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他讲得情深义重郑重其事, 可惜梁和滟对这样的话从来不为所动,她平淡地眨了眨眼,注视着那药方, 读了两行后又问了几个细节上的问题,然后小心翼翼收起来:“多谢大师了。”
她说着, 抬手送人出去。
清源深深地看了一眼她, 双手合十笑之:“你和你母亲很相仿。”
梁和滟应了一声,只说:“大师一路好走。”
而方清槐睡了许久后,终于在日暮黄昏的时候醒来, 当时梁和滟正撑着头在打瞌睡, 手头放着厚厚一沓账本, 方清槐伸手触及她鬓发的下一刻, 她眼皮轻颤, 转头跟方清槐对视一眼。乌亮的眼珠此刻光芒黯淡, 跟方清槐对视一瞬后才慢慢转动起来:“阿娘——”
“你也去睡一睡, 熬坏了怎么办?”
方清槐眯着眼, 端详片刻她眼下鸦青, 伸手接过梁和滟捧来的药,叹一口气:“午后是有人来了吗?隐隐约约听见动静声, 只是睁不开眼、醒不过来。”
“没谁。”
梁和滟神色不变,慢吞吞挪到方清槐身边,靠着她的床:“阿娘, 这个地方真让人讨厌。”
她很少讲太消极惆怅的话, 也很少发一些感慨,此刻大约是熬太久, 以至于神思倦怠,昏昏沉沉就把话说出来, 方清槐抿着唇笑了笑:“我也不喜欢这里,只是你父亲在这里。”
其实父亲也早已经不在这里了,留在这里的是他的尸骨遗骸,是寒酸冷落的坟茔。
梁和滟不讲话了,方清槐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抬着手,轻轻抚摸梁和滟的头发。
这样平静温和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月底,梁和滟困在府里出不去,但好在她认识的人不少,芳郊和绿芽也都能出去,因此源源不断有消息从外面递进来。渐渐的,连从前安生度日的寻常百姓们也陆陆续续晓得,这天下是要乱下来了,而这看着稳健的国都,也危在旦夕。
“前两天我回来的晚,从州桥夜市过,连那里都萧条了很多。”
绿芽皱着眉头,坐在桌边猛喝茶,梁和滟低头打着算盘:“大家都在往蜀地走,买东西与卖东西的人自然都少了。”
略一顿,她抬起头:“你们的东西收拾好了吗?”
绿芽和芳郊都抬头看过来:“娘子……”
梁和滟脸色很平常:“你们带着我阿娘先往蜀中去,若卫将军能守住,那再回来。我在这里,那些人不会疑心太多,我和你们一起走,大家就都走不了。”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绿芽和芳郊要拒绝,都被她堵回去:“这些年我把你们当友人,此刻不是叫你们弃我先走,而是把母亲托付给你们。等我阿娘平安了,你们想再回来找我也好,留在那里先替我尽孝、等我过去也好,都可以。”
话已至此,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这府里的银钱早就已经换成了细软,方便携带,清源大师行走江湖这么些年,虽然出入庙宇,但到底接触的都是官宦世家,很有一些人脉,暗中派了人来护佑他们,再加上任姐姐和食肆里伙计们的一家老小,趁一个清晨,一行人匆忙出京。
临行的时候方清槐还只以为是要去拜祭梁和滟父亲,直到看见梁和滟搂着喜圆不松手的时候,才恍然明白了些什么的样子。
“滟滟?”
梁和滟抬头看过去,眼里亮晶晶:“阿娘——”
方清槐猛地把头扭过去,断断续续开口:“等我见了你父亲,要替你捎些什么话给他吗?”
“叫父亲好好保佑阿娘和我,还有芳郊、绿芽她们——哦,还有喜圆,保佑大家平平安安。”梁和滟笑起来,把喜圆往方清槐怀里一塞,后退两三步,朝她们挥一挥手。
如今宫城内外都是一团乱麻,且当初说禁足,禁足的也只是梁和滟,因此方清槐她们离开的事情,并没有惊动太多人。只是方清槐她们走后,偌大的府宅一下子就空了大半,梁和滟也没有人可以讲话了,每天都闲得很,逐渐沦落到不梳头、不抹粉,每天披着件旧衣服坐在廊下,或是蹲在藏书阁里乱翻看。
她也没准备坐以待毙,匕首不离身,金银细软也总揣在怀里,半点不嫌沉地走来走去。
而皇城里,皇帝终究是没犟过大臣,收拾车架准备入蜀。
这消息很突然,梁和滟是在睡梦中被惊醒,走出去看见廊下那些个和她不太亲近、宫里派来的侍女们奔走不休后才知道的,被她拉住的侍女当时正翻她妆奁,梁和滟捏着袖子里的匕首,顺手拆下鬓边一朵珠花,因为刚睡醒,嗓音还发瓮:“别找了,我首饰里值钱的就这一个了。”
略一顿,她看见那人翻出一个珠冠来,递过去的动作僵住。
那人更以为这珠花值钱,把已经拿起来的珠冠随手一扔,劈手夺过那珠花:“县主也快些走吧,听闻周军马上要进城了,您和周太子之间,不是还很不和睦吗?”
说着,把那珠花往怀里一塞,跑出去了。
临走又把那珠冠一踢。
原本就脆弱的冠子经过这一番折腾,珠子散落,滚了遍地,梁和滟想伸手去捡起来,蹲下的时候又有点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她抬手抹了把脸,转身往内室走去。她没走正门,翻得窗户,绕着近路走到马厩,扬鞭纵马奔出去。如今街上很萧条,宽广的御街上只有两行车辙印,从宫城到大门外,看不到头。虽然旁人讲,说周军并不做滥杀百姓的事情,然而这种时候,逃走避祸几乎是大多数人的本能,每个人都怕被误伤,因此逃得远远的,只留下满地狼藉。
梁和滟很早就给自己安排了去路,她这匹马虽然疲弱,却藏了健马拉着的车架在城外。帝王出逃,自然就顾不上再仔细发落她,她只需附庸在帝王车队后面即可,她好歹是个宗室,跟着走也合情合理,一来可以庇护自身,二来情况紧急,也没人有闲工夫折腾她。
只是算来算去,棋差一着。
梁和滟出城后,是该早朝的时候,天色却晦暗不明,她坐在马车上,听着外面喧闹的声音,断续挑开帘子出去看一看。帝王出宫必经御街,因此梁和滟得知消息得知的并不算晚,要赶上帝王车架也不难,和她一样的宗室有许多,她不费多少工夫就混到了末尾,和众人的马车熙熙攘攘挤在一起,很闹腾——马车上、抽泣声,嘈杂至极,交织在一起。
这群从前在都城中最恣意快活的人,如今都挤在狭窄的马车里,绝望地奔向陌生的州城。
梁和滟到此时才想起卫期来,她最后一次听说他,是他被拘到宫城里,据说境遇很狼狈,比裴行阙当时还不如,不晓得如今怎样了。
这念头才冒出的下一刻,梁和滟就觉得周匝似乎静了一瞬,再下一刻,车厢外忽然惊呼声大作,伴着刀戈撞击的声音一起传来,梁和滟心里猛地漏跳一拍,她一手攥紧匕首,另一只手扶住车厢壁。
她原本一直想不明白一件事情。
裴行阙在此之前,攻城略地,可谓迅疾,到了都城,虽然有重兵把守,但也不该这么慢。如今恍然明白了,他是在逼着皇帝出城。离开了宫禁环卫的帝王,就算有军士层层环卫,到底险恶许多。
梁和滟挑开帘子,透过缝隙看过去,原本前行的人纷纷调转马头,没命地往回跑去,不远处,护卫帝王的兵士仪仗也多有丢兵弃甲跑走的,众人乱成一团,推搡挤压,尖叫声不断,梁和滟的马车也随之剧烈地震颤起来。车夫艰难地控制着马,拼命地安抚着马匹,唯恐这马受惊乱窜。
然而这种时候,怕什么来什么。
最开始只是两架马车撞在一起,紧接着越来越多马车磕碰,窄窄的路挤不下太多马车,却有太多人要逃,于是大家都寸步难行。梁和滟的马车自然也讨不了什么好,在这乱流里跌宕起伏,梁和滟也在车厢里被晃来晃去。
她伸手紧紧扶着车厢,却还不忘抓着匕首。
车外的厮杀声渐盛,她的车夫和马到底比不上那些个家底富足的世家名门,很快就被落在后面,和那些逼近的兵士们正面撞上,马车朝着都城的方向疾驰,却不可避免地听见了羽箭流矢声。
梁和滟不可避免地想到裴行阙。
早知如此,与其这样,不如在都城等着裴行阙的兵马杀进去,他再恨自己,大约也不会叫她死得和如今一样难看了。
想的更多的还是阿娘她们,不晓得她们平安入蜀了不曾,阿娘临走的时候身体虽然已经调养好了不少,到底还是不康健,不晓得一路上颠簸牵挂的,怎么样了。
“嗖——”
耳畔风声划过,梁和滟的眼没来得及睁开,但几乎是下意识的,她从座位上滚下,蹲在车壁和座位形成的夹角里,而在她原本坐着的位置,一只羽箭贯穿而过。
堪堪抵在她喉头。
疾驰的马车伴随着一声凄厉的马嘶猛地停下,车厢猛地震颤了一下,砸在原地,梁和滟听见砰的一声,是车夫跳下来跑远的声音。她深吸一口气,却没再有羽箭再射来,她怀着点侥幸,也顺势滚下马车,手肘撑地,她半蹲在地上,眼前一阵发白。
周匝了杂乱不堪,血腥气浓重至极,入目虽然不至于尽是断臂残骸,却也尽是淋漓鲜血。
她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虽然不至于吓得走不动路,但还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另一只手却依旧撑上地面,然而她还没来得及站起来的时候,一柄长剑已经撑在了她眼前。
沾着血,银光闪亮,敲在地上时候,铮然有声。
袖里的匕首已经滑落掌心,梁和滟咬紧牙关,做好了要杀人的准备。
“好久不见……”
下一刻,熟悉的声音响起,她猛地抬头。
从前冷清病弱的裴行阙此刻一身带血的甲,撑着剑半蹲在地上,剑尖断续地敲着地。
他神色仿佛有点疲惫,眼里却闪着灼灼的光,直直地盯着她:“滟滟——”
第72章
四下里厮杀声还无止休, 与他对视的下一眼,梁和滟猛地往后撤了一步身子,手里的匕首没松开, 反而握得更紧了些。
尽日里的殚精竭虑实在叫她疲惫不堪,此刻头脑昏沉至极, 见裴行阙的第一眼想的是他看着还不错, 第二眼就觉得他一定不会放过自己,一个晃神的间隙,她在还向下流淌鲜血的剑刃上看见她被映照得略有些变行的脸。
沾着不知道何时蹭上的血, 眉眼间有掩不住的恐慌。
她仰起头, 手撑在后面, 身子半侧, 拿半个肩膀向裴行阙, 作出防备警惕的姿势, 被袖子掩住的手里, 匕首脱鞘, 锋芒隐露峥嵘寒光。
裴行阙仿佛没看见, 慢吞吞地,又靠近半步。
梁和滟的精神早紧绷到极点, 一星半点的响动就激出她很大的反应,她不受控制地抬手,手里的匕首猛地刺向裴行阙。银甲坚硬, 却终究不能覆盖全身, 也做不到严丝合缝,那匕首顺着间隙没入, 破帛声响后,能明显感觉到刀尖刺入皮肉的触感。
略发钝, 微梗塞,伴着轻浅的呼吸声:“梁和滟?”
梁和滟猛地反应过来,丢开手。
这段时间来,诸事交集,她实在有些承受不来,此刻蓬头垢面地半坐在地上,只觉疲惫不堪,她抬抬眼,看着对面的裴行阙:“…我落在你手里了,太子殿下。当初的事情…要杀要剐,随你便罢。”
可裴行阙的脸色却奇怪得很,他只在被刺中的那一刻微微皱起眉头,却不像是痛的。
“我为什么要杀你?”
