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梁和滟退后一步, 盯着李臻绯。
他晒黑了一些,个子似乎也长高了,只是, 梁和滟比量了比量,觉得他似乎是要比裴行阙矮一些。
“府里堆了一些药材, 想问你收不收。”
她没跟他废话, 一边淡淡开口,一边侧过身去,让开一步, 叫他开门。
李臻绯一边掏钥匙, 一边笑, 语气委屈:“我才回来, 姐姐就登门。我还以为是姐姐想我了呢, 原本正和人闲聊, 听说姐姐你来, 急得我一路跑着回来的, 就怕和姐姐错过了, 结果姐姐开口就是生意。”
他开了锁,却没急着推门, 一只手撑在门上:“姐姐也不问问我这段时间去哪里了?咱们可是旧交情,姐姐好几个月没见我,一句场面话也不说, 好薄情。”
梁和滟瞥他一眼, 语气寡淡:“跟你是旧交情,才不讲场面话——我成亲了, 讲话放尊重些。”
“姐姐还说自己成亲了,我回来才一天, 关于你夫君的风言风语,就听了满耳朵——姐姐那夫君,真如传言里所说吗?若果然,我这里倒是有些对症的药。不过,依我看,姐姐也不要这么麻烦,夫君不得用,换一个就好了嘛。”
他一边讲着满嘴的胡言乱语,一边推开门,请梁和滟进去,芳郊和绿芽看清里面,都低低“啊”一声,梁和滟也挑了眉头。
李臻绯会做生意,她是晓得的,只是没想到,几个月没见,他竟然富贵至此,屋里堆满了没来得及收拾的各色香料,单龙涎香就装了满满几匣子,更别提摆了满桌的寻常绸缎珠宝。
梁和滟从来不爱打听事情,也不喜欢多管闲事,虽然惊讶,但也就只看了一眼,不讲话,也没多问。
李臻绯随意至极地把一匣子珍宝堆到地上,请她和芳郊、绿芽坐了:“姐姐喝茶,两位姑娘喝茶。”
俏皮话讲完,就开始谈生意了,梁和滟递过芳郊、绿芽她们两个整理的单子:“这是那些药材的名录,不晓得你还收不收,如今的价格又开到多少。”
李臻绯翻开看:“若真如这上面写的,倒值不少钱,只是我要先看一看东西。”
这事情合情合理,梁和滟点点头:“东西就堆在我府上库房里,你过去看,或是我叫人给你送来,都可以。”
“有登门拜访姐姐的机会,我自然不会错过,姐姐何时有空,我到时候携礼登门去拜访。”
顿一顿,他凑过来:“不过,我这里有个别的门路,不知道姐姐愿意走不走,先透露给姐姐,叫你听听。”
他压低语气,作出神秘的样子:“我这几个月,走了一趟海路,把我从前堆的一些货物,卖去了番邦之地。那些地方这些东西奇缺,因此很喜欢咱们的货物,瓷器、绸缎之类很是畅销,所挣的金银么,我还没来得及换钱去,都堆在这了,姐姐也看见了的。仔细算来,那些东西的所盈之利,是周地的十倍不止,就算除去一路上的花销,也是很大一笔银钱。”
梁和滟对其他闲事不太上心,对赚钱的事情就不一样了,她手臂支在桌上,注视着他,认认真真听他继续讲:“只是这样的事情,风险也大,稍有不慎,就会血本无归,乃至搭上性命。我不日就要再次出海,姐姐若信得过我,这批药材不妨寄在我船上卖,到时候的盈利,我与姐姐二八分,姐姐看如何?”
与他相处这几年,梁和滟晓得他人品,知道他还算信得过,也知道,做生意总是有风险的。
只是……
梁和滟摇摇头:“我一时还不能给你一个准话,这些药材若是我一个人的,这风险我自然敢冒。但这些药材是楚国皇帝赏赐的所谓新婚贺礼,非我一人独有,我得回去问一问我夫君的意思。你若能等,我去问他,若不能,那便按从前价格,请你把这些药材收了吧。”
“姐姐如今成了亲,倒没以前杀伐决断了,真是被绊住步子了。”
李臻绯捏着手里那玉坠子,似笑非笑,又有些个阴阳怪气地讲。
梁和滟瞥他一眼:“你别激我,你既然说和我是旧交情,那该晓得我不吃这一套。”
她年轻的时候,性子爆,被人一激就恼,因此吃了许多亏,如今被世事磨砺多年,早没那么多棱角。
若这批药材是单独赏给她的,她自然随意处置,但里面少说有裴行阙的一份,若真亏得血本无归,那就不太合适了。
“好啦,姐姐若要问,就去问吧,你我的交情,我难道还等不起你吗?”
李臻绯脸上的笑收起,人正经了些,微微前倾身子,看着梁和滟,语气认真,又似乎话里有话。
梁和滟没察觉他还有什么别的意思,只道:“那好,等你有空,便去定北侯府看一看货色,我也问问定北侯,看看他的意思。”
“不用等等,我现在就有空。”
李臻绯往后一仰身子,轻轻一笑:“姐姐方便我现在去吗?这事情,要不要也跟你夫君商量商量?”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梁和滟听出他是在讽刺自己上面的话,但是懒得跟他生气争执,点头应允:“既如此,那我们现在去看看。”
李臻绯摇头:“才不呢——我回来没两天,风尘仆仆、灰头土脸的,连衣服都是旧样式了,穿着怪不好看的。等我那件新衣裳做出来,我再去姐姐府里拜访。”
梁和滟弄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只觉得他出去一趟,多了好多怪言怪语,皱眉点了点头,起身要走,李臻绯忽然抛出手里玉坠:“给姐姐的。”
有东西迎面甩过来,梁和滟下意识接住,原本以为要坠地,握住了才发现,另一端还被李臻绯抓在手里,见她拿稳了,他才松手,露出个松泛的笑来。
“这是什么?”
梁和滟皱眉不解,李臻绯轻轻一笑:“在番邦看见的,说是能保平安,就买来给姐姐了——不是给你的成亲礼,是送你的,不为旁的什么缘由。”
他今天一言一行都怪怪的,这玉坠也是,梁和滟不收,要放下,却被他推出去:“几文钱的小玩意儿,不值得这么推让,姐姐拿着吧——你若觉得没由头,那就…算是给你成亲的礼好了。”
梁和滟没奈何,被他硬塞着把那玉坠握住。
没磨平的棱角硌在掌心,有些钝钝的疼。
芳郊和绿芽都好奇,上了马车后,接过来拿着细看。的确是番邦的东西,是没见过的材料质地,泛着莹莹的光,只是雕琢得实在不是很细致,样子也奇怪。上面雕着的花纹,都是寻常没见过的,但看得出是好意头,绿芽拿起来,对着光打量了打量,幽绿幽绿的,还算通透。
“这个李小郎君,如今是越来越怪里怪气的了。”
梁和滟点点头,算是附和这话,但也没多想多管。
她心里,正事更重要,此刻正算着李臻绯说得海运这条路子——的确划算,而且二八分,比之寻常的三七乃至四六,他是让了许多利给自己的。
但其中风险也不小,尤其还是药材,若是路途里霉坏或是船只出事,那就是血本无归了。
回到府里,梁和滟捏着算盘,把这些一一分析给了裴行阙听。
后者静静听着,偶尔发问,适时点头:“我不太懂做生意的这些事情,但是听着盈利的面要比亏钱的面大一些,县主没有立即答应,不像县主的性格。”
“虽然是如此,但到底有亏钱的风险,没有直接把药材卖了换钱来得妥当。到底是赏给侯爷和我的东西,不是给我一个人的,我不好擅专,所以问问。”
裴行阙点点头:“县主想做什么,做就是了,我不是冒不起险的人。”
他话说着,抬眼看了看梁和滟捏在指尖的那个玉坠子:“县主拿了什么,新买的饰品吗?”
“瞧着倒是很别致。”
“倒卖药物那小郎君送的,说是番邦淘弄来的,给我的成婚礼——他这一遭回来,说话做事,都有些怪,不晓得是怎么了,大约人长大,有主意了。”
梁和滟递到裴行阙手边,给他看。
裴行阙捏着那玉坠,摩挲一下上面的花纹,乌沉的眸光闪动,眼睫压下,没多评价,只笑了笑,问起另一件事情:“县主适才说,他过几日,要来府上看那些药材吗?”
“是。”
梁和滟点头,语气随意:“他要来看看那药的成色,原本说今天来的,他讲新衣服没做好云云,说等过两天,休整好了再来。”
裴行阙脸上不动声色,捏着那玉坠的指节却微微发白,似笑非笑的:“是么?”
“说来饰品,有个东西还给县主。”
他从枕侧拿出个绢帕包的东西来,递给梁和滟:“是那日摔松散了的珠钗,我翻着书,学着修了修,不太好看。”
梁和滟看见那珠钗,就又想起那日的事情,想起他手心的血痕,蹭在她身上、胸前的血迹,以及他把那血迹吻去时候唇的温度——他唇该是温热的,然而那一日她烧灼太过,肌肤滚烫,于是只觉微凉,被吻一下,就敏感得轻颤。
这珠钗那时候摔在地上,上面的珠松散,稍一动就滑动,像他正抚的那颗。
梁和滟眼垂下,思绪纷杂,一时间把那玉坠抛之脑后,满脑子全是被裴行阙修好的这支钗。
“多谢侯爷——侯爷手上的伤怎么样了?”
