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和隐在暗处的影卫纷纷愣住,呆呆看着那个出声的婢女。
谁?崔幼柠?
这妖女竟没死?还敢来求陛下相救?
哪来的脸!
众人立时大怒,恨不能先拖着这婢女去寻她那毒如蛇蝎的主子,再将她们一块儿剁了。
栩儿连牙齿都在发抖。她还记得,去年初春小姐下蛊归京一月之后,就是这侍卫首领祁衔清深夜持剑潜入小姐闺房,说是要为他主子报仇。虽然不知为何他最后只是带走了小姐绣的一个荷包,却仍是让她每每忆起都深觉后怕。
她本不想在众人面前喊出小姐名号,但这位祁大人对小姐恨之入骨,又识得她的容貌。她中午用膳前已洗去伪装,待他认出自己,就算陛下仍对小姐有意,他或许也会设法阻止她面圣。
宁云简恍惚了一瞬,偏头看向身旁坐着的沈神医,哑声问:“那姑娘方才说她的主子是谁?”
沈不屈心绪复杂:“崔幼柠已死,当初咱们都求证过的,且那时她家里人都快哭到昏过去了,裴文予更是伤心得至今还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怂样,半点不似作伪。外面那个丫头定是嫌命长,来骗咱们的。”
宁云简薄唇紧抿,不愿放过这点微弱的希望,霍地掀开侧窗的小帘:“即刻把那女子带来。”
等人来的当口,沈不屈瞥见宁云简额上又开始沁出冷汗,嘴唇也变得苍白,顿时吃了一惊:“这是又要发作了?可上午才刚疼过一次啊!”
宁云简此刻脑海里全是方才那女子的喊话,听罢只闭着眼睛往后一靠,任凭汗珠顺着下颌流到修长玉白的脖颈之上,随口答道:“朕也不知。”
三日发作一回就够难熬了,更遑论一日发作两回。沈不屈生怕宁云简一个不好直接驾崩了,忙为他施针护住心脉。
不多时车外便传来了祁衔清的声音:“陛下,人已带到。”
宁云简命肖玉禄掀开轿帘,看向跪在马车前的女子。
待看清栩儿的脸,他顿时一怔,半晌才回过神来厉声问道:“你方才要朕救你家小姐,那是不是说,她此刻还活着?”
语毕他死死盯着栩儿的脸,不愿放过她一丝细微的表情。
“回陛下,小姐的确还活着。”栩儿头一次见天子神情这般森冷可怖,似是疯魔了般。她一颗心顿时不停往下坠,但已没有回头路了,只得含泪往前跪行两步,边说边磕头,“但小姐三年前得的怪病复发了,沈神医写给小姐的那张药方也丢了,小姐此刻危在旦夕,还望陛下救她一救!”
她的话如同万古寺的撞钟声,一道道回荡在宁云简脑海中,一声比一声扩得更远,余音久久不息。
她还活着。
她竟还活着。
妄想成真,宁云简心神大震,胸口剧烈起伏,绞痛骤然加剧。沈不屈见状暗叫不好,立时上前将车帘放下,以免让栩儿看出异样来。
宁云简中蛊一事虽知晓的人不少,但为保朝堂稳固,对外皆称蛊虫已被取出,知晓他仍苦于蛊毒的只沈不屈和近身侍奉他的宫人、近卫,旁人只道他如今龙体康健无虞,连太后都被瞒着。
帘子被放下,宁云简这才不再强撑仪态,当即捂着胸口俯下身子,疼得不能言语,缓了许久才有了些气力说话:“祁衔清,你骑马带着不屈,跟着这婢女去救崔幼柠。”
“我不去。”沈不屈眉头一竖,接着又压低声音,“自你扛过蛊毒初次发作的那两个月,其后你每每都是三日疼一回,中间唯一一次例外就是被崔幼柠焚火自尽气得连着疼了一个月,但即便那时也只是一日疼一回,而今却一日疼了两回,我放心不下,实在走不得。”
宁云简的声音也跟着低下来:“朕的身子朕自己清楚,能撑得住。”
沈不屈彻底怒了,在他耳边低声吼道:“撑得住个屁!万一出事了,陛下连遗诏都来不及写,这条命就交代在南阳了!”
他说完又皱眉,打量着宁云简的神色,凉凉道:“陛下该不会还喜欢崔幼柠吧?你别忘了,人家当初可是只花了半个时辰就应了与裴文予的婚事,后来更是与之相约七夕同游,你侬我侬,亲密得很呐。”
坐在车门前的肖玉禄闻言瞪大眼睛回头看了一眼沈不屈,恨不能堵上他的嘴。
他说的虽是实话,却不能在陛下蛊毒发作的时候说呀!要是一不小心直接把陛下送走了可该如何是好!
闻言,宁云简一张俊脸白了个彻底,心脏处的毒虫噬心之痛再次加剧。他疼得弯下腰,耳边一阵嗡鸣,连沈不屈和肖玉禄焦急的轻呼声都听不清楚。
但只片刻,他便强忍痛楚直起上身,迅速从腰间佩戴的荷包里取出一张被整整齐齐叠成个小方块的纸,交给侧窗外站的祁衔清,这才语气平静道:“朕只不过是与她私怨未了,不想让她就这么死了。”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并未压低,是以外头的栩儿也隐约听见了。栩儿心下绝望,紧咬着双唇才不叫哭声溢出来。
祁衔清接过来主子递的东西展开一看,见这张微微泛黄的纸上写着一串药名,药名后头跟着几两几钱,当即偏头看向马车内的主子。
宁云简静静回视他。
祁衔清暗叹一声,恭声领命。
沈不屈听完宁云简的话后也觉颇有道理。他这好友在崔幼柠身上连栽三个大跟头,自然是要同她清算的,人死了怎么报仇?
