,但,一见如故。”

    难为她肯如此配合,褚昉不再追问,继续剥栗子,剥好的栗仁放去她掌心,却拿另一颗栗仁来吃。

    放一颗,吃一颗。

    褚昉瞥见妻子唇角若有似无的笑意,心想,果然是要两个人一起吃才更香。

    两人都不说话,房内只能听见栗子壳被捏碎的声音,噼噼啪啪的,听来很是雀跃。

    “周元诺出狱了。”褚昉忽然说。

    他知道妻子关心这件事,却没有主动问,但他想给她个交待。

    他答应她的事,办到了。

    “嗯。”陆鸢声音更柔软了些,“辛苦你了。”

    褚昉得了夸奖,唇角几不可查地翘了翘,又提醒她:“后日我生辰。”

    他能有个礼物吧?

    陆鸢抿抿唇,目中映着灯烛的亮光,柔和且温暖,却只是“嗯”了声。

    她已经备好礼物了。

    “明日上元节,你可有安排,我无事,可陪你。”褚昉说道。

    上元节自是要去看花灯的,还有各种游戏,图的就是一个热闹,但不知褚昉会不会觉得无聊。

    陆鸢正要开口,听褚昉先说了话:“听说城南的奶奶庙很热闹……”

    他说话少见地底气不足。

    城南奶奶庙是送子奶奶庙,确实很热闹。

    陆鸢明白褚昉只说了半截的话,善解人意地说:“也好,我们去拜拜吧。”

    忽想到什么,一时为难起来,几次动了动嘴唇,又觉得难以启齿。

    褚昉察觉她神色,本来等着她主动说,左等右等见妻子仍是犹犹豫豫不肯开口,只好主动问:“有事跟我说?”

    陆鸢这才点头,“等你生辰过了,我想和表哥们去一趟西域,近来百姓仇胡心重,长安的铺子不赚钱,我们想跑一趟远路,可能要半年时间……”

    她知道他着急要孩子,却也知道一旦有了孩子,她短期之内不能再跑很远的商路,这次大概是最后一次了。

    褚昉没有很快答复,坐在桌案旁,烛火映照着的脸庞上看不出一丝情绪,只能看见唇线抿得很直。

    陆鸢知道他不情愿,他在忍耐,他很想拒绝。

    他们是夫妻,两个人的事本就该有商有量,他是有权拒绝的。

    陆鸢忖度着该怎样说服他,想了一堆的理由,她是商队少主,这些事该她操劳,之前表哥们已经替她分担太多,她总要担起应担的责任……

    “离开的具体日子,定下了么?”沉静之后,褚昉只是这样问了句。

    他想拒绝的,可他承诺过妻子,不会再拘束她的生意。

    第92章 他的礼物 ◇

    ◎烟火年年,来日方长◎

    褚昉甚至没有像以前多问一句“交给别人不行么”, 也没有要陆鸢再费口舌说服他同意。

    她是生意人,这样的事,不会只有这一次。

    他总要习惯才好。

    “让长锐带上一队家兵随你去。”他只有这一个要求。

    “商队有护卫……”陆鸢想拒绝。

    “我知道, 让长锐护送, 要么就别去。”褚昉语气重了些,“或者我随你去,也行。”

    他目光定定的,显然不是玩笑话。

    陆鸢只好答应了,可她心里过意不去。

    “这应该是最后一次远门了。”陆鸢忽然抬起头, 目光灼灼看着褚昉, 认真地像在对他承诺。

    褚昉一愣。

    烛火轻轻摇曳了几下。

    他以为这只是个开端,以后会更频繁,可她却说,这是最后一次。

    “当真?”褚昉看着她的眼睛,问了句, 也不知是不是被她骗怕了, 他心中是欢喜的,但隐约有些惴惴不安。

    陆鸢点头,总不能叫他一味纵容自己,她也该顾虑他的意愿。

    出行的事说定,褚昉问了西行的具体路线, 怕万一出了差错,他方便追踪,后又跟长锐亲自交待了一番护送事宜。

    忙罢诸事, 夜色已深, 褚昉躺在帐中久久未眠, 他们夫妻不是没有分离过, 但以前都是他奔波,那些不可预知的危险是他来面对,这次却要陆鸢独自去承担。

    他拥着妻子,却没有什么动作,脑子里全是陆鸢西行路上可能遇到的危险,想自己方才与长锐交待时可有漏掉什么。

    忽觉腰腹上有只小手在上下移动,时而捏捏,时而按按。

    陆鸢喜欢他腹部紧实有致的线条,这他是知道的。她虽没有说过,但每次但凡有机会,她都会盯着看,怕被他发现,还总是遮遮掩掩。

    她的手像带着火苗,很快将他点燃了。

    陆鸢猝不及防被压住了,有什么东西抵过来。

    他驾轻就熟,很快将她带进了温热的潮水中,他像是一个游刃有余的弄潮儿,操控着或大或小的风浪,看着在风浪中不能自控的轻舟,飘飘摇摇。

    一个浪头接一个浪头的打来,陆鸢已浸在潮水中,眼前都似生了一层水雾,看什么都模模糊糊、摇摇晃晃的。

    风浪歇时,陆鸢听耳畔落下一句:“阿鸢,平安回来。”

    像一条线,牵着她心动了动。

    他用锦被裹着她,叫人换了褥子。

    陆鸢心里酸酸的,又觉好笑。褚昉不情愿让她远行,想方设法帮她安排,想要替她规避尽可能的危险,唯独没有想办法留住她。

    其实留下她是很难的事么?今晚不换褥子就好了呀。

    他可以说,万一这次怀上了怎么办?

    可是他没有这样做,他真心诚意给她这份自由,并尽力为这份自由保驾护航。

    “说定了,这是最后一次。”

    陆鸢额上落下一片温润的热意,又听褚昉道:“以后大周境内,随你奔走,但西域之西,非我所能顾及,我不想你去冒这份险。”

    原来他耿耿于怀的不只是两人要分离半年时间,也不是因为子嗣一事需再延后,而是她行的路太远,他鞭长莫及。

    “好。”陆鸢柔声答应。

    上元节,褚昉陪了她一整日,游戏花灯,节上的热闹一分一毫都没有错过,两人好似都忘了临别在即。

    第二日,褚昉一醒来就见枕旁放着一个福囊,福囊下是一个小纸条。

    陆鸢还未醒,也不知她何时将这东西放在他枕边的,约是想他一醒来就能看到。

    褚昉起身,拿着东西出了帐子。

    纸条上是生辰贺词:一岁一礼,且喜且乐。

    福囊以蓝色缎面做底,纹绣很简单,就是几个字,封口和封底绣了一周连珠纹,粗粗一看尚好,但若细看,针脚有大有小、有密有疏,实有些稚拙。

    是陆鸢亲手所绣无疑,她很聪明,特意避开了繁琐复杂的图案,不致弄巧成拙。

    缎面之上金线绣着八个小字,应是陆鸢亲手书写:烟火年年,来日方长。

    两行字都是竖排,其中“来日”和“方长”分行错列,“日”与“方”比肩,便是他的名字了。

    褚昉没料到她竟想出这份巧思。

    这福囊是给他的啊,他的生辰礼物。

    褚昉解下腰间配着的旧福囊,将里头的东西悉数倒出来,装进新福囊,想了想,提笔写下几个字,一并装了进去。

    那是他的生辰愿文。

    褚昉生辰过后便开朝了,集相权的改革也如火如荼进行着,政事堂被取消,褚昉被任命为紫薇令,成为唯一大权在握的真正宰相,之前被搁置的很多政令也逐渐有序地投入实施。

    褚昉做紫薇令没几日,陆鸢西行的日子也定下了,褚昉特意跟圣上告假,言要去送妻子远行。

    圣上不太乐意,而今诸般事务齐聚紫薇省,紫薇郎一职他给周玘留着,打算等和离事淡下去了,再将他提上来,现下只有褚昉一个可用之人,他竟还为这种不痛不痒的小事请假?

    “褚卿,顾家是好事儿,但不可溺于一妇人。”

    经此次筹谋改革,君臣之间亲密了许多,圣上说话遂直接了点。

    褚昉称是,却又说:“臣之前远行,或征伐或办差,臣的妻子总会替臣收拾行装,送臣出门,这次她有事远行,臣要当差,未能替她筹谋操劳,只是送一程,略尽为人夫君的责任,还请陛下恩准。”

    圣上面色不快,陆氏做那些不是天经地义吗,为丈夫收拾行装,替丈夫守好家宅,这不是妻子的本分吗?何足挂齿?竟也值得褚昉愧疚无以为报?

    “无可救药!”圣上重重摔了手中的奏折,厉色说道:“褚照卿,朕希望你明白,曾经张必的话虽不中听,却也不是全无道理,你是大周的宰相,总揽国计民生,你夫人行商本该避嫌,你不愿约束她就算了,但若有一日,叫朕知道你无视律法纵容她,朕绝不姑息!”

    褚昉神色淡然,“陛下放心,臣果真做下这事,甘愿受罚。”

    圣上沉着脸准了褚昉的假。

    ···

    灞桥堤岸上,光秃秃的柳枝在风中摇摆,似与离开长安的人挥手作别。

    陆鸢一身绿袍,头戴一顶卷沿浑脱帽,沉静之中透出几分俏皮,她对褚昉微微一揖,“有劳褚相相送,请回吧。”

    当着商队诸位表哥和一众护卫家兵的面,陆鸢借着自己这身儿郎装扮,与褚昉行的是儿郎之间的平礼,而非夫妻礼。

    褚昉半垂着眼,不说话,他本来还想与她单独说几句,她竟这样就想打发了他?

    他望望堤岸,看回陆鸢,“过来,有几句话交待你。”

    陆鸢没动,他要交待的话早说尽了,她来来回回听的耳朵都起茧子了。

    她贴近褚昉,用仅止于二人之间的声音说:“夫君,你的话我记下了,放心,我一定平安回来,大家都等着我,怎好因我一人耽误大家的时间?”

    褚昉不甘心,盯着她不回应,好像一定要跟她单独说几句才行。

    陆鸢贴他更近了些,两人衣袍相接,借着这份掩护,陆鸢食指轻轻点着他腰带,用更轻的声音说:“夫君,别闹了嘛,我回来给你带好东西,可行?”

    像是撒娇,又像是诱哄,落在褚昉心尖上,撩起一片难耐的痒。

    “一言为定。”他微微低头,话音落在陆鸢脑顶,很轻也很沉,好似提醒她这可不是随便说说的,他等着她的好东西。

    陆鸢嗯了声,才要走,听人唤了声“周少尹”。

    周玘和离毕竟伤了天家面子,被圣上贬为京兆府少尹,陆鸢听到这称呼,不由循声望去。

    周玘仍穿着一身素色的袍子,与同他打招呼的人见过礼,朝陆鸢这边走来。

    陆鸢看着他走近,确定眼前这个枯瘦如柴的郎君就是她曾经熟悉的故人时,默默咬紧了牙。

    她只听说他在狱中受辱,没想到被折磨成这个样子!

    从听见“周少尹”三字,褚昉的眼睛就一眨不眨关注着妻子,见她毫不犹豫地朝周玘看了去,看见他形貌时甚至生出了咬牙切齿的恨意。

    她在替周玘不平,替周玘恨。

    恨那些人将周玘折磨至此。

    褚昉眉目生了冷意,一步跨出去,挡在妻子身前,挺阔的身形完全将她笼罩,看着走近的周玘,“周少尹所为何来?”