他嗓音微哑,撑着那把剑,又靠近她半步,尔后他伸手,带茧的指节托起她下颌,轻轻捏着:“我怎么会杀你?”
他的手指一点点上移,偶尔停下,轻轻摩挲两下,在为她擦脸上蹭的灰尘血迹。
裴行阙慢条斯理重复一遍她说辞:“为当初的事情?”
“滟滟,我知道你那样做,都因为他们蛊惑你,是不是?”
他手里的长剑在地上轻敲,剑尖遥遥指向远方,帝王仪仗的方向,他神情平静,嗓音温和低哑:“你是不得已的,对吗?”
他神情专注至极,对周遭的厮杀叫喊声充耳不闻。
他口口声声讲梁和滟是被蛊惑,然而他实在更像被蛊惑的那个——梁和滟刺出的匕首还在他皮肉里未曾拔/出,而她正满眼戒备地看着他——他却很认真地跟她在讲,他相信她是被逼无奈,是被人蛊惑,是不得已而为之。
只要她讲,他仿佛就都会信。
偏偏梁和滟此刻说不出话来。
只消一个点头的事情,她却整个人僵在那里,喉头哽着,一个字、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只是错愕地看着他。她甚至不晓得该如何称呼他,她几乎没有叫过他名字,对“太子殿下”这个称谓也实在陌生,而从前称呼的“侯爷”也太容易叫人觉得讽刺。
于是只有沉默。
可就这样也已经够了,对裴行阙来说——至少她没有否定他这样自欺欺人的说辞。
他于是探身伸手,很轻松地把她拉起来,握着她手。
那匕首刺得不深,稍一活动就掉下来,砸在地上,被一脚踢开,他微微低头,神色温柔,伸手却还带着血腥气——旁人的、他自己的,梁和滟的。
梁和滟皱眉,却挣不开他,只有很防备地询问:“做什么?”
做什么?叫所有人都晓得他发了大疯?
裴行阙却气定神闲地发问:“受伤了吗?”
梁和滟不想理他,只站在那里,深吸着气。
这一战打得人猝不及防,几乎是压倒式的胜利,大多数人都没能跑走,陆续被押住,那些曾经趾高气扬,嘲笑她、嘲笑她母亲的人依旧穿着华服,却被按在尘埃里,狼狈不堪地哭喊。
她没觉出很快意的情绪,只是一阵阵的发懵,她试图去分析眼下的局面,却发现自己的所有经验都没办法解释裴行阙现在的态度,她下意识地要抽回收,却被人紧紧拉住:“滟滟——”
嗓音沙哑:“让我牵一牵。”
梁和滟沉默着,抿唇抬眼看向他。
他的唇弯着,很快意的模样,手里的剑断续地敲在地上,偶尔看她一眼,和她对视后就快速地收回视线,低头注视着脚尖,略一缓,又偏头来看她。
看着很纯情内敛的样子,手却握得那么紧,叫人挣不开。
欲盖弥彰。
这一场围攻很快就告讫,只剩下收拾残局,副将来传报的时候头压得很低,梁和滟看出他试图避免注视两个人交握手的动作,而她微微眯起眼,觉出他的眼熟来。
是从前跟着裴行阙的,那个混不吝、懒洋洋的长随。
她至今不晓得这人名字,此刻看着他恭谨肃穆的样子,却恍然明白过来什么。她偏头,看向裴行阙,所以这人在周地的时候,从来不单纯,早有预谋和筹备。
亏她曾无数次以为他孤苦无依,可怜至极。
裴行阙静静听完那禀报,略一颔首,慢吞吞看向不远处的城门。
那里曾是周地皇都,无数人熙熙攘攘带着货物银钱从侧门挤进去,只在帝王祭祀时候才偶开正门,此刻却敞着大门,要迎接曾经被这里的人不屑一顾、践踏如泥的人。
“嗯,都解决了,就进城罢。”
他讲完,先回头,看梁和滟:“你是想住我们府里,还是宫城?”
梁和滟不讲话,只是瞪着他,裴行阙微笑,点点头,转头吩咐人:“去从前的…定北侯府。”
他讲到定北侯府的时候微微一滞,仿佛是还没从这个讽刺他的称谓里走出来,但其实已经没有定北侯府了,就像已经没有定北侯了一样。帝王嘲弄似地取的“定北”,却恰合了这一场际遇。他一走,北边就真的不安定了,且势不可挡。
他们回去原本府里的时候,一切都还没收拾妥当,那些被推倒、砸烂的花瓶、树木,曾经被梁和滟用心修缮过的地方都被翻腾得乱糟糟、践踏满脚印,没有位置,她就找了个廊下,坐台阶上。
裴行阙没叫别人来后院,所有人都安排在前院或者其他府里,只他一个人慢吞吞在收拾,把那些东西都摆正放好,不能要的就暂时先堆在一旁,很好的耐心。
仿佛他出远门才回来,暂时不需要忙其他事情一样。
怎么不需要?
梁和滟挑着眉头,看外头不时探头探脑的副将,她撑着下巴,想起卫窈窈石破天惊的那一句话,“我总觉得,他很喜欢姐姐”。
“卫将军是怎么回事?”
隔了良久,她缓缓开口,嗓音略有点沙哑,也压得很低,她不确定裴行阙能不能听见,下一刻,那人却猛地直起腰来,看向她:“卫将军么?”
他眼眉微微垂下:“他受了箭伤,并不致命,如今是他妻女在照顾他。”
话落,梁和滟抬眼:“窈窈?”
裴行阙整理出小小一块整洁的地方,叫她来坐下:“地上还是有些凉的。”
他没停顿太久:“是。她与她母亲一路从京中回边城,只是战局瞬息万变,误打误撞的,闯入我们营地里去。”
梁和滟听得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她微微皱起眉:“她现在怎么样?”
“她很好,你放心。我叫人把她和她母亲妥善安置好了。”
所以卫将军才会节节败退,战局才会推进得如此之快,裴行阙又多注解一句:“你晓得她们为什么急着离京,以至于没安排好,误入我营地么?”
他微微弯腰:“梁韶光想要给她下药,叫她能…献媚于梁行谨,先有夫妻之实,然后不得不嫁入东宫。”
“用的是当初对付你的那味药。”
所以一切环环相扣,有迹可循,就算有妻女在人手里,凭卫将军的心性,也未必就能轻易低头,然而妻女因为这样的缘故不得不出逃以至于落入人手,也实在不能不叫奋勇杀敌的人寒心。
讲完这些,他环顾四周,慢慢询问梁和滟:“你身边的人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梁和滟看他一眼,头偏向一边,不再讲话。
探头探脑半天的副官终于下定决心闯进来,他快步进来,压低声音跟裴行阙讲着话,梁和滟坐得远,听不清,隐约听见几个“梁”字,还有几个在从前贸然提起是大不敬的名讳。
而裴行阙神色淡淡,听过后慢慢点头:“晓得了,了结他们倒不急于一时,暂且先缓一缓,我稍后过去。”
话落,他看向梁和滟:“滟滟,我有事情先去忙,你一个人在这里,可以吗?”
他不太期望能得到回复的样子,自顾自讲下去:“我叫人把里面给你收拾好,你困了累了就先歇息,若饿了就叫人准备膳食,有其余的事也随意吩咐他们,我很快回来。”
梁和滟到这时候才瞥他一眼,她确保自己眼神里没有什么挽留、不舍或是希望他早些回来的意思,但只是很随意地一瞥,却叫他神色骤然一松,笑起来,又保证一遍:“我会早些回来的。”
第73章
梁和滟才不关心他什么时候回来。
她心里忧虑的是方清槐她们一行有没有事, 毕竟这一路到蜀地那么远,而这一路上又有那么多的变数,让人觉得担忧。
而短时间内……
她抬头, 瞥了一眼外面来来往往、忙碌着收拾东西的人,晓得自己怕是收不到什么信了。
唯一不那么叫人担心的大约就是皇帝一行人并没有逃出去, 没有欺辱阿娘她们的机会。
她捏了捏手指, 撑着头,坐在那里,觉得怀里空荡荡的, 忍不住开始怀念前喜圆被抱在怀里的时候, 毛茸茸、软乎乎的触感。
而屋里收拾东西的圆脸侍女, 探头看了半晌后, 终于小步小步挪进来, 压低嗓音轻轻讲:“呃…殿下, 您眼下要梳妆吗?”
梁和滟抬抬眼皮, 看向她。
她自己是苦日子里挨过来的人, 因此不太乐意乱发脾气为难人, 但此刻心情又实在很差,压抑着语气, 撑着头:“是定北…楚太子的吩咐?”
侍女眉眼间带着点芳郊的样子,叫梁和滟对她讲话的时候语气又放轻了一点,还不可避免地带了点惆怅。
这就很容易叫人误会她是因为城破才惆怅。
但其实所谓亡国之辱, 其实更多的是在移风易俗, 在于被夺去一代代传下来的东西。然而周楚两地因为群雄逐鹿分割两地也就百年,若有四世同堂的人家, 那么最小的孙子也许还辗转听长辈们讲过当初天下一统的时候,大家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因此此刻于大多数人而言, 不过是皇帝要换人来做而已——而皇帝离大多数人又太远,众人只看得见他华丽仪仗后面漂浮的尘土,听得见长公主殿下大兴土木、侵占民宅修起的马球场龟兹乐声,旁的都触不及、摸不到、感不出,也就很难有什么伤怀的情绪。
更不必说对于梁和滟这样的,本身对皇帝就有点子仇,看见他就想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
故而她此时的心情其实谈不上黍离之悲,只是因为看着这个和芳郊略有相似的小姑娘,满是对阿娘她们一行人的挂念担忧。
但显然这样的神色语气,在这小姑娘这里有了别样的解读,她把眼睛瞪得更圆了点,忙不迭摇头:“没有,没有,只是看殿下您头发有些乱,所以我问一问,太子殿下没有吩咐过,您若是不想梳妆,我就先下去了。”
梁和滟晓得自己现在的样子实在算不得体面,可以说是十分狼狈。然而她此刻却莫名其妙有点奇怪的坚持,不想打扮得干干净净、漂亮整洁地去到裴行阙面前,仿佛在献媚讨好一样——她其实很晓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在市井之间的时候、在梁行谨和皇帝面前的时候,她早已低过许多次头,认过许多次亏,然而当那个人是裴行阙的时候,她却忽然愿意了。
不晓得为什么。
她于是放任自己蓬头垢面地坐在那一堆被扫荡后的废墟里,扯出角落里被踩上了一个脚印的书看。
是本医书,简明扼要,深入浅出,讲得清楚明白又不晦涩难懂,是她在这府里藏书阁翻出来的——真奇怪,当初明明没见到有医书。
梁和滟就这么安安静静在廊下坐到午后黄昏,等裴行阙回来的时候,她都已经吃过饭了。
她很不给自己委屈受,饿了就找人要吃的,渴了就自己倒水喝,晚膳尤其积极,比平时还早上许多时候地吃完了饭食,摆明了就是不要和裴行阙同桌吃饭的意思。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不乐意低头,便只好由另一个人低头。
才入皇城,百事繁杂,这一日的事情多且密,因此等日暮黄昏的时候,裴行阙才卸甲。铁片子再怎么精巧细密,也还是沉,丁零当啷地从身上扯下来扔在一边的时候,隐忍如他,神情也不可察地松了一下。
此时殿里就他和副将两个人,正整理公务的副将不自觉抬头看了一眼,随即皱起眉头:“殿下受伤了?我去传军医来!”
裴行阙垂眸,看见自己衣服上那片洇开的血迹,是梁和滟刺的。
血早已经干涸了,显出暗沉沉的样子,仿佛很可怖的样子,但他想起来的时候,却记不起当时有多疼了,和梁和滟重逢的欢喜浩浩荡荡,让他想不起别的。
“不用人来,拿些药给我就好,今天这样的时候,不要乱惊动人。”
他语气淡淡,漫不经心撩开衣服,看那一处的伤口,匕首刃短,又隔着甲衣,刺入得并不深,只是出血有些多,渗在衣服上,才显得有些可怖。
他盯着看了看,转头吩咐人备上沐浴的水:“我身上血腥气太重,气味不好闻,在这里清洗过再回去。”
副将应命,一边遣人去烧水,一边唤人去拿药,裴行阙清洗干净,擦干头发出来后,一边披着衣服,一边顺手拿起一边的刀,在梁和滟刺出的那一块伤口上比划着。
“殿下?!”
