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7
皇上养病的行宫旁边就有一片小山林, 也不陡峭,跟高耸的大山比起来,它就像个小土坡。
为了供贵人们一时兴起前来玩乐, 周边庄子上会往小山林里放养野鸡跟野兔,想吃了就过来打两只, 不想吃就这么散养着。
所以哪怕不是春猎跟秋猎的时节,也能过来狩猎玩耍。
跟两眼一抹黑的朝慕比起来, 辰玥显然是来过这个地方的。
两辆马车一队人马刚抵达小山林,辰玥就拎着她的大弓从马车上跳下来了。
辰玥斗志昂扬,“我今天定能狩到肥兔子, 让你们饱餐一顿。”
朝慕从马车上下来, 捧场地鼓掌, “好棒好棒,那我就等着吃啦。”
“阿栀, 我们也跟姨母她们进山林吧, ”朝慕说,“进去长长见识。”
阿栀余光朝远处看了眼,不动声色收回目光, 转身从马车里取出一把黑色大伞, “好。”
夏季雨水多,尤其是最近天气阴沉怕下雨, 阿栀出门必带伞。
只是这伞跟寻常伞不同, 寻常雨伞多是油纸伞, 利刃稍微一戳就会破,阿栀这把伞是齐将军送的, 伞面不知道由什么做成,刀枪不入。
把伞撑开罩着人, 莫说天上下雨,就是天上下刀子也不怕。
自然,这伞也稍微重些,亏得阿栀力气大,拿在手里像是拿着一把普通黑伞,让人瞧不出半分不寻常。
翠翠今日没来,阿栀将伞背在身后,伸手扶着小郡主的手往前走。
因为一早便跟辰玥说了今天出门狩猎,她便穿了身轻快利落的红色劲衣。
袖筒束起,黑色长靴箍住裤腿,修饰似的,衬得她两条腿劲瘦修长又不失力量感,满头长发则用根红绸带系成高高马尾,红色绸带的尾端融进黑发里。
偶尔风起,发尾飞扬,整个人状态是既精神又张扬。
朝阳倒是慵懒很多,紫红色的衣衫,宽大的袖筒绑了条紫色襻膊,玉簪挽着长发,右手拇指上戴着白玉扳指,手中也拎着一把弓。
她手指漫不经心地拨弄弓弦,弦上未搭箭,她就这么把弦拉满再松开,像是在试手感。
跟两人比起来,朝慕像是来春游的,暖黄轻薄的夏裙,精致好看的少女发髻,头顶还簪着一只兔耳朵似的簪子,瞧着就跟朵柔软娇弱的小黄花一样。
阿栀依旧是那身常年不变的浅青色衣衫,立在朝慕身边毫不张扬,如衬托的绿色,如遮阳的绿荫,全看朝慕需要。
朝阳是出来狩猎的,自然没带多少人手,算起来的话,随行的一队侍卫共十二人,手无缚鸡之力的宫女四个。
她们一行人进了山林,只留四个侍卫在外面看守马车跟马匹。
朝弘济骑着马,远远坠在她们身后,亲眼见她们毫无防备地走进林子里,宛如林中没有半分危机感的野兔野鸡,轻而易举就能捕捉射杀。
“殿下,您确定这么做吗?”长随扭头朝后看了眼他们的人马,低声问朝弘济。
他们一行四五十人,每人都带了长刀跟弓箭,进能近战,退能远战。
这些人是俪妃娘家周家豢养的杀手,平时养在庄子上,用得到的时候才派遣出去,个个都是好手。
今日他们装作商队,跟着朝阳长公主的马车前后脚出了京城。
他们原本想着在朝阳回去的路上扮作山匪劫杀她,奈何听闻朝阳要去狩猎,这才临时改了计划,准备在这个地方解决掉她们。
如果换做以前,朝弘济肯定觉得不至于做到这一步,毕竟姑姑是外人,手上就算有权力也对他一个皇子造不成多少威胁。
可现在不同了。
自从他被科考舞弊一事牵连失了官职起,朝弘济每晚睡觉做的都是噩梦,梦到他被人从高位上拉下来,从云端坠入地狱,醒来总是一身冷汗,变得患得患失。
前些时候他还能劝自己稳住,直到梁国公病重梁家不再帮扶他起,他才开始害怕,觉得梦慢慢变成了现实。
如今母妃被褫夺封号贬为妃,皇后跟辰相都倒向姑母朝阳,甚至父皇病重想到的都不是他这个儿子而是姑母,朝弘济才彻底寒了心,也认清了现实。
他觉得自己一夜长大,从处处依赖信任父亲的小孩变成一个只能依靠自己的大人。
有些东西,与其等着父皇给,还不如他自己想办法去拿、去夺、去抢!