梁和滟看见这簪子才想起他掌心还受了伤,客套开口询问,裴行阙则摊开手,给她看,结的血痂已经脱落,只是或多或少留了一些浅淡的疤痕,在他本就错乱繁杂的掌纹上。
像他这本就潦草的命途上,横添数笔变数。
季春雨纷纷。
很快便是清明,有人踏青,有人上坟,有欢声笑语,也有哭声欲断魂。
梁和滟陪阿娘给父亲烧了纸——皇陵路远,没办法亲自去拜祭,因此只好在家里,遥对着父亲画像,静默烧一盆纸钱。
阿娘的神色比往年平静许多,人死如灯灭,留下的人再悲伤,这情绪也会被冲淡,哪怕从前爱得多难舍难分、乃至冒天下之大不韪——人总要活下去,不能总沉浸过去里,人来人往,都是寻常事。
火光映在方清槐脸上,她摇头叹气:“有时候想想,倘若当年,你爹爹没有去争那个位置,今日也许他还在,我们一家人,该是去踏青游乐的。”
她握梁和滟的手指,准确无误地摸到她指节上的茧子:“滟滟,你过的,也不该是今天这样的日子。
也不会被嫁给楚国质子,整日里担惊受怕、如履薄冰。
然而往事已矣,许多事情,多说也是无用。
梁和滟垂着眼,语气低沉,静静讲一些大逆不道的话:“当年,也不是父亲自己非要去争那个位子的。陛下不争气,先帝一手抬举父亲,要他与皇帝分庭抗礼,父亲就算没有争的心思,也被鼓动起来了,更何况,先帝那样的恩眷之下,父亲就是不争,也由不得他自己的。”
她记事早,许多事情当时看不明白,只晓得生母身份卑微、艰难度日的父亲的生活也忽然开始花团锦簇起来,连一贯俭省的阿娘,鬓边都多了许多支光华灿灿的簪钗。奉承她的人也多起来,每日捧甜丝丝的糕点给她——太甜了,吃到最后,嘴里发苦,她还没换完的乳牙也都蛀坏,腰在嘴里,痛得酸软。
于她而言,关于这段往事,最直观的回忆,似乎就是无休止的牙痛,与被糕点甜腻到吃不下的滋味。
和父亲夤夜晚归时候,满身的酒气。
等到后来,如今的皇帝稳坐中宫,先帝对父亲屡遭弹压,父亲靠在母亲身边,苦闷地询问:“为什么呢?我做得并不差,怎么父皇忽然就不喜欢我了呢?”
那时候的梁和滟还是读不懂太多的事情,但从母亲哀伤的视线和重新凋敝的境遇里,她逐渐明白了什么叫捧杀。
先帝的长子,如今的陛下,当年不够争气,是一把不够锋利的刀,太需要一块磨刀石去打磨他。于是先帝最不受待见的小儿子、她的父亲被选中,叫东宫很是过了一段郁卒日子。从此梁行谨看她,眼里总带着怨毒的气息,怨她父亲,也恨人及骨地怨她。
父亲最后输得一败涂地,她和母亲,也落到了这样的境遇。
可父亲似乎从一开始就没得选。
梁和滟记得,小时候,父亲原本准备推辞差事,来陪她和母亲,然而他头发花白的师父叩开殿门,苦口婆心劝他去争一争,无数人因为先帝的安排和调动,成为他幕僚,最后又被新帝作为靶子,铲除立威。
生在皇室,本就亲缘淡薄,再摊上先帝那样的父亲,命数如何,哪里是由得了自己的呢?
梁和滟神情淡淡,语气冷漠。
方清槐未曾想她会讲这样的话,太突兀,突兀到她来不及反应与拦阻,等她讲完了,才下意识回顾四周,小心翼翼确认无人偷听。
然后,她才摇头握住她手:“慎言!滟滟,这样的话,你以后一定少讲…不,你绝不能再讲!这些话,若叫人听去,传到陛下或是谁那里,那……”
梁和滟垂了垂眼,把适才一直拱她手腕的喜圆抱在怀里,捋了把喜圆毛,答应着:“晓得了,阿娘别担心,我有分寸的。”
方清槐摇摇头,叹口气:“对了,听闻定北侯病了,怎么样了?哎,这孩子,怎么成天三灾六病的。”
裴行阙的确三灾六病的,只是不是天灾,是人祸。
“他是一点小毛病,快好了,阿娘别担心。”
梁和滟回到府里的时候,裴行阙也正烧纸钱。
他眉目低垂,病容犹在,揽着被子,坐在火盆边,不讲话,只抿着唇,静静地,把元宝一个接一个地放进火盆里,有时候偶尔火舌燎起,似乎是烧灼到了他手指,他也只是指节微屈,没有太大反应。
仿佛不怕痛。
仿佛连这个也习惯了。
梁和滟看着他,想起今日和阿娘讲话时候,对父亲当年事情的感悟来。
生在皇家,身不由己,但他们这些人,不须劳作,就能吃饱饭、穿暖衣,涉入这样的争斗里,实在也是怨不得什么的。就像许多皇子皇女,感伤命不由人,不如生在乡野村夫家,可乡野村夫的孩子,难道不是更不由人吗?
他们每日辛苦劳作,果腹尚难,若遇上灾年,连孩子都可以卖掉换口粮。
人人都有不容易,各人都有各人的命数与辛苦。
可,裴行阙又该怎么算呢?
他是楚国皇室嫡长子,却只享过短短十年福气,然后便被送来这里,受寒受冻,孤苦无依,他又该怎么算呢?
梁和滟看着他样子,想,定北侯,实在有些可怜。
裴行阙不晓得梁和滟看着他的侧影想到这许多,听到梁和滟进门的动静,他抬头看过来,脸颊映在火光里,明明是暖光,却叫人品出冷清来,仿佛一渥将融的雪,正滴水的冰:“县主回来了。”
他露出个笑。
梁和滟颔首,坐在他身边,也拿了个元宝,放进火盆里。
她对裴行阙的过往生平,不很在意,更不要说那个与她素未谋面的老太监,因此没有多话,只是静静坐在那里,歇神。
“母亲还好吗?”
“阿娘一切都好,还问候了侯爷的身体——侯爷准备什么时候好起来?已经许久了,那药的事情也差不多要过去了。”
梁和滟有些困倦,半垂着头,静静盯着那盆火,说。
裴行阙又捏了两个金银元宝在那火盆里,火苗上涨,把那元宝一点点吞噬了,金银纸的光芒黯淡,最后化成一捧飞灰。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要好起来,太快总不行,且先徐徐图之吧…县主?”
他仰头,看梁和滟,才发觉她已经睡着了。
他压低了声音,连呼吸声都小心克制,静静端详着她。
近来其实没什么事情,且裴行阙日日“养病”,平日里无事做,因此府内外的一应大小事务,他全都包揽,不必梁和滟费什么心。
只是她不是安心歇着的人,府里没什么牵绊的事情,就一头扎在食肆生意上,整日忙忙碌碌的,不肯稍歇。
裴行阙抬手,指尖的影子轻触她影子,像是真的摸了摸她发丝。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清明很快过去,梁和滟心里那一点因为祭拜父亲而生的不合时宜的感伤情绪也很快淡去,重新开始忙忙碌碌起来。
府里依旧紧锣密鼓的修缮,但裴行阙能下床之后,这活计就不用她操心了。
这一日,裴行阙和她一起看院子里新种的花草的时候,有人来通传,讲来了位李郎君。
是李臻绯。
这日天光和暖,李臻绯快步进来,他高束着发,眉眼舒展,面容英俊,日光金闪闪地照在他衣服上,整个人鲜衣怒马,很有少年意气。
就是比裴行阙要矮上些。
远瞧着还看不出来,等他走近了,便清晰地瞧出分别来,裴行阙低头,笑一声。
他病容犹在,并不精心穿戴,头发梳得随意,只穿一身玄衣,俭朴深沉,露出的皮肤苍白而血色寡淡,只五官极清隽俊秀,虽衣着不伤心,却也叫人挪不开眼。
轻而易举的,就盖过刻意打扮的李臻绯来。
李臻绯原本笑着进来的,抬眼看见他,眉头皱起,随后才露出个有点僵硬的笑来:“姐姐,这就是定北侯了吧?”
他拱手:“侯爷好,一直听人说起您,闻名不如见面,今日终于见到了。”
“姐姐……”
裴行阙微笑着站在梁和滟身边,轻慢地重复一声这称呼,不时轻咳一声,他略低了头,看他:“李小郎君好。前日听你姐姐说起你,还以为已经很老成,不曾想自古英雄出少年,你还这样年轻,却已经能做这么大的生意了。”
他语气淡淡,伴着两三声咳嗽。
“长江后浪推前浪嘛,就是年轻才来日光辉灿烂的。”
李臻绯磨牙,阴恻恻讲。
裴行阙瞥他一眼,也没恼色,只笑着抬了抬眼。
“这里风大又凉,要谈生意也无趣,侯爷要不要先回屋去休息一下?”
梁和滟颇看他一眼,顺手把他身上薄披风的系带系牢,而裴行阙弯腰低头,凑近她,方便她动作,她慢慢讲:“虽然春日里,风还是寒的。”
裴行阙摇头,微笑:“没事,我倒觉得还好,日日躺着,也不透气,不如走一走,看一看。县主不信摸一摸,我手是热的,不觉得风凉的。”
他在李臻绯眼下,极自然递过手指去,梁和滟没觉得这动作有什么,顺手摸了摸,确实一片温热,反正那些药材不是她一个人的,他跟着看看,也好:“侯爷若想跟着,那就一起来吧——库房在这边,你来。”
后面一句话是对李臻绯讲的。
他正捏着衣袖上缀的金珠玩儿,听见叫他,抬头看两人:“姐姐和定北侯,看着倒是恩爱和睦。”
裴行阙笑笑,没讲话,梁和滟心里只正事,没听出他们两个间的暗流涌动,带着李臻绯一路往库房里走。
修缮过裴行阙的书房后,她和裴行阙商量了,接着修缮的就是库房,通风透气又防潮,里面的药材都保管得好好的。
此刻开了盒子,一样样给李臻绯看。
她做生意不作伪,说是什么样的品质就是什么样的,李臻绯翻着看了看,倒是没什么不满意的,跟她议了个大体的价格和一些劳力费用,把细节上的事情说明白了:“品质不算太出挑,但是胜在量大品类多,大约能卖个好价钱,姐姐若放心把这些东西放我船上,我们就拟一份契书,亲兄弟,明算账嘛——”
这也是正常流程,梁和滟点头答应。
李臻绯看着那摆了小半个库房的东西,还是要讲个不讨喜的话出来:“定北侯的父母亲对这婚事倒是省事,这些东西像是平日里应付赏人的,哪像认认真真给儿子准备的礼节。”
这话有些戳人心窝子,裴行阙抬眼,看他一眼,没有答话。
——确实不像。
若是弟弟大婚,母亲会给他也准备这样的贺礼吗?