身边人原本没明白他要做什么,待看清,要拦已经来不及了——他不晓得怎么想的,居然自己动手,又把那伤口刺进去几分。
鲜血很快又涌出来,他脸色平淡地把那刀扔在桌子上,拿起一边的帕子,把那血按住。他忙一天,除了喝水就是吃了两三口糕点,此刻骤然失血,眼前难免发晕,于是微微仰头,坐在椅子上,语气平淡地开口:“当没看见,谁也别说。”
副将脸色惊诧地应下。
而裴行阙等那伤口大略止血后,也没包扎,带着药就回去了。
他回到府里,去找梁和滟的一路上,断断续续已经有人把她这一天的经历讲给她,吃好喝好,闲散平常,没打听什么,也没有什么太大太激烈的反应,此刻已经吃过饭,正翻书看。
禀告那人犹疑一下,还是提了一句,说就是上午的时候,她似乎有些感伤惆怅。
裴行阙颔首,却没问太多,他不太习惯从别人口中去了解梁和滟,他若想知道什么,自己去问就是了,他只信她讲给他的——只要是她说的,那么他都相信。
他叩门进去,梁和滟还是晨起的样子,头发略拢了拢,素面朝天,没任何妆饰,披着件外裳,靠在床边,整个人映衬烛光里,冷清料峭,看见他,微微皱了眉头。
裴行阙站在门边:“他们讲你吃过东西了,我就只带了茶水过来。”
“太子殿下不必管我。”
梁和滟垂下头去,盯着她手里的书看,语气很生硬:“殿下若没用膳,请随意。我不饿也不渴,若有什么需要,照你说的,我会找他们要。”
裴行阙抬一抬眉头,慢步过去,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我不多烦你,借你这里的地方,上过药就出去。”
“太子殿下如今还需要自己上药的……”
梁和滟的话讲到一半,待抬头看见裴行阙伤口的位置后就停住,裴行阙语气很轻:“我旁敲侧击问过了,你捅我的时候没有人看见,既如此,此事不太好张扬,会给你添麻烦,所以没有叫人知道。”
他如今尚是太子,但能纵着他这么肆无忌惮出征,只怕他那皇帝爹的命也不太长了,来日他就是这天下的新君,她如今命还在,若她捅伤皇帝的事情讲出去,那事情可就大了。
这样的道理很好明白,梁和滟看他片刻,到底没有再讲下去。
她捅的地方是肩膀,裴行阙动作闲散地脱了外衫,并没脱更多,只把领口向下扯了些,在她眼皮下露出那狰狞可怖的伤口——原本不算太吓人,此刻被豁开得更深更大了些,烛光照耀下,不免叫人有点发麻——也很难不注意到。
梁和滟看了看,皱起眉,半晌:“我捅得这样重?”
当然没有,也不是要害,所以可知她的确没有存着要杀了他的心思,只是一时慌乱害怕,下意识的举动而已。
裴行阙抖着药粉,把动作显得笨拙无力:“看着吓人而已,不太疼。”
他略一顿,慢慢开口:“这一路来,我已经习惯了。”
梁和滟盯着他看半晌,终于还是把手里的书放下:“拿来给我。”
裴行阙微微侧了肩,在那榻上给她留了位置,她站起身,走到他这一边,一条腿撑着地,另一条腿跪在榻上,给他上药。
裴行阙侧过脸,方便她动作,耳畔就是她呼吸声,温热平顺,落在他耳廓,他不受控制地绷紧了肌肉,肩膀上的伤口骤然被牵扯,他可以忍住的,却还是闷哼一声,梁和滟抬起头:“疼?”
“…没事。”
梁和滟瞥他一眼,语气冷淡:“那就忍着。”
话虽如此,裴行阙但总觉得,她动作还是轻了些的——虽然幅度不大,很难察觉。
撒完药粉后就要缠绷带,因为位置在肩上,要固定住,难免要顺着胸口缠一圈,梁和滟试了几次,最后还是深吸一口气:“把衣服脱了。”
裴行阙很麻利地就脱了衣服,露出上半身。
他原本就不是太干瘪的身形,这半年来历练又多,如今更见劲瘦,肩宽腰细,胸腹线条漂亮,顺着蔓延下去,直到腰带所束缚之处。
剩下的挡住了,看不见。
梁和滟垂眼看了看,脸偏向一边,把绷带抖擞开,先搭过肩膀,然后绕过背,顺着捆缚到另一边,胸前的也是一样,从肩头落下,扯下另一边,勒过他胸口,最后要在胸腰处打结。
她垂着头,专注地打结,门猝不及防被人推开,一道急切的声音传来:“殿下——”
下一刻,裴行阙抬手,把她按在怀里,她下巴搭在他才缠上绷带的肩头,手臂下意识展开,抱住他腰,一个紧密相拥的姿势,把他身上缠着的绷带遮挡得严严实实。
而那冒冒失失闯进来的副将在进来的下一刻就撞见这画面,最后一个字惊破了音,目瞪口呆地注视一瞬,立刻转身匆忙退出去:“殿下恕罪!”
梁和滟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裴行阙轻拍了下肩膀,嗓音极低:“滟滟…抬一抬下巴,你压到我伤口了。”
语气纯良,仿佛他适才真是情急之举,没半点刻意唐突的意思。
第74章
梁和滟站起来, 后退两步,稳稳站在地上,扭头就要走。
副将还在外面等着, 不晓得究竟有什么急事,裴行阙却还不紧不慢地坐在那里, 语气闲淡地叫她:“滟滟——”
梁和滟挑眉, 他到底怎么这么自如地叫自己小名的?
她看过去,裴行阙抬着一侧手臂,露出那个没打完的结, 他神色无辜又可怜, 带着点无可奈何的笑:“我自己大约也可以的, 只是要慢些。”
要慢些, 外头的人就等得更久些, 这误会就更深些。
梁和滟认栽, 走过去, 她靠得近了, 嗅得见他身上清爽寡淡的气息, 手指兀自捏紧那纱布,略一缓, 才继续匆匆忙忙打了个死结在上面。
然后她拿起自己书,头也不回地往屋里走去了:“殿下好走,我要睡了。”
这原本该兵荒马乱的一日以极其诡异的方式收尾, 梁和滟此刻很拿不准自己该是什么样的心情, 于是干脆不去想,开始思索如何联系上阿娘。
清源大师的路子也许可以走一走, 只是不晓得大师如今在哪里,是否还活着。
如今外头究竟是什么情况她也不太清楚, 虽然不至于兵荒马乱,但大约不会是什么好光景,贸然出去只怕不太好——而且她也未必能出去。
耳畔传来合上门的声音,梁和滟侧耳听着那脚步声远去了,立刻站起来,三两步走到门边,干脆利落地闩上了门。
这一桩事情后,她这一夜睡得实在不太安稳,一夜反反复复醒来许多回,等终于彻底醒了的时候,外头天已经大亮了。
梁和滟睡得头疼欲裂,挣扎着爬起来,披上衣服,要去自己打水来洗漱,出门的时候见一应洗漱的东西已经摆好放在院落里了,还搭着层布,怕风吹到盆里落灰。
圆脸的小姑娘见她来了,忙不迭过来,嗓音清甜的叫“殿下”。
这个殿下到底指的什么殿下,实在不好说,县主殿下的可能性实在不大,八成得是所谓“太子妃殿下”,梁和滟心里还没把裴行阙和所谓“太子殿下”挂上钩,提起太子立时想到的还是梁行谨,因此想到就一阵恶寒。她叹口气,慢吞吞开口:“叫我‘娘子’罢,叫殿下我有些反应不过来,或是叫我名字,也可以。”
小姑娘喏喏答应着,梁和滟还想着昨夜那一茬,抬抬眼问她:“你家殿下呢?太子殿下。”
“殿下去议事了——临走前来看了娘子,但没进屋,只在院子里坐了坐,给娘子打了水,就走了。”
梁和滟问话的时候正掬水洗脸,晨起时候清凉凉新拎出来的井水泼在脸上,很能醒神,这一句话也很叫人精神,她把脸颊埋在湿润的掌心,抿一抿唇,仿佛很随意地发问:“这么早,能有什么事情,走得这样着急?天不是才亮?”
“仿佛是关于周帝的事情,昨夜有太医来报,讲他急病去了,殿下急急赶往,大约是要去处理他丧仪的事情吧。”
这似乎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新朝已立,那么从前的帝王无论怎么康健,也总是活不太长久。
然而那样一个曾经对她颐指气使的人忽然在别人嘴里就这么轻飘飘死去了,那个逼得父亲年纪轻轻就生华发的人忽然就消散无影踪了,叫她和母亲多次收入的人忽然就尘归尘、土归土了。一时之间还是有点缥缈,不晓得讲什么,她装作还在洗脸的样子,洗了比平时略长片刻的脸,然后掖手,慢吞吞道:“那确实是大事儿。”
皇帝死了,太子不晓得又怎样呢?识相点讲自己病重,托辞几句,还是干脆大义凛然一点,自尽了事,史书上至少留个不算太狼藉的名声呢?
梁和滟心里忖度着,凭她对梁行谨的了解,只怕前者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
然而凭他和裴行阙的关系,只怕裴行阙不会轻易放过他。
那么她呢?
除了事先逃走的梁韶光,其余人的结局差不多也要敲定了,她却在这里悬而未决——她到现在都不觉得裴行阙是真的喜欢自己,毕竟历数他们相处的那一年,她对裴行阙实在说不得太好,最后收场也闹得难看,因为看不出他喜欢自己的理由,所以难免附加上许多揣测。
她慢吞吞把这群人的下场数一遍,想到什么:“对了,卫将军呢?卫将军不也病了吗,他怎么样了?他妻女现在如何?”
她问出口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有点操之过急了,但没想到眼前小姑娘还真晓得些内情:“卫将军很好,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至于卫夫人和卫家小娘子,都好好儿的,娘子要见她们吗?殿下临走,说娘子若觉得无趣乏味,要见卫家小娘子等人的话,可以直接请她们来。”
顿一顿,她轻轻讲:“殿下还说,娘子若想要出去,也可以,只是外面兵荒马乱的还未平定,要带足了人、能护好您自己才行。”
究竟是护好她,还是监视好她,这可实在不好说,梁和滟挑一挑眉毛:“那麻烦你为我安排,我想见一见卫家小娘子。”
因为要见卫窈窈,梁和滟终于仔细打理了一番她自己,头发梳得整齐,换了件新衣服,又难得地抹了点脂粉,只是没有阿娘和绿芽她们在,这脂粉抹得很失败,唇色太红脸色太白,再加上她昨夜惊梦惹出来的眼下鸦青,叫她整个人显得心力交瘁后强颜欢笑的样子。
卫窈窈来的时候吓一跳:“姐姐这是怎么了?”
讲话的时候还带点哭腔。
从前清甜干净的小姑娘经过这一段事情后长大不少,几个月前天真的神态消减不少,时不时不自觉地叹息一声,握着她手:“姐姐没事就好。”
梁和滟问了几句她现在的境况,卫将军在军中威望高,因此如今的待遇也并不差,只是到底没有从前那样的自由,且也难免终日惶惶,故而虽然衣食无缺,只怕心里并不好过。
卫窈窈环顾四周,忽然轻轻讲:“阿娘叫我求姐姐一件事情。”
“…自我和阿娘逃走后,兄长便被掳进宫里,只是如今…天地都变了,也没见兄长回来,不晓得是出了什么事情还是怎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阿娘说滟滟姐姐你离楚太子近,若有机会,想求你帮忙打探一二。”
打探卫期,梁和滟眨一眨眼,看出卫窈窈为难的样子。
她轻轻讲:“我和阿娘都晓得这个事情很为难你,毕竟姐姐你如今……”
她说着,看向梁和滟,眼里闪闪带泪,依稀又是从前天真可怜的样子:“滟滟姐姐,你如今好憔悴,妆又这么浓,是不是定北侯暗中折磨你了?阿娘讲你现在一定过得不太好,我原本觉得,看定北侯很喜欢你的样子,你也许还过得去,没想到……”
她说着,真的要哭下来,梁和滟探身去拿帕子:“不要哭,不要哭,我没事,你放心。”
她摸一摸自己的脸皮:“我会帮你问一问你兄长的消息的,你不要想太多,和你父亲母亲一起好好休养,好么?”