寻常大门大户人家,为了那点家财都会争个头破血流,更何况皇家呢。
父皇他为了稳固皇位,不也设计了自己亲妹妹吗,他如今不过是学习父皇罢了。
朝弘济收紧手中缰绳,望向山林里的目光比头顶风雨欲来的天色还要阴沉三分。
母妃说得对,既然撬动不了朝阳的地位,那就简单干脆一点,直接除掉她算了。只要朝阳死了,事情推到三皇子身上,父皇能如何?
朝阳跟朝慕都死了,本就病重的父皇听闻这个噩耗,怕是病到连床都起不了,他要是突然驾崩,那皇位自然就是他的。
朝弘济自然不可能就这一手准备,他还留了几人趁着天阴,乔装成下人潜进梁府。
母妃始终不相信梁国公会不管她,所以这一切可能都是梁佑芸这个贱货的主意,梁国公定是被人控制住了。
只要擒住梁佑芸,把梁国公救出来,由梁国公作证,到时候就说梁佑芸跟长公主勾结,意图篡改皇权,那长公主又多了一项罪名。
毕竟哪个大臣听闻这事不害怕,害怕自己后院里的那些女人用阴诡手段把控他们,然后冒充他们对外传话。
“你怕了?”朝弘济侧眸看身边长随。
长随摇头,“属下贱命一条倒是不怕,但属下担心您,如果这事没成功,您跟娘娘怎么办?”
如今娘娘只是贬为妃,也没动周家权力,可见皇上对娘娘还是有旧情在的。长公主监国以来,也没借机打压皇后母族跟周家,或许没那个野心呢。
长随想的是让六皇子忍忍,不要因为心急而做出无法挽回的错事。
就目前这个形势,如果六皇子没有任何错处,而长公主还是执意取代侄子们坐上那个位置,定会有大臣出来极力反对,到时候六皇子什么都不用做就有人替他去争。
可要是六皇子冲动行事失去先机,那就彻底陷入绝境了。
“你不在这个位置,自然感觉不到危机感,”朝弘济道:“与其提心吊胆等别人给机会,不如自己努力搏一搏。”
他不是没等过,可他等来了什么?等来了梁国公被女儿把控,等来了母妃被贬为妃,等来了他被权力边缘化。
要是再等下去,他估计连拼一拼的机会都没了。
朝弘济,“目前是最好的时机。”
齐豪昨日外出巡营了不在京中,辰相替皇上下去赈灾抚民还没回来,长公主身边最趁手的两个人都不在,加上她丝毫没有防备,是最好的下手时机。
今日不动手,还等什么时候?
长随见朝弘济心意已决,知道再劝没用,便咬咬牙扭身对后说道:“今日,成败在此一举,还请各位以命相搏。成,封侯拜相,输,牵连九族,你们想清楚了吗?”
众人应,“想清楚了!”
长随低头从怀里掏出黑布将脸遮住,扭头看向朝弘济,“殿下,下令吧。”
朝弘济抖开黑布遮面,沉声道:“杀。”
山林里,四处静谧。
辰玥从背后箭筒里抽出一支箭,悄悄搭在弦上,趁远处的兔子不注意,长箭离弦,一击致命!
