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入宫门,停住,卫期也下马,站在马车边,等里面人出来。
裴行阙先下马车,他从冗杂思绪里理出一点神智,瞥一眼卫期,转身,抬手,去扶梁和滟,卫期看他一眼,微微抿起唇,后撤一步,让出空间给他们。
他站在一边,为他们引路:“今日没有大朝会,使臣尚未正式拜见陛下,故而陛下暂不见他,此次是使臣求请见定北侯,陛下特准了,叫太子在东宫接见。”
太子。
还是没躲过太子,梁和滟皱起眉,裴行阙则不太在意地抬抬眼,淡淡讲,知道了。
卫期一路指引,带他们往东宫去,太子梁行谨早就等在那里,几个鸿胪寺的官员陪在一侧,还有个面生的高个子男人,身后跟着几个侍者,穿着的衣裳服色和旁人有所不同。
他眉骨很高,棱角分明,微微低头的时候,侧脸有点像裴行阙,听见动静,抬头看过来,在裴行阙脸上略一滞,露出个热络的笑来:“殿下!”
在这里,会这样称呼裴行阙的,只有楚国使臣了。
只是这称呼对他而言,似乎太陌生,他抬抬眼,过了片刻,才抬头,看向那使臣,微蹙着眉,凝视半晌,低声试探问一声:“舅舅?”
那使臣很惊喜的模样:“殿下当年离楚之时,才不及十岁,没想到您还记得臣。”
首座的梁行谨似笑非笑地拨着手腕上的佛珠:“定北侯久不见故乡人,如今一见,还是自己亲舅舅,想来也足解思乡之情。”
他抬抬手,叫众人坐下:“卫少卿辛苦了,也坐吧。卫将军身边送了家书来,说起绥宁姑姑的身体,父皇担心,让我稍后仔细问一问你,看看是怎么回事。”
侍者搬来椅子,裴行阙坐得最靠前,梁和滟坐他身侧,和他却隔了些距离,反倒是被安排得与卫期有些近。她皱眉,略一拨那椅子,不动声色地落座,半点话也没和卫期讲,只低头喝茶。
但就算这样,梁行谨也还是没放过她:“明成啊——”
他指一指他,看向那使臣:“那是定北侯新娶的夫人,是我四皇叔的独女,新封的明成县主。”
她搁下杯子,抬头,两个人遥遥对视,带出一点针锋相对的意味。
梁和滟从来就不喜欢这位堂兄,他暴戾、残忍,虽然外表俊秀,却败絮其中。
她第一次听人讲阿娘的闲话,就是出自他口中,讲得污秽不堪,指着她,说一些不堪入耳的话:“我和你父亲,同吮一只……”
后面的话她记不清了。
她那时候才四五岁,听不懂,只是晓得这不是什么好话,他话讲到一半,就扑上去,龇牙咧嘴跟他打架,被打得眼尾青紫,乳牙都掉了好几颗,最后被人拉扯着抱回去的时候,鼻子里还流着血。
阿娘问及她身边人,究竟是怎么回事的时候,那话被她当时的侍女学给了阿娘听。阿娘听完,脸色白了半晌,最后凄惨至极地笑,一边笑,一边还顺着她脊背,声音打颤地说没事。
当晚,阿娘悬梁自缢,被人救下的时候,脖颈被勒得青紫欲折。
她听见神智昏昏的阿娘还喃喃重复那句不堪的话,再后来,她看向梁和滟的时候,目光沉痛又愧疚,她揽着梁和滟,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低泣:“滟滟,是阿娘的身份,叫你难堪。”
梁和滟从此和梁行谨哪哪儿都不对付,两个人针锋相对,见面就打架。梁行谨身份远高于她,身边跟一群人溜须拍马,她像牙尖齿利的小兽,虽然能制住她,也免不了叫她挠上两下,咬上几口,难受许多天。
梁行谨看着她,笑:“许久不见,你阿娘近来身体如何?”