千哄万哄地哄好了卫窈窈,梁和滟把人送走,偏头看向一边侍奉的圆脸小姑娘,指一指自己的脸皮:“当真很不好看吗?”
小姑娘带着温吞的笑:“怎么会,娘子国色天香。”
正说着,外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梁和滟转头看过去,见裴行阙走来。他身上穿着太子服制的官服,一身清贵气,极俊朗,此刻天光初移,有一线掠过檐下,斜洒他所经的路上,一路尘埃轻扬,他衣摆不动,慢步过来,看见她,先笑起来:“怎么化成这样子?”
梁和滟挑眉,看他略一顿,慢吞吞找补:“很好看,就是和平时有些不一样。”
他带着点微笑,很温和地开口:“今日和卫家小娘子聊得还开心吗?”
开心不开心的,实在不好讲,梁和滟心情复杂地抬了抬眼:“殿下会留着卫将军的命吗?”
“他死了你会不开心吗?”
裴行阙坐在她身侧,伸手给她倒茶,语气很平静地询问,仿佛在话一桩家常事。
“殿下觉得呢?”
梁和滟晓得留着卫泊,对他是弊大于利的,只怕终有一日,还是要除去,她等着他给自己讲一些冠冕堂皇作为暂时保证的话,或是说一些不得已的理由,或是讲他的为难,然而都没有,他只是微微笑起来:“卫小娘子会伤心,你也会不高兴,是吗?那么我不会杀他的,只是他看见我,大约也不会太开心。那我叫他留在这里,封一个国公,安养晚年,这样可不可以,你会开心吗,滟滟?”
梁和滟适时淡淡提了一句:“把卫将军封为国公,卫少卿正好做世子,只是好久不见卫少卿了,殿下有他音信吗?”
裴行阙顿住,好久不讲话,末了叹口气,带点笑,很无奈的音调:“滟滟…你如果想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人在哪里,直接问我就好,你这样拐弯抹角提及他,更叫我觉得,你对他有旧情的样子……”
第75章
有旧情?
梁和滟挑眉, 瞥他一眼。
她和卫期有哪门子的旧情呢,从卫期为了家里人开始疏远她的那一刻开始,他们之间就旧情寥寥了。只是转念想到她对裴行阙做过的事情, 似乎和卫期当初的抉择没什么不一样,她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裴行阙略一顿就慢慢开口:“他和二皇子被关在一起, 两个人相处得很不错。等事后查明他不是皇室的人了, 就把他放出来。”
卫期在京中并不是生脸,大多数人都能认出这位卫少卿,没几个会把他误认成是皇子皇孙, 若要查明, 早该查明了, 怎么皇帝如今都死了, 他还要等事后再查明?
梁和滟从这话里听出一点裴行阙故意刁难的意味, 她仰着脸, 注视他片刻, 果然看见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滟滟, 你不能指望我主动开口把他放出来, 我没有那么宽宏大量。”
他语气很平静,慢慢讲完, 伸手从她一边拿了杯子,喝一口水。
“你要为他说情吗?”
他淡淡发问,好像浑不在意的样子, 眼却停在梁和滟身上, 观察着她一举一动,手也不自觉地捏紧了茶杯, 很紧张的样子。
梁和滟瞥他一眼:“我只是问一问,看他是否还活着, 并没别的意思,如今知道了,就没事了,没必要再为他求情,反倒欠殿下一样人情。”
“欠我人情有什么不好?”
话是这样讲,他原本紧绷的肩膀还是骤然一松,裴行阙抿唇笑了声:“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你听了大约会开心些,我遣人去寻了你阿娘与芳郊她们,已经有了消息,她们都很平安,无病无灾的。只是蜀道难行,她们赶路回来,脚程要慢一些。”
梁和滟的眉头猛地一扬,喜悦之色在脸上一闪而过,看向裴行阙的时候眼里也显出点亮光。
她正想着要私下里去探听一下阿娘她们的消息,如今猛地被这样的好消息砸中,整个人都长舒了一口气,再看裴行阙,也顺眼许多,她站起来,很诚恳地对他点了点头:“多谢殿下。”
裴行阙帮她找到了阿娘,再摆脸子不跟人一起吃饭似乎就不太好了,于是这日的晚膳就是他们两个一起用。
梁和滟话不多,裴行阙也担忧话多招她烦,于是也安安静静的,只是偶尔在伸手夹菜的间隙,会轻嘶一声,抬手掩一掩肩膀。
桌上就他们两个,梁和滟很难不察觉他这动作,吃了半天,终于抬头看过来:“殿下的伤还是痛得很厉害吗?”
“并不太痛了,我吵到你了吗?”
裴行阙抬起头来,唇色仿佛略有些苍白,看着她轻轻笑了笑,满脸歉意愧疚的样子。
梁和滟捏着筷子,看着他那神情,咬牙切齿地叹了口气:“殿下还是不要逞强的好,我去让人叫大夫来。”
她说着,站起身来,及至要走过裴行阙身边时候,他忽然伸手,握住她手腕,指尖微凉,恰抵着她脉搏的位置,她感觉到他微汗湿的手指,也感觉得到自己疯狂跳动的脉搏。
“别去,滟滟。”
裴行阙仰头看着她:“如今多事之秋,这事情闹出来,对你不太好。我能活着就好,痛不痛的,不太要紧。”
他天生一双多情的眼,从前时候受困于窘迫、寒微,于是那眼里也总是朦朦胧胧的,罩着霜雪。此刻那霜雪消融在夜色烛火里,像从前误打误撞饮下那迷/药的时候,他俯她身上,一双痴迷可怜的眼,低低讲着“你此刻又不喜欢我,不必做这么多的”。
梁和滟叹口气,抬一抬手腕,示意裴行阙松开,他很快地松开了手指,放开了她手腕,手却还维持在原本的地方,一时间没有收回去。
还维持着要握住她的姿势。
“殿下到底想做什么?”
梁和滟略有点疲倦,也懒得再打机锋,于是干脆垂着眼,慢吞吞开口:“太子殿下这样做,这样待我,到底想做什么呢?”
裴行阙个子比她高上许多,但坐着也须仰头看她。
他坐在那里,以仰望她的姿态,静静听完她讲的话,半晌,垂下头,仿佛是低低笑了一声,带一点无可奈何的意味儿。然后他抬头,脸上却并没有笑:“梁和滟…我是喜欢你,喜欢得不太明显吗?”
他站起身来,适才伸出的手掖在袖里,看着她。
梁和滟立在那里,被这一句话劈得昏昏沉沉的,好久缓不过来,所以这个时候该怎么办?若是寻常话本子里心意相通、两情缱绻的情人,这会子早该抱着啃起来了,然而,她动了动手指,偏过头,看着窗上映着的月影,实在不晓得该说什么。
而裴行阙叹口气,扯一扯嘴角,又笑出来,他抬手,轻轻牵一牵她衣袖,很小心翼翼的动作:“你适才吃得少,坐下再吃点吧,不然晚上睡得晚了,肠胃会不舒服。以后时间还长,没有必要当下一直想这事情。”
梁和滟坐回去,扒拉着碗里的饭菜。
其实之前一直想不明白的许多事情,冠上这样一个理由后就都说得通,只是实在太无稽、太不知道该从何谈起,于是想不到这样的缘由。她从懂事以来就一直没接触过这样的男女情/事,唯一见过的只有父亲和母亲之间多年岁月捱下来的深情厚谊,对那些年少时候的懵懂、心动一无所知,领会不了一个人会怎样爱上另一个人。
扒完碗里的饭粒,梁和滟长舒一口气,搁下手里筷子:“我吃好了。”
她挑了挑眉毛,看向裴行阙,话问得直截了当:“殿下适才说喜欢我…所以殿下准备怎么样我呢?娶我吗?殿下来日登基,你的妻子就是一国皇后,我的身份,不管是过去还是如今,都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
“有什么登不得的呢,你可是梁和滟啊。”
裴行阙笑笑,看着她,他劝梁和滟多吃一点,自己却没有怎么动筷子,手指搭在桌面上,身子坐得很板正,话讲得平常,神态却认真:“若有大雅之堂讲你登不得,我就拆了那所谓大雅之堂,重新建一个给你就是了。”
“那若我不喜欢殿下、并不想与殿下结为连理呢?”
梁和滟不为所动,微微倾身,手压在桌上,脊背却还是笔直:“殿下要怎样呢?”
“那就不结。”
“只要你不离开,做什么都无所谓。”
裴行阙抬手,压了压眉心。
话赶话问到这里其实也就够了,总不好逼得太紧,梁和滟心里有数,然而到了此情此景,舌尖抵着牙关,还是问出了最后一句:“倘若我有了喜欢的人,要与他在一起呢?”
“殿下也无所谓吗?”
像卫期,他那么斤斤计较,又难得在这上面闹一点脾气,难道能真的不在意吗?
“我当然有所谓。”
裴行阙笑了一声,眼眸垂下去:“我晓得你其实不喜欢卫期,你问询他、挂念他,不过都是出于青梅竹马的友朋之谊,只是滟滟,我还是难免很在意。”
“倘若真有那一天,真有那个叫你喜欢的不得了的、一定要与他在一起的人,那么……”
他看着她,目光平静、温和,讲出的话也一样平静,不起波澜:“那么,我就自己了结我自己,不给你添乱子罢。”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裴行阙的话讲完了,而梁和滟不晓得该再说些什么。
隔很久,她站起身来,掸一掸衣裳:“天晚了,我先回去歇着了。”
裴行阙起来送她,一切如常,照例温声嘱咐周全,关怀体贴备至,却又恰好不叫人觉得冒犯。
而梁和滟一脚踏进月门,回头再看他驻足的身影的时候,心里忽然涌出点奇妙的感觉来。
——她不晓得自己喜不喜欢他,但,绝不讨厌。
第76章
等京中一切事务都料理完的时候, 方清槐一行也被从蜀地接了回来。
除了喜圆胖了两斤以外,其余人一路奔波劳碌,都瘦了许多, 但精神头都很好,方清槐一看见梁和滟, 眼圈都红了, 抱着她,捶着她脊背,直骂她“混账孩子”。
芳郊和绿芽也在一边擦眼泪, 只有喜圆最直接, 扑在她怀里, 毫不吝啬地把她脸舔了个遍儿。
与她们一起回来的还有梁韶光。
从前可以为了建造个马球场强占数十民宅的长公主殿下没了往日风光, 人瘦削许多, 蓬头垢面地来。
她的下场和梁行谨一样, 圈禁终生, 她做得出下药坏人清白的事情, 梁和滟做不出来, 她站在城楼上盯着这个往日里风光无限的小姑姑片刻,转身回了府里。
从前的定北侯府, 如今的县主府里正忙着收拾打包东西,裴行阙是楚地的太子,自然不可能长留在这里, 他没讲, 但梁和滟晓得,自己是一定要跟着他去到那边的。
至于阿娘……
她其实很犹豫要不要告诉她清源大师的事情——裴行阙后来告诉她, 与他们里应外合、劝皇帝出城的就是清源大师。
而最后一剂药送皇帝暴毙的,也是他。
梁和滟犹豫着该不该开口的时候, 她阿娘一边擦拭着她父亲的牌位,一边看着她笑:“阿娘又不是真的昏睡过去,那天你们讲的话,怎么可能听不见。”
她笑起来,很释然的样子:“你们要讲悄悄话,也不知道要避忌着我。”
方清槐生得很美,极白净,温和,但并不单薄,人如其名,是如槐花盛开到极致时候那种厚重的白。如今历经许多世事,整个人都是释然的模样,她擦拭着那被她紧抱的牌位,慢慢讲:“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啦,尘归尘,土归土,我已经不想计较了。”
她笑笑:“我放下了,他也放下了,其实你告诉我,我们两个也都不会做什么了,滟滟。”
她把那牌位擦拭干净了,盯着看了片刻,又摆回原本的位置。
“我有过你父亲了,也有你了,嫁人嫁了半辈子,现在…就自己一个人过吧。”
略一顿,她看向她:“滟滟,你是不是要跟着太子走了?”
