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站口的人群熙熙攘攘的,秦羽牵着女儿的手,往婆婆那边去,和女儿道:“穿灰色对襟大袄的是你奶奶,本来是要和我一起去接你的,出发当天发了高烧,老人家以前很疼你的。旁边的是林姨,在我们家帮工有十一年了。”
许小华算了一下,这位林姨大概是她走丢后,才来的。
三人到了沈凤仪跟前,尚未站定,老太太的双手就抓住了许小华的胳膊,左看看右看看,本来想问她的腿怎么了,未及开口,目光又触及到她脖颈上正结痂的伤口,眼泪瞬时又涌了出来,嘴里只念叨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许小华对奶奶尚有一点模糊的记忆,现在看到她,只觉得很亲切,笑着喊了一声:“奶奶!”
她小起来很好看,脸上有两个小小的梨涡,和老太太记忆里的孙女一模一样,老太太立即应了一声,眼泪也跟着滚落,抬起右手,轻轻摩挲着许小华的脸,哽噎着道:“乖小宝儿,奶奶终于又看到你了!”
旁边的秦羽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作为家里的第一个孩子,从婆婆到大伯,没有不疼小如的。以前她还为此嘟囔过几句,说全家都太惯着小如,让这孩子调皮捣蛋起来,没个怕的。
你说拿棍子揍她,小宝儿还笑嘻嘻地问:“什么棍子,妈妈我给你拿啊!”
那个小无赖的样子,真是看得人又好气又好笑。
你要真作势要揍她,她撒着脚丫子,满院子跑,一边喊着“奶奶救命,伯伯快救救我啊!”
这么多年,一想起这孩子,她心里就跟刀绞了一样,好在现在找回来了。以后,谁也别想再欺负她的孩子,谁都不行!
秦羽劝了婆婆几句,末了道:“妈,小宝儿腿还伤着,我们早些回去吧!”老太太抹了眼泪,对小华道:“走,咱们回家,奶奶给你炖了筒骨汤,一会用高汤给你下面条好不好?”
“谢谢奶奶!”
老人家轻轻捏了下孙女的脸,含泪笑道:“跟小时候一样俊,奶奶就知道,你长大了,肯定是个俊姑娘。就是有点瘦,没有小时候肉乎。”
又和孙女道:“想吃什么,就告诉奶奶,奶奶的手艺可好了,以前我在厨房忙活的时候,你啊,就搬着个小凳子在我旁边,每次馋的都要流口水。”
秦羽也跟着笑道:“妈,在火车上,小如还和我说,她小时候咳嗽,想吃糖葫芦,你和她说,冰糖葫芦只准舔一舔,不准咬。”
老太太闻言,愣了一瞬,眼睛不由又红了起来,这话确实像她说的,难为这孩子竟然还记得她。
转身和秦晓东道:“晓东,这回你也辛苦了,陪你姑姑跑了几天,今天中午吃了午饭再回学校吧?你姑父不在家,你给凑个数,咱们也吃个团圆饭。”
见晓东应下来,老太太紧紧地握着孙女的手道:“小宝儿,奶奶带你回家!”
一行人去坐公交车的时候,秦晓东似有所感一样,一回头,就发现身后跟着一个17、8岁的男孩子,一直朝小表妹看,那表情像是认识一样,心里有些奇怪,想着小表妹刚回来,应该没有认识的人才对?
等上了公交,见那男孩子没有跟上来,秦晓东也就当是自己多想了。
而公交站台上的叶恒,一直看着公交车开远,才忍不住摸了下胸口,觉得胸膛热乎乎的,心脏正在有力地跳动着,他才真的确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小花花真的重新回来了。
多年以来的愧疚,似乎在这一刻,才稍微不那么让人喘不过气来。
***
火车站到白云胡同,要坐半小时的公交车,等到胡同口的时候,不知道谁喊了一声:“许家孩子回来了!”
