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和滟的膝盖渐渐缓过来,没有刚刚那么发冷发僵,但小腿依旧不舒服。被茶水濡湿的地方已经被风吹透,快要结冰茬了。
那样湿冷的布与棉絮,泡成一团,裹在腿上,难受至极。
裴行阙垂着眼,盯她裙摆看片刻,伸手解下自己氅衣:“县主把裤腿撩起来,裹上我氅衣吧。”
“你不冷?”
梁和滟惊住,他们这马车,虽然是新的,但也只能做到四面不透风,外面冷,里面也暖和不到哪里去,和那些能在里面烧火煮茶乃至更衣便溺的马车是绝不能比的。
因此,哪怕坐在车里,他们也还裹着氅衣。
裴行阙摇摇头:“楚国居北,冬日严寒,真真切切是滴水成冰,我在那里长大,你们周地的冬日,不算什么,我已习惯了,这样的境况里,不觉太冷。”
梁和滟还要拒绝,他已经把那氅衣递到绿芽怀里:“是干净的。”
他看着梁和滟:“适才说过了,若不是因为与我成婚,县主不会遭受这些。”顿一顿,他指一指她濡湿裙摆:“这样湿上一路,腿会冻伤。侯府的境况,县主今晨也看到了,若真冻伤,一时半会,找不到药来,县主没有受过这样的罪,不要推辞了。”
他那件氅衣,有些破旧,但洗得很干净,摸上去的时候,还带着一点定北侯的体温,他面色如常地掸一掸自己衣摆,要站起身:“我在这里,你们处理起来不方便,我出去等。”
“不行。”
梁和滟微微前倾身子,去扯他袖子,稀里糊涂,握住了他手。
适才走那一路,风吹许久,他手也是凉的,和她的握在一起,仿佛两个冻僵的人凑团在取暖。梁和滟抓着他手指,叹口气:“适才在陛下与长公主面前,已经讲过——我们两个情谊甚笃,彼此相护,原是应当。你把氅衣给我裹腿,外面天寒地冻,我又怎么能让你只穿这些在外面坐着。”
凭他走两步咳几声的身体,大约不必到定北侯府,就能一头从车上栽下去。
裴行阙听见她话,半垂着眼,笑起来,语气轻轻地重复她话:“情谊甚笃,彼此相护……”
梁和滟把那手指放开,抬一抬手,示意裴行阙坐回去:“罢了,已是夫妻。”
她说着,撩起裙摆,在绿芽和芳郊的帮助下扯掉鞋子,要脱袜子的时候,裴行阙转过身去,背对她们三个,不再看这边。
梁和滟扯下袜子,把最里层湿透的里衣堆叠着卷起来,露出小腿。白皙的皮肉已经被冻得发紫,上面还有水痕,只怕再吹拂下去,都要结冰了。绿芽和芳郊看见,啊呀啊呀心疼地念叨好几声,弯下/身,拿着帕子为她把腿上的水擦干,又急急裹上裴行阙的氅衣。
蓬松干燥的氅衣带着定北侯温度,把她小腿密不透风地包裹住,的确比适才温暖许多。
她放下裙摆,重新穿上鞋袜:“侯爷转过来吧。”
裴行阙缓了片刻才转回来,低眉看看她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腿,慢声问:“好点吗?”
梁和滟对他态度也不好太差,点点头,说好多了,两个人就没再有什么话讲,梁和滟回想适才殿里的事情,又想过两天回门去见阿娘时候的安排,想来想去,突然想到梁韶光。
她抬头,注视着裴行阙,好半晌:“我有件事情,想问侯爷。”
“嗯?”
裴侯爷伸一伸手,示意她直说。
梁和滟皱着眉头,很认真地问:“侯爷与容清长公主,有什么旧怨吗?我看她处处刁难我和侯爷,似乎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但我自认这些年没有什么机会得罪她,想来想去——”
她仰头,看裴行阙,剩下的意思不言而喻。
裴行阙愣了愣,慢慢道:“我加冠前,容清殿下,曾遣人询问,问我是否愿意,做她……”
接下来的话于她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她看一眼梁和滟,又看芳郊和绿芽,好半晌,他垂下眼,注视着自己手,稠密的睫毛压低,发出一点嘲弄的轻笑:“是否愿意,做她面首。”
“啊。”
梁和滟想起今天殿上梁韶光那个勃然大怒的样子,第一反应是:“怪道她当时气成这个样子。”
她盯着裴行阙,细细看他,的确是生得很好,哪怕这些年一饮一食、穿衣住行都苛待,也没妨碍他长出清隽贵气的样子——皮相骨相都显出一种锋利凛丽的薄与瘦,脸冷白,眉乌浓,双眼皮的痕迹深而精致,眼皮总半垂着,挡住大半黑亮眸光,下面鼻梁秀挺,唇薄而微抿,是整个周地都难得一见的好相貌。
梁韶光会看上他,倒不奇怪。
裴行阙任她看着,没多大反应,也没对这事情再过多评价。
他这个人深谙说多错多的道理,对脸面、尊严也毫不看重——在有些人看来这的确算是懦弱,但形势所迫,似乎也不得不这样。
梁和滟搞明白了这个事情,简单想了想,转而又去想自己的事情了。
