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 第 22 章

    ◎似野狼盯上逃跑的猎物。◎

    此言一出, 立马有不少人慷慨激昂的附和,质问。

    而这每一句诘问,都像刀子一般扎了过来, 阮阮自知她此时陷于风口浪尖上,若是不能做出合理的解释,只怕将再无开口的机会。

    她深吸一口气, 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 “我虽是南唐公主, 却也是来到北魏和亲的, 我们南人女子自小被教导三从四德,既出嫁从夫, 我为什么要独独袒护南唐?”

    确实有这个说法, 北魏诸人一时倒被反问到了,只拓跋纮薄薄的眼帘微阖,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

    阮阮瞧见他如此, 有些心虚,好在他暂时未曾接口,这让她心里好受许多。

    魏帝向来视美人如无物,但对她还是有些印象的, 只是这印象不甚好罢了, 此时见她被众人攻讦也丝毫不改胆色, 眼中那份偏见淡了些, 反倒是多了份欣赏。

    他缓步上前,“瑶华公主,朕曾听闻你得菩萨庇佑死而复生, 也算是有佛缘之人, 昙摩大师言它乃夫诸, 你却说它是白泽,你告诉朕你有何凭据?”

    阮阮原本紧张死了,但当听见魏帝这番为她背书的话之后,她知道自己赌对了,魏帝无意开战,想开战的是拓跋纮。

    机会来了,她漾出了自认最无邪的笑容,“回陛下,是白泽告诉我的。”

    此言一出,当即有人站出来置疑,“胡说什么呢,它就叫了几声,难道公主你还能听懂兽语?”

    “就是,莫非你们南唐都是些虚张声势妖言惑众之辈?”

    议论指摘此起彼伏,极尽嘲讽歪摔之能事,阮阮没有理会,不慌不忙走向昙摩,“敢问大师,佛祖可曾向您明言这是兆水之兽夫诸?”

    佛祖塑身就在大家眼前,昙摩信佛,当然不敢诳语,“阿弥陀佛,佛祖所言,皆为禅,所曰,不可说。”

    如此甚好,阮阮唇角弯弯,“听大师此言,那就是佛祖并未明示了,大师佛法虽精妙高深,但也有失察之时,毕竟夫诸跟白泽很是相像,加之很少出现,图画又模糊,若不是亲耳听见,我也很可能会弄错呢。”

    昙摩一双眸子昏沉却又明亮,像暗夜里的一盏孤灯,静静地看着她,“阿弥陀佛,公主,他们确实相像,图册也含糊,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夫诸是四角,白泽只二角。”

    一听这话,阮阮看了眼拓跋纮,或许真的能养出这种长相怪异的白兽,但她可不信能真的长四只角,就算有,只怕也是人为作假的,只要她能靠近细看,就有可能找到破绽。

    只是手是因为抹了拓跋纮遗下的药粉,就那么一点,估摸着很快就消散了,倘若她还进去,这兽会让她平安靠近吗?

    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她把心一横,“陛下,方才靠近笼子的时候,它告诉我它来自遥远的西天,我猜测可能是因此毛发渐盛,将它的额角给遮了住,这才让大师误会了,不若放我进去,我展示给诸位看看。”

    她说话时,拓跋纮冰冷的视线一直牢牢定在她的身上,既像是警告危险,又像是嘲讽她的不自量力,阮阮惶恐不已,好几次都想往后退,但她没有选择,只能强撑着挺直背脊,不让自己有一丝退缩。

    见她如此,拓跋纮冷笑,声音像从牙关里挤出来一般,“瑶华公主,你可知你口中的瑞兽被放进去之时徒嘴撕了多少人?你的手它或许喜欢,身子可就未必了。”

    攻城之计,攻心为上,他慢条斯理理了理袖袋,又补充了一句,“你若此时后悔,想来父皇念你年少诚心,说不得会不予追究。”

    其他人或许听不懂,但阮阮是听得懂的,他在暗示恐吓她,她的手上是抹了他剩下的那点药粉,若整个身子进去,很有可能会被撕成碎片,到那时候非但自己小命不保,也不能阻止开战。

    魏帝亦看向她,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拓跋纮的话。

    若她就这么算了,或许能保住这条命,但是后面不管再说什么,也不会有人相信了,更何况她性命系在崔进手上,他们死了她也活不了,阮阮不想退,也不能退。

    她深吸一口气,“陛下,确实是白泽亲口所告,我问心无愧,请准许一试。”

    话音刚落,殿内响起了一声几不可查的轻嗤,她的头皮顷刻炸了起来,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

    魏帝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意味深长的逡巡了一圈,最后淡淡道了声“准了”。

    随着一声令下,阿史那尔挡在帝王身侧,几名带刀侍卫上前应付随时可能突发的状况,只听“哐当”一声,第一层笼门被人打开。

    拓跋纮冷眼看着,袖中的手紧紧攥在一起,其上青筋毕露,似在极力压制着某种即将喷涌而出的情绪。

    这个女人,竟然走到他的对面,那么被异兽被撕成碎片,也是咎由自取,明明就该是这样的,但不知为何,他的心却怎么也无法平静下来,全身每一处都叫嚣着要将她给拉回来,偏偏大脑在无情地下着指令。

    “陛下。”

    阮阮灵机一动,规规矩矩俯身行礼,朝一旁的魏帝道:“方才有大人说得对,瑶华确实出身南唐,为了以示公正,最好是有人与瑶华一起,这样也避免了异议,方才四殿下还担心瑶华欺君,想来他对这就是夫诸深信不疑,既然如此,您看瑶华能请四殿下一起做个见证么?”

    她不信拓跋纮找来的这玩意儿,身上会没有准备,不然他也不会那么淡定把这异兽引到殿中来,再者说,若它当真要撕碎她,她也要找个垫背的!

    魏帝蹙眉看向他,“那罗延,你可愿意?”

    拓跋纮简直要气笑了,这个女人,竟然猜到他的身上定然还有药粉,想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可还真是好样的!

    就该让她试试被活生生撕成碎片的滋味,他原本是要拒绝的,理由是现成的,但临到开口时却不知为何忽然改了主意。

    “替父皇分忧,儿臣责无旁贷。”

    话一出口,明明与所想背道而驰,心却突然安定下来,这种感觉让他禁不住有些郁卒。

    眼见人应下,也不管他脸臭与否,阮阮毫不犹豫走了进去。

    拓跋纮不敢离她太远,立马提脚跟上,两人方才走进黄金笼子,笼门“哐当”一声再度被锁上,金属撞击声刺激得白兽猛地回头,晶莹的口涎顺着利齿根往下。

    除了它灼热急促的呼吸之声,谁都不敢开口,整个大殿静得似乎落针可闻。

    在它看过来的那一刻,死亡的气息迎面而来,阮阮的心跳得飞快,双腿被逼着战战兢兢不得不往前,但看不见的地方,宽袖下的手却禁不住有些发抖。

    忽然,手心传来一阵温热,阮阮差点惊呼出声,好在还有一丝理智给控制了住,她诧异地看向身旁之人。

    谁都没有在意并排的两人,众目睽睽的,却全部注意力都到了低吼的异兽身上,自然看不到交叠的宽袖之下,交握的一大一小两只手。

    阮阮愤怒地瞪向他,想要挣扎甩开他的手。

    到底是为什么要跟着她进来?又为什么突然想要握紧她的手?答案显而易见,拓跋纮心中愤怒,偏又不能真的眼睁睁看着她去送死,这种矛盾的心情像是一种煎熬,他回瞪于她,眼神警告。

    害怕挣扎引起其他人的注意,阮阮只得忍耐下来,乖巧的跟在他身边。

    拓跋纮心里终于熨帖了点。

    异兽原本是很凶扑了过来,可是随着靠得近了,它忽然停了下来,神色疑惑,慢慢的,它躁怒的双眼变得平静下来,甚至微微弯了起来,神色渐渐开始温和。

    阮阮原本给提到了嗓子眼儿的心,见此终于放了下去,她偷眼瞧了下拓跋纮,却发现他将头撇在一边,只用眼角余光看她,既像是还在生气被她利用,又像是再说别急等下看你怎么编。

    阮阮心中得意,大着胆子往它靠近,而那异兽一点不介意她的靠近,甚至还把脑袋蹭了过去,她一下一下轻柔的抚摸着它的头角,它看着十分享受的样子,竟然还闭眼“啾啾”低吟起来。

    她心中极度紧张,即使当真是四个角,她也已经想好了措辞,做好准备之后,伸手将异兽雪白蓬松的毛发缓缓拨开,那莹白的鹿角根渐渐显露了出来,令人惊喜的是,她的猜错根本没错,那根部当真是融合在一起的。

    急躁的拓跋骏当先嚷了出来,“是真的唉,好像真是两只角,原来是从上面才开始分叉呢被毛发给挡了住,四弟你离得近,我说得对不对?”

    拓跋纮没有说话,算是默认,因为自他同意跟着她进来的那一刻,他就已然修改了这次计划,他承认,他舍不得她死,并且他清楚的知道,这并非因为她之前救了他,他还想看看,她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

    众人忍不住隔着笼子围观了上去。

    “没错,还真是两只角瑶华公主不愧是菩萨庇佑之人”

    “是啊,这当真不是夫诸,是瑞兽白泽,瑶华公主竟然当真能听懂兽语。”

    就在大家议论纷纷的时候,阮阮以指掩唇做了个“嘘声”的动作,此时的她在众人看来就像仙女一般,大家下意识就听话的安静了下来,整个大殿只余她与那白泽神兽时不时的低语。

    魏帝难以形容此时的心情,一方面,中原已经乱了百年,若能一统,他将成为成就不亚于高祖的皇帝,青史上必然留下他浓墨重彩的一笔,但另一方面,他必须得把兵权还给拓跋纮,这几年若非他大力扶持太子,如今都控不太住他了,若让他拿下南唐

    他是天之子,不想违背上天的旨意,而若这是神兽白泽,只要这个女人上道,不仅让他贤名远播,平衡也不会被打破。

    魏帝站在上首,看着笼中的两人一兽,心中忽然有些奇怪的感觉,他觉得必须说些什么来打断这个场景。

    “瑶华公主,你和白泽说了什么?他又因何到此?”魏帝沉声问道。

    阮阮反应奇快,“回陛下,白泽说,是诸天神佛感您威佳海内,善待子民,特派它来传书,晓天下精魅之貌,趋吉避凶。”

    这话说得太好了!太子不傻,当即站了出来,“恭喜父皇,贺喜父皇,父皇天命所归,天降瑞兽,佑我大魏。”

    此言一出,谁敢在当下说她说得不对?那岂不是不臣不忠之心昭然若揭?加之太子已然站了出来,不管是大臣还是沙弥们,全部争先恐后跪伏下来,口中山呼万岁,生怕慢了露脸在别人后面。

    “陛下天命所归,天降瑞兽,佑我大魏!”

    “陛下天命所归,天降瑞兽,佑我大魏!”

    魏帝龙心大悦,目光扫过站在白泽身侧姣柔的阮阮,一瞬间容光焕发似年轻了十岁,当即决定改年号为“天授”,大赦天下,着立字刻碑传颂此事。

    而与之一同宣布的,还有一件事。

    “朕惟乾坤德合、式隆化育之功,内外治成、聿懋雍和之用,典礼于斯而备,教化所由以兴,咨尔瑶华,乃南唐宗室女也。世德钟祥,崇勋启秀,柔嘉成性、手抄佛经无数,祈福至诚,为两国祈福兢兢业业,宜昭女教于六宫,兹仰承皇太后懿命,以册宝立尔为宸妃,赐居棠梨宫,着即陪同秋狩,钦哉。”【注】

    此圣旨一出,殿中诸人神色各异,太子拓跋赫面色苍白想说些什么,却被身边的内监给拉了住。

    阮阮也很震惊,尽管她原本就是来和亲的,但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根本就不指望了。

    她完全没想到之前魏帝对她多有戒备,不惜将她送往佛寺,就是不想让和亲那么顺利,甚至隐隐有撕毁盟约的意思,没想到这时候竟然直接就将她封了妃?事情太过顺利,以至于她忽然很是惶恐。

    但这也算是无心插柳了,她努力安慰自己,这次应该能拿到解药了吧?极力忽略如芒在背的感觉,阮阮款款上前谢恩。

    魏帝亲自将她扶了起来,L K Z L心情甚好将她引至大殿迎台之上接受朝拜。

    俯视的感觉比被俯视舒服多了,阮阮环视着。

    却不想冷不丁对上拓跋纮阴冷的视线,似野狼盯上逃跑的猎物,她的心突然一颤。

    *

    瑶华公主祈福心诚,献书有功,被魏帝特许随行陪侍的消息不胫而走,因得她身份特殊,众人猜测着只怕等秋狩完回宫,就要举行正式的册封大典。

    魏帝后宫的女人不多,除了元后也没听说他特别宠爱谁,就连出身高贵的冯皇后,也常常被撇至一边,没想到这次竟然直接让宸妃行宫随侍,之前因为不看好两国盟约而对宸妃不甚客气的都有些心里惶惶,这一次也让他们看清了皇帝的意志,短时间内是不会撕毁盟约的了。

    天枢殿。

    九曲回廊宫灯摇曳,秋嬷嬷如一尊门神,静静守在殿外,内殿里偶尔传来说话声,她做眼观鼻鼻观心状,只当什么也没听见。

    “我就说阿柔怎的日日抱着那小兔子,原是你亲手捉给她的,难怪她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冯皇后唇角挂着浅浅的笑,丹蔻染的指甲有一下没一下的划拉着黄花梨木的桌面。

    拓跋纮抿了口茶,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淡淡解释道:“你不是来信说要好好照顾她么?顺路逮的,给她解解闷儿。”

    冯皇后闻言,眼波一横,似嗔似怒,“难道我不叮嘱,你就不对她好了?”

    拓跋纮沉默,原本只是顺口一说,她这话倒让他不知该怎么接好了。

    冯皇后眉眼微睇,状似无意的抿了口茶水,“阿柔性子天真烂漫,最重要的是我哥哥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娶了她就等于娶了整个辽西郡公府,你年纪也不小了”

    “娘娘,”拓跋纮止住了她的话头,“阿柔是你的侄女,在我眼里她跟我的妹妹没有什么不同。”

    听了这话,冯皇后心中似喜还悲,好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最后,还是不想放弃,“那你喜欢什么样儿的?我替你张罗张罗。”

    脑中倏地闪过一个娇柔身影,拓跋纮撇过头,将那个名字甩出脑海,“我不知道,等以后遇见了,娘娘就知道了。”

    冯皇后听了这话,心中一时五味杂陈,她自认对他还算了解,他方才那表现,分明就是心中有人,但不知为何不愿说出来,是不能说吗?

    这世上他喜欢谁是不能说的?

    她的心忽然“砰砰”的跳了起来,试探着道:“那罗延,当初我是”

    “娘娘,”拓跋纮眉头微蹙,神色不耐的打断了她未曾出口的话,“还请慎言。”

    看他这样,冯皇后自嘲一笑,“其实像我们这样的人,喜欢谁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合适,各取所需。”

    拓跋纮勾了勾唇角,随口反问道:“像你跟我父皇一样么?”

    这话由他问出来,冯敏第一感觉是有些难堪,尽管她一直这样安慰自己,但她不得不承认,午夜梦回的时候,她是后悔的,若再给她一次机会

    她看向一旁眉目英挺的男子,若再给她一次机会,她或许不会选择嫁给魏帝。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追求,拓跋纮原本就并不喜欢置喙这些事情,更何况是与自己名义上的母亲,掸了掸袖口,他站了起身,“娘娘,想来阿柔也快准备好了,我去外间等吧。”

    两人虽是名义上的母子,但其实年纪差不多,冯敏借着冯品柔的名义招他过来,避嫌总是好的,拓跋纮话毕,转身便往外殿去。

    眼见着那英挺的背影即将掀帘而去,冯皇后心中一慌,当即起身叫住了他,“那罗延。”

    拓跋纮蹙眉,回身看了过来。

    好不容易将人叫了来,冯敏当然不甘心让他就这么走了,“我本就不得宠,陛下对郡公府又成见颇深,那瑶华公主,原本也是来和亲的,陛下册封便也罢了,可竟然赐了她一个‘宸’字,陛下的脾性你是知道的,目光何曾在女人身上停留过,他如此做,大抵是跟扶持太子一个道理,想要公然打我与辽西郡公府的脸。”

    若她没看错,拓跋纮的眼中有浓浓的戾气一闪而过。

    他向来情绪内敛,甚少如此,冯敏心中惊讶,但她着急说出自己的打算并没有多想,“不是我恋权,你与辽西郡公府现在算是同气连枝,宸妃是南唐人,天然与主张和谈的太子是一方,若当真让她得宠,只怕这后宫将没有那般平静了,偏哥哥性子直,又向来不在意这些事情,唉。”

    “那罗延,你说我该怎么办?”她求救般看向他。

    绕了这半天,可算说到重点了,她的打算拓跋纮心中有数,不然也不会借着冯品柔的名义走这一遭。

    “那瑶华公主年纪跟阿柔差不多,又背井离乡的,想来亟待寻个依靠,若是让她发现父皇这尊菩萨并不可靠,也不知小姑娘会不会崩溃。”掸了掸袖口,他似漫不经心般随口道。

    小兔子不听话反口就咬人,还摆了他一道跑对面去,总得教训一下,让她知道什么才是‘正途’。

    “你的意思是”冯敏这几年皇后不是白当的,立马明白了过来,正要再说,殿外却传来秋嬷嬷刻意拔高的声音。

    “郡主,您别担心,雪卢的伤定然过不了多久就好了,让奴婢来抱着吧?”雪卢就是之前迦楼罗抓的那只兔子。

    冯品柔没有多想,只抚了抚怀中的白兔,笑眯眯回绝道:“嗯,宫里的药自然是绝好的,只雪卢这些日子肥了不少,就不劳烦嬷嬷了。”

    两人说着话,转眼就进了内殿。

    冯皇后朝着掀帘进来的秋嬷嬷笑道:“你可别去夺人心肝,雪卢阿柔怕是一刻也不能离的。”

    这话一语双关,冯品柔偷瞧了眼一旁站着的那个长身鹤立的身影,身姿高大挺拔,即使是只站在那里也给人无限安心的感觉,向来率直的她忍不住红了脸。

    事已办成,拓跋纮不欲久待,行礼告退,“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皇后娘娘若是无事,我就先回水月殿了。”

    冯品柔立马跟着道:“姑姑,我也要回清风阁了。”

    冯皇后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了一圈,轻点了下她的额头,颔首表示同意。

    眼见着也已经深了,她仍看着两人并排的身影消失的殿门口,秋嬷嬷叹息一声,上前劝道:“娘娘,该休息了。”

    秋嬷嬷是冯皇后的乳娘,两人感情非比寻常,从前只要她一提醒,冯敏会立刻变成那个完美无缺的皇后娘娘,可是今夜她却有些备懒。

    “嬷嬷,你说我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么?那时候他”

    秋嬷嬷按住了她颤抖的手,低声附耳劝道:“娘娘,当然是正确的,且不说四殿下那时候是那样的境况,就算是现在的他,也给不了您这后宫至高无上的地位,更何况还有太子,即使日后只要有辽西郡公府跟郡主在,您将来也是地位尊崇的太后,不管如何,您都立于不败之地。”

    冯敏的眼神有一瞬的迷茫,“是么?可是陛下倘若当初当初他能”

    秋嬷嬷是明白她的欲言又止的,倘若当初四殿下哪怕能给一点回应,娘娘或许就不会义无反顾的入宫,可是偏偏没有,但就算有,她们也或许仍是没有结果的,因为只要有一丁点机会,他不会不去军营浮沉,她等不了那么久,也不愿意等。

    冯敏的迷惘也只一瞬,很快就清醒了过来,眼神瞬间变得坚定无比,“走到现在付出了不少,本宫是不会允许有人威胁到本宫跟郡公府的位置的,那罗延只能娶阿柔,而那宸妃也必须被陛下厌恶,嬷嬷,你明白本宫的意思吗?”

