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北侯与明成县主的婚期,定在春寒料峭的正月末。
虽然说是春寒,但终究没有走出冬天。
周地冬日少雪,这一日却从正午就开始下雪,鹅毛一样大,飘飘荡荡从天上落下来,很快没过脚踝、压折枝条,盖过了定北侯府那铺天盖地的大红喜字。
天上地下,满眼素白,再没什么喜庆可言。
这婚事原本应邀参加的人就不多,一场大雪下来,来宾更是寥寥。
定北侯府的厨子因此很清闲,抓了把瓜子花生,凑一起讲闲话。
灶上厨娘添着柴火:“办婚事办得这么萧瑟,也真是晦气,这一对小夫妻,开头就这样,往后的日子能过好么?”
一旁负责端盘子的嬷嬷笑一声:“过好?过得下去才有鬼了。定北侯咱们大家都晓得,是北边来的质子,定北定北,靠什么定——送质子、纳朝贡!这封号听着风光,背地里奚落的意思,谁听不出来?更何况这些年,陛下怎么待他,咱们大家不清楚?再说陛下赐婚之前,你们谁听过明成县主的名号?”
众人纷纷摇头,催她快讲。
“她父亲是先帝的四皇子,这四皇子,生母是浣洗宫女出身,到死就是个才人位分。他早些年也有些才干,陛下还是皇子的时候,和他还有过几番争执。但这人一辈子没娶正妻,只有一个妾室,那身份更不堪说,是……”
这嬷嬷环顾一圈,掩着嘴轻声嗤笑道:“是如今的太子殿下的乳母!”
自赐婚的消息传来,明成县主梁和滟的身份经历,都传得纷纷扬扬,众人或多或少耳闻一些,但她生母的来历身份,众人倒是少有听说,一时间啧啧声一片。
那嬷嬷见大家捧场,说得更开心:“先帝晓得这事情,十分恼火,直说那乳母狐媚,要把人赐死。偏偏她这时候已经身怀六甲,哭得梨花带雨,四皇子看了,怎么舍得?于是拦着不让,从此父子离心,一辈子没封王爵不说,原本该有的食户后来也都陆陆续续被削了。当爹的没混上王爷,做女儿的又去哪里要封号?这四皇子身后,什么都没能留下,明成县主空占着个宗女的身份,却过得贫困交加,丽景门外那边有家食肆,你们晓得么?”
她努一努嘴:“就是这位被赶出宫后开的,如今伙计还算不缺,可当初才开张的时候,是这位县主自己抛头露面,亲自去经营门面、招揽生意的呢……”
她正说到兴起,忽然听见嘭一声。
众人一下子噤了声,回头去看,其中几个,嘴上还沾着没吐的瓜子皮。
虚掩的门被推开,一个脸色白净、瘦瘦高高的侍女站在外面,前几日来铺房的也有她,当时和众人混了脸熟,大家都晓得,那是明成县主的贴身侍女,叫绿芽。
她们的话不晓得被听去多少,只看见绿芽脸色冷峭:“县主吩咐,煮一碗醒酒汤,再并一些点心糕果,一起送到房里去。”
她说着,也不多话,扭头出去,临走脚步一顿:“庖厨里谋生,火烧烟燎的,诸位也该小心警醒一些,提防烫着舌头、呛坏嗓子!”
