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天,风作乱。
院子里种了三年,还没有结果的小枣树,枝条被吹得到处乱摆。若不是四周有围墙遮挡,早就被吹折了。
张晓溪险些被突如其来的狂风吹倒,赶忙站到院门的石阶上。
将凌乱的发丝拨到一旁,“那确实。早上来上班的时候,这天就一直沉着,以为片刻不到,就会下场暴雨,然后彻底入晚秋。”
“人算不如天算。雨还没下下来,这风倒不是一般的大。”
周晚棠将最后一株盆栽转移阵地后,在水龙头接了点清水,净了净腕骨和手掌的泥土,“反正我只希望这场雨,不管何时落下,只要能在下班前停止就好。”
“不然就外面那坑洼不平的路面,指不定在哪个不经意的空档就溅起一裤腿的泥水。”
张晓溪点头,对这番说法表示赞同。
“我进去瞧瞧,看看徐师傅现在有没有功夫。”
说曹操,曹操就到。
“虽然年纪大了,但是耳朵还没聋。”
徐有林从屋子里走出来,在庭院的门口洗净手,乐呵着问:“老林让你过来找我,是什么事?”
张晓溪陈述:“要修海南梨花柜,需要先将灰尘清理一遍。本来也不想叨扰的,只是那柜子太高了,我们组身量都不大够。思来想去,还是只能来找徐师傅您帮忙了。”
徐有林是一米八五的瘦高个,年轻的时候那可谓是迷倒万千少女。现今,也是整个文保科技部修复室里身量最高的。
加上青铜科和木器科,这两个科室离得近,大家闲来无事的时候也会串串门,看看新进的一批修复器物修复进展如何。
这一来二去的,大家关系也熟络许多,将老北京人的热情算是传承到骨子里了。
“走吧。”
他拿出先前随手放在墙角的雨伞。
一手捏着伞柄,一手背在身后,像是一位文化里走出来的老者。
他问:“你们前阵子修复的紫檀嵌粉彩瓷片椅如何了?”
张晓溪:“还在忙活当中。随师傅前阵子去厦门那边出差,买了黄鱼鱼肚回来。”
徐有林:“要打鱼鳔了?”
“那可得有得忙活了。”
张晓溪:“最近忙活着,轮流打鱼鳔。等鱼鳔制成,椅子上的炸裂和断掉部分,才好黏起来。”
周晚棠这才注意往张晓溪的手指看去,指腹上面粘着不少鳔,“张姐,今天下班可有得回家去剥了。”
“是啊。”
“反正也都习惯了。”
等两人走远,这座寂静的只有“呼呼”风声的小院里,再只有晚棠一个人,继续手头上还没忙活完的事情。
放在工作台上的手机由于被调成了静音模式,来电响铃也只是嗡嗡两声,再没了动静。
周晚棠回到工作台,将搁置在一旁的眼镜重新戴上。
学生时代的时候,她的视力算是班级里的佼佼者。
如今在青铜修复室里待了近两年,进入工作状态时,常常会因用眼过度而产生疲劳,眼球涩痛。
日积月累,眼睛轻微近视,但好在度数比较低,并不影响日常生活。
*
这场雨下得突然,雨珠劈里啪啦地从天上倾盆落下。砸在树枝上,溅落在灰扑扑的地面,闷燥的空间开始涌动新鲜干净的空气。
徐有林撑着伞,从雨幕中小跑回来。
走到院落,将伞收起来,放在一旁角落沥水。
而后拍了拍被风吹到脑门前的水珠,掀开眼皮盯着瓢泼大雨瞧:“这雨下得真大,走到一半就落了下来。”
晚棠问:“衣服没淋湿吧?”