    娘娘又变成了那个斗志昂扬的样子,秋嬷嬷深感欣慰之余,又有些担忧。

    “四殿下跟郡主的事情,倒是可以静待水到渠成,毕竟是两厢受益的事情,可那宸妃,刚得了陛下的敕封,新鲜劲儿正盛呢,陛下还让她随侍左右,明摆着要对南唐那边示好,她又长成那个样子,想让她被陛下厌恶,怕是有点难”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甚至到最后都听不太清了,但即使没听清,冯敏也明白她的意思,这正是她的为难之处。

    “呵,那罗延倒提醒了我,养在深宫的娇娇公主,哪里知道反复无常的老男人的可怕”

    她俯身在她耳边低语了两句。

    秋嬷嬷得了指示,赶紧退了下去安排。

    *

    行宫已经许久未曾如此热闹了,尤其是衡光殿,因得帝王入主,宫人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也不知是不是当真因为瑞兽的出现,魏帝像是突然找回了年轻时的劲儿头,一连几日在围场收获颇丰,阮阮因得不会骑马并未能随行,暂时被留在瑶光殿学习规矩。

    对于这个决定,她其实是松了口气的,虽然目标是回宫尽快完成和亲任务拿到解药,她也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了,但魏帝真将她封妃的这个事情还是有些突然,让她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

    但很显然有人不这么想,绛珠看着铜镜里兀自发愣的阮阮,有心劝道:“娘娘,听闻过两日卫队就要开拔回邺城,到时候举行了正式的封妃仪式,您得了宠幸,崔大人他们回南唐前,定然会把解药方子交到您的手上。”

    这也算是个好消息了,阮阮拨了拨胸前的发丝,凝眸看向铜镜,因得自身容貌出众,她甚少关注别人的相貌,但是此时,她注意到绛珠长得甚是普通。

    按理说她的陪嫁丫环都是精挑细选的,事实也是如此,除了绛珠之外的其他宫女,无一不是出挑的美貌,像这样看,绛珠这种普通就有些不寻常了,就好像扔进人群里,就会消失不见那般,这不符合逻辑。

    被阮阮看得有些不自在,绛珠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怎么了?可是奴婢的话有何不妥?”

    “你原是宫里的女官,也还算是有前途,为何跟着我来北魏?”阮阮说得很快,“你想跟着崔大人他们回南唐吗?我或许可以成全你。”

    绛珠有一瞬的心慌,但是很快镇定下来,“可是奴婢哪里做得不好惹您烦了?”

    不待阮阮回答,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奴婢承认刚开始的时候对您确实不甚恭敬,但那是一开始的时候了,自知您跟南唐一条心,奴婢是死心塌地的跟着您的,您若将奴婢打发回去,奴婢不过死路一条,若是将奴婢留下来,您说不得还有用得上奴婢的地方,怎么说奴婢也比北魏人可靠,请您三思。”

    这话说得不错,青芜虽打小跟着她,忠诚有余却办事能力有限,很多时候都要靠着她去提点,绛珠的身份不简单,目的应该也不单纯,阮阮并非真心想要放她走,无非是打压试探罢了。

    “听你这意思,是有人要你一定留在我的身边咯?”她秀眉浅浅扬了开。

    绛珠是个明白人,知道若是不交代些事情,是不可能得到阮阮的信任的,她斟酌着开口,“娘娘,奴婢是二皇子的人,受人所托照顾于您。”

    阮阮的心一颤,她知道这个二皇子不是北魏拓跋氏,应该说的是南唐李策,她对南唐皇室成员知之甚少,但这个李策她却是知道的,因为常常听那个人提起。

    那个人

    “阮阮,无论发生何事,请你务必要好好活下去,我一定会带你回来。”

    临出降时他来送别,说话掷地有声,阮阮虽不信,却心中甚是感动,因为那是唯一一个在乎过她的意愿为她努力抗争过的人。

    “陆——璋?”这个名字自舌尖辗转而出,语调里禁不住带了些难言的晦涩。

    绛珠颔首,“没错,是陆少将军,奴婢家里犯了事,族中女眷都被充入掖庭,二殿下与陆少将军于我有恩,回家于奴婢来说没有任何意义,能以己身换家人平安,已是万幸,所以您不用担心,奴婢对您比谁都忠诚。”

    只怕是在忠于南唐绝无二心的前提下吧,阮阮没有戳穿,她跟陆璋的事情,知道的人极少,绛珠能在这个时候才拿出来说,倒确实是陆璋的风格,就算她不信任她,也信任陆璋。

    “你的忠心我是知道的,不然上次你也不会冒险去行宫搬救兵来救我,”阮阮垂眸,“绛珠,我只是害怕,也是真心想成全你的,我跟青芜是没办法,我还以为你唉”

    方才还是咄咄逼人的样子,此时却露着怯,毕竟年纪轻,到底色厉内荏。

    绛珠一边替她梳妆,一边开解道:“娘娘不必担忧,自瑞兽之后,奴婢看魏帝陛下对您是青眼有加的,皇后也不过年长您几岁,您的身后有南唐,只要南唐好,您的地位就十分稳固,这是相得益彰互相成就的事情,您若得宠,宫里的日子锦衣玉食,怎么着也比待在寺庙青灯古佛的好。”

    阮阮凝眸,“这话也是陆璋让你跟我说的吗?”

    绛珠垂首,“不是,是奴婢自己的想法,跟二殿下与陆少将军无关。”

    阮阮就知道,那个桀骜的青年将军,绝不可能说出这种话。

    魏帝今年四十又七,年纪比她大上两轮有多,喜怒不定,还有怪癖,若真是那么好,为什么南唐皇帝不让自己亲生女儿过来?大义凛然的公主留着南唐李氏的血脉,不比她这个外人可靠?反而指望用蛊毒与微末情谊来掌控她,真可笑。

    看铜镜里那个明艳的身影久久没有说话,绛珠挽好发髻,默默替她簪了支珍珠步摇。

    阮阮“啪”的一声将鎏金铜镜倒搁在了妆台之上,因得起身有些急,袖角不小心勾到了铜镜边上的花纹,一个转身铜镜便滑了出去,眼见着这一下得砸在地板之上,好在绛珠眼疾手快一把给稳稳接了住。

    若非常年训练,不可能有如此快的反应与身手,阮阮的目光自她的手移到了脸上,浅浅笑了起来,“你说得对,既来之则安之,我会小心维护两国邦交的,内事处的嬷嬷们到了么?让她们进来吧。”

    “应该快到了,奴婢去看看。”绛珠垂首,放下铜镜规规矩矩退了出去。

    没多久,珠帘微动,绛珠有些神色紧张的引着两名年纪稍大的嬷嬷进了来,为首那人有些面熟,阮阮记得她,是皇后身边的人。

    秋嬷嬷进了内殿,朝着妆台前的阮阮略略行了一礼,说明来意。

    “宸妃娘娘,皇后娘娘听内事处的回禀,说您各项礼仪规矩都学的很好,特派老奴来通知您一声,以后这些课业都可以停了。”

    阮阮站了起身,朝着天枢殿的方向遥遥福了一礼,“多谢皇后娘娘。”

    若只是这件事,让内事处的人传个话就行,着实没有必要派自己的心腹过来,看秋嬷嬷似有话要说,她又问:“辛苦嬷嬷跑这一趟,可是皇后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眉如远山,眼带秋水,秋嬷嬷心下暗叹,倒真是个玲珑剔透的人物呢。

    “回宸妃,皇后娘娘确实有东西跟几句话让老奴转交于您,只是”她看了眼四周,欲言又止。

    这是要单独跟她说的意思?阮阮使了个眼色,绛珠虽不满,但却不敢有任何异议,只能闷头领着小宫女们退了出去,方才跟秋嬷嬷一同进来的那个宫女,小心将手中的托盘放至边桌上之后也跟着退了出去。

    小小的托盘覆着锦布,也不知到底装的是何物?

    秋嬷嬷并没有让她等太久,眼见着殿内只剩下了她们二人,她站至边桌一旁伸手示意。

    “宸妃,此乃皇后娘娘所赐,还请您亲自将锦布掀开。”

    阮阮有些不明所以,但她还是照做了,在黑绸锦布被揭开的那一刻,托盘上的东西展露无疑,尽管心里有些猜测,但看见这些东西的时候还是有些讶异。

    她没有掩藏自己的意思,秀眉微扬看向对面,“嬷嬷,这些是何意?是皇后娘娘有什么指示吗?”

    秋嬷嬷没有错过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诧,心中满意极了,她就知道既是来和亲的,两边的人事嬷嬷都该教过,这宸妃对男女之事多少知道一些,那就很好办了。

    “娘娘,此处只您与老奴二人,老奴就明言了。”

    秋嬷嬷躬身,目不斜视:“这里是一套玉势与皮鞭,至于用途,陛下来了您自然就会知道,这里老奴就不多言了,只接下来的话,皇后娘娘特意交代的,还请您务必记在心上。”

    这东西阮阮不是没见过,但像这样一整套花样百出的,还真是等等,魏帝那老头喜欢用这?

    她虽长于勾栏,但妈妈想着奇货可居,从未真正让她接触过这些,故像这样被陌生人大剌剌摆在眼前的时候,她的脸还是烧得慌,不是因为羞涩,更多是羞愤。

    努力压下心中的不适,阮阮声音低低的,“嬷嬷请说。”

    “宸妃,您虽还未举行册封仪式,玉碟也未进宗庙,但陛下是亲自下了旨意的,其他也不过是过场,等陛下秋狩回来,只要他开心,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会过来看您,听闻南人女子娇弱羞怯,这是您的福分,届时可千万别慌张恐惧惹了陛下厌弃。”

    这番话说得奇怪,阮阮面色有一瞬的不自然,但很快调整了过来,轻轻“嗯”了一声。

    秋嬷嬷眼睛毒辣,怎么会错过这一幕,闻言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继续:“您听好了,陛下九五之尊,乾纲独断,最忌讳的便是有人忤逆,尤其是如今龙体有碍,房中事颇为焦躁,最喜借助外物,玉势只是其中之一罢了,一切全凭陛下兴致,发生何事切不可外传,这里是娘娘为您备下的外伤药,都是顶顶好的,到时候还请您务必多担待些,千万别触到陛下的逆鳞。”

    阮阮有些不明所以,但心里禁不住有些犯嘀咕,因得心中对这事有抵触,她并不愿意深想,于是很快回道,“我明白,多谢皇后娘娘指点。”

    秋嬷嬷是宫里的老人了,看这样子心里便有了数,看来还没完全明白,不过没关系,她还可以再加把火,“宸妃,话与东西既已带到,老奴就回去复命了。”

    阮阮颔首,并未多留。

    翌日一早,方才用了早膳,青芜着急忙慌的跑了进来,额头还带着晶莹的细汗。

    “怎么了?跑成这副样子?这两日嬷嬷罚你还不够?”阮阮捏了捏眉心,“宫里规矩严,你多跟常嬷嬷和绛珠学一学。”

    青芜不是个精明利落的丫环,很多时候甚至有一些咋呼,胜在忠心与实诚,两人又有一起患难长大的情谊,阮阮对她总是额外多一分纵容,只是如今进了宫,她这性子还是得拘一拘磨一磨了。

    “娘娘”青芜大气都未喘匀,尽量压低了声音,“您不知道奴婢听到了什么,是关于陛下的,哎呀,您可一定得小心了。”

    摩挲着莹白药瓶的手一顿,阮阮将药瓶放了回去,尽量让语气听着淡淡的:“哦?怎么说?”

    一想到那些隐私,青芜有些急,她重新确认了一遍殿门及四下无人,这才附耳过来,“您不知道,魏帝陛下魏帝陛下有疾!”

    昨日秋嬷嬷已经暗示过了,阮阮不想她做无谓的担心,尽量让语气听着轻松些,“这不是更好?他若有疾,最好是一点都不行,这样也许就不会宣我伺候了。”若是有选择,谁乐意对着一副年老色衰的身体,想想就

    “不是的姑娘,您不知道,陛下他不仅仅是有疾,他是有奇怪的癖好!”青芜快哭了,急得跺脚,“奴婢打听过了,应该是真的。”

    “陛下年轻时也算是龙精虎猛,像现今的几位殿下,都是相继出生的,但您可曾注意到,自四殿下之后,这宫里已经许久未曾有孩子出生了?”

    这倒是事实,阮阮菱唇微抿,按照魏帝的年纪,拓跋纮出生的时候后,按理说他还是正当年的,之前每年都有不少孩子出生,没道理突然就没有了。

    青芜跺脚,尽管压低了嗓子,但还是隐藏不住的气愤,“不仅仅这,奴婢打听了一下,北魏宫里侍寝的嫔妃宫人,但凡受宠的,没一个活得长的。”

    “听说是当年打仗的时候,陛下被伤了子孙根,但是您也知道,男人对这些事情特别看重,尤其是皇帝,就更接受不了了,因此仍旧照例宣嫔妃侍寝,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就这倒也罢了,可是次次都还是不行,人就有些变了,会想些其他奇奇怪怪的办法。”!

    她欲言又止,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愤怒与担忧,这番话信息量很大,阮阮花了好长时间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之前在春风坊,她虽未接触,但也是见过一些事情的。

    青芜生怕她不懂,提醒道:“当初咱们才到春风坊的时候,妈妈给您拨的那个小院子,之前住的那个秋意姐姐,当年也算是坊里红极一时的人物。”

    当初承恩侯世子千金为秋意赎身,才子佳人一度是东都一段佳话,但阮阮记得秋意后来又回过春风坊,哭着跪着求妈妈收留,只因为那承恩侯世子于房事上有某种“怪癖”。

    她已经是侯府的人了,妈妈当然不敢再收留她,秋意被带回去之后,没多久就听说被病逝了,但阮阮知道她不是病逝的,因为她见过她的尸体。

    勾栏有勾栏的规矩,尤其是像春风坊这样势力盘根错节的地方,女人的身体就是财富,买卖可以,但谁想破坏这摇钱树,几乎是不被允许的,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或许也有警告她的意思,秋意的尸体是妈妈带着她去收的,当时阮阮着实被惊吓到了,因为那尸体平时露出来的地方与被衣衫遮盖住的地方就像两个人的。

    为人所见的地方完美得就像瓷器,而不被人所见的地方,白腻的肌肤上大大小小的伤痕无数,有已经愈合的,变成了粉红的疤,也有刚伤的,暗红恐怖,深深浅浅大小不一的伤痕,能看出来的有烫伤鞭伤,不能看出来的还有许多,尤其是玄圃附近。

    阮阮倏地明白过来,为何冯皇后会命秋嬷嬷送这些东西过来,还特意暗示让她服从,不要乱说话,她也突然想到为什么清河公主要死要活不愿意来和亲。

    她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

    青芜原本就心中着急难受,这会儿见自家主子样子,更是六神无主了,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魏帝说不得这两日就要回行宫了,该怎么办啊姑娘?”

    青芜原是眼泪包包的看着阮阮,片刻后眼神却突然变得决绝,“姑娘,不管何时何地,奴婢一定会陪着您的,若是可以,奴婢愿意”

    两人说是主仆,实则说是姐妹也不为过,这么多年相依为命,她虽不算聪明,但胜在比谁都可靠,不然当初也不会独独挑中了她带她走。

    指甲紧紧攥进掌心,阮阮打断了她未出口的话,“你放心,这事我心里有数,会处理好的。”

    “当真?太好了。”青芜抽了抽鼻子,自家主子说有办法,就一定有办法。

    阮阮“嗯”了一声,当即下了决定,顺手将木施架上的斗篷拿了下来裹上。

    “我要出去一趟,若有人过来,你就照旧说我不舒服,已经歇下了。”

    青芜立马点头,指了指隔壁表示她知道,尤其是绛珠,阮阮满意地自后殿退了出来。

    很显然这些人都在利用她,把她当成一颗被随意操控的棋子,她其实是有些叛逆的,越让她做什么,她越不会做,反正已经被摆上了祭台,她必须给自己杀出一条路来,哪怕是与虎谋皮。

    与此同时,拓跋纮矗立在靶场上,一边饲喂着迦楼罗,一边等着某人的到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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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3  ☪ 第 23 章

    ◎是碍于他们现在的身份?◎

    红墙碧瓦的宫道在眼前分岔, 一条通往拓跋纮住的水月殿,另一条则是去往太子的朝阳殿,阮阮停在路口, 一时颇有些拿不定主意。

    她原本终于可以摆脱身不由己的生活,却被莫名其妙挑中封了个公主过来和亲,魏帝年纪大嗜武暴虐也就罢了, 关键是那方面还有怪癖, 可能熬不到头她就会落个跟秋意差不多的下场。

    不要!

    阮阮越想越是生气, 她不是傻子, 知道南唐那边是指望不上的,相反若他们知道她的不满只会更加变着法子的想控制她, 细细想来, 如今的她只有一条路——找盟友。

    眼前的两条路,分别通往两个人,各有各的优势, 却也各有各的缺点。

    拓跋纮为人狠辣,办事不留余地,这些日子她冷眼观察下来,他与魏帝的关系十分微妙, 之前对他也算是有救命之恩, 虽则不指望他知恩图报, 但若是有好处的事情, 他应该会考虑一二吧?

    阮阮的绣鞋原本提了起来,却又倏地顿了住。

    想起他桀骜森冷的目光,这人不好糊弄, 只怕是不会轻易答应她的条件, 就这也罢了, 之前在南唐还有上次白泽的事情,她也算是利用了他,只怕他现在正等着看她的笑话,若当真贸然去找他,达不到目的不说,说不得还会被嘲讽一通。

    而太子拓跋赫就不一样了,虽则急色了一些,但美貌是她现在唯一能利用的武器了,不管怎么说上次白泽的事情她也算是变相帮了他一把,跟魏帝比起来,拓跋赫算身强体壮,跟拓跋纮比起来,拓跋赫好拿捏,更重要的是,他还有太子这个身份。

    阮阮的脚收了回来,只略一思考,便往另一条方向走去。

    *

    朝阳殿。

    魏帝领着心腹爱臣们秋狩进了围场,这一去就是好几日,太子拓跋赫被留在行宫未能跟随,正烦躁地处理着公务,此时此刻他心中唯一的安慰可能就是还好老四拓跋纮也未能随行了。

    这些日子,邺城的军机要务全部送往行宫,他向来不喜做这些事情,偏偏在外又要维持着面子上的功夫,心里早就郁积了许多怒气,加之劳军还出了事情,心中就更是烦躁了。

    当殿中那细碎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他忍不住自案牍中抬起头来,怒斥道:“那些人到底有完没完?”

    这些日子太子殿下没少发火,不少奴才被呵斥了,内侍吓得不轻,“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口中直呼“殿下饶命”。

    手中是空的,并未捧着奏折军报等物,烦躁消了些许,拓跋赫也知错怪了人,轻咳一声作掩饰。

    “咳,何事如此慌慌张张的?没看见孤正忙着。”

    内侍已经跟了他数年,自家殿下是什么性子脾气当然是知晓的,此时四下无人,他立马回禀道:“殿下,非是邺城有何要务,是是瑶光殿那位娘娘,方才遣人过来,让奴才给您送个东西。”

    “哦?”瑶光殿,宸妃?

