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行原本还能在山上住两天,后面他有事就得走了。这几天他在山上勉强发出去几条消息,其他时间都没信号,跟林以然一样处于失联状态。
两个人之间那点若有似无的感觉一直有,可邱行只说过那一次关于他们俩的事,之后就再没提过,他说了等林以然从这边回去再说,就不会催她。
他只是看见什么要修的就给修一修,有学生要问问题就去给讲一讲,其他时间都在林以然不远处,安静地坐着,或者看着她。
恍惚间他们就像把六年前的那个夏天又重复了一次。只不过这次身份调换了过来,变成了邱行在林以然的周围等她。
在林以然记忆中,邱行这样什么都不干只待着的时间很少,除了每年过年那几天,其他时间邱行总是很忙。这几天邱行被困在山里,无论他是否愿意,他都过上了一种简单到纯粹的日子,时间变得非常舒缓。这里只有两种身份,就是老师和学生,或者说大人和孩子。邱行作为一个厉害的大人,虽然没小船和小徐老师那么温柔,可还是俘获了一众孩子们的心。
林以然有时会觉得邱行在这几天里似乎变得年轻了。
邱行踩在梯子上,在后院举着手机找信号,他想回条消息,人等着他签合同,以为他变卦了。他怕到墙头坐着,单腿踩着梯子,时不时举起手机晃晃,寻找那断断续续的信号。
“邱行叔叔。”
听到有小小的声音在下面喊他,邱行低头看了一眼。
是小小的津津在下面仰着头,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梯子,犹豫地问他:“梯子你用完了吗?”
邱行回答:“没有呢,怎么了?”
津津慢吞吞地说:“小船老师让我问的……”
“她找我?”邱行问。
“她想用梯子……”津津一只小手攥着梯子的一条边,虽然说话小小声,但是动作间很明显地表示出想让邱行把梯子让出来,“小船老师需要帮忙。”
邱行笑了下,说:“你往旁边站。”
津津往旁边迈了两步,邱行从梯子上跳下来,拎起来说:“走吧。”
邱行步子大,津津小跑两步跟上,邱行回头看她一眼,她就慌慌地又快了点,是个很敏感的小姑娘。
邱行于是放慢速度,津津没注意,一下子撞在他胳膊上,磕了鼻子。她吓了一跳,夸张地往后一仰头,邱行说她:“小萝卜头。”
邱行拎着梯子过去的时候,林以然正站在树下仰头往上看,旁边还有两个小孩儿在一起看。津津跑到她身边站着,握上她的手,悄悄说:“我把梯子叫回来了。”
林以然一下子笑出来,邱行听见了,问:“梯子自己回来的?”
津津往林以然身后躲了躲。
“树上有什么?”邱行问林以然。
“有只小猫!”有个小男生指着树上喊,“王耐家的小猫崽!就在那!”
王耐是这里的一个学生,把小猫揣在兜里带来了学校,小猫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出去爬上了树,又不敢下来,在不知道树上哪里尖尖地叫着。
邱行仰头看了看,林以然凑近了指给他:“就在那条粗的横枝后面。”
“知道了。”邱行说。
他把梯子支在树下,踩到最高的一阶,小猫见有人过来,一害怕躲得更高。
“你小心。”林以然和邱行说。
邱行胳膊能够着树枝,腰一挺,整个人一荡,踩着树干就上去了。
下面响起一道道低声惊呼,林以然的心也跟着邱行的动作一荡,紧张地看着邱行。
邱行爬树根本就算不上什么事,前几年他跑大车时整天往几米高的货厢上跳,现在不跟车了也时不时得爬上跳下,并不费劲。
小猫蹲在一条树枝上不敢再动,四只小爪蹲在一起,喵喵地叫着。
邱行非常轻松地抓住小猫,他单手握着,小猫凶凶地咬他虎口,力气不大,磨牙一样。他一只手拿着小猫不方便动作,一转身先坐在树干上。
下面的学生欢呼地仰望着他,只有林以然皱着眉,依然紧张。
邱行的神情轻松,坐在树间低头看着下面。
他在学生们心里本就高大的形象一时间变得更加伟岸起来,快要发光了。
林以然爬上梯子,朝他伸手,要接下来小猫。
邱行没给她,微微扬了下眉:“说谢谢。”
林以然怕他掉下来,说:“你快给我,赶紧下来。”
邱行不回话,也不给她。
这是邱行很少有的幼稚时刻,不像平时的他。下面学生只知道两人在上面说话,又听不见说什么。
林以然说:“谢谢谢谢,快给我吧。”
邱行便伸手下去,林以然双手去接,小猫软软的身体落入手中的同时,邱行说:“客气什么。”
林以然站在梯子上双手捧着小猫,邱行坐在树上,眼里平和又轻松地看着她,带一点玩笑意味。
在那一刻林以然感到自己非常心动。
她爬下梯子,让自己不再看他。
那一天里,林以然总是不断想到坐在树上拿着小猫的邱行。