风将小院里的纸张、桌布、衣物,吹得猎猎作响。
周晚棠怕风裹挟着雨珠刮进工作室,将铜器腐朽,让本就进展缓慢的修复进度增添新的难题,赶忙跑过去,将红木门阖上。
徐有林走进房间,隔绝窗外的风,“还好。就裤脚湿了点,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抽了几张纸,擦了擦额头的雨水,便继续投入到铜器修复工作中。
工作时间,除开必要的言语交流,师徒两人都不大爱说话,双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场暴雨持续下了半个多小时,而后雨势渐小。中午下班之前,这场雨歇止。
窗外,是雨水顺着檐角滴落的“吧嗒吧嗒”声。
周晚棠从一旁的工作台抽出自己的手机,一上午没看消息,界面又推送了许多无关紧要的垃圾新闻。
为了净化首页,她直接一键清理。
通话图标显示有两个未接来电,怕有什么急事,赶忙摁了回拨键拨打过去。
那边很快便接通了,晚棠将手机贴在耳朵边,往院子外走,“喂,妈。”
“刚才才看手机,你给我打电话,是有什么事吗?”
毕竟,前日晚上才回的老宅,今早才过来市区,委实想不到会有什么事情,重要到需要她拨两通电话过来通知。
“这个周,你远在国外的表姐要回来,老太太和老爷子想着一大家子一起聚聚。你这孩子周末也总不喜欢往家里跑,所以先给你打通电话提个醒,免得周五给你打电话,你心里没个准备。”
“好啊。”周晚棠答应,“而且我哪有你说的那样,那还不是太累了,不想折腾了。放心,这个周我会回去的。要是时间上充裕,我周五就过去。”
“我现在去吃饭了,要是没有别的事情,那就先这样了。”
陈勉音:“等等。”
“你对商家那孩子,心里是个什么想法?”
“正经问你,不要想着插科打诨。”
周晚棠不明白她怎么会突然问这个,在脑子里想了想两人近期的相处,如实道:
“没那么讨厌,也算不上喜欢。总之没感觉,勉强硬凑的话,日子也就凑合着过吧。”
陈勉音:“知道了,等你回来再细说。周五,别忘了回来。到时候让宥衍或者沉术带你一起回来。”
“知道了。”
*
今天邬紫越表姐结婚,办了酒席。她作为伴娘,因此今天请了一天假没来上班,两人便不能约着一起吃午饭了。
下过雨之后,红墙的颜色似乎都变得深了点。雨水涤过,穿过院墙的树叶枝桠都清新许多。走在路上,心旷神怡。
“小周,是要去吃中饭了。中午想好要吃什么了吗?”
书画装裱组的李秋仪骑着小电驴,在经过晚棠身旁的时候刹住车。
晚棠:“还没呢。”
李秋仪手扶着车把,上半身微微倾出车子上搭着的挡风棚,“我看你这一个人,小邬今天请假没来?”
“嗯。”
“你上来,我捎你一段。”李秋仪热情道,“早上发暴,现在虽然停下来了。但这天色依旧沉着,保不齐什么时候又突然下一场。”
“好。”
晚棠没拒绝,“那麻烦你了。”
“大家都是同事,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也就顺手的事情。”
车子碾过青砖路,在巷口转弯的时候,又恰好碰上吴清菊。
李秋仪和她搭了几句话。
周晚棠坐在后座,抿了抿唇。
也许是不好意思,又或者是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当天的事情,所以打了个招呼之后,低着头,尽量化作透明人。
但吴清菊先开了口,语含歉疚:“小周啊,之前的事是我事先没了解情况,对不住你。”
晚棠诧异地抬头,随即摇摇头:“老师,这些和您没关系。”
吴清菊笑笑,没再多言了。
等人离开,李秋仪才随口问了句,“你和吴师傅,你两怎么了?怎么感觉气氛怪怪的。”
打趣着说:“是不是给你介绍相亲对象了?”
“李老师!”
“好了。”她笑笑,“知道姑娘家家的,脸皮薄。好了,我不问就是了。”
车行至午门:“就送你到这了。”
“我回家去了。”
“行。”
周晚棠从车上跨下来,和李秋仪挥手作别之后。就愣在原地,一时间也没想好去哪里。
一个人吃饭,也挺没意思的。感觉不是很饿,打算在周边转转,打发打发时间,等到了点再进去。
通往太和殿的那个大门,说窄也不窄。可人世间怎么就会有那么多巧合的事,上一秒还出现在通话中的人,此一刻,就站在自己身旁不远处。
“周小姐。”
对方出声叫住她。
本来还陷在两难境地,想着是打招呼,还是装作没看见。这下好了,他已经替自己作出了选择。
周晚棠走上前,面上维持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商先生,好巧。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碰见你。”
商时序站在正门前,“其实也不算巧,因为事先和周小姐发过消息的。但我想,或许是我发的时间不够适宜。”
“下班了?”