    周玘如何知道陆鸢离京的日子,还特意赶来相送?

    “褚相。”周玘对他行礼,不紧不慢地解释:“听昭文说,褚夫人今日远行,作为故友,特来相送。”

    褚昉目色更沉,今日幸好他跟圣上告假来送陆鸢,他若是不来,岂不是叫周玘钻了空子来卖乖?

    “周少尹有心。”褚昉并没移开身子,也不打算给陆鸢和周玘说话的机会,转身对陆鸢说:“不是还赶时间么,早些去吧。”

    陆鸢也知自己再多停留下去只会让气氛更微妙尴尬,点头答应下,对周玘拱手道句谢,跃上马正要走,又听身后一阵朗笑。

    “哎呦,真热闹啊,褚相这是送夫人出门呢?这么大架势,前呼后拥的,当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呀。”

    灞桥外素来是送别之地,也有许多官员在此送旧友赴任,张必也在其中,且已关注陆鸢一行很久。

    张必本就对褚昉有意见,一直想将他排挤在政事堂之外,此次改革丢了实实在在的相权,更对褚昉恨之入骨,背后说起褚昉总骂他“国·贼”,这次碰见陆鸢出行,自是要奚落一番。

    他的话太难听,陆鸢不由看向他颦了眉,商队几位康姓表哥也面带不快,看向张必。

    什么叫鸡犬升天?谁是鸡犬?

    褚昉本就为周玘的到来有些不悦,偏张必在这时候跑来文绉绉地骂他妻子。

    他信步朝张必走过去,面色虽冷,却没别的情绪。张必毕竟为官多年,又曾是天子近臣,并不惧怕褚昉,料想他顶多就是与自己争辩几句,无甚作为,难道他堂堂紫薇令,新官上任,还能以上欺下,打他一顿不成?

    “鸡犬升天,你这是在骂我夫人?”褚昉看着他,严肃地说。

    张必忙摆手狡辩:“哎呦,褚相多虑了,不过一句闲话罢了,哪里就是骂了,褚相身正不怕影子斜,可别心虚往自己夫人身上揽骂名啊。”

    褚昉笑了下,“可我就是觉得你骂了,怎么办?”

    “褚相这般胡搅蛮缠,我也没办法。”

    张必状似无奈地摊摊手,忽然腿弯被人踢了一下,一个踉跄跪在了人前,想站起来,但那一脚很重,他一时竟疼地站不起来。

    “褚昉,你别欺人太甚!”

    张必恼羞成怒,站不起来又嫌跪着丢脸,索性翻个身坐在地上,指着褚昉破口大骂。

    “你骂我,我踢你,如何欺你?”褚昉不与他玩文字游戏,直接一脚下去叫他丢了人,“张必,你我朝堂恩怨,总拿我夫人出气,这就是你的能耐?”

    “再有下次,就不是踢你这么简单了。”褚昉肃色看着他说。

    “你以上欺下,我要向圣上弹劾你!”张必恼红了脸。

    “你去。”褚昉对他说,“看我踢你,是不是犯了律法。”

    张必环视四周,许多官员都在看他,连周玘也在其中,他果真向圣上告状哭诉,说褚昉无缘无故踢他一脚,说轻了不足以让圣上惩戒褚昉,说重了,有这么多人看着,倒显得他故意讹诈诬陷。

    褚昉没再理他,回头见妻子还未走,朝她迎过去。

    “你在朝中一切小心。”褚昉走近了,陆鸢却是对他这样嘱咐了句。

    褚昉心头一触,嗯了声,再要交待她万事别逞强,有难处就递信与他,却见她对着周玘遥遥拱手抱拳。

    像是作辞,又像是别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明天就是除夕了,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兔年大吉大利!

    第93章 打破习惯 ◇

    ◎褚昉正不动声色打破她的习惯◎

    陆鸢离开几日后, 褚昉收到了信,不是陆鸢递来的,是长锐, 他之前交待途中若有变故, 无论大小,定要写信告知他。

    长锐信中并无他事,只说了陆鸢一行临时更改路线,前往并州晋阳接应其他商胡,大概会停留几日。

    并州乃龙兴之地, □□起事根基所在, 素有北都之称,繁华不输长安,故而也聚集了不少商胡。之前幽并两州杂胡叛乱,虽很快被镇压下去,但当地官府对居留的杂胡加强了控制, 百姓仇胡之心大约不输长安, 那里的商胡必然生存艰难,陆鸢去接应本无不妥,但她商队中颇多胡貌者,成群结队入晋阳,定会引起当地官府和百姓警戒, 万一被不问青红皂白的误伤……

    想到这里,褚昉立即给在晋阳府当差的旧部去了封信,挂了加急。

    长安至晋阳, 八百里加急信两日可达, 陆鸢一行无事最好, 若有事, 他的信应该来得及解她一时之困。

    陆鸢也虑想到带领数百人前往晋阳的后果,为尽可能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决定轻装简行。

    她与诸位表哥商量过,决定商队大部原地驻留等待,她只带几个没有胡貌特征的护卫和褚家家兵前往晋阳。

    陆鸢想让长锐留下照应商队大部,她本身胡貌并不显著,只还略有些痕迹,带的人也都是中原人,去晋阳并无甚危险,相反留下的人更需要庇护。

    “不行!”长锐严正拒绝了她的提议,“主君交待过,不论何种情况,小人不可离夫人左右。”

    “小人可留下几人照应诸位康公子,但小人必须跟随夫人。”

    陆鸢想他受褚昉嘱托,说不定还立了军令状,没再为难他,只说:“你跟我去也行,但有句话我要说在前头。”

    “请夫人训示。”长锐道。

    “我此去晋阳,是以康氏商队少主的身份,不是安国公夫人的身份,要做的事,也与安国公无关,故而,不论遇到什么事,我们自己解决,不要搬出安国公的名号,你可明白?”

    长锐愣了愣,“可是主君交待,倘若遇到危险,必要时可报上他的名号。”

    陆鸢就知道他会这样辩驳,说道:“将在外,军命有所不受,你只管听我的,你主君那里有我交待。”

    褚昉才升任紫薇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朝中正遭人眼红,不知有多少人盯着他,盯着他这位四处奔走的夫人,陆鸢不想因为自己让褚昉授人以柄。

    长锐并不管陆鸢如何思量,他只记得主君的话,不惜一切手段护夫人周全,虽然应声好,心里还是坚定地记着主君吩咐。

    一路平顺到了晋阳府,与求助的商胡碰过头,陆鸢才觉察事情实在棘手。

    并州商胡处境十分艰难,自上次杂胡之乱后,他们的铺子先是被抢掠,后又被官府查封,好不容易恢复经营,没想到不仅无人问津,还三天两头有人来捣乱,商胡不得已只好关了铺子。

    他们在这里没有田产基业,以做生意维生,铺子一关连养家糊口都难,遂都想西行贸易,但官府对他们的行踪控制极其严格,不准他们擅出晋阳府,否则一律按乱贼处置。

    “我们也明白官府的难处,想到那场祸乱至今还心有余悸,可是我们也要活啊。”

    行德坊乃是晋阳居留九姓商胡的聚居地,推举了一位石姓萨保唤做石诃耽的,负责一应交涉事宜。

    “小凌子,我们在想,你可否以康氏商队的名义,去跟府尹大人申请,带我们出去晋阳,不管是西行还是往南边走,总比困在这里好。”石诃耽恳切地说。

    这里的九姓商胡和陆鸢外祖早年一起来到大周经商,这些年一直有联系,常常相伴西行,虽不属于康氏商队,但情分不减,陆鸢定然是要帮的。

    “石伯父,咱坊里住的人您都清楚么,可都清白?”

    晋阳府尹之所以下达那样的政令,大约怕仍有参与□□的漏网之鱼隐匿在坊中,陆鸢要带他们出去,必须先保证没有贼人投机取巧。

    藏匿贼人的罪名不小,她需慎之又慎,对商队负责。

    石诃耽再三保证坊中胡人都是本分商贾,甚至提出要陆鸢亲自点看,陆鸢忙道不必。

    她对坊中人员不熟悉,点看了也看不出什么,多此一举。

    “石伯父,不是我不信您,只是现在情势紧,康氏商队境遇只比你们稍好些罢了,我可以去向府尹大人陈情,还请你们配合一切审查。”

    这是愿意替他们作保了,石诃耽满口答应。

    陆鸢以商队少主的身份向晋阳府尹递了拜帖。

    在晋阳府停留三日,递了三次拜帖,陆鸢都没收到回应。

    第四次,商队的小厮再要去递帖,被长锐截下:“我去吧。”

    小厮大喜,给他帖子的同时又塞给他一两碎银,“那小吏难缠的很,拜托你了。”

    说罢,生怕他反悔似的一溜烟儿跑走了。

    长锐心想不过递个帖子,哪里用这么重的酬劳,却还是将银子揣进兜里,主君说过,给他的赏赐便是他应得的,无须推辞。

    到了晋阳府,长锐不卑不亢对那接帖子的小吏说道:“我家夫人有事拜见府尹大人,还请通禀。”

    小吏一看拜帖名字和前几次一样,接了去,却没立即走,定定看着长锐,似在等待什么。

    之前来送拜帖的是商队里的人,不消吩咐便备了薄礼打发这些小鬼儿。送了三次拜帖,次次不落见面礼,小吏等的就是这个。

    长锐也看着小吏,等他开口询问自家夫人的身份。

    他以前办事,但凡说自家主君如何如何,那人必会问一句“您家主君如何称呼”,这小吏看着精明,应该常做迎来送往的事,当明白规矩,怎么干看着他不说话?

    小吏恼了,这次来送帖子的人怎么不懂规矩?

    他把帖子塞还给长锐,不耐烦地对他摆手:“送了几次了,大人不见,这都不懂吗,走走走!”

    “你尚未递帖子,如何知道大人不见?你只管递帖子,就说安国公夫人求见。”

    长锐以前替褚昉跑腿,接触的虽也是下面的人,但彼此都是斯抬斯敬,客客气气,头回见这种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人。

    小吏蛮横惯了,又在气头上,加之陆鸢三拜未能得府尹大人约见,他下意识觉得陆鸢定是个不入流的无名之辈,也没细听长锐自报家门,只觉得他态度恶劣,吼道:“你嚷嚷什么,不识相的二愣子,大人要想见,用得着你递三次帖子?我告诉你,趁着大人没烦你,赶紧滚!”

