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幼柠长睫重重一抖,哭声顿止,低下头去不敢看宁云简。
宁云简眼中的亮光一点点黯淡下来,但还是又问了一句:“那你告诉朕,你可是因不堪父兄或熠王的打骂才害朕的?”
崔幼柠薄肩微微一颤,摇了摇头。
“那就不是打骂,他们用了别的手段逼你?”
崔幼柠再次摇头。
“他们骗了你?你事先不知噬心蛊的毒性?”
还是摇头。
宁云简薄唇颤了几瞬,强自抑下心底撕裂般的疼痛,不肯放弃地继续问:“他们给你下了影响心智的毒物,控制你行事?”
“不是,都不是。”崔幼柠朝他叩首,颤声道,“是臣女心如蛇蝎,自愿为之。”
为偿还姑母崔贵妃的恩情,为让亲表兄能登上皇位,为使永昌侯崔府能成为天子舅家,得享无上权势荣耀,她甘愿选择听从父亲之命,背弃心爱之人,谋害一国储君。
她话中的每个字都仿佛成了寒刀利刃,直直捅入宁云简的胸膛。他脸色惨白如纸,一颗心也疼得厉害,但只须臾便将那没出息的难过神情收了回去,甚至还笑了出来:“也好,起码朕没有冤枉了你。”
他低垂眼眸。
也好,起码她没受罪。
崔幼柠闭了闭眼,轻轻道:“臣女狠心绝情,不配为人。陛下应已深厌臣女,是不是?”
宁云简定定看她片刻,模棱两可地答了句:“你说呢?”
崔幼柠一张俏脸瞬间苍白如雪,却挤出一丝浅笑来:“臣女明白了。”
宁云简打量她脸上的神色,眉心狠狠跳了几下,忍了又忍,终是什么都没说,恼怒地别开脸去。
崔幼柠轻声问:“那陛下是否觉得,若只是下令赐死,未免太便宜臣女了?”
宁云简静了几瞬:“是。”
“若只是一刀受死,确实不足以赎罪。”崔幼柠轻轻闭上眼,再次叩首已然再次平静下来,“臣女少时曾听闻宫中的血襟司是专门为十恶不赦、罪恶滔天之人所设,里头的刑具足有数百种,大人们的手段也极厉害,能叫人受完所有酷刑后再咽气。不知若臣女血肉模糊、体无完肤地死在血襟司,能否叫陛下稍稍解气些?”
血肉模糊,体无完肤……
宁云简揉了揉听了她的话后疼痛立时加深的双目:“不能。”
这样都不能解气么?崔幼柠一愣。
她思虑片刻,恭声道:“那等臣女受过血襟司的数百刑罚,陛下再赐臣女凌迟之刑,期间劳烦沈神医费心吊着臣女的命,让臣女被剐千刀后再死,是否可行?”
宁云简怔怔看着认真向他提议着如何将自己折磨至死的崔幼柠,堵在胸口的怒意瞬间凝固,一颗心也如被人用匕首划了一道口子,出奇的疼。
日光强烈,加之宁云简心绪剧烈波动,以致双目的刺痛终于到了他无法忽略的程度。
他低下头,用指腹揉着眼睛。
崔幼柠见宁云简眉头紧皱,似是在强忍目痛,想到自己曾害他眼盲,恐是那时落下的毛病,大惊之下立时凑到他面前:“陛下,您眼睛怎么了?”
熟悉的馨香伴着她说话时的气息扑向宁云简。他顿时连呼吸都轻了些,却并未后仰身躯以拉开距离,亦未偏头避过,定了定神,声音微凉:“阿柠不是要嫁给旁人吗?还来关心朕做什么?”
崔幼柠被他嘲讽,心中羞愧,僵硬地将身子撤了回去。
独属于她的浅香和气息撤离,宁云简胸腔里那颗心酸楚到极致,眼中热意立时大盛,因而疼得更加厉害。他不由按住双目,脸色发白。
崔幼柠见他脸色这样差,再顾不上他的讥讽,立时又凑了上去,急声问:“很痛么?可有药能缓解?或者沈神医可在此处?”
宁云简听她接连说了三句关切之语,那点丢人现眼的渴望又没出息地从心底浮了上来,薄唇动了动:“无妨,朕缓缓便好。”
因实在担心阳光会刺得他眼睛更难受,又无法下地扶他去别处,崔幼柠便轻声提议:“陛下,不若坐榻上吧。这儿晒不到日头,会好些。”
宁云简没说话。
崔幼柠也意识到方才之言太过唐突,况且宁云简深恨自己,怎么可能愿意与她同坐一榻,正欲告罪,却见宁云简已然起身到榻沿坐下。
没了日光照耀,又离得这般近,崔幼柠这回终于看清了,宁云简头上的确生了两根白发。
如被一股巨力攥住心脏,崔幼柠瞬间泪如雨下。
“哭什么?”宁云简虽闭着眼睛,却仍是从她的吸鼻声中觉察出异样来,覆在双目之上的那只手顿时放了下来,手指动了动,似是想要做些什么。
到底是他眼睛的问题更重要些。崔幼柠将白发之事暂时按下,也没好意思回答他,只轻轻道:“当真不需敷药?”