绿芽转身走出厨房,沿着歪歪扭扭的小路,快步往新房里去。
定北侯府原本是前朝官员旧宅,地方偏僻,风水也不好,后来一场大火,烧了七七八八,又经风吹日晒,日渐墙垣坍圮、草木丛生。
定北侯入周为质子后不久,就住进了这里。
当时这地方不过稍加修缮,外面看着高门大户,风光无限,内里漏风漏雨就是照不进太阳,萧索破败,压根不能住人。
到如今,因为要办婚仪,承蒙陛下开恩,才勉强拨了银钱,修缮一番。但婚期定得急、银钱拨得少,说修缮,也就只做了表面功夫。
坑坑洼洼的地面是抹平了,后院里的花草树木,却还都萎靡不振、要死不活的,可知敷衍。
绿芽看着,叹息了一路,走回成亲的新房。
这里也是侯府主院,但萧条破败,满挂的红喜字上沾灰又盖雪,横看竖看,也品不出什么喜气。
绿芽忍不住又叹一声,一口气未叹完,就见芳郊拿着帕子,掩着口鼻,咳嗽着出来,把门扇都敞得大开。
她呀一声:“天寒地冻的,那炭火点着又全是烟,怎么开了窗户,可别冻着娘子。”
“冻不死我。”
她话刚说完,就见一个穿着翟衣、头戴钿钗的女子跟在芳郊后面,慢步走出来。
不是旁人,正是明成县主,今日的新嫁娘,梁和滟。
原本障面的扇子早被拿开,露出一张极美的脸——清瘦而白,五官和如今所盛行的柔婉之美迥异,眉眼凌厉凛然,秾艳昳丽至极。婚仪时候,妆容厚重,脸极白,眉乌浓,唇点出赤红的颜色,恨不得把每个新嫁娘都抹成一模一样的白面馒头,但同样的妆容落在她脸上,却愈发显出一种锋芒毕露的美艳。
只是那乌浓的长眉此刻微蹙,手里拿着的扇子也不住扇动,梁和滟冷声道:“我叫她开的,里面的气味太呛了。”
其余地方若说是敷衍了事,那这新房就是用力太过。
墙上地上都新粉刷过,橱柜床榻也都是新打的,才上漆,锃光瓦亮地摆了满屋。
表面功夫因此很过得去,但里面的气味儿也十足呛人。
这屋里本该还有几个陪梁和滟坐着的妇人,但那些人平日里插花熏香,一贯风雅,谁受得了这气味,各自都找借口躲开了。
梁和滟慢慢摇着扇子:“趁前头还未喝完酒,咱们先开窗透透气,散一散里面的气味。”
这是另一件荒唐事。
按说新妇迎进来,总要饮过交杯酒,再放新郎到前厅待客,这群人倒好,直接把定北侯推搡去饮酒了,仿佛怕晚去片刻,就缺他们酒喝一样!
绿芽看一眼里面,说是新房,却空空荡荡,没一点人气,只两根蜡烛,在冷风里瑟瑟摆动,一派萧索之意,哪里像是成亲的样子?
“这…这是成的什么婚,娘子做什么要受这样的委屈!”
想起适才的事情,绿芽眼圈红起来,原本闷头拨弄炭火的芳郊赶她:“娘子成亲的日子,你落什么泪,不许哭!”
梁和滟也低头,看她眼圈泛红的样子:“哪里委屈?”
“我不委屈的。”
她伸手,扯了芳郊腰间的帕子,很耐心地给绿芽擦泪:“你想,这地方虽然看着破烂,但昔年也是仕宦之家的居所,总要比我们赁的小院好。再者,内城里面,‘尺地寸土,与金同价’,何况这样三四进的大院子?就算地方偏僻一些,但这样大,占地这样多,你算一算,要值多少钱?”
绿芽接过那帕子,和芳郊一起目瞪口呆地看梁和滟掰着指头算账。
“而且,咱们不单有这样大一个院子,陛下封我为县主,每月也是有俸禄米粮的。成一场婚,得个大院子,以后还有钱领,怎么能算委屈?”
绿芽被她逗得发笑,仰着头抬手抹眼角:“我…我是觉得,一辈子就一次的事情,竟被弄得这么…不像样子,替娘子难受。”
话一出,芳郊恨不得把她嘴给堵了。
“一辈子就一次?”