    拓跋赫手上一顿,压下心中激荡搁笔站了起身,“是什么东西?快拿过来。”

    原本并非谁都能让他这个东宫内监总管办这传话的事儿,但是想到那日自家太子的眼神,他是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如今听这语气,他就知道自己没有拒绝是对的,赶紧自袖中拿出一物捧在手心递了上去。

    那是一小卷布帛,打开一看,上面只有几个娟秀的小字,不过短短一瞬,拓跋赫的脸上烦躁不在,甚至隐隐泛出了怎么也掩饰不住的喜悦。

    而另一边听了阿史那浑传来的消息,拓跋纮就没有这么开心了,久等的人不至便罢了,竟然还递了消息去朝阳殿,振臂一挥,迦楼罗嘶鸣一声旋身而起,他提脚便去了北苑。

    *

    因得这次秋狩规模不是很大,时间又赶,行宫只修整了一部分,北苑有好大一片都并未重建,荒芜萧条不说,时有野兽动物出没,平日里甚少有人过来。

    拓跋赫没想到阮阮竟然会约他在这里见面,那个纤长窈窕的身影,即使披着斗篷,但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情不自禁往那处行去,内侍识趣的领着人远远往一边守着。

    听得脚步声,她遥遥回过身来,兜帽之下,原本顾盼生辉的双眸此时看着有些浮肿,眼角眉梢还带着未消的红痕,整个人多了分楚楚的风姿,这让他的心禁不住有些异样,是受了什么委屈想要找他倾诉吗?

    拓跋赫脚步加快,不过几息便行至了她的身前,“瑶咳,缘何约见在此?找孤是有何事?”

    尽管她已经尽量将眼睫往上抬,眼眶里还是顷刻便盈盈盛满了水光,偏她贝齿紧咬着下唇,迟迟没有开口,像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拓跋赫哪里见过她这副样子,心里像是被猫儿抓了一般,高大的男子心中一疼,禁不住放柔了嗓音,“可是有什么委屈?你尽管说,父皇不在,孤,孤一定会为你做主的。”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再扭捏就不好了,阮阮将头撇开。

    自拓跋赫的角度,只能看见那湘色的兜帽微垂,手背不经意般抬了抬,似在悄悄拭泪,他自认是懂女儿家的心思的,此时看她这般,心里已经脑补了一场大戏,亲自递了方绢帕上去。

    阮阮谢过,整理好仪容,却仍旧背对着他,语带愧疚,“太子殿下日理万机,我却还给你添麻烦,实在是不应该”

    听着这软语侬嗓,拓跋赫只觉浑身通泰,情不自禁捉了她的肩膀迫她转身,解释道:“不碍事,你知道的,孤”

    “殿下!”阮阮打断了他未说出口的话,秀眉微蹙,水眸漾漾看向他,“此处虽僻静,到底境况不明,还请慎言。”

    挺拔瘦削的肩膀在掌心微微挣扎着,明明该放开她的,但此时他却一点都不想动。

    “你放心,有人守在路口,孤既然来了此处,便必然不会有那不长眼的人过来。”

    这话与其说是安抚她,不如说是在给自己打气,自她给他传布条的那一刻,他的理智就消失殆尽了,否则也不会不管不顾就这么过了来。

    此时人就在眼前,他怔怔地看着她,尽量放柔了声音,“好了,瑶华,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找我吗?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阮阮一边将素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似乎想要将他的手自她肩膀上卸下来,一边哀求道:“太子,你先放开我,咱们现在毕竟是那种关系”

    “哪种关系?”一听这,拓跋赫禁不住有些气愤。

    当初阮阮原本就是他的和亲对象,是魏帝临时改了主意将她封了妃,他就说父皇为什么上次宫宴不肯直接公布和亲事宜,感情是见色起意反悔了,这才将人弄来佛寺,还给他说什么兄友弟恭,责骂他被美色迷昏了头,他这样陈仓暗度跟他又有什么区别?也不看看老夫少妻般不般配。

    拓跋赫越想越是愤慨,反手将那柔荑给捉进了手心,“你告诉我,南唐皇帝命你来和亲,父皇转了弯的将你封了妃,你是心甘情愿的吗?”

    “当然不是,”阮阮垂首,眼睫微颤,“可是这也不重要,毕竟我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利。”

    虽则是他名义上的庶母,但其实她也不过十六岁,方才及笄便为国出发来到北魏,南国出美人,娇花嫩蕊般的年纪,却要承受疾风骤雨的摧折。

    她挣扎着想要抽出她的手。

    拓跋赫却偏偏更加不想放,反而捉得更紧了,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如果你有呢?”

    阮阮无语,内心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这人只管问些有的没的,还得跟他纠缠到什么时候?如果有她当然是把这些人统统踩在脚下啦,还会容忍他占她便宜?

    她决定加快速度将话题拉到正题上。

    “没有如果,”她水般的双眸欲说还休的望着他,“如果真的有,我会选择终身不嫁。”

    “为何?”拓跋赫不解。

    阮阮水般的双眸本是痴痴望着他,闻言倔强的撇开了头,似在极力控制自己不去看他,“不为何,反正也不可能跟我真正喜欢的人在一起了,青灯古佛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真正喜欢的人

    拓跋赫心中一动,带着几许期盼看着她,“你喜欢的人,是谁?”

    阮阮垂首不语,咬唇盈盈望着水面,浓密纤长的眼睫似羽扇轻拂,一下一下撩拨着他的心。

    是他吗?是碍于他们现在的身份?不然为何不敢看他?拓跋赫禁不住有些神情激荡。

    有些话点到为止即可,就在估摸着他心头生了涟漪之时,阮阮狠心一把将手抽了出来,敛了眉目,正色道:“太子殿下,其实今日冒昧找你过来,实是有一事想要向你求证。”

    手心一空,方才还水般柔弱的人儿,此时眉目清冷,拓跋赫心头骤然涌上了一股失落,不过还是顺着她的话问道:“何事?”

    “这两日我都在内事处的嬷嬷们的教导下学习魏庭规矩,今日一早皇后娘娘命身边的秋嬷嬷过来叮嘱了两句,还——送了我一些东西,太子殿下,我听说陛下他”

    阮阮顿了顿,看了眼他的神色,方才继续,“这宫里的传言,是真的吗?”

    拓跋赫心中一动,不动声色的问道:“哦?是何传言?”

    这让她怎么好开口?阮阮脸涨得通红,她知道自己什么角度最美,微微侧了侧首,张了张唇欲言又止。

    琼鼻挺直,红唇翕动,粉颈修长白皙,好像不堪一折般,这样的美色,原属于他的美色,怎么可以就这么轻易拱手让人?

    既然她这么害怕,说明很是反感此事。拓跋赫情不自禁上前一步,重新捏住了她的柔荑,痛心疾首一般,“瑶华,父皇确实有疾。”

    “殿下”阮阮的脸色在霎时变得苍白,眼中依稀有水光一闪而过,这一次竟然没有再甩开他的手。

    拓跋赫对她这反应又是满意又是心疼,安抚一般拍了拍她的肩,“别怕,孤会替你想办法。”尽管暂时还没想到,但无助的她让他无比心疼,尤其是她竟然没有再甩开他的手,帮忙的话下意识就说了出来。

    “能有什么办法?我现在已经是陛下的嫔妃了,早知道当初”阮阮欲言又止。

    “当初什么?”拓跋赫诧异地看着她。

    “早知道当时会被陛下青睐,我就不该站出来说那是神兽白泽,但是现在想想,就算再来一次,我也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毕竟我是南唐人,不想真的看见两国开战,这和谈也是你一手促成的,我更不想,更不想看着你被人刁难。”

    她明明声音是那般绵软,说出来的话却掷地有声,拓跋赫的心狠狠地跳了起来。

    他捧了她的脸,定定的看着她,简直不敢相信,原来,原来她对他也并非无意!

    “瑶华,你”

    话未出口,唇瓣却被冰凉的葱指给掩了住,她略带哭腔的声音就这么在耳畔响起。

    “太子殿下,你就当我胡言乱语,或者方才什么都没有说过,我知道,我知道我就不该找你的。”阮阮说罢,推开他就抽噎着往一边走。

    都到了这份儿上,不说清楚,拓跋赫哪里会准她就这么离开,一把将人拉了回去,哑声道:“瑶华,你先别走。”

    阮阮抹了把眼泪,“太子,还请自重,我如今已经是你的庶母,陛下的妃子。”

    “孤不管你是谁,你原本就该是孤的,”拓跋赫低吼着,像是要寻一个究底,“你只管告诉孤,你更中意的,是不是孤?”

    阮阮不说话,一双含情目只盈盈地看着他,半晌,却十分忧伤地摇了摇头,“知道又如何?不过徒增烦恼罢了,还不若就此打住。”

    还用得着说出来么?拓跋赫自觉什么都明白了过来,一把将人拉入了怀中,保证一般,“瑶华,若你不喜孤便罢了,但咱们明明两情相悦,是父皇非要横插一脚,你说实话,愿意伺候父皇么?”

    感受到怀中的软玉般的人儿似乎瑟缩了一下,他自觉什么都明白过来,安抚一般拍了拍她的后肩,指尖触感让他不禁心神微荡,保证的话脱口而出,“你相信孤,孤一定会帮你解决这件事。”

    阮阮自他怀中仰首,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像是在问“如何解决”?

    “父皇那里,孤会想法子让你先不侍寝,等到时机合适,再想办法让你出宫,如何?”

    阮阮眼神里有压制不住的喜悦,拓跋赫看在眼里,像是看见了刹那花开。

    “瑶华”他喃喃念着她的封号,一点点靠近。

    微微撇开脸,阮阮素手抵在他的胸前,“太子殿下,你的好意我明白,心中也甚是感激,瑶华自知无以为报。”

    纤纤素手不轻不重的抵在胸口,即使慢慢被推了开,拓跋赫也颇为受用。

    阮阮继续道:“我出身南唐,毕竟已经是你父皇的妃子,若是因为我影响了你跟陛下的父子之情,我是万死难辞其咎的,也过不了心里这一关,在这之前,我们还是保持距离为好。”

    馨香在怀,拓跋赫自觉是个风流之人,懂一些南人的酸腐讲究,此时也愿意哄着她,既然她要体面,他就给她体面,强人所难非丈夫所为,等事情办成之后,她看到了他的本事与决心,还不得心甘情愿跟了他。

    “孤明白你的顾虑,你放心,孤说到做到。”他念念不舍地松开了手,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端是一副君子做派。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阮阮放下心来。

    “殿下,我出来已经有些时候了,该回去了。”见目的已经达到,她找了个借口准备离开。

    “嗯。”拓跋赫虽不舍,但也知道宫里人多口杂,只能安慰自己来日方长。

    两人一起消失太久容易惹人嘴碎,因得朝阳殿较远,身为太子又公务颇多,于是他先离开一步。

    眼见着拓跋赫的身影消失在残垣尽头,一前一后太过惹眼,阮阮准备往另一条道路出去。

    将将绕过长满藤蔓的断壁,天色灰蒙蒙的,她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可晃了晃脑袋回头,那个挺拔的身影却仍旧矗立在花枝之下,一墙之隔的,不是拓跋纮是谁?

    她的脚再也挪不开。

    24  ☪ 第 24 章

    ◎父皇可以,太子可以,我不可以?◎

    明明过来之前, 她将四周都打量过一遍,这花墙后面是绝对没有人的,拓跋赫又命人守在四周, 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可曾看见听见什么?

    这还是上次伽蓝寺大殿之后两人的第一次碰面,阮阮想当没看见走掉,却又实在是挪不动脚, 也想打听下他是否听了些什么, 就这样犹豫不定了好一会儿, 终于她还是决定放下脸面, 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四殿下,你怎么会在这儿?”因得紧张, 嗓音略有些嘶哑, 阮阮说罢,轻咳一声顺带掩饰自己的心虚。

    因得临近傍晚,又是站在花枝下, 他整个人陷在阴影里,暗沉沉的,看不甚清楚,无形中给人一股极大的压迫, 她觉得有些冷, 葱指下意识拢了拢披风的襟口。

    她这一问, 拓跋纮似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 扯了扯唇角。

    “怎么?我不能在这儿?”

    面对这不阴不阳的一句,阮阮正准备解释,拓跋纮却长腿一迈, 跨步居高临下站在了她的身前, 目光沉沉的看着她, “这北苑废弃之地,宸妃能来,我不能来?”

    这话怎么听怎么奇怪,尤其是‘宸妃’二字,分明有特意咬字。

    拓跋赫还说什么绝对不会有人过来,真是摸不准他到底看见听见了些什么,阮阮脑子转得飞快,语速慢刻意慢了下来,“当然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好奇水月殿距离此处甚远,似乎需得绕过好些宫殿”

    吞吞吐吐的,像极了做了坏事被抓现行的样子,拓跋纮甚至并未仔细去听她说了些什么,只冷脸把玩着腕间的菩提手串,但见她菱唇张合,满脑子都是方才看见两人拉扯相拥的画面,他的心像是掉进了沸腾的鼎中,每冒一次泡便被炖煮一次,反反复复都是煎熬。

    这种陌生的情绪让人十分不适,手臂强势的撑在她颈侧,他俯身冷眼看她,“我奉命修整行宫,这北苑荒芜,特意来查看有无风险也是常事,谁料今日竟然看见了——不该看见的。”

    他的眼神太过灼人,阮阮下意识一颤,“什,什么?”

    看她装傻,拓跋纮心中愈发堵得慌,明明可以继续看她演戏,最后再像逗小猫一般拿捏她的,但不知为何今日的他并不想这样。

    “说说看吧,你跟太子为何会在此处?”!

    果然,他看见了!阮阮紧张地看向他,却发现他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狭长的凤眸里燃着两簇幽蓝的火,挺直的鼻梁投下一片暗影,像极了暗夜里的修罗,法堂中的金刚,等着她自投罗网。

    阮阮眼睫微颤,耍赖一般左右看了看:“太子?太子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见呢?”

    后颈处突然被人拿捏住,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她整个人霎时僵在原地。

    粗粝的大掌迫她将目光转了回来,转而一寸一寸摩挲着颈骨,远看仿佛极尽亲昵,而被拿捏之人却感觉像是要被人剥皮抽筋。

    勾了勾她颊边的碎发,拓跋纮凉凉道:“别装了,太子没来之前,我就已经在这里了,准确来说,你递消息去朝阳殿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阮阮一脸懊恼,难怪,难怪拓跋赫四周都派了人他竟然还等在此处,真是太倒霉了,只是这距离不长不短的,习武之人耳聪目明的,他到底有没有听见他们说了些什么?

    她的神色变化自然被他看在眼里,拓跋纮将目光移到了她的颈项,纤细修长莹白,就像初展的荷茎一般,只要轻轻一掐,就能被截断。

    粗粝的指腹来回摩挲着那抹细白,好似这样才能减轻一点心中的怒气,两人就这么无声地对峙着。

    这简直是一种残酷的折磨,阮阮不信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只怕他是一直有命人盯着她的动向的,如此才能知道的如此清楚,到底是她大意了,将眼一闭,她决定破罐破摔,“没错,是我叫太子过来的。”

    随着她红唇开合,掌下脖颈处似有小蛇蠕动,一下一下磨着掌心,拓跋纮的眉骨原本就较常人深上一些,此时微微上抬着,更显深邃,配上他那双孤狼一般的眼睛,看人的时候就多了份莫测的危险。

    “嗯,还算老实,”他松开了手,指腹似有意似无意地穿过她鬓角步摇,嗓音像淬了冰,“为什么叫他过来?”

    这是在审问犯人呢?阮阮原本想刺他两句,但随即被自己这个大胆的打算给吓了一跳,是因为那些日子的相处给了她错觉吗?

    她看向他,眼中的幽火闪烁不定,明明灭灭间,她决定老实一点,“今日一早皇后宫中的秋嬷嬷过来瑶光殿说了陛下的一些事情,我我害怕”

    听得这句,拓跋纮仅剩的耐心被耗了尽,想起自己在靶场枯坐良久,就为了等她自己送上门,没想到她倒好,竟然转头就去了太子宫中,父皇也就罢了,他不相信,在她眼里他竟然会不敌那个草包。

    不,怎么可能?

    花枝应声而折,随即响起的是他喜怒难辨的声音,“害怕?所以你方才是在跟他求救吗?你凭什么觉得他能帮你?就凭他徒有虚名的太子之位?”

    他的手重新捏住了她的肩胛,眼神似有嫌弃,“都说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不管怎么说你也救过我,怎么不来找我?嗯?”?

    拿不准他到底有何目的,阮阮瑟缩着后退,支支吾吾解释,“不不敢,你之前,之前不说是两清”

    她此时面对他的样子,跟方才面对拓跋赫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闻言拓跋纮心中的那股火烧得更旺了些,讥嘲道:“两清?这你倒是记得清楚,那我之前跟你说的什么?让你无须再去接近他,如今看来倒是我不明事理了,看你们二人如此拉扯,说不得这事儿是你心甘情愿的?”

    被父母贱卖,被迫周旋,被下令来北魏和亲,被种下蛊毒,被送往佛寺,被沙弥尼欺压,被迫周旋在这群狼中间,感觉这条小命就随时不在自己手上,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意外。

    阮阮顶着巨大的压力一路走来,脖子上随时扎着一根弦,原本不知廉耻厚着脸皮接近太子已经到了承受的极限,此时拓跋纮的嘲讽,就像是绳子到了能承受的极限,一下子轰然被扯断。

    情绪有一瞬的崩溃,她真是受够了这样的生活。

    “没错,就是我心甘情愿的!”

    说完就有些后悔了,但她却没有退缩,梗着脖子继续,“我为什么要来找你?你会帮我吗?只怕不仅不会,还会如现在一般极尽嘲讽我,就算帮了我,只怕也是有代价的,那我为什么要来找你?”

    夜风吹落的花瓣落于她的发间颈侧,她临风而立,秀目圆睁,眉心的花钿艳红如火,一下一下灼着他的眼睛。

    拓跋纮不得不承认,她说对了。

    原本他的计划是利用冯敏传魏帝的谣言吓唬吓唬她,作为上次破坏他事情的惩罚,然后等求助无门的她乖乖找上门来,届时他再出手帮她解决侍寝的事情,这样既可以让她不用侍寝,又能让她乖乖听话。

    可是没想到她不仅没来求他,还转头就搭上了拓跋赫,真是好样儿的。

    “我帮你需要付出代价,难道你找拓跋赫帮忙就不会付出代价?”他凤眸如幽潭,像是要将人吞噬殆尽,“你难道不明白他想要的是什么?”

