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公不作美。
上一秒,还是万里无云晴空好,微风吹拂悬铃荡。
下一秒,冰冷刺骨的瓢泼大雨便不打招呼就兜头而来,浇了街上来不及躲避的行人们满身狼狈不堪。
屠杳正毫无目的的双手插兜闲逛。
感觉到接连打在脸颊上的雨渍也没什么太大反应,习以为常的曲臂,将垂落于单薄肩背的黑色卫衣帽拎起。
不紧不慢的盖在茶色微卷的发上。
遮住大半张昳丽的脸。
同时。
也遮挡住耳蜗中阻挡交错频踏在砖面的脚步声与无规则敲打在房檐处的雨声混合而成的急促的躲避气息的耳机。
只隐约从宽大帽檐中蜿蜒出一条白色的耳机线,无声提示他人:请勿打扰。
营造出一个只属于她自己的清冷世界。
那双娇媚灵动的狐狸眼仍然无意识的盯着地面上一块又一块紧紧贴合的灰黑砖石,里面透出难掩的迷茫。
放眼望去。
本就人流量不多的宽敞街道仅剩她一个毫无避雨打算的“异类”。
她口袋中的手机倏然震动。
没掏出来看。
仍然自顾自的抄兜向前走。
天色宛如婴儿多变的脸,阴沉沉的从四面八方不断压下来,不肯给人一点喘息的空间。
雨越下越大。
密密麻麻的雨滴很快洇湿黑色布料,紧贴在皮肤上,一滴接一滴打在脸上有些刺痛。
屠杳望了眼远处黑漆漆没有尽头的天,又垂眸看了看脚上透风不挡雨的铆钉高跟鞋。
轻叹口气。
认命般折身拐进街边一家看起来装修蛮精致的店面。
那是一家咖啡厅。
咖啡厅内的空间不算太小。
暖橙色的柔光静静铺洒在实木吧台上,照亮每一处该被人映入眼底的重点,却又将每一位享受独处或是正与朋友小声交谈的客人隐匿在朦胧而轻松的咖啡香气里。
大气,而私密。
长立于吧台后着黑白制服的女服务生正细致擦拭着手中刚刚洗好的金边咖啡杯,见她身披寒凉进来,却悬挂着耳机不愿被打扰,无言朝她微笑。
“icedlatte,p…”
屠杳拨掉帽檐,习惯性脱口而出,却在说到一半时猛然回神,刹住话茬,“一杯冰拿铁,谢谢。”
女服务生唇边扬着恰到好处的弧度,颔首应下。
她回以一道略显无力的笑。
微侧歪头勾掉耳机,将耳机线顺着略显陈旧的银白色ipod缠绕好,朝最里面的座位走去。
高跟鞋极富有节奏的磕在木地板上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被室内轻缓悦耳的钢琴曲隐去一多半。
屠杳挑了落地书柜前的一处座位落座。
来的人不少。
自她推门而入到点完咖啡落座,短短三分钟不到的时间内已经有两个人光顾。
但他们的目标并不是这里醇香浓郁的咖啡。
而是面色匆匆的经过她身旁,径直拐上隐蔽在角落中的楼梯道,又消失。
“——您好,您的冰拿铁,请慢用。”
女服务生温柔而清甜的嗓音适时唤回她的注意力。
她将深褐色托盘上稳稳置放的白色金纹边咖啡杯轻搁在她面前干净的桌面上,又回手把右臂处搭放的白色毛巾递给她。
“擦擦雨吧,小心着凉。”
屠杳接过毛巾,道谢:
“楼上也有座位吗?”
