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
苏弦锦轻轻吻着他眉眼。
“很累了吧, 程筠。”
程筠睫翼颤着,蹙着眉。
“可以了,已经可以了。”苏弦锦轻语,“你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 你成功了。”
她拥着他, 目光凝视着他苍白的脸, 柔声道:“我好想你。”
“阿锦——”他声音极轻,宛如微风拂过耳畔。
“嗯。”苏弦锦贴着他脸, “我在。”
程筠胸膛微弱地起伏着, 缓缓掀开眸子, 却又好似很困乏。
“我也……想你。”
苏弦锦的泪几乎涌出来, 抱着他的身子不住颤抖着。
“程筠,程筠……”
她的泪落在程筠脸上, 程筠感到心尖发疼。
他很想坐起来, 将她拥在怀里安慰一番, 但他此刻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他阖着眼缓了好一会儿,才重新睁开眼, 目光轻轻落在苏弦锦脖颈处,轻声问:“伤……还疼么?”
苏弦锦眼眶红红地摇头。
程筠嘴角噙笑:“……那就好。”
“程筠, 你很疼, 对不对……”苏弦锦嗓音有些沙哑,“我知道, 那构藤果的毒也减不了几分疼, 此刻我在这里, 我就在你身边, 你可以不用硬撑着。”
“一点点疼……没事的。”
他咳了几声,嘴角溢出血。
苏弦锦轻轻拭去他嘴角的血迹, 指尖都在发颤。
“不疼了,以后都不用疼了……”
她将那颗毒药含入口中,低头吻上了程筠冰凉干燥的唇。
毒药被她的体温融化,化作苦涩的液体,流入程筠口中。
程筠喉结滑动,下意识吞咽了进去。
“阿锦……”
苏弦锦闭着眼,没有停下来,一直流泪吻他。
他浑身都是伤,处处都在渗血,她又不敢碰疼了他,只是仗着他虚弱,无力反抗。
津液交融,连苏弦锦的口中都弥漫了血腥味,还有几分毒药的苦涩。
此刻,是两个灵魂在拥吻。
后来她微微抽离,却仍然凑得很近,气息温热地扑在程筠脸上,喘息着笑问:“怎样?我也进步了。”
程筠眼尾泛起红晕,他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阿锦……快去漱口……”他低声道。
她通过这样的方式将毒匀给他,自己口中必然也会沾到。
“才不。”苏弦锦笑了笑。
“阿锦……”
苏弦锦再次低头吻住他唇,打断了他,然后用手指轻轻摩挲着他唇瓣:“不许说话。”
她笑:“首辅大人这会儿也要听苏姑娘的。”
程筠望着她,目光里满是眷恋。
当完成殉守天下的使命后,他此刻的心里就只剩下了眼前笑容明媚的少女。
她灿烂如日,皎洁如月,就这样蓦然出现在他黑暗的人生中,一路照亮着他。
神女临凡,何尝不是上天对他的眷顾呢。
这条路已至尽处,他却还能在终点再见到她,此刻她的身影全部占据着他的眼,他便再也看不到其他了。
她的气息簇拥了过来,温暖,清香,他仿佛正于春日泛舟湖上,一场江南烟雨轻轻落响乌篷船。
他双手枕于脑后,惬意躺在舟中,随涟漪摇摇晃晃,身旁眉眼如画,笑意盈盈的少女正悠闲赏雨,时不时还会趴在他耳边语笑几声。
她说了什么,他已听不清了。
在这样漫长的时光里,他听着雨声渐渐入眠。
“程筠,睡吧。”
苏弦锦似乎怕吵醒他,在他耳边小声呢喃。
她眼角的泪一颗颗滑落下来,无声无息。
然后她轻轻吻了吻他额,眉,眼,鼻,一直到那苍白的唇。
她停在他的唇上,再也探不到熟悉的气息。
她抬眼,爱意缱绻地逡巡着程筠安静的眉眼。
他仿佛在她怀里睡着了,只是睡着了,但睡得很沉,也难得安稳。
“晚安。”
苏弦锦轻声说。
她离开后,不知多久,再有侍卫进去查探。
却只见到一袭浸透鲜血的白狐裘,覆着一具白骨。
*
苏弦锦在皇后寝宫枯坐了一夜。
天明时分,秦时走了进来。
她毫不意外,目光平静地望着他,等着他的质问。
秦时满身酒气,一身露水,透着寒气。
他走进来,在椅子上坐下,被疲倦侵蚀了眉眼。
“我一个人在东宫喝了一夜的酒。”他轻声道,“而我上一次在东宫如此放纵时,太子还活得好好的。”
“太子天资聪颖,有仁义之心,若他还活着,我不会坐在那个位置上,他会是个明君,而我会做他的臣子,辅佐他治理天下……我对那个位置从没觊觎过。”
他嗓音略哑:“程筠一步步把他逼上了绝路,他逼他造反,逼他弑君,逼他不仁不义不忠不孝,君王与父亲,百姓与忠臣,都是心中坚守的底线,他没有选择。”
“你知道吗?”秦时看过来,眼圈发红,“太子很怕疼的,但他却选择了吞玉,腹内绞痛,出血不止……他死的时候其实还没过十三岁的生辰。”
苏弦锦只是静静听着,没有出声。
秦时靠在椅背上,微微仰头。
“工部侍郎木武,兵部尚书杨海帆,都督佥事胡利,指挥同知王言清,礼部侍郎徐仪……说不清多少人被错杀枉杀,受尽折磨死在锦衣卫的诏狱里,这一切都是因为程筠。”
“我父亲身为刑部尚书,一次次驳回对那些大人的无端指控和欲加之罪,甚至冒险闯入宫闱面圣,却反被程筠下狱,严刑拷打,甚至当着他的面,折磨我的兄长……”
似乎又回忆起那一幕,他眼角越发红,隐有泪光。
“我哥从小身子弱,只爱读书,当年科考便一举夺魁高中状元,我父亲母亲都高兴得不得了……”
他闭上眼缓了会儿,才压下颤声:“后来,父亲死在狱中,秦家被抄,母亲不堪受辱,一条白绫了断,兄长本就病弱,受不得流亡路上的苦,不到半月就传来身亡消息。”
他惨笑了声:“只有我啊,只有我苟活着,没脸没皮地在这世道苟活着。”
他转头盯着苏弦锦,问:“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拼命活着?”