    长锐并没嚷嚷,只是没有卑躬屈膝而已,见这小吏恼,虽不悦,仍是心平气和说道:“咱们都是给人跑腿传话的,如何能做上面的主,还是递上帖子,规规矩矩传话吧。”

    “你算个老几,也有资格教训我!”小吏声音抬高了。

    这般动静虽没引来晋阳府尹,却将一位长史引了过来,那长史便是褚昉旧部,认得长锐,听他说罢来由,亲自帮他递帖,很快帮陆鸢安排了会面。

    “褚夫人远道而来,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晋阳府尹四旬左右,身量微胖,小鼻子小眼规规矩矩凑在一张圆脸上,笑起来分外平易近人,全然不像三次忽视陆鸢不见的人。

    陆鸢已经很久没有受过这种忽视了。

    听他叫着褚夫人,陆鸢看了长锐一眼。

    既然已经搬出了褚昉的名号,陆鸢也不再扭捏,客客气气说了自己来意,并说:“若需审查,我们一定配合。”

    孙府尹笑呵呵地说:“褚夫人为人,下官自是信得过,之前已经审查过,无甚大问题,褚夫人只管带他们走就是。”

    陆鸢暗暗感叹果然还是朝中有人好做事,笑着道过谢,寒暄几句便想告辞,孙府尹却非要留她用饭,盛情难却,陆鸢只好留下。

    宴席之上,陆鸢算是明白果然天上不会掉馅饼,孙府尹答应的如此爽快原是有求于她。

    孙府尹有个堂弟在长安做官,因为行贿丢了官职,如今关在狱中候审,他想若能得褚昉帮忙,堂弟便是不能免罪复职,也能从轻发落。

    陆鸢听罢,忖了一瞬,爱莫能助地辞道:“孙府尹,官吏贪腐要经三司会审,大理寺初审,刑部复核,御史台督察,程序严密,公正清明,旁人实在难以插手。”

    孙府尹不管陆鸢的婉拒,亲自给她斟酒,姿态放得更低:“旁人难以插手,褚相定有办法,还望褚夫人美言几句。”

    他已然斟酒,陆鸢若不喝,反倒伤他面子,一饮而尽后,回敬他酒,谢他肯行个方便。

    “小事小事。”孙府尹笑着喝了陆鸢敬的酒。

    “但令弟的事,恕我实在帮不上忙,我自罚三杯,还请孙府尹莫怪。”陆鸢干脆地灌了三杯酒。

    孙府尹笑容僵了片刻,很快恢复如常,没再提堂弟的事。

    宴席散时,那位长史亲自送陆鸢出衙门,待到僻静处,提醒她道:“夫人其实不必拒绝的如此干脆,您只管答应下来,递信与将军,最后事情办到哪种地步,将军自有分寸,也能处理妥当,至少您当下不会有什么麻烦。”

    陆鸢是商人,不是没做过虚与委蛇的事,自然也明白只要她一封信就能顺顺利利带着晋阳商胡离开,把所有难题抛给褚昉。

    她也知道他会摆平。

    但任何事情只要做了就不会了无痕迹,褚昉若徇私枉法,有那么多人盯着他,他迟早会被反噬,若秉正无私,必然会得罪孙府尹,到时候孙府尹若拿陆鸢带商胡离开的事做文章,污蔑她藏匿乱贼,褚昉仍然逃不过。

    她直接拒绝,且看孙府尹如何反应,当下或许会麻烦些,但不留后患。

    “秦长史,兴德坊的情况您可了解?坊中之人可有案底?”陆鸢想秦长史既好意提醒自己,当是真心照应她,或可告知更多讯息。

    “褚夫人,兴德坊的人但凡有点可疑,现在怕是早就进了大狱,但你应该明白,他们很危险,一个小小的失误就能被打为乱贼。”

    陆鸢自然清楚,那些商胡甚至被人追着打了都不敢还手,生怕被扣上乱贼暴徒的罪名。

    “秦长史,可能给我一张带他们离开的通行令?”

    孙府尹口头答应给她这个方便,眼下虽未反悔,难保不会故意等着陆鸢把人带走了,再空口白牙睁眼说瞎话,污蔑陆鸢违反政令私自带人离去,但若有了通行令,便不必怕他背后插刀。

    “好在孙府尹明面上没有反悔,我想办法给您弄一张,您尽快带人离开。”秦长史说道。

    陆鸢道谢,秦长史说:“褚夫人客气了,将军嘱我照应您,可惜我官微言轻,只能略尽绵薄之力。”

    陆鸢讶异,褚昉竟已知道她来了晋阳,又给旧部递信嘱咐照应她?

    陆鸢突然有一种儿行千里母担忧的感觉,她是那个被担忧的人。

    自母亲去世后,父亲很长一段时间抗拒她行商,甚至跟外祖大吵一架,不许他再带着自己西行,但陆鸢可怜外祖只有母亲一个独女,不想他的生意后继无人,跟父亲说愿意随外祖行商。

    那之后她每每离家,父亲从不愿多一句嘱咐,外祖又总是告诉她,这世上无人能伴她长久,她必须学会独立应对一切。

    慢慢的,她习惯了这种风吹日晒的漂泊,也习惯了独自面对所有危险困顿。可她现在发现,褚昉正不动声色打破她的习惯。

    褚昉像是一个放风筝的人,牢牢牵着手中的线,看似由着那风筝自在高飞,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既要保证手中的线不能断,又要时刻关注着那风筝是否遇到了强风枝杈等等诸般阻碍。

    不管她遇没遇到,凡她所过停留之处,他总要提前铺路,让她尽可能走得平坦稳当一些。

    原来这线不只是控制,更是牵系和保障。

    褚昉让她明白,自由不是不闻不问地撒手不理,那样的自由冷漠且虚伪。

    他正尽己所能,为这份自由添上温度。

    第94章 防不胜防 ◇

    ◎不想将褚昉带进是非中◎

    陆鸢收到秦长史的通行令后, 立即率领商胡动身离开,不料行至晋阳城门,被几个农人装扮的大汉拦住了去路。

    兴德坊的商胡足有五六十人, 聚在一起十分惹眼, 几个大汉愣说他们图谋不轨,意欲作乱。

    陆鸢命长锐拿出通行令,好声解释他们只是寻常商贾,这次出行也是获得官府允准的。但几个大汉根本不听,嚷嚷着胡贼又要作乱, 不多时便招来一群百姓围观, 筑了一道人墙。

    也不知是谁带头说起之前在商胡铺子里买东西的旧怨,围观之人七嘴八舌纷纷讨伐起这些商胡来,越说越起劲,众人情绪逐渐高昂,像决堤的河水, 将要失控, 有人撸起袖子叉腰指着陆鸢身后的商胡,侮辱挑衅无所不用其极。

    商胡被商队护卫和家兵拥在当中,护卫和家兵手中均拿着铁鞭,那些百姓虽然骂骂咧咧,却也不敢擅自动手。

    两拨人就这样对峙着。

    道理是讲不通的, 就算拿出官府颁发的通行令,他们看都不看,自顾自地叫骂。

    若折回晋阳府寻求官府帮助, 势必又得和孙府尹周旋, 秦长史若再度出手相帮, 他以后在晋阳府也很难做。

    前面就是城门, 守城门的官差不可能听不见这里的动静,但没有人前来过问。

    这事只能陆鸢自己解决。

    据她观察,这些百姓看似耀武扬威,义愤填膺,实则心虚的很,站了这么大会儿,越骂越难听,却始终没人敢上前一步,只是不停撸袖子,指指点点虚张声势。

    陆鸢对长锐递个眼色,示意他控住场面。

    长锐会意,高喝一句“安静”,声如惊雷,叫骂声戛然而止。

    围观的百姓都盯着长锐,不由往后挪了几小步。

    “我家少主有话说。”长锐见惯了褚昉在战场上发号施令的样子,潜移默化学来几分,不怒自威拿捏地恰到好处,扫了一眼围堵的百姓,好似单单凭眼神将人压制住了。

    陆鸢这才开口,沉静中带着几分不可冒犯的矜冷,“我自长安来,做的是天家的生意,此次西行乃是得了圣上恩准,我不管你们与这些商贾有何旧怨,但大周律法,禁私刑私斗,他们果真有罪,自有官府惩治。通行令你们不看,兀自叫骂挡路,你们是认为,自己有权力藐视律法,藐视天威,替天行道吗!你们置官府于何地,置天家于何地!”

    围观百姓噤若寒蝉,他们何曾想到不过拦路叫骂几句,竟被人冠以藐视官府、藐视天家的大不敬罪名?但见陆鸢声色俱厉,又是从长安来的,貌似与圣上还有些交情,心中更生畏惧,面面相觑一番,看向领头的大汉。

    府尹大人没说要拦的人和圣上有关系啊,现在还继续拦吗?

    不等这些人做出反应,陆鸢又沉声道:“你们果真苦大仇深,非要私相报复,我不会阻拦,但我还要赶路,恕不奉陪!”

    “长锐”,陆鸢看了看他手中所执铁鞭,“东西给他们。”

    “路我一定要走,你们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我绝不还手!”

    陆鸢扫一眼围堵的众人,决绝道:“要么我死在这里,要么我出去!”

    长锐下马,冲身后众护卫和家兵一扬手,单手握着鞭身中部,放在地上,对围观百姓道:“捡起来,不是要报仇么,看看想打谁,随便打。”

    众护卫亦纷纷将铁鞭放在围观之人面前的地上,一言不发看着他们。

    围堵的人要是敢动手不至于等到现在,听了陆鸢来历后更不敢轻举妄动,哪里敢接那铁鞭,避之不及往后退去。

    挡路的人墙退潮一般向后涌去。

    “捡起来!”长锐站在人墙正前方当中,冲着一个大汉吼,吓得那大汉忙往后退,想要退进人群里,但众人都不想站在他身后,生怕被当成他的靠山,纷纷向两侧避让。

    那大汉见身后一空,忙随着人群避向一侧,人墙中间出现一道越来越宽的豁口。

    陆鸢驱马缓行,目不斜视,率先朝那豁口行去,诸家兵沿着让出来的豁口端端正正站了两排,手无寸铁,只是死死盯紧了不断畏缩的人群。

    其余商胡紧随陆鸢脚步。

    待陆鸢出了城门,长锐示意商队护卫捡起铁鞭走人,最后才领着家兵捡起铁鞭去追陆鸢。

    出得城门,众晋阳商胡都钦佩地望着陆鸢,纷纷拱手行礼,赞她有勇有谋,胆识过人。

    陆鸢却道:“你们该谢谢长锐,没有他替我撑场面,这城门怕是出不来。”

    长锐身上有股行伍之人特有的气概,是商队护卫不能比的,褚昉大约也是看中这点,才非要她带着家兵随行。

    “还是夫人有计谋,若叫小人处理,早就与人打起来了。”长锐听闻陆鸢夸赞,心里喜滋滋的,却由衷地说了句。

    他们都清楚,果真打起来,伤了百姓,他们就别想出晋阳城了。

    不止出不了晋阳城,那些商胡会被定罪,陆鸢也会被扣留,要想解决,便只有褚昉出面。这应该就是孙府尹乐见的结果。

    “赶路吧。”陆鸢如释重负吁了口气。

    ···

    晋阳府衙门,孙府尹听说陆鸢一行平安出城后,拍案大怒。

    “草包!这儿是晋阳府,强龙不压地头蛇,你竟让个女子吓唬住了!”

    孙府尹怕得罪褚昉,答应的事不好明面反悔,本指望借百姓拦路逼陆鸢回来求他帮忙,没想到这领头的大汉如此不中用,竟让人轻轻松松出城了。

    而陆鸢竟能控住场面,没与百姓发生冲突,也让他始料未及。

    看上去娇娇弱弱的一个女郎,被人围堵辱骂竟丝毫不慌?

    那大汉挨骂,叫苦不迭,“那女人说她做的是天家的生意,跟当今圣上熟得很,小人哪敢得罪啊!”

    “她说你就信,没见识的田舍汉!”