“只有这层才有座位,楼上是我们的心理咨询室。”女服务生稍稍弯身,耐心地讲解道,“因为医生的名气很大,前来预约咨询的人很多,所以需要有预约才可以上去哦。”
咖啡厅总是弥漫着一种治愈人心的温暖力量。
无论是醇香的咖啡还是舒缓的音乐。
把心理咨询室开在咖啡厅上边,趁人心理防线最弱的时候提供恰到好处的帮助。
亦或者是。
趁提供完帮助人们觉得心情愉悦的时候,下来正好带杯热腾腾的咖啡走。
这种捆绑买卖,怎么做都亏不了。
老板真是个奸商。
屠杳在心中默默想着。
又朝那个神秘的楼梯口瞟了两眼,收回目光,再次向态度良好的女服务生道谢。
窗外的雨更大了。
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的摔打在透明落地窗上,留下蜿蜒曲折的行走路径,空旷的街道上零零星星只有一两冒雨疾走的行人。
以及。
窗面上印出的头发被雨水彻底打湿的她。
逼人的寒气好似马上就要透过窗子直扑她而来。
口袋中的手机再次震动。
【套马的汉子:小祖宗,你在哪儿?我去接你?】
屠杳眯眼看着他一言难尽的网名半晌,还是不太想回,大拇指将日历之前发来的提醒:【今天是沈菡初的生日】左划,删掉。
摁灭手机,反扣在桌上。
耳畔舒柔清朗的钢琴曲从上一首莫扎特的小调变成了坂本龙一的《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
屠杳心头轻荡。
从身后的书柜上拿下一本精装版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翻开读。
手中的书籍明显走过很长一段岁月了。
封皮硬纸壳表面有些轻微的磨损,边角发白,内里的纸页在头顶束光的照射下微微泛黄,翻起来好似有种稍一用力碾就会碎掉的清脆感。
但中英双语的文字无论什么时候读都蕴藏着一股无穷的力量。
令她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区区三百多页的书,她在爱丁堡读了六年,丢了四本,都还剩几十页没有读完。
正好趁今天这个思绪繁杂、需要放空的日子将它做个了断。
沉浸在文字里的时间总是过的飞快。
一晃眼,32页尽。
咖啡杯底中倒映出的天色已然从先前的微微透亮转变成没有一丝缝隙的乌黑,风雨裹挟着昏黄色的路灯试图吞噬掉所有暖意,徒留驱赶人的寒凉。
她倒扣在桌面上的手机震动第三次。
【套马的汉子:今晚我没行程,给你做牛肉馅饼,弹吉他听?】
屠杳托腮略略思索了一会儿。
看清屏幕正上方的时间显示已过8点,又想起方才那条日历的提醒,才有些拖沓的给他发了个现在所在的定位过去。
那边秒回一个“收到”的表情包。
咖啡厅里先前的那几桌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光了,又换了一批新面孔,看样子好像也是因为躲雨才被迫进来。
时不时就扭头向窗外望望,想尽早离开之意毫不掩饰。
屠杳背靠沙发,端起咖啡杯将已经被空调吹温些的冰拿铁抿入口中。
等待施骋来接她。
先前没有认真听,以为和所有的咖啡厅一样,这里用来营造舒缓气氛的钢琴曲不出意外也是用环绕音响放的。
但现在仔细一听。
显然不是。
这种富有质感的音色绝对不是用录制和音响就可以演奏出来的,轻重恰到好处的音点更像是直接由真人按下钢琴键而发出的。
屠杳略向侧前方倾身。
抻长脖子想看看远处是不是真的有一位之前被她所忽略的钢琴演奏家。
却什么都没看到。
索性拿起手中的书,起身欲将其插回身后的书架原位,决定等离开的时候再一探究竟。
就在这时。
角落处的木质楼梯猝不及防的被鞋底踏响。
有人从心理咨询室下来了。
屠杳抱着不关注、不注视、不关她事就不要让别人觉得不自在的念头,礼貌的没有过多关注。
将手中的硬皮书小心插回原处,又将隔壁两侧的书摆至跟它等齐,才转身打算坐回座位上。
却不料。
临转身时不小心瞥到了从楼上下来的那人的脸庞,眨了眨眼,愣在原地。
靳砚北被黑衬衫与黑西裤包裹,鼻梁上架着细边儿眼镜,边从楼梯上徐徐的往下走,边微折脖颈用白色手帕擦拭残存水渍的细长指节。
澄黄色的过道灯染在他剪裁精致的肩线处,顺着臂肘与阴影共同勾勒出他优越的身材比例。
以及那张。
虽然面无表情,但看起来就分外多情的渣男脸。
他显然也发现了她。
隐在玻璃镜片后的狭长眼眸中有一丝一闪而过的讶异,随后又迅速归于平静。
主动开口与她打招呼:“回来了。”
“你…”屠杳微挑眉,灵动妩媚的双眼略过他,朝他身后的台阶示意了一下,“…生病了?”
那瞬间。
周遭空气凝滞。
她与他好似单纯到只是两个多年未见的老友在相互打招呼、寒暄。
他们之间并没有那么多不堪回首的过往,也没有那么多只要提起都满是哽咽的委屈。
一切都显得是那样的恰合时宜。
但他们的内心都清楚。
这一切不过只是风平浪静的表面幻象罢了。
“算是吧,”靳砚北极有分寸的站定在离她几步远的暗影处,颀长指尖把玩着那块被水渍沾染到深一块浅一块的白色手帕,用古井无波的眼神无言描摹着她,“你也想来预约?”