朝慕跟阿栀躲在树后,见射中了之后,不由惊得抽了口凉气,抬手捂住嘴巴。
辰玥本来担心朝慕胆子小不忍见血杀生,射中兔子后,扭头看朝慕脸色,轻声安抚,“慕慕别怕。”
兔子本来就是养来吃的。
何况她下手快准狠,兔子死前丝毫没挣扎。
谁知她话还没说完,就见朝慕提起衣摆,一路小碎步跑过来,满脸高兴,“射中了,晚上吃烤兔兔~”
她直接跑过去,看了一眼,立马单手捂着眼睛,示意自己看不得这么残忍的场面,嘴上却叭叭着,“阿栀快捡起来,咱们晚上有肉吃了。”
辰玥,“……”
好娇柔做作!又好可爱~
辰玥看向长公主,摇着尾巴邀功,眼睛亮晶晶的,“中了。”
她手指兔子。
朝阳挑眉,“玥玥厉害。”
辰玥因为这句话想到了别的,脸一热,低下头抚摸自己的大弓。
侍卫过来,轻声道:“长公主,猎物动了。”
“猎物?”辰玥茫然,“什么猎物,林子里还放了别的猎物了吗?”
朝阳朝阿栀那边递了个眼色,阿栀点头,开口喊辰玥,“那边好像有只野鸡。”
“哪儿哪儿,我看看。”辰玥瞬间被转移注意力,快步朝阿栀跟朝慕走过去。
阿栀带着朝慕跟辰玥往别处走,四个宫女跟着她们,而朝阳留在原地,剩下的八个侍卫围在她身边。
“野鸡呢?”辰玥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再走咱们可就要出去了。”
山林不大,再走的话,她们就要从林子的另一边出去了。
朝慕扭头朝后看,犹豫了一下,抿住唇。
就在这时,辰玥隐隐约约听见身后传来声音,脸色瞬间一白。
她急忙转头看朝慕跟阿栀,“什么声音?”
阿栀音色如常,脸上没有半分异样,声音四平八稳,“风声吧。”
“是风声吗?”辰玥不信,她常年拿弓,分明能听出那是箭声。
朝慕转身朝阿栀站,低下头不看辰玥。
辰玥眼睛都红了,伸手攥住朝慕手臂,声音发颤,“出什么事了,是殿下的计划吗,为什么不告诉我?”
“怕你担心,也怕你冲动,”朝慕被捏疼了,但却没说什么,温声安抚她,“玥玥你别怕,姨母不会有事的,我爹爹马上就到了。”
“齐将军?”辰玥彻底不懂了,“齐将军昨日不是带兵出去巡营了吗?”