    拓跋赫看她的目光不加掩饰,在这魏宫明眼人眼里并不是什么秘密,不然魏帝也不会下令将她送往佛寺,拓跋纮也不会想利用她来离间他们二人。

    秀目盈盈望着他,阮阮嗤笑出声,“想要什么?就这么点凭仗我如何不清楚,我是心甘情愿的,你不是也一直想让我这么做么?对你百利而无一害呢,你也是这么想的吧?不然你不会站在这里质问我,估摸着早就设计捉人成双了。”

    心甘情愿,一连两个心甘情愿。

    面对她的反唇相讥,拓跋纮不怒反笑。

    阮阮觉察到危险,下意识就往后退,却不曾想被他一把拽住手腕给拉进了怀中。

    额头被坚毅的下巴撞得生疼,她伸手想揉揉脑袋,可还没举起来,就被人一把给按到了花墙之下。

    窸窸窣窣的花枝窝在耳后颈侧,温热的气息混着花香萦绕在鼻尖,拓跋纮神色有片刻的柔和,但也只有一瞬,一想到之前她跟拓跋赫拉扯不清的样子,心头的暴戾就再也控制不住。

    “对,你说得一点不错,但是现在我改主意了。”手不自觉按上了她瘦削的肩头,一下一下用力擦着,像是想要将痕迹彻底消磨掉。

    阮阮吃痛,忍不住蹙眉尖叫起来,“你干——什么?唔!”

    眼前一黑,侵略的气息扑面而来,话未说完唇就被人给堵了住,想要伸手将人推开,可惜双手被人牢牢禁锢,他略略屈膝,她被束在墙角,根本动弹不得。

    “唔唔——”

    冰凉的唇瓣里面,是温润柔软的细腻,混着濡湿的津液,抵触一般抗拒着他的长驱直入,拓跋纮气头之上,这样的抵挡反而更加刺激,像饮了杯烈酒,让他一次次攻城掠地,风卷缠云。

    阮阮又羞又怒,脑子里轰然一片,一会儿她想起了在春风坊时候一些不好的经历,一会儿是被关进黄金笼子时的并肩而立,脑中一直回荡着他那句“倘若有人能免你漂泊呢”,最后一丝幻想与期待都被打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往下掉。

    就不该心存幻想的。

    夜风簌簌而过,胸襟泛着些微的凉,拓跋纮惊觉身,下的人在瑟缩着发抖,他侧身挡住了风口,但却也不肯放下那一抹甘甜。

    阮阮偏不再抗拒,反而小舌抵了抵他的上颌,像是勾缠一般引导着他,拓跋纮浑身一紧,方才懊恼之前的行为有多不得法门,软软的舌尖相抵分离纠缠磨合,像是吮允到甜美软糯的乳皮冻子,整个人都有一种通泰的满足。

    可就在他最放松的时刻,舌尖传来一阵锥心刺痛,随即一股血腥味儿在口中弥漫开来,就像是被人在心上给扎了一刀,他骤然清醒过来,放开了她。

    “你干什么?”他有些恼怒。

    阮阮秀目余怒未消,反问回去,“你又在做什么?!”

    鲜血自唇角溢了出来,面对她的怒目而视,拓跋纮笑得有些渗,恶狠狠低声威胁道:“小声些,拓跋赫说不得还没走远,或者要是惹来别人,看见了不该看见的,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一听这话,阮阮气势弱了许多,这倒确实是句实话,不管是太子还是拓跋纮,若是让人看见他们现在这般拉扯,最先死的一定是她。

    看她似乎冷静了一点,拓跋纮伸手,想要替她整理整理胸前凌乱的衣襟。

    不待他碰到,阮阮惊恐地想要推开。

    方才对着拓跋赫,始终笑脸相迎,面对他的冒犯,甚至连推拒都不曾,可是对他竟然变成了这样,拓跋纮心头那股火“蹭”的又烧了起来,重新将人给按到了墙上。

    “你放开我!我是你父皇亲封的宸妃!”阮阮挣扎着低吼道。

    不提这还好,一提拓跋纮理智尽失,掌心捏住了她的下颌,声音像是淬了一层冰,“是么?我倒是忘了这茬,既是我父皇的妃嫔,缘何跟太子拉拉扯扯?怎么,父皇可以,太子可以,我不可以?”

    阮阮的心像是坠入了冰窖,森冷刺骨,让她牙齿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她努力抬着眼睫,再不肯掉一滴眼泪,“是,你们都是高高在上的,谁都可以欺我辱我,想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我有拒绝的权利吗?”

    她原本侬软的嗓音此时带着力竭的沙哑,唇瓣被□□的红痕清晰可见,原本水盈盈的双目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整个人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萎靡。

    拓跋纮的心狠狠地揪了起来,手下微松,嘴上却不饶人,“不是说心甘情愿?”

    原来是在计较这?感觉到身上的力道轻了些,阮阮趁势摆脱了他的桎梏,迅速退开保持了一个自认为还算安全的距离。

    这人现在就是个疯子,根本不讲道理,倘若跟他硬碰硬,无异于不自量力以卵击石,而且他刚刚的表现,是吃醋?

    想起他离开菩提斋前说的那些话,还有方才的失态,他不会因为曾经同塌而眠就对她生了莫名其妙的占有欲吧?阮阮心思电转,想起了妈妈曾经教导的话。

    女子在这世间本就不易,傻子才跟男人硬碰硬。

    她尽量让自己的姿态软和下来。

    “不管你信不信,无论是之前在菩提斋救下你,或者是法堂站在太子一边指认白泽,还是被陛下封了妃,亦或是如今求到朝阳殿,我都只是想好好活着罢了。”

    这话说得真诚,拓跋纮是信的,但他不爽。

    感觉到他情绪变化,阮阮决定赌一把。

    秋水般的眸子定定地注视着他,缓缓将兜帽放下,正疑惑她要做什么的时候,就看见她单手将领口的襟扣给扯了开,纤长白皙的脖颈似初生的藕尖,仿佛一掐就断。

    “这也是我心甘情愿,请四殿下放过我,当今日什么都没看见。”

    看她这样,一股邪火从肺脏窜到心脏,扎得人生疼,拓跋纮忍不住轻嗤出声,“不是东都风月场竭力培养的台柱子么?但是怎么?想求人就这种程度?”

    这人好歹是北魏皇族,还是堂堂右武侯大将军,却当真没有一点东都贵族的绅士风度,专往人痛处羞辱,他越是这样,阮阮越不想服输,为了把眼泪都憋回去,她尽量睁大眼睛,可惜偏还是无用,泪水都蓄积在了眼眶,以致于双眼有些模糊不清。

    看他不说话,她抬手,又解开了一粒襟口。

    拓跋纮的脸倏地沉了下来。

    贝齿紧咬红唇,绯色小衣若隐若现,她并没有看他,只把头撇向一边给他留了个侧脸。

    他幽暗的双眸里似燃了两簇野火,但仍旧没有说话。

    唇瓣几乎被咬出了血,阮阮再度把手伸向襟口,就在她拉开衣襟的那一刻,手却被人强势的按住,接着斗篷被他整个的裹了起来,飞快将领口的系绳给系了住。

    像是担心她再乱来,他甚至退后了两步。

    阮阮不解地看向他,像是再问这不是他想要的吗?

    拓跋纮脸黑得可怕,幸而天黑,谁都看不见。

    “我现在还没什么兴趣,不过如果你跟我继续之前没做完的事情,我就答应你。”

    之前没做完的事情

    咽喉微动,他没有说答应什么,但阮阮自动理解成了答应当做什么都没看见。

    她攀上他的双臂,湿漉漉的眼睫轻眨,“你说的当真?”

    压下心中悸动,拓跋纮不自在地移开目光,“自然。”

    十指紧紧攀着他的双臂,阮阮闭上眼睛,踮脚,唇瓣贴上了他的。

    晚风吹动花枝,发出娑娑的声响,远处偶有几声懒懒的虫鸣。

    冰凉的唇瓣像是夏日里的乳酪,拓跋纮眼底的坚冰霎时消散,剑眉忍不住微微扬了起来,他忍不住朝她看去,却见那拽着手臂的人儿忽然松开了,整个身子都瑟缩了起来。

    看她双手捂腹眉心微蹙,拓跋纮唇线抿直,眼底霎时笼上一层薄寒,“怎么?要反悔?”

    话一说完,他就察觉到了不对,明明是暮秋,又临近夜晚,北苑这边荒芜萧瑟,冷风几乎没什么遮挡,按理说是有些寒冷的,但她的额上竟然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脸色也变得异常苍白,配上唇上残痕,整个人如破碎的琉璃一般。

    “你怎么了?”他不自觉拔高了嗓音。

    阮阮此时极端后悔,搬来行宫的那日,绛珠原本给了她一枚解药,为了省下这粒,她并没有按时服用,算算日子,原本她已经拖延了两日,本以为还可以继续拖下去,却没想到这个时候发作了不说,还来得异常猛烈。

    压制的药藏在腰间的暗袋里,但她不敢服用,一来是怕被拓跋纮发现端倪,二来也想使个苦肉计。

    阮阮一手捂腹,一手紧紧拽着他的袍角,她原本想说“麻烦殿下送我回瑶光殿,或者将我的奴婢绛珠找来”,可是又担心被拒绝或者引起怀疑,这一犹疑之下,既没来得及开口,也没来得及服药,绞痛再度袭来,她霎时痛晕过去,整个人失去意识直直往下坠。

    旁边是年久失修的湖边沼泽,掉进去可不得了,拓跋纮心中一紧,长臂一搂将她打横抱入怀中,转身便往水月殿奔去。

    25  ☪ 第 25 章

    ◎往后你若乖一些◎

    榻上之人双目微阖, 纤长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暗影,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若非菱唇还泛着微微血色, 只怕要让人误以为已是尸体一具。

    医士垂首站在一旁,主子没发话之前,尽量眼观鼻鼻观心, 这么多年的下来, 他早就学会了什么时候该看, 什么时候不该看。

    难怪之前在伽蓝寺, 明明试过已经没气了,竟然人就这么活了过来, 原来她的身体里, 竟然被中了蛊毒,伸手替她将额间凌乱的发丝撇至耳后,拓跋纮看向一旁的医士。

    “你说的蛊是怎么回事?”

    医士沉吟片刻, 对答道:“属下无能,只能看出来是蛊毒的影响,但暂时未能发现此蛊有何玄妙,娘娘的昏迷跟此或许不无关系, 属下已经用银针暂时给压制住了, 相信应该过不久就能醒来, 至于这蛊到底如何, 跟属下的认知有些许差异,属下还需要下去好生查阅一下资料才能分辨,娘娘这里, 就拜托殿下, 先静养两日看看。”

    拓跋纮颔首, 医士躬身行礼,转身退了出去。

    这是拓跋纮在行宫的办公之所,里里外外都是他的心腹。

    当时情况紧急,他想也没想的就将她带来了此处,现在想来,其实也是有些不妥的,最稳妥的办法应该是直接找人将她送回瑶光殿,但他一点也不后悔。

    因得守了大半夜没有怎么休息,眼下有些乌青,但他整个人看着精神头颇为不错。

    拓跋纮站在榻边,余光默默打量着,这书房除了案牍书架别无长物,她就那么静静的躺在榻上,简直乖得不像话,不管是当初在南唐与他逢场作戏的她,还是到了北魏刻意伏低做小的她,都与现在判若两人。

    但是不管是哪一个她,都是那般生动美丽,喉头一紧,他下意识松了松领口。

    这个想法一出,拓跋纮感到有些烦扰,于曾经的他来说,区别这个世界上的人,不是用男女,而是一种是有用的,一种是无用的,很显然矫揉造作的南人女子在他无用那栏最厌恶的底层。

    什么时候他竟然也开始关注一个女子美丽与否了?

    目光忽的落在她洇红的唇瓣,那柔软的触感让人颇有些意犹未尽,他情不自禁俯身,想再度尝尝那抹似有若无的甜。

    就在将将触碰到的时候,他的身子忽的僵了住。

    他这是在做什么?

    一时生气上头,竟然忘了原本的目的,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了,最难以置信的是之前他因何会如此生气?

    她说得对,最正确的做法,他原本的目的,本是利用她离间魏帝跟太子的父子之情,按理说走到这样该是好得不能再好了,他又缘何置气?

    之前留下匕首让她自保,随她进入异兽笼子,或许还可以告诉自己是因为她有利用价值,可是今日他再难欺骗自己。

    原本有困难不是找他就已然让人生气,愤怒更是在太子将她拉进怀中的时候到达顶值,可是当她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嘤嘤看着他,又让他的怒火顷刻消了下来,尤其是看着她晕倒的那一刻,心更像是停跳了一拍。

    他不得不承认一件事。

    他对她所有的愤怒不是因为她破坏了他的计划不按常理出牌,仅仅是因为她没有选择他罢了,而他,对她有一种可怕的占有欲,既不想让她侍寝,也不想她跟拓跋赫走到一起。

    伸手轻抚着她眉心的花钿,他一遍遍描摹着,“为什么要去找徒有其表的拓跋赫?是我对你不好吗?嗯?”

    仔细想想,好像确实是,她到北魏跟他第一次见面,就是他拿着刀刃对准她的眉心,后来还多次相逼,每一次都不算客气,换做是他,也不会把自己当做一个好的合作伙伴,至少太子拓跋赫明面上是支持和谈的,她跟他拉扯纠缠,绝非什么喜欢与心甘情愿,大约只是身不由己,大约只是别无选择。

    又或者跟她体内的蛊毒有关系?

    想通了这茬,拓跋纮面色稍霁,她根本就不知道,他其实早就已经安排好了。

    上手捏了捏她柔软的面颊,指腹柔软的触感让他禁不住有些心猿意马,他忍不住自嘲一笑,“说你是祸水,也不算冤枉。”

    “往后你若乖一些,之前你做的那些事情我都可以既往不咎。”

    只要乖一些

    语调是他一贯的冷,却带着丝连他自己都难以察觉的温柔。

    可惜榻上之人却没有一点反应。

    “咚咚咚——”

    门外传来邱穆陵河刻意压低的声音,“殿下,陛下摆驾回行宫了,想来应该是得到了消息,听说几位殿下与御药房的医士都过了去衡光殿。”

    自上次出现白泽神兽之后,魏帝重新燃起了雄心壮志,下令带着人进到围场游猎,因得来了兴致一连深入围场深处,听说收获颇丰,有些乐不思蜀,若非出了大事,他是不会这么快回转的。

    而这事

    “我知道了,会过去的。”

    拓跋纮看向昏迷的阮阮,因得百会扎了针,她不似之前那般冷汗连连眉心微蹙,整张面容显得异常平静,就像睡着了一般,与之前痛苦的样子判若两人,想来蛊毒确实暂时被压了下去。

    他小心翼翼替她掖了掖被角,“你那么心急作甚?若是能来求我或者多等上一天,就会知道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往后可别再干傻事了。”

    温热的指腹不经意与微凉的鼻尖相触,拓跋纮恋恋不舍将手收了回来,起身大步往衡光殿去。

    殿门“嘎吱”一声被轻掩了起来,羽睫如蝶翼微颤,待脚步声渐行渐悄,阮阮倏地睁开了眼睛。

    *

    衡光殿。

    陛下出了事,殿中一派紧张,宫人们进进出出,神情慌张中带着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便触了哪位贵人的霉头。

    围场深处林木野兽遍处,寻常时候是不允许有人深入的,魏帝仗着有神兽庇佑,加之侍卫成群,有心展示一番宝刀未老,心血来潮冲了进去,谁知道马儿突然受惊,一个不察扭伤了腰,好在侍卫施救及时,虽则受了番惊吓,到底伤得不重。

    当然,这只是对外的说辞,实际上是因得在狩猎之时有天策军的将领冒死求见,弹劾因太子纵容属下贪污抚恤,以致徐州生乱。

    因得兹事体大,魏帝严禁亲卫议论此事之后,便急匆匆赶了回来,这厢刚召了太子问话,谁知气血攻心,旧疾复发。

    冯皇后在一旁侍弄汤药。

    白玉碗中茶褐的药汁看着就苦不堪言,魏帝饮了两口,只觉五脏六腑都跟着泛出味儿来,颇有些烦躁。

    冯皇后捧了蜜饯递上,殷殷劝道:“陛下,良药苦口。”

    “无事,朕的身体朕心里有数。”

    魏帝将头撇了开,看向一旁站成一群的皇子皇孙心腹大臣,眉心微蹙,“怎么人都过了来?”

    冯皇后余光微动,识趣的将蜜饯收了回来,一旁的宫人赶紧上前接过,为她净手。

    太子拓跋赫赶紧应道:“弟弟们都在,听闻父皇受伤,都十分担心父皇的身体,这不纷纷赶了过来,不曾想惊扰父皇休息,是儿臣的疏忽,请父皇降罪。”

    他是他寄予厚望的太子,从未当众斥责一声,此时将人都唤来,小心思昭然若揭,虽则生气动怒,魏帝到底心疼儿子不忍拆穿,语气强硬中带了点落寞,“小伤而已,没什么大碍,唔,是朕老了,不中用了。”

    三皇子拓跋骏性子急,向来是个不长心的,闻言立马嚷嚷起来,“父皇,您春秋正盛呢,这一次不过是偶然,要怪只怪下面的人办事不力。”

    此言一出,殿内诸人一时神色各异。

    只冯皇后,不动声色的分着雪花盅里的药汤,重新递给魏帝。

    一人自人群末端站了出来,行至中殿,掀袍跪了下来。

    “儿臣奉命修整行宫猎场,致父皇陷于险地,有失察之过,还请父皇降罪。”

    看着跪于榻前的拓跋纮,魏帝有一瞬的恍惚。

    他其实已经记不清楚那张脸是何模样,但每次看到那双相似的眼睛,都止不住心头一颤。

    青年唇线微抿,身姿挺拔,言语诚恳,虽是颔首请罪,却带着不卑不亢的气势,言语行动间让人挑不出丝毫错处,相较于太子的小心思,更是显得坦荡担当。

    他对这个儿子感情十分复杂,其实细细说来,他儿子不多,除了太子,他虽不曾对任何人表现出过分的亲昵,却也算是一个合格的父亲,让他们打小锦衣玉食的长大,只除了这一个。

    因得是那个女人所出,他厌屋及乌眼不见为净,打小将他送来佛寺,明明未曾亲自教养,偏偏这个儿子不管是心性耐力谋略都是最拔尖的,倘若他不是帝王,或许也会为有这么个儿子而骄傲,可惜偏偏他是。

    祖制长子承嗣倒是其一,尽管这小子掩饰得很好,他还是能从他的眼睛里看见狼性,凶狠,狡猾,不留余地,就这也还罢了,偏偏是那个女人所出,那个时间所出,他不能让他有觊觎拓跋氏江山的机会。

    他在或许尚能压制,倘若有一天他不在了,太子绝不会是他的对手,这是他最不想看见的。

    四皇子拓跋纮亲自请罪,魏帝迟迟没有说话,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作为魏帝的贴身侍卫首领,阿史那尔立马跪了下来,“保护陛下不力,臣亦有罪。”

    拓跋骏本意只是挤兑一下拓跋纮,没想到把魏帝的心腹阿史那尔给拉下了水,赶紧解释,“阿史那大人对父皇的心日月可鉴,谁也不会怀疑你的忠诚,至于其他人,到底是失察还是蓄意,还请父皇明察。”

    这话针对谁意味十分明显,但也显得很是低级,这就是他养出来的草包儿子,魏帝心头有气,没有说话。

    拓跋纮扯了扯唇角,没有理会拓跋骏,只把目光对准魏帝,“蓄意这个罪名太大,儿臣可不敢认,一则父皇狩猎路线是临时起意,二则行宫一事儿臣全权负责,倘若父皇在此有什么差池,儿臣无论如何难辞其咎,儿臣因何要如此行事?”

    拓跋骏偷瞄了眼太子,十分心虚地反驳,“那谁知道?”