    孙府尹又训斥几句,挥退大汉,越发不甘心,眯着小眼算计了一番,又有了主意。

    陆鸢出晋阳城后,马不停蹄赶路,不成想在晋源县辖内又遭遇一群大汉拦路,大汉仍是农人装扮,手中都拿着砍柴刀,非说陆鸢一行中有人伤了他家儿子,要拿人去官府对质。

    陆鸢自官道一路行来,虽偶有几个百姓侧目而视,对他们指指点点,但并未发生冲突,何曾伤人?

    陆鸢要他说的详细些,大汉不耐烦,粗声道:“跟你说不着,你又不是官老爷!”

    陆鸢打量他们身上透着一股匪气,手中还拿着家伙什儿,不似之前晋阳城那群人只敢动口不敢动手,大概不会轻易被吓唬住,且如果这些人真是孙府尹授意来捣乱的,必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那套话是唬不住他们的。

    “你说,是谁伤了你儿子,我让他和你去官府对质。”陆鸢平静地问。

    谁知那大汉不讲理,“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回头鼓动其他人,“乡亲们,把人给我拿下!”

    说着就挥着砍刀冲过来。

    长锐忙将陆鸢护在身后,扬手打掉那大汉的砍刀,并没伤人,其他大汉却不分青红皂白嚷嚷着:

    “杀人了!”

    “跟他们拼了!”

    说着话,一砍刀抡在马腿上,直接将一个商胡拽下了马,其他护卫忙用铁鞭挡下他砍刀,救起商胡一命。

    因着陆鸢上次的吩咐,护卫们怕伤人,只是防守,难免处于下风。

    眼见这群大汉动了真格,刀刀要人命,陆鸢不可能坐以待毙,小声对长锐道:“不死即可。”

    既然事情躲不过,那也无须一味退让,这群大汉存心滋事,就给他们些教训,只要不伤及性命,解决起来不会太麻烦。

    长锐得了吩咐,收了许多顾虑,打起人来也更顺手,很快将几个人打趴在地,其他护卫见长锐如此,也都一改只守不攻的态势,渐渐占了上风。

    一时之间铁鞭和砍刀当当碰撞的声音、叫骂声、痛呼声、马儿的嘶鸣声,交杂着在官道上蔓延。

    忽然一声惊恐地喊:“杀人了!”

    率先动手的大汉此时还剩几个没被打趴,闻言都齐齐停手,慌乱地四下环顾一番,最后锁定一个躺在地上不断抽搐吐血的人。

    陆鸢也看了过去。那人胸前洇了一大片血,显是被砍刀所伤,抽搐几下后没了动静。

    “你们杀人!”

    余下大汉好像突然知道害怕了,连滚带爬地向后避去,却指着陆鸢不断嚷道:“你们杀人!”

    长锐查看过那人伤口,探过他鼻息,对陆鸢说道:“已经死了。”

    又对指控他们杀人的大汉道:“他是被砍刀砍死的,我看是你们自己窝里横!”

    “你瞎说,是你们夺了我们的砍刀杀人的!”大汉们高声喊道。

    从发生冲突的那一刻起,陆鸢已虑想过后果,最坏就是出人命,事已至此,逃避推诿都无用。

    “报官。”

    事情发生在晋源县,本该晋源县令负责,他却以商胡在晋阳城居留,理应交由晋阳府处置为由,直接将陆鸢一行押送回晋阳城。

    那群大汉却被晋源县令带走了。

    “明府大人,案子尚未审判,涉事双方理应同时关押候审,你这样做,合规矩么?”陆鸢说道。

    “还用审吗?明明白白,就是你们恃强凌弱杀了人!”那县令冷笑道。

    他如此蛮不讲理,连正常的司法程序都不放在眼里,陆鸢自知多说无用,也不再浪费口舌。

    陆鸢一行被押送至晋阳府后,孙府尹佯作毫不知情,诧异地询问过负责押送的官差,听完事由后,连连慨叹自己考虑不周。

    “褚夫人,早知如此,我该派官兵护送你们出并州的,怪我怪我!”孙府尹懊恼地连连自责。

    陆鸢知他虚情假意,却也只能说道:“府尹大人有这份心思,我感激不尽,那群匪徒持刀拦路,欲劫掠我们,我们只是自保,还望府尹大人明察,不要被蒙蔽了眼睛。”

    陆鸢明白砍刀造成的伤口并不能说明什么,他们可以指控大汉窝里横,大汉也可以污蔑他们夺刀杀人,双方各执一词,事情必然陷入胶着状态,而孙府尹定会袒护那群闹事的大汉,且依常理来看,他们夺刀杀人似乎更合逻辑。

    要破这困局,陆鸢也只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空口白牙将那群人定性为匪徒,将这场冲突定性为劫掠,匪徒劫掠,商队自保,天经地义,伤人在所难免,如此,她的指控虽微弱,但不会让商队担上恃强凌弱、杀害无辜百姓的罪名。

    更何况那些人身上本就有些匪气,寻衅滋事的说辞也是无中生有,陆鸢误将他们推测为匪徒也情有可原。

    “匪徒?”孙府尹愣住,没想到陆鸢竟然先告了一状。

    陆鸢遂将那群大汉无中生有指控他们伤人、不由分说拿着砍刀就砍的事说了遍,最后道:“府尹大人,我已同意随他们去官府,他们却仍是要杀我,若不是匪徒,怎会做出这种事来?”

    孙府尹只是愣了一下,旋即回神,唉声叹道:“在我治内竟出了这种事,是我失职,让褚夫人受惊了,但现在无证据说明他们是匪徒,我会加紧调查,早日还褚夫人清白,但在这之前,怕是要委屈褚夫人暂且在狱中待上几日。”

    他笑容中带着歉意,客客气气,甚至和善地交待狱吏不可亏待陆鸢。

    陆鸢知道他不会把自己怎样,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他只是要借这事和褚昉做个交易。

    接下来,不用她递信,孙府尹定会与褚昉取得联系。

    陆鸢所在的牢房整洁宽敞,孙府尹还特意叫人送来了锦被棉褥,若不是牢门上着重重链锁,陆鸢甚至会以为自己不是坐牢,只是落榻了一家稍有些简陋的客栈。

    看得出来,孙府尹确实想表现出很照顾她的样子。

    牢房内很安静,不像她八岁那年和母亲被困新昭武城时住的牢狱,处处可闻鬼哭狼嚎之声。

    陆鸢躺在软绵绵的被褥中,思量着这几日发生的事。

    她不想将褚昉带进是非中,她能避则避,能躲则躲,可是那些事儿对她穷追不舍,她防不胜防。

    这次的事,还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可以不必麻烦褚昉的吗?陆鸢凝神想着。

    她能想到的说辞和辩驳,已然铺垫了下去,若按她将那闹事之人当作匪徒的说法,虽然到最后,孙府尹会说是她误会,但可以避开刑罚,不以杀人罪论处,加上没有确切证据证明人是他们杀的,他们顶多给些财务赔偿,这事也就了了。

    应该不会太麻烦褚昉吧?

    作者有话说:

    狗子正在提刀赶来!

    第95章 夫妻齐体 ◇

    ◎他来得跟八百里加急一样快◎

    陆鸢入狱两日后, 褚昉收到了来自晋阳旧部的信,信中详细说了事情经过,最后道孙府尹正在调查事情真相, 陆鸢只是候审, 暂时无碍。

    褚昉之前并没关注孙府尹堂弟贪腐的事,收到信后才去大理寺走了一趟,大致摸清了这桩贪腐案的来龙去脉。

    贪腐案牵连甚广,涉及多位六部要员,圣上下令严查严惩, 且孙府尹堂弟孙玉策行贿上司证据确凿, 很难脱罪。

    褚昉心里有了底,打算向圣上告假,尚未成行,就遭御史台弹劾,言他立身不正, 纵容夫人在并州行凶, 砍杀无辜百姓。

    御史台有“风闻言事”的特权,凡事不必有确凿证据,只凭传闻便可弹劾官吏,即使最后查明并不属实,也不坐罪。

    只是褚昉没有想到, 御史台的消息这么灵通,他也就是昨日才收到信,还因为他之前交待旧部有事及时告知。

    盯他的人真是不少。

    圣上听完御使所言, 看向褚昉:“这事你可知情?”

    褚昉道:“臣也是昨日才知, 但臣听到的事情缘由并不像御使所说, 现在晋阳府尹正在调查真相, 尚无结论,御使未免言之过早。”

    圣上之所以那么一问,就是要给褚昉一个辩驳的机会,听他这样说,没有深问,只说等晋阳府的结果出来再行议论。

    下朝之后,到了紫薇省官署,褚昉向圣上告假,意料之中又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军务改革正当紧要之时,褚昉既是提倡者又是贯彻执行者,脱不开身,他竟再次为了一个妇人告假?这样的恶习如何能纵?

    责骂之后,见褚昉面色淡然,看不出情绪,圣上又道:“你去有什么用?你夫人果真有罪,难不成你要徇私枉法包庇她?她若清白,晋阳府自会还她清白,她若有罪,你早早撇清关系,朕既往不咎,无人能动摇你宰辅之位。”

    圣上怎会不知褚昉遭人眼红,是非不断,但他现在正值用人之际,他会不惜一切保下褚昉。

    “就算要查这事,也轮不到你去,你亲自去晋阳,就算还你夫人清白,谁会信你?恐怕只会觉得你仗势欺人,颠倒黑白!”

    “你安心做事,朕会派个品行端正的巡按前往晋阳,你夫人若是清白,朕向你保证,没人能动她。”

    圣上已体恤褚昉,做了很大让步。

    圣上所虑,褚昉皆已想过,他若插手这件事确有仗势欺人、颠倒黑白的嫌疑,可他也信不过别人。

    从旧部来信看,陆鸢遇到的事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阴谋,全凭晋阳府尹一张嘴,说黑就是黑,说白就是白。虽然有人闹事在先,陆鸢只是自保,可毕竟出了人命,这世道向来奉行死者为大、法不责众,晋阳府尹只要说一句那些人都是老实本分的无辜百姓,事情的起因为何便不再重要,所有人只会关注无辜百姓被宰辅夫人砍杀至死的这个结果。

    他们更愿意相信宰辅夫人狐假虎威,恃强凌弱杀人,而无意追究事情起因和真相。

    圣上派出的巡按使再公正,顶多督察晋阳府尹是否存在枉法行为,难道会尽心尽力去查闹事之人的身份、是否受人教唆?

    巡按使总不能平白无故去怀疑堂堂晋阳府尹教唆治内百姓围堵闹事,故意针对陆鸢一行?

    要查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大约不费多少时间,可查一个无名之辈、一群乌合之众,褚昉便是亲自去也没有信心在短时间内查到结果,何况那还是晋阳,还有当地官吏的包庇。

    且到最后,查来查去,结果可能不如他意,那闹事之人就是普普通通的平头百姓。

    这件事情可能永远不会有真相,因为它本质上就是一起再寻常不过的私相斗殴,只不过当事一方是宰辅夫人,事情才变得复杂起来。

    褚昉必须亲自去才能把陆鸢安然无恙领回来,其他人去,只会越走越偏,让事情越来越复杂。

    “臣此次告假,是为私事,请陛下允准。”褚昉坚持。

    “褚照卿,你连朕都信不过?”圣上怒问。

    “臣感激陛下良苦用心,肯派巡按前往晋阳为臣正名,但臣告假,只是因为私事,并非信不过陛下。”褚昉拜道。

    “什么私事?你不就是要去晋阳为那陆氏脱罪吗?褚照卿,朕竟没有看出来你是个这么没有轻重的人,朝事也能说放就放,说告假就告假?”