裴行阙不太在意眼前这个小孩子拙劣的手段,却在他提起自己父母的时候,太过心虚,无力招架。
生意讲完了,李臻绯脸上不正经的神色就又回来,他笑嘻嘻的:“说起成婚贺礼,我也有一份礼,准备了送给定北侯的。”
他们适才谈生意的时候,裴行阙一言未发,只站在梁和滟身边,静静听着,偶尔抬手,接过她拿不住的东西。此刻听见叫自己,疏懒地抬了抬眼:“李小郎君热心。”
他看向梁和滟,不多言语,示意一切她做主。
梁和滟则是皱眉,谈生意到最后,送些礼,要搞好关系,虽是陋俗,但也寻常。只是她和李臻绯之间,并没这些繁文缛节,且看他那一脸笑,一副没安好心的样子:“不必了,不是已经送我玉坠了,再要你的礼,不合适。”
“都是不值钱的小东西,且……”
李臻绯从袖里掏出个小琉璃瓶来,盛着点剔透的液体,显出浓稠的黄,他笑眯眯:“这个东西给旁人都不合适,只有给定北侯,才最对症。”
“这是什么?”
李臻绯笑:“番邦那边买的稀罕东西,说是能滋补调养男子的,我近来听说了些闲话,又见定北侯果然有些弱不禁风的样子,这东西用在侯爷身上,颇合适。”
这话说得就有点太冒犯,梁和滟皱起眉头,觉出他今天的咄咄逼人来,却听裴行阙似笑非笑地开口:“小郎君在海上的时候,大约还没听闻我和县主的婚事,那时候就预备上,大约是原本有别的用途。既然如此,还是自己留着用吧,不要耽误了。”
语气淡淡,面不改色。
他越语气寻常平静,越叫李臻绯恼火,眼抬起,恨恨瞪他,裴行阙神色平和,淡笑着看他。
梁和滟也颔首:“侯爷说得也是,这东西,你给了他也用不到,自己原本准备做什么,就拿去吧。”
她原本的意思,是想讲裴行阙如今的身子用不得这个,反而可能虚不受补,话一出口,就觉歧义,就见裴行阙侧过脸,咳了两声,耳廓泛红。
在她没注意到的角落,裴行阙瞥李臻绯一眼。
神色骄矜。
李臻绯眼瞪了瞪,被搪塞得无话可说,最后只能哼一声,抓着那东西,转身愤愤走了。
梁和滟看着他背影:“从前不见他这样子,怎么如今这么喜怒无常,这生意也不晓得能不能好好做下来。”
裴行阙拍一拍她肩膀:“十七八岁,本就是心性未定的时候,出去见识过一遭,略有浮动,也是寻常。”
“侯爷也才及弱冠没多久,怎么讲话这么老成。”
梁和滟瞥他一眼,只觉得他和李臻绯今天都怪里怪气的:“外面风寒,回去罢。”
不过李臻绯虽然古怪,做事情到底是靠谱的,没几天就拟好了契书,请人来运走了那些药品。
转眼,时近四月,裴行阙的身体逐渐“调养”回来,只是表面上瞧着依旧病弱,常常咳嗽。
他和她商量着搬回前院日子的时候,宫里忽然派了个太医下来。
面白无须的内侍领着太医,笑眯眯地走进来,梁和滟皱眉,看他们,不晓得这次又准备做什么。
裴行阙站在她身边,轻咳着,面色苍白,身子却微侧,半挡在她前面。
那内侍不太恭敬地朝两个人行礼,语气依旧倨傲:“太子殿下派人来,说要给县主请平安脉,看看县主身体如何,也顺便看看,侯爷恢复得怎么样了。”
梁和滟眉头挑起,手翻开,放下,叫人来把:“殿下倒是好心。”
“是呢,殿下最是良善恤下之人。”
那内侍脸不红心不跳地奉承,眼却看着那太医,直勾勾盯着,眼里暗含期待,期待什么?
梁和滟注视他神色,察觉到那太医微不可查地向他摇了摇头时候,他脸上神情顿时一垮。
“怎么,我身子哪里不好吗?”
梁和滟收起手,支着下颌,看两个人神色的变动,似笑非笑地开口:“瞧着中贵人的脸色,有些吓人。”
裴行阙也皱眉,看过去。
那太医回看她一眼,低下头,擦一把头上汗:“怎会,县主身子康健,一切都好。”
说着,又来给裴行阙把脉。
手指轻敲着桌子,梁和滟眉头半蹙,神情冷淡,看这两个人鬼鬼祟祟的举措,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两个人突兀来访,一定没什么好事:“既然我身体康健,怎么这位中贵人还满脸失望?怕我没病不成?”
“奴才怎敢?县主是主子,身体好,该是我们的高兴事,怎么会满脸失望?县主看岔了吧。”
那中贵人陪着不怎么诚挚的笑,跟梁和滟客套两句,又说裴行阙已经快无碍了,敷衍一通,两个人快步出去了。
梁和滟微微偏头,摩挲自己手腕,回头看裴行阙:“侯爷觉得,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裴行阙站起来,走向她,捏住她手腕,手指贴在她脉博上,静静按着,语气平和:“县主觉得呢?”
梁和滟回头,脸颊恰好蹭过他鼻尖,她动作一顿,只觉按着自己手腕的指尖有些滚烫,恍惚又想起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手腕下意识要抽回,被按住,裴行阙抬头看她:“县主怎么了?”
“没事,有些痒。”
她重新把手腕放回去,看裴行阙煞有介事地为自己诊脉,他淡淡开口:“他们似乎是想看一看,县主是否有孕。”
“确实一切都好,脉象稳健,没有什么大毛病。”
梁和滟凑近了:“侯爷懂医吗?”
“会一点点。”
裴行阙摇了摇头:“久病成医而已,县主觉得呢?”
“我和侯爷想得一样,只是还是想不明白,太子好好的,怎么会这么期盼我有孕呢?”
梁和滟想起那内侍失落的神情,指节微动。
她想起一种可能,瞥向裴行阙,舌尖抵着牙齿,欲言又止——太子这么期盼她有孕,只能是因为,她若怀了孩子,对太子来说有利用价值。
流淌着裴行阙血脉的孩子,若能有什么利用价值,那就是要和楚国有关系。
楚国是否出了什么内乱?
她看着裴行阙,他垂眸不语,指尖微微敲在椅子上,若有所思。
东宫里,梁行谨听过下面人的禀报,神情冷滞:“还没喜信?这定北侯,可别真如传言里所说,是个银样镴枪头。”
他捏着佛珠:“看来,那补药还是不能轻易停下啊。”
下头人瑟瑟缩缩跪着,不敢妄动。
梁行谨靠在身后椅子上,拿起新送达的折子,闲闲翻开。
指尖轻扣。
“我倒是不急,只怕定北侯他弟弟,要等不及了。”
梁行谨还在斟酌着如何再名正言顺地把那药送去的时候,定北侯府忽然出了莫大的乱子。
事情发生的时候,梁和滟自己也不在府里,李臻绯不日要出海,一些细节上的事情需与她商议完善。
那天是个不怎么好的天气,阴沉沉的,梁和滟仰头看,很担心会下雨,影响她回去,果然过了午后,一声惊雷,猝不及防炸响耳边。
李臻绯仰头看了看:“春雷响,是好事儿。”
梁和滟瞥他:“五月了,哪里还算什么春雷。”
两个人正说着,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裴行阙身边那个一向惫懒的长随小跑着来找她:“县主,县主!不好了!”
梁和滟才按下手印,新签了几张契书,听见这动静,回头看过去:“怎么了?”
那长随仰头,梁和滟猝不及防瞥见他脸颊上血痕,似乎是刺破了什么大血管,以至于血泼洒出来,才溅了他满脸,再低头,他衣袖上也沾染着大片血污,触目惊心。
她一惊,眉头皱起:“出什么事情了?”
那长随气喘吁吁,气息起伏,过了好久,才把话讲清楚:“侯爷,侯爷在府里遇刺了!”
梁和滟眉头猛地一跳。
第26章
梁和滟适才被李臻绯缠得头疼, 听他碎碎念,没完没了讲:“姐姐,我这次再出海的时候, 你可一定要来送我呀——”
此刻猝不及防听见这样一句话,对着那长随的满脸鲜血, 与他讲出来的话, 都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微微偏头,重复一遍他这话:“被刺杀?”
长随低头:“是…是。”
“人还活着吗?”
梁和滟站起身来,眉头皱起, 问出的话却冷静至极:“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太医来了吗?他伤了哪里?伤得怎么样?”
“已…已经请了医者, 我, 我也不晓得侯爷如何, 我来的时候, 侯爷满身是血, 话都讲不连贯了, 只一直在叫县主的名字。”
那就是人还活着。
她瞥一眼那慌乱的长随, 晓得他这样子, 这会子也问不出来什么,偏头叫芳郊, 又看李臻绯:“我不坐马车,把马卸下来,我骑马回去——李臻绯, 我们多年交情, 劳你帮我为芳郊和绿芽找个马车,送她们去定北侯府…不行, 不能回去,侯爷遇刺, 那侯府此刻未必安全,你叫人送她们两个去我阿娘哪里。你——”
她指着那长随:“去京兆府,报官。”
侯府没什么人护卫着,难保刺杀裴行阙那人不会再回来,等消息传去宫里,再一来一回等人来,不知道要什么时候了,不如先去京兆府,先请了人来护卫府里。
芳郊和绿芽都皱眉:“侯府不安全,娘子一个人回去,我们怎么放心?”
李臻绯也摇头:“不行,我跟你一起。”
“你们去陪阿娘,阿娘一个人,我更不放心。”
说着,又看向李臻绯:“你把自己牵扯进定北侯府的事情干什么,我自己一个人就好,你若想帮我,帮我好好把她们两个送到我阿娘那里,旁的都好,你们两个和我阿娘一定不能有事。”
梁和滟不必想,就晓得侯府现在必然是乱作一团,得回去个人做主心骨。她一边快步往外走,一边思索着,是谁要杀裴行阙?杀他做什么?他平日里那个性子,怎么会与人结仇,就算真的结仇,那也不至于要杀了他。
梁行谨或是皇帝?
不至于,此时不宜兴兵,没来由的,他们不会动裴行阙,他身上能做那么多文章,用刺杀,太不得偿。
那还能有谁?