    “又或者也并非有意,只是能力不够以致失误也是有可能的。”

    比起人家有理有据,这只会显得刻薄无理,魏帝“砰”的将药盅搁在一旁,“好了。”

    “蓄意朕是不信的,确实是朕临时改的主意往山林里去,那罗延此前待在军营未曾涉猎工部诸事,做得已经算十分不错了,”魏帝话锋一转,“只是这次行宫的修整,时间确实有些赶,人又到底年轻,差了些经验,那罗延,朕这么说,你可服气?”

    虽则没有背上蓄意的罪名,但这也算是斥责,一顶失察的帽子是跑不了的,正好分散他安置伤兵不利的舆论,太子拓跋赫心头暗喜,他就知道,父皇终究是站在他这边的。

    对于这个结果,拓跋纮早有预料,心中无悲无喜。

    魏帝轻咳一声,“好了,闹了这一阵,朕也乏了,你们都先下去,那罗延留下。”

    众人面面相觑,方才当众斥责,这会儿又单独将人留下来,魏帝这是什么意思?但谁都不敢问出声来,只得纷纷应诺退了下去。

    殿中很快就只剩下两人并心腹。

    魏帝朝他招了招手,作势起身,“那罗延,你过来。”

    明明阿史那尔还在一旁,拓跋纮有些惊讶,但还是上前半搀着他的手臂,将人扶坐起来,“父皇腰上有伤,何不多多躺着?”

    “再躺下去,朕怕伤势越发严重,”魏帝一语双关,“你曾是天策军的主帅,朕这里有些消息,想来你会感兴趣。”

    拓跋纮心知肚明他说的是何事,面上却只做不知,顺手拿了个软枕,方便他倚靠,“儿臣只是暂领几年罢了,如今战事休止,儿臣也将兵符交还给太子,天策军的事情,儿臣恐不方便置喙。”

    一来一回,每一句都找不出来毛病,魏帝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太子安置伤弱残兵不利引起纠纷便罢了,还爆出来纵容臣下贪污抚恤金这事,私下拦截弹劾的奏章,结果人家直接闯了围场,将奏章递到了魏帝的案头,想假装忽视都不行。

    正当他不知如何开口的时候,却听拓跋纮又道:“儿臣虽不方便置喙,但父皇若是有何烦扰,儿臣理应为您分担。”

    这样一说,到底是给了台阶,魏帝心中虽有些异样,但却不得不开口,“朕围猎这些日子,太子诸事繁多,对之前安置天策军的事情多有疏忽,徐州那边几方将领闹腾得厉害,你有何看法?”

    看他没吭声,他又补充了一句,“随意说,朕赦你无罪。”

    “徐州那边几方闹腾?应该也不只是将领?历来营地事后闹事原因只有两个,要么是抚恤分配不合理,要么是银钱未曾到账,能让父皇如此烦扰,莫非是二者皆有?”

    魏帝先是收了兵符,后又命太子自他手中接过此事,一方面是想分散他的兵权,另一方面还想给太子增加一个收揽人心的筹码,可惜太子哪一样都没做好。

    这个结果,几乎可以说是在拓跋纮的意料之中,不然他也不会那么轻易就将兵符交出来,中原乱了百年,几国之间征战连连,国库未曾充盈过,不过他没想到的是,到了此时魏帝竟然也不愿意斥责太子半句,而他甚至没有犯一丁点错,一个失察也能压到他的身上甚至当众斥责于他。

    “你猜得不错,太子确实没有处理妥当,但这件事朕不想闹大,”魏帝浑浊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那罗延,你在军中多年,该知这里面的盘根错节,你虽不直掌中军了,但关系仍在,还是右武侯大将军,朕命你私下去将此事处理妥当,务必不能闹出事来。”

    拓跋纮抬眸,“父皇的意思,是放任贪腐不会追加现银?”

    魏帝轻咳一声,脸有些燥,“追查还是要追的,只是现在当务之急是把闹事的先镇压下来,怎么,你不愿意?”

    “儿臣不敢。”

    魏帝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那就好,那罗延,你与太子不同,许多事情,你做起来朕心中放心,太子不仅是我大魏的储君,也是你的兄长,祖宗基业是一定要交到他手上的,你打小便是个懂分寸的孩子,现在为父分忧,以后也必然会为兄长分忧,可是如此?”

    这个许多事情,当然是指脏手不讨好却又不得不做的那些事情,这么些年,早就习惯了。

    拓跋纮垂眸,掩下眼中情绪,“那是自然,只是父皇,儿臣如今空有右武侯大将军的名头,没有银钱光凭着曾经那点同袍之谊,只怕那些人也不会轻易买账,未能完成父皇交代让父皇伤心是其一,倘若动乱加剧,更是棘手。”

    他应下此事,却不保证一定会办好,说是能力问题,实则谁知道,魏帝心中明白,知道不加些砝码是不行的了。

    “你的本事朕知晓,差的无非是名正言顺,朕会恢复你的尚书令一职,方便你酌情处理此事,但是也希望你紧守分寸本分,勿焦勿躁。”

    之前他被魏帝所忌惮,为表忠心,交出兵符之时,尚书令一职也一并交了出去,只保留了右武侯大将军这个虚职,这次太子做得太过,魏帝有心给个警告,又将他的职务一并还了回来,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拓跋纮面上无悲无喜,躬身谢恩。

    “父皇教训得是,儿臣定然不会辜负父皇的期许。”

    魏帝得了保证,心下也并未安心许多,总觉得一切事情都太过巧合,但也说不出来哪里不对,而且着实对他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于是按了按眉心,下了逐客令。

    “朕乏了,你去吧。”

    拓跋纮也不想久待,冷冰冰回了句“儿臣告退”。

    眼见着拓跋纮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尽头,魏帝再忍不住一口老血喷涌而出,阿史那尔捧了绢帕亲自上前为他仔细擦拭。

    “咳咳面上倒是恭敬得紧,阿史那尔,你说他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了今日?”

    “陛下说的哪里话,属下瞧着,四殿下并无此意,一个人怎么可能算计到如此分毫不差?”

    阿史那尔手一顿,复又继续,“属下瞧着,四殿下对陛下的忠心毋庸置疑,不然当初也不会主动奉上兵符,卸去职位,堂堂皇子大将军来修整行宫也无丝毫怨言,如今您又不费一银一钱让他处理此事,明摆着是个棘手活儿,吃力不说还得罪人,他想也未想就同意了,但凡有一丝异心,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都不会应得这么爽快。”

    魏帝看着他,目光微动,“但愿如此,这事儿即使太子办得再不妥当,朕也得给他压着,传令下去,朕要养伤暂时不宜挪动,邺城就先不回了。”

    即使太子与民争利,也不过警告而已,这是想要冷处理,防止有人一直揪着此事不放呢,陛下越老就越偏心,阿史那尔赶紧应下。

    *

    自衡光殿到水月殿这一路,身后的气息就未曾平息过,眼见着进了水月殿的门,拓跋纮已经平复好了心情,无奈看向身后,“差不多得了,怎么比我还生气?”

    到了自家地盘,邱穆陵河心中那股气儿再也憋不住了,一拳砸在橼柱之上,“陛下的心偏到嗓子眼儿了,明明是太子的错,让您背锅就算了,还让您去收拾残局,就这,还吝啬给您一分银钱,这事儿能怎么处理?左右是您得罪人,回头国库都充了太子那帮人的腰包,实在是可气。”

    阿史那浑撞了撞他,示意说话不要这般直白,在自家主子伤口上撒盐,邱穆陵河也有些懊悔,但话已出口,也不好收回了。

    两人的动作被看在眼里,拓跋纮眼神微顿,重新大步往前,“有什么好气的,这些早在意料之中。”

    听这意思,一切尽在掌握?邱穆陵河赶紧美滋滋跟上,“莫非殿下命人闯进围场的那一刻,就已经想好对策了?”

    阿史那浑拍了拍邱穆陵河的肩膀,“傻子,表面上看是殿下奉命不得不跟着陛下的意志走,可实际上,你看殿下是这样的人么?殿下运筹帷幄,早就挖好坑了,等着吧,惊喜还在后头。”

    “也是,”邱穆陵河一拍脑袋,“哥,也就你,猜得中殿下的心思。”

    阿史那尔摆了摆手,只当没听见,“不过一二罢了,把你练功夫的心思分一些过来,你也可以。”

    “别,我脑袋没你好使,殿下就看上我这一身硬功夫。”

    那厢两人还在斗嘴,拓跋纮只当没听见,他向来亲缘淡薄,但他们二人,跟着他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不说,明明是大家出身,却认定了一直不离不弃的跟着他,是他的心腹,也是他的铠甲,他愿意纵容一二。

    掸了掸袖口的灰尘,他一直未曾做声,只大步往偏殿走。

    说不出跟平日有何不同,但总觉得步子较往日迈得大些,自家殿下这个样子,是因为偏殿中的那个人吗?两人对视一眼,也不再斗嘴,赶紧跟上。

    即使受了斥责,又领了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使,拓跋纮的心情也完全不受影响,直到看见侧殿人去楼空。

    宫人小心翼翼上前汇报,“四殿下,您走后不久,娘娘便醒了过来,坚持要回瑶光殿,奴婢们不敢阻拦,只得放行。”

    见自家殿下脸色奇臭,阿史那浑询问道:“娘娘可有留下什么口信或者消息?”

    宫人偷瞄了眼主子,瑟瑟福了一礼,“并并未。”

    阿史那浑轻咳一声,偷偷打了个手势,“咳,说实话。”

    宫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人饶命,殿下饶命,娘娘醒来后确实不曾多言,掩饰一番急匆匆就离开了。”

    感情一个谢字都没有?殿下估计要伤心了,阿史那浑心下暗道,这奴婢也忒胆小了,就不会编两句好听的。

    他偷偷朝她眨眼暗示,可惜宫人吓得径直垂下脑袋,只当做根本就没看见。

    拓跋纮没有做声,周遭的声音显得有些嘈杂,已经被他自动摒弃在外,看着整洁的床榻,似乎那上面从来未曾有人歇息过,昨夜的一切都像是一场幻觉,但他清楚的记得不是。

    他曾经毫无保留的想去挽留住那个给予他生命的女人,可是那个女人宁愿付出生命为代价也要摆脱他,那个时候他就发誓孑然一身再不会挽留任何人,但经过这些日子的反复确认,他确定了一件事情。

    生平第一次,他有了除权利外更想留下的人。

    对于魏帝与那个女人曾经的漠视与伤害,他已经可以做到波澜不惊,这源于羽翼的逐渐丰满,他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去反击,甚至这盘棋他已经筹谋许久,但没想到冒出了个意外,他竟然对一颗棋子动了心。

    偏偏这颗棋子还不安分,竟然妄图脱离他的掌心,他摩挲着手腕间那截灰白的指骨,忍不住轻嗤出声。

    要不是他从中斡旋,她以为凭借拓跋赫那个废物,就能平安无事的活到现在?

    凭什么所有的好的东西,都属于或即将属于太子?作为拓跋氏的子孙,祖宗打下来的基业自然是人人皆可逐之,而他作为其中的佼佼者,理应继承一切,包括那个名叫阮阮的女人。

    作者有话说:

    当当当当,小广告时间,预收古言《长兄》现言《头条爆炸》(霸总vs女明星,蓄谋已久)求个预收。

    以下是《长兄》文案:

    长公主病入膏肓,临死前始终念叨着一桩旧事,为了让她去得安心,其子陆时徵挑了苏蘅扮演她失散多年的女儿。

    原本以为也就十天半个月的事儿,完了领银子走人,不料长公主心情一好竟然起死回生,陆时徵与苏蘅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演下去。

    哪知一场宴会,与“兄长”酒后乱性,且真正的女儿找上门来,担心长公主大怒被牵连,苏蘅揣了银子连夜跑路。

    *

    再见陆时徵,是在他赴任江南的第二年。

    大红喜绸挂了满院,凤冠霞帔的她,在看见缓带轻裘的主婚人时有一瞬间的恍神,看他神情平静,她才终于安下心来。

    一切尘埃将定,只待他念完祝词就拜天地,绯袍玉立的大人却素手微顿。

    “大郢律令一十八条,无父母之命,不得私嫁私娶,违者徙三千里。”

    看着堂上一对璧人,他沉沉将茶盏扣于桌案,“阿蘅,你叫为兄好找。”

    *

    陆氏家族四世三公,陆时徵作为公府世子,一生克己复礼、光风霁月,却办了三件离经叛道之事。

    第一件,找人假扮离散的幼妹。

    第二件,假装酒后乱性。

    第三件,婚礼上夺人妻子。

    细细数来,每一件都跟苏蘅有关。

    26  ☪ 第 26 章

    ◎机会◎

    青芜原本以为自家主子只是短暂的出门一趟, 谁知道一直等到天黑也不见人回来,开始她还硬撑着想瞒下去,可是她向来不擅长伪装, 很快就被常嬷嬷跟绛珠发现了异常。

    在这宫里也没其他掏心窝子的人,相对来说这两人在伽蓝寺也算是共患难过,尤其是绛珠, 大家同是南唐来的, 平日里比她有主意得多, 青芜担心阮阮出什么意外, 只好把她离宫许久未归的事情说了出来。

    常嬷嬷又急又气,偏又不敢声张, 只得暗地里到处找人, 偏偏私下寻了一夜,也没有打探到任何消息。

    绛珠心头忽然有股不好的预感,行宫就那么些地方, 怎么可能走这么久不回来,除非出事儿了!

    算算日子,阮阮的蛊毒也到了差不多该发作的日子了,该不会出事儿了吧?不行, 得尽快找到她, 若是出了事或者泄露了情况, 可不就前功尽弃了!

    绛珠知道不能再等了, 她决定拼一把。

    阮阮从水月殿出来,因为担心被人发现,特意绕了好一节路, 但没想到好不容易被医士压下来的蛊毒又活跃了起来, 正当她冷汗直冒摇摇欲坠的时候, 手臂忽然被人给拉住了。

    *

    身体的疼痛与沉重消失殆尽,阮阮缓缓睁开眼睛,入目的是熟悉的气味与帐顶,恍惚间还以为是梦,她想伸手揉一下眼睛,却发现手正被人拉着,凝眸细看,不是青芜是谁,而帘后的绛珠似乎正在跟一旁的婢女低声吩咐着什么。

    这是瑶光殿,她的心倏地落了下来。

    “娘娘,您醒了?”

    感受到手中的动静,青芜瞌睡一下子醒了,惊喜地抬起头来,发现自家主子正试着坐起身来,她赶紧起身一边拿靠枕一边帮忙搀扶。

    “您醒了,实在是太好了,奴婢本来准备唤医士的,好在绛珠姐姐警醒,阻了奴婢喂您服下醒神药,您要是再不醒过来,奴婢只怕万死难辞其咎。”

    绛珠知道她出过殿了?两人主仆多年,她即刻明白了青芜的意思,眼见着绛珠听见响动掀帘进来,阮阮清了清嗓子,“原是想去望园采些朝露置香,不曾想林子的时候迷路了,走了半天也没遇见人,不知怎么忽然就晕倒了,我是如何回来的?”

    “是奴婢带您回来的,”绛珠捧了杯清茶过来,淡声解释,“娘娘失踪了一日一夜,奴婢心中焦急,只得私下出来寻找,好在菩萨保佑,在望园外的林中发现了您。”

    尽管猜到彼此应该都没说实话,但几人心照不宣谁也没有拆穿。

    青芜闷声捧过茶杯递了上来,阮阮接过抿了小口,秀眉轻轻蹙了起来,“这茶怎么喝着有些苦?”

    自家主子嗜甜,向来怕涩,青芜立马道:“啊?是么?许是新晒的缘故,奴婢去取些蜜饯过来。”

    她是个急性子,说完就立马风风火火领着人去了,绛珠有话要说,刻意留了下来。

    室内很快就只剩下了她们二人,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绛珠打量了一番四周,确认四下无人,将殿门关严实了这才急急返了回来。

    “娘娘,奴婢记得搬进行宫那日才给了您一粒解药,这才过了不到十余日,如何蛊毒发作如此之快?”

    衾被中的手忍不住攥紧了腰间的暗袋,那里面是她偷偷藏起来的舍不得服用的解药,阮阮挑眉看向对面,“你问我,我倒是想问你,为何这次蛊毒发作这么快?我现在感觉好多了,是你又给我服了解药么?”

    绛珠点头,但心下着实有些狐疑,按理说药效是至少持续一个月的,这次怎么会提前呢?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看来还是有必要跟崔大人那边联系一下。

    阮阮秀眉微扬,她身上是有备用解药么?不然崔进他们远在邺城,一来一回怎么也要一个日夜,不然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能给她服下?

    绛珠也发觉有些不对,解释道:“娘娘,自您上次蛊毒发作,崔大人担心有什么意外,故这次就多送了一枚解药过来,以备不时之需,倒没想到当真就派上了用场,奴婢不敢撒谎,现下手中是一枚解药都没有了。”

    阮阮颔首表示理解,并未就此事跟绛珠纠缠,一则纠缠无用只会增加他们对她的防备,二则她有了其他打算。

    这次发作被拓跋纮遇上也不见得是坏事,至少这次是真的省下了一枚解药,还有那医士,用银针竟然也能暂时将蛊毒压制住,倘若将解药给他看看,不知道他能不能把配方给搞出来?

    但这个想法很快就被她否了,因为这样很容易走漏风声被猜出来,拓跋纮那人阴险狡诈,他的人并不可靠,万一被他知道了,就是又给他送了个控制她的把柄,而且扎针也不过暂时压制,还是不冒险的好,只要知道这蛊毒不是无解就行,等以后有机会了再找别的医士看看也是一样。

    想通了这则,阮阮的心情舒畅了些,但心中还是隐隐有些担忧,“瑶光殿距离望园颇远,那片林子又大,你是如何精准的找到我的?别说是运气好碰巧,我不信,还有之前我装死,你搬救兵来得那么快,这行宫里有你的帮手是不是?”

    绛珠心一颤,“娘娘说的什么?之前那次是半道上遇上了太子的人,所以才回来得那么及时,至于这次,是因为,是因为行宫拢共就那么几所宫殿,您若是出现定然会有消息传出来,偏偏一直没有,青芜说您闲暇爱制香,奴婢就猜测您可能是去了望园。”

    越是不认账,就越说明心中有鬼,此事关系甚大,阮阮很是放心不下,“绛珠,你觉得我是傻子吗?行宫虽然比不得皇宫,但也不小,望园林木茂盛,光凭你一个人,不管是找到我还是将我带回来不被人发现,几乎不可能,你告诉我,你们一共有多少人?潜伏进北魏宫廷,又到底想做什么?”

    “娘娘为何要执着此问?请恕奴婢直言,以您现在的身份,这些事情您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阮阮冷笑,平日里便罢了,只要不威胁到她的生命,她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现在关系到她的未来,她不能坐以待毙,至少身边人,要处理妥当。

    “我现在的身份?我现在什么身份?是北魏的宸妃?还是南唐的棋子?崔进他们借着盟约未成的名义滞留在北魏,之前看我被遣到佛寺,几乎等于半放弃了我,连解药都吝啬多给一颗,而现在,还让你随时备用着,是因为我到了魏帝身边有更大的利用价值了是么?”