胡同里忽然就冒出来很多人,有的手上还拿着菜篮子,有的干脆就是握着一颗大白菜,还有拿着锅铲的,显然都在忙着做早饭呢,听到动静都跑出来看。
看到沈凤仪和秦羽真带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回来,都忍不住感慨道:“哎呀,真回来了!”
“是啊,丢了这么多年,竟然还能找回来,看来小秦的福气在后头呢!”
“长得和她妈妈真像,也有点像爸爸。”
“还有点小时候的影子,你看,这孩子笑起来,还有一对小梨涡,甜的人心都化了。”
“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吧,看着瘦得慌,这回来了,可得好好补一补。”
……
沈凤仪一面应着,一面笑融融地道:“孩子今天刚回来,改明儿带你们家去串串门,大家伙儿也认识一下,以后在外面看见了,可得帮着我家看顾一点,别给这附近的皮孩子欺负了去。”
“那肯定,回家我就叮嘱我孙子去!”说这话的正是叶家老太太,她此时尚没有意识到,在不久的将来,她家孙子不仅在胡同这一块把许小华盯得紧紧的,就是人前脚去东北当技术员,他也后脚跟着过去念大学了。
沈凤仪在这一带的人缘很好。抗战之前,她家就住这一块儿,邻居们有些是几十年的老熟人,有些是建国后搬来的,大家也相处了十来年,沈凤仪平时待人接物都和和气气的,有什么小矛盾,一般也不会太和人计较。
沈家在胡同左边第三户,林姐刚上去敲门,里头就有女声应道:“来了,来了,是妈和小羽回来了吧?”
开门的是曹云霞,皮鞋踩在院子里的石板上,一阵“哒哒”的声音,她今天穿着一身墨绿色的九成新的羊毛大衣,黑色的裤子和同色的皮鞋,头发挽了一个发髻在脑后。
整个人看起来神采奕奕的,小华想,妈妈还说大伯母身体不好,需要常年静养,这样子看着可不像是个药罐子。
她看曹云霞的时候,曹云霞也在打量她。
身上一件灰色袄子,袖口都磨得发白,不起眼的地方,还摞着好几个补丁。黑色的棉裤松松垮垮的,看着像是旧衣服改的,脸色一看就有些营养不良,头发也乱糟糟的,像枯草一样,脖子上和腿上还带着伤。
这也就是现在建国十多年了,没有逃荒的,不然曹云霞真以为,这孩子是从山沟里出来讨饭的。
唯一让曹云霞另眼相看的,是这孩子胆子够大,似乎不惧人,自己打量她的时候,她就大大方方地站在那里,任她看,丝毫没有畏缩、害怕、不自在的样子。
曹云霞微微笑道:“长得和你妈妈可真像,孩子快进来吧!今儿早上真冷,林姐你帮忙泡杯热牛奶,让孩子先暖和一下。”
又和许小华道:“哦,你大伯出去买东西了,你姐姐在家里等了好一会儿……”
听堂姐在等着她,许小华迈脚进来就朝屋里看了一眼,却没看到人,心里正奇怪着,就听伯母又接着道:“她昨晚赶稿子没睡好,我见她困得直打哈欠,让她回房补个觉去了!现在估计正睡得熟呢,这么大的动静也没见她应声,我去把她喊起来。”
老太太忙摆手道:“算了,给呦呦多睡一会吧!她们姐妹后面,有的是时间。”虽然心里有点不高兴大孙女的做派,但是又觉得,自己可能看到小宝儿,就有失偏颇了些,大孙女这一向确实忙得连轴转,一时困乏也是能理解的。
转身握着小孙女的手道:“走,奶奶带你去你房间看看。回头你自己再看看,要不要添置些什么东西,钱和票你都不用操心,奶奶去胡同里给你凑,准给你凑齐全。”
许家这个房子是老太太夫妇俩,年轻时候置办的,一进的院子,中间是客厅,左边两间正房,分别是老太太和许怀安夫妇俩住着,右边一间正房,住的是许九思夫妻俩,孩子们都住两边的耳房,是以,许小华的房间和许呦呦的房间隔得挺远。
