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不知何时停了,太阳从密布的云层里探出头,淡金色的光笼在那一只泛着健康麦色的手上。
被马缰所衬,那只勒马的手显得尤为修长有力。
蛮蛮身后,小苹也下了车,主仆两人一前一后,都停在马车旁,看着那匹刚刚还在发足狂奔的马儿,此刻驯服地靠在男人身边,宛如兔子般乖巧,都看直了眼睛。
蛮蛮注意到那个男人的背影,修长挺拔,韶举轩然,大约八尺还有余,站在人群中,比寻常男子还要高出半颗头,莽苍色团花虎纹骑射胡服,不知材质的皮革掐出一截劲腰,望上去,便如雪压孤松一般。
出挑到让人无法不注意到。
她看得忘了呼吸,眼也不眨。
直至有一个人做差不多的骑服装束的青年男子,抱着马鞭走了上来,那人叉着手,恭恭敬敬地对男人道:“将军,这是陆家的马车。”
蛮蛮看到那个男人转过了身来。
入目所见的,是一张干净、英俊的脸,墨黑的眉宇宛如两道森然利箭,似要直插鬓角里去,常年风沙敷面,使其皮肤较为干燥,但五官深邃,中和了那种粗糙感,延伸出矫健、锐利,宛如鹰隼般的冷冽美,是蛮蛮从未见过的别样的好看。
大概是听说这是陆家的马车,他的目光多了一分审视。
也是,陆家在长安的声望如日中天,谁听见了,大概都会是这种表情。
“是谁。”
陆象行看到这个女子,虽然作妇人装扮,但举止轻佻,没有长安贵妇的温婉,反倒直勾勾盯住自己看,半天不曾眨眼,着实失礼。
听说是陆家的人,他皱起了眉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自己是否曾在那个陆家人那里,见过这个女子。
陆家百年底蕴,根系深厚,姑婆叔伯不胜数,陆象行少年时便驻扎在外,与陆氏的来往并不密切,父母双亡后,除却中宫太后,几乎与其余人都断了干系。
因此眼前这女子,是哪位叔伯兄弟新娶的美妻,他并不知道,也没兴致知晓。
彻夜疾驰,从肃州赶回,才入长安,他的首要之事是回家沐浴,之后则是入宫面圣。
左子骞也看不出,回道:“属下也没见过。”
将军都不认识,他这个只跟了将军参加过几回有陆氏众人在场的宴会的跟班,就更加无从得知。
左子骞目光再示意身旁虞信,虞信也摇首,目光茫然。
他们都一样在西北啃了十年黄沙,对长安诸细节,均是一头雾水。
蛮蛮发现,这个身材高大的将军,对他皱起了眉,显然是因为她的无礼。
蛮蛮也是在长安待了一年才渐渐发现,汉人规矩多,要是一个女孩儿家这样目光灼灼盯着一位郎君,就是不知羞。
可是在尾云国,她们但凡看上了哪个儿郎,都是可以直接动手抢的呀。
蛮蛮私以为自己已经入乡随俗,很克制了。
毕竟,她是陆象行的妻子。
想起陆象行,蛮蛮也想尽快回家。前不久陆太后同她说了,陆大将军已经在回程路上,兵贵神速,陆象行极擅奇袭,用不了多久便能归京,更不定哪日,没有通传便炸裂般地出现。
为了迎接素昧平生的夫君,该准备的要准备起来了,该操练的也要操练起来了。
此番定是要一举得孩的。
但马车显然是坏了,那匹马虽然此刻温驯地倚在那个鹤立鸡群的将军身旁,看起来完全无害,但蛮蛮也不敢再用它。
她咳了一声,走上前,行了一个学了很久仍不很规范的汉礼:“将军,奴家马车坏了,可否借您的马驹一用?寒舍不远,过七八条街就到了。”
左子骞呆了呆,也没见过如此自来熟,不感激救命之恩,上前便提要求的女子,正要回绝。
但顾虑到这马车正是“陆”字徽记,想来是将军的哪位婶娘或嫂子,也不便拒绝,只憋着气皱眉退后。
陆象行眉宇间的痕迹更深,但他也没有拒绝。
“我的马给夫人使,请夫人带路。”
看不出,这个皮肤粗糙,看起来人高马大,粗犷无比的男人,如此有风度。
蛮蛮很是有好感,可惜,不是她这个已婚妇人好惦记的,蛮蛮收了心,低低道了一声谢,便起身钻进了车厢。
稍后小苹跟上来,诧异地问公主。
“奴婢怎么没在长安见过这号将军?”