梁和滟点头,搂着她手臂,把头靠她肩膀上:“阿娘呢,阿娘不和我一起吗?”
“哪有一直缠着阿娘不走的呀?”
方清槐笑了声,摸一摸她头发:“阿娘想要回老家看一看,这么些年,因为皇帝在,一直不敢回去看一眼,现在好容易有机会了,总要去看一看——也带着你父亲一起,他从前一直说要陪我去看看,一直都没去成。如今有机会了,我带着他四处走一走,到我们曾经说过的地方去看一看。”
她搂住梁和滟,温声道:“我其实也不放心你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可是这次去蜀地的事情后…我晓得,我跟着你,帮不了你什么,反而会拖累了你,恰好阿娘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所以阿娘暂时不陪你一起走一段时间,等过一年,我再去楚地看你。”
事情就这样说定,梁和滟带着芳郊与绿芽一起离开,喜圆则陪在方清槐身边。
至于周朝旧臣,一些跟着前往楚地,一些则留在此处,履新的官职。
卫期被放了出来,和一家人一起跟着前往楚地。
路途漫漫,人马又多,浩浩荡荡一路走来,等到楚都的时候,已是隆冬。
大雪漫漫,压枝欲断,冷得飞鸟绝迹。
但其实也没有那么冷——至少没有比周地的冬天冷太多,周地是湿漉漉的冷,沉甸甸地压着人,此处是大风刮人脸的冷,像钝刀割在脸上。
梁和滟想起他们两个第一次一起去拜见帝王,为赐婚一事谢恩的时候,她被泼湿裙摆,冻得双腿都在打颤,那时裴行阙把自己的氅衣给她,叫她裹在腿上,若无其事地讲:“没事的,楚国的冬天比这里更冷,我习惯了。”
她抬眼,瞥向他背影。
裴行阙正为安置她而忙碌,他封了太子,按说该住在东宫,但他从前的王府也空着,思前想后的,还是把她安排在了那里:“宫里有我母后,太多事情要应付,也太多乱七八糟的规矩,你在这里自在一些,我每日忙完事,再回来,路途也不远。”
梁和滟不置可否,与芳郊和绿芽一起支了个火炉,烤红薯烤芋头,悠闲自在,无所事事,偶尔也出去逛逛,只是年关临近,一切都萧条,街景没太多好看的,闲话倒是听了一耳朵。
从皇帝快不行了到太子要娶妃了,林林总总,乱七八糟。
梁和滟对这事情不太在意,她看着楚地的风土民情,想着这里能做些什么生意,若可以的话,从哪里入手比较容易。
“这边做咱们那边菜式的馆子倒是少,若是开个店,兴许生意不错?”
绿芽想着她们的老本行,又忍不住叹气:“哎,若是任姐姐在这里就好了。”
“也是个法子,只是要先查探清楚,馆子少,到底是为着从前两国处不来,所以不敢开,怕惹恼了上面人,还是这里人吃不惯咱们那边的口味儿。”
梁和滟想着,也跟着绿芽叹了口气,的确,好厨子难寻,像任霞光那样的好厨子,就更难寻。
几个人逛一圈,回去看了看,却见府里来了几个生面孔,见了梁和滟,眉头先一皱:“娘子去哪里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梁和滟来这里后,府里人都是慢声细气地对待,这样劈头盖脸地呵斥还是第一遭,她挑眉:“几位是?”
“我们是皇后娘娘派来的。娘娘近来正为殿下从这京中贵女里甄选太子妃,娘子既是太子殿下的人,那么日后服侍太子妃的规矩是不能错的,因此特遣我们来教导娘子,来日进宫,也好不失体面。”
梁和滟挑眉,哦一声,这是皇后来给的下马威了。
她也在这时候,后知后觉地想起街上听的闲话来。
据说皇后很看重她娘家外甥女,是楚三姑娘还是楚五娘子,她倒是记不太清了。
梁和滟对来楚地这事情期望很低,这种事情也在她预料之中,脸上倒也没什么怒色,芳郊和绿芽听了那话,都皱起眉头,轻轻讲了一声:“太子妃?”
很轻的一声,近前的嬷嬷耳朵却尖,抬眼就瞪向讲话的绿芽:“这位是娘子身边侍奉的?娘子还未讲话,怎么就敢胡乱开口了?”
她说着,三两步走过来,一只手要扯绿芽的衣服,另一只手巴掌扬起,就要往她脸上抽。
绿芽灵巧,又不是怕事儿的人,一扭身闪开了她扯衣服的手,梁和滟则抬手,扣住那嬷嬷手腕,生生拦下了那呼啸带风的巴掌:“嬷嬷是要打她的脸,还是要打我的?”
“我还没讲话,嬷嬷不也开口呵斥人了吗?您教人规矩这些年都这样子,又何必训斥她一个小姑娘呢?”
她握着那手腕,看着那嬷嬷,还没来得及再多讲些什么,就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这府里的管事步履匆匆地进来,一眼看见这场面,脸色都苍白,匆忙过来:“娘子受惊了。”
梁和滟倒没怎么受惊,就是这几个嬷嬷看着气得不轻,瞪着她要再开口的时候,就见那管事微微弯腰,带着笑讲:“殿下吩咐了,无论是谁,都不许惊扰娘子,几位嬷嬷有殿下手谕吗?”
他讲话很和气,脸上神色也挑不出毛病,问过这句话,微微弯了弯眼:“想来是没有的吧,那么还请几位先出去吧,不要把事情闹大了,惹殿下不快。自然,几位嬷嬷年纪大,资历深,走动起来也许有些疲累,不妨我请人来,抬几位出去,好吗?”
另一边,裴行阙正陪皇后讲话。
他神色很平静,垂着眼:“母后近来在为我选妃?”
他这一次回来,皇后待他亲近不少。
她似乎终于意识到她已经彻底失去了她的丈夫和最爱的小儿子,而裴行阙成了她唯一可以握住的支撑,于是开始为他操起过往十余年都没操过的心来。
听见裴行阙问话,她抬手按一按额上的卧兔儿:“是,你如今年轻,地位难免不稳,我想着选几个家世好的女孩儿,在你身边,也好稳固你的位子,叫你在朝堂上有人可倚仗信赖。”
她说着,自认很体贴地补充:“你从周地带来的那个女人,我也晓得,等来日叫她做个侧妃,在你身边,来日封妃封贵妃都好,并不埋没她,好不好?”
“嗯。”
裴行阙淡淡笑了声:“母后为我的终身大事,这样周全,可是……”
他垂头,看着她,他已经长高了,高到不必再像小时候一样,徒然仰望母亲,奢求她会像爱弟弟那样爱他。
裴行阙的脸上没了笑,注视着她,很平静地发问:“母后不是已经为我选过妻子了吗?”
“那位被行琛害得落水的世家女,母后忘了吗?当初母后不还让舅舅千里迢迢,去取我衣冠鬓发,来与她配一门阴婚吗?”
他语气温和至极,没半点起伏,甚至还在说话的间隙,吹凉一勺汤药,恭敬地喂到皇后唇边:“您已经为我选过妻子了,又何必再这样大费周章呢?”
那几个被赶出来的嬷嬷恰好在这时狼狈不堪地进殿,裴行阙没回头,只把那一勺汤药固执地抵在满脸惊恐的皇后唇边,他不紧不慢地开口:“母后叫她们去干什么了?就让她们在这里回话吧,我听听看母后身边的人是否办事得力。若不得力,我为您换更好的。”
姿态恭谨,言语温和,像世间最纯孝的儿子。
而楚皇后惶然无措地看着他,恍惚意识到,这个儿子,她其实也早已失去。
第77章
殿里一片沉寂, 皇后的脸色难看至极,适才的慈母样子荡然无存,她看着裴行阙, 气得嘴唇都在打颤,巴掌扬起来, 仿佛只恨不能给他一下。
裴行阙似乎并没读出气氛有多凝滞与紧张, 只微笑着将药喂到她嘴边:“诸位嬷嬷去做什么了?怎么这样灰头土脸地回来,不说一说吗?还是事情没有办好,怕母后怪罪, 所以不敢讲?”
“够了!”
皇后声音猛地抬高:“都下去。”
这殿里的气氛原本就凝滞, 众人听见这吩咐, 如蒙大赦, 纷纷垂首走出门去。
裴行阙手捧的药被她喝下半碗、打翻半碗, 只剩个暗棕的碗底, 他随手放在一边, 依旧是温和平静的样子:“母后如今身体虚弱, 不该动这样大的火气的。”
“裴行阙, 你晓得你在做什么?”
皇后指着他:“你为了那个女人,在忤逆要挟你母亲吗?你别忘了, 你坐上今天这个位子,是谁在抬举你?!是你外祖在朝堂上替你力排众议,是你舅舅他们陪着你出征, 没有本宫, 哪里有你今日?”
“是,若没有母后, 哪里有我的今天呢?”
到此刻,皇后才发觉, 他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称她一声“母亲”了。
裴行阙微微笑着,抬手按下她手指,为她掖好被子,然后偏头,掩着唇轻轻咳嗽了两声,咳过了,回身慢慢道:“风凉得很,母后小心被风扑伤身体。您虽然从来杀伐果断、说一不二,但还是要克制些脾气的好,到底年纪上来,身子有些弱了,不要像父皇一样,心绪骤然起伏,太过激动,落得不能言语动弹的下场。”
“你?!”
皇后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她仰着头,盯着裴行阙,嘴唇轻轻动着。
裴行阙平静地为她拢好被子:“母后好好歇着,不要劳神,对将养身体无益。”
他一边倒茶,一边慢声细语地讲着:“母亲身边的人似乎不太得力,回话时候也吞吞吐吐的,这样的人在您身边侍奉,我不放心,晚些时候,我叫殿中省从掖庭为您挑选些好的来。”
“当啷!”
茶盏摔在地上,但没有人敢来过问是否需要清扫,裴行阙脸上也没什么起伏,只是平静地起身,微微弯着腰,以恭谨的态度慢慢开口:“母后,我并没有什么很在乎的人、事了,我也不妨告诉您,我如今只在乎她一个,还请母后看在与儿臣的母子情分上,不要想着为难她了,好不好?”
他说得客气,甚至有些哀求的意思,然而两个人对视一眼,谁都晓得要低头求人的是哪个。
隔很久,皇后软了语气:“行阙,母亲并没有要为难她的意思,只是你舅舅请人为你们两个卜过一卦,并非佳偶良配,她也对你并无助力,不如你舅舅家的女儿,与你八字相合,是一对天成佳偶,你们两个在一起,是老天注定的好缘分——你若是放不下,留下那个女人,做你宫里的贵妃,不也很好吗?不过仅次于皇后而已。”
她对这个儿子,从来没有温言软语的时候,此刻讲起这些体恤的话来,一板一眼生硬而不习惯,只有勉强咬着牙根儿,一字一句讲出来。
裴行阙笑笑。
“可是母后,我爱重她,不想她做仅次于皇后的贵妃,我只想她做我唯一的皇后。像父皇曾经爱重您,所以以您为后一样。”
老天注定的他不要,与他最相配的他不要,他只要梁和滟。
皇后被他这一句话气得噎住,又因为他提起皇帝,心窝子被狠狠扎了一下,再讲不出话来。
她气得浑身发抖,终于忍不住,抬手朝裴行阙脸上挥去。
“啪——”
很响亮的一巴掌,落在脸颊上立刻就红起来,留下一个醒目的掌印,裴行阙眉头动了动,神色却没什么太大变化,无动于衷地注视着她。
“混账,你个混账,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混账……”
皇后指着他断断续续骂着,对上裴行阙的眼神,却又都卡住,说不出什么话了。
裴行阙抬手,碰一碰脸颊:“世事哪能尽如人意呢,母后?”