晚棠见他压低头颅,目光落在自己的脖颈上,似乎是在瞧着那一张塑过封的工作挂牌。
“嗯。”
她提议:“一起走走?”
周晚棠伸手将挂在脖颈上的工作牌取下,随意塞进风衣口袋里。
手指在衣兜里摩挲两下,“以后我们见面,还是彼此称呼对方的姓名吧。不然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有种莫名的违和感。”
心态放平,以着欣赏的眼光看待,连带着心里一直郁结的那股气都顺畅了。
纠结来,纠结去的。但说白了,他们两个人都是被动的。
所以也没必要将心中对于这桩婚事的不满,随意发泄在无辜的人的身上。
“好。”
“现在是饭点,一起去吃饭?”
“嗯。”
周晚棠:“可以,不过这次我请客。”
“上次说好的,下次换我请客。”
商时序的眼睫很长,眼尾弧度微微上翘,开扇双眼皮。
单看面向,为人清和有礼。
脸颊显出浅显的括弧,将面部线条整个柔和化。
像秋日里散不尽的暖阳,片刻应了一声“嗯。”
两人走在路上,乌沉的天色。像是夏日里五点钟的模样,周遭的房屋都迷蒙在一层淡白的雾气中。
并排走着,她问:“你今天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在北京待了这么多年。几乎没怎么来过故宫,本来想着今天工作日第一天,来的游客应该会少很多。”他哂笑,“但没想到的是,今日故宫闭关。”
周晚棠嘴角不自觉上扬,商时序对上她的眼,“是不是挺好笑的。”
“并不全是。”
她如是评价:“你真的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下雨天的,大家都不愿意出门。能宅在家就宅在家里,看看剧,也是极其愉快的。”
“当然对于你而言,若是无事的话。也可以待在家里,看看财报,总比在公司里闷着要好。虽然你并不记得今日闭馆,但你还是选择这种天气跑到故宫里观赏。也不怕一场雨落下来,将你困在这里,只能看着脚下不断飞溅的雨水,什么都做不了了。一周不愉快的心情,会不会从今天就开始了?”
“如果真是这样,”商时序摇头,和她并肩走在香樟树下,“并不会。”
“因为,下雨天、人少。”
他的喉结上下滑动:“想见的自然就能看见。”
周晚棠微微诧异,因为这句话,难得目光多往他身上放了两分。
他大概是天生的衣服架子,骨架与皮囊皆是上品。
很简单的一件宝蓝色绸缎衬衣,但这种颜色却极其挑人,稍不注意便会变得很俗气。
但穿在他身上却恰到好处,周身笼着一层明显的矜贵公子哥的温和气质。
出生在世家,好看的人她见过许多。但是好看,又不流气的人,实属罕见。
一时间说不清是衣服衬人,还是人衬衣服更多。
她挪开目光,注视着这条街望不到尽头的香樟,“这条街道周围限高,没什么特别有名的大型商超。不过巷子里的小餐馆的味道还不错,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去那边看看。”
“我鲜少来这边。”他的唇角微微上翘:“不过我想,能得到你这般高的评价的店。不管如何,一定都很不错。”
两人的目光毫无避讳。
若可以。
商时序想,他或许该将自己完整刨开,呈现在她的眼前。
“我想,”他说这话的时候,停下脚步。
下巴压低,眼睛的聚焦点落在她的身上,“你或许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啊?”她抿唇,口是心非,“没有。”
角楼旁的银杏金黄一片,雨水顺着叶片经络垂下,水滴在半空中被秋风撞碎,化作点点水珠。
空气凝滞一瞬。
“可是我有话想对你说。”
晚棠虽然疑惑,但是并没有出声,一副倾听的模样。
大约静了半晌。
空气中湿气深重,每一个字似乎粘着水汽,从耳朵里穿过,而后堵在喉管,叫她一时不能言语。
只听他道:
“要不要和我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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