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弦锦慌不择路地飞快窜到他身后:“……景林看见我了,他可能又要砍我!”
程筠起身,皱眉望着景林。
显然,景林只是感知到了苏弦锦的存在,并未看见她。
“别喊了。”他淡声。
两人一起噤声——
苏弦锦双手捂住嘴,睁着黑不溜秋地眼珠子转来转去。
程筠问景林:“你觉得有人推你?”
景林几乎哑声,小鸡啄米般点了点头。
程筠道:“准你说话,不准乱喊。”
景林眼眶一红,抬手抚着肩膀处:“……属下感受的真真的,就是有人推了我一下,在这儿!”
程筠眉心拧了拧:“……你哭什么?”
景林侧了脸,不让程筠瞧见他的红眼,但语气是藏不住的委屈:“大人,我从小就怕鬼,小时候在荒坟堆子见过一次,发烧了几天,人都差点没了,打那以后,我就特别怕鬼……”
说罢加重语气强调:“尤其是女鬼!”
程筠扯了扯嘴角:“你手下人命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了,你怎么不怕他们变成鬼?”
景林背过身,快速抬起手背擦了擦眼睛:“没影的事我可不怕,就怕鬼出现在我眼么跟前,那才真是渗人。”
苏弦锦此刻也不怕了,反而有些愧疚,小声对程筠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吓他的,我不知道他怕鬼。”
在小说里,景林作为程筠的属下,只是一柄利剑般的存在,作者对他的武力值和忠心都有很高的塑造,反而这些“人之常情”的弱点,甚少着墨,毕竟作者连程筠的另一面都吝于笔墨,何况景林。
程筠摇头,眼底露出一抹无奈笑。
他走到景林身旁,轻拍他肩膀:“别哭了,这里没有鬼。”
“可是方才……”
“那不是鬼,鬼可以在白天出现吗?”
景林下意识抬头看窗外,冬天黑的早,这会儿已彻底夜幕笼罩了。
但他在书房撞见那女鬼……大人说不是鬼,撞见那不知何物时,的确还是白天。
“那是什么呢?”他有些迷茫。
苏弦锦从程筠身后探头,笑道:“不介意也可以把我当仙女。”
程筠握拳抵唇轻咳一声,掩饰嘴角的笑意。
“你不是说见到她了?她……长得像女鬼么?”
“不像,长得一点都不吓人,反而很漂亮。”景林回想一番,又煞有介事,“难道是狐狸精?我曾听人说过,有一种狐狸修炼成人的,一般会化身美艳女子勾引男人,大人,你可要小心!”
程筠:“……”
“哈哈哈哈哈哈哈……”苏弦锦忍不住爆笑,“原来景林这么可爱,这么好玩呢。”
她看向程筠时,眉梢眼角又藏不住小得意,便双手叉腰故意在他面前走了两圈。
“我就说我长得美,你看景林也这么说,可见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
景林追问:“大人,您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少胡思乱想,没有女鬼也没有狐妖。”程筠嗓音低沉,“你去准备好马车,我今夜入宫一趟。”
“是,我这就去。”景林调整状态倒也快,程筠一吩咐,他就立马收拾好心情去办事了。
只是这话让苏弦锦一惊,她犹豫片刻,没忍住问:“程筠,你不会是要向皇帝告发太子与承阳侯府暗中往来吧?”
程筠转身的步子微顿,却并未回答她,只是沉默地披了鹤氅向外走。
苏弦锦吁了口气,以小说原先的视角,程筠身为反派,当然在不停地搞事情,可如今换了种视角,她才知此事的艰难。
北朝到了如今地步,程筠将所有希望都压在小太子杨望璟身上,那也曾是他的老师张松青的希望。
但张松青不及程筠,他做不到那一步,却也深知程筠心性坚韧非常人能及,便力排众议将首辅之位交给了程筠。
自程筠接过首辅之位的那天起,老师与学生都知道,这注定是一条独行的不归路。
她跟上去,门外已起了风雪。
*
离开京都往南,积雪越来越薄,天却是一样的冷。
山谷里的风裹着薄雾,湿湿冷冷地,穿透人的灵魂,连骨髓都似结了冰,一敲就碎。
三个押解的官兵将裹身的棉衣又紧了紧,仍是冻得哆嗦,便勒令流放队伍停下,在背风处略歇一歇,捡柴生火,烧水取暖。
“你们两个去,那边河里打水。”官兵冷声吩咐。
其中被叫到的一个人抬起头,破烂的棉衣和乱糟糟的头发下,是冻得僵硬的身体和毫无血色的年轻脸庞。
秦时一言不发地接过铁罐,拖着沉重的手链脚链往河边走去。
他脚上穿着一双不合脚的单鞋,走得很不利索。
