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以然是在社区医院的病房里醒过来的。
入眼是陈旧的病房,洗不出来的灰白色的床单,铁架床,挂水的架子,和自己手上打着的针。墙上的电子钟显示现在已经是上午十点了。
无论是老旧的社区医院,还是市中心的三甲医院,都是一股相同的味道。这股若有似无的消毒水味令林以然下意识反胃。
妈妈的最后几个月,她几乎是陪着一块在医院里过完的。
林以然陷入了短暂的茫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有短短那么一会儿,她甚至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妈妈的病房,那时她还有妈妈。她不用因为爸爸欠的债东躲西藏,她马上就要高考了,即将开始人生中最美好的几年时光。
“哟,醒了?”
有人从外面晃进来,手上拿着手机,见林以然睁开了眼睛,问她。
林以然看过去,这人她不认识,看着和她差不多大。
“邱哥让我在这盯着点儿,看你醒了再走。”林昶说话有点吊儿郎当的,眼神不客气地在林以然身上扫了两圈。
林以然没说话,视线从他身上转开,没再看他。
林以然身体倒是没什么问题,就是这几天没吃东西,加上惊吓过度,刚才一时休克了。来到医院挂上糖水,还打了点营养液,人看着精神多了。
林昶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发消息给邱行:【邱哥,醒了。你俩到底什么关系啊?】
邱行估计在忙,没回他。
接下来林昶就一直坐在旁边,时不时看林以然一会儿。他的眼神很不客气,从上到下地打量一番,视线再回到林以然的脸上。
尽管林以然这些天已经相当狼狈,可这不妨碍她的漂亮。白皙的皮肤因为没有血色而显得更加脆弱,头发不体面地胡乱散在周围,也有种凌乱的好看。
“实验的?”林昶扫了眼她的校服,问。
林以然没吭声,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没想搭理。
他们俩都是刚高考完,年龄也相当,然而一看就不是一路人,一个是个不学无术的小混混,另一个一看就是听话的好学生。林以然明显不想跟林昶说话,林昶也没再找话跟她说。病房里开始了一段长长的沉默。
林以然在沉默的时间里,思考的是接下来自己能去哪里。
家肯定是不能回的,继父家也不能再去。外婆家奶奶家都不在本地,如果去的话要去车站坐车,她心里没底,不知道那些人会不会找到她。而且林以然也并不想去,她的狼狈、妈妈走后她的这些戏剧般的经历,她不想被别人看见。
她有些害怕熟悉的人同情的眼神。好像她没了妈妈,就这么可怜。
林昶又坐了会儿,邱行一直没回他消息,林昶便说:“你醒了我就走了,楼下邱哥交了钱,你等会儿自己多退少补吧。”
林以然点点头,说了声“谢谢”。
林昶站起身走了。林以然看着另一边空荡荡的病床,脑子里短暂地发着空。
“对了。”
走了的林昶半分钟后又探头进来,看着林以然说:“你跟邱哥什么关系?”
林以然说:“没什么关系。”
“啊。”林昶随后笑了,迈步又走了进来,从兜里掏了掏,只有几张一百的纸币,他抽了张,用床尾挂的笔写了串号码,折了两下,塞在林以然校服兜里。
“那你要是跟他没关系的话,你有事可以找我。”林昶笑着的眼神里带着半真半假的逗弄,“咱俩差不多大,你长得好看找我好使,愿意跟我谈一段的话,什么都好说哈。”
这样的人林以然平时都躲着走,看都不看一眼,然而此刻她处在一种僵硬的麻木状态中,对周围的一切感知都迟钝下来。她只木然地盯着另一侧的空床,连回应都懒得。
林昶说完就转着车钥匙走了,走路像是脚跟不落地一样,大摇大摆的。
*
邱行开着半截车窗,风鼓进来,把他的头发吹得大半都乱七八糟地竖起来。中间的杂物筐里,笔记本的纸被风吹得翻来翻去地作响。
卡车在高速上疾驰,邱行耳朵夹着手机,在风里吼着说:“你信号太差了,我听不清!”
对面也吼回来一声:“是你信号差!我这信号满格!”
邱行喊:“现在能听清吗!”