    绛珠张嘴想解释两句,但是一时间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因为虽然□□,但阮阮说的,几乎是事实,她向来不擅长安慰人,也知道此时的阮阮根本不需要安慰与搪塞,她要的是事实,这样才能让她有安全感。

    她跟他们不同,虽是南唐人,但是对南唐皇室的忠诚度较低,加之出身低微,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活得更好,忠义在她那里就是空气,这也是一开始就选择给她种下蛊毒拿解药控制的原因。

    但是绛珠对此其实是有些怀疑的,这些日子的相处下来,她发现像阮阮这样的人,外表柔弱乖巧十分好控制,但其实内里主意比谁都强,又是个狠得下心的性子,还吃软不吃硬,威逼利诱只能暂时的使她屈服,一旦找到机会脱离控制,说不得被反咬一口。

    就像现在,说多错多,她沉默下来。

    看绛珠面色犹豫,阮阮自嘲一笑,“我或许该想开些,有利用价值是好事,这样至少说明暂时还不会被抛弃。”

    这话嘲讽意味很足,平日里她们对她这个曾经的南唐女官多有防备,今日却跟她说这么多,绛珠觉得有些反常,但也没有多想。

    “娘娘知道就好,其实崔大人他们也没有其他意思,无非是之前担心娘娘一时想不开导致和亲出乱子,这才不得已想了这个法子,您放心,崔大人交代过,现在您已经被封了宸妃,等您得了宠幸之后,盟约彻底落实,解药方子一定会交到您的手上,届时您背靠南唐,又是宠妃,日子比从前不知好上多少。”

    听了这话,阮阮目光微动,这是拿她当傻子哄呢,既然有这么好的东西可以控制她,等她进了北魏宫廷,别说成为宠妃,就算不是,获得的消息也是别处得不到的,明明更有利用价值了,他们甚至可以让她做更多的事情,以他们的做事风格,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把解药方子给她?除非——

    除非他们的目的仅仅是让她侍寝!联想到之前绛珠一个劲儿的怂恿她想办法回宫,现在又一直哄着希望她能早早侍寝,还有看她手脚动作应该是有功夫在身的,这行宫里还潜伏着不知多少她们的人,难道她们等了这么久,真正的目的压根不是什么促成盟约,而是趁机刺杀魏帝?

    阮阮的心跳得飞快,如此一来,她更加不能侍寝了,因为一旦成真,若魏帝死在她的床榻之上,到时候就算崔进允诺给她解药方子又如何,说不定她早就没命了。

    小喽啰都是被拿来牺牲的,而他们说不得到时候还能全身而退,就算不能,在南唐自然有人善待她们的族人亲人,而她,原本就无牵无挂孑然一身,也没受过什么恩惠,甚至拿性命威胁于她,凭什么还想要她心甘情愿的牺牲?

    她绝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你跟我说实话,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那双含情目此时不再是平日里烟波浩渺的模样,反而带着说不出的严肃与认真,自接触以来,她平日里甚少有这样的时刻,绛珠心中一惊,掩饰道:“想干什么?娘娘此话何意?”

    “何意?非要我说明白吗?”阮阮扶着床帏缓缓站了起来,逼视着她,“为什么要隐藏自己有功夫的事情?为什么想方设法要我侍寝?你想破坏两国好不容易达成的盟约么?”

    她说话向来软软的,甚少有此严肃的时刻,面对她的逼问,绛珠知道她应该是猜到了,偏生现在还需要她的配合,不能撕破脸只能竭力解释,“奴婢忠心耿耿,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您跟南唐着想。”

    阮阮毫不留情地戳穿她,“不,你是为了二皇子李策。”

    东都那边的贵人们,送一个女人就能让他们保持现状,他们求之不得,怎么可能有野心想要刺杀魏帝引起北魏内乱,但若是一直反对和亲的李策,就说得通了。

    李策其人,有天潢贵胄的骄气傲气抱负,但是无奈受制于南唐皇帝跟世家大族,因为得不到支持,无怪乎想出这种招数,倘若她们当真谋刺成功,就凭着拓跋氏兄弟谁也不服谁,北魏必将大乱,届时李策在南唐的声名威望只怕如日中天。

    绛珠被戳穿,也不再掩饰,“是,娘娘说得对,奴婢早就承认过自己是二皇子的人,忠于二皇子,就是忠于南唐,陆少将军也是一样。”

    陆璋

    阮阮脸色渐渐温和下来,再不复之前那般义愤填膺。

    那个为她在殿前抗争数日,让她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好好保重,让她等他来接她回去的青年将军,他在这里面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蛊毒与药都只能牵制人的行为,而心的掌控才是最稳固的,什么都抵不过心甘情愿,自己是这样,她也一样,绛珠叹息一声。

    “娘娘,相信您也知道,二殿下与陆少将军不仅仅是亲表兄弟,他们更是最好的伙伴与朋友,殿下与少将军一再命我好生照看于您,希望有一天能做主将您接回去,他们一直在为此努力,奴婢原本是不想把这件事告诉您的,心里想着就算事发,也绝不会牵连到您,结果却让您对奴婢有了误解,是奴婢该死。”

    阮阮怎么也没想到,绛珠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她确实信不过她,但是她相信陆璋。

    看她冷静下来,绛珠自嘲一笑,“娘娘不必怀疑,奴婢知道除了青芜您从来未曾相信过什么人,奴婢也从不敢奢望您的信任,有时候您误解奴婢或许还更好,这样就算有一天,要抛下奴婢,也没有心理负担,就算奴婢伤了死了,也与您无关,连伤心都不用。”

    这话说得直白露骨,阮阮承认被她说中了,但人与人本就如此,她并不掩饰,“你说就算事发你也自己承担,你承担得起吗?况且我作为你明面上的主子,南唐的公主,不管事成与否,又怎么可能独善其身?”

    绛珠知道,若是不拿点东西出来,是绝不可能再获得阮阮的信任的,说不定还会节外生枝,她自袖中掏出一物递了上去,“娘娘,您看这是什么?”

    那是一只短笛,因得已经有了些年头,原本翠绿的竹制笛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黄褐色,或许是时常被人摩挲擦拭,笛身泛着润亮的光泽。

    离开东都的时候,或许是因为感动,或许是因为想要陆璋别忘了来救她的承诺,她将打小贴身带着的竹笛送给他留作纪念。

    阮阮伸手接过,有些生气,“它怎么会在你手里?我明明”

    “是少将军给奴婢的,就前几日,给奴婢下这个任务的时候。”

    前几日!

    “他来北魏了?”阮阮有些激动。

    陆璋之余北魏,就像拓跋纮到了南唐,打了这么些年,那是见血的仇恨,谁都想捅上一刀,这也是拓跋纮那么讨厌她恨她当初在南唐揭发他身份与踪迹,害他差点死在南唐昭狱的原因。

    他怎么会这个时候来北魏?会不会是骗她甘心合作的?毕竟有她在,她们才有机会接近魏帝,谁知道绛珠却摇了摇头。

    “现在南唐诸事繁多,陛下身子日渐衰弱,少将军与二殿下正处理各方势力,根本抽不开身,这是他命人将任务一并带给我的,请您相信,一旦魏帝驾崩北魏大乱,南唐就有一战之力,若是能一并将拓跋纮解决掉,南唐再也不惧北魏,等殿下登基,必然将您接回南唐荣养,届时您有公主的头衔,还于国有功,您与陆少将军的亲事,没有谁可以成为阻碍。”

    阮阮诧异地看向绛珠,“我跟他”

    她想说她重来没有指望过还能跟他在一起,但是回头想想,算了,也没有必要跟不相干的人去解释她的所有事情,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想知道。

    有心想再多问几句,门外却突然响起了青芜惊讶的声音。

    “太子殿下,您如何在此?”

    两人一个对视,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意外,绛珠反应过来,上前低声提醒道:“娘娘,相信您也知道,北魏太子为人急功近利又好大喜功,比起拓跋纮好掌控多了,尤其是他的心思如今还都在您身上,侍寝一事,或可利用。”

    阮阮当然明白,拓跋赫这个时候过来,肯定是有事情要说,想起上次在北苑两人说的话,只怕他就是为了那事来的,但她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想到了法子。

    绛珠有一点说得没错,拓跋赫比拓跋纮好掌控多了,但其实还有一点,同样的拓跋赫比崔进跟绛珠他们也更可靠,至少他没有捏着她的命脉。

    她虽然信任陆璋,但不代表信任绛珠跟崔进,与其等他们成功了给她解药,再千盼万盼等别人接她回南唐,不如好生利用这个机会,把主动权抓到自己手上,她已经受够了受制于人。

    只要拓跋赫足够趁手,她就有绝地反击的机会。

    且先听听他过来要说些什么。

    27  ☪ 第 27 章

    ◎我自然是相信殿下的。◎

    瑶光殿外的宫道口, 青芜正与两个内侍打扮的宫人对峙。

    毕竟是偷摸着前来的,这要是嚷嚷开来被别人听见可怎生是好?内监赶紧上前,一把捂住青芜的嘴, 阻止她再大吼大叫。

    “哐当——”

    手中的蜜饯罐子掉落下来应声而碎,青芜眼睛睁得大大的,简直不敢相信, 她看见了什么?那人推开殿门, 大摇大摆的往里进了去。

    “唔唔——唔唔——”

    这根本不合礼数, 她挣扎着想要摆脱内监的钳制。

    内监还从未遇上这么刚的婢女, 连太子殿下也敢阻拦,好在殿下没有恶意, 他小声劝道:“你不大吼大叫, 我就放开你。”

    青芜赶紧停止挣扎,乖巧点头,就在内监缓缓松开了手的时候, 她尖叫一声,赶紧往里奔想要报信,可是刚迈进殿门,就见绛珠捧了药碗出来。

    “绛珠姐姐, 刚刚”

    她话未说完, 绛珠赶紧以指掩唇, 嗔怪道:“嘘, 小声些,你是要嚷得整个宫殿都知晓?”

    看到这儿,青芜彻底惊呆, 一个陌生男人进了去, 绛珠作为娘娘的婢女, 非但不阻止,反而还来拦她,让她小声些,这个世界是怎么了?

    “这是娘娘的意思?”她指了指里间,后知后觉明白了过来。

    青芜虽然咋咋呼呼的,也并非全无好处,比如方才就及时的提醒了她们,绛珠余光瞟了眼里间,没再说话,悄悄拉着她出门守在外间。

    *

    阮阮没有想到太子会来得这么快,好在方才两人说话声音小,这殿中又帘幕重重的,把门一带,谁也听不见里面说了些什么。

    尽管如此,到底有些心虚。

    好在拓跋赫还知道规矩,进了内殿外间之后,并未再贸然闯进,坐在绛珠给他安排的圈椅上。

    望着珠帘后面影影绰绰的身影,拓跋赫差点没看呆,情不自禁起身就想往里走,阮阮听得脚步声,察觉到他的意图,赶紧轻咳一声以作提醒。

    “瑶华,是孤,冒昧乔装来访来访,实是有事要与你商谈,孤现在可以进来吗?”

    阮阮看了眼四周,这里毕竟是她的寝殿,有许多的私人物品,想起拓跋赫看她的眼神,她毫不犹豫地找了个借口。

    “内间不雅,不敢污了殿下眼睛,还请殿下稍待,我马上出来。”

    拓跋赫虽然失望,到底不敢唐突美人,只好应下。

    因得在榻上躺了一日,发髻有些散乱,阮阮随意收拾了下,又另罩了件湖蓝海棠披衣,这才掀帘出去。

    天气渐冷,重重的深宫大院就显得有些阴暗,行宫更是比不上邺城皇宫那般宽敞明亮的,室内即使是白日也点着灯烛,拓跋赫因此并不喜欢坐于内室,尤其是不熟悉的地方。

    但当阮阮掀帘出来的那一刻,他感觉整个中殿都亮堂了起来,甚至有暗香阵阵,再也不感到憋闷不说,反而有种心旷神怡之感。

    “瑶华,”他惊喜的站了起来,迫不及待想把好消息告诉她,“父皇狩猎之时,因得御马受惊,不慎伤了腰,想要恢复可能还需要一段时日,这些日子你都不用担心侍寝的事情了。”

    阮阮觉得有些奇怪,“围场由四殿下全权负责,御马怎会突然受惊?”

    拓跋赫实在是不喜她提起拓跋纮,有心在她面前踩他一脚,“应该是负责检查围场的人出了纰漏,四弟为此还被父皇责难了一通,要孤说这事儿其实也怪不得四弟,他不过是缺了点经验罢了。”

    阮阮在春风坊混迹了好几年,一听就明白了太子的小心思,心想这次拓跋纮也蛮冤枉的,他竟然也忍得下吃哑巴亏?还不知道憋着什么坏呢。

    不过她无心为他辩解,只顺着拓跋赫的话道:“太子殿下宽宏,顾念着兄弟情义,但陛下是一国之君,肩上挑着万千臣民,龙体容不得一点疏忽,出现这样的事情,光是斥责已经是轻拿轻放了。”

    拓跋赫要的就是这句话,闻言差点没心花怒放,伸手将她的柔荑握于掌心,“瑶华,你是懂孤的,孤确实是个顾念情义的人,尤其是对心尖尖上的人,你知道吗,父皇受伤,孤着实松了好大一口气,但这并不是一个长久的解决之道,等他的身体好了,迟早要召你去伺候。”

    阮阮眼波一转,试探着道:“我如今是陛下的妃嫔,伺候陛下是分内之事,不敢推辞。”

    一听这话,拓跋赫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别这么说,现下此处就咱们二人,你的心思孤心中明白,今日孤乔装过来,就是有一事想要亲口问你。”

    这是什么意思?还要亲口问她,阮阮十分费解地看向他。

    美人仰视着他,原本纤长的眼睫因得湿润愈发显得浓密,鼻尖精致挺翘,红唇微张,整个人看着颇有一番楚楚之态。

    拓跋赫颇有些心猿意马,情不自禁捏了捏她的手心,“这样一次次想办法拖延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孤想了个一劳永逸的办法,可以解决此事,瑶华,孤要去跟父皇坦诚咱们的事。”

    “什么?”这人到底在想什么?!阮阮脸色一白,想甩开他的手,奈何他握得太紧,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

    “别怕,别怕瑶华,”拓跋赫环住了她,急急道:“父皇打小就疼爱孤,但凡孤想要的,他没有不帮忙成全的,你虽然被封了妃,但尚未举行正式的册封仪式,你与他也无夫妻之实,倘若知道我们两情相悦,父皇或许会生气动怒,甚至因此责罚于孤,但只要让他看到我们的诚心,最后一定会成全我们的!相信孤!”

    这话就像平地一声惊雷,炸得人灵魂出窍,实在是没想到他竟然会想出这样一个办法,她不知道该说他天真还是愚蠢,或许是天真吧,毕竟有恃无恐,他是魏帝嘱意的储君,当然不会有事,但她呢?

    只怕还未说出口,她就消失了,魏帝有一百种方法弄死她,就像当初他的儿子们多看了她两眼就将她送到佛寺一样,且这一次,只怕不会是送走那么简单,她都可以想象天子的盛怒。

    阮阮禁不住有些瑟瑟发抖,犹豫着斟酌着措辞,“太子殿下,你听我说我”

    拓跋赫却只当她是害怕,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不用担心,瑶华,一切有我,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愿不愿意?”同孤共进退?

    “我不愿意!”

    阮阮一把将人给推开,她真的要气死了,没想到拓跋赫想来想去就想了这么一个办法,这不是变相的把她往绝路上逼,这人脑子里都是装的什么啊?

    但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看着太子脸色都变了,她赶紧挤了两滴眼泪出来,低低哭诉着。

    “太子殿下可曾想过,你或许是陛下的心肝,但我不是!我只是一个被放弃的人!千里迢迢背井离乡孤身一人来到北魏,没有依仗,陛下捏死我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

    听了这话,拓跋赫好受了些,原来是担心这,刚想再解释两句,却听得那厢又道,

    “算了,都是命,我既然到了北魏成了陛下的嫔妃,就该安分守己,就算陛下怎么对我,都是应该的,谁让我命该如此,至于太子殿下,就把我忘了吧,咱们有缘无分。”

    说着,素手一把一把将他往外推,尽管徒劳无功,也不肯放弃,明明动作如此决绝,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嗒”直往下掉。

    看她这样,拓跋赫感觉心都要碎了,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坚定道:“瑶华,别这样说,孤一定不会让父皇伤害你,有什么事孤会替你一并承担,你要相信孤。”

    承担,你拿什么承担,这样只会害我死得更快!

    阮阮心中越想越气,出的什么馊主意,太子若当真坚持要如此这般,横竖都是个死,说不定跟着绛珠她们拼一把还有机会生还。

    但她真的不甘心

    心思电转间,她忽然浑身一个激灵。

    怎么忽然就钻进牛角尖了?不应该这样。

    方才被吓坏了竟然被他的思路带着走,就太子这样,急功近利好大喜功,她明明可以换个思路,学拓跋纮,牵着他走。

    她原本每一步都像踩在钢丝上,偏如今还几方都逼迫利用与她,她没有与他们硬碰硬的资本,只怕会被撕个粉碎,但若躲在太子拓跋赫的身后呢?没有魏帝加持,他或许是个不错的利用对象。

    阮阮收敛了神色,眉目渐渐染上了一层哀伤,双手抵在他胸口将距离拉开,“殿下,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我太害怕陛下了,而且你们毕竟是父子,你现在是喜欢我,可是日子久了总是会淡的,谁知道什么时候就厌弃了,到时候反而怨怪我破坏你们的父子之情,你也知道的,我孤身嫁到北魏,无依无靠,到那时候,我可怎么活?”

    “瑶华”怀中一空,拓跋赫感觉失落无比,看着她轻蹙的眉头,更是恨不能抹平了。

    阮阮决定再添一剂猛药,“太子殿下,我是相信你的真心的,也并非不相信你的能力,只是你终究是太子,陛下终究是皇帝,不管是君臣还是父子,你都在他之下,我在中间,反而惹得不美,所以就这样吧,以后咱们各归各位就好。”

    拓跋赫生平最受不了的就是别人拿魏帝压他,尤其是这人还是自己喜欢的女人,但他也知道她说的是事实。

    若不是父皇横刀夺爱,他们原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何至于此?

    想起天策军抚恤金被贪污一事已然被揭露,魏帝竟然派了拓跋纮去处理,分别就是想要教训他,但这事儿迟早纸包不住火,与其等别人发现作为证据来攻讦他,威胁到他的太子之位,倒不如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从“根源”解决问题。

    倘若他当了皇帝,成了大魏江山的真正主人,他何必还惧怕拓跋纮?何必还惧怕皇帝?届时不管是女人,还是银钱,谁敢再说什么?

    他原本就是太子,父皇老了,这江山反正都要落在他手里,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区别?原本现在奏章条陈都是他在批拟,一旦父皇身体有恙管不了事,那他接管简直顺理成章。

    心中一狠,他在她耳边信誓旦旦道:“瑶华,你别怕,我虽是太子,但父皇年纪大了,倘若他当真不肯放过你,孤不介意让他及早退位。”

    这人有拓跋氏祖传的狠劲,却无深沉心思,阮阮心中一喜,仰首看向他,似是难以置信,“殿下,这样这样当真可行?陛下隆威正盛,你可不要为了我做什么傻事,我不想要。”

    这话让拓跋赫心中五味杂陈,父皇虽然对外说扭伤了腰,但其实不管是精神头还是身体都好着呢,该怎么才能让他身体抱恙?话已出口,他总不能让心爱的女人失望,更何况他也不想把她交还回去。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魏帝虽然身体不错,但是那方面却有些不行,凡事都会先命内事处准备一碗补益汤药。

    他将目光落在了眼前丽质纤纤的阮阮身上。

    忽然,他扣住了她的双肩,神色欣喜,“瑶华,你信不信孤?”