下个月就要回边疆了,这段时间,齐将军经常外出巡营操练士兵。
朝慕说,“爹爹昨日出京只为今日埋伏,其实并未走远。”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长公主朝阳用自己当蝉做诱饵,引六皇子跟俪贵妃这个黄雀来捕杀她。
朝弘济以为自己是猎手,其实他才是猎物。
朝阳针对这个局做了一个月,为了让朝弘济敢动手,还特意支走了辰相,让齐将军假意外出。
其实齐豪带兵在外面绕了一圈,等眼线离开后,又绕了回来。
“可,可你爹爹什么时候能到?”辰玥有些急,“她身边就八个侍卫,可你听这风声那么急……”
不仅风声,现在还下了雨。
雨点打在树叶上,劈里啪啦作响。
辰玥松开朝慕,垂在身侧的手指慢慢攥紧,眸光跟语气一样坚定,“我要回去。”
阿栀皱眉,刚要伸手拉辰玥,就见朝慕轻轻握住她的手,微微摇头。
辰玥大步往回跑,浓绿色的山林里,能看到她红色发带飞扬。
“如果站在那里的人是你,”朝慕收回望向辰玥的目光,看着阿栀,轻声说,“我也会不顾一切回头。”
明知往前更安全,可她的心却落在了后方,不回去怎么能行呢。
“长公主让我带你跟她走,”阿栀眉头拧紧,“她回去,长公主可能会分心。”
“那如果你是姨母,我是辰玥,我回去的话,你会生气吗?”朝慕缓慢眨巴眼睛。
阿栀抿唇,握住朝慕微凉的指尖,微微摇头。
哪怕是累赘是负担,她也要把她抱在怀里扛在肩上。
“我是想让她把伞带上。”阿栀叹息,但辰玥跑得太急,她没来得及开口。
朝慕跟阿栀也没往前走,而是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听到身后有轻轻哨声,朝慕眼里顿时一喜,“爹爹来了。”
齐豪会带人从另一边入口进来,正好跟朝弘济的人对上。
齐豪的人来得很快,朝慕从怀里掏出小哨子吹响,声音轻轻,像极了风声。
齐豪的人手听声辩位,迅速赶来。
“慕儿。”齐豪也不废话,人到了之后先是上下打量朝慕跟阿栀,见两个孩子没事,直接大手一挥继续往前。
“你们回去吧,外头有马车接应。”齐豪扭头吩咐。
朝慕摇头,拉着阿栀,“咱们也去看看。”
阿栀自然答应,从背后掏出黑伞,撑开后遮在朝慕头上,陪着她跟在精兵身后一同往回走。
十二个侍卫,哪怕是罗汉下凡,也抵不过四五十人的力量。
朝弘济先让人用箭探位置慢慢逼近,再下马拎刀厮杀。
朝阳被护在众人身后,用她精湛的“射”术,射穿靠近的杀手。
山林不大,但树木茂盛杂草众多,能很好的遮蔽身影。
朝阳他们的位置还没被摸出来,但朝阳用来求救的皇室烟花,朝慕已经替她放了出去混淆方位迷糊对方。
朝弘济怕行宫那边有人赶来,心里很急,急到分两队人马,一队朝烟花的方向追过去,一队在山林里继续摸索。
他甚至自己下场,跟在众人身后,拉开长弓瞄准远方。
“一共两个出口,”朝弘济声音狠厉,“两边都有我们的人,我就不信她跑得了。”
山林静谧,根本没有半分人声,双方对峙,大家都在等其中一方先露声音,先暴露行迹。
“殿下,有脚步声。”长随听力极好,在山林中的一片风声跟雨声里,捕捉到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长随眼里露出喜色,拉满自己手里的长弓,“有‘兔子’。”
箭破空而去。
朝阳听见脚步声的那一瞬间,人就已经朝辰玥飞奔过去,在箭声逼近时,抱着辰玥往旁边一倒,将她推倒在地护在怀里。
可是还是晚了。
箭矢擦着朝阳的肩膀过去划出一道口子,鲜血瞬间濡湿她的衣袖,衣服颜色被染成暗红。
但唯一庆幸的是,只伤了胳膊,箭上也没毒。
如果不是朝阳反应快,辰玥再往前跑半步,箭矢会正好射穿她的胸口。
“殿下!”辰玥颤呼出声,眼里瞬间充满泪水。
她迅速地从地上翻身起来,跪趴在朝阳身边,低头看朝阳手臂上的伤口,竟冷静着,哆嗦着手掏出巾帕,先给朝阳把伤口包扎好。
辰玥脸色刷白,哆嗦着唇没再出声,生怕自己闹出动静引来更多的箭。
朝阳抿唇咬牙,伸手捏辰玥小脸,微微用了点力气,像是责问她怎么又跑回来了。
辰玥眼泪这才掉下来,砸在朝阳食指上,滚烫沉重。
朝阳心一软,改掐为摸,温热的掌心轻轻贴着辰玥的脸蛋以示安抚。
侍卫们瞧见远处的动静,但又不敢轻易过来,怕踪迹被发现,只得按兵不动等齐将军带人支援。
可对方越来越逼近。
刀背拨开杂草的声音几乎就在耳边。
辰玥咬紧牙,低头抹掉脸上的泪,从地上捡起自己的大弓,伸手往后摸出箭。
就在这时,齐豪的援兵刚好赶到,齐将军那中气十足洪亮豪迈的嗓音在山林里陡然响起,如同敲山震虎一般:
“长公主殿下,臣齐豪,前来救驾!”