外头马已备好,梁和滟快步走过去,顺手摸了摸马鬃,安抚了两下马,然后深吸一口气,翻身上去,扬鞭纵马,衣袂翻飞,踏过长街。
山雨欲来,风雨如晦。
裴行阙平日里虽然不招人待见,但毕竟是他国质子,若真死在周都城,还是被刺杀致死,那就正好成了发兵之由。尤其如今的楚国已非十年前可别,强弱之势调换,当初征战的卫将军又年老,真要打起来,周军未必能胜。裴行阙真要出事,来日必然隐患不断,因而太医这次半点不像以前那么怠慢,很快就被请来,和梁和滟一前一后入府。
梁和滟到的时候,裴行阙已经被扶到了床上,地上积着一滩血迹,再往里,一个人侧躺在那里,身影有些熟悉。
梁和滟手里还握着马鞭,看见那尸体,走过去,拿鞭子扣着那人肩头,扳过来。
她看见那张前不久才见过的脸——是当初来给裴行阙看诊,还买了他们库房里堆积药材的那位大夫。
他死不瞑目,眼大睁着,看着床的方向,梁和滟视线下滑,看见他胸口处晕染开一大片血渍。
梁和滟抬手,摸他脖颈,脉搏已绝。
听到裴行阙遇刺的消息一直到现在,梁和滟终于对这听着有些虚妄的事情有了实感。
她站起身,快步往里走去,拨开帘子,就看见裴行阙面无血色地躺在那里。从前清隽的脸上布满细汗,仿佛一块跌碎的玉,往下看,他心口上一寸,赫然插着一把匕首,其他地方也多有伤痕,或深或浅。
他呼吸急促,正断续往外吐血,双眼紧闭,神智似乎已不清醒。
唇半张,正断续呢喃着什么。
梁和滟想起自己成婚时候讲的话来,那时候她讲裴行阙“身虚体弱”,未必能和她白头到老,难道真要一语成谶了吗?
她对裴行阙,没到喜欢的程度,也没有要和他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意思,然而,到底是活生生一条命,若真死了,她免不了叹惋可惜的。
她看一眼,皱着眉,问太医:“侯爷怎么样?”
她甫一出声,床上躺着的人紧闭的眼皮轻轻一颤,裴行阙费力地抬眼,循着声音看向她,眼眸乌沉黯淡,沾着血的手指伸向她,梁和滟不解,把手伸过去,他手晃了晃,似乎已经看不太清她手究竟在哪个位置了,最后摸索着,寻找到她手指,然后试探地握住。
指节相触的下一刻,梁和滟的手指被他牢牢扣住。
“滟滟……”
虚弱至极的一声,带着哭腔:“滟滟——”
声音轻微到,叫梁和滟疑心,他是不是真的要死了。偏偏他手指还极有力,紧紧握着她手指,仿佛溺水的人紧攀浮木的样子。
梁和滟深吸一口气:“怎么了?”
裴行阙眼重新闭上,没再出声,只一行泪顺着脸颊,滚入枕间。
梁和滟抬眼,恰好看见那泪滚落,一时愣住。
太医此刻终于插上话:“万幸那匕首刺得偏了一分,未及要害,只是实在失血过多,定北侯本来就身体不好……”
“所以虽那匕首没伤及要害,但你们也不能保证定北侯活下来?”
梁和滟拎着手里马鞭,撑在床边,眉头皱起:“知道了,尽力医治吧。”
所以究竟是谁要杀裴行阙?
梁和滟百思不得其解。
电光石火间,她想起宫里对她能怀裴行阙孩子的殷切期盼。
手指搭在床柱上,梁和滟眉头皱起,静默沉思着。
楚国皇室,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正想着,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动静,隐约有兵甲声,裴行阙的长随紧随着那声音进来,步履匆匆,脸上的血已干涸,颜色变深,显出可怖狰狞的样子。他喘着粗气:“县主,京兆少尹来了,已经把咱们府围了起来,力求不叫那刺客再回来。京兆尹则已入宫,向陛下面呈此事。”
京兆少尹也跟着进来,他年纪不轻了,跟在长随后面,跑得气喘吁吁的,抬手跟梁和滟致意:“见过县主。”
梁和滟抬了抬眼,看他抬袖子抹汗的样子,垂着眼。
裴行阙身体还好的时候,这些人避之不及,诸多苛待,此刻人命悬一线了,才想起来他有多重要,开始忙前忙后地跑起来:“侯爷这边在诊治,还不能有个准话,你也先别问了——外头躺着的那个,是侯爷从前常用的一位大夫,先抬出去,安置在一边罢……”
京兆少尹看着里头太医手忙脚乱的样子,晓得这会自己这里也是碍事,喏喏答应了,快步走出去,吩咐人去办。
梁和滟点头,想走开些,具体问他些细节,然而手指被裴行阙紧握着,抽不出。
她才一用力,裴行阙的眉头就皱起,开始剧烈咳嗽,血水从他唇间、心口涌出,染红一片。
梁和滟没办法,站在那里,没再动,把那马鞭扔到一边软塌,拉了个椅子给自己,尽量靠得远些,给太医留出救治的空间,只把手伸得长长的,叫裴行阙握着。
“到底怎么回事?”
她手撑着额头,支在腿上,慢声问那长随。
长随深吸一口气:“侯爷近来觉得身体好了些,就想请咱们惯常请的那位大夫来看一看。那…那大夫,带来了位很眼生的药童,讲话也磕磕绊绊的,侯爷当时就觉得不对劲,给我使眼色,叫我离远些,我还没来得及后退几步,就见那药童从药箱里…抽出一把匕首来,迎面就要刺向侯爷。那大夫再没忍住,大叫一声,要跑,那…那刺客,大约是怕惊动旁人,于是先回头,一刀把那大夫攮死了。”
梁和滟垂着眼,静静听着:“然后呢?”
然后裴行阙就躺在这里了。
好在那匕首短,他易于防守,能和那人缠斗,因此到现在还有一口气儿在。
“后来动静传到前院,陆陆续续有人过来看,那人见要暴露,跃上房顶,一个转身,就没踪影了。”
梁和滟撑着头,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半晌,她摆摆手:“好了,我知道了,去洗把脸吧。”
另一头,太医还正忙碌着。
梁和滟想着这事情该如何收场,最后这刺杀的罪名,又要落在谁身上,忽而,裴行阙的手指轻轻动了动,梁和滟下意识回勾住他的,拇指蹭过他指节,才意识到,他手指竟然已经变得冷冰。
她略一怔。
裴行阙的手指抬了抬,在她指节上轻轻一蹭,却没力气再握住她,一触即分,就缓缓滑落。
梁和滟站起身,看向床上躺着的裴行阙。
他脸上血色全无,一直流出的血是止住了,但他身下浸染的血太多,红得刺眼,梁和滟不敢想,那血究竟是止住了,还是流尽了。
从听到裴行阙出事一直到现在,梁和滟一直都冷静至极,因为没什么多余的感情,所以分析得失利弊,个中缘由,直到此刻,她心里终于有一点波动,不是悲伤,是一种莫大的恐慌。
她看着裴行阙,讲话第一次带出点微不可查的颤音:“他还活着吗?”
太医抽出一点精力来回答她:“失血太多,脉象细弱游丝,沉乏无力,滞涩不通…难说。”
窗外又是一声惊雷。
第27章
裴行阙懂一点医理, 如他自己所说的,久病成良医罢了。
他这些年来生过许多次病,受过许多次伤, 也和那大夫打过许多次交道。他从才来这里、楚音未改的时候,就支着头, 看他垂头给自己把脉, 他第一次来时,两鬓犹黑,胡须不长, 一直到现在, 初有老态。
只是他在最开始几年, 从来不敢与裴行阙搭太多话。
裴行阙那时候是个大麻烦, 身份敏感, 皇室不喜, 权贵世家都不敢沾惹, 遑论一个辛苦活着的市井小民。
他从老太监死后, 就一直很懂看人脸色。他晓得这个, 也很感激大夫——他虽然冷淡,但从没坐视不管, 眼看自己病死。
甚至在他提出,要买下那药材的时候,裴行阙恍惚间, 觉出一点温情。
他在那一刻有不切实际的奢望, 以为自己在这里也能活下去,以为在这里, 时间长了,也能攒出些寡淡近乎于无的温情。
直到他又来为他诊脉。
裴行阙抬眼就意识到那个药童的不对劲, 他下意识要收回手,却被牢牢按住。
他抬头,看见一双被恐惧填满的眼睛。
裴行阙没再收回手。
他小心翼翼,不想连累谁,只用眼神示意长随,要他躲开。
一直到那假装药童的杀手抽出匕首,那大夫都紧扣着他手不放,裴行阙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活着真累,干脆就被刺死算了。
只是刀锋划过,要刺入胸口的时候,他还是有一点想梁和滟。
他猛地后撤身子,那大夫都被他拽德一个趔趄。
他为了装病喝过太多伤身的药,此刻步子也虚浮,一只手又被那大夫抓着,躲得有些力不从心,他用另一只手断续拎起几样东西,朝那杀手砸过去,侧身躲开的时候,还不忘顾及扯他的大夫。
他看得出那杀手似乎并不想向他下死手,又有意叫自己看见他的脸,裴行阙一边躲闪,一边想着究竟是谁,这样大动干戈地要杀他。
而那大夫终于撑不住,在那杀手离他们越来越近的时候,猛地把裴行阙往前一推,自己则大叫着要逃出去。
杀手抬了抬脸,手里的匕首抛出,冷刃擦他脸过,刺入那大夫胸口,裴行阙撑着手臂,要站起来的时候,刀锋已经抵上胸口,他抬腿顶住,要把人踹出去,但刀尖已经刺入皮肤,鲜血流淌,他力气被卸下。
他有点无可奈何地想,再晚几天就好了,等他完完全全停了那损耗肌骨的药,再对上这杀手,至少不会这么狼狈。
十岁后几乎再没听过的楚音荡在耳边,依旧熟悉,在那一刻,却叫人齿冷:“殿下挡了二殿下的路,要怪就怪自己命不好罢。”
他唯一同母生的弟弟行五,听他讲起二殿下的时候,一阵恍惚。
直到那匕首又刺入一分,他才后知后觉,想起这所谓二殿下是谁。
父皇曾经讲,要和母亲一生一世一双人,但她有孕后不久,身边的宫女就自荐枕席,而父皇也坦然消受,那宫女不久后封嫔封妃,和母亲一样有孕在身,又一前一后生了皇子,自此压制母亲许多年。
母亲后来常觉得,是因为怀了他,才会叫父皇被人勾引去,因此并不像疼爱弟弟那样疼爱他。
也许说疼爱也太勉强,裴行阙不太愿意承认,但他晓得,母亲其实不怎么喜欢他,对他也不太耐烦——他沉默寡言,并不如那宠妃诞育的二皇子聪慧可人,惹父皇喜爱。
他的长随已经缩在角落里吓得浑身发抖,而他一手抓着那匕首的柄,不叫刺入更深处,一边顺手拎起桌上瓷器,朝身前人头上掼去——甚至还有闲心,去回忆完这一点散碎的旧事。
屋里的打斗声终于引起外面人注意,错乱的脚步声响起,那杀手看他一眼,一跃而去。
手指逐渐冰凉,裴行阙疲惫至极,合眼之前,偏头恰看见那大夫侧倒在地上,抽搐过最后一下。
没了气息。
他曾经以为的一点温情又荡然无存,天地白茫干净,于他而言,仿佛只剩一个梁和滟。
“滟滟……”
他侧脸,吐出一口血,唤。
“滟滟……”
梁和滟站在床边,看裴行阙脸色苍白,呓语不断。
他情况勉强稳定,但胸口的匕首到现在也没人敢拔除,太医们面面相觑,都怕止不住血,担上害死裴行阙的罪责,被当成替罪羊处置。
这群人商量来商量去,最后把她叫来。
“侯爷胸口这匕首,不好再拖,只是我们都…县主沉着冷静,远胜我们,只能请县主协助了。”
梁和滟听着这荒唐的话,看着那些人,下颌绷紧,脸色冷淡,半晌讲不出一句话来,到最后,她慢慢道:“诸位要找替死鬼,话讲明面上就好,都不容易,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只是我没把刀刺人血肉里过,也不晓得该用多大力气,诸位谁叫我先试试,不然待会儿用错了劲,就不好了。”
几个太医垂着脸,不敢看她,梁和滟懒得搭理他们,细细问了要怎么拔除那刀,注意什么,然后吸一口气,伸出手去。
伤口周围已经被大略清理施针,说是阻断了血流,但那刀伤处,却还断续有血洇出,梁和滟低头,恰瞧见,这被刺伤处,和当年伤及他肺腑的地方差不过几寸。
他这一生,真是命犯太岁。
梁和滟垂着眼,静默想。
她伸手握住刀柄,抓住,抬手,尽可能平稳地用力,刀刃在皮肉间划过,她看见裴行阙皱起眉,下一刻,梁和滟深吸一口气,猛地用力。
鲜血泼洒出来,一道长长的血痕掠过她眉眼,她在遮挡眼前的血雾里睁眼,退后两步,手里还握着那匕首:“诸位救不活定北侯,我就真拿这匕首试一试你们了。”
语气冷冰,眉眼带血,她信手擦过,眼神比语气还要凉上三分,锋芒毕露,像手里闪着寒光的刀锋。
裴行阙没听见过这段对话,他只觉得冷,像是要被冻僵了一样,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他初来这里那一年,寒风吹彻的隆冬。
他冷得很。
就这么睡过去吧,不要再继续走下去了。
宫里,皇帝脸色阴沉,手里的东西抬起来就砸向京兆尹:“裴行阙遇刺?京城之中,天子脚下,一个侯爷,在侯府里遇刺?!”