他重新为她掖好被子、斟满茶水,甚至还恭谨地放下帘子,仿佛两个人之间没有剑拔弩张的时刻,没有那清脆响亮的一巴掌,只是一对关系尚算和睦的皇家母子。
然而,然而……
裴行阙没说许多话,一丝不苟地行过礼,缓步退了出去。
皇后眼神阴毒地看着他背影,在他离去后,厉声朝外面喊:“来人!”
再来的却是一张生面孔,毕恭毕敬又小心翼翼地朝她行礼:“娘娘…殿下叫奴婢来侍奉您。”
魏涟月的脸色难看至极,她虚弱颓废地倒在床上,看着那些鱼贯而入的陌生面孔,手指猛地握紧,
他在皇后宫里耽搁许久,出去的时候已经宵禁,宫门都关了。
腊月里夜风冷冰,吹在脸上仿佛钝刀子割肉,被打过的地方则是一种木木的疼,发麻、发僵,裴行阙微微眯着眼,看了眼空旷的街道,伸手掩在唇上,慢慢咳了两声。
身边的长随轻轻道:“殿下近来咳得越来越多了。”
又忍不住,看他脸:“明日上朝……”
“没事。”
裴行阙含糊地嗯一声,随手扯了帕子,慢吞吞吐一口血在上面,他也不看,顺手抹过就掖在袖子里,很随意地笑了笑:“天寒又干燥,平日里饮水又少,难免要咳两声,开春就好了。”
说着看了眼时辰,实在不太早了,明天还要早起上朝,身边人问询他是要回府还是直接住东宫,明天也方便,裴行阙没犹疑,看一眼天:“回府里去。”
他并不指望梁和滟还醒着,但等回到府里,远远去看一眼的时候,颇有些惊喜地发觉她屋里灯还亮着。
于是小心翼翼地去看一眼,屋里很透彻地燃着灯火,亮堂堂的,梁和滟坐桌边看一本书,听见他进来的动静,很随意地抬头看了一眼:“哦,你来啦,我以为是叫我学规矩的人去而复返了呢。”
她似笑非笑的挑了挑眉头,说过这话,垂眼继续去看手里书。
这话说得很刺人,裴行阙只笑笑:“她们不会再来了。抱歉,我知道的时候是在母后宫里,人她已经派过来了,没有来得及拦下。”
梁和滟没抬头,很随意地嗯一声。
裴行阙也不觉得尴尬,自己找了位置坐下,随手抽一本书,慢吞吞在看。
隔很久,还是梁和滟先受不住,抬头看他一眼:“这么晚了,殿下在这里做什么?”
这一抬头算是把他看清楚了,她瞠目结舌,半晌:“谁打你了?”
这话问过就晓得答案,他如今是太子,敢打他的也就皇帝与皇后了,皇帝如今缠绵病榻半死不活,皇后虽然也病着,但能想到派人来给她立规矩,大约爬起来给他一巴掌的气力还是有的。
所以裴行阙也只是笑笑,并没答话,只是说““你要歇息了吗?那我先走……”
“没有。”
梁和滟叹口气,其实裴行阙并没有怎么得罪她,甚至待她极温和客气,近乎小心翼翼的程度,她挑了挑眉毛,猜测着他被打的缘由:“殿下,听闻你要选太子妃了?”
“我父皇的病渐重,我并没有这个心思,只是母后与舅舅他们想推魏家姑娘继续坐后位,所以大张旗鼓,要为我选妃,我已经推辞了。”
裴行阙一板一眼地跟她解释,语气很认真,不带半点油嘴滑舌的样子:“我想是我从前态度太不明确,惹得母后与舅舅觉得这样的事情我是乐意的,所以今天回来得稍晚了些,跟母后解释了下,说清了我并不太愿意选太子妃。”
梁和滟静默听完,哦一声,但心里并不很笃信这些东西。
他如今是太子还好些,等来日他父亲死了,他做了皇帝,那些大臣们怎么可能看着他虚置六宫、膝下无子?而且到时候他有天下之大,私底下纳几个小宫女,没名没分的侍奉在他身边,也不是十分难办的事情。
许多事情,单听是极好听的,然而真要办起来,就未必是那个样子了。
不过看着他脸上的巴掌印,这话倒又添了几分可信。
“你父皇身体怎么样了?”
梁和滟看一眼外头天色,估摸着要过年了:“年关事忙,殿下又要料理皇帝的事情,其实可以不用日日都回来的。”
裴行阙也顺着她目光往外看去,夜来天寒,窗户没关好,有风吹进来,他恰好在风口上,被吹个正着,于是开口前先咳嗽两声,再开口的时候,嗓子微微有点哑了,在夜色里声音低沉发哑,听着无端有些暧昧。
“父皇缠绵病榻许久了,太医讲再调养,也回不到从前的样子了。”
他没答她后面那话,只是抬手蹭了蹭唇角,然后回头微笑着看她一眼:“但你放心,他一时半刻还不会死。不然耽误了过年就不好了——你没有见过这里的年节是什么样子的,我也没有见过,今年我想与你一起见一见,看一看到底有多热闹。此间的元宵灯节也久负盛名,不输你故乡,到时候我们也可以一起看看。”
他话说得平淡,仿佛谈及的不是他父亲的生死。
梁和滟只觉得那被他掩住的冷风呼呼吹进她心口,吹得隐隐发凉。
时候不早了,裴行阙关好窗:“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我不打扰你了。”
梁和滟颔首,忽然想到什么:“对了,窈窈好像病了,我能不能去看一看她?”
裴行阙颔首:“你想到哪里,直接去就好,不必特意告诉我。”
只是。
他看了眼她,没有在皇后殿里的气定神闲、漫不经心,整个人仿佛无限地矮下去,矮到要仰望梁和滟的程度:“滟滟,别不回来。”
他声音很轻,因为还有点哑,所以显出可怜的样子,衬着一副清俊的好相貌,很惹人心软。
梁和滟叹口气,很为难地揉一揉眉心:“知道啦——”
第78章
只是夜风到底是凉, 梁和滟昨晚还说好了要去探病卫窈窈,到裴行阙下朝要去署里忙事情时候,他身边长随匆匆过来, 附耳讲:“殿下…梁娘子晨起便有些发热,去请了大夫来, 讲似乎是有些风寒。”
其实依长随来看, 一点小小风寒而已,实在算不得什么大症结,梁和滟身体一向又好, 喝两剂药下去, 大约就没事了。
但事涉她, 又不好不报, 不然等裴行阙回去自己发觉了, 怕要受罚。
年关临近, 各部要封印, 因此许多事情急等着商议, 裴行阙才出殿, 就有人追着他一路叫“太子殿下”,裴行阙咳嗽两声, 偏头吩咐身边人:“叫太医令去看,有事情来报我。”
略一顿,他眉头松开, 很自然地回头, 又是温和的样子,看着叫他那位:“怎么了, 您讲。”
长随应下,匆忙走了, 喊住裴行阙的那人看一眼:“殿下是另有急事吗?”
裴行阙微笑:“是有急事,先派身边人回去看看——您呢?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
他话讲得客气,但意思很明确,下面人原本准备绕七绕八的话,也赶紧芝麻倒豆子地讲完了,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讲,等说完,一抬头,才发觉原来已经到宫门口了。
其实就是到年底,各部核算开支有了些出入,来请示下他是什么意思,裴行阙听完了,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叫各部写个奏章给我,说明白是哪里超支了,是什么缘故,递上来我看。”
他讲完,站定:“还有别的事情吗?”
“暂时没了。”
回他话的人略一踌躇,还是加了一句:“其实这超支,大半是在吏部……”
吏部,裴行阙出征回来后,他舅舅接手的位置。
裴行阙抬下眉头,笑了笑:“无论哪一部,一样写折子,把事情说清楚,吏部又不是不在六部之中了,照我说的吩咐下去吧。”
话落,他转身出了宫城。
梁和滟的确病得不重,她难得起晚,起来又觉得乏力鼻塞,叫了芳郊和绿芽两声,才发觉自己嗓子哑了,芳郊进来摸了把她额头,滚烫,又赶忙叫绿芽去请了大夫。
一来一回的,这事情就传到了裴行阙那里。
他赶回来的时候,朝服还没脱,大红的底子,衬得人英挺清俊,平添一股贵气,他快步进来,随手拆了冠帽,扔给一边人,走到梁和滟床边,顺手就握住她手腕。
因为是他吩咐的太医令来人,太医令琢磨着意思,没见着他,也没敢离开,此刻见人来了,先起身行礼。
裴行阙手搭梁和滟脉上,因为走得急,忍不住,偏头咳两声,然后抬手:“不要多礼,起来罢,她怎么样了?开了什么药?方子拿来,我看看。”
语气平快,一只手还搭在梁和滟脉上,另一只手已经摊开,朝太医令招了招手。
太医令忙不迭放上药方,裴行阙展开,看了眼,确实是小病,用的药也都寻常,没什么特别的。他打量看了片刻,又看向梁和滟。她神色如常,只是脸颊微微有些红,大约是烧的,看见他,神色平静冷淡,但也没讲什么刺人的话。
“滟滟,舌头伸出来,我看一看。”
梁和滟猛地一挑眉,欲言又止地看他一眼,但下一刻,裴行阙的手指已经贴在她脸颊上,并不太用力,只轻轻捏了下,抵着牙,他神色很坚定,动作也不容置疑,梁和滟没办法,抿一抿唇,微微张嘴,吐一截舌头出来。
裴行阙看着她,忽然抿嘴笑了笑。
梁和滟不解其意地瞪他一眼,却见他笑得仿佛更开心了点,手里的药方递给太医令:“她舌苔有些白腻,方子里再加上广藿香、苍术和厚朴①,您自己斟酌着量,叫下面人去煎了送来吧。”
他对谁仿佛都挺温和,此刻对着太医,也不忘道一声:“大冷天的,要您跑这一趟,辛苦了,叫下面人给您灌个手炉、喝杯热茶再走吧——去套上马车。”
最后一句话是对身边长随讲的。
太医令答应着,转身出去,屋里的人也陆陆续续退出去。
梁和滟伸手,拍了下裴行阙手背,他还捏着她脸,没松开,跟忘了这茬一样。
她被捏着,含含糊糊开口:“松开。”
又瞪他:“你笑什么?”
裴行阙松开手:“没有,就是你吐舌头的时候,觉得好可爱。”
梁和滟眯着眼看他半晌:“我烧傻了还是殿下你烧傻了?”
又看外面天色:“殿下怎么这么早回来,你没事情做的吗?”
“听闻你病了,所以回来看一眼,不然不好放心做事情。”
他又笑:“真的怪可爱的。”
梁和滟想不出有人会拿可爱这个词形容自己,看着他微笑着的样,总觉得从太子殿下的精明里读出点糊里糊涂的傻气来。
略一顿,她动动手腕:“殿下懂医术?”
裴行阙在周地的时候,身体实在很不好,日常脸色总是苍白而无血色的不说,他们成亲后那年,他许多时间都因为各种各样卧病在床,当初宣扬他不行那事情那么快让人信服,很大一部分缘由也是他平时总是一副孱弱的样子,不必引导就能让人揣摩他是不是那方面也有点什么问题。
如今却似乎一下子好起来了,只最近偶尔咳嗽两声,平时简直活蹦乱跳的。
怎么,楚地的风水这样养人吗?回来才一年不到,那么多年的沉疴顽疾就都痊愈了?