苏弦锦道:“为了报仇。”
起初秦时的确只是为了报仇,他在原文中是成长型的大男主,报仇路上见了太多百姓流离失所,才想要颠覆这个王朝,重新开创清明盛世。
“是,为了报仇。”
“你已经成功了,程筠死了。”
“他死的太轻易了。”秦时语气微冷,“多少人因他而死,他一条贱命根本还不清。”
苏弦锦垂眸,忍住情绪。
秦时起身,缓缓走近。
他身量很高,站在她身前,完全挡住了背后一盏烛火,致使他冷冽的眸色笼在朦胧光影之下。
“曲儿,我有时候觉得,你很陌生,陌生得令我不知如何待你。”
苏弦锦仰头,静静地看着他,像看着一座雕像。
秦时俯视着,略携些压迫感:“你在程筠身边这段时间,不止他在意你,你也在意他,是么?“
“你真要我说吗?”苏弦锦反问。
“我要你的答案。”
苏弦锦缓缓起身,将凤印放在桌上。
“从太子杨望璟,到你父亲,再到松羲松子铭,他们真的只是因程筠而死吗?从都城到林州再到关州,程筠有无数次杀你的机会,他又为何没有下手呢?”
“你从流放路上逃到苏州,而苏府正被锦衣卫监视着,你的行踪程筠早就知道了,太子死时,你冒险去了东宫,之后又去了松府,你以为这些是秘密?”
她摇头:“都城是程筠的天下,锦衣卫无所不在,你进城的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了。”
秦时瞳孔微缩,但并未说话。
苏弦锦继续道:“林州饥荒,程筠又何必亲自去赈灾,他游遍林州,独独给松子铭留下了落日林,给你留了三百万赈灾款,还有林州铜矿铁矿以及民兵,你得以一路顺风顺水攻下林州,剑指关州。若非承阳侯府临时变卦,他早就甘愿将这条命葬在了落日林山谷。”
她直视着他发沉的眸。
“话说至此,你还要我继续说么?”
秦时沉声:“这些是他告诉你的,对吗?”
苏弦锦皱眉:“你不信?”
“我为何要信?”秦时反问,声音有些冷,“程筠并不是神,他掌控不了每个人每件事,否则几日后登上皇位的不是我,而是他。”
苏弦锦怔然片刻,忽然低笑了声。
她没再向秦时解释程筠当日给她的回答。
她觉得没必要了。
“但是曲儿……”他忽然盯着她,话锋一转,“有一点我有自己的判断。”
他说:“程筠的确并非纯粹作恶,他有自己的道,或许如你所说,他所作所为也曾是为这个世道变得更好。”
苏弦锦抬眸,目光震惊。
“你知道……”她颤声,“你知道,为何还要折磨他?”
“因为我不认可他的道!”
秦时迫近几步,眼眶发红:“他有他的道,我也有我的道,难道仅仅因为他践行他的道,他就是对的吗?!”
秦时缓了口气:“在诏狱,我曾问过他,我说,‘纵然有再高尚的理由,但那么多无辜的人命都因他而死,他可有半分后悔?’,你知道他是怎么回答我的吗?”
苏弦锦闭上眼,泪珠滚落。
“他说,他会下地狱。”
是的,她想起来了,这是番外里,秦时和程筠的对话。
那时的秦时,既然问出这个问题,必然是已经知道了部分真相。
但这并没有改变程筠的结局,因为这本就是原文,也是宿命的一环。
秦时哂道:“没错,他说他会下地狱,但我不信世间有地狱,这世间的所有代价,并非一句‘死后’就可以轻飘飘的了结的,他要下地狱,就该活着承受。”
苏弦锦沉默半晌,已不再辩驳什么。
程筠所求,秦时所求,都得到了。
她拿起桌上那块凤印给他:“我擅作主张杀了他,这皇后之位,你可以随时取走。”
秦时没有接。
“我不会这样做,这件事你并没有错,而且也影响不了什么。”
他挺直脊背,将手慢慢负在身后,少年眉眼间已褪去青涩,展露出了帝王威