梁行谨站在一旁,手里佛珠数过,低语:“我叫太医过去了,父皇别为这气坏了自己。咱们这边,没缘由要去杀那么个人,若真有人动手,只怕也是和楚国那边有牵连,或干脆就是那边派来的。只要把人查出来,到时候,咱们正好撇得干干净净,还能再借此问罪楚国。”
他伸手,递过一本密折、一封书信,声音更轻:“如今楚后所出嫡子,便只剩他一个。楚国皇子颇多,不乏家世出众的,争斗又狠,只怕此刻都视他如眼中钉,肉中刺。”
“还有一事,父皇,咱们得筹谋起来了。”
他指那书信:“这信几乎是紧随着这密折来,是楚后母家人所写,来问候定北侯的,言语殷切,热络非常,和几个月前来访使臣的态度大相径庭。其中意思,可谓明确,如今楚国穷兵黩武,楚后母家又把持兵权…若来日,胁迫咱们放定北侯归国,那么,咱们就算留不住他,也绝不能叫他与他母亲一脉全然齐心,有夺嫡登位的可能。”
皇帝手指轻扣桌上:“你说得容易,血浓于水啊!”
梁行谨冷冷一笑:“父皇忘了楚后为定北侯配的那一桩婚事了?再血浓于水,只怕也忍不下这事情。不仅要把这事情说给定北侯听,也得叫楚国那边晓得,他已经知道了这事情,这样,双方之间彼此猜忌,各自心怀芥蒂,都不会再全权信任对方,咱们也无后顾之忧。”
皇帝抬眼,瞥他一眼:“你如今在人心一事上,拿捏得倒准。”
梁行谨一愣,自知失言,低头不再多话,负在身后的手却把那盘得温润的佛珠捏紧。
用力到指节发白。
皇帝看向下头的京兆尹:“好好去查——告诉太医们,定北侯死在哪里都成,但不能死在京城里!哪怕用猛药把他身子都毁了也无所谓,至少在查出究竟是谁刺杀他之前,叫他们必须把他命给我续上!”
这一口信兜兜转转,从宫里送到定北侯府,斟酌用药的太医勾抹涂画,终于添上最后一笔。
梁和滟熬了一个大夜,看他们进进出出地医治,裴行阙的脸色却愈发苍白,直到又一个午夜,太医拔下最后一根针,而他胸口忽然剧烈起伏,吐出一口发污的血来。
梁和滟疲惫至极,还是被惊得站起身来:“这是怎么了?”
太医也急急过来把脉,须臾之后,紧皱的眉头展开:“侯爷胸腹内的淤血已被逼出,好好调养,当下命是保住了的。”
他讲话周全,当下命保住了,以后呢?
梁和滟搓了搓指节,也晓得不能强求,抬抬手:“诸位辛苦。”
她撩着帘子,看向床上躺着的人。
裴行阙脸色惨白,眼皮轻颤,睁开的时候,眼神迷茫,黯淡无光,没一分光彩,只在看见她的时候,轻轻动了动,仿佛不太明确,试探性地开口。
“县主?”
他嗓音沙哑,仿佛犹带一点血气。
梁和滟深叹一口气:“裴侯爷,总算是抢回你一条命来。”
裴行阙这一伤,断断续续,养了许久,才终于恢复一些,等梁和滟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入夏近秋,将近九月,李臻绯也已出海,她这次又是没来得及去送他。
那杀手没再回来,五城兵马司满城搜了一月,也没人再找见他,仿佛人间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是侯府里,倒是来了个不速之客。
梁行谨捏着个折子进来,缠绕佛珠的那只手背在身后,一珠珠数过,他似笑非笑,神情阴鸷,看向床上躺着的裴行阙:“定北侯倒是命大——”
裴行阙脸色苍白,还有着深深的疲倦神态,他唇上没血色,此刻半仰着头,缓出一口气息,慢慢问:“劳太子亲自来看我了,恕我不能起身拜见。”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被人刺杀还能侥幸活着,我总要来看看你。”那折子敲在他掌心,指间的佛珠也轻撞有声,仿佛佛前低语,来人脸色却匿在暗光里,像阎罗恶鬼,他带着点若有若无的笑,语气低低的,“况且如今,你的福气是真的要来了——有件事情,旁人讲了,怕掌握不好分寸,刺激到你,只好本宫来说给你听。”
裴行阙神情淡淡,眼垂着,波澜不起:“殿下请讲。”
被梁行谨握了半晌的折子被递过去,裴行阙身边长随抬手下意识要替他接过,却被躲过,梁行谨径直把那折子塞进裴行阙手里:“定北侯的胞弟叫行琛?琛者,宝也,真是好名字,看得出,是个受父母疼爱的孩子。”
裴行阙垂眼,看那奏折。
是一份讣闻。
大约这一位小郡王实在死得太年轻,于是功绩寥寥,几字就写完一生,最后落脚,讲“以病终,年十六”。
“可惜,天不假年,这么备受疼爱的孩子,居然才活了这么大,倒是定北侯,虽然体虚病弱,但却可以大难不死,活到现在。”
握着奏折的手指无意识用力,一直到指节发白,裴行阙有点恍惚,梁行谨的声音分明就在耳边,又远得叫人听不清,只寥寥几个字,一直在他脑海里飘忽,那个小他四岁的弟弟,在他被刺伤后不久,就因病去世。
他和裴行琛的感情其实不过尔尔,他甚至不记得他样子,只隐约记得他更像父皇多一点,生得白净圆润的一张脸,遇到不如意的事情,总是哭得脸皱起来。
他记得的,是母后很喜欢他,而他也有些顽劣,当面背后,从没叫过他一声兄长。
他想,母后只他和裴行琛两个孩子,她又那样喜欢裴行琛,不晓得此时该如何伤心。
良久,裴行阙抬了抬眼,嗓音淡淡:“我去国离家,幼弟病逝,都不能陪在他身边,也不能宽慰父母,还要劳太子来告诉我这事情,真是罪过。”
梁行谨露出个笑来:“这有什么,不过是提一句的事情,你休养不好,我也忧心得很——听人讲,你母亲哭得很伤心,如今大病一场,神智也不很清晰,喃喃多妄语。不过,她也许未必想定北侯在她膝下陪伴宽慰,你晓得你母亲抱着你弟弟哭什么?”
他略弯了腰,视线和躺床上的裴行阙平齐,眼里暗沉沉的,带着点笑:“听闻她哀毁失态,哭喊说,‘老天不仁,何夺我此子,而不以旁子代之?’”
