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行是打车过来的,霖州市区里没有通行证不让进货车。他的车停在高速口,停在了一辆交警车旁边,这样不担心丢东西。
林以然自觉地爬上了车。
车上还跟她下车前一样,只是比她那时刚收拾过的要乱一些。邱行拿什么东西总是随拿随放,也不怎么收拾,所以车里总是很乱。
前面摆的空气清新剂几乎已经蒸发没了,每天在前面晒着干得很快,里面只剩下几团干了的结块,发出一点点并不强烈的劣质香味儿。
林以然把她的书包像以前一样放在脚边,这次多了个袋子,要比之前更挤一些。
邱行从驾驶座上了车,打火把车开走了。
车厢里安静了一段时间,邱行是原本就话少,林以然是不知道要说什么。她开口也只能对邱行说“谢谢”,可她已经说过太多次了。
当晚他们依然停在服务区,林以然拿着洗漱用具去洗手间的时候,邱行留在车里,林以然就没再背她的包。
回到邱行的车上就失去了每天洗澡的条件,只能在服务区的洗手间尽可能地把自己收拾干净。可林以然还是觉得很好,比她租的小房间好很多。
回到车上时林以然发现车上有了点变化,原本上层铺散开堆着的杂物被塞在了箱子里放到一边,塞不下的邱行的衣服装了一个纸袋挤在下层角落。
“你睡下面,我上去睡。”邱行和她说。
林以然想说不用,想说自己像之前那样坐着睡就可以。她之前就很怕麻烦邱行,可都麻烦了这么多次,如今再说类似“不用麻烦了”的话倒显得多余。
林以然便轻声应:“好的。”又说:“你在上面是不是不方便?我去上面也可以。”
邱行问:“你上得去吗?”
林以然仰头看了看,说:“能。”
“那你上去吧,我半夜得起来。”邱行说完便拿着他的洗漱包下了车。
邱行把原本他下层的那条薄被塞到上面来,常年在车上放着的被子自然有股这辆车上并不好闻的味道。
林以然站在中间平台上,弯着身子把被子铺平整,然后拿了自己带出来的床单,折得窄窄的,铺在上面。
车上只有一个枕头,林以然从自己书包里拿了几件衣服,卷起来当作枕头。
邱行回来时她已经躺上去了,也点好了蚊香。邱行把车从里面上了锁,只留了前座两侧的半扇窗户。
下铺两侧有打不开的一小扇窗户,上面挂着帘子可以遮上,邱行从来不遮。
旁边刚停了一辆车,离得他们有点近。林以然的上层没有窗户,所以外面看不到。这窄窄的小横铺只容得下一个人,睁眼就是车厢棚顶。在这露天席地的一辆卡车里,在这小小的方寸之间,林以然被一种强烈的安全感包裹着,感到自己踩在地上,沉甸甸地踏实。很快便觉得自己困了。
“你就在我车上吧,到你开学之前。你身份证先别用了。”邱行躺在下面,开口说话时林以然已经快要睡着了。
林以然睁开眼睛,抿了抿嘴唇,很抱歉地说:“我知道带着我会有点麻烦,可我确实……”
她有些难为情地说下去:“我确实不敢一个人。我会尽量不给你添麻烦,对不起,邱行。”
邱行的声音还是冷冷淡淡:“我顾不上你,有事你自己说。不方便的地方你自己克服,或者想下车就跟我说。”
“好的,”林以然又说了一次,“谢谢。”
邱行说完就睡了,林以然躺在那里放空了片刻,接着也很快睡着了。
她睡了这段时间以来最沉的一觉,夜里邱行下车上车的声音她隐约听见了,但没有醒来。
她一夜无梦地睡到第二天一早,睁眼时车已经开在路上了。
装满货沉重的卡车轰轰隆隆地响,林以然震惊自己竟然睡得这么沉。
她这个角度看见的是邱行的头顶。或许是一直坐在车上太累了,邱行开车时坐得没那么直,是相对放松的姿势,背有一点点微弯。左手肘屈起来搭着车窗沿,右手放在方向盘上。
尽管看不见他的脸,也能够想象到他的表情和眼神,一定是平静地看着前方。
林以然醒来时是朝前侧着的姿势,微微蜷缩起来。她保持了一会儿这个姿势没动,睁着眼睛安静地看着前面。
从这里往前方望去,跟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视角不一样。
天空大朵大朵的云彩连成片,绵绵延延地遮着他们的头顶。云彩遮不住的地方,是澄澈的蓝色。天空蓝有了实质,既蓝得纯粹,又觉得它透明。
刚睡醒这样直视着明亮的天空会有点睁不开眼睛,林以然眯了眯眼睛,看着没有尽头的公路和天空。
真漂亮。她心里想。
她的手机昨晚她没有拿上来,放在前面收纳箱里了。卡车行驶时的声音能掩过手机的振动声,所以屏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被邱行看见时上面已经有四通未接来电了。
邱行换左手搭着方向盘,右手把电话拿了起来。
他低头看了眼,是个陌生号码。他直接接了起来。
“说话。”
林以然屏息向下看着,听见邱行又说:“你管呢。”
“该找谁找谁去啊,你们找她有用?她也没钱还。”
邱行嘲讽地笑了声:“她爸要能管她还至于到现在?做梦呢。”
电话里不知道在说什么,邱行沉默了片刻,最后说了句:“那你们就找,什么时候找着什么时候算。”
说完这句他就挂了电话,同时关了手机,把手机往收纳箱里随手一扔。
接着又恢复了原来的姿势,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林以然完整地听完了邱行接她的电话。
邱行的语气显得十分无所谓,既不像她自己面对时那样害怕,也毫不见针锋相对的气急败坏。
他听起来像是并没有拿对方当回事。在他的语气下,林以然仿佛也觉得没那么可怕了。
林以然从上面踩了下来,静悄悄地挪到副驾驶座坐下了。
邱行转头看了她一眼:“醒了?”
