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二年元月。
1.
高三的生活我寻找不出什么词语来形容,除了麻木还是麻木。战线拉的太长,吃饭的时候看着打好的饭菜,不禁才恢复了些平日里的感触,稍稍感叹一句这日子真他妈行尸走肉。
吃完饭之后,我端着盘子往倒饭处走,看着面前那些横冲直撞并且聒噪得很的等人我不禁有些恼火,甚至想直接将盘子往人脑袋上一扣,然后潇洒走人。
做不出这破事,我无视这些人,绕道处理手中的盘子。
出了食堂,我整个人就萎了。
我不讨厌学校,也不讨厌生活中所见的每一个人,只是单纯觉得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把自己封闭在一处,不管走向了哪里,心中都觉得苦闷压抑。尤其是在这种高压之下。
南方的冬刺骨地冷,我缩了缩脖子,将那件穿久了的薄校服又往上扯了扯,又低垂着头机械般地往教室走。
我穷的叮当响,这件校服压根没什么用处,冷依旧的冷,真他妈讨厌南方的冬天。
“路子天,路子天!”
我顿住了脚步。
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这道声音是在叫我。
是了,我就是路子天,整个学校都没人爱管的“坏学生”。
不过倒是出奇,平日里他们都不屑跟我这样的人交谈上一句来着,今天叫的真热络,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和他们多熟呢。
“路子天,你跑哪儿去了,班主任正找你呢!”那男生喘了口气。
我看了一眼,心里想到,大中午能去哪儿,不吃饭在教室里看你们啃饼干啊。
“什么事?”我反而问道。
这种心里的话,就烂在心里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没多久了。
面前的男孩摇了摇头,说着自己也不知道,便像瘟神一样绕开了我。
我嗤笑了一声。
瑟缩了下脖子,朝办公室走去。
如今回想起来,我倒是宁愿这一刻我没有踏足办公室一步,宁愿当时没有任何耐心听那男孩说完。
“子天啊,你快来!”班主任很少这么叫我。
我抬眸看了她一眼,这个女人教了自己两年,一向精干又沉稳,可是像现在这样满脸担忧并且红着眼眶的样子,我从来没见过。
我和班主任打过很多次交道,因为我在学校向来乖张,她找我谈了很多次,说话还算中听,人也还不错。
只是这次我摸不清楚,毕竟我最近安分得很,没闹什么事。但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安。
“高一的时候我见你第一眼,我就明白你不是他们口里所说的那种不学好的人,知道为什么我总约你谈心嘛?你和这些同龄人不一样,你成熟你有担当。老师知道你其实很爱很爱学习,只是一时间忘记了要努力的意义而已。你有学习的潜质,趁着时间还早,一切还来得及。”
我皱眉,抬手挠了挠耳朵,心里骂道,狗屁的学习潜质,就算有,老子学成归来第一件事也是回来拆了这所破学校。
啰哩啰嗦,没一句重点。
我正等着不耐烦,忽然又听见班主任道:“子天,接下来老师所说的事情,你必须做好心里准备。”
我依然不以为然,“嗯”了一声便吊儿郎当等着她说话。
班主任眼神有些意味不明地看了我一眼,良久,才说道:“你外婆,她去世了。”
那一瞬间,我的血液犹如凝滞了一般,耳边嗡嗡地失了鸣。我的眼前好像陷入一片黑暗,我发不了声,也没有知觉。
只是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告诉自己,什么狗屁玩意,外婆那么硬朗一个人,怎么会去世。
我在一瞬间就恍然了。
什么话都没说,直接往学校外面跑。
我父母常年在外,从小到大我都是在外婆身边长大的。外公走的早,我对这老头子没什么印象,但是我知道外婆很爱他。
外婆的家庭条件其实并不怎么富裕,我那对没良心的亲生父母,除了善良地给我交纳学费之外,其余的生活开销从来没给过。外婆自然而然承担了这个责任,这一承担,就是十三年。而那对白眼狼,犹如人间蒸发,正就应了那个词,查无等人。
我发了疯地在大道上跑,车子呼啦啦从我身边经过,有些鸣笛鸣地厉害,我完全没心思。看着这些晃动的格外厉害的人,我内心的躁意越来越难以忍耐。
等我跑到家,我的腿已经没有了知觉。
可我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狼狈的样子,扶着墙,直接往房里边冲。
冲进去的那一刻,我见到了很多很多人。
我那十三年没见的父母,跪在了水晶棺材的旁边,他们低垂着头,我看不清神色。
水晶棺材的旁边还站着一个男生。
那男生身上穿着一件和我同样的校服,他面色有些忧伤,似乎在哀悼。
周遭围着的人,有些我熟悉,有些我陌生。但是此刻,他们站在这里,像看电视剧一般旁若无人地指指点点,更加让我陌生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走近到水晶棺材旁边,终于看清了她的遗容。
我抬手抚摸着那层玻璃,心里的滋味并不好受。
我不明白,也不理解。
上午离家她还是个大活人,现在就已经冰冷地躺在了水晶棺材里。
那一瞬间,我积累了十几年的崩溃决堤。
我抄起桌上的玻璃杯,猛然朝那些人面前走去。
我从来都不觉得人情是这般冷漠,好歹在场的大部分人,曾经也接受过我外婆的帮助。可她老人家大概永远不知道,这群人到头来只是把她当做了笑谈。
真她妈可笑。
我抬手,顺势想要发泄,却突兀地感受到手腕一阵刺痛。
我皱着眉头不耐烦往旁侧望去。
是那个同校的男生。
“你冷静点。”他说。
我冷笑了一声,反而讽刺道:“要是你外婆无缘无故死了,你还能冷静么?”