一字一句,慢悠悠的,声线冷淡。
裴行阙的脸色没变,只是垂着眼,静静盯着那奏折看,仿佛还能看出点新的东西来。
他原本就苍白,此刻脸上更是一点血色也无,冷沉沉的,仿佛一渥霜雪,良久,他嗓音如常地开口,只是伴着几声破碎的咳嗽:“我不如弟弟一直在母亲身边尽孝,她伤心时候,讲这些话,也是应该。”
她没有第三个儿子,所以所谓“旁子”讲得就只有裴行阙。
裴行阙流血殆尽,性命垂危的时候,他的母亲正抱着她最爱的儿子哭嚎,希望他能代替他死去。
梁行谨盯着他愈发苍白惨淡的侧脸,露出个笑,可他话却还没讲完。
他直起腰来,手扶着床,慢声低语:“说来,定北侯的这个弟弟,已经病了许久了,外头人说,他是冬日里意外落水,以至于寒气侵袭如入体,从此一病不起。不过,我倒是听了个别的说法。”
他似笑非笑的:“我倒是听闻,侯爷的弟弟欺辱一姑娘,惹得那姑娘投水自尽,你弟弟后来也跟着疯疯癫癫的,总说撞见鬼,那一夜里,迷迷糊糊就跌落水中了。”
“宫闱里的事情,牵扯到鬼神之说,总不可信。”
裴行阙唇色苍白,语气淡淡,仿佛对适才他讲过的话半点不为所动,梁行谨笑起来:“本宫也觉得不可信,只是你母亲似乎对这事情颇为笃信,请人在楚国皇宫里做了许多场法事不说,还找人和那姑娘配了阴亲——说是找个血脉相连的人,替你弟弟与那姑娘成亲,这样,那姑娘就被骗过,魂魄只会纠缠和她成阴亲的人,叫那人生不如死,这样,就可以放过你弟弟了。”
他支着头:“定北侯来此间的时候,年岁不小,该晓得点事情了吧,你们楚国旧俗,活人与死人之间配阴亲,都要用到什么东西来着?符纸,画像,衣服,还有——”
“头发。”
裴行阙眼垂下,语气淡漠至极,仿佛讲一桩与他不相干的事情。
梁和滟推门进来的时候,恰好听到这剩下半截话,她站在原地,忽然想起那个楚国使臣接过裴行阙头发的时候,那破旧香囊里的半截黄纸。
第28章
梁行谨留下那奏折, 负着手慢慢走出去。
他身后,裴行阙抬头,看梁和滟。
他神情平淡地不像样子, 若无其事地微笑,嗓音也平静, 只是讲得极短促, 不拖一点气音:“县主——”
梁和滟低下头,看得见他手紧握着那密折,指节用力到发白。
她咳一声, 装作没听到适才那段话, 一边走过来, 一边慢声问他今天伤口怎么样, 还疼不疼:“我才晓得李臻绯已经出海了, 临走给我留了口信, 说事出突然, 这次不和我计较, 真是怪里怪气的。”
她说着, 走到他床边,掰着指头, 跟他算:“他说那些药材卖了后,能分红给我们三千贯,到时候你我再五五分, 我们修葺下府里的院子, 也能把我那食肆开得再大一些。”
裴行阙点头,扯一扯嘴角, 想微笑,却笑不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 手按在床上,眼暗暗的,没有光,没有泪,只是落在那个折子上,还有他垂落的、没束冠,以至于搭在手背上的发丝上。
他看了两眼,忽然偏头,掩着唇,撕心裂肺地咳起来,一直到咳出血来。
暗红的血自指缝间淌出,顺着他指骨、腕骨,一路流淌下去,洇湿暗色衣裳。
他胸口剧烈舒张,肩背起伏,梁和滟有些担心他会把伤口咳得裂开,快步过去,顺手给他拍了拍脊背,找他帕子,没找到,于是抽出自己的递过去给他。
她不晓得该怎么安慰他。
她也吃苦,也受罪,可她从来被父母坚定爱着,她永远被袒护,永远被无条件选择,从来不是被放弃的那个。和裴行阙比起来,她提起父母来简直就像一种炫耀。
且……她想起今天去看阿娘,阿娘拉着她手讲的话。
今日是方清槐的生辰,她让任娘子做了她爱吃的,带去看她,裴行阙被刺杀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到现在偶尔还有人谈起,方清槐这里也瞒不过,梁和滟这几次来看她的时候,她都会关怀一番裴行阙的身体,还做了个抹额给他。
裴行阙很喜欢,翻来复起看了许久,没有用,一直收着。梁和滟最开始还以为他不喜欢,后来看见他隔三差五就把那抹额拿出来端详打量,问了一句,才晓得他是不舍得,怕弄脏。
前两次她去看方清槐,她还在做衣服,说是给他们两个一人做了一件。
给她的那件早早做好了,裴行阙的那件也正收尾。
梁和滟没学过女红,自己缝个扣子都为难,别说做衣服,但当时看阿娘穿针引线的,觉得有趣,于是坐在绣架边,捏着针,在方清槐指导下,歪歪扭扭,绣了片不伦不类的竹叶。
方清槐看了半天,最后把她推开:“算了吧你。”
但好歹是她第一次绣,于是到最后也没舍得拆:“定北侯若是不喜欢这个,你拿来给我,我铰了,等你以后养女儿了,给她看,说这是她娘亲第一次做活做出来的,叫她猜是什么。”
她说着,摸了又摸。
这次梁和滟再去看她的时候,裴行阙的这件衣服已经做好了,正挂着,要掸平整。
梁和滟摸了摸自己的,嗔怪着对喜圆:“都是你的毛!”
喜圆听不懂,只晓得蹭她裙角,撒娇打滚地要她抱。
梁和滟伸手把喜圆抱起来,给她慢悠悠挠肚皮。
方清槐一边掸那衣服,一边问她:“定北侯身体怎么样了”
“已经好多了。”
梁和滟也帮着掸了掸,一抬手,又摸到了自己绣得那片叶子:“阿娘还真没拆呀。”
“说了要给你留着的。”
午后的阳光洒进来,落在屋里,梁和滟靠着衣服,站在方清槐的对面,看她手脚轻巧地掸衣服,日头渐偏移,以挂着的这件衣服为界限,灿烂刺眼地都落在她这一边,阿娘站在阴影里,唇抿起,好半晌,低低讲:“那孩子,多灾多难的,也是可怜。什么时候,我去给你们求个平安符——滟滟,他才遇刺的时候,我吓得魂飞魄散的,只担心你也出了事,后来又想……”
“若他…不在了,其实对你不算是太坏的事情,你或许也可以回来,我们再过从前的日子,不必再受那群人的磋磨。”
梁和滟没想过阿娘会这样想,抬头看她,她唇角弯着,眼神有些哀伤:“后来我听你说,他一天天好起来,又觉得自己真是罪过,人家也是有父有母有人挂念的孩子,又没做错什么,天生命就如此…也由不得他,我好好的,咒人家死做什么,好在他没有事情,不然,我真是要后悔死的。”
梁和滟听了,不晓得该讲什么,半晌,摸着那衣服:“怪不得阿娘好好的,忽然给他做了那么多东西。”
可他没父母挂念,好像也没人期待他活下去。
梁和滟不晓得自己算不算是期待他活下去的人,甚至她也是没有期待的。
她只是不想他死——不是因为她喜欢他,不是因为他对她而言很重要,不是因为她对他的存在有所期待,只是因为那是一条活生生的命,她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就那么死在她面前,而她什么也不去做,她做不到的,她的父母亲不是那样教导她的。
所以会管他怎么样了,会关怀他伤势,可他如果真的死了,她也许就只是会很叹惋,会觉得很可惜。
没有别的了。
梁和滟从没觉得,裴行阙这么可怜。
他此刻正抬起头,看向她,脸色惨白,唇上还沾着浅淡的一点血色,血红一色,衬得眉眼乌浓沉沉,明明已经很可怜的样子了,却还要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轻轻问她:“母亲今日还好吗?”
他把梁和滟的帕子握着,上面沾着血,他轻声:“弄脏了…我赔一个新的给县主。”
梁和滟摆了摆手,不太在意:“一方帕子而已——哦,母亲给我们两个各做了一身衣服,你的托我捎来了,她讲不晓得尺寸合不合适,叫你试一试,若不合适,她再改动。”
“衣服,给我的?”
裴行阙有点不太确定地问了一遍,梁和滟已经抬手,去拿了那件衣裳,挂在一边架子上,给他看。
她指一指那一叶竹子:“这里还是我绣的呢,我第一次拿针线绣东西,这事情怪没意思的。不晓得阿娘怎么耐下性子绣这么多东西的——我绣得不太好看,阿娘说,你要是觉得不喜欢,这衣服就拿回去给她,她要把这一块铰下来,留着以后看。”
裴行阙似乎是想摸一摸那叶子,手悬在半空,却停住了。
他折回身,翻出一方干净的帕子,仔仔细细把指尖擦拭干净了,才伸手,轻轻去摸一摸那竹叶。
那片绣得歪歪扭扭,十分不好看的竹叶。
他摸着,慢慢讲:“喜欢的,很喜欢。”
“那你等好一点了,起来试一试,看看有没有哪里不合适,要改一改的。”
裴行阙还摸着那竹叶,动作小心:“太劳烦母亲了,我自己会缝补一点衣服的,若有不合适,我自己改就好,或者多吃些,养得胖一点,也就合适了。”
“你叫阿娘做吧,她此刻不会觉得劳烦的。”
梁和滟看他好像还挺喜欢,也就没把那衣服收起来:“我还有事情要忙,你好好休息。”
她其实想把那折子拿走,不然他一直看着,情绪起伏,血气上涌的,几个月的休养不知道会不会就功亏一篑。但若要拿,反而显得刻意,刚刚若无其事假装没看见的表现就功亏一篑了。梁和滟于是略斟酌一下,还是先去忙自己的事情——食肆近来生意不错,她和任娘子在忙着研究新菜式。
任霞光说最近能收到不少很好的蘑菇,做了许多类似的菜,味道或鲜美或淳厚,梁和滟都觉得很好:“其他的倒还好,这蘑菇虽然能吃的多,但有毒的也不少,你叫买菜的伙计仔细提防些。”
不过她倒是对任霞光放心的,她是灶上的老手了,倒是不太会出这样的事。
两个人商量一番,就把新添的几道菜添在了水牌上。
时序渐移,秋日渐至,裴行阙的身体渐渐好起来。那衣服他也试过,腰身略肥大了些,其他地方都还好。梁和滟要去改,但想到他是大病初愈,难免会瘦上些,再养一段时间,也就合适了,因此到最后也没去麻烦阿娘。
另一头,楚国又有使臣即将来访的消息也渐渐传来,说是已经在路上了。
京中一时议论纷纷,都觉得是楚国皇帝听闻自己儿子在京中遇刺,觉得心疼了,所以千里迢迢派人来,慰问一番。
皇帝没什么动作,倒是太后,讲她思念卫期的母亲、如今驻守边疆的卫将军的妻子绥宁郡主和她小女儿了,叫人接两个人入京,今年在宫里一起过年。
卫将军和绥宁郡主少年夫妻,只一对儿女,这样一来,他的儿女妻子,就都在京城了。
所有的软肋,也都在皇帝手里了。
“楚国难道还真敢跟咱们打起来么,就为了个裴行阙?”
梁韶光懒洋洋地笑:“真这么疼爱的话,早干什么去了?”