见宁云简执意如此,他语气软下来,轻声问:“陛下当真能撑住?”
“能。”宁云简闭上眼掩去眼底的焦急,“快去,别再耽搁了。”
沈不屈便立时下了马车,被祁衔清拽上了那匹高大的骏马。
祁衔清看了眼栩儿,语调一丝起伏都无:“劳姑娘带路。”
栩儿咬了咬唇,大着胆子开口求帝王让她自己带沈不屈。
“衔清不会杀你家小姐。”宁云简面无表情道,“他跟着去,能帮上忙。”
栩儿只好低头应是。
待三人走后,肖玉禄恭声问:“陛下,咱们是回衙署先让院首大人为您施针,还是去……”
“去找崔幼柠。”宁云简垂眸将腰间那个荷包取下来,“衔清应是一路都留了标记,跟上。”
*
栩儿原本还担心祁衔清会在路上故意拖延时间,可最后却因骑得远不如他快而拖了后腿。她着急得快哭出来,恰在此时听见祁衔清问她:“就是那座院子?”
她顺着祁衔清指的方向看过去,忙点头:“对!”
祁衔清听罢立时将药方掏出来给沈不屈看,语速极快地问道:“这是当初神医您写的方子,劳您再看看是否还有哪里需要改动。”
沈不屈讶然不已:“这都快四年了吧,陛下竟还留着?”
栩儿亦将目光落在祁衔清脸上。
祁衔清眸光黯淡一瞬,并未回答,只催促他快看。沈不屈细细问了栩儿如今崔幼柠的症状,言道:“再加炙黄芪六钱便可。”
“好。”祁衔清当即将药方交给栩儿,“听到了?你去拿药,我送神医过去。”
见栩儿目露迟疑,他不耐道:“若我真敢私自动手杀你家小姐,她早在三年前第一回下毒害陛下时便没命了。”
栩儿咬了咬唇,立时带着药方往最近的药铺赶。
祁衔清带着沈不屈扬鞭策马,在沈不屈的尖叫声中一路未停疾驰到山下,尔后利落下马,低声说了句“得罪”,拎起沈不屈就往上冲。
他自幼习武,又长得高壮,浑身极有力气,在山路上也能健步如飞,很快便到了木屋前。
沈不屈被放下来时无比震惊道:“难怪陛下点名要你送我来。你小子也太猛了,带着一个我还能跑这么快。”他年近四十,这几年又背靠宁云简胡吃海喝,胖了不少,若叫他自己爬,定是要一个时辰才能到。
祁衔清只当没听见,见他似是还未从方才坐快马的惊恐中缓过来,索性再次把他提拎起来,到崔幼柠的床前才放下。
旁边守着的梓儿瞪大了双眼,惧怕地觑了祁衔清一眼,然后跪在沈不屈面前:“神医,求您救救我家小姐……”
沈不屈见到崔幼柠的面色,当即目光一肃,无瑕同她多说,立时取出金针上前。
祁衔清喝了几盏茶,稍歇了片刻便快速下了山,走到一半恰好碰上拎着一捆药的宁云简,侍卫在后头追,栩儿则在更远的后头。
他见着主子并不觉意外,因为宁云简一向很能忍痛,若非如此,当初主子中噬心蛊后便不可能活下来。
但这并不妨碍他心疼主子。
宁云简一见祁衔清便问:“她如何了?”虽说着话,脚步却没慢半分。
“暂时稳住了,但怕是得服了汤药才能确保无事。”
宁云简听罢暗松了一口气,不再同他废话,步子又加快了许多。他身形颀长,体格健硕,走起山路来祁衔清都追不上。更何况祁衔清如今体力只恢复了一大半,自是只能和那群侍卫一样被主子抛在后头。
离那个小院子越近,宁云简的心便跳得越快。他进了院门,快速扫了眼院中的布设。
这座院子里头只大小两间老旧的木屋并一个小厨房。就算是大的那间木屋,也连当初东宫侍婢住的地方都不如。满院唯一明亮些的色彩便是院门旁种的那棵桂树。
宁云简眉头一皱,想到不能再耽搁,方按下心底翻涌的情绪,重新抬起步子往里走。
屋中的陈设也极简陋,无花瓶屏风,无纱帐珠帘,桌椅只是寻常山木所制,窗子上亦未雕花,脚底踩的是坑凹不平的木板,而非柔软名贵的绣花地衣,横梁上有虫蛀的痕迹,失了原有的颜色,屋顶还有好几个未补的小洞。
宁云简闭了闭眼,将目光收回来,可刚往前走了两步,便死死盯向崔幼柠躺着的那张垫着茅草的破木板床上。
这一年,她过的就是这种日子?
震惊,气怒,以及某种他抵死都不愿承认的情绪瞬间占据了他整副身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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