    “陛下,臣只告假七日,臣离开之前会安排妥当手边的事,回朝之后会加紧处理堆积事务,臣……”

    “不准假!”圣上怒捶龙案,“上次陆氏出长安,你要去送,跟朕告假,还当众踹了张必一脚,你以为朕不知道?”

    “褚照卿,为了一个妇人跟同僚动手,你真是叫朕开了眼了!”

    “如今她闯祸被捕,你又要告假,这还好,是在晋阳,要是出了大周境内,你是不是也要告假追到天边去?”

    “褚照卿,你就是个笑话!”

    圣上看重褚昉治世之才,也喜欢他重情重义这股人情味儿,但他三番两次为了陆氏一点小事就告假,未免失了分寸。

    准了这次,还有下次,无穷无尽。

    “朕意已决,你别再提这事,朕会派一个巡按,明日就前往晋阳。”

    圣上兀自做下决定,见褚昉没有说话,想他默认了,心中舒坦了些。

    褚昉在官署一直忙到宫门将闭才走,轻重缓急之务都做了安排。

    第二日,褚昉没有来上朝,托人告假,言他出门寻医看病去了。

    圣上当即黑了脸,却没有发作,下朝之后,特意叫了周玘过去。

    “朕看那褚照卿恃才傲物,连朕都不放在眼里了!朕说了会派巡按,他倒好,朕不准假他就旷朝,寻医看病,朕瞧他确实病的不轻,相思病!”

    圣上一想到昨日自己苦口婆心劝了一箩筐,半点作用没有,就心中憋的慌,说话时难免激动了些。

    周玘默然不语,等圣上出完了怨气,公事公办地问:“陛下打算派何人去晋阳?”

    “不派了!叫那褚照卿自己解决,朕倒要看看,他亲自去能有什么成就!”圣上气道。

    “臣以为不妥,陛下金口玉言,怎能轻易反悔,另外,公是公,私是私,褚相去晋阳是为私,陛下派巡按乃为公,且此事关系褚相名声,臣想陛下也不愿任用一个背负骂名的宰相。”

    褚昉在朝中的口碑可谓两极分化,有赞其忠勇宽厚者,也有骂其奸猾误国者,圣上力排众议命他为紫薇令,一应要务听其决断,自是看重他,但也不想担上一个识人不明、任用奸臣的昏君骂名。

    圣上忖了片刻,问周玘:“依你看,褚夫人可会做出杀人的事?”

    周玘干脆道:“不会。”

    圣上哼了声,“朕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又问他:“你觉得派谁去合适?”

    周玘道:“让人信服之人。”

    圣上凝神思量,又听周玘说:“陛下可曾想过,御史台的消息怎会如此灵通?从晋阳至长安,加急信都需两日才能到达,褚夫人就算犯事,自有晋阳府处置,何须八百里加急送到长安?”

    “褚夫人入狱,褚相该是第一时间得到消息,缘何御史台也能在这么快时间内得知?”

    圣上目中威色加深,周玘的意思是朝中有人想借此机会扳倒褚昉。

    朝臣倾轧他并不意外,但他现在还需要褚昉。

    “你回去吧,朕再想想。”

    屏退周玘,圣上从刑部抽调了一位办案经验十分丰富的官员,对他交待:“褚夫人清白最好,若果真犯了事,秉公处理,记住,朕要褚照卿清清白白回来。”

    ···

    晋阳府大狱。

    陆鸢已在这里待了四日了。入夜的牢房没有烛火,仅一扇小窗透进来一些微弱的月光。

    虽已是二月的天气,牢房内的寒气仍然刺人,陆鸢早早躺进了被窝里,望着月光发呆。

    这几日她托狱吏询问案情进展,狱吏倒是客客气气,只说大人正在调查,概不多言。

    她也不知到底还要等上几日。

    发愣之际,听见外面有人声传来。

    这牢房里经常有进进出出提审囚犯的事情,陆鸢没有多想,仍然躺在被窝里没动,直到有人开她牢房的门,她立时坐了起来。

    门口处站着四五个人,一人提着灯笼站在最前,一人开锁钥,中间一个人身形挺拔,站的笔直,趁得身旁之人越发矮胖,甚至透出些猥琐来。

    灯笼的光映在他脸上,照出一片霜色的冷肃。

    “照卿。”陆鸢脱口而出,轻且又轻地唤了句,方才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她甚至忘了从被窝里出来。

    “快掌灯。”孙府尹吩咐罢,笑呵呵对褚昉道:“相爷,您这远道而来,还是不要在狱中耽搁太久,下官已备下薄酒,为您接风洗尘。”

    褚昉没有回应,但见陆鸢裹着被子坐在那儿,对要进牢房掌灯的狱卒说道:“火折子给我,你们不必进去。”

    狱卒听命退下去,孙府尹仍要进去,褚昉横臂挡下,道:“孙府尹,我有话与夫人说。”

    孙府尹愣了愣,旋即收回脚,仍是满脸堆笑:“相爷请,下官在外面等。”

    褚昉关上牢门,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拿了火折子去点壁龛内的灯烛。

    牢房内亮起来,微弱的月光被盖了去。

    陆鸢的面庞变得清晰。

    褚昉在她身旁位置坐下,盯着她面庞,忽然一手握成拳头咚咚捶了捶褥子,“这么硬,你怎么睡的着?”

    “还好。”陆鸢唇角勾了勾,要对他笑,忽觉唇角贴上一阵凉意。

    概因赶夜路的缘故,他的嘴唇有些凉,但很快就酝酿出热烈的触感。

    陆鸢有些抗拒,但抵不过他的霸道,虽知门口无人,仍是心虚地扯着被子挡在二人身侧,遮住了这幕。

    烛光打在被子上,泛着柔和的暖意。

    “不是说好了,若遇难处,早?与我递信,为何非逞到现在?”褚昉声音温温沉沉的,没想到陆鸢一出长安就将他嘱咐抛去九霄云外。

    陆鸢低下头,叹气说:“我以为我能处理,可没想到还是闹到了这步……”

    她歉疚自责,褚昉听得揪心,拥紧了她,“不怪你,我也没有怪你。”

    他只是恨自己还是没能让她心安理得地依靠。

    陆鸢要跟他说前因后果,褚昉道:“不急,我先带你离开这里。”

    陆鸢一怔,“不合规矩吧?”

    她明白褚昉能放下朝事从长安过来已经不合规矩了,若再救她出狱,恐怕更加落人口实。

    “有甚不合规矩,还没定罪,你不是囚犯,只是候审,我来交涉,你别管那么多。”

    陆鸢道:“其实我多待几日无妨,我们一切按规矩来,至少态度是好的,不像那群闹事者,连正常的规矩都不走,在这方面,他们就已不占理了,不是么?”

    褚昉眉心揪了揪,妻子谨小慎微至此,只是想给他省些麻烦,想这事解决起来更容易一些。

    “阿鸢,别想那么多了,说到底这事因我而起,让我来解决。”

    若一个理字说得通,他的妻子根本就不会困在这里。

    陆鸢抿唇,看着他认真说:“你也不要这样想,夫妻齐体,我得了你带来的荣光,自然也要承受风险,虽说这麻烦是冲着你,可若不是我,他们也没有机会找你的麻烦。”

    褚昉看着妻子,目光柔和明亮,“是,夫妻齐体,你方才也听到了,孙府尹要请我赴宴,哪有丈夫美酒佳肴、妻子枯坐牢中的道理?”

    陆鸢还在犹豫,褚昉已经找孙府尹交涉去了。

    她在牢中待了四日,褚昉就来了。从长安到晋阳,他来得跟八百里加急一样快。

    陆鸢看着牢门方向,就在不多时之前,灯笼映照在褚昉脸庞上时,她以为是梦,直到他坐在她身旁,按着她脑袋贴过来,他身上带着的夜路的凉意驱开了牢中的阴暗。

    她才意识到,他真真切切来了。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大概率都会晚更,晚11点以后吧。再祝大家新年快乐,万事胜意!

    第95章 不食烟火 ◇

    ◎看上去不食人间烟火的男人◎

    陆鸢出狱后被安置在一家官驿, 褚昉本该去赴宴,却迟迟不走,就站在旁边看着她梳洗。

    她这次来晋阳没想到会耽搁许多天, 没带换洗的衣裳, 身上穿的一直是一身袍子,之前在牢中左右不见人,没觉得有什么,现在到了官驿,被褚昉冒火的眼睛盯着, 陆鸢便觉得哪哪儿都想遮掩住。

    他的目光太亮, 像烈日当空,而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人,那光自然全部聚在了她身上。

    被牢中黑暗禁锢了几日的陆鸢有些不习惯他眼中如此明亮的光辉。

    “不是要去赴宴么?”陆鸢催他。

    褚昉没有说话,抬步走近。

    概因他眼睛里过于灼烈的光,陆鸢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 腰身抵住了圆桌, 而褚昉已到眼前。

    他轻轻按着她腰,问:“累吗?”

    陆鸢以为他体谅自己在狱中辛苦才有此一问,摇摇头,“不累。”

    “当真不累?”

    褚昉的手转移了地方,从腰后到了腰前, 扯住了腰间玉带。

    惯知他手下没轻重,扯坏过她好几件衣裳,陆鸢忙按住他手, 护着自己腰带, “我就这一身衣裳。”

    扯坏了没得换。

    “你快去赴宴吧。”陆鸢推了推他, 转身想离开圆桌旁, 这个地方有些危险。

    “十九天。”褚昉突然说。

    自背后拢住了陆鸢。

    “什么十九天?”陆鸢疑惑地偏头问他。

    “从你离开长安至今,十九天。”

    陆鸢没有计算日子,又总是行路奔波,念着褚昉的时候少之又少,故而并没觉得两人分开太久,可听他说话的语气,好像这十九天犹如寒窑十九年,他等的甚是辛苦。

    陆鸢的袍子被撩起来,身子也被往前一抵,她下意识撑住桌沿,“你别……”

    他已从身后贴过来,单手箍紧她腰,防她乱动,另手肆无忌惮地作恶。

    “阿鸢,我后悔了。”

    水火交融之时,陆鸢浑身·颤·栗了一下。

    火势·猛·烈,好像被圈禁多日之后终于冲开了一道门,它兴奋地甚至有些暴躁,闷着头,回回一冲到底,意欲再冲开一扇更为隐秘的门。

    陆鸢有些站不住,但借着他手臂的力量,身形勉强还算稳当,不由自主随着他节奏起伏。

    陆鸢抓紧了桌沿,咬唇忍下所有声音,无暇听褚昉说了什么,只是后悔方才说了“不累”。

    桌子偶尔会被陆鸢推出去,这时便会听到一声轻笑,他伸手将桌子捞回来,任由陆鸢扶着。

    “累么?”他又问。

    陆鸢闷声不吭,他惯喜在她守不住牙关时作恶,非要听她乍然出口的娇声脆啼。

    这里不比家中,她死也不能上他的当。

    褚昉忽提起她腰向卧榻走去,换了个完全不必她用力的法子。

    陆鸢的腰带还是没能幸免于难,被褚昉扯断扔到了地上。

    “我明日穿什么!”

