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以然当然不敢再问。
在这之前只觉得这一年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都很魔幻,此刻听完邱行这简单的四个字,发现原来这世界上的悲剧玩笑并不止开在她身上。
从妈妈去世以后林以然对周遭一直有一种割裂感,觉得自己和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以往的安定生活被打破,从前的一切都不再有。
而当下她看着邱行,这个十年没见过的邻居,两人的际遇突然令林以然有了一种诡异的同病相怜的滑稽熟悉感。像是邱行不再属于“周围的一切”,而是两个人一起被周遭隔离,四周是运行如常的行人和车流,被围起来的广场中央,只有她和邱行。
越往南走,云层变得越厚,天越阴。
眼前的世界像蒙了一层灰,抬头看不到太阳。到了中午之前,车开进一片云彩的遮盖范围,像是一道结界,跨过的瞬间,雨点噼啪砸下来。
路旁的河流被密集的雨点砸出一个个小坑,雨刮器在前面不间断地摆动,高速上的车都开得慢了下来,连邱行也减了速。
距离邱行要去的城市还有一百多公里,到了那里林以然就该下车了。
前面的车大部分拐进了服务区,邱行赶时间,因此没有停下来。
一直到拐进了城市收费站的匝道,雨也没有停下来。
邱行的电话一直不停,有和货主联络的,有小全打过来问哪里的收费站走哪个口的,还有打错电话的。
林以然没有任何存在感地坐在一边,看着邱行把车开进一个她全然陌生的城市,又继续开了一个半小时,沿着外环从城市的北边到了南边,最后拐进了一个什么厂。
有人见到他,穿着雨衣走过来,邱行也不在意外面雨下得大,开门直接跳了下去。
邱行和人沟通了几句,又回到车上。林以然抱着自己的书包,说:“邱行,我走啦。”
邱行身上浇湿了一些,低着头在翻手机通讯录,像是没听见,头也没抬。
林以然又说:“这几天谢谢了。”
邱行依然没出声。
林以然开了门,雨点马上落在她胳膊上,邱行听见开门才抬头,问了句:“干什么去?”
之前说好的在这个城市下车,林以然说:“我在这下就可以。”
邱行到这会儿才反应过来,看了眼外面说:“下雨你等等吧,现在怎么走。”
林以然便又关上车门,邱行打了两个电话,之后两个人坐在车里,彼此没说话。等到刚才那人又穿着雨衣过来喊他,邱行把车打了火,开到了仓库的一个门口。
几个工人穿着雨衣出来,邱行熄了火跳下车,解开货箱的绳子和钩子,沿着侧面的栏杆爬到车顶,卷起苫布。
下面的工人喊着让他慢点,雨天小心滑。
过会儿邱行跳了下来,两只手蹭得黑黢黢的,还沾着泥水。邱行拉开后车厢门,工人开始卸货。邱行进了楼里,过几分钟洗了手出来,还拎了两盒饭。
邱行浑身都是水,但他看起来毫不在意,他把拎的袋子递给林以然,说:“里面有筷子。”
林以然从袋子里拿了饭盒和筷子,然后放在一边。她从抱着的书包里拿出早上在服务区超市买的毛巾,递给邱行。
“你先擦擦吧,湿透了。”林以然说。
邱行看了眼林以然递过来的毛巾,没接,说:“不用,手脏。”
“没关系。”林以然又说。
邱行接了过去,擦了头发脸和脖子,胳膊也带了两把。擦过的毛巾湿漉漉的,林以然接回来,搭在了她旁边车顶的把手上。
接下来这条毛巾在这个下午来来回回用了好几次。
邱行每一次下车再上来林以然都递过去,邱行用完她再搭起来。两个人之间并不说话,林以然除了递毛巾以外几乎没有存在感。
直到工人卸完货,邱行又等了会儿,雨不减反增,天黑之前邱行要去另一个县城卸剩下的半车。
于是邱行顶着雨把车开了出来,再次上了高速。
因为这场雨,林以然在邱行的车上没有下去,反正她在哪里下都是同样陌生的地方。
在县城卸了半车又装上,这是座落后又破旧的小县城,邱行没让她下去。接下来邱行要去更往南的地方,离一个很漂亮的城市不远,林以然想在那里下车。
林以然又在邱行的车上过了一夜。
邱行换了身衣服,白天那套浇湿了又被他用体温烘干的衣服卷成一团塞到上铺,邱行躺在下铺,又是很快就睡着了。
这一夜林以然睡睡醒醒,醒过来时会回头看看邱行,邱行睡得很沉,他看起来实在很累。
邱行不常用的那个手机在天刚亮的时候振动起来,手机放在中间的杂物箱里,震动声不大。
林以然回头看,邱行还在睡着。她犹豫了几秒,开口叫他。
“邱行?”