雨后的世界仿佛比平时要清透一些,像是给画面加了一层清新的滤镜。那画面里的邱行和平时不太一样,却莫名地符合林以然心里的他。
表面粗糙硬朗,实则柔软善良。
林以然本来想要再和他生气一段时间,可又感觉快要坚持不住了。
她房间的蚊帐邱行已经挂了回去,床铺间带着一点洗衣液的淡淡香气,窗纱也刷过了。
邱行在她的房间住了几天,把能收拾的都收拾了。
“我后天回去了。”邱行说。
林以然过来给他送充电器的,点头“嗯”了一声。
“我跟你说的事你心里想着点,别我走了你就忘了。”邱行又说。
“什么事?”林以然看着他。
邱行回答得倒也直接:“咱俩的事。”
林以然扭过头去,不想回话了。
邱行说:“你想好了告诉我。”
林以然端了一会儿,又端不住,还是老实地回了句:“好。”
大山里的夜晚寂静得只有虫鸣,世界仿若也在白天劳作,在夜晚得以喘息。
黑夜使焦热的暑气消退,使灵魂净化,使躁动变得安宁。
然黑色的巨幕之下并不能永远宁静,它时常意外突生,裹挟着不安撞散人的梦。
林以然听见哭声时似乎刚睡下不久,她和学姐几乎同时睁开眼睛,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
津津哭着跑进学校,喊校长,又喊小船老师,小徐老师。
她哭着说,奶奶怎么也叫不醒了。
林以然和学姐对视一眼,心重重地坠了下去。
津津的奶奶身体一向不好,津津说睡前还好好的,晚上她想起夜,叫奶奶陪她,却怎么也叫不醒。
怕黑的女孩儿一路从家里跑来学校,黑再也不觉得怕了,心里的害怕已经被占满了。
需要有人把奶奶送去医院,学校里除了校长还有一位男老师,校长腿不好,只能陪着下山,不能背人。
邱行说:“我去吧。”
原定后天下山的邱行,去津津家背上昏迷不醒的奶奶,提前下了山。
场面乱糟糟的,津津一直在哭,林以然牵着她的手,不让她跟着一起下去。
邱行和那位男老师一同下山,林以然担忧地看着他。
邱行走前摸了摸她的头,说:“缺东西跟我说,抽空给你送。”
林以然点点头,让他一定小心。
“走了。”邱行说。
校长在天亮前也下了山,学校里的老师只剩下学姐和林以然。津津哭了一夜,眼睛肿得厉害,窝在林以然怀里,声音已经哑了,小声地问:“小船老师……校长能把奶奶带回来吗?”
林以然经历过,她回答不出。
“也不知道他们安全下山了没有,下了这么多天雨,滑得很。”学姐担心地说。
“能。”林以然笃定地说。
林以然从六年前刚上了邱行的车,直到现在,她永远无条件地相信邱行。
担心固然有,但无论任何状况中,只要有邱行在,就一定是可靠而安全的。邱行对她来说代表着绝对的安稳,他总能把动荡的世界托住,并且不慌不忙。
所以林以然的心中并不十分恐慌和怀疑邱行是否能安全到达,她只是看着年幼的津津,对这个敏感细腻的小女孩的未来感到茫然无力。
校长当天晚上回来,说津津奶奶醒了,可山下村镇医院治不了她的病,要转去县医院。
津津又哭起来,校长摸摸她的头,说要给她爸爸打电话。
没有人照顾津津奶奶,校长是男人,也不方便。村里两个热心的大婶主动说要去帮忙照顾,校长帮着收拾了不少东西,当晚又陪着下了山。
小徐学姐问校长,知不知道是哪里的病。
校长叹了口气。医生说是肝的问题,而且不能治了。
津津问:“肝有什么病?”
林以然仍然回答不出,因为同样是肝癌让她失去了妈妈。
生老病死是人生永恒的课题,人都不能逃离。
只是津津还太小了,她眼睛里装满了恐惧。一个没有妈妈,爸爸又不在身边的留守儿童,失去了唯一的奶奶就等于告别了相对安稳的生活,从前的一切都只是童年的梦了。
从此生活破碎,一夕之间世界分崩离析。
就像林以然和邱行都经历过的那样。
校长过了两天回到山上,继续给孩子们上课、做饭。他说过几天要带津津下山去。
校长回来先说完津津奶奶的事,然后和林以然说邱行已经回去了。
林以然点点头。
校长从左右衣兜里各掏出一瓶东西给她,说:“小邱让我给带上来。”
林以然接过那两瓶驱蚊水,突然之间非常想要写点什么。
这个世界总是这样,又残忍,又温柔。
几场大雨过后信号一直没有恢复,邱行的短信隔了大半天才延迟地发过来。
当时林以然正和津津一起坐在门前,各坐着一个小凳子,静静地看天。
手机难得地振动,林以然这几天一直把它揣在兜里,便拿出来看。
邱行的两条消息相继出现在屏幕里:
【回去了,抽空过来。】
【照顾小孩别一直跟着共情,想沈姨了就跟我妈说话,她说不要我了也得要小船。不管和我什么关系,你外头都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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