原本她就忙,如今没来由被赐婚,千头万绪堆在跟前,她就更忙,尤其当头第一件,就是在他们两个下一次发俸禄前,把那群吃白饭的人给赶出去。
她适才插话,在皇帝面前把那醒酒汤的事情掐头去尾、春秋笔法地讲了,帝王稀里糊涂应下她要好好管教下人的话,是讨了鸡毛当令箭。虽然不很中用,但也足够做一篇文章,回去杀鸡儆猴,把那群人震慑住,未来总能中点用。
她这么想着,很快到了府里,腿上裹着氅衣不好走动,她把那氅衣解下来,递还给裴行阙。
绿芽要去拿新衣服来马车上,叫她替换,梁和滟想着来回走动,也是麻烦,干脆把湿衣卷下去,直接下了马车。
偌大的定北侯府里,依旧是一派萧条的样子,几个人坐在廊下,嗑瓜子,说闲话,几把扫帚在腿边东倒西歪放着。
裴行阙看一眼那几个人,把氅衣重新搭上肩头,看向梁和滟。
梁和滟也正看着那些人:“我适才在陛下面前说,会好好整治下面人,但这侯府,毕竟是侯爷住这么多年的,这事情,还是要问一问侯爷的意思。”
“他们的确误事,我有心无力许多年,县主若要整治,放手做就行。”
裴行阙点点头:“县主有没有什么别的安排,若没有,我去收拾东西,回前院。”
这是他们今天早上说的话,但今日谢恩时候,她对着梁韶光把话说成那样,若今晚就分房睡,似乎是将把柄往人手里送,她看着裴行阙,略沉吟:“侯爷一起回去吧,这事情,等等再商量商量。”
她抬一抬手,示意他一起往两个人新房去。冻僵的腿已经回温,虽然贴着那湿衣依旧难受,却也好过适才从里到外都被冻透时的感受,走起路来没有那么艰难,她摇摇头,示意芳郊和绿芽不必再扶她,和裴行阙比肩走着,继续道:“今晨原本是说了要分房睡,但陛下既然问起圆房的事,回来我们就不在一处休憩,似乎有些不好。”
裴行阙偏头看她,慢慢问:“所以呢,县主准备要和我圆房吗?”
他对人讲话,没有这样直接的时候,此刻却说得毫不遮掩,梁和滟一时愣住,不知怎么作答。
说实在的,如今她是裴行阙的妻子,倘若他要求圆房而她拒绝,落在旁人议论里,也是她理亏。
但她原本就对这婚事毫无期待,又因为帝王、梁韶光等人刻意的手段,叫本该喜庆、热闹的婚仪变得乱七八糟,全然成了折辱她和定北侯的手段。一直到现在,梁和滟都还没有自己已经成亲、和眼前人已是夫妻的明确认知。
她对这位定北侯,更像是平日里生意往来、互相算计的东家主顾,而非至亲至疏的夫妻。
她连和他同床的事情都还没有适应。
更不要说,圆房。
“不然,县主准备怎样给宫里交代?”
裴行阙偏了偏头,视线低下去,凝视着她脸色的变化,笑了笑。
“我都可以。我晓得我自己的身份和处境,也知道县主嫁我,很委屈。我们明里是夫妻,暗处里,县主说了算,我听你的,都可以,我都无所谓。”
他站在风口处,因为个子高,把梁和滟整个挡住了。她仰头看他的时候,只看见他发丝、氅衣被风轻轻吹动,说出的话怅然无比。而他永远是那个神情,似笑非笑的,温和客套,姿态低低摆着,不去违逆任何人。
和这院子一样萧条又凄凉,叫人觉得……
很可怜。
这念头来得没头没脑,在梁和滟脑海里一闪就过,她看着他,不可避免地看见他氅衣,有些心虚。
梁和滟自认绝不曾像旁人那样轻视蔑视他,也晓得他的身不由己、无能为力。但连她自己都不敢担保,她没有因为赐婚的事情迁怒这个人,以至于对他有些偏见。
她跟上他:“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知道,所以县主要怎么解决圆房的事情?”
裴行阙往前走着,步子不太快,梁和滟也放慢步子跟他走。
她一边走,一边说:“我和侯爷究竟有没有圆房,宫里人查验的手段,其实也只在于喜帕有无沾血而已。今日你我依旧同寝,到明日,无论用什么法子,有一方带血的帕子可以交上去,这事情就算敷衍过去了。”
“那帕子上不是只有血……”
裴行阙话说到一半,看一眼她,叹一声,很无可奈何的样子,对着梁和滟望来的视线,剩下那一半话,怎么也没讲下去。
他偏过头,咳一声:“这事情稍后再说,先快些回屋罢——县主腿还冷吗?”
梁和滟微微弯腰,摸了摸自己膝盖:“尚有一些,但好多了,可以忍受,多谢侯爷的氅衣。”
“那也还是要快一些。”
裴行阙唇微微抿起,笑一笑,撩开氅衣,把自己膝盖处指给她看。
他今日穿玄色衣裳,因而水打湿后并不明显,要他指明了,梁和滟才发觉,他衣摆上,也有着隐隐约约的水痕——所以他为了叫她保暖,湿着衣摆,没穿大氅,冻了一路。
他微笑,说得稀松平常:“我腿冷得有些厉害,快要支撑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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