见他没反应,林以然声音又大了些:“邱行。”
邱行睁开眼看她,林以然指指他的手机说:“你有电话。”
邱行伸手过去摸,拿到眼前看了眼,接了起来。
“妈?”
邱行清清喉咙,问:“怎么了?”
听筒传出来的声音不小,林以然坐在前面也能听得清楚:“你在做什么呢?”
“我睡觉呢妈。”邱行说。
“几点了你还睡觉,逃课了?”
邱行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三点四十,无奈地说:“现在是早上三点多,不是下午三点多,上什么课?”
“哦哦,早上啊,我以为下午了,哈哈。”电话里的声音轻快地响起来,又说,“那你再睡会儿,五点半妈妈再叫你。”
邱行“嗯”了声,过会儿说:“我订闹钟了,自己起就行,你睡吧。”
“妈叫你,一会儿起来给你做早饭,你来吃。”
邱行没有多说,只说了声“行”。
电话挂断,邱行随手把手机扔回杂物箱里。抽回来的胳膊挡着额头和眼睛,不知道他又睡着了没有。
林以然看看他,又看看被他扔回来的手机,然后无言地看向窗外。
外面停在这里过夜的车陆续有走的,司机们大多是中年男性,都是一副人在途中不拘小节的邋遢样子,脸上挂着疲态。
林以然又坐了会儿,然后趁邱行还在躺着,背着书包去了洗手间。
她再回来时头发湿着,用毛巾缠起来。毛巾还是昨天邱行用的那条,被她搓得很干净了。
林以然还买了早餐,见邱行醒着递过去给他。
“我等会儿。”邱行说。
林以然把书包放回脚边,用毛巾擦头发。她头发挺长,这样披下来能盖住半截后背。
邱行还在原处躺着,林以然侧着头擦头发,偶尔有小水珠顺着发梢甩到邱行胳膊上,邱行看了眼,不在意地往旁边蹭掉了。
五点半,电话准时打了过来。邱行已经在开车了,电话接起来,放耳边夹着。
“妈。”
“起床了儿子,上学了。”方雅的声音传过来,带着母亲对孩子说话时的温柔。
“知道了。”邱行应着。
“是不是快考试了?”方雅轻声问,“考完试来看妈妈?”
“好,考完试看你。”邱行说。
“那我挂了?”方雅笑笑说,“我也要上班去。”
邱行“嗯”了声说:“去吧。”
电话那边又重复说了几句什么,邱行都答应了,之后才挂了电话。
邱行和她打电话时的语气比起平时也显得有了些温度,语气慢慢的,哪怕是些前后不搭的话,也耐心地应和。
林以然印象里的方雅说话总是慢声细语,人有些内向,但是个很温柔的阿姨。那时邱行再淘气也是邱叔叔管他,方阿姨很少大声说话。
“方姨现在住在哪里?”林以然轻声问。
邱行说:“安宁医院。”
安宁医院,离他们老房子不远,小时候这对于他们那片的小孩儿来说是个很有震慑力的词。“再不听话就被安宁医院抓走了”,这是比“拐小孩儿的”都吓人的话。
安宁医院是所精神病医院,里面长期住着的都是精神病人。
林以然隔了几分钟才问:“方姨……病得很重?”
“还行。”邱行说,“半明白半糊涂。”
林以然又问:“你经常去看她吗?”
邱行说:“不经常去。”
林以然转头看着他:“没时间?”
邱行淡淡地说:“我去了刺激她。她觉得我还在上高中,不应该长这么大了。”
“她看到你会想起来吗?”
“会,所以不能接受。”
邱行停顿片刻又说:“我也不愿意她想起来,就让她一直活在我高中那几年,挺好。”
邱行的语气总是麻木又平淡,可林以然在此刻突然感到有些难过。她屈膝踩着座椅,抱起膝盖。
温柔的方姨,亲切的邱叔。还有她的妈妈,她的爸爸。她和邱行。
当初那两户和谐的小家如今走的走,散的散。
小时候的回忆像一场老电影,电影开头日光散漫,时光悠长,然而冗长的片断一一演过,结局破碎灰暗,了无生机。
房子破旧,亲人离散。只剩下这么一辆晃晃悠悠的破车,载着当年的两个孩子逃亡一样赶在路上。
“邱行。”林以然沉默了片刻,叫他。
邱行转过来看她。
林以然抱着自己的膝盖,垂着视线:“我总觉得我在做一场梦。”
邱行没吭声,林以然轻轻地问:“我们还会醒过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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