林以然刚下来还没有绑头发,头发披在背上,车窗抽进来的风把她的头发吹起来大半,邱行看过来时林以然本来也想看着他回话,然而头发糊了她一脸,邱行只看到黑乎乎一颗头。
林以然连忙把头发拨开,迅速在后面抓了抓绑了起来。
“醒了,”林以然有点尴尬地连忙回答,“醒了。”
邱行先是没防备被乱飞的头发吓了一跳,愣了片刻,之后平时总是波澜不惊的脸上露出了点笑意。
“头发太长了,”林以然把耳朵边乱七八糟的碎头发也掖到耳朵后面去,见邱行笑了她也有点想笑,“对不起。”
“吓我一跳。”邱行说。
林以然不好意思地说:“你早上开出来我都不知道,我睡得太沉了。”
邱行转回去,说:“你不掉下来就行。”
上层几乎没有遮挡,短短的金属栏杆只能用来挂衣架,挡不住人。林以然睡觉很老实,不会翻来覆去地乱动,只要不是剧烈颠簸就没有问题。
从这一天开始,林以然正式在邱行的车上住了下来。
她在这辆破旧的卡车里拥有了一个小小的床位。
这一天林以然上上下下地在后面折腾,站在中间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蹲下去。邱行也不在意,只顾开车,随她在后面像老鼠搬家一样安静地倒腾车里的东西。
她用自己从出租房带出来的床单把邱行的脏床单替换了下来,枕头也套上了同色系的枕套。
而上铺那条昨晚被她铺在身下的薄被,也被她用干净的被罩套上了。
邱行那一袋皱巴巴的衣服被她一件件叠整齐装起来,杂乱无章堆在箱子里的东西也都被她摆整齐,箱子都放在下铺和副驾的夹空里。
邱行的驾驶座车门里塞着一条旧毛巾,是邱行手很脏时擦手用的,已经看不出本色了。
林以然要了过来,中途停车休息时还去服务区买了个小水盆。
于是到了晚上,原本脏乱的车里,几乎已经变了个模样。
上下两层铺着林以然粉色的床单枕套,一眼扫过去看不到杂物,林以然的书包摆在上铺,旁边是她当作枕头的一叠衣服。
中控台上也整整齐齐,该擦的灰尘都擦掉了,两三件刚洗过的衣服挂在上铺的小栏杆上,半挡着邱行的下铺,就像半截门帘。
车里混合着洗衣液、肥皂和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是香香的。
邱行白天停在服务区的时候帮她换过两次水,其他时间都在开车,所以都是林以然自己在收拾。
到了晚上该睡觉的时候,邱行回到车上时说:“这车从生产出来那天再就没这么干净过。”
林以然笑了下说:“下次再停在城市里,时间够的话我想去买点东西。”
“行。”邱行说。
晚上邱行被若有似无的香味儿给围起来了。
枕头上、床单上、旁边挂着的衣服上。都是一股隐隐约约的洗衣液香味儿。
味道不重,但存在感强。是一种不难闻的,还挺舒服的味道。
邱行每天都很累,脑子里也塞着很多东西,没有空闲时间想其他。
可或许是因为人的大脑中有着独属于味道的记忆区,这一晚在闭上眼睛到睡着之间这段蒙蒙眬眬的时间里,邱行倒想起来很多遥远的画面。
想起他家的小院,他爸买了梭子蟹回来,肩上还扛着个巨大的冬瓜。他妈坐在院子里洗他的校服。院子中间的晾衣绳上还挂着他两件白色的短袖,和他深蓝色的足球队服,随着风飘来荡去。
当然这段时间并没有太长,邱行的时间有限,他睡得很快。
毕竟睡眠多奢侈,他哪怕睡着了也得留着神经听外面的动静。
但这股算得上温柔的浅浅香味让邱行的睡眠变得挺轻松,连时常皱着的眉心都舒展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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