“不劳殿下挂心,我阿娘一切都好。”
梁和滟手垂下去,抓着衣摆,狠狠绞着,脸上硬绷出一点笑。
梁行谨转着那檀香珠,打量她勉强收起一身刺的样子,身子微微前倾:“毕竟曾是我乳母,我出生时候,还饮过她乳汁的,不挂心问候,怎么行?不过明成你——倒是学乖不少。”
梁和滟只觉胸口闷着恶气,她唇紧抿到发白,袖下的手哆嗦着,半晌都讲不出什么应承的话来,满屋人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听见那几个鸿胪寺的官员和几位内侍交头接耳讲了几句不知什么,然后这群人纷纷掩唇,讥诮轻笑一声。
若这笑声朝她,梁和滟绝不在意,但这些人中伤着的,是她阿娘。
她想得出,今日之后,这些事情、这些话该如何遍传京中,何况,对面还坐着楚国人。
是她颈后逆鳞。
她听见卫期轻轻的咳嗽声,抬眼看去,红衣玉带的少卿大人一手握着笏板,另一手抵在唇边,慢慢咳一声。
他抬头,看向她,几不可查地摇头。
像许多年前,他跟在她身后,拦阻她和这些人发生冲突时候一样。
只是,他从没真的拦住过她。
像此刻。
梁和滟看着梁行谨的笑脸,恼恨至极,舌尖抵着牙齿,抑制着即将脱口而出的恶言恶语:“殿下——”
话未讲完,她两边手腕都被人握住。
裴行阙转过身,探过身子,抓住她手腕,他手微凉,紧紧握住她的,示指微曲,轻敲她手腕:“县主。”
另一侧,广袖长桌遮掩,卫期手也伸出,隔着衣服,攥紧她手,在她视线掠过的时候,摇头,手指抵过唇,示意她噤声。
他偏头,扫过裴行阙在人前坦然握来的手,指节隔衣服扫过梁和滟手背,缓缓收回,从头到尾,仿佛都只是这事的旁观者。
梁和滟深吸一口气,从恼怒的情绪里回过神,她尽力和缓声调:“殿下关怀之意,我一定代为转达。”
她低下头,她极清瘦,弯下颈子的时候,椎骨抵着皮肉,显出囫囵的线条,仿佛是被生生挫平磨钝的尖刺与棱角。
裴行阙还保持着回身握她手的动作,脸半垂,在众人探究视线里露出个寡淡至极的笑脸来。
梁行谨饶有兴致看他们:“定北侯——”
他一字一顿地叫裴行阙,生怕那使者听不清一样,他扯着唇角:“我听闻,你与明成成婚日久,还没圆房,是怎么回事?”
他笑,毫不遮掩地指裴行阙:“你若真如人说的那样,哪里不好,如今就在宫中,可千万不要讳疾忌医,到时候延误病机,落下什么大病根,耽误明成一辈子,可就不好了。”
他说着,指那使臣:“可巧呢,你舅舅也在,你也正好问问,看是否是你家中长辈们曾害过的病,这些东西,有家学遗传也说不准。”
这样的话,毫不避讳地当着人面讲出来,和市井里那些直白粗俗的话一样叫人作呕,梁和滟听得难捱,偏过头去,不看这群似笑非笑,眼神交汇,欲盖弥彰,想着些腌臜事的男人。
“谢太子关怀。”
裴行阙脸上不见什么恼怒的神色,他微微低头,似乎是看了看梁和滟的神色,确定无虞后,轻拍一下她腕,收回手,坐在位子上,不接后面的话,只静默无比坐在那里,任人奚落、调侃。
梁行谨一拳打在棉花上,软绵绵,没后劲儿,怪没意思的,他也兴致已尽,捻着一粒佛珠:“使臣一定要见定北侯,是为什么?”
那使臣站起来:“一是听闻殿下新婚燕尔,陛下、皇后很上心,要我亲自来看一看,送上贺礼给殿下与皇子妃,再者,是……”
他话讲到一半,略停了下,笑道:“皇后娘娘近来多病,极为思念殿下——”
梁和滟已经偏过脸,看裴行阙,她看着他眼睛亮过一瞬,抬头看向那正说话的楚使,唇抿着,神色平常地看向他,按在膝上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梁行谨也看过来,唇角带点轻蔑的笑。
那使臣微微低头:“娘娘也晓得,殿下在周,事关两国邦交,不能轻易离开。因此,嘱咐我来看看殿下如今长成什么样子了,到回去,画给她看。此外,娘娘还想要殿下一缕头发,几件旧衣,作为念想。”
“原来是要一缕头发,几件旧衣啊。”
裴行阙脸色一瞬黯淡。
他目光沉落下去,黑得折不出一丝光线,他低低重复一遍这话,连着笑了好几声,唇微微动了动,好几次扯着唇角要笑,又放平,适才还遮掩不住期待的脸上一片空白,似乎短暂地不晓得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应对眼前场面。
隔一瞬,他才如常抬头,又变成那个逆来顺受的楚国质子:“是我不孝,母后抱病,我不能尽孝床前,还要劳母后挂牵。”
梁行谨似笑非笑地摩挲着下颌,佛珠穿绕他指间,轻撞有声:“一缕头发么,这好办——拿剪子来,在这里铰了就成,使臣还能挑一挑,看具体要哪一缕。至于旧衣么……”
他笑:“我看定北侯身上穿得这件,就好的很,到时候浣洗一遍,交给使臣,带回去罢。”
裴行阙身上穿得这一件,是周地官服。
送一件周地官服回去,给皇后做念想,这是想表达什么?
羞辱当前,一直维持着神色从容的使臣都脸色略变,只裴行阙还一切如旧,他抬起脸:“殿下安排就好——舅舅,母后只要这些,也用不着别的东西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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