同校男生没有生气,反而安抚道:“你外婆是急性心肌梗死。”
我压根没心思听他说术语,此刻我理智早已被剥夺,尤为讥讽地道:“怎么,别的医院不招你你觉得没地方施展长处,现在到我家来撒野?”
那男生脾气好得很,至少在我讽刺他非医生却乱下结论的时候,他依旧面色温和。
男生摇头,道:“我不是医生。”
“但我母亲是医生,我们一家就住在这附近,今天下楼的时候,你外婆已经倒地了。我母亲立马上去救人,只是…有些迟了,最后没能救回来,对不起。”
后来那男孩还张嘴说了些什么,但我的眼前只剩下他一开一合的嘴。
没心情。
哪怕我冤枉人了,我也没心情。
我只知道,活生生一个人突然就闭了眼。我只知道,她不要我了。
我不耐烦,伸出手直接将人推去了一边,随后安安静静地站在了水晶棺材旁。
老实说,自己这辈子没经历过什么死亡,人也好动物也罢,他们都说我这人向来冷漠,只爱自己从不在乎其他人。
每每听到这些话,我心里只有一句:去他妈的,你们懂个屁。
外婆就是我最在乎的人。
五岁被亲生父母丢到了这个较落后的镇子,我第一次见到了他们嘴里常常念叨的外婆。她一脸和蔼,长发用大夹子夹着,身上穿着件碎花套装。我去的那天,她兴致勃勃地搓麻将。见我到来,她丢了麻将,便将我往家里领。
父母和外婆在房间里谈了很久,我虽然小,但是也知道屋内谈论的是什么,不过就是生了个累赘,不想养了,丢到这儿不管死活了。然而房门打开那一刻,我并没有在外婆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偷窥到任何一抹不满或是嫌弃,她反倒是跟我说了许多好话,把我哄的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享受宠爱的小孩。
实际上,我真的成了外婆手心里的宝。有钱的那几年她带着我去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世面,也算是享福。后来的那几年,外婆开的小卖部没什么生意,关了门,吃起了老本,越活越穷。我适应得快,环境恶劣与否和我没什么关系,日子依然过着。没课就去兼职,一天又一天,勉强能养活自己还有外婆。
我抬手摸着那层玻璃,内心里的那束火炬,犹如被一盆冷水泼灭了。
是了,就算我不想承认,这里面躺着的也依然是我的外婆。
她不会再回来了。
我默想。
2.
守着外婆的这几天,我没哭过一次,屋子里是未曾有过的热闹,来来往往进进出出各色各样的人,他们脸上都挂着喜庆的笑。
我甚是不解。
在这个嘈杂的屋内,真正伤感的,似乎只有我,还有我那突然良心发现的父母。
哦对,还有那个和我同校的男生以及他的父母。
有时候的人情关系还真是挺可笑,越是亲近的人越是冷漠,越是毫不相干的人越能够感人身心。
像这个男生一样。
他性子是我这么多年来认识的所有人里最好的,这段时间我冷嘲热讽了许久,他依然温和地帮我打理后事,倒是让我最后有些无地自容了。
他父母更尽心,给我父母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心理疏导,又重述了一遍外婆的死因。
整个过程我就如同行尸走肉。
因为外婆的死,间接原因在我。
本来是好好享清福的年纪,却因为我平时顽皮闹事,她操心过多,又加上这几年收入低,她体力劳动干了不少,连最爱的麻将都没摸过了。
真她妈爱给我开玩笑呢,我就一个废人,天灾人祸、生老病死这些狗玩意不把我带走,反而带走了这老婆子。
父母给外婆挑了块好地,下葬那天下起了毛毛雨,但随行的人很多。和外婆住的这十几年,我性子比较孤僻,没认识些什么亲戚。但是,我知道外婆背后的亲戚朋友挺多的。也好,她爱热闹,走得还比较风光。
送走外婆后,屋里的那群亲戚也陆陆续续离开了,屋内刹那间便清冷了起来。
我开了几瓶啤酒,坐在窗台边闷闷地喝着。
玄关处,我的父母不知道在讨论些什么。
我没心思。
外婆的离去对我打击太大了,我甚至都觉得自己还待在她画好的圈子里,被保护地很好,甚至不用担心任何突发状况。
我抓起啤酒瓶,猛地仰头灌了一大口,喝完,便见眼前赫然出现了一双修长的手。
那双手里还捏着一包纸。
我顺着手望去。
是那个与我同校的男生。
敢情他混吃混喝了这么久,还厚脸皮待在这呢,我都替他尴尬。
我不屑。