    明明是恼声,却自然而然带出几分娇羞和涩意,引来一阵急火的攻掠。

    嗔恼之语被冲撞得支离破碎。

    后来的话陆鸢一句都没说得出口,只心里问了一千遍:你到底还去不去赴宴?

    动静歇时,陆鸢已经没力气管褚昉去不去赴宴了,只觉身上一轻,安安稳稳睡了过去。

    陆鸢第二日醒来,见褚昉还没走,奇得很,“你昨日去赴宴了么?”

    她后来睡得沉,完全没有听见动静。

    “大半夜的,赴什么宴。”

    只要把陆鸢从牢中提出来,其他事都不必着急,圣上派下的巡按应该在路上了,这几天时间足够应付孙府尹。

    他向来有自己的打算,陆鸢不再追问,只是与他详细说了前因后果还有自己想出来的托辞,“那群闹事者被晋源县令带走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人对质。”

    官府若是寻个借口将他们藏起来,这事就成了无头案,只能不清不楚地悬着,陆鸢就算最后脱身,也不能清清白白。

    “怕什么,他们逃了最好,逃了,不就是你口中的匪徒了么?”褚昉随口说道。

    陆鸢愣了愣,好像是这个道理。

    “他们若是不逃呢,若真是平头百姓,出来指认我们杀人呢?又该如何?”

    两人都还未起床,褚昉穿着中衣靠围屏坐着,陆鸢穿着一件小衣缩在被窝里,因起了兴致与褚昉讨论,往外抽了抽身子,露出一片雪色锁骨。

    约是这半个多月行路奔波,她瘦得很快,颈窝深了不少,褚昉瞧见,拿手指戳了戳,似是在丈量什么。

    他大拇指掐着食指最上一截指节,比出一个夸张的度量差,看向陆鸢,不苟言笑地说:“瘦了这么多,限你一个月内把肉长回来。”

    陆鸢说正事呢,没料想他突然岔开话题,推了他手一下,再要把话题引回去,却听他说:“阿鸢,别去了吧。”

    陆鸢沉默,若一开始他不同意,她有很多借口说服他,可他现在开口,她不知为何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等世道太平一些,等这段仇胡风波过去,可成?”

    陆鸢默了会儿,柔声说:“可是商队再不做生意,就活不下去了。”

    康氏商队中只有少部分人与中原人通婚,像陆鸢这样有了中原姓氏,即使不再奔波行商也不至于坐吃山空,大部分人奉行族内婚,在中原没有根基,行商是他们的命。

    褚昉不再说话,他早就知道妻子的责任心没那么容易动摇。

    他接触过几位康姓表哥,都是有才干之人,陆鸢就是不去也没什么大影响,可她始终记着自己的少主身份,记着这份责任。

    “你不用担心,这群人不讲理,孙府尹有所图,事情才闹僵到这个地步,这种情况不会总是发生。”

    以前商队也遇上过强盗,打退便可,没有见百姓拦路闹事的,就算此去麻烦不断,拿些好处打点官府,总会方便许多,不致闹到坐牢的地步。

    褚昉嗯了声,没再劝,起身穿衣,回头问她:“你再睡会儿?”

    陆鸢瞪着他,她的腰带被扯断了,没衣裳穿了,他不知道?

    褚昉却是轻轻笑了下,倒盏茶递与她,“躺着吧。”

    “你,你去给我买身衣裳。”陆鸢喝了茶,递回茶盏时,轻轻敲了敲他掌心,带着些颐指气使。

    她总不能一直躺着。

    褚昉意外地看看她,她是在使唤他?

    “看什么看,去啊!”陆鸢学着他训人的语气说。

    褚昉唇角浅浅翘了下,没有说话,朝门口走去,陆鸢忙叫住他,交待了自己穿衣的尺寸。

    褚昉去了一刻,带着早饭折返回来。

    陆鸢讶异他竟回来得这么快,细看没见买衣裳,想他大约要吃完饭才去,没说话,整个人缩进被窝。

    褚昉也不喊她,坐在桌边摆碗筷,却没着急打开食匣。

    过了会儿,有人敲门,褚昉开门,回来时手中托着三套衣裳,两套颜色鲜艳的女装,一套袍装。

    陆鸢看见,唇角弯起来,却说:“哪里用买这么多,带着麻烦。”

    褚昉看看口是心非的妻子,再看看她眼角的笑意,唇角微微一勾,没有说话,打开食匣,一层一层把热腾腾的菜取了出来。

    其中一个小砂锅,应该是刚刚离了灶火,一揭盖子,浓浓一层水雾冲了上来,弥漫在褚昉眼前。

    他以前不曾做过这事,在家中时,等他穿戴妥当,饭菜早已摆好,不冷不烫,便说是饭来张口也不为过,他哪里需要亲自做这些。

    他摆弄着大大小小的盘碟,像排兵布阵一样,非要把他们摆得整整齐齐,横看成行,侧看成列,小砂锅放在正中,像个冒着狼烟的烽火台。

    褚昉面色冷白,眼前漫着薄薄的水雾。

    看上去不食人间烟火的男人,在烟火中有些迷人,陆鸢无意识眨了眨眼。

    陆鸢梳洗穿戴妥当,坐去桌案旁吃饭。

    “孙府尹不是要为你接风洗尘么,你何必跟我在这里清汤寡水的?”

    陆鸢虽出狱了,但不能擅自离开官驿,外面还有守着的衙差,褚昉约是为了陪她,才一再推拒宴席。

    “鸿门宴哪有开芳宴香。”

    褚昉给妻子夹菜,一筷子接一筷子,恨不能将她立时喂胖一般。

    他说罢就不再言语,专心吃饭。他向来食不言,但陆鸢却有吃饭时谈天的习惯,以前和他无话可说,他规矩又多,陆鸢便也沉默,后来关系渐渐缓和,陆鸢偶尔在席间也会说些话,问些问题,褚昉倒也耐心回应,陆鸢便忘了他有这个习惯,想说就会说。

    “你想好应对办法了么?如果那群闹事者一口咬定我们杀人,又找不到他们受人指使的证据,怎样破局?”

    “还有,孙府尹若叫你徇私枉法帮他堂弟,你千万别答应。”

    褚昉抬头看看妻子,眉梢不自觉扬了扬,嗯了声,“记下了。”

    这之后几日,褚昉偶尔会出去赴宴,但大部分时候在官驿陪着陆鸢。

    陆鸢奇怪,他怎么不去调查证据?

    人生地不熟,加上官吏袒护,证据找起来确实很难,但丝毫不作为并不像褚昉行事风格,莫非他果真拿定主意,打算与孙府尹做个交易?

    褚昉不是任人拿捏的人,按说也不会选这条路。

    陆鸢在驿站住了四日后,褚昉带回消息,说明日过堂,叫她还按之前与孙府尹说的来辩驳就可。

    “你昨日赴宴去了很久,是有什么事?”陆鸢试探问。

    褚昉点头,“孙府尹请我吃饭,还是那事。”

    “你没答应吧?”

    褚昉道:“自然没有。”

    又看着她说:“所以这公堂会有些艰难,但别怕,有我在。”

    孙府尹不止一次约他吃饭,说的都是帮堂弟脱罪的事,褚昉之前模棱两可,虽没有明确表态,但言语之间一次比一次松动,诱得孙府尹以为事情有希望,越发殷勤。

    昨日圣上派的巡按到了,还未去晋阳府,先被褚昉请了去。

    褚昉故意约了孙府尹出来,一改含糊其辞的态度,严正告诉他不会帮忙。

    那孙府尹殷勤了许多日,又是通融让陆鸢出狱候审,又是鞍前马后,最后讨来这么个结果,当场就恼了,撂下一句“咱们走着瞧!”挥袖而去。

    却不知屏风后的巡按使已将此事记录在案。

    以往朝廷派巡按使,地方官吏都会提前得到消息做好准备,这次托御史台盯他的福气,事情及时递进了圣上耳中,圣上临时起意派了个巡按,朝官尚未来得及与地方官吏互通消息,故而孙府尹根本不知圣上特意派了巡按来查这事。

    ···

    晋阳府衙,孙府尹坐在公堂之上,板着脸,紧凑的五官更像受了挤压一般,透着些森然狠戾。

    褚昉和巡按坐在旁席上,巡按面前放着此案的案宗,他正仔细翻阅,褚昉没看证词,只看了一份验尸单,记了些关键讯息,心中已在默默推演。

    陆鸢站在堂前,身旁是几个闹事的大汉。

    依照程序,双方各自陈述了事实因果,陆鸢才说把闹事之人认成了匪徒,几个大汉便闹嚷起来:“你胡诌诌呢,我们都是老老实实的百姓,不要以为你有靠山就可以欺负人!”

    几个大汉指着陆鸢吵嚷,往旁席上看,试探褚昉的反应。

    褚昉一眼扫过去,像无影刀,几个大汉纷纷收回了手指。

    陆鸢不惧,与他们对质:“老老实实的百姓就可以拿着砍刀拦路了?就可以不由分说砍人了?我那匹马是你们砍死的吧,若非我手下人挡得快,也做了你们刀下亡魂,如此恶劣行径,与匪徒何异!”

    “那也是你们先伤了我儿子,你们还死不承认!好几个乡亲都看见了,官老爷,你叫人来对质,我有证人!”大汉自信满满地说。

    孙府尹传唤证人上堂,几个百姓说得有鼻子有眼,言稚子被成群结队出行的商胡吓住了,不过冲他们扔了一个石子,就被他们一个石头砸过来,差点儿砸瞎了眼睛。

    “大人,他们一面之辞,实为栽赃,我们行路从未碰见什么稚子,更未曾伤人。”陆鸢辩道:“正因如此,我才疑那几人是匪徒,胡编乱造找茬儿。”

    孙府尹冷哼道:“他们有证人,你如何自证没有伤人?”

    “他们的乡亲算证人,我们商队中人就不算证人么?说到底,他说我们伤人是一面之词,我们说他栽赃也是一面之词,大人信他不信我,是否有失公允?”

    陆鸢没有提议让他们指认,因他们既然说谎,便会说谎到底,就像他们随口污蔑一样,也会随手指一个人,咬死不放,说不定还会严刑逼供,于商队不利。

    目前除了双方各执一词的供词,没有别的确凿证据证明陆鸢方伤人在先。

    场面一时冷下来。

    孙府尹忽重重拍了下惊堂木,“褚夫人,砸伤稚子的事你不认就罢了,这事本来也没多大,他何须栽赃你,但你如何能纵手下行凶,草菅人命!”

    这是强行把说不清楚的起因翻了过去,直逼案情重点。

    “就是!草菅人命,我二哥的胳膊都被他们打折了!”几个大汉纷纷诉苦,言被陆鸢护卫打的非死即伤。

    陆鸢道:“他们动手在先,我们只是自保,难道不问青红皂白,谁死谁伤谁弱谁有理么?”

    “你这叫什么话!难道我们搭上性命讹你吗!”

    孙府尹又一个惊堂木下去,“仵作验过尸,那人死前已经多处骨折,根本没有伤人能力,你们杀他只是自保?”

    “我们没有杀他。”陆鸢正色辩道。

    “就是你们杀的,你们夺了我们的刀杀人!”大汉纷纷讨伐。

    孙府尹阴阴地笑了下,“褚夫人,如何证明你们没有杀人?”