齐豪,齐豪不是外出巡营了吗,怎么会在这儿?!
朝弘济听见齐豪声音的那一瞬间,心咯噔一下沉到谷底,脸色当场就变了。
长随也有些慌,“许是炸您,殿下快些,当务之急是找到长公主先把她处理掉!”
他们一说话,自然也就暴露了位置。
辰玥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从草丛里站起来,大喊一声,“朝弘济!”
朝弘济下意识顺着声音扭身看过去,就见一抹红色出现,随后有什么东西冲着他飞了过来。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箭头已经穿过他的肩胛骨,箭的力道掼进来,直接逼着他往后退了两步才堪堪停下。
朝慕站在远处,眼前的一幕依稀跟前世的一幕重合。
辰玥都是一身红衣,拉满大弓,射穿朝弘济。
此生朝慕已经改变了很多,影响了无数人的结局,唯一不变的却是辰玥的这一箭,始终射在了朝弘济身上。
如同宿命,如同朝弘济的两世亏欠。
辰玥射完一箭迅速蹲下,然后去摸背后的另一箭。
朝阳拉着她的手腕微微摇头,“外面还有别人,你若再站起来会有危险,安心蹲着,等齐豪过来。”
见辰玥低着头不说话,朝阳声音温柔,低哄着,“玥玥,乖。”
辰玥的眼泪这才啪嗒啪嗒掉在面前草地上,攥着弓的手都在发抖,不敢扭头看身边的朝阳,只哽咽出声,“我没听话,这才害你受伤,我已经不乖了。”
“这事没提前告诉你,也是我的不对,不能全怪你冲动不听话。”
朝阳声音依旧如常,如果不是她额头全是细汗,真以为她感觉不到手臂的疼痛似的,“而且刚才我本来能带你稳稳地躲开那一箭,是我有了私心,刻意转身,让箭划过我手臂。”
辰玥听的一愣,真信了,这才扭头看朝阳,“为什么啊?”
“因为只有我受伤,事情才能变得更严重,我伤得越重越好。”朝阳这话刚说完,辰玥就捂住她的嘴。
“你不能受伤,”辰玥眼睛比兔子眼睛还红,嗓音带着哭腔,重复着,“你不能受伤。”
朝阳眼睛一弯,亲了下她的掌心,逗得辰玥脸一红收回手。
在辰玥扭头时,朝阳咬唇忍下手臂上的疼,不敢让辰玥看出异样,怕她的小狗太自责。
亏得辰玥一箭,射伤了朝弘济。
他一伤,加上齐豪的援兵到了,长随只得撤退。
他一边让杀手往前抵挡住齐豪的援兵,一边扶着朝弘济往来处走,“殿下快走,我们中计了。”
他们以为他们是捕蝉的螳螂,谁知那蝉摇身一变,竟成了黄雀!
现在只有想办法先撤回去。
朝弘济以为目前的结局已经坏到不能更坏了,谁知道他从小山林出来了,迎面遇上了行宫来的救兵。
皇上亲自带人到了。
朝弘济在看见皇上从马车上下来的那一瞬间,对上对方的冰冷的眼神,浑身血液瞬间都凉透了,当场跪在地上,“父,父皇。”
不同于山林里有树叶遮挡,他们出来才发现外头的雨已经下大了,天色阴沉如铅,浓厚的云层里闪过光亮,雷声轰然,大雨瓢泼。
皇上抬头看眼前山林,又看地上的朝弘济,只轻声问,“阿阳呢,慕儿呢,她们人如何?”