    阮阮垂眸,尽量遮下了眼中情绪,掩下心中激荡,一副乖巧模样,“我自然是相信殿下的。”

    “那就好,不愧是孤的命定之人,之前让你与孤一起向父皇陈情,确实是孤欠考虑了,但孤已经想到新的办法,只是可能要先委屈一下你了。”

    拓跋赫俯身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阮阮犹豫再三,似有为难,“殿下,这样当真可行?”

    “瑶华,赌这一把,咱们就都不用受制于人了,况且又不是毒药,谁也不会发现,只是让父皇不再理事,等孤能做主了,谁也不能再阻碍我们!”

    他的手抚着她的肩膀,慢慢往下滑,就在到了后腰的时候,阮阮一把将他给挡了住。

    “只要是太子殿下开口,即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也愿意。”

    一听这话,拓跋赫既感动又庆幸,只觉得再没有比她更合他心意的女人了。

    看着那双含羞带怯的眸子,他忍不住激动地握住了她的手,喃喃出声,“瑶华”

    眼前忽然闪过一张阴鸷的面庞,那双幽深的眸子沉沉地盯着她,像是要将他们盯个对穿,阮阮浑身一个激灵,拓跋纮的影子消失不见,她有些心虚,郑重提醒道:“只是殿下还需提防一个人,他可能会是你这计划最大的阻碍。”

    “哦?谁?”拓跋赫吻了吻她的秀发,已经沉浸在了成功的喜悦之中。

    阮阮咬了下唇,“四殿下。”

    “他?”拓跋赫不屑,“从前或许孤还会担忧,但现在父皇将他派去了徐州,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事情变化甚快,等他反应过来早就尘埃落定,等孤掌握了大局,他根本不足为惧。”

    尽管如此,但阮阮还是觉得有些不放心,事情太过巧合顺利了不是吗?既然选了这条船,她必须把所有隐患都拔除掉。

    “殿下,不管怎么说,四殿下在军中扎根多年,有一批忠实拥趸,拱卫邺城的十二卫里应该有不少他一手提拔的亲信,倘若放任,就算这次他没法干预,但留着终究是个祸患。”

    拓跋赫深觉她说的很有道理,可是,“父皇令他去往徐州,这一路着实引人注意,孤找不到机会下手。”

    他有狠劲儿,有地位,有资源,却没本事,最重要的是愿意听她的话,阮阮就知道,她没选错,只要拿捏住他,不管是南唐那边还是拓跋纮,她都有了可操作的底牌。

    踮脚靠在他身侧,阮阮附唇至他耳畔,吐气如兰。

    “殿下,徐州不是有小范围的□□么?那就闹大些拖住他,说不得他命不好,死于乱军也说不定。”

    看他恍若梦中,她忍不住再度开口提醒,“殿下,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你说的对,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拓跋赫若醍醐灌顶,兴奋的拉住了她的手,“瑶华,大师说得没错,你当真是孤的命定之人,你放心,事成之后,孤一定不会亏待于你。”

    被他这么一拉,阮阮浑身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但这一次,她没有再推开他。

    老天保佑,一切顺顺利利,让她不用伺候老头,免受凌虐,顺利拿到解药方子,不管是崔进还是拓跋纮,以后她都不用再受制于人。

    28  ☪ 第 28 章

    ◎螳螂捕蝉◎

    数日以来, 因得魏帝“受伤”不便,自邺城送往南山行宫的奏折章程明面上全部暂时搁至朝阳殿由太子批阅。

    国事交给下面的人处理,魏帝难得空闲下来, 每日佛寺望园转转,听听梵音佛经,看看歌舞, 看着似乎很是乐得清闲。

    但其实他是个闲不下来的人, 即使太子日日过来请安顺道汇报国家大事, 也难掩心中烦躁。

    这次若不是为了避开徐州来的那些军官, 他也不会假装养伤,谁知道徐州那边越闹越大, 竟然引起了□□, 手上没有趁手的人,又不敢当真交给太子处置,不得已他只得连夜下令拓跋纮调集十二卫。

    不管是宫妃还是皇子公主, 这些日子没少被斥责,就连冯皇后也没能逃脱,偏还是得日日陪着他,整个行宫上上下下一派人心惶惶。

    这日望园临到傍晚仍旧丝竹之声袅袅, 魏帝高坐于上首, 丝毫没有要回殿歇息的意思, 一众宫妃只得陪侍在侧。

    眼见天色渐暗, 估摸着时间,有医官颤颤巍巍捧了药盅上前。

    冯皇后接过,想要呈上前去, 还未至眼前, 魏帝的脸色就不自觉黑了下来。

    说实话, 在他看来,只有两种人才药不离手,一种是老的,一种是弱的,而他自觉跟这搭不上边,就一直很是介意此事,尤其是这些日子像个废人一般,加之本就心中烦躁,就更憋着一股气了。

    场上一时很是安静,冯皇后扫了眼一众宫妃,眼神不住暗示,希望这些解语花们此时能抓住机会。

    魏帝脾气大,这些日子因得闷着养伤,更是动不动就发火,宫妃们想讨好帝王,却不想惹他生嫌,因此没人想这个时候接下这差事,不是低着脑袋就是假装互相交谈,压根不接冯皇后的茬。

    只除了眼神清澈的阮阮。

    今日的她与往日不同,鬓边簪了支粉海棠,豆绿宫装繁复,更加衬得人娇媚靡软,颇有南国风情。

    望着冯皇后复杂的眼神,阮阮垂首,恭敬地上前,示意可以一试。

    这些日子几乎所有人在服药时间都绕着魏帝走,就是害怕那暴躁脾气,不让她去就得自己上了,冯皇后一时间神色颇有些复杂,最后还是将药盅交给了她。

    阮阮这两日的观察已经摸到了一些脉,捧了药盅上前,不顾魏帝黑沉的脸色,搁在了一旁的矮几上。

    魏帝原本以为她要开口劝他,正准备发怒,却没想到她什么都没说,屈膝跪在了御案边上,柔柔问道:“陛下,臣妾能否借您的酒樽一用?”

    魏帝不说话,算是默许。

    阮阮将他的酒樽拿在手中,亲自倒了一点酒液,然后同样放置到了一旁的矮几上。

    场上宫妃尽皆脸色微变,就连冯皇后也拽紧了手中的绢帕,偏阮阮跟没看见一样,端起药盅将酒樽倒了个杯满,又再拿了只酒樽,斟了满满一杯酒,随后自袖间抽出丝帕,将眼睛罩了起来。

    空气里顷刻弥漫着淡淡的酒香,混着一点微微的涩,她跪转了过来,仰首笑盈盈道:“陛下,您可敢与臣妾打玩个游戏?”

    忽有北风拨动她额前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秀眉琼鼻点缀,容颜若娇花照水。

    魏帝看了眼托盘,有些好奇,“什么?”

    “方才您也看见了,臣妾分别斟了杯酒与药汤,您尽管随意调换位置,臣妾一杯,您就一杯,拿到什么不论,如何?”

    南唐女子,外表上看,确实有一种格外的娇格外的柔,像清晨初开的花,含着潮带着露,让人忍不住想一亲芳泽。

    她跟她是那般像,却又那般不一样。

    魏帝眼中兴味渐浓,“你既不惧,朕若不应岂非显得胆小?”

    话音刚落,就有宫人上前,却被止了住,他亲自移动酒樽,方命人将托盘递上。

    阮阮端起一杯,因得北地酒烈,才一入口,嗓子辣得慌,但她还是仰首一饮而尽,烈酒下肚,俏脸顷刻飞红。

    她解下了绢帕,端起另外一杯,递了上前,“陛下,药汤已经被臣妾饮了,您试试这酒吧?”

    鼻尖萦绕着若有若无的香气,混杂着淡淡的酒香与药味,看她这模样,心头那股愠气自然而然消解了下去,魏帝俯身,唇瓣贴着她手指缘,轻呷了一口。

    花白胡须略有些扎人,阮阮没有心里准备,冷不丁吓得一抖,好在她胆子算大,到底稳了住。

    “明明这才是药,当朕老了,好欺负么?”

    虽是质问,却不见一丝生气,反而话语里还多了丝不难体会的宠溺,有嫔妃大着胆子笑着接道:“陛下是咱们宫里的老大,谁敢欺负?倒是宸妃妹妹,毕竟是宫里的新人,陛下可得多多疼爱些,别说话不算话。”

    魏帝赞同般看了眼说话的妃嫔,立马有宫人递上赏赐,喜得那妃子吉祥话说了一箩筐,场面登时就喜庆了起来。

    “爱妃说得对,”后面一句是对着阮阮说的,“你是宫里的新人,朕确实该好生疼爱。”

    就着她的手,魏帝仰首将药汤一饮而尽,阮阮脸霎时红了个透。

    魏帝见此,大笑三声,“宸妃,朕记得你尤善舞乐?倒确实与那些庸脂俗粉不同,朕有东西赐你,往后就由你陪朕用药。”

    众人忍不住都往阮阮身上瞧,那些眼神或艳羡,或嫉妒,或看热闹,都有些懊恼怎么没有抓住这机会。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阮阮以为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计划一步步往前推进的时候,她还是止不住心头乱跳,竭力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赶紧躬身应“是”。

    *

    九月廿七,太子于未末乔装,入瑶光殿,申时出。

    帝有恙,宸妃随侍喂药,如此数日。

    九月廿九,鱼鳞卫异动,秘密尽数调往南山

    “咻——砰——”

    箭矢如流星猛地扎进红色靶心,虽在红心边缘,但能看出来力透靶背,箭尾劲颤。

    伴着双掌拍击之声,一个苍老但中气十足的男音响了起来,“数月不见,殿下箭法又精进了许多。”

    拓跋纮闻言转身,朝着来人拱了拱手,“倘若老师在身边指导,说不得这准头更甚。”

    此言一出,身穿明光铠甲的高大中年汉子实诚的摆了摆手,“殿下谦虚了,早在两年前,末将就没有什么好教您的了,如今您这箭法,当世已少有人能匹敌。”

    在老师心里,他自然是千好万好,拓跋纮莞尔,没有再接这话,十分自然地伸手准备接过他刚脱下的红缨头盔。

    “殿下,这于理不合”尉迟敬有些犹豫,眼前的男子已经不是那个跟他差不多高的毛小子了,更不是曾经那个瘦瘦小小的阴郁少年,现在他比他还高上一头,当过天策军的统帅,恢复了皇子威仪,官居尚书令。

    “有什么不合的?之前我是怎么帮师父拿的,如今也是一样,”拓跋纮很自然的接了过来,递给一旁的小兵,“这段日子老师没少帮着四处奔波,若是没有你,事情一定不会进行得这么顺利。”

    尉迟恭虽是个耿直性子,但也知道现在的殿下已经不是从前寄人篱下的小可怜了,相反,四殿下在大魏,几乎可以说已经能与太子分庭抗礼,就算是陛下,也不敢轻易撼之。

    殿下念旧情是好事,他只会感激,不会因此倚老卖老,即使同行,也自觉落后半步。

    “末将不过负责跑下腿,主要还是殿下在军中威望甚高,又得人心,不然任末将说破嘴皮子,他们也不会将这名给签上。”

    尉迟恭边说边将手中的伤兵联名呈上,“陛下到底偏心,明明是太子的人贪污了伤兵抚恤引起骚乱,却让殿下来处理此事,就这也罢了,还一分银钱都不给补上,要属下说,这分明就是让您替太子背锅,一个处理不好,怒气都冲到了您的身上。”

    两人师徒,感情自是不一般,加之在军营待了多年,说话间到底比旁人多了份随意,没那么多规矩。

    拓跋纮明白他的意思,与其说是提醒,不如说是关心。

    “他们愤怒是应该的,我这次来明面上本就是受了父皇的指示,”他脸色一正,“但还请老师转告,即使现在不打仗了,但凡我在一天,就绝不会放任那些竟然连伤兵抚恤金都要贪污之人,让为国征战的将士们腹背受敌,寒身寒心,这份联名请愿书我一定会交到父皇的案头,而那些国之蛀虫,必须被绳之以法。”

    听了这话,尉迟敬神色激动欣慰担忧变幻,一时间颇有些复杂。

    “殿下还是那个殿下,末将就算不转告将士们也绝对信任您,只是徐州那边矛盾已然被激化,将士们心头有气才放任起兵作乱,殿下难道当真要听陛下的旨意派兵镇压?”

    拓跋纮脚步微顿,“镇压?火是要灭的,但不是徐州,老师,即使父皇贵为帝王,也不是什么事都在掌控之中的,太子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傀儡,父皇想借我警告他,但他呵,知道我来了徐州,联名弹劾一事又做得高调,他不可能还坐得住,您看看这个。”

    阿史那浑立马将密报递了上去,尉迟敬看过,简直不敢相信,“太子竟然私调禁卫,他想干什么?莫非是想趁着□□,从您手中将这份联名上书硬拦截下来?难怪大家总觉得徐州的境况比之前更蹊跷。”

    最开始确实只是小范围□□的,从知道拓跋纮过来之后,在他的安抚下原本□□已经停止,但没想到这两日跟死灰复燃了一般,隐隐有呈燎原之势。

    若说这里面无人煽风点火,谁也不会相信,只是没想到堂堂太子竟然会干出这等事,简直像孤注一掷。

    都是人精,有些话无需挑明,尉迟敬很快明白过来,“或许不止,他是冲着您来的,知道您拿到证据,即使不能截杀您,也要让您滞留徐州,而他很可能会釜底抽薪。”

    拓跋氏骨子里都是嗜血的,没有哪一代帝王不是踩着父兄的鲜血上位,魏帝为了避免这种状况一直护着太子,让几个儿子相互制衡,自己稳坐钓鱼台,但现在的太子似乎被宠坏了。

    拓跋纮勾唇,似笑非笑掸了掸仍旧发麻的指腹,“我那大哥办事常常不够妥当,这次务必得替他周全一二。”

    拓跋赫那帮人突然变得这么激进,只怕南唐那群人在这里面出力不少,密报上的那些字像是尖刀,一下一下碾磨摧搅着拓跋纮的心,他原本就漆黑的眸子此时变得分外幽深。

    十月初三,帝亲赐金缕衣于瑶光殿。

    金缕衣

    他说过什么,只要她乖乖的,之前一切便既往不咎,为什么不呢?明明他都安排好了,她分明可以就待在瑶光殿不出现,是想趁着父皇受伤好好表现?还是因为蛊毒为人所迫?

    他甚至忍不住想,上次在北苑对他那般,是逢场作戏还是逼不得已?

    无论是哪个,都太天真了。

    “你的眼光跟记性,可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不怎么样呢,就不能多等一些时刻。”拓跋纮低喃,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倏地碎成几半。

    尉迟敬跟阿史那浑走在后面,觉得天气甚寒,明明穿着盔甲与袄子,却仍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徐州□□四起,传我将令,即刻调集卫队,速速镇压。”

    “是。”

    十月初五,在徐州镇压□□的尚书令兼右武侯大将军拓跋纮与乱军交战时不慎中伏,身中数箭下落不明。

    当然这是明面上,谁都不知,明明该在北地徐州平定□□的十二卫,忽而有部分紧急开往南山。

    与此同时,南山行宫的风向变了。

    魏帝亲赐金缕衣于瑶光殿,行宫人人都在传沉寂了多年的后宫终于要出一位宠妃了。

    29  ☪ 第 29 章

    ◎想来是些活血行气的药材?◎

    瑶光殿的宫人们着急忙慌的擦拭着里里外外, 将廊柱檐牙全部换上崭新的宫灯,以期以最完美的样子迎接帝王的到来。

    然而威严的帝王一路行来也未曾多看这些地方半分,这早已是他惯见的风景, 浑浊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波动。

    时已入冬冬,阮阮着一袭豆绿罗花锦对襟窄袄,配妃色拗参针锦裙, 因得在内殿, 并未披肩, 曼妙的细腰系着子粉蓝半月水波宫绦, 绛珠对自家主子的脸有绝对的自信,只替她挽了个简单利落的螺髻, 斜斜点插着一只蝴蝶步摇, 耳上编丝蜜蜡黄玉耳坠,随着她的走动叮当作响,很是生动。

    眼见魏帝迈进了殿门, 阮阮领着侍女们赶紧上前,落落大方行礼。

    魏宫从来不缺美人,但魏帝的心思从来不在美人身上,或许是人老了, 那些壮志雄心已然让他有些艰难, 开始格外眷顾鲜嫩美好的东西, 看着眼前如花般娇妍的貌美女子, 他的心里竟突生出一股久违的兴味。

    魏帝亲自将她扶了起来,“她们说得对,你进宫日子也不算短了, 朕还未曾来你这宫里坐坐, 确实是朕疏忽了。”

    这话一语双关, 若是晓情识趣的,自然也就随棍上了,偏阮阮只淡淡回了一句。

    “秋狩是一年一度的大事,陛下原本也诸事繁忙,臣妾都省得。”

    对于这个回答,魏帝心头涌上了一阵失望,说来也奇怪,他竟然跟个毛头小子一般,竟然开始在意一个物件的反应,这种不受控的感觉让他很是不爽,兀自看向案几旁的药盅。

    顺着他的目光,阮阮自然发现了他的情绪,赶紧捧了药盅上前,轻声劝道:“陛下虽诸事繁忙,但这药膳还是要用的。”

    魏帝的脸有些傲娇地皱了起来,“朕原以为你会变着法的哄朕,朕才过来,不曾想你如今也偷懒儿了。”

    阮阮承认她今日确实没心情去哄一个老小子,尤其是这老小子还分明不怀好意,她垂首,看似娇羞一般将目光撇开,柔声道:“这可是皇后娘娘亲口交代下来的差事,臣妾怎么敢忘?陛下可不要冤枉臣妾。”

    蜜蜡黄玉耳坠在白皙的颈间晃动,还真是一点都不像某人,魏帝有片刻的恍惚。

    就这片刻,阮阮已经将盛满药汁的汤匙递了上来。

    褐色的药汤与白腻的骨瓷相得益彰,魏帝忽然觉得有些气血上涌,原本这就是他给自己准备的好东西,于是也没再玩你推我拒的游戏,张嘴便将药汁咽了下去。

    “你可知这药汤都加了些什么?”他气息有些重。

    从前在春风坊,没少在厨娘那里闻着味儿,客人们形形色色,来这种地方的都多多少少有那方面心思,偏偏不是每一个有心思的人就有那个本事,这个时候就需要一些药膳或者药丸来帮忙了。

    阮阮故作天真,“陛下腰上有伤,想来是些活血行气的药材?”

    还真是傻得可爱呢,他就喜欢这样子的,魏帝笑而不语,就着她的手继续。

    不一会儿,一碗药汤就见了底,一旁的宫人赶紧识趣的将东西收拾了下去。

    内殿一时安静了下来,魏帝轻咳一声,“朕赐给你的金缕衣可还满意?”