对面的梁行谨慢悠悠捻着佛珠,沉吟不语。
梁韶光撑着下颌,看他一眼。
外人都觉得她爱说爱笑爱撒娇,她却也不是什么傻子,跟皇帝处好了关系,也从小就晓得要笼络梁行谨,为自己以后打算。
此刻瞧见他愁容满面的,她想了想,笑起来:“你苦恼什么呢?是不是觉得定北侯的事情棘手?要我说,你也太拘泥了,你早先不是想,要留一个有他血脉的孩子在手里,到时候许多事情都方便,才急着要咱们滟滟有孕么?”
她低低地笑,毒蛇一样咝声。
“他们不都已经圆房过了么?食髓知味,如今是他定北侯有伤在身,等调养好了,我不信他们日常没床笫间事,何必你操心。你想滟滟有孕,还不简单,这世上多的是男人,何止他裴行阙一个。”
“她那么在乎她那娘亲和四哥哥的名声,怎么会把这样的事情爆出来,到时候说不定还要帮着你遮掩,一起骗过裴行阙。”
“我的傻侄儿,你又何必拘泥于那一碗补药?”
第29章
梁和滟是在从食肆回来的路上, 碰到卫窈窈的。
丽景门外极熙攘热闹,街头巷尾许多小贩,兜售各类吃食玩意儿, 年纪稍小些的都喜欢来这里逛一逛。梁和滟还没过这样的年纪,但已经没有这么多的闲心思与闲工夫, 她心里算着账, 想着接下来的生意,朝马车那边走,心不在焉的。
卫窈窈就是在这时候和她擦肩而过。
她牵着卫期衣袖, 沿街在逛, 和她打个照面。小姑娘大约从老远就觉得她眼熟, 盯她看半晌, 都已经擦肩而过走过去了, 又倒着走回来继续看。
梁和滟当时偏头在跟绿芽和芳郊在讲话, 连卫期走过她身边了都没注意到, 更别说已经好几年未见的卫窈窈。
直到小姑娘的脸都快凑她脸上, 她才发觉。
“兄长, 这是滟滟姐姐吗?”
一道清甜的声音,她偏头, 就看见卫期被一个倒着走的小姑娘牵着。
那小姑娘挨在她身边,粉裙绿裳,清甜的像一颗才剥的嫩绿莲子, 额上发轻薄, 仰头看她的时候,一双眼乌溜明亮。
卫期还是那副浅浅淡淡皮笑肉不笑的神情, 只在和梁和滟目光接触的那一刹那,眼神一闪, 然后就错开眼神,他客客气气,淡漠疏离,慢声纠正卫窈窈:“是明成县主。”
又跟梁和滟打招呼:“县主好。”
太生疏,生疏到刻意,梁和滟抿了抿唇:“少卿好。”
然后又看向卫窈窈,卫期唯一的妹妹,卫将军和绥宁郡主千娇百宠的小女儿。
她听说了太后想念绥宁郡主和卫窈窈的事情,但没有想到她们回来得这样快,和楚使即将来访一样,仿佛一个讯,预示着一些了不得的东西。
卫窈窈歪歪头:“明成县主不就是滟滟姐姐吗?兄长从前都叫‘滟滟’的,现在怎么要叫县主,好生疏。”
她问得天真又直接,叫两个人都不该怎么回答。
卫将军带绥宁郡主和窈窈去边关的时候,梁和滟和卫期关系正融洽,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偶尔还会被人猜度,以后会做一对恩爱夫妻、举案齐眉也说不准。
但小孩子们那时候只晓得志趣相投,不晓得彼此间注定没缘分——卫将军手握兵权,无论先帝还是如今的帝王,都不会叫四皇子的女儿和卫将军的独子结了亲。
那时候的梁和滟和卫期对此懵懂无知,也都没想过未来他们会变成这么冷淡的样子,甚至在卫窈窈记忆里,滟滟姐姐和兄长依旧还是一对挚友。
梁和滟没瞥卫期,但觉出卫期在看她,她没理,只是答窈窈的话:“我成亲了,再叫这么亲近,不太好。”
她看着卫窈窈,她们太久没见了,也没有通过书信,彼此间的样子也改变了,是要很认真很认真地看,才能认出是从前熟识人的程度——于是就不晓得该讲点什么,相顾无言,最后笑一笑,干巴巴问候一句:“什么时候回来的?绥宁姑姑还好吗,怎么没出来一起走一走?”
“阿娘进宫里,陪太后和皇后讲话去了。”
卫窈窈叹口气:“前两天回来的,一路上走得可快了,我偶尔想出去走走,看看风景,护送我们的那位将军都会一直催我。”
“车马劳顿,辛苦了。”
梁和滟讲这样套近乎的话讲得实在艰难,只想早点脱身,但窈窈还眨着眼睛看着她,一时间,她有些尴尬,也十分不知所措。好在她买了饴糖和点心,于是掏几块出来分给她,卫窈窈拿不过来,转手交给卫期帮忙拿着:“我听阿娘说了,姐姐成亲了,和那个定北侯。他长什么样,我哥哥长得好看,还是他更好看?”
卫期视线落在梁和滟身上,似乎也有些期待她回答,只是略一滞,他出声制止:“窈窈。”
语气没什么起伏,但卫窈窈还是缩了下脖子,不说话了。
梁和滟也束手:“我还有事情,少卿请便,窈窈,等我有空,就去拜访姑姑和你。”
卫窈窈点头:“那我能去找姐姐玩吗?”
梁和滟的身份确实不合适和卫家人多打交道,从前牵扯着她父亲,如今关联着裴行阙,彼此间走得太近,对他们卫家人不好。她最开始不太能接受卫期就这么疏远了她,但后来也晓得这是个很合适的选择——他选择了最合适的选择,没有选择她,如此而已。
她也有自知之明,适才讲的话也不过是和卫窈窈客套一番,被她反问的时候,似乎没有什么拒绝的必要,只是…她抬抬头,瞥一眼卫窈窈身后站着的神色淡然的卫期,疑惑他这次怎么没出声阻止。
“自然好,只是我平日忙,不常在府里,你若来,记得提前跟我讲,别跑开了就好。”
卫窈窈弯着眼眉答应下来,梁和滟又跟她应付两三句,转头匆匆走了。
等她走远,卫窈窈抬头,看兄长:“你们当初那么好,为什么不是哥哥娶了滟滟姐姐?是因为她不喜欢你,还是因为兄长不喜欢她了?”
卫期垂下手,隔着油纸,握适才梁和滟递来的糖。
天还有些热,他掌心也热,沾了满手黏黏糊糊发腻的糖液,裹在掌心,叫人难受,他屈伸手指,看那糖在他指缝间滑落的时候,留下亮晶晶的痕迹,轻声低语:“怎么会不喜欢,太喜欢了,只是,我真的没有办法,也不晓得该怎么做了。”
卫窈窈没听见,她发现梁和滟给自己的糖化了,在懊恼没提前尝尝是什么味道。
府里,裴行阙也遇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几个衣着和周地大相径庭的人跪他脚边,楚音朗朗,正对他表忠心。
是他舅父家里派来的人。
而他垂眼,神情淡漠至极,只静默掀过一页书。
“殿下?”
下面人跪久了,忍不住叫他,裴行阙抬了抬眼:“做什么?”
他问:“又要我做什么?”
裴行阙不在楚国的日子,已经比他在那里的时间还要久了。许多口音他需要细细辨别,才听个差不离。费一番力气,终于晓得下面跪着的人在向他表忠心,又声情并茂地说起母后和父皇如何挂念他,安排了最好的太医来为他诊治,并准备不日接他回国。
他期待了许多年的事情,就这么悄然发生,在他已无期待的时候。
他晓得自己该有什么反应,像他母亲和他外祖家期待的那样,痛哭流涕,急着把这群人扶起来,君臣相顾,彼此泪流,追述旧事。
然后讲他对故国故人的思念之情,承诺一朝回去,一定孝顺母亲,尊敬舅父。
但裴行阙没有心情跟他们演这样一出戏,因此只是搁下手里书页:“诸位对我表的忠心,我听过了,如今还要做什么,也要我向你们表一表忠心吗?”
他偶尔还会翻起梁行谨那个奏折,最开始是试图在字里行间,在那些决绝话语里翻找出一些还算温情的词语,后来是叫他自己晓得,许多事情原来强求无用,命里本无。
此刻,他声调寡淡,神情也平静,无波无澜地瞥一眼下面跪着的人:“县主要回来了,你们在这里,会叫她想多,别惊扰到她,做你们自己的事情去罢,我累了。”
他语气没有什么起伏,也不怎么威严,甚至说得上温和,一字一句,慢慢的,下头人略有迟疑:“说来,我们来之前,大人曾交代过,讲殿下该另有良配,这位明成县主,虽是宗女,但出身实在算不得清白磊落……”
裴行阙放下书,慢慢起身,蹲在那跪着的人面前,袖子滑落,露出他手里的匕首,寒光闪闪,贴上那人搏动的血管,他语气轻淡:“你再多讲她一个字的坏话,我就把你的脖子划断。”
他说得平静,但神情认真至极,比适才听他们说那些溢美之词的时候要专注百倍,叫人觉得,他是真的做得出那样的事情来。
下头人面面相觑,拜了又拜,求上许多句饶,悄无声息退出去了。
裴行阙蹲在那里,默默把手里的匕首归鞘,然后站起身,扶着桌子,轻轻咳了一声。
胸口闷闷的,发痛。
梁和滟进来的时候,恰就看到这一幕:“侯爷?”
她皱眉:“又不舒服吗?”
已经养了许久,怎么还会如此,她叹气,裴行阙的身体实在有些孱弱。
裴行阙咳一声,摇摇头,扯了扯嘴角,确定表情没端倪后才回头看她:“我没事的。”
他笑:“这一年有半年都在床上休养,躺得气息都羸弱了,走了两步,就有点疲惫。”
梁和滟看了看,见他没事,点点头:“我从食肆回来,带了炒冬菇来,侯爷来吃饭吧。”
她和任娘子钻研出许多新鲜菜色来,炒冬菇①就是其中一个,不过不是干制的,是新鲜的,加些腊肉,用茶油炒,就着白饭吃。
因为少有吃鲜冬菇的,颇新颖,许多人喜欢,这菜也卖得不错。
裴行阙点头,说好,梁和滟倒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楚国使臣要来,侯爷听说了吗?”
她微微偏头,看他,他抬眼,仿佛才听闻这事情:“年初不是来过了吗?又来做什么?”