“弘济,”皇上缓步过来,苍老的如同九十岁的老人了,靴子一步一步淌着地上的积水,他艰难地站在朝弘济面前,弯腰哑声问,“你姑姑呢,还有你表妹如何?只要她们没事,我就不杀你。”
吴成海给皇上撑着伞,“殿下您快说吧,皇上看见烟花的那一刻,就让人进宫去请俪妃娘娘过来了。”
“父皇,这事跟我和母妃无关,是齐豪谋反,要杀我跟姑姑啊。”朝弘济还抱有最后一丝希望。
皇上笑了,“朕信吗?你觉得这话,朕信吗?”
朝弘济这才抬头看他,愣怔片刻,慢慢低下脑袋,脸色逐渐灰败,声音低低,“您只信姑姑。”
他指着自己受伤的胸口,讥讽一笑,“父皇您,您是看不到我也受伤了吗,您怎么能只问姑姑不问我呢,我难道不是您的儿子吗?”
“朕,可以有无数儿子,”皇上瞧见远处来了人,慢慢直起腰,轻声道:“但我,只有一个亲妹妹了。”
朝阳被辰玥扶着,从山林里慢慢走出来,她脸色苍白唇上毫无血色,垂在身侧的手臂淋了雨水,血水混着雨水滴滴答答落了一路。
皇上站在原地,身影晃了两晃,小声喊,“阿阳。”
吴成海赶紧示意身后宫人撑伞迎上去!
同时一手撑伞一手扶着皇上缓慢往前走。
“父皇!”
朝弘济跪在原地,雨水将他淋透,他不服气不甘心,大声问,“我是您亲儿子吗?我是吗!”
皇上往前迈的步子微顿,却没回头,“你是,又如何?”
皇室血脉最容不得混淆,不管俪妃进宫前如何,但朝弘济的确是皇上亲生的。
“既然我是,为何我比不上姑姑!姑姑跟您是血亲,我跟您也是!”朝弘济牵动伤口,疼得窒息,哭道:“为何您这么偏心姑姑。”
“您根本不爱我,不爱三哥,您不爱您所有的儿子,您只疼姑姑!”
“因为这江山之所以稳固,是你一个姑姑用命,……换来的。”皇上扭头看朝弘济,“朕原以为你跟你母亲不同,可你太让朕失望了。”
“朕不立老三,是他不成器,朕不立你,是你不成熟。大朝的江山折了无数人的命,朕怎么能亲手把它交给无能的人?”
吴成海扭头跟朝弘济说,“六殿下,皇上给过您机会了,让您在太学院沉淀便是给您机会。可如果您真能沉下心,就不会有今日了。”
他道:“之前哪怕皇上怒斥俪妃,可也没牵连周家没怪罪您,您跟俪妃怎么就不懂皇上的苦心呢。为何,为何还要害皇上这最后一个妹妹呢。”
皇上听到这儿,收回落在朝弘济身上的目光,声音苍老沉沉,“来人,把他押回行宫。”
“是。”有侍卫上前押住朝弘济跟他的长随。
阴沉了许久的天,总算下了雨。这场暴雨,注定要冲刷掉一些污秽。
俪妃到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
刚进行宫她就闻到淡淡的烤兔子香味,味道越香,她心里越不安。
弘济怕是出事了。
“齐将军不是外出巡营了吗?”俪妃进来后瞧见齐豪,脸上露出惊诧,随后便轻声道:“莫非您忤逆旨意私自带人回来?那这可是大罪啊。”
她朝皇上走过去,柔柔福礼。
内殿里,齐豪立马道:“我可没带人去巡营,我只是带人往营地的方向去而已,巡营一事是你们自己想的,可怪不得我。”
俪妃呼吸一顿,脸色紧接着就白了,她抬眸看皇上。
皇上神色淡淡,“弘济带着你周家豢养的杀手刺杀阿阳跟慕儿,齐豪当时就在附近,便迅速赶了过来。”
俪妃讪讪扯动嘴角,却是反咬一口,“这么巧齐将军就在附近?莫不是早就埋伏好了吧。”
“你该庆幸齐豪就在附近,”皇上抄起手边茶盏,砸在俪妃脚边,“否则阿阳真出了事,朕要了你的命!”