“久病成良医,是会一点。”
裴行阙微微垂眼,终于不再直视她,很快讲完,急急说起另一件事,仿佛在逃避一样:“是昨夜我没关好窗吗?还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风寒了呢。”
梁和滟脑子也还清醒,听出他不想提这事情,晓得也从他嘴里撬不出来了,暂时没再问下去,只是苦闷:“我怎么晓得,我原本还想着去看窈窈,结果病人没看成,自己先成了病人。”
她发着烧的时候讲话没有那么冷冰冰,抱怨起来的时候眉头皱着,两腮通红,很可爱,很招人喜欢,平时的那一点子冷淡的气质都削弱了,整个人蔫蔫儿的,带一点颓然的感觉。
裴行阙看着,伸手为她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静静听她讲。
梁和滟过很久才回神,瞥他一眼,唇动一动,到底也没讲什么。
裴行阙在这里坐镇,很显出对梁和滟的重视来,下面人本来就她毕恭毕敬的,此刻更是不敢怠慢,一碗黑漆漆的药很快煎好了送来,
裴行阙接过来,嗅了嗅,怕她嫌弃,没用嘴吹凉,只把碗托手里,拿勺子舀着,缓缓搅到可以入口了,才递给她。
梁和滟瞥一眼,看见他手指上被碗沿烫出一圈红痕。
裴行阙只是动一动手指,没提这一茬,看着她吃完药:“好了,不要讲话了,睡一觉,休息一下,不然总是烧着,对身体不好。”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而且喝过那药,的确有些让人犯困,梁和滟没找着可以刺他一句的理由,瞥他一眼,掖着被子睡了。
这一睡就到了下午,她迷迷糊糊感觉到一只手正摸她额头,手指并不细腻,粗糙、带茧,却温热,指尖不小心蹭到她,却是冰凉的。
大约是为了来摸她额头,特意先搓热了手掌,却没顾及到那一节指尖。
梁和滟头脑还是昏沉,先想完这一茬,才反应过来,猛地睁开眼,去看摸她额头的是谁。
立她床边的裴行阙原本正压低声音和芳郊讲话,听见动静,回头笑了笑,有些歉意地道:“是我吵到你了吗,滟滟?”
“也该醒了。”
梁和滟瞥一眼外面天色,又看一眼芳郊和远远的绿芽,嗓音里还带着困倦,她懒得摸自己额头,倦怠地看着裴行阙:“我还烧吗?”
“还有一点,等等把晚上的药吃了,就不打紧了。”
裴行阙笑笑:“吃药前先吃点饭吧,好不好?我刚刚请芳郊去炖了白粥,只加了些菜蔬,养脾胃的。”
“殿下在这里守了我一整天?”
梁和滟撑着起身,看他,又问一遍:“你今日没有别的事情要忙吗?”
裴行阙指一指一边窗户,梁和滟才发觉,那上面堆满了各种卷轴,看来是在这忙了一天。
这么辛苦,何必呢?
梁和滟唇动一动,到底没把这话说出来,那也太伤人了。
她吃过饭,喝了药,倒是不困了,半坐床上,点盏灯,百无聊赖地看裴行阙在那里忙活。
裴行阙抬头看她好几眼,笑一笑:“无聊吗?”
梁和滟没说话,眼神倒是明确,裴行阙略默了片刻,翻检出一个卷轴来:“我记得你颇爱算账,这是户部递来的,你看一看,打发打发时光吗?”
哪个人打发时间用账本子?
梁和滟心里这么想着,还是顺手接过了。
她这些天没什么事情做,整个人骤然闲下来,把从前十几岁时候该玩却没有机会玩儿的东西统统玩过一遍,却早过了喜欢那些的年纪,到最后都索然无味。
她实在不是能闲下来的人,所以想着要开店,虽然如今不缺钱银吃喝了,但总要找些事情做,就这么被困于内宅,靠着裴行阙吃喝,她心里总会生出一股子不安来。
这么想着,梁和滟随手掀开那本账簿。
“嚯!这样红!”
梁和滟略翻几页,看着那满行赤字,感叹出声。
——她不安果然是对的,就这些赤字,怕过不了几年,裴行阙就一穷二白还倒欠债,供不出她吃喝了。
第79章
梁和滟心情复杂地看着, 裴行阙在一边笑了笑。
“那还只是户部呢。”
他淡淡讲:“今年大兴军事,兵部的开销直接翻了番,又因为擢选许多周地旧臣, 俸禄开支也要厚厚添上一笔,再要封赏百官, 诸事繁冗, 连吏部也哭穷。”
他讲到最后,语气沉了沉,话里带点嘲弄的意味。
梁和滟听出来了, 瞥他一眼, 探头去看了眼吏部尚书的名字, 姓魏, 是他外祖家的人?
“再哭穷, 明年也能好许多, 这账本, 明年要厚一半罢?”
她哼笑一声, 点点手底下的账本, 裴行阙明白她意思,也晓得她懂了自己的意思, 笑起来,颔首道:“是,国库要充盈, 无非开源节流两回事, 父皇陵寝是早就修好的,除了他丧仪, 明年其实没什么大开销,流是节住了的。至于开源, 明年的税赋涵盖天下,一定能压过今年——自然,开支也就多了,但江南鱼米之乡,又有海运之利,总能盖过开支去。所以今年有赤字倒不打紧,明年只要无大事,总能好起来的。”
他声气平淡,讲起他父皇要死这事,坦然至极。
梁和滟瞥他一眼,又想起他握着自己手腕,给自己把脉的事情来,眉头不经意皱起,但还是继续道:“那今年也不该这样多赤字,怕是周地国库丰盈得很,诸位大人都想分一杯羹吧?”
裴行阙笑起来。
周地海运便利,内帑里自然是堆满金银,添了好大一笔进账来,各部眼巴巴瞅着,都想分上一杯羹,于是各立名目,虚报钱银,眼巴巴瞅着他手头握着的这笔钱。
“是。”
他微笑,手指扣在桌面上,敲了两下:“他们是这意思。”
只怕还是他舅舅带头这么干的,裴行阙想着,伸手捋平卷边的书页:“是你会怎么办,滟滟?”
梁和滟笑一声:“不会花钱就换会花钱的上来,我是多有钱,去大发善心填他们家私库?”
她讲得漫不经心,裴行阙却听得认真,听完顿了片刻,还点点头:“是这样的道理,只是还不急这一时。”
梁和滟明白他意思,他才上位,根基不稳,前朝后宫都虎视眈眈地瞅着她,那么多人,根系错杂,要是动手除去,那可就太麻烦了,若是处理不好、手段太拙劣,还容易反噬他自身。
她点点头,没讲什么。
这事情一掀而过,并没占两个人多少时间,很快彼此就都沉默下来,只听到书页翻动的轻轻的声音。
裴行阙静静坐床边,翻看卷轴,时不时就抬头,看一眼梁和滟,她看东西比他认真,微微蹙着眉,一页一页翻过,偶尔停下,手指划在书页上,在算支出。
“殿下,递支笔给我。”
说着直起身来,披了被子:“算了,弄得床上尽是墨水,明日绿芽又要说我。”
“哎,穿鞋!”
裴行阙放下手里笔,梁和滟已经三两步走过来,裹着被子,盘腿坐他对面。
那账本子不薄,本身也不是要他自己算的,裴行阙只是拿来翻一翻,没想到她那么有兴致,无可奈何地笑了笑,递过去笔,又顺带扯了两张纸给她,砚台里墨不多了,他自己重新磨了些,也推过去给她。
他们就这么沉默无言、相对看到夜半,裴行阙最后一次抬头的时候,发现梁和滟靠桌边,伏在他递去的那本账簿上睡着了。
一边的笔尖瞧着,蹭她脸颊上,因为要留朱批,墨是红的,圆圆一点,蹭她腮边,像特意画上去的面靥。
裴行阙盯着看了片刻,弯唇笑了笑,拿开那笔,温水泡了毛巾,小心翼翼地探身过去,给她一点点去擦,但那墨留脸上时间有些就,擦不太干净,一痕抿开,淡了些,却化开长长一道印记。
裴行阙叹口气,放下毛巾,走过去托住她脸颊,小心把那账簿给抽了回来,扔在一边,连人带被子一起抱住,要把她抱回床上去。
梁和滟喝过药,睡得很沉,握着他手指不肯松开,被扯开了账簿,干脆继续就着他掌心睡。她脸上肉并不多,贴在上面软软一点,很容易就触到颧骨与下颌的轮廓,硌着掌心,压着他手心纹路,他不自觉地微屈手指,抵上她唇,很轻一下。
睡梦中的人无知无觉地轻抿了下唇,蹭过他手指,仿佛在他指节上轻吻了一下。
喉结轻轻滑动,裴行阙脸上神色原本淡淡,此刻却陡然乱起来。
他放下梁和滟,为她掖好被子,理好头发,他本该这时候就抽手离开的,却抑制不住地凑近,低头看着她。一边膝盖抵在床畔的地板上,坚硬得很,硌着他,叫他醒神,他神智清明,呼吸却是乱的,一点点凑过去,却在触及她脸颊的前一刻停下,不敢再靠近。
唯恐亵渎她。
然而却又不舍得离开,于是滞留在原地许久,注视着她安静的睡颜,然后捧起遗留掌心的一绺发,低头,虔诚亲吻过她发梢——梁和滟适时翻身,发丝拂过他指节与他唇,像是他虔诚吻过她每一寸发丝。
隔很久,裴行阙缓缓睁开眼,笑一笑,握紧掌心。
要留存住她一点温度,留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他静静退出去,临走之前检查好所有窗扇,确保这次不会再漏一丝风进来。
梁和滟第二天再醒来的时候,裴行阙已经上朝去了,她还有点鼻塞咳嗽,但所幸是退烧了,照镜子的时候发现嘴角那一痕,眼瞪得老大。
绿芽一边笑:“殿下临走的时候讲过了,说是娘子昨天看书睡着,蹭上的,他昨夜尽力给您擦了,没擦掉。”
梁和滟指一指那里,啧一声,随口道:“跟吐血一样。”
“不要乱讲,大过年,不吉利的!”
芳郊恰好带着太医令进来,听见这话,轻拍一下梁和滟,低低道。
太医令来,很细致地给梁和滟查看完:“还照着从前的方子继续喝两剂就好,娘子身体强健,底子也好,只是从前太累了,骤然轻快下来,水土不服又吹了点冷风,所以烧起来了,不打紧的。”
这话昨天没有敢当着裴行阙的面说,毕竟太子殿下那样紧张关怀,他说不过是小病,显得多没眼力见儿似的。
梁和滟本来就没把这病当回事,点点头道谢,又叫绿芽给了赏银。
太医令推辞两下,收下了,又嘱咐:“但娘子还是要好好将养几天才是,尤其这几日,外头嘈杂又酷寒的,您身子没好全,暂时还是不要出去,不过也不要一直卧床,闲暇时候,可以下来走动走动。”
梁和滟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又叫芳郊:“你去帮我看一看窈窈吧,等人病好了再去探望,跟马后炮似的。”
芳郊答应着,出去了。
梁和滟又吃一回药,苦着脸,看绿芽:“这东西太苦了。”
绿芽一边递去一枚蜜饯,一边笑:“我看娘子昨天一口闷喝得很痛快,还以为不苦呢。”
梁和滟含着蜜饯,有苦难言——她昨天其实也不是很想喝,但不太愿意在裴行阙面前示弱,所以接过来就一口闷了,他递蜜饯来的时候,也还嘴硬讲不用了。
芳郊带着东西去了趟卫家,一来一回的,到晚饭时候才回来,裴行阙也在,看见她,点点头。
梁和滟没梳发,头发散着,垂在腰间,她裹着肥肥大大的氅衣,整个人拢在里面,更显瘦削。
绿芽去准备晚饭了,屋里也没别的侍奉的人,梁和滟动了动手腕,裴行阙看见了,很自觉地走她前面,倒了杯茶,递过去,给她,又倒了一杯,给芳郊。
芳郊顺手接过,接完才发现是裴行阙给倒的,卡了下壳,战战兢兢双手捧着,埋头小口喝。
梁和滟等她喝完了,才问:“窈窈怎么样了?”
