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仰找的是一家烤肉店,这家店给每桌的边上都配了一个小火锅。


    很显然,庭仰对这家店记忆深刻的原因是这个火锅。


    正值饭点,大厅里人满为患。


    祁知序进门时,看见满大厅的情侣,又看了看自己和庭仰,心中流露出一点不露声色的满意。


    很好,合群。


    烤肉在铁板上煎出油,人们举起酒杯碰杯畅谈。


    喧嚷的环境对于喜欢热闹的人来说很平常,对于喜静的人却有些头疼了。


    庭仰轻车熟路带他进了包厢。


    关上门,也依然能听见隐隐约约的吵闹声。


    庭仰神色懊恼。


    “祁哥,你会不会觉得有点吵啊?”


    小说里都说,总裁喜欢去西餐厅吃饭。


    祁知序表情从疑惑逐渐变为好笑。


    “你究竟对我有什么刻板印象?”


    庭仰表情略显尴尬,食指曲起,轻轻揉了揉鼻尖。


    不是我对你有刻板印象,是小说对你有刻板印象。


    当年他用大半年,看了大几千块的言情小说,里面没有一个总裁吃饭不去西餐厅。


    “吃饭又不是为了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只要吃得高兴,八百块和八十块都能带来同样的情绪价值。”


    庭仰表示赞同,顺势吐槽。


    “当年看了本小说,你知道主角怎么在一起的吗?因为男主陪女主吃了次路边的小摊,女主觉得他为爱下凡,好心动好喜欢,然后就在一起了。”


    祁知序露出微微震撼的表情。


    “这些年我一直没尝试写过感情向的剧本,就是觉得情感间的拉扯尺度不好把控……原来水起剧情来,感情戏这么轻松吗?”


    “也不是啦。”庭仰怕祁知序误会网文圈,“那是很多年前流行的了,现在早就不喜欢这种了。”


    祁知序略微放下心,提起自己涉及的领域,他表现得很轻松。


    “我就说我在微博上写同……咳咳,寻找素材的时候,明明没有见过这种。”


    庭仰觉得祁知序靠咳嗽掩饰了什么。


    但模糊的字眼一闪而过,没听清,再探究下去也不礼貌。


    祁知序转移话题:“你以前都是一个人来?”


    “嗯。”庭仰声音闷闷的,“我朋友是个歌手,要保护嗓子,不能吃这些辛辣油腻的东西。我也找不到其他人陪我,只能自己来了。”


    说实话,哪怕不是歌手,圈里敢这么频繁吃高热量食物的,也就庭仰独一份了。


    祁知序估量着他们现在的关系,把握着分寸。


    “如果找不到其他人一起的话,你可以找我。”


    庭仰明显很高兴,但还是装模作样推拒了一下。


    “这不太好吧,你现在又是编剧又是导演的,还要管公司的事情,会不会很忙啊?”


    语调克制不住地上扬,神态不可谓不做作。


    茶茶的,很可爱。


    烤肉店里声音嘈杂,庭仰似乎听到祁知序发出一声低叹。


    “和我不用这么客气。”


    见他这么说,庭仰也不再客套,唇角弯起的笑容灿烂。


    “那你以后不能嫌我烦啊……应该、不会嫌我烦吧?”


    说到最后一句,庭仰声音不自觉小了一点,语气求证一般。


    祁知序看着少年的笑容,轻笑一声:“当然不会。”


    目光仿佛穿过经久岁月,从十八岁一直到如今,无措惊慌的视线终于落回了让他安心的栖息地。


    庭仰环顾四周,确定窗帘和门都关好以后,用双手比了个小爱心。


    “谢谢祁哥,爱你爱你。”


    祁知序低头从筷筒中拿出筷子摆到面前,慢条斯理道:“不用客气,你以后有需要可以多找我。”


    这只是很寻常的一句话,可庭仰听到后却蓦然顿住。


    “其实啊……事先声明,我不是在没话找话说。”


    庭仰连忙打补丁。


    “我见你第一面就感觉挺熟悉的,尤其是刚刚那句话,我总觉得你好像对我说过……”


    庭仰皱着眉思索,记忆里蒙尘的片段被擦去一些灰尘,模模糊糊出现了一个影子。


    “祁哥……当初在医院的那个人是你吗?”