房间里有一个双开门的衣柜,一张新书桌,一个半人高的小书柜,里头是各式样的小人书,和记忆里的一样。许小华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小书柜,和奶奶、妈妈道:“我还记得这个小书柜,”指着左边柜腿内侧的地方道:“我小时候还在这里刻了一朵小花。”
老太太伸手摸了一下,确实摸到了一个四五瓣的小花朵,笑道:“肯定是你偷偷拿了小刀刻的,我们可不准你玩小刀,你这孩子,小时候真是调皮捣蛋。”
曹云霞的眼睛微微闪了一下,这姑娘一进屋,就能准确地指认家具暗处的特征,以后谁能说她是冒牌的?也不知道这姑娘是有意还是无意的。
但是无疑这一出,彻底打消了老太太对她身份的顾虑。
曹云霞压根没有想到,从第一面看到许小华,老太太就确认这是她的小孙女。这孩子一生下来,除了秦羽,就她带的最多,很多小表情和习惯,老人家早就摸透了。
老太太又拉着小孙女到衣柜边道:“我给你买了两块布,想着等你回来,量了尺寸,就给你做衣服,你看看喜不喜欢……”
正说着,院子外头传来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声,“妈妈,是妹妹回来了吗?”“妹妹”两个字,她喊得极为好听,似乎真是自幼唤着的称呼,让人一听就感到亲切。
“是,在西屋里呢!”曹云霞正站在门口接过林姐送过来的牛奶,见到女儿从房间里出来,笑吟吟地朝她招手道:“来,你也来看看妹妹。”
许呦呦人还没进屋子,就先喊了起来,“小花花!”
等她进了屋子,许小华都觉得屋子更亮堂了一样,二十出头的年纪,脸上还有几分少女的圆润,齐耳的短发,瓜子脸,柳叶眉,樱桃似的嘴,一双瑞凤眼望人的时候,无端含着几分天真的热情和烂漫。
她的身材高挑匀称,半新的米白色细呢子大衣,穿在身上极为合适,咖色的方头皮鞋也像是穿了一段时间的。
整个人看起来明媚好看,并没有大伯母给人的那种逼迫、尖锐感。
许呦呦看到许小华的瞬间,有片刻的怔愣,似乎没想到她的妹妹会是这个样子,但是很快就一把将人抱住,头埋在许小华的脖颈上道:“小花花,你总算回来了,这么些年,每次想到你走丢的那一天,我都恨丢的不是我,对不起,是姐姐没有看好你。”
曹云霞把牛奶放在书桌上,在一旁叹道:“你这孩子,你婶子都说不怪你,你自己怎么还钻牛角尖来了,你当年才多大啊,自己又出了车祸……”
秦羽在一旁轻声道:“小花花走丢,是我们做大人的没尽到责任,和你一个孩子没关系。”这些年秦羽确实是这么想的,觉得是自己的责任,是自己没有看顾好孩子。
她不说还好,她这样一说,许小华先就心疼起来,道出了她心里隐隐怀疑的真相,“妈妈,我不是走丢,我应该是被坏人抱走的,他们把我放在一个院子里,我和一个小哥哥趁着没人注意,从狗洞里爬了出来,那个地方离火车站很近,我跑到了火车站去。”
许小华的话一说完,本来还哭哭啼啼的许呦呦,立即连眼泪都忘了,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怎么会?咱们当时就在东门大街上,这一块很多人认识你,谁能在白天把你带走?”
许小华平静地道:“我当时才五岁,谁都可以把我抱走。”
小花花的眼睛很平静,可是许呦呦却莫名觉得有一点不适感,那双眼睛,像是正透过她的皮囊,在叩问她的灵魂一样。
当年的事,真的没有她的责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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