    “你自己都说了,把百姓当匪徒,你们有动机、有能力对他们下死手!”

    陆鸢不语,他们确实占了个更合乎情理的杀人动机和行凶能力。

    “孙府尹”,褚昉不急不躁开口,“杀人罪名不小,单凭杀人动机和能力可不行。”

    他看向巡按,“巡按大人,你说呢。”

    巡按颔首:“动机和能力只可作推演,若定罪还需确凿证据才可。”

    孙府尹佯作赞同地点头:“当然,但现有证词和情形都指向商队护卫杀人,褚夫人如何证明你方没有杀人?”

    陆鸢颦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她才要争辩,听褚昉道:“孙府尹,谁状告,谁举证,你为何一味要陆少主自证没有杀人?”

    “褚相此话未免有失公允,有证词有证人,状告之人已然举证,我何曾一味要褚夫人自证?”

    “证词和证人,那最好,不妨我们先来审审这证词和证人是否可信?可信的证据才能称之为证据,孙府尹不会连证据都没审查,就偏听偏信了吧?”褚昉肃色说道。

    巡按附和:“有理,该先审查证据,原告证据可信,被告才须做出回应。”

    孙府尹只好让那自称看到商队护卫杀人的证人描述事情经过,他很流利地陈述了当时情形,护卫如何夺他的刀,如何杀人,说的活灵活现,好像真是亲眼所见,连护卫的体貌特征都描述得清清楚楚,与他的证词并无出入。

    一切都看似合情合理,挑不出毛病。

    孙府尹故意问褚昉:“褚相还有何疑议?”

    褚昉佯作不是很明白,叫两个大汉亲身示范一下。

    那证人方才口若悬河,说的真真切切,可真示范起来,却蹩脚的很,漏洞百出,一会儿调整扮演死者之人的姿态,一会儿又调整扮演护卫之人的站位,总之就是别别扭扭,一点儿不像亲眼所见了。

    他调整扮演死者之人的姿态时,褚昉故意对照验尸单,假称以死者当时伤势应该无法完成那样的姿态,并指点了一个别的姿·势。

    那证人也是慌不择路,竟信了褚昉的话,按照他的指点终于成功演绎了当时的杀人过程。

    褚昉笑笑,不说话,只把验尸单推到巡按面前,点了点最关键的一处讯息。

    死者当时多处骨折,根本不可能做出方才演绎的被杀姿态,而以死者伤情推断,护卫得坐下来才能在死者身上留下那样的致命伤口。

    巡按是刑部出来的,审过不少案子,单看那证人演绎便知他撒谎,再看褚昉指出的讯息,心中早有判断。

    “孙府尹,证人撒谎,证词失实,显是诬告,依我看,先把证人审清楚。”巡按说道。

    经方才演绎,那证人已然心虚慌了手脚,听此话傻了眼,立即推到褚昉身上:“他故意的!他故意误导我!”

    “你如何知道我误导你,你不是亲眼所见么,我有没有误导,你自己分不清楚?”褚昉不屑一顾。

    “若觉我误导,你不妨再演示一下?”褚昉冷声道。

    那证人也知捏造之事多说多错,越做越错,哪里还敢再演示,只对孙府尹磕头大呼冤枉。

    孙府尹眼见出了纰漏,强作镇定对那证人一番训斥,要将他押进牢狱,被褚昉阻下。

    “孙府尹,事情已经很明白,此人系诬告,难道不该问清楚,缘何诬告么?”

    “不止诬告,恐怕还担着人命,孙府尹何不趁热打铁,审审清楚?”

    那证人一听,生怕背上杀人罪,立即高声辩解:“人不是我杀的!”

    褚昉斥道:“不是你杀的,你为何说谎!”

    “贼喊捉贼,不是你是谁?”褚昉见他心理防线已然溃不成军,又下了一剂猛药。

    那证人被如此针对,见孙府尹也不保他,一时失了理智,说出杀人真相,原来那死者是在混乱之中被自己人误杀。

    商队杀人的罪名撇清了,褚昉却没止步于此,逼问那大汉为何诬告陆鸢,大汉不肯说,咬定就是寻仇。

    褚昉道:“果真如此最好,若别有隐情,你小心杀人灭口。”

    那大汉一个激灵,下意识看向孙府尹。

    褚昉道:“你看孙府尹作甚,难道以为孙府尹会保你?事情闹这么大,还让孙府尹丢了面子,他为何要保你?”

    “褚相,你如此教唆,是何意思!”孙府尹气得手发抖。

    “教唆?”褚昉不明所以地笑了声,“孙府尹莫非真打算袒护诬告之人?”

    “此人诬告我夫人,若没个叫我信服的交待,我便把人带回长安去,交由大理寺审问。”褚昉沉声说。

    看向那证人,“将你儿子一并带回去,我先问问他到底如何受伤。”

    又看回孙府尹:“我这样做,没什么不妥吧?”

    “随你!”孙府尹也在气头上,胡乱说了句。

    不料几个大汉一听连孙府尹都不管他们了,纷纷撇清关系,言自己无辜,都是听了那证人教唆,那证人嚎啕着,口不择言供出了晋源县令,又说晋源县令受孙府尹教唆,他们只是拿钱办事。

    “刁民!污蔑本官!”孙府尹举起惊堂木朝那证人砸去。

    事情到了这步,大体明了,交给巡按便可,褚昉领着陆鸢退出公堂。

    陆鸢以为褚昉没有费心费力去找证据,又得罪了孙府尹,这场官司会打得很吃力,可没想到,他游刃有余,只凭几句真真假假的话就洗清了她的嫌疑,连幕后之人也揪了出来。

    “夫君,谢谢你。”陆鸢看着他,目光灿如朝旭。

    褚昉对上妻子目光,想到她还要继续西行,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嘱咐道:“下次再遇这种子虚乌有的罪名,不要急于自证,把麻烦抛回去,找对方的漏洞远比自证省心的多。”

    原来他是这样的对策。

    陆鸢行商一向谨慎,习惯了自证清白,遇事自然首先想到的是自证,但有些莫须有的罪名很难自证,只会让人自困自扰。

    “既早有对策,你何须跑一趟,叫秦长史递信与我,我想不到这层,难道还能做不到么?”陆鸢说道。

    “递信给你,哪里还有我的功劳?”

    褚昉唇角勾了下,再说,他也想见她了。

    正好有个理直气壮的借口旷朝来见她。

    作者有话说:

    开芳宴:宋代罗烨《醉翁谈录》提到“开芳宴,表夫妻相爱耳。”也是宋金墓葬壁画中比较流行的一种装饰题材,主题为夫妻对坐,宴饮赏乐,笔者认为,类似于现在的烛光晚餐,仪式感比较强。

    第80章 喜欢的事 ◇

    ◎做你喜欢的事,但若累了,就回家来◎

    商队既已清白, 陆鸢不欲再耽搁,休整一日便打算赶路。

    她带的行装本就不多,无须费力收拾, 只把两套裙装包好了要褚昉带回去。

    两套裙装是褚昉新买的, 她只穿了一次。

    “不喜欢?”褚昉问,他看来穿着挺好看的。

    “不是”,陆鸢笑着解释:“行路不便,穿袍子方便。”

    她但凡出行都是儿郎装束,可以省很多麻烦。

    褚昉随意嗯了声, 沉静片刻后又问:“你不等几天, 看孙府尹的下场么?”

    巡按正在核查孙府尹的罪名,行贿未遂,鼓动百姓闹事,诬告朝官命妇,多罪并罚, 至少是个流刑。

    陆鸢道:“不等了, 落水狗有什么好看的,还是赚钱重要。”

    褚昉垂下了眼,在想还有什么借口没有用过。

    目光落在她小腹上,那里被袍子遮着,平坦纤瘦, 好像什么都没有。

    褚昉扯过妻子,大掌按在她小腹,“万一这次怀上了, 你是不是得好好休息?”

    陆鸢忍俊不禁, 他千方百计想留下她。

    不过他的忧虑也不是没有道理。

    “怀上了我就回来, 但现在不是还没结果么?”

    褚昉再不说话, 妻子去意坚决,他说什么都没用。

    他怕自己再说下去,会强硬地命她不准去,到时她又要与自己置气。

    他淡着脸,明显不快,半垂着眼皮看着陆鸢,一言不发。

    陆鸢轻轻拽了拽他腰带上系着的福囊,柔声说:“我明天就走了,你想留给我的最后印象,是这张臭脸吗?”

    褚昉面无表情,只眼皮稍抬了抬,正好对上妆台上的镜子,自我审视片刻,按着妻子的腰贴过来,垂眼看她:“在你离开之前,我想问个问题,你如实答我。”

    陆鸢唇角浅弯,轻轻点头嗯了声。

    “我与城北徐公,孰美?”

    陆鸢觉得这话有些耳熟,好像他问过,当时如何回答,她却不记得了。

    褚昉身形伟岸,姿仪瑰隽,当得起“形貌昳丽”四字,陆鸢见他神色认真翘首以待她的答案,遂笑着说:“君美甚!徐公不若君之美也。”

    像诱哄,像夸奖,也像真心。

    褚昉唇角翘了起来,似冷玉生辉,温和明亮,好像心中某处难平的洼地终于被结结实实填平了,心满意足。

    他扣紧妻子的腰,说:“想去城中走走吗,我陪你。”

    陆鸢笑了笑,点头。

    褚昉这性子,不管受多大委屈,三言两语总能哄了开心。

    ···

    晋阳城的坊市堪与长安相比,青石铺的长街宽阔整洁,酒肆商铺临街而立,却并不怎么热闹,很多商铺都挂上了闭门歇业的牌子。

    褚昉一手屈放在腰前,任由妻子小手挽在他臂弯。

    大周民风宽容,而晋阳自前朝以来就是胡俗汉风交杂融汇之地,放眼长街上携手同游的年轻夫妇,如他们这般亲密的不在少数。

    陆鸢行的慢,走走停停,褚昉没有丝毫不耐烦,始终纵容着她的节奏。

    陆鸢有时会抽出手翻看摊子上的小物件,放下东西后,手会下意识往温暖的臂弯里伸,不管何时何地,褚昉总能保证她的手顺顺利利挽进他臂弯。

    行至一处门面十分气派但看上去有些陈旧的酒楼前,陆鸢停住脚步,惋惜地说:“你知道吗,我八岁来这里的时候,这儿是晋阳城最豪华的酒楼,听说先帝还慕名来吃过这里的登楼子馅饼,可是现在,闭门歇业,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重现辉煌。”

    褚昉亦看了看门面上斑斑驳驳的污渍,像是被人长久扔脏东西留下的痕迹。

    陆鸢停留了片刻,继续朝前走去,见到熟悉的铺子,忆起幼时的事,就会跟褚昉说上几句。

    语气虽然平静,仍是掩不住怅然。

    “我记得小时候和阿公来这里玩,街上人挨人,人挤人,他总要把我架在脖子上,我才能看清货郎叫卖的玩意儿。”

    “我阿公生得高大,我坐在他脖子上,整个长街的人都没我高。”陆鸢笑弯了眼睛。

    褚昉看着妻子笑容,眉间亦是喜色,“想骑大马了?”