然而说完这句信号就又断了,手机里只剩下滋滋的信号干扰声。
又喊了几声“喂”,邱行挂了电话,把手机扔在一边。可手机没个消停,一直在响,电话一个接着一个。
半小时后,车停在服务区的停车区,邱行把薄薄的本子按在方向盘上,肩膀和耳朵夹着手机,用笔记下对方说的地址和电话。
“姓什么?”邱行问。
“姓陈,陈威胜,你爸以前给他拉了好几年货,后来他让别人撬走了,你爸臭脾气也没再联系,你叫陈伯伯。”
对方说的拐着调的方言,让他叫“陈掰掰”。
“陈掰掰,我知道了。”邱行笑笑,“谢谢了呗,一直照顾我,罗掰掰。”
“就口头谢,你跟你爸一样,光会哄。”电话那头笑着骂他一声,又说,“我二厂房又够半车,下车拉我的。”
“好,着急吗?着急我让辉哥过去。”邱行说。
“不着急,给你留的,跟货主说了下周到。行了,挂了。”
邱行好好应着,对面挂了电话,他把笔记本扔在一边,人往后靠在椅背上,闭眼短暂地歇了会儿。
几分钟后邱行跳下车,拎着洗漱用具去了洗手间。
再回来时一只手拎着洗漱用具,另一只手拿着面包和水,正边走边吃。他像是习惯了这么赶着吃东西,一大口面包几口就咽下去,眉头还微皱着,像在想事情。他头上脸上的水都还没干,被早晨柔和的阳光一照,反射出零零散散的光点。
手机又在兜里响,邱行把面包往嘴上一咬,掏出手机看了眼,接起来:“说。”
“邱哥,那地方在哪来着?我跟辉哥好像走过了,也没找着你说的木头牌子啊。”小全在电话里茫然地问邱行。
邱行问:“你俩从哪走的?”
“就你告诉我们的路线啊。”小全说,“从高速下来走小道往南,到土道第三个口拐。”
邱行拧着眉问:“你俩上次不去过了吗?上次找不着这次还找不着?”
“我俩来过吗?没有吧。”小全迟疑地说,“我不记得来过啊。”
邱行又问:“导航也用不明白,是吧?”
“导航就一直让我俩掉头,可我感觉还没到啊,我没看见第三个口呢,我怕导航是不是搞错了。”
邱行说:“从东边过去是第三个口,西边过去是第一个口,你们从哪去的?”
“这是哪边……坏了,我们从西边来的,那找地方掉头吧。”
邱行挂了电话,这样的电话接过太多,早没脾气了。张全和李辉是邱行雇的两个司机,俩人搭伴倒换着开一辆车。李辉人很老实,五十多岁了,干活很能吃苦,就是脑子太笨听不懂话,人又木讷。张全今年刚二十,刚开始看着说话挺机灵,时间长了发现也就那么回事儿,心思不在正道。俩人加一块凑不出一个正常脑子,邱行也习惯了。
邱行扔了面包纸,拧开矿泉水喝了半瓶,他拿着剩的半瓶水和洗漱用品回了车上。后面拉的半车铜丝,他不敢离开时间太长,丢一包就够他赔。
拉铜丝挣得多,操心也多。
邱行已经连着开了十几个小时,昨晚一宿几乎没合眼,只中途困急了在服务区睡了四十分钟。
还剩八百多公里的路,今晚就得送到,这意味着邱行还要继续不停歇地开上一个白天。
邱行赶在日落前把车停在卸车的厂里。
铜丝价高,无论装车卸车都得人盯着,司机和货主都要在,双方都得数着,数字一旦对不上就很麻烦。
所以邱行在连续开了那么久的车以后,又站了三个小时盯着卸货。
卸完货现款现结,邱行揣着厚厚一沓现金,裤子口袋塞得满满当当。邱行上了车,把车从厂房院里倒出来,开到林哥修车厂。
“回来了?”
距离邱行走已经五天了,见邱行从车上跳下来,林哥远远地跟他打招呼。
那边林哥一家人支着炉子在烤肉,除了林昶和林哥老婆,还有他们家干活的几个工人。
邱行把车钥匙扔给林哥,林哥招呼他坐下吃。
“没吃呢吧?”
邱行倒也不客气,弯腰拽了个小板凳过来坐下,从桌上捡了双没人用过的筷子,直接夹了片肉吃了。
“就早上吃了个面包,开车开得人都木了,也感觉不出来饿。”邱行说。
林嫂一迭声地“哎哟哎哟”,说他:“你可不能这么干,身体都糟践坏了,年纪轻轻的你赚钱不要命啦?”