“侯爷这一年来多灾多难的,兴许要来带侯爷回去,也说不准。”
梁和滟仔细地端详着他神色,捏一捏手指,慢悠悠道。
裴行阙唔一声,轻轻一笑:“回去?”
他抬眼,语调轻松,又极随意地讲:“我若真回去,也可以给县主看一看,我十岁前长大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了。”
他说着,看梁和滟,手指无意识地握紧,带一点期许。
梁和滟看他一眼,没答话:“侯爷来吃饭吧。”
第30章
周贺的出身, 原本是很富贵煊赫的。
只是一代代传下来,那些宵衣旰食、夙兴夜寐的有出息的子孙都相继因故去世,剩下一群又一群纨绔子弟, 隐隐显出颓势来。
为了维持体面,他父亲对他追逐在长公主等权贵后面交游饮乐这事情, 没什么意见。
也因此, 他被梁韶光撺掇着,去参加定北侯和明成县主的那场婚宴。那天大雪纷飞,萧条寂寞, 叫人觉得晦气得很, 他们肆无忌惮闹着裴行阙, 一杯杯灌他酒, 吃喝玩笑, 把他本就破败的府上弄得乱七八糟。
周贺只记得他那时候神情淡淡, 没有半点恼色, 一杯杯酒喝下去, 只一双眼还亮得惊人。
仿佛和那个乳母的女儿成亲, 是个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不过,梁和滟的美貌, 他倒是一直晓得。因此和众人一起推搡喧闹着,走进婚房,里头冷得像冰窟窿, 一切都跟喜庆不沾边。
除了坐在床上的梁和滟, 一身婚服,肩背挺直, 扇子遮脸,只露出一点白净的、没被脂粉遮盖住的皮肤, 烛光里,晃眼。
是这冷清屋里,唯一喜庆的颜色。
一片喧闹声里,他听见旁人熙熙攘攘,讲:“只是侯爷醉成这样,这却扇诗是念不得了,郡主若不嫌弃,不妨我们来代为却扇……”
白得晃眼的美人没有动静,而他也真的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要去却她的扇。
“啪”一声,那精致的扇子抽在他手上,美人脸色冷淡,讲出的话更冷淡,他手被抽的地方发了红,他的脸更红,身边那群人看着他嘻嘻哈哈地笑,笑着问他是不是准备娶个乳母的女儿回去:“周老三,你家里缺人喂奶不成?”
他的脸涨得比手红。
——梁和滟这个乳母生的女儿,怎么敢这么猖狂地对他的?!
他为此已经憋屈很久,因此在听到她过得不太好,定北侯体虚多病,又遭遇刺杀的时候,周贺心里简直畅快至极,这事情也逐渐被他淡忘了,只在偶尔和那几个狐朋狗友喝酒喝多了的时候,会被人指着笑,又念叨起这个事情。
这一日,他喝个烂醉,晃晃悠悠走出丽景门,心情郁卒。
他又因为这件好几个月前的事情遭了嘲弄,且一出门,就遇见一群送嫁的,敲敲打打,极其喜庆地往不知道哪里去,他又想起梁和滟,和她那桩子很不喜庆的婚事。
他想着这个事情,不可避免地被一个水牌绊了一下,周贺心里冒火,狠狠地把那水牌一踢,等踢出去好远了,才看见这食肆上挂着的招牌——这是梁和滟开的食肆。
他摇摇晃晃地推门进去,要点菜。
天色渐晚。
梁和滟睡得不太安稳,一整夜都在做梦,仿佛有双手,掏进她胸口,要剜她心脏,她出一身虚汗,心口跳得发慌。
仿佛要出什么事。
直到天色未明的时候,外头忽然有人猛拍她门。
她还没醒过来,已经听见躺她身边的裴行阙披衣起来,压低声问外面:“怎么了?”
拍门的人匆匆答话,她隐约听见“食肆”“周家”几个字眼。
梁和滟挣扎着要起来,却还被这一场噩梦牢牢魇住,她紧抓着身下的衣裳,心慌意乱,不知所措,醒不过来。直到一双微凉的手抵上来,轻拍她肩膀,嗓音温热:“县主,县主——”
她猛地睁开眼。
仿佛溺水的人一样,她大口喘息,额头生汗,撑着手臂坐起来,看着擎灯披衣的裴行阙,他眉头皱起,满脸担忧,抬手,虚虚为她顺着起伏的脊背:“县主做噩梦了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刚刚任娘子来,说周家人讲,他们家三公子在食肆里吃坏了东西,一大早起来,纠结一群人,把门面砸了。”
撑着上半身的手臂陡然一软,梁和滟几乎要摔下床,外面天逐渐亮起,她眼前却一阵阵发黑,隔半晌,她嗓音沙哑地问:“周家?哪个周家?”
话音还没落,她已经站起身,脚赤着,扯下挂着的衣服,胡乱穿上,然后手推开门,往外走。
鞋袜都不顾。
近腊月了,风已凛冽,冷得人直哆嗦,裴行阙拎起她鞋袜,步履匆匆地追出去。
外面近乎滴水成冰,梁和滟才从温热的被褥里出来,就踏进这凛冽寒风里,被冻得直打寒颤,只是她心血上涌,顾不得冷,一路跑着,没梳拢的发丝扬起,步子半点不停,奔去堂屋里,挑开帘子的时候,脚已冻得发红。
她抬眼就看见任如意坐在那里,芳郊和绿芽在给她倒热茶,弯腰低低讲些什么,梁和滟快步过去,手撑着椅子:“怎么回事?大家都怎么样了,你们有没有受伤?”
芳郊和绿芽低头看见她脚,都低呼一声,裴行阙几乎是紧跟着她进来,他一手拎着她鞋袜,一手扯过椅子,把梁和滟按着坐在任霞光对面:“芳郊姑娘,劳烦你,绞一块热毛巾来。”
他蹲下去,握住梁和滟的脚踝,掌心温热,他捧住她冻得冷冰的脚,为她暖着。
梁和滟下意识要抽出脚来,被他按着,动弹不得,她心思不在这上面,一心只抬头看任霞光,脚也就不再动弹。
任霞光在她眼里,从没这样狼狈过,她抬起头,却还掩着脸,梁和滟看一眼,伸手,拉下她的,叫她把遮掩的地方露出来,下一刻,她倒吸一口凉气——任霞光有一双明丽的眼,亮晶晶的,此刻眼皮上淤着血,青紫一片,沉沉压下去,叫眼皮抬不起来。
也是被人打的。
“那个周三公子,昨天喝得醉醺醺,来店里,吃了一盘炒冬菇,才尝一口,就吐得稀里哗啦的,弄得店里好半天没做生意——他吃的东西我还留着呢,一点问题也没有,他明明就是酒喝多了,才吐成那样的,结果今天早上,他们家却改了说辞,讲是吃了咱们的毒菌子,才那样的,不由分说,就把店面砸了。”
芳郊已经步履匆匆地拿来了热毛巾,裴行阙接过,一丝不苟地握着梁和滟脚踝,托着她脚,给她把沾上的灰尘擦去,然后拎起她鞋袜,细致地为她穿好,捋平褶子。
他才一松手,梁和滟就站起来,走到一边,伸手胡乱翻着,最后翻出一盒化瘀的药膏,弯腰站在任霞光身前,低头给她抹膏药,低低询问:“疼不疼?你身上还有没有别的受伤的地方?”
任霞光摇头说没事:“我从前没学手艺,满街要饭的时候,被打是常事,晓得怎么躲,倒是其他几个伙计,免不了被磕碰几下。”
“我晓得了,我晓得了。”
梁和滟深吸一口气,检查着她眼皮上的伤:“绿芽,去请大夫来,再叫人跑一趟食肆那边,生意什么的不要紧,先叫人把身上的伤都收拾了——多拿几贯钱去。”
她又叫芳郊:“叫厨房的给任姐姐做点吃的,清淡些,少油盐,不要发物。”
任霞光拍一拍她的手:“我没事,你先去梳头换衣服,然后我们商量商量,怎么办才好——你看看你手凉的,千万别得了风寒,到时候,一个管事儿说话的人都没了。”
梁和滟点头答应着,转头回屋里,步履匆匆地坐在妆台前,开始挽头发。
外面的天渐渐亮起,裴行阙跟她出去又一路跟回来,看见她脸色紧绷地坐在镜前,一言不发,只是一下一下梳着头发。
她从听到这事情一直到现在,都没有什么暴怒的神色,却比把这火发出来更叫人觉得揪心。
那食肆是她的心血,如今一朝被砸,东西还好说,但招牌被砸了,那她的心血就全然毁于一旦,再要攒起来,不晓得还要多少年。
裴行阙晓得,因此更忧心忡忡。
虽然这次并非她食肆里的事情,但单看皇帝和太子对他们的态度,就算是周家没事找事,她也免不了被责难羞辱。
更甚至,这事情,可能本就是太子或是皇帝指使人做下的。
像那一场近乎胡闹的婚仪。
梁和滟紧咬着牙,不讲话。
她心里恨得要死,梳头发的动作也一下重过一下。裴行阙看着,叹口气,转身洗净手,擦干后,握住她手,他才发觉她恼得手指都在颤,他把她手握紧,手腕也一并攥紧,像东宫制止她的时候一样:“县主。”
梁和滟抬眼,在镜子里看他。
手指一根根松开,梳子被交到他手里,黑亮的长发被动作轻柔地梳顺,裴行阙为她梳了个轻便的发髻,固定好后就退后一步,连带着椅子也轻轻往后扯了扯。
裴行阙手撑在一边,一边给自己梳发,一边问:“这件事情,县主要报京兆尹吗?”
“报,为什么不报。”
梁和滟手按着桌子,站起来,扯了披风,快步走出去。
裴行阙追上去,看见梁和滟被一个内侍拦住,这些人来定北侯府少有通传,总是神出鬼没地冒出来,掐着声音,低低笑:“县主急匆匆的,这是要去哪里?”
“别拦我路。”
梁和滟瞥他一眼,绕到一边,快步出去。
裴行阙也跟着他,却被那内侍扯着袖子:“哎呦,大早上的,怎么都这么急?”
“侯爷,陛下传您进宫说话呢,别的事儿再要紧,也没这事儿要紧,您抓紧收拾收拾呐。”
走在前面的梁和滟听见了这话,步子停了一下,却没回头,继续匆匆往外走,身后披风扬起——比起裴行阙被宫里传召,她有更关心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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