    没等陆鸢反应,他低下头凑近她耳畔,轻声说:“晚上给你骑。”

    知他话中深意,陆鸢登时红了脸,要抽回放在他臂弯的手,却被他夹紧了不放。

    怕她羞恼,褚昉及时转移话题,“阿鸢,会好的,关掉的酒楼会重开,西去的商胡会重新载着千奇百怪的货物回到这里,大周的盛世不会就这样一蹶不振。”

    陆鸢的脸还红着,不防他突然一本正经说了这些,看着他眼睛愣住。

    他是皇朝宰辅,他正在做的事,就是将倾倒的盛世扶持起来,他要做这盛世重现的奠基人。

    他的话自然可信。

    “敢问褚相,这一日,还需多久?”陆鸢歪头看他,似笑非笑。

    褚昉做出认真考量的样子,沉吟一刻后,手掌横放比在陆鸢腰下一点,说:“咱们女儿长这么高的时候。”

    夫妻二人正说话,忽觉眼前闪过一道人影,褚昉腰间玉带猛地一沉,低头看,蹀躞带上系着的福囊不见了。

    夫妻二人立时反应过来方才跑过去的是个毛贼,约是把那圆鼓鼓的福囊当成钱袋子了。

    褚昉拔腿欲追,跑出两步却停了下来,回头去看陆鸢。

    他们今日出来没有带近随,他若去追毛贼,留下陆鸢一个人,不安全。

    “站住!”

    陆鸢不知褚昉发什么愣,但见他停下,无暇多想,离弦之箭一般,掠过褚昉,朝那毛贼逃跑的方向追去。

    褚昉眯了下眼睛,撩起袍子一角掖进腰带里,脚下如乘风,很快追上了妻子脚步。

    街上行人并不拥挤,那毛贼很容易锁定,褚昉追着他拐了两个巷子后,在僻静之处猛然发力,几个大跨步过去直接一脚落在毛贼后背,将人踹趴在地。

    褚昉一脚踩着毛贼,俯身夺下福囊系回腰带上,细看他相貌,才发现是个生着络腮胡子的胡人。

    鹰钩鼻子,眼窝深陷,眼珠微微发褐色。

    褚昉见陆鸢走近,默默收回脚,放那毛贼站了起来。

    陆鸢看见他相貌时也怔了下,面色却缓和不少,待要询问他做贼的缘由,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团团围了过来。

    二十余个人高马大的胡人手持长刀围堵在巷子两侧,将褚昉夫妇围在了中间。

    褚昉挺身将妻子护在身后,目光锐利,扫过众胡人。

    他们不似商人,应是训练有素的胡奴一类。方才偷他福囊的人应是故意将他引来此处窄巷。

    “你们做甚?”

    这群人看上去穷凶极恶,手上有兵器,像是寻仇来的,褚昉打量他们的时候勘查了周围地形,思索脱身之计。

    “褚昉,你也有害怕的时候!”

    层层围堵的胡奴身后传来一个居高临下的声音,褚昉对这声音有些印象,之前去孙府尹家中赴宴,他曾引荐长子孙洛给他认识。

    现在孙府尹候审,他的家眷本不能随意离开孙府,但孙洛爱喝花酒,常常夜不归宿,这次反倒逃过一劫,没被控制起来。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孙府尹虽然落难,但在晋阳府经营日久,根基尚在,孙洛要想查得父亲获罪的原因并不难,等父亲罪名落定,他这一生也就完了,就算侥幸逃出晋阳城,从此也只能隐姓埋名,见不得光的过一辈子。

    而他以为,这一切都拜褚昉所赐,他不能好过,毁他一生的人也别想好过!

    杂胡之乱镇压后,一批胡人向北奔逃,逃回旧部,一批胡人被剿杀,还有一批沦为私奴,孙洛就悄悄养了一批胡奴。

    孙洛看向褚昉身后,陆鸢被完完全全挡住,孙洛什么都看不清楚,但知是褚昉妻子,故意轻佻地说:“听说褚夫人生的闭月羞花,难怪褚相藏的这么紧。”

    又指着褚昉对一众胡奴说:“你们谁杀了那个男人,他身后的女人,就是谁的。”

    孙洛见识过褚昉虚与委蛇的本事,知他奸诈狡猾不足为谋,没指望再从他身上捞什么好处,一门心思只想要他性命。

    胡奴一拥而上。

    褚昉赤手空拳夺下两把长刀,一把自用,一把交给陆鸢,对她说:“别怕。”

    陆鸢眨了眨眼,握紧长刀,点点头,重重说:“我不怕。”

    有褚昉在,她不用害怕。

    褚昉始终没有离开陆鸢身侧,他的长刀上已经血流成河,陆鸢手中的刀干干净净,一滴血也未沾染。

    那些胡奴还没近陆鸢的身就被褚昉解决了。

    陆鸢身后是墙,前面是褚昉,他像一面铜墙铁壁,挡下了所有刀光剑影,她看见他胳膊上被人砍了一刀,他回砍过去,一刀毙命,他伤口在流血,月白的袍子已经血迹斑斑,刺目惊心,可他却像不知道疼似的,挥刀的手没有半分迟滞,稳健的双腿亦未因伤痛而退缩战栗。

    他怎么可能不痛?陆鸢明明看见他衣衫破裂处、一片殷红之中皮肉都翻了出来。

    可是他不能倒下,无暇呼痛,他的妻子只有他可以依靠,他不能让她陷入危险之中。

    敌众我寡,势力悬殊,可他愣是凭一人之力解决了所有危险。

    巷子里充斥着浓浓的血腥味,硬实的黄土路面上大片大片的殷红,方才还人高马大的胡奴此刻横七竖八躺在地上,有的还剩了一口气,痛苦的呻·吟着,有的连头颅都不见了,惨烈不输战场。

    孙洛目瞪口呆,他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愣了会儿,竟扶着墙呕吐起来。

    一把长刀飞来,从颈后直贯孙洛咽喉,把人钉在了墙上。

    褚昉环视地面上躺着的胡奴,确定没人可以再站起来威胁到妻子,才回头去看陆鸢,一下愣住了。

    她眼眶红红的,泪痕之上又有泪珠滚落,显是哭了许久,他方才只顾着盯近前的胡奴,竟没注意到她的情绪。

    如此惨烈的情形,她大约是吓住了。

    “没事了,我们走。”

    褚昉温温地说,想去牵妻子的手,看见自己手上的血,退回来用袍子擦了擦,待干净了才握住陆鸢手,踢开挡路的尸体,领着她出了巷子。

    陆鸢左手被褚昉牵着,右手还握着刀,将出巷子,褚昉停下来,小心翼翼握去她右手,试探地接过长刀,“没事了,这个叫人瞧见不好,扔在这里吧?”

    陆鸢点头,松开手,看着他说:“你低一些。”

    她声音还带着微微的哭腔,听来如水般柔软。

    褚昉什么也没问,微微低下头。

    陆鸢抬手擦去他脸上溅着的血点子。

    两人离的很近,呼吸可闻,褚昉看见又一滴泪自她眼中滚落下来,毫不犹豫地,他的唇贴了上去。

    似在洁净的雪中尝到了盐的味道。

    “阿鸢,对不起。”

    她何曾哭过,何曾哭成这样过?可是这次把她吓住了。

    “不要道歉。”他无须道歉,他做得很好,没有错处。

    褚昉怕她再留下去看着那血腥的场面更难受,没有多说,加快脚步出巷。

    “你慢些。”陆鸢挽住了他手臂,小心避开他伤口。

    他胳膊上、腿上和肩上都有伤口,他逞强不说痛,陆鸢没有多问,只是走得慢些,好叫他伤口少些负担。

    褚昉看着她发红的眼眶、风干的泪痕,感受着她虽然微弱却想要给他支撑的力道,心头忽然柳暗花明。

    她是在心疼他,心疼地哭了?

    她的眼泪不是被吓的,是为他而流?

    “阿鸢”,他驻足,捧过她脸,指肚上的茧子轻轻碰触着她泪痕,“是因为我么?”

    陆鸢吸了吸鼻子,哭腔虽淡了些,仍未完全散去,“不然呢,难道还是为那些杀你的人吗?”

    褚昉的面庞似骤然披上了一层骄阳的光辉,明亮热烈得张牙舞爪。

    谁说他的妻子没有为他红过眼眶?谁说他的妻子没有为他流过泪?他就知道,来日方长,他总有一日会等到的。

    ···

    回到官驿,褚昉把遇刺一事交待给长锐,要他去向官府报案,就说孙府尹之子谋杀朝廷要员,已被反杀。

    因着褚昉的伤势,陆鸢的行程暂时耽搁下来。

    “你还去么?”褚昉问道。

    陆鸢柔声说:“等你好些了我再走。”

    褚昉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本以为她会果决地说不走的。

    他面色平静,心中盘算了一会儿,十分通情达理地说:“我这些都是外伤,养几日就好了,你不用顾虑我,还是早去早回,康表哥不是还在等着你吗?”

    听来很是真心,一点都不像以退为进。

    陆鸢奇怪地看他一眼,明明昨日还千方百计想留下她,现在受伤了怎么反倒催促她离开?

    “舍不得我?”

    褚昉见陆鸢看着他不说话,勾着唇角问了句,竟有些志得意满的味道。

    他打过不少胜仗,这次的胜仗最让他心满意足。

    人总是一步步变得贪心,她压着性子对他敬而远之,相待如冰时,他想要真实的她。

    她言而有信再嫁他为妻,接受现实履行一个妻子的责任时,他想要她的真心,哪怕一丝一毫。

    他终于盼的云开月明,得到了他一度嫉妒的、那人有他却没的她的疼惜眼泪时,他又想要更多,想听她软着声音说想他,想从她口中听到更多体己话。

    可他想多了,陆鸢至今为止对他说过最软的话,就是唤他的字,从未亲口说过一句想他,舍不得他。

    唯一的几次,都是在信中,不轻不重的,更像是客套用语。

    陆鸢最终还是没有回应褚昉的问题,只是声音更加轻软地说:“总之,等你好些我再走。”

    哪怕她嗯一声,都比这个回答让人欢喜。

    褚昉有些失望地垂下眼。

    过了会儿,仍是温和地劝她:“还是别再耽搁了,你尽力不给我找麻烦,我也不愿拖你后退,小伤无碍,没必要再纠缠你几日。”

    陆鸢沉默了许久,知他惯来好强,之前留她是因不舍,现在受伤,不想她出于同情推延了原本的事情,这才三番两次劝她走,并非置气。

    “你真舍得要我走么?”陆鸢看着他眼睛问。

    褚昉自然不舍,却不满足于只留她区区几日,他要的是长长久久,要她不会一出长安就忘了他的嘱咐,一骑上马和商队中人有说有笑就忘了他这位夫君。

    “不舍得”,褚昉声音很沉,“但我不想禁锢你的脚步。”

    他这份心思,陆鸢是知道的。他不甘愿她西行的决定,不喜她重利而轻别离的心性,却依旧纵容她。

    见陆鸢低着头,神色有些愧疚,显是动摇了,褚昉眉梢微微一扬,声音更添温情,“阿鸢,做你喜欢的事,但若累了,就回家来,有我在,怎会叫你缺衣少食,为生计奔波?”

    他看见妻子的眼眶又红了。

    作者有话说:

    狗子不光能打,这张嘴,该甜的时候真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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