邱行拿了个空盘,夹了片馒头过来咬了一口,抬头跟林嫂说:“没办法啊嫂子,我得挣钱。”
“挣钱也没这样的,哪有一个人跑大车的,连个换班的都没有,晚上困了多危险哪!你怎么也得雇个司机,你听嫂子话。”
邱行边吃馒头边点头,林嫂也知道他没听进去。邱行这孩子最犟,不听劝。
旁边的工人小声说了句:“拿命换钱呢,爹都这么折进去了,儿子接上了。”
邱行像是没听见,只低头吃东西。
“哎邱哥,上次那女孩儿谁啊?我问你你也没回我。”
林昶过会儿想起来这事,问他。
“邻居家小孩儿。”邱行答说。
“你家那片还有人住啊?我以为就你还住那了。”林昶想想那破地方,说,“算城中村了吧?”
“吃你的得了,嘴那么欠。”林嫂从后面伸手抽了下林昶后脖颈,进屋去拿啤酒。
林昶缩了下脖子,在他妈走了之后小声跟邱行说:“她挺好看的。”
邱行已经不记得林以然长什么样了。
他这几年在高速公路上滚得浑浑噩噩人不人鬼不鬼,脑子里除了配货、路线和挣钱以外记不住什么事。
或者说其他事也根本不往他脑子里进。
晚上回到他那破旧的家时又是半夜,邱行往旁边院子看了眼,见大门敞开着,屋子里倒是没开灯,窗玻璃全都被砸碎了,碎玻璃散了满院子。
邱行像每次一样在院子里用凉水把浑身的土洗下去,换条短裤往床上一躺直接睡过去。
明天不用早起,是个难得的休息天。
而邱行被一声尖叫喊醒的时候天才刚亮不久,铁门砸在墙上震耳闷响随之响起,邱行睁开眼睛,被猝然叫醒让他头疼,眉心拧成一道凶巴巴的结。
林以然其实已经悄悄来看过几次了。院子里一直是空的,也不见有人进出,像是自她那天跑了以后,这伙人在院子里狠狠作了一通,之后就都走了。
她迟早得回来一次,她的东西都在里面,衣服、身份证、银行卡,还有一部坏了的手机,就算这些都不拿,档案袋她也必须得取,她得去上学。
她得回来一次,把这些都收拾完,之后就不再回来了。
从此在这个世界上,她再也没有家了。
在屋子里看到有个人在睡觉的瞬间林以然吓得呼吸骤停,她马上停下脚步,立即转身折返。
然而那人已经醒了,看见了她当即跳起来,林以然慌不择路地跑出去。
那人只穿着条内裤,嘴里骂着脏话,光着脚来抓她,这让林以然恐惧得白了脸。
“你还跑?!我看你往哪儿跑!”
林以然刚迈出大门就被追上,身后的人扯着她头发用力往旁边一推,林以然尖叫着撞在铁门上,脸即刻被铁门上锈得开裂的铁皮擦破了一片。
“你爸不回来你也别想走,来,我好好跟你聊聊!”
晨起的男人视线放肆地在林以然身上打转,一声“聊聊”说得让人胆寒。
林以然用尽全身力气去挣,也挣不脱一个肥壮的成年男子。那人扯着她头发把她往院子里拖,林以然绝望地尖叫着。
在头发松散得抓不住改抓衣领的空当儿,林以然拉开校服拉链紧接着一矮身躲了过去,转身便跑。
那人被手上的校服绊了一下,林以然已经跑到了院外。
邱行阴沉着一脸没睡好的凶相,刚从隔壁大门出来,林以然直接撞在他身上。邱行条件反射一抬胳膊,林以然抬头看见是他,叫了声躲到他身后。
林以然紧紧抓着邱行的背心,慌乱地攥在手心,哭着说:“救救我救救我——”
前面的人穿着内裤也追了出来,看见邱行有些意外。
邱行背心布料被林以然攥得太紧,衣领都勒到了脖子,他往前扯了扯,沉着脸问前面男人:“你有完没完?”
这男的也蒙了,不知道邱行从哪来的,问他:“你谁?”
“她爸欠你钱你们找她爸,跟个小姑娘过不去是不要脸了。”邱行拎起门口一条铁杆,在门上用力一敲,那声音震得人心脏一麻。
“滚,”邱行看着那人说,“你打不过我,找你同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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