    失忆住院时,他记得有一个人陪着他,可惜没多久就没再出现过了。


    零零碎碎的记忆里只有那人模糊的身影,可再回想,又只剩下一团几乎空白的记忆碎片。


    “当啷——”


    祁知序手里的白瓷勺一下掉到地面上,在相较来说还算安静的包厢里,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祁知序垂下眼,说了声“不好意思”后弯腰拾起瓷勺。


    庭仰不知道,他这普通的一句话在祁知序听来如白日霹雳。


    借着桌子的遮挡,祁知序眼神晦暗不明,握着勺子的手不由收紧,指节处因为用力而泛着白。


    心脏跳动格外剧烈,恐慌和暗喜两种对立的情感毫不矛盾地交织在一起。


    人类的复杂超乎想象,祁知序说不出自己此时此刻,是高兴还是害怕。


    在这短暂的一刻,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再次直起身时,面色已经恢复如常。


    祁知序抽出一张纸,包裹住沾灰的勺子摆在一边。


    “我还以为你要多久才能想起我呢,想起多少了?大明星。”


    与初见时如出一辙的称呼和语气。


    “真是你啊,抱歉抱歉,我其实什么也没想起来。”


    庭仰有些郁闷,还有些不好意思。


    “也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关于车祸那段时间的记忆变得很模糊……当初发生了什么,我们怎么认识的啊?”


    祁知序用烤肉夹夹起服务员送进来的牛肉薄片,放在烤盘上煎着。


    “也不算认识,当时遇见你出车祸,是我送你到医院的。照顾了一段时间,你朋友来了,我就走了。”


    “原来是这样。”


    庭仰说不清自己失落的原因,就好像真相根本就不是如此。


    “当时在薄景云湾见到你,我还挺惊讶的,没想到这么巧,怀疑了好久才确定。”


    “真的好巧。”庭仰也感慨命运的奇妙,“不过能和你重逢,真是太好啦。”


    少年清朗的声音如同春日的林间,白日弄花香满衣,夜晚掬水月在手。


    掌间捧起池水,泼洒之处皆是令人心往神驰的春天。


    烤盘上的肉被煎得滋滋发出声响,油润的表面撒上孜然,每片翻夹后不多久就香气四溢。


    祁知序负责煎烤肉,庭仰负责撒调料。


    在问祁知序能不能吃辣时,对方挑了挑眉。


    “上次我们吃火锅,你在红汤里放了六个丸子,最后因为太辣,有四个是我吃掉的。”


    庭仰:“……”


    好的,我明白了,你的意思就是我比你菜呗。


    庭仰动作熟练的……呃,撒调料。


    虽然没有任何难度,但在祁知序眼里,庭仰做什么都是最好的。


    于是,祁知序眼不眨就是一串彩虹屁。


    “看出来你经常来这家店了。”


    庭仰也不谦虚,摆摆手,坦然收下夸奖。


    “这算什么呀,我的厨艺那可是没得说。”


    祁知序想起很久以前,自己家被庭仰烧糊在锅上的青椒炒蛋。


    “……真的吗?”


    庭仰完全不知道自己在祁知序面前一点马甲都没有。


    “真的,只是我很少做饭,因为家里差点工具。”


    祁知序看对方信誓旦旦的模样,以为他的厨艺在这些年大有长进。


    “差什么?”


    “称。”


    祁知序噎住了。


    好吧,还是从前那个庭仰。


    庭仰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


    哪个初学者没被适量糖,少量盐,几许水打倒过呢?


    还有3g白醋,10ml黄酒,4g味精,5g盐。


    再或者更令人摆烂的,八成熟时用适量大的勺子放三分之一盐。


    庭仰抱怨:“做饭真的好麻烦哦,我一定要努力赚钱天天点外卖。”


    祁知序蓦然笑了起来,声音清润,眉眼舒展。


    高三那年,他们刚在一起。他请庭仰去家里吃饭,庭仰非要大展厨艺。


    做菜时,他也是用一个小称将调味料一一称好,最后折腾了大半小时才做了道西红柿炒蛋出来。


    端出来之前,还上某度查了一下,最后一本正经告诉他,这道菜是带点焦的“秋月映红妆”。


    死活不肯承认自己花这么久,只做了个西红柿炒蛋。


    祁知序这才发觉,他们之间有那么多的回忆。


    只要一个小小的契机,就能让深藏的回忆重见天日。


    *


    回去以后,祁知序一反常态做了一个有关当年的梦。


    纯白的墙壁和涨满如帆的窗帘,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和房间。


    永远慢实际时间一分钟的电子钟,来来往往的医护人员,急救床滑轮在地上滚动的声音。


    祁知序所在的地方很安静,但隐约可以听见不远处有无助的哭声响起。


    人类穷尽想象能创造出来的所有词汇,都不足以形容那些人的心情。


    他们靠在亲人的怀中,看着手术室的灯牌亮着,既期待灯牌熄灭,又恐惧灯牌熄灭。


    在梦里,他一个人坐在走廊边的椅子上。


    虽然爱人在手术室里生死未卜,但他的表情却很平静,只是控制不止发抖的双手暴露了内心的惊惶不安。


    他必须要足够镇定,足够冷静。


    因为庭仰没有其他亲人,只有他陪着,所以他不能也失去理智。


    祁知序守了一周,终于等到对方苏醒。


    可庭仰醒来后,却用陌生又迷茫的目光看着他。


    ——“你是谁?”