“卫小娘子也是风寒,如今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知道娘子病了,还要来看呢。”
梁和滟点点头:“没事就好。”
芳郊暗戳戳瞥裴行阙一眼,欲言又止,裴行阙恰好看过来,瞥她们两个一眼,慢条斯理的:“我先走了,芳郊姑娘先陪滟滟讲话罢。”
很识趣。
这人就是这样,虽然总是不请自来,但是在这里却也不烦人,温和客气有眼色,除了赖在这里不走,几乎无可指摘,也找不到什么由头对他发火,所以只好容忍他一天天地在这里“叨扰”。
天长日久,梁和滟惊觉自己竟然有些习惯他在这屋里的时候了。
芳郊站起身送裴行阙出门,探头看他走远了,才急急转回来,握住梁和滟手,塞了个东西给她,她凑近,压低声音:“是…卫少卿叫我给您的。”
梁和滟一愣,下意识握住了。
芳郊继续讲:“还有一件事情,卫夫人正给小娘子相看婚事呢,好像已经有可意的人了,是崔家二郎,准备年后纳采。”
“这么急?”
崔家二郎,梁和滟想了想,隐约记得是卫老夫人本姓就是“崔”。若是知根知底的,倒也不错,大约是上次太子那事情,实在把姑姑给吓到了。
梁和滟叹口气:“我知道了。”
又挥一挥手,芳郊会意,站门口遥遥看着,梁和滟坐桌边,慢吞吞展开了那张纸。
短短两行字而已,梁和滟很快读完,手却一直紧捏着那纸条,良久没松开。
“芳郊……”
芳郊闻声,回头看,就见梁和滟正站在烛火前。
天色暗了,屋里只点一盏灯,昏黄的光映在她脸颊上,朦朦胧胧的,她手捏着那纸条,凑在灯上,正点燃,火光很快燎上纸条,簇簇烧起来,梁和滟定定保持着那动作,不动弹,手指也停在那里,握着那封被点燃的纸条,不晓得再想什么。
直到火要烧及她指尖了,芳郊叫一声:“娘子!”
梁和滟侧脸过她,猛地松手。
“没事。”
她动一动唇,仿佛想吩咐些什么,但落到最后,还是摇头,讲没事。
灯光昏暗,她唇角那道被擦开的朱砂痕迹被照得红艳,仿佛真是才吐过一口血出来。
第80章
梁和滟的病原本要好了, 这一晚后又厉害起来,芳郊后悔的不得了,私底下直说自己不该帮卫期传信, 不晓得里面写了什么,惹得梁和滟好好一个人, 没来由这么大病一场。
梁和滟笑笑, 安慰她:“你不去,来的就是窈窈,总要夹带来给我的——若不到我手里, 事情更不好。”
太医令来把过脉, 说得还是老一套的话, 从前太忙碌, 骤然闲下来, 身子有点不适应, 所以有一点病症, 就连绵发作起来。
裴行阙为她摸过脉, 也没把出什么问题, 只让她安心静养。
梁和滟心里藏着事,要静养, 也养不下来,裴行阙来看她,看着她:“怎么了, 想说什么?”
他笑:“欲言又止的样子。”
此时各官署已经封印, 他闲散许多,每天只与三品往上的大臣会一面, 明确了没有要紧事就好。剩下大部分时间,都拿来照顾她, 在她身边忙碌。
“没事。”
梁和滟抿抿唇:“国库,怎么分的?”
她是问得上次的事情,裴行阙笑笑:“该批的帐都给批了,吏部超支太过,被我打回去了。”
“就只打回去了吏部?你这样子下你舅舅面子,不怕惹得长辈恼火吗?”
裴行阙笑笑,不以为意:“父母过还要谏使更,长辈做得不好,再是长辈,也不能顺着他来,忠孝难两全,没有办法——而且他要得也太多,百万两给出去,我明日就只好吃糠,周地的糠难以下咽,想来楚地的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吃过几年,不想再吃了。”
他语气轻快,讲玩笑话一样,谈及他在周地被苛待到吃糠的事情时候都面色平淡,要逗她开心。
梁和滟心里更烦闷,接过他手里药,心不在焉抿一口,随即被苦到几乎控制不住表情,笑都僵了,捧着碗在那里咬牙根,裴行阙低着头,轻轻笑出来,伸手从袖子里掏了个油纸包,托着递给她:“糖莲子,吃一点,去去苦味儿。”
他话讲得短促,显然是憋着笑在说,看着梁和滟的时候,眼都弯起来,不晓得她被苦到,怎么就叫他那么开心。
梁和滟狠狠瞪他一眼,不接那糖莲子,把药闷了一大半:“也还好,不太苦。”
她话才说完,就自己拆了自己的台,嘴里的苦味从喉咙一直顶上来,实在让人忍不住。
梁和滟唇抿紧,眼睛也紧闭起来,只觉得两腮都在用力紧绷着去挨过那苦味儿,忍了片刻后,到底没忍住,要去拿那糖莲子。只是她手里端着药碗和勺,空不出余裕来,惶然地微微张唇,等裴行阙喂她,只是吃得太急,一粒糖粒子含进来,连带着他指尖也吮住,舌头上抬,舔过,急急收回了,也有一点湿润留在上面。
叫人窘迫。
裴行阙偏头咳一声:“我洗干净手了的。”
他还偏提这一茬!
梁和滟着急忙慌把话题拉回正事上面,含着那糖莲子囫囵地讲:“你舅舅如今不是管着北衙禁军么?你得罪他,小心他急了,把你这个太子换掉,改人来当。”
“是有这个可能。”
裴行阙顺着她说的话想了想,接过她喝空的药碗,顺手又递了糖莲子过去:“那也没办法,面子我已经下了,他若真要生气,火现在也冒二丈了,马上就烧到我眉毛。”
顿一顿,他终于不讲玩笑,收敛起神色,很正经看着梁和滟:“我晓得你担心什么,放心吧,滟滟——而且就算我出事,你和你身边的人,我也一定保你们平平安安。好好养病,不要想这么多了,好不好?”
外边长随隔着窗户找他来问话,他对梁和滟笑笑,要她好好休息,站起身来,走出去看是怎么回事。
梁和滟屋里烧着地龙,温暖如春,裴行阙挑开帘子出来,被冷风扑了正着,热身子最不可被风吹①,他立在门边,断断续续,扶着门框咳了许多声,才停下,唇色有点苍白地招招手,问人:“怎么了?”
“一切都照着殿下的吩咐安排下去了。”
长随扶他一把,递来臂弯搭着的大氅,展开为裴行阙披上,他顺手要接过裴行阙手里紧握着的糖莲子,裴行阙摇头,自己握住,小心翼翼掖在袖子里,珍重至极的样子。
两个人一起往一边厢房走去,裴行阙断续咳着,听他低低禀报完,又连咳许多声,才止住:“晓得了。”
一边屋里正煮药,一炉梁和滟的,另一炉倾倒出来,递到裴行阙手里,他接过,略有点疲惫地抿一口。
深棕色的药汁连气息都透着苦涩,他喝得缓慢,断断续续地抿,仿佛尝不出味道一样,身边长随瞥他几眼,小心翼翼问:“殿下…卫世子递了封信,经由芳郊姑娘带来给娘子了,因您吩咐,没敢近前看,所以也不晓得里面写了什么。”
裴行阙点点头:“没事,她大概试着跟我讲了,只是大约碍着卫期,怕我怪罪他,没说太明白,但意思我都知道了。”
他说着,咳了几声,把那碗药一饮而尽:“是小事情,不打紧,你叫人盯一下梁行深,他虽然被拘押着,但看来是不太老实。”
又笑:“舅舅也糊涂。”
梁行深,周地二皇子,从前被梁行谨压着,无声无息的,唯一一次露头,是和卫期被关押在一起,再后来就是跟着裴行阙一起来楚都,如今和其他几个皇子皇孙一起被幽禁着。
这几句话单说云里雾里,但长随原本就晓得些内幕,很容易就串起来,低低应了声“是”,又看他那锅里药渣:“殿下…这药是否该停了,您这段时日咳得愈发多了。”
裴行阙没应声,只是站起身,推开窗,看了眼梁和滟的方向,他拢一拢身上半旧的大氅:“我心里有数,下去吧。”
嘴里药味儿的苦涩已经淡了,他却还是掏出那糖莲子来,捏起一粒,抿到嘴里。
指尖碰到唇的时候,停了片刻,仿佛是借手指上残余的那一点温度,与她回吻。
——他从没吃过这样甜的糖莲子。
事物要长长久久保存,就要糖渍、盐腌、风干,年节时候天寒地冻,多的是这样保存许久的东西,热乎的饭菜准备了一桌,没什么礼法上的讲究,全是梁和滟爱吃的。
裴行阙不在,他到底还是太子,平日里能玩忽职守、陪她身边,元日这样的大日子不行,许多仪式都得他出面主持,最后还得赐宴百官群臣。
梁和滟身体好了不少,但还是有点怕冷,裹着大氅,和芳郊、绿芽一起吃饭。
外头已经放起爆竹,一切热闹得很,听闻今日宫里还有傩戏,也热闹,这是周地宫城里没有的规矩,梁和滟听着人讲,有点好奇,但也没太神往,那里头规矩太重,就比如这一日,她若真嫁给裴行阙,那难免就要穿着沉甸甸的钿钗礼衣在主持宫宴,而不是在这里斟着杯小酒与人偷闲唠嗑。
芳郊和绿芽到了年纪,正在互相调侃对方快该嫁人了,绿芽捏着酒杯:“什么时候,让娘子给你找个楚地的,彪悍壮实,单手就把你拎起来。”
芳郊瞪大眼:“是你想要那样的罢!我才不喜欢那样的,我就爱我们周地的郎君,唇红齿白,干干净净,文质彬彬的,说话做事都和气。”
两个人争来争去,最后笑作一团,绿芽一边捂着肚子笑,一边拉梁和滟下水:“其实说来,太子殿下倒是很合适,楚地、周地男人的好处,他都有了,高挑又俊秀,如今看着也不是很文弱,那次穿甲衣回来的时候,我看见娘子的眼都直了。”
梁和滟瞪大眼:“芳郊,给我把她嘴缝上,喝多了酒在这里对着我发起疯了。”
芳郊笑,还附和:“说得也没太离谱,娘子那天眼神确实直直的,足呆了好一会儿呢。”
绿芽继续道:“殿下还以为是自己身上有什么不洁的气息,火急火燎就去沐浴了,我听侍奉的人说,洗过三遍澡,才敢过来。”
两个人一唱一和,讲得梁和滟找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一人嘴里塞了一块糕,堵得她们讲不出话来。
因为吃过饭,菜蔬都撤下去了,只剩下几盘点心,不晓得怎么,她手边恰恰放着一盘糖莲子——也不是太恰好,她最近一直吃药,嫌别的蜜饯太腻歪,这几天都是要一盘糖莲子清口,所以下面侍女可能以为她喜欢,就把这个放在了她近前——她也确实不太讨厌。
梁和滟捏着一枚吃了,手指才抵唇边,就胡乱想起那天的事来,脑子里乱糟糟的,捻着手指上残余的一点糖霜发怔。
门外爆竹声愈发大了,杂着欢笑声,热闹得很,热闹到,仿佛能把所有声响都压下去。
直到卫期破窗进来。
所有的喧嚣声似乎在这一刻止息,绿芽和芳郊也靠在一起睡着了,万籁俱寂,梁和滟听见自己手里捏着的一枚糖莲子也咕噜噜滚到桌下,她没看卫期,蹲下去,伸手去捡那糖莲子,没捡起来,另一只手的手腕被卫期握住。
他做许久的文臣,在这之前却也是跟着他父亲许久的少将军,梁和滟曾许多次去看他纵马射箭,直到帝王的猜忌落到卫家身上,他从此成了弘文馆里,坐她身边的一道沉默影子。
髀肉复生,握刀的茧也消退,此刻硌在她手腕上的,只有执笔练字时候留下的茧子。
卫期看着她,眸光定定。
“你要跟我走,滟滟——他已经死了,你不能留在这里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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