“喝酒不易喝太猛,擦擦嘴吧。”男生一点都不在乎我的睥睨,反而尤为和气地劝着我。
我冷哼了声,生硬地打掉了他的手,啪嗒一声没好气地将酒瓶子搁置在一旁,抬手胡乱地用那单薄的衣服料子擦了擦嘴。
随后挑衅地道:“大少爷的纸,我可要不起。”
是了,他这一副可怜我的样子我真是看得满肚子火。甚至有一种想把酒瓶子砸他脑袋上的冲动。
我路子天,能接受狼狈,能接受崩溃,就他妈的自尊心没法子接受别人的怜悯。
尤其是这位从未打过照面的男生。
那男生似乎被我说的话给震惊了好一会,捏着纸的手僵在了半空中,抬眼的那一瞬莫名地有的意味不明。
我白了他一眼。
抄起桌边的酒瓶子往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去,又抬起脚落在了茶几上。
这个姿势我曾经在脑海里演练过很多次,但都碍于要在外婆面前维持好孩子的形象,一直不敢这么做。
好可笑,以后想怎么来就怎么来了。
“小天啊。”
一道女声拉回了我的思绪。
我偏头,面前那个站着十三年前说要走就女人陈月白,哦对,法律意义上我应该喊一声妈。
可惜老子喊不出,她不配,包括站在女人身旁一脸担忧的男人——父亲路宁书。
“我和你妈妈这段时间也一直在商量,我们在市里收入也算是稳定,现在外婆已经走了,我们想征求一下小天你的意见,以后来市里住,我们也可以照顾照顾你,你看怎么样?”
路宁书上前道。
哈?
我不自觉地掏了掏耳朵,确认自己没听错之后,突然嗤笑了一声。
“我的意见是,你俩赶紧滚吧。”
我毫不客气。
小时候自个儿死缠烂打不愿松开陈月白的手,哭着求她不要让自己一个人。夜里还跑去和路宁书哭诉了好几遍,他俩态度冷漠且一致,甚至未曾与自己商量,趁着我哭累了,连夜往外婆这儿敢。
现在可好,屁颠回来说要好好照顾,还整一出征求我的意见。
狗屁意见。
老子的意见,要么滚,要么我亲自轰出去,别待在这儿,污染空气。
“小天,爸妈当时离开真的是情有可原,不带你离开也是怕你吃不消,现在我们有能力了,本来就打算这几天接你回市里的,但没想到你外婆她…”陈白月说着说着就哭了。
我只是觉得很讽刺。
他们的忏悔来得太迟,他们的良心发现的有点太晚。
泪流满面此刻在我面前屁点用都没有,我只知道这十几年,我和外婆过的艰辛,他们从来没过问过。
心中不快。
我抓起啤酒瓶,仰头又灌了好大一口。
喝完后,我又瘫软在沙发上,发呆地望着那黑了吧唧的吊扇。
路子天,狗逼玩意儿,娘们唧唧的,不就是以前被人抛弃了么,成天这么难过有个屁用?
谁他妈懂?
谁他妈又会懂?
生活何尝不是这样呢,自个儿将难过放大,到处苦诉,却没想过这一切在他人眼里压根不值一提。
3.
外婆走后的房子待的格外压抑,我没缓几天便去学校上课了。
是的,秉持这一个即将高考的想法去的。
自打我冷眼相待之后,陈月白和路宁书便在对面买了套房,美名其曰照顾我的起居。实际上,我和他们一天也就只能见一面,早上他们过来送完早餐,之后的时间我都待在学校里。
他们尝试过在外婆家门口蹲我,可是我这人就不按套路出牌,每天归期时间点都不一样。
有人劝我别这么玩下去了,我白了他一眼,心想着,关你什么事,我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外婆走后的这段时间,我的生活轨迹似乎在朝着我没法预料的地步走去。
我变得越来越暴躁,以前只是内心有过的脏话和脑海里演练的动作,现在只要是想到了,我就会干,并且还是发狠地。
这下可好,本来没朋友,现在更没朋友了。
背地里难听的话也越来越多。
我的性子也越来越阴郁。
老班找我谈过,几次劝说无果。我上课依然睡觉,下课依然行尸走肉般四处游荡。
这段日子和平常无异。
但是又有些特别的地方。
那就是学校最近新发的通知。
说是后天有个高三学子激励大会,今年火箭班派了个尖子生上台发言。
这是学校史无前例的,真新奇,连我一个混子我都有些心动了。
听班上那群女生说,那尖子生叫崔子千,长得帅,性格开朗,会说话,成绩又好。
算了,这种夸人的词用在一个不认识的人身上还不如用在自个儿身上。
路爷我好歹也散发着一丝颓废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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