蛮蛮玉指戳她的脑门,戏谑:“我们这种外来和尚,又见过几个将军?更别说这时节年关将近,多少人入京述职。管他呢,反正不与咱们沾亲带故,到了家门多赠谢礼就是了。别替我家主君得罪人。”
小苹心想陆家上下的事宜都是棠棣过目的,哪里轮得着她。
“回头棠棣去办就行了。”
棠棣是陆太后指给公主的女史,在将军府,她的权力却大,几乎可以包揽操办一切,就连公主,也必须在她制定的规矩下生活。
虽是主母,却有寄人篱下之感。
念及此,蛮蛮也只是心大地一笑。
马车更换了一匹新马,重新行驶起来。
那匹马驹通身枣红,皮毛油光水滑,高大健壮,神采烨烨,是陆象行的神驹,曾跟随他南征北战,立功无数,连金络脑也是御赐之物,此刻,它正背负着一驾繁复累赘的马车,收敛了脾性,走得宛如一头毛驴。
蛮蛮掀帘看去,那个今日才相识的将军一身锦襜,另乘一匹快马亦步亦趋地缀在身后。
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他垂目向她看来,这一眼,他脸上的阴沉暴露无遗,把蛮蛮骇了一跳。
心想他要是不愿意送,大可以不答应,她也不是要强买强卖的,何必虎着张脸吓人。
蛮蛮正要把脑袋缩回去,可不知怎的,觉得那夕阳的光恰恰好迎着这一面,恰恰好地打在他的攒花银鞶锦襜上,将那姿容映衬得轩昂而魁美,就多看了一眼。
“要是陆象行像他就好了。”蛮蛮幽幽说了一句。
小苹没有听真切,好奇地凑过耳朵来问公主。
“公主吩咐什么?”
蛮蛮见那壮汉还在盯自己,目光不善,似乎蕴含告诫,她嘟了嘟唇。
“你听岔了,本公主什么也没说。”
可小苹分明是听见了“陆象行”什么。
她皱起了眉头:“公主,你说那个陆象行,当初大婚之夜逃之夭夭,害得公主成了全长安,不,全上国的笑柄,他如今回来,若是不给公主三跪九叩赔个罪,怎么行?”
蛮蛮脱口道:“我倒也不是……”
小苹哽咽:“要是不赔罪,公主这台阶怎么下来?”
这话戳中了蛮蛮心窝,她短暂地怔了一瞬。
是哦,借种是一回事,好像也不能让姓陆的太得意。
不过蛮蛮还算是有那个信心,陆象行大婚之夜逃跑时,还没见过她的容颜。
要知道在尾云国,多少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只要见她一眼便走不动道?
等陆象行回来,见了她的绝丽容颜,他定然也不能免俗地为她惊艳,心里砰地那么一下,就动了。
更不消说,蛮蛮给陆象行准备的那些催情香、虎鞭酒、鹿血汤了,只要能派得上用场的,这几日蛮蛮都私下让人去制备了,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姓陆的进了她的寝门。
后边,陆象行策马徐行,身旁左子骞与虞信共一骑,两个人的嘴絮絮叨叨不停。
“那夫人似乎不肯说她是哪个陆家的。”
左子骞话音刚落地,虞信便接了话茬。
“把她送回家中,咱们就转道回将军府了,也不用管她是哪家的。”
“这话怎么说的!”
左子骞笑了笑,但蓦地,他脸上的笑意一僵,紧接着便想起来一件天大的要紧事。
一时间,左子骞的两只眼睛都往上竖了起来,惊愕道:“将军,你记不记得,你的将军府里好像也有一房妻室!”
陆象行凹着眉心,似乎也经由两个人刚才没完没了地聊着那位“陆夫人”,心头模糊忆起了某种概念。
去岁六月,被他抛置在新宅的新婚妻子。
不,他从未承认过那是他的妻子。
陆象行的爱妻,早已在他心里成了灵位,立了碑镌了字。
那个女人,不过是奉了帝王之命,被强行送到他的家中的西南蛮子公主。
虞信也回忆起了这件事,嘴巴张得滚圆。
其实也不能怪他们这时候才后知后觉,肃州生涯沉闷苦恨,是不容有人得隙惦记长安的,久而久之,一些事情也就淡化了,更何况将军从来不提那个尾云公主,他们脑子里也就没有“将军夫人”这四个字。
陆象行眉峰如川,双唇紧抿。
左子骞自知触了将军逆鳞,忙把脑袋扎下去,这一下正好砸在前边御缰的虞信背部。
他龇着牙道:“老左,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就这样,一行人在各怀心事,无暇顾及马车驶往哪个方向时,错不及防地,停了。
一瞬间,周遭安静了下来。
蛮蛮从车中走出,正对向“镇国将军府”题跋的匾额。
其实这门口的景致她来来回回地已经看腻了不觉得稀奇,但当蛮蛮停在宅前的石墩旁,俏立昂首之际,三个男人却傻乎乎地直愣了眼。
最怔愣的要数陆象行。
隔了半晌,又是根本毫不知死活的左子骞,他的一根指头小心翼翼地戳了下将军的箭袖。
“将军,这好像是您的爱妻。”
“……”
陆象行的颌骨仿佛脱了节,用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滚动了一圈。
蛮蛮也听见了左子骞的声音,他说那句话时,并未掩藏,蛮蛮听得清楚分明,不过眨眼间太阳穴突突地痉挛了几下,她猛地扭头。
落日熔金,强烈的余晖似一片桔红的火焰,落在她夫婿墨一般的发丝和麦色皮肤上,仿佛要将他整个人烧着般。
那种火焰,几乎是在顷刻之间,把蛮蛮点燃了。
后来的蛮蛮,用了很长的时间去后悔她对于皮相的执着,那么肤浅。
只在一念间,心里砰地,来了那么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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