    阮阮眼睫微动,侧首看向一旁的地砖,“精致华美,贵重万千,臣妾何德何能”

    眼见魏帝的脸色沉了下来,阮阮的话径直吞了回去,说实话,她现在有点怵他。

    魏帝朝着一旁的宫婢吩咐道:“带你们主子下去换衣服。”

    绛珠跟青芜赶紧应是,一刻也不敢耽搁,屈膝踽踽行至阮阮的身后。

    阮阮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但皇命不可违,只得提脚去了内间换衣。

    *

    这件金缕衣由九千九百九十九根金丝织成,淡金的底色上织纹繁复,在光下闪烁着暗金的色泽,颇为璀璨夺目。

    阮阮本就长得招眼,很少穿这样华丽的衣衫,况且金缕衣的里面,只着了一件素色小衣,这意思再明显不过。

    在绛珠为她披上的那一刻,她忍不住握了下她的手。

    “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还请安心。”绛珠定定地看着她,唇语暗示着。

    阮阮的心“砰砰”直跳。

    也罢,事不由她,早死早超生,她竭力镇定下来,在婢女的搀扶下坐到了妆台前。

    原本是要挽发的,不过她的首饰都被收在东暖阁,侍女们告罪,前往暖阁去取,就连青芜跟绛珠也一并退了出去。

    阮阮忽然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在等待的间隙,她只能对着铜镜发呆。

    大门“嘎吱”一声被推了开,夜风涌入,绕过落地罩,吹得珠帘叮当作响。

    陌生的脚步一下一下踩在地砖之上,每近一点,她的心就跳得越快,终于,光可鉴人的铜镜里出现了那张沉肃威严的面庞。

    “陛下!您怎么进了来?”她像只被惊到了的小兔子一般站了起来回身,不料这金缕衣太长刚好踩住,只听“撕拉”一声,她一个不慎被绊倒。

    “当心。”魏帝一把将人给捞到了怀中,目光定定落在她的肩头。

    因得不小心踩到裙曳,金缕衣的襟袢被松了开,金线织物轻薄滑腻,一下子就被拉了下来,圆润小巧的肩头就这么露了出来。

    “陛,陛下”阮阮有心想将衣裳往上拉,不料手刚碰到衣襟就被认给按了住。

    魏帝眸色较寻常格外的亮,苍老的声线不自觉带着暗哑,“朕就知道这身很适合你。”

    阮阮浑身都在抗拒,每一处肌肤都立起来抗议,想要把人给推开,可是她不敢。

    好在魏帝竟然自己松了开,退至她身侧,她才松了口气,就见他自一旁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个盒子。

    阮阮脸色一白,那是,那是秋嬷嬷之前交给她的那些东西。

    魏帝一一打开,眼神渐渐变得晶亮,像是瞬间年轻了十岁,随手抽了条小巧的软鞭,朝她意味深长地看了过来。

    “脱掉。”

    阮阮被吓得不轻,泪珠倏地滑了下来,“陛下,这是,这是皇后娘娘跟内事处嘱咐人送过来的,臣妾并不知道是做什么之用。”

    魏帝的嗓音似乎有一瞬的温柔,“朕知道,现在朕让你把金缕衣脱掉。”

    但阮阮知道这些都是幻觉,他来之前,既然命人特意安排了那些药汤,就说明他早有准备,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的放弃,逃避没有用,除了坦然面对。

    只庆幸方才未来得及挽发,她站了起身,靠在梳妆台边,背对着他,颤颤巍巍将襟袢拉开,金缕衣顺势滑落,素白的小衣与莹润的肌肤相得益彰。

    缎子般的长发顺着姣美的身形如瀑坠落,瘦削的肩胛蝴蝶骨若隐若现,白玉般的肌肤在烛光下泛着清冷的色泽。

    心头热血翻涌,魏帝嗓子有些发紧,那种不受控制的感觉让他整个人都变得烦躁暴戾起来,他顺势抽起鞭子甩了过去。

    “啪——”

    “啊——”

    后背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漫了上来,阮阮忍不住惊痛出声,眼泪霎时弥漫上了整个眼眶,抱紧身体她难以置信地侧首,余光瞥见魏帝手持着软鞭过来,此时的他在她看来,就像那地狱里的邪鬼,恐怖至极。

    她的肌肤很嫩,不过浅浅一鞭,后背的皮肉便绽开了一条血色花火,鼻端有温热的液体划过。

    也不知是今日这药忒猛了些,还是眼前的刺激太过,魏帝蹙眉,自袖间掏出了一条绢帕,一把扔到了阮阮的身前。

    “给朕擦掉。”他冷冷命令道。

    眼前的画面已经模糊,阮阮努力将眼泪咽回去,一旁的左手好几次握住了藏在一旁的匕首,最后,还是缓缓松了开。

    鼻尖的血似没个了了,魏帝对她的动作很是不满,催促道:“过来,快点。”

    阮阮知道,越是这样,就会越被凌虐羞辱,看了眼一旁燃烧着的龙凤烛,咬唇将手帕拾了起来遮住银色匕首,转身面对着他。

    浑圆笔直的双腿就这么撞进了眼中,喉头似有腥甜,魏帝等得颇为不耐烦,一把将人给拽进了怀中。

    软玉温香在怀,低沉的气息禁不住带了些微喘,阮阮偷偷将匕首换了下来,轻轻替他擦拭着鼻尖的血迹,不曾想这血怎么也止不住,魏帝终于觉察出了不太对劲,想将人松开,手臂却很是乏力。

    “陛下,您怎么了?”阮阮试探着一推,只听“哐当”一声,他整个人便往一旁摔去,桌案上的盒子被尽数摔了下来,砸在他的身上散落满地。

    心口传来一阵一阵剧痛,几乎口不能言,魏帝捂着胸口,急促命令,“快,快,传太医!”

    阮阮没有动,她像是被吓傻了,兀自看着满地大小不一的玉势锁链发呆。

    魏帝以为她没听见,双目圆睁地瞪着他,“快,传太医,你这”

    他终于明白过来,阮阮不是没听见,而是是故意的,他想朝着门外唤人,

    “来人来人”气息渐渐小了下来,一个是几乎快喘不上气,一个是他突然想起来,在办事之前,宫婢暗卫都被他给支到了殿外!

    先是补益之药,再是激烈的刺激,还有这满室颓靡的香味这是一场计划好的针对他的谋杀!

    魏帝浑身青筋暴涨,用尽全身力气无比愤怒地想站起来,整个身子变得无比沉重,他只能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想要多呼吸一点空气,可惜再怎么努力也如杯水车薪,他的脸皱成了一团,口涎自唇角流到胡须之上,此时的他就像一个羊角风发作的人,哪里还有半点帝王的威严。

    终于,他的眼中失去了神采,再也挣扎不动。

    阮阮拢了件衣衫,快速往殿门口奔去。

    “来人!来人!陛下出事了!”

    30  ☪ 第 30 章

    ◎他有一百种方法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本就是计划好的事情, 太子来得很快,担心泄露消息,一边让鱼鳞卫封锁了整个瑶光殿, 一边命人去请大臣过来。

    尽管谁都知道没戏了,但样子还是要装一下的,太医们在里面为魏帝看诊, 拓跋赫则焦急地拉了阮阮查看。

    “瑶华, 你没事吧?是不是被吓到了?”

    被这一拉, 后背传来一阵刺痛, 阮阮忍不住痛嘶出声。

    拓跋赫很快明白过来,神色有些阴鸷, “他欺负你了?”

    阮阮不说话, 只摇着头直哭,大家都以为魏帝生死不明,这个时候她说什么都是错, 而拓跋赫的心是她唯一的保命符,她必须牢牢抓住。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陛下他呜呜呜呜我该怎么办?”

    虽则平日里看着心性坚定,但毕竟还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遇上这种事情, 定然被吓得不轻, 而她之所以愿意做这一切, 无非都是为了他。

    一想到此,拓跋赫心疼得不行,真想将她拉进怀中好生安抚一番。

    可是他也知道现在不是时候, 冯皇后跟阿史那尔还被拦在外面, 当务之急是先把大事给定下来。

    “别怕, 别怕,一切有我。”

    他低声哄了两句,转身朝着殿外吩咐,“来人,将宸妃带下去,好生照料,谁也不许打扰。”

    “是。”

    魏帝出事,太子就是这行宫里最尊贵的人,谁也不许打扰,就是谁也不许私自处置,加之方才看见的那一幕,能在宫里当差的都是人精,立马便明白了该如何处理此事。

    阮阮放下心来,被带回了后苑暖阁。

    她有心想跟这几人打听消息,可惜这些人恭敬虽恭敬,却不肯松一句口,也不愿意让她踏出暖阁一步。

    没办法,阮阮只得坐在窗边竖着耳朵听外边的动静。

    没多久,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是青芜跟绛珠被送了过来。

    一眼见着自家主子,青芜赶紧跑了过来拉住她,眼泪不自觉往下掉,“娘娘,您没事儿吧?陛下到底怎么样了?倘若出了事,往后咱们可怎么办?!”

    因得这一动,后背火辣辣的疼,屈辱跟惶恐一起涌上心头,这些问题阮阮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安抚一般摸了摸她的头。

    “我没事,陛下突然发病,你这一路过来,可有听到什么风声?”

    青芜泪流满面,“奴婢听说,听说陛下不行了,太子召集群臣在主殿拟旨,娘娘,陛下出了这种事,咱们会不会被处死?”

    阮阮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太子若能顺利登基,她自然不会被处死,但是前提是他能。

    殿外吵得沸反盈天,甚至隐隐听见金属碰撞声,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偏偏她又出不去

    看了眼欲言又止的绛珠,阮阮心头有了数,“青芜,我出不去,你找个借口出去打听一下,看看殿外都是些什么人?为何如此喧哗?”

    主子这两日更依赖绛珠,两人常常于无人时说悄悄话,明明她们才是最亲密的主仆,这会儿好不容易得到了主子交办的差事,青芜立马拍了胸脯保证一定办好。

    她撒了个小谎,说是吃坏了肚子腹泻得不行,担心熏着娘娘,请求出去解决,宫人不疑有他,加之是个无足轻重的宫女,很快便放了行。

    暖阁内一时只剩下了她们两个,绛珠脸色有些不太好看,附在她耳边低声道:“娘娘,大事不妙,崔大人派人传来消息,说邺城被十二卫封锁了。”

    “邺城怎么会被封锁?”阮阮觉得有些不对。

    按照北魏兵制,魏帝出事,就算阿史那尔带着的金牛卫有所怀疑,也断然不会与正统的太子对抗,眼下行宫有太子的鱼鳞卫坐镇,按理说是怎么也闹不起来的,封锁邺城就更没意思了,很有可能背上一个谋反的罪名。

    按理说魏帝出事,太子继任顺理成章,事实上太子也是这么做的,立马就封锁了消息宣老臣进宫商定细节,可若是一切都尽在掌控了,为何殿外还似有争执?

    显然这事儿出了意外。

    绛珠也感觉很不对劲,LKZL“确实如此,崔大人原计划是风口浪尖先撤掉一批人,可是邺城封锁得太快,别说接应咱们,就连原计划的人也没有送出去,这消息也是好不容易才传出来的。”

    这个咱们显然不包括自己,阮阮心里有数,此时却不是计较这些事情的时候,“阿史那尔在行宫,拓跋纮在徐州遇刺下落不明,没有调令谁能指挥得动十二卫?”

    对此,绛珠也无法回答,在北魏,有兵符跟威望干这事的人屈指可数,偏偏这两人都不可能。

    阮阮回忆了下整个事件,突然觉得之前的一切都太顺利了,顺利得像是这一切都被人安排好了一样,可这个时候,明显有些不对劲了。

    下落不明,下落不明,怎么会那么巧?

    心中突然有个可怕的猜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难道他根本没出事,一切只是障眼法,他真正的目的是先将邺城控制住,然后再把这一切推给太子?!

    不,不可能,怎么会有人把事情计划得如此缜密周详?这只是她的猜测罢了,猜测罢了

    但万一不是呢?这个时候,拓跋赫应当还一无所知在主殿与一干大臣拟旨,不管怎么说,他都是她最好的合作对象,必须让他提早准备。

    阮阮下定决心,“绛珠,你立马去把这个消息告诉太子,就说有人谋刺陛下,私调禁卫,意图谋反!”不管是谁,先把人钉上耻辱柱。

    绛珠立马便明白了阮阮的打算,比起拓跋赫那些如狼似虎的兄弟,相对来说他是对南唐最友好的一个,和谈也是他一力促成,她自然不想看着其他人登上那个位置,是故一点犹豫不曾,立马退了下去。

    她人一走,阮阮越想越不对劲,好几次想自己出去看看,可惜都被人恭恭敬敬的挡了回来。

    不过这也让她心里好过了一点,这些宫人还在,且唯太子的旨意马首是瞻,说明至少行宫是在拓跋赫的掌控下的。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凄厉的惨叫,室内有火光乱跳,紧接着脚步声惊叫声乱作一团。

    四下逡巡了一圈,阮阮将之前掉在梳妆台下的匕首捡了起来,紧紧攥在手中。

    大门“嘎吱”一声被人给推了开,有急促的脚步声正往这里来。

    “娘娘,娘娘,大事不好了,外面打起来了,四皇子拓跋纮以‘太子谋刺陛下,意图谋反’的名义带着十二卫围攻南山,行宫马上就守不住了,咱们快跑。”

    “你说什么?”最不想的事情就这么成了真,阮阮几乎要以为自己听错了,“拓跋纮不是在徐州遇刺生死不知吗?你确定是拓跋纮?”

    一把将脸上的血珠擦了去,青芜忙不迭的点头,“是真的,娘娘,千真万确,奴婢亲眼所见,拓跋纮一刀削了太子的亲卫统领,太子意图爬上宫墙逃跑,被他一箭穿胸,当时就掉了下来,生死不知!现在满宫的人都在四下逃窜呢!”!

    怪道说之前一直十分顺利风平浪静,感情是利用他们做初一,他自己好做十五,至于受伤下落不明也不过是给他们吃定心丸好让他们放心大胆下手罢了,阮阮此时终于确定,不管是崔进还是拓跋赫还是她,他们都上当了!

    只怕下一步,就是揭发她跟太子私情,密谋刺杀魏帝!届时他们一个人也跑不了!

    拓跋纮此人,实在是阴险狡猾至极!

    即使是被卖到野巷,即使是被迫送到北魏来和亲,何曾在自家主子脸上看见如此绝望灰败的神情?青芜害怕地拽住了她的袖口,“娘娘,怎么办?要不趁现在他们注意力都在魏帝跟太子那边,咱们赶紧逃吧!”

    阮阮看向青芜,逃是可以,但她不能跟她一起,她是这起桃色阴谋的棋子,是魏帝生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不管是谁都不可能放任她离开,青芜若跟她一起,只会被连累。

    她还那么年轻,不过才十六岁,还是花儿一般的年纪,不该就此夭折。

    阮阮一把将她往外推,“我走不了了,你赶紧走吧。”

    “您不跟奴婢一起?为什么?”青芜简直难以置信,“娘娘,您不走奴婢也不走!您忘了之前咱们说好的无论什么境况都要一起?”

    阮阮知道,不说清楚的话,她是不会轻易离开的,但现在也没办法跟她说那么多,外面喊杀震天,拓跋纮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打进来,到时候多的是人想拿她邀功,再晚就来不及了。

    她只能先骗她离开,“你听我说,去找绛珠,现在只有她能救我,快去。”

    青芜原是想要留下来的,一听可以救她,立马改了主意,“绛珠姐姐?可是之前被陛下支出去的时候我们就走散了,奴婢该去哪里找她?”

    “去北苑!”阮阮毫不犹豫给她指了条方向,那边在行宫边缘,靠近围场,有山林做遮挡,说不得她运气好,就逃了出去。

    青芜心中还是有些不愿意,可是一想到自己总是给阮阮添麻烦,这个时候唯一能帮她的就只有自己了,她不能拖她后腿,咬咬牙赶紧翻窗逃了出去。

    阮阮担心那些宫人反应过来来捉她邀功,快速的将殿门窗牖紧紧反撇上。

    外面火光冲天,喊打声不知何时渐渐小了下来,取而代之是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与鸣镝声。

    “咚——咚——”

    “太子及其党羽谋刺陛下,意图反叛,已经伏诛,凡被蒙蔽者,停止抵抗,诚心检举,一律既往不咎。”

    “太子及其党羽谋刺陛下,意图反叛,已经伏诛,凡被蒙蔽者,停止抵抗,诚心检举,一律既往不咎。”

    “太子及其党羽谋刺陛下,意图反叛,已经伏诛,凡被蒙蔽者,停止抵抗,诚心检举,一律既往不咎。”

    瑶光殿是最后一道防线,这声音这么近,只怕行宫已经大部分落在了拓跋纮的手上,大势已去,阮阮的心彻底凉了下来。

    现在想想,她们自以为是杀出一条生路,实则是被人牵着鼻子走了,一步步心甘情愿踩到人陷阱里,只怕不仅是她跟太子,还有崔进跟绛珠他们,身边都有渗透他安插的人,不然如何解释她们的一举一动都被人掌握得如此清楚?

    拓跋纮其人,真是把人心算计到了极致。

    阮阮还待深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门外却突然传来一阵争吵。

    “你们要干什么?太子殿下有令谁都不许妄入,你们是要违抗太子的旨意吗?”

    “太子?呵呵,赵四,太子谋逆已经被一箭穿胸,鱼鳞卫都已经投降了你还听太子的,是嫌脖子上那玩意儿太累赘?”

    “识时务的赶紧让开,宸妃协同太子谋逆,若是现在把她交出去,说不得还能给咱立个头功,你可不要碍事。”

    “你们这群小杂碎,别以为咱家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宸妃再怎么也是主子,轮不到你们放肆。”这声音听着是之前领她过来的那个内侍的,应该就是叫赵四了。

    紧接着,外间传来一阵桀桀的嘲笑。

    “哈哈哈,赵四,别当咱们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这是身子没净干净还是怎么着?拦着弟兄们是想留着自己爽还是怎么?”

    “你们这群混账!”

    外间陷入了混乱,似有两方人在争斗着,时不时传来闷哼与撞击,殿门与窗牖似乎摇摇欲坠。

    连阉人都已经看清了局势,基本上再也没有翻身的余地了,若说方才还抱着一点微薄的希望,如今听见这一切之后,阮阮的心直接坠入了无边地狱。

    现在太子是不是真的反叛已经没人在乎了,反正他跟魏帝都已经死了,想起拓跋纮那森冷的眼神,不说两人的那些恩恩怨怨,光是联合太子谋刺皇帝,她就得被挫骨扬灰,更不要说她还力劝太子派亲卫装成乱军置他于死地。

    想起被活生生点天灯的昙予,还有被一刀削掉脑袋的亲卫,亲兄弟都能一箭穿胸,阮阮禁不住瑟缩了一下,倘若落在他手上,他会怎么对她?他有一百种方法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后背上火辣辣的疼,黑色的带着血的皮鞭就被扔在一旁,还有那些不忍直视的用具,魏帝恶鬼般的面容跟拓跋纮的脸合在了一起,她的脸再没有一丝血色。

    两袋米面让她再也没有自己的自由,在勾栏沉浮,好不容易可以脱离那个地方,别人一句话轻而易举就能改变她的人生,来北魏名义上是和亲,实则行间谍之事,无论前进还是后退,她都只有死路一条,好不容易想了个釜底抽薪的法子,结果是别人递到手边的美好幻梦

    她不明白,她明明已经很是努力,为什么还是这样?

    是不是因为她是个卑贱的人,所以无论怎么努力,注定要卑贱的死去

    阮阮掏出了匕首,初次见面,拓跋纮就是拿它抵着她的眉心,后来,也是他不甚遗落在她的窗前,或许这就是宿命,现在她该庆幸,她还有可以自己死的权利。

    拔出匕首,冷白的刀刃晃得她眼泪不自觉地落了下来,将将才举起来,忽然,大门被人“砰——”的一声给撞了开。

    阮阮下意识看向殿门,因得逆着光,看不甚清楚,但那高大挺拔的身影气势汹汹朝她过来时,却让她忍不住心中一紧,极度的恐惧下,整个手都开始不听使唤,颤颤巍巍往脖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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