梁和滟慢慢重复一遍她话,似笑非笑道:“也未必只这一次。没听说么?那位定北侯是个病秧子,说句话就咳,走两步就喘,偶尔还要吐回血,身虚体弱,未必能和我白头到老,我这辈子到底会有几次,还说不准呢。”
芳郊不晓得怎么接这话。
绿芽动了动嘴皮子,不晓得要讲出些什么不中听的来,芳郊当机立断,把她嘴捂住,拉着她一起去研究那烧起来就烟熏火燎的炭了。
梁和滟的衣服繁琐,没办法和她们一起研究,于是靠在窗边,不讲话,闭着眼沉思,手指搭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拨动。
芳郊和绿芽晓得,她这是又在心里算食肆的进项,那食肆虽然已不缺伙计,但采买支出,还是要梁和滟上心。
两个人讲话的声音小下去,头搭在一起,低声研究怎么叫那个炭火的烟小些。
这样一折腾,天就渐渐黑了下去。
因为那一场大雪,院子里显得很亮堂,月上中天时候,灯笼的光照映下,泛着一层莹莹的光。
梁和滟抬头看看,无月无星,夜黑风高。
不像大喜的日子,像杀人夜。
前院的酒还没喝完,她和芳郊、绿芽都困得打哈欠,除了随着醒酒汤送来的几样点心,三个人到现在都没有怎么吃过东西,等到现在,手脚冰凉,饥肠辘辘。
“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不放新郎官来?”
绿芽跺着脚去廊下张望了片刻,袖着手又跑回屋里,和梁和滟、芳郊一起围着炭盆暖手,听梁和滟低笑:“确实不早了,拢共没来几个人,怎么酒席却喝这样久?”
芳郊踩一脚要接话的绿芽,劳心劳力为梁和滟挽裙摆:“这衣服不好补,娘子小心燎出洞。”
梁和滟很淡定,她伸手摸下最后一块甜糕,比划了下,分成三份,三个人分着吃了。吃完,她伸手摸了摸桌上的醒酒汤。
汤是黄昏时候送来的,冷风吹了几个时辰,早凉透了。
绿芽提议:“这汤有些凉了,定北侯身体不好,喝了怕身子不适,不妨我再叫她们去热一热?”
“不妥。”
梁和滟晓得她是想借这个由头,再要些糕点,但天已黑,路又湿滑,实在不合适。
想了想,她站起身,去床上摸了半天,抓回一把压床的桂圆、花生来:“将就着垫一垫。”
主仆几个姿势不太雅观地围着炭盆,你一个我一个的剥着花生、桂圆,剩下的壳则都顺手埋进炭盆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食肆生意。
花生、桂圆吃到第三把,芳郊拉着梁和滟,不叫她再拿了:“再这样下去,‘早生贵子’就只剩下‘早子’了。”
正说着,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梁和滟反应最快,抓住近前绿芽的袖子,把手上的碎屑在上面擦了擦,拿起蔽膝,拎上扇子,坐回位置。
来的自然是定北侯。
但不是他自己来的,他喝得烂醉,被两三个衣着光鲜的纨绔子弟半拖半拽着进了屋。
诚如梁和滟所说,这场婚宴,来的人不多。
这一下午,这些人致力于灌醉定北侯,此刻,又都推推搡搡,挤在了新房里。
“见过县主!”
“给县主请安——”
原本气味儿就不太好的新房被酒气浸透,梁和滟眉头蹙着,听他们讲些不经的话,间杂几个很不堪的酒嗝儿。
周地新婚,素来有弄新妇的习俗,亦即闹洞房。
虽然这风俗因其恶俗混账,被日渐约束,时至今日,众人动作已经不敢多冒犯,只敢在口头放肆。但讲出来的话,也足够不堪入耳。
梁和滟静默听着,隔半晌,慢慢问:“诸位讲完了吗?陛下赐婚,若误了吉时,大家担当不起吧。”
“是,是,县主说的是。”
其中几个应和着,却还嘻哈笑:“只是侯爷醉成这样,这却扇诗是念不得了,郡主若不嫌弃,不妨我们来代为却扇……”
话说着,一只手就真的伸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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