    祁知序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不动声色岔开话题。


    问了庭仰几个其他问题后他便发现……


    尽管这个时候的庭仰记忆很混乱,但忘记的人却只有他一个。


    人们总会嫌弃失忆梗太过老套庸俗,先前他和庭仰一起看电影的时候,每看到这个情节都要无语地对视一眼,然后一起笑出声,嘲笑编剧写出的烂梗。


    但事情真的发生在他身上的时候,祁知序一点都笑不出来。


    性格使然,他不会歇斯底里地暴怒或者怨天尤人,他只能平静地笑了一下。


    “我们是朋友,你以后有需要可以多找我。”


    不是爱人。


    他们的关系又变回了最简单的朋友。


    没关系,醒了就好。


    马上要高考了,庭仰准备了这么多年、努力了这么久,千万不能出意外。


    祁知序不想去深思庭仰忘记他的原因,也可能是因为不敢。


    一个概率性问题,是真的这么巧,庭仰只忘了他。


    还是说,庭仰潜意识里就想忘记这个人。


    祁知序觉得自己已经知道了答案,但是得到了答案只会将它变成一把刀,给刚落下的心划得血肉模糊,每一次呼吸都不亚于酷刑。


    他耐心地和庭仰交谈,帮他补全失去的记忆。


    亲情,爱情,友情。


    或真或假,全在他的言语之中被掩埋和篡改。


    庭仰刚刚才清醒,容易困倦,没多久就又躺下了。


    在他睡下后,祁知序看着熟睡中的庭仰,将对方手机中和自己有关的记录一一删除。


    人和人的羁绊就是如此脆弱,只要其中一方懵懵懂懂忘记,另一方尽心尽力隐瞒,就可以完成一场天衣无缝的欺骗。


    更何况,他们本来就在外人面前有心隐瞒。


    除了加密相册和聊天记录,几乎没有任何事可以证明他们曾经亲密无间。


    白色的窗帘被风吹起,摆放在窗边的花瓶被窗帘布卷着,摔到了楼下的绿化带上。


    祁知序每日换一次水的花束,就这样和杂草掺杂在了一起,最后在湿土中腐烂。


    记录删到一半,祁知序突然闭了闭眼,悲伤得好像是快要哭泣。


    却在下一秒睁开眼时满眼清明,冷静又沉默。


    祁知序说了很多谎,但庭仰同样也在对自己说谎。


    在庭仰错乱驳杂的记忆里,他出了车祸。


    这场车祸导致了他的记忆缺失与混乱,是他人生中唯一的不幸。


    但只要随便一想就能发现很多疑点,比如从未出现过的肇事司机。


    比如明明出了车祸,他身上却没有一点关于车祸的伤痕和记忆。


    庭仰不去想这些事,因为这场车祸本就是他潜意识里为自己编造的谎言与美梦。


    祁知序的很多谎话,都是在帮庭仰将无法闭合的逻辑线圆上。


    逻辑不用很完美,因为不完美的地方,庭仰会自己去遗忘。


    比如他,又或者很多他还没发现的东西。


    祁知序透过窄小的四方窗户看着深远的天空,总是冷淡漠然的脸上露出一点深河暗涌般的痛苦与悲楚。


    如同某天阳光明媚的下午推开房门,却看到了满地的蝴蝶死尸,破碎的翅膀沾着红色的鲜血。


    他又想起当时被风推来的除了浪声,还有轰鸣着,如同呜咽的汽笛声。


    那时是深夜,无光天空下的江边没有其他人,少年站在离他很远很远的地方,可是他似乎能看见对方回头时平静无波的眼神。


    惶恐无措在祁知序心中掀起了骇浪重澜,然而下一秒世界就骤然归为沉寂。


    明明不应该听见,他的世界却只余下很轻很轻的落水声。


    庭仰从来就不是出了车祸。


    是溺水,是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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