屠杳摇摇头,生怕他下一秒就会说出:他跟医生关系不错,可以帮她预约这种话来。
立马推脱道,“雨太大,被迫进来避雨。”
他颔首,表示知道了。
“那你——”
“——我没开车,但我男朋友等下就来接我。”
靳砚北的眼睫微落,视线搁在她只蹬了双好看却不保暖的高跟鞋的脚上,掩去瞳孔中乱七八糟的情绪。
他轻笑一声,“我是说。”
“那你,记得结账。”
“靳砚北,”屠杳经他这句话,不由自主的被拉回到那格外难忘的七年前,没什么好气的笑了,伸手撩了把及腰卷发,还是压不下去想怼他的言语,“你过目不忘的本事到哪儿都得利用一下是吧?你有没有想过你生病可能就是因为你……”
没把最刺人的话说出口。
倒扣在桌面上的手机开始持续嗡鸣震动。
屠杳顺理成章的没再把话头接下去,从口袋里摸出几枚硬币搁在白色咖啡杯碟中,一把抓起桌面上缠绕着耳机线的老旧银白色ipod和手机就要离开。
“靳砚北,”她踏着高跟鞋向前走了两步,还是选择驻足于一段明亮处,却没有回头,“一定会好起来的。”
说完,便再也没有停顿的大步离开。
“如果我不相信你会好起来——”
靳砚北一错不错的注视着她消瘦的背影。
凝视她临出门前不知道忽然想起什么来,朝置放着那架正自动演奏的施坦威钢琴的吧台后望了一眼,才了然的推开门出去。
站在屋檐下等着从停在咖啡厅门口正对的路边停放的那辆保姆车上下来一个戴紧口罩和帽子的男人,那男人快速撑伞走到她前面,她才与之一同朝车内有说有笑回去。
“——那我就不会如此坚定的选择这个职业了。”
那个看不清长相男人不知道跟她说了些什么,可能是给她逗气到了,他看见她一把抢过男人手里的黑色长柄伞,抬脚踹了他小腿一脚,把他踢出伞檐外,让他在温暖的路灯下淋雨。
哪怕淋了雨,男人也毫不在意。
随意扒拉了两把水湿的头发,仍然嬉皮笑脸的凑近她身旁跟她说笑着什么。
最后。
男人拉开靠里面的车门,护着她的头顶让她先上车,他随后收了伞也踏上后车座,关门,车子驶离路边。
所有她曾来过的痕迹,都变成路边被车轮搅荡的水潭。
就像他的心。
“靳医生,那位小姐留下的好像是假·币欸。”
前来收拾桌面的勤快女服务生出声唤回靳砚北没有落点的视线。
他收回眷恋的目光,垂眸看向她掌心那几枚反光的、仿似假·币的硬币,从口袋中掏出有些年头的钱包,取出等额的五十块纸币换掉了她手中的那六英镑硬币。
“不是假·币。”他说。
“她才从爱丁堡回来,还没习惯。”
“爱丁堡?!就是短视频里那个很孤独也很有氛围感的地方吗?!”
年纪不大的女服务生褪去故意装出的稳重性格,怀抱托盘一脸向往着叽叽喳喳道:
“那个姐姐那么有个性,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会喜欢那种地方的人。”
靳砚北踱步向前。
从书架里抽出那本刚被人动过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倚坐在好似还残存着她温热体温的座位上翻看。
在被暴烈如注的大雨持续洗刷的黑暗旁,他用满含磁性的低腔调叹出一句,“她其实比谁都孤独。”
“您说什么?”
“我说,”他扶了扶眼镜边儿,右腿抬起交叠在左腿上,懒靠着沙发椅背道,“一杯冰拿铁,谢谢。”
女服务生端着托盘,脚步轻快的朝吧台折返。
口中嘀咕着:别人都是要喝热的,只有他们两个不一样,大冷天非要喝冰的。
靳砚北手中翻开的书面迟迟没有翻页。
那页的边角早已经被摩挲到泛皱,一看就是经常被人搓磨。
最后一句是这样写的:
我为你守夜,而你在别处清醒,远远背着我,和别人却太靠近。
他不由低声哂笑,指尖将那页的边角折起。
就算她现在在别人身边,那又怎样?
他亲自守大的姑娘,他自有办法能将她重新抢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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