俪妃吓得直接跪下,哭哭啼啼柔弱起来,“弘济不是那样的孩子,许是长公主容不下弘济,这才设计害他,否则怎么齐豪刚好就在附近呢。”
朝阳进来的时候,听到的就是这话,她扯唇一笑,坦率至极,“是又如何?如果他对我没有杀心,怎么会中我的圈套?”
朝阳朝皇上行礼。
皇上目光落在她左臂上,“如何?还疼吗?”
“太医包扎过了,虽然疼,但不碍事。”朝阳坐在皇上手边的椅子上。
俪妃见她直接坐下,心里恨到极致,牙都要咬碎了!
怎么会只伤了她皮毛?为什么没直接弄死她!
“阿阳受伤了啊?”俪妃佯装关心。
朝阳只是嗤笑,一如既往地阴阳怪气,“只受伤没死,没能如你心意吧?”
俪妃扯动嘴角,“你说的什么话……”
她的惺惺作态还没表演完,朝阳便道:“我只是皮外伤,比不得小六,他伤的厉害,右臂算是废了。”
俪妃瞬间怔在原地,声音尖锐,“什、什么?”
皇上挥挥手,示意齐豪跟朝阳先退下,内殿之中只剩皇上跟俪妃。
“皇上,弘济他怎么了?”俪妃扑到皇上腿边抱着他的腿问,脸上的关心真真切切,跟刚才截然不同。
“朕当年要迎你进宫,问你有没有心上人,”皇上垂眸看她,“你说没有。”
俪妃脸色微变,抿了下唇,眸光闪烁了一下,“臣妾心里只有皇上。”
她不懂他为什么突然提起旧事。
皇上继续道:“可后来朕才知道你原本是要给梁成全做妾的,因为老国公不许你当正房。朕心想你这般好看,给他做妾不如给朕做妾,便抬了你嫔位。”
“周惠,朕那时是真的喜欢你,这才同你说朝中的难处,你说你有法子,可能不太妥当,求朕宽恕你你再去做。”
富贵险中求嘛。
皇上眼睛发红,“朕许了,朕许了你。”
“是朕默许你害了阿蕴,阿蕴出事后,朕自知不磊落,不能把事情都推到你一个妇人身上,出于愧疚,出于遮掩,朕抬你妃位,甚至让你做贵妃。”
皇上抬手,摸着俪妃的脸,“你跟朕是一样的,被当年的事情绑在一起。朕疼你,自然疼弘济,朕用阿阳来磨练弘济,以为他能奋发上进,如今看来是朕错了。”
皇上手从俪妃脸上滑落,俪妃心里一慌,抬头看皇上,想说什么又被制止住。
皇上微微摇头,轻声道:“阿阳不会有后,等她百年之后,皇位会在小辈中挑一个优秀的孩子来继承。这大朝,依旧是大朝。”
俪妃听懂了他的意思,腰瞬间直起来,疯狂摇头,“不——”
他怎么能把皇位给朝阳!
俪妃想过三皇子,想过其他不成器的皇子,但没想过朝阳,怎么能是朝阳!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皇上低头看她,“朕罚了弘济,此生为庶民,幽禁幽巷。你不用回宫了,就在此处陪着朕,等朕百年之后,你便随朕一起去,去给阿蕴赔罪。”
俪妃腰杆瞬间塌了,满脸难以置信,眼睛睁圆嘴巴张开。
俪妃像是一个漂亮的花瓶,本来以为自己会被摆在高处,谁知却被人一把打落在地,碎的干干净净。
她的太后梦没了,她儿子废了,她甚至要去殉葬,死后还要给她最不喜欢的人赎罪。
那怎么能够!