原先是有一双母亲亲手做的又厚又软的棉鞋的,流放路上被抢走了,此刻正穿在其中一个官兵脚上。
“二爷。”同他一起去打水的人低低唤了声。
秦时恍若未闻。
在脚链的响声下,他们离官兵越来越远,离河边越来越近。
“二爷。”那人又喊。
秦时才抬头看了他一眼,下一刻就感觉他往自己手里塞了什么东西。
秦时身躯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钥匙是刚趁着那个官兵搬石头时偷来的。”
那人低声道,“我曾是秦大人身边的侍卫,蒙受秦大人深恩,无以为报,只能帮二爷到这里了,我知道二爷深谙水性,只是冬日河水冰冷刺骨,不知二爷敢不敢搏一搏。”
“……你怎么办?”秦时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能走到南边瘴疠之地的,这里不足十一,本也没什么好下场,怎样也不会更好了。”
秦时眼眶红了。
“二爷,你向前走,走远一些,往下游逃,省力些,这么冷他们必不敢下水去追的。”
秦时闷闷地“嗯”了声,一直往前,脚步渐渐更快,直到河水转弯处才停下,此时风高浪急,冷得刺骨。
秦时扭头往来路看了眼,那方才唤他“二爷”的人正在河边打水,没有再看他。
他深吸口气,不再犹豫,快速用钥匙去开手上的锁链。
风裹着一阵隐约的吵嚷声传入他耳中,他知道是押送的官兵似乎发现不对劲了,在呼喝着什么。
他没有抬头去看,只是尽量加快速度,奈何手指冻得僵硬,锁链开得依旧很慢。
“……住手!”
“你想干什么?别动!……”
严厉的呼喝声越发近了,秦时反而冷静了下来,有条不紊地解了手腕上的锁链,又弯下身子去解脚上的镣铐。
只听“咔哒”一声,锁链开了。
脚步声已至身后,他甚至没有回头,朝湍急的河流纵身一跃——
极致的冰冷侵袭而来,他憋着一口气,拼命地顺着水流方向往下游去。
渐渐的,他竟不觉得河水冷了,反而有些热起来。
只是身子却越发沉重,仿佛包裹他的不是河水,而是泥沙,压在他身上逾千斤重,他拼命挣扎,却越发失去气力,直到被拖着坠入黑暗。
不知过去多久,他才从一场噩梦中惊醒,大汗淋漓。
一素衣少女捧着托盘走进来,见他醒了,不由惊喜:“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秦时一惊,不由绷紧身子,警惕地望着她。
“这是哪儿?你是何人?”
少女观样貌不过十六七岁,姿容清丽,闻言将托盘中的药碗端了过来,温声道:“你别怕,这是苏州城的一家医馆,是我爷爷采药时在河边发现了你,将你救了回来,你已昏迷三日了,可算是醒了。”
苏州?……
秦时目光一凝,问:“请问苏州府衙离这里远不远?”
*
苏弦锦陪着程筠进了宫,但程筠在杨晟面前说了什么,她没进去听。
她靠在承欢殿的廊柱下,静静望着今夜的雪夜,眼底是流转的一抹悲哀。
她知道,无论程筠今夜说了什么,都将是他日后痛苦而黑暗的一生中,最抹不平的剜心刻骨的疼痛。
但她却没法帮他,因为程筠必须这样做,即便提前知道了,这条路也没法回头了——
今夜,是杨望璟生命中最后一个夜晚。
程筠一步步把杨望璟逼到了绝境,是要他在绝境中开天辟地,选择生路,绝不是为了看他在绝望中死去。
一直以来,仁厚善良的小太子都是程筠心底的一颗小小火种,他戴上面具成为坏人后所有的恶行暴力,都是为了点燃他,看他成为熊熊巨火,烧掉这昏聩糜烂的北朝。
但他没有做到。
苏弦锦叹了口气,心上仿佛压着石头。
她仰头望着沉沉夜色,不见星,不见月,唯有飘落无声的雪,寒凉孤寂,如从深渊而来。
一阵瓷器碎裂的尖锐响声透过殿内传出来。
没多久,苏弦锦就听见身后响起轻缓的脚步声。
她回头笑了下:“程筠,今天晚上好冷啊。”
程筠一如既往地神色平静,似乎承欢殿内什么都没发生,除了他袖中紧握的那道密旨。
“嗯,是好冷。”他轻声说。
“我手倒是挺暖的。”苏弦锦说,忽然从狐裘里伸手过去握住他的手。
程筠的手很冷很冷,无一丝温度,苏弦锦握着他手时,像握着一块冰。
苏弦锦的行为让程筠微微一怔,他低头望着她,眸中氤氲着难以言喻的情绪。
苏弦锦看不懂,也没去猜,只管牵着他的手,向冬夜的风雪中走去。
“好冷,那我们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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