宁云简没得到回答,神色有些失落,顿了顿才摇头道:“不必。”
他的语气不知为何突然和缓了许多,是以崔幼柠的胆子大了些,柔声劝他:“陛下就算不用药,好歹吩咐人打盆热水进来吧,用帕子敷一敷。”
她说完这句话后心中颇为忐忑,好在宁云简并未责她多嘴,反而当真依言叫来了肖玉禄。
他那模样,竟诡异地透着几分与天子身份极不相符的乖顺。
肖玉禄见主子突然目痛也吓了一跳,忙打来热水,浸湿帕子后再将其绞干,正要递给主子,可随即又转了转眼珠子,尔后笑道:“陛下,平躺着才好敷眼,这样也会舒服些。”
宁云简长睫微抖,静默不语。
崔幼柠猜他是不愿与自己同榻,正要下地将榻让出来,却见宁云简忽地将脸转向肖玉禄。
肖玉禄会意,将帕子放回水中,为主子褪去鞋袜,扶着他躺上去,尔后去净过手后回来将帕子绞干,为主子敷在眼上。
身侧躺着自己喜欢多年的郎君,亦是曾经的恋人、如今的债主,崔幼柠浑身都僵直着,只觉躺下也不是,如现在这般坐着也不是,转过脸去也不是,盯着他看也不是,局促得厉害。
肖玉禄在安静之中为主子换了一次帕子。
崔幼柠忍不住打破沉寂问了句:“陛下好些了么?”
宁云简冷不丁听见她娇柔微颤的声音,顿觉心口发痒,不由蜷了蜷手指。他点头:“好些了。”
顿了顿,又补了句:“不过还有些疼。”
他此刻对她的态度实在是温和。崔幼柠心里的畏惧散去不少,便试探着问道:“若陛下不嫌,待热敷完,臣女为陛下按揉片刻可好?”
前年冬日在北境之时她便日日如此。她其实愧于提及北境那段时日,纵然期间有近两个月的欢喜甜蜜,但也掩盖不了从一开始这就是个骗局的事实。
可她还是想问一问,因为她欠宁云简实在太多,能弥补的却很少。
好在宁云简没生气,甚至答应了她的提议。
她有些紧张,总担心自己的手不够干净,所以请肖公公又打了一盆水来让她净手。
宁云简起身盘腿而坐,她直直坐在他身前,轻轻抚上他眼周。
触碰到他的那一瞬,崔幼柠清楚感觉到指腹之下的肌肤倏然紧绷,薄唇亦抿了抿。
有那么一瞬间崔幼柠仿佛觉得自己回到了北境,好似下一刻宁云简便会伸手覆上她的后腰,带着她贴近,尔后低下头来吻住她的唇瓣,与她唇舌交缠,直到吻得她浑身发软才肯放开。
崔幼柠不禁想得出了神,直到宁云简低声提醒才蓦地反应过来,急忙开始为他按摩双目。
可不知为何宁云简却对她发呆的缘由颇感兴趣,非要追问她方才到底在想什么事。
崔幼柠自是不敢说自己刚刚是在回忆曾经与他亲吻时的场景,只好半真半假地说是在想他的双目为何复明后还会疼。
宁云简听后很久都没回答。
崔幼柠忍下眼泪,低声道:“是不是因为当初臣女在陛下双目将愈时下蛊,所以最后几日药没敷好,以致留了病根?”
好半晌,她终于听见宁云简淡声回答:“不是。”
“那是为何?”
宁云简平静道:“许是这半个月南阳冗杂政务太多,朕夜夜子时方歇,累着眼睛了,歇上两日便好。”
崔幼柠半信半疑:“当真歇一歇便好?”
“嗯。”
崔幼柠心头稍松,大着胆子规劝道:“陛下日后还是要保重龙体,早些歇息。”
宁云简默了默,哑声道:“好。”
一旁的肖玉禄听见主子居然应下了,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崔幼柠。
眼睛一事问清楚了,崔幼柠心神大定,看着宁云简头上的白发,又犹豫着说道:“陛下,您头上生了两根华发。”
宁云简长睫颤了颤:“嗯。”
崔幼柠轻声问道:“是因为这一年忙于政务,太累了吗?”
宁云简听罢静了很久,期间肖玉禄又换了回帕子。
直到崔幼柠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才听到他低声反问:“所以你方才突然哭泣,就是因为发现了我头上的白发?”
“……嗯。”
宁云简抿了抿唇,声音变得更温和了些:“不是。”
崔幼柠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不是因为国事。”
崔幼柠愣住:“那是为何?”
宁云简别开脸,语气淡淡:“你自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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