“我、我不去。”
“我又没做错,我不去,这是你做的,你做的凭什么怪我!”
“我还有未来我不能殉葬,我儿更不能被贬,”俪妃抓着皇上的腿疯狂摇晃,颤声哭道,“你说你喜欢我的,你说过的,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俪妃从地上爬起来,提起衣裙就要往外跑,“弘济,我儿,弘济!”
她刚到门口,就被侍卫推回来,来来回回无数次,俪妃已经不清醒了。
内殿里的事情,丝毫不影响偏殿。
阿栀跟朝慕以及辰玥围着火堆烤兔子。
朝慕昏昏欲睡,脑袋靠在阿栀肩上,小声说,“这雨,好大。”
阿栀抬眸看,夜色之中,雨幕如帘,根本瞧不见院里景色。
阿栀侧眸看朝慕,轻声说,“大雨之后,必是晴天。”
朝慕心里软软的,没忍住,当着辰玥的面,仰头亲了下阿栀的唇瓣。
阿栀眼里带笑,故意提醒,“辰家小姐还在呢。”
辰玥双手捂眼,表示自己没看见。
“姨母受伤了,你怎么不去跟前照顾?”朝慕拿起小棍戳辰玥,戳破她的小心思,“还愧疚着呢?”
辰玥没脸见朝阳,在这儿给朝慕阿栀当油灯躲半天了。
“去赔罪,快去!”朝慕催她,“别打扰我跟阿栀!”
辰玥瞪她,努力找借口,伸手指着火堆上的烤架,“我,我要留下来吃兔子!我猎的!”
“兔肉比我重要啊?”有声音在身后幽幽响起。
辰玥腰背瞬间挺直,双手握紧膝盖,都不敢回头看。
“姨母~”朝慕故意脆声喊。
朝阳右手手掌搭在辰玥脑袋上,狠狠搓了一把,声音无奈,“回去。”
辰玥这才小狗一样,耷拉脑袋跟在朝阳身后往寝宫走。
朝阳示意朝慕,“你们吃。”
朝慕眉眼弯弯,声音甜甜,“谢谢姨母~”
朝阳笑,“乖~”
她扭头看身边辰玥,又把脸板上,“打算躲到什么时候?”
辰玥认真想了想,“躲到慕慕她们睡觉了再回去。”
除非慕慕让自己睡在她跟阿栀中间。
朝阳,“……”
朝阳伸手,拉住辰玥的手指,无奈询问,“下次乖不乖?”
“乖。”辰玥低下头,眼睛又红了。
朝阳笑,“不碍事,又不影响同床,你这般哭,我还以为我废了。”
辰玥眼睛瞬间睁圆,下意识左右看,红着耳朵狡辩,“我不是这个意思。”
朝阳扬眉,“哦?”
辰玥又红着脸低头,偷偷看她左手。
朝阳松开她的手捏她脸蛋,“左手受伤,不影响右手披折子,也不影响在你身上‘披折子’。”
辰玥立马捂住朝阳的嘴,“回去再说,别被人听见了。”
她有点不好意思。
辰玥还有点后怕,“事情结束了吧?会不会还有危险啊。”
她考虑带着她的弓睡觉!从而贴身保护殿下!
朝阳朝廊下院子里看,“应该结束了,行宫结束了,梁府那边应该也结束了。”
她不愿意让辰玥的小脑瓜因为这些费神,便哄她转移注意力,“我受伤了,今日你主动行不行?”
辰玥深呼吸,红着脸憋出一个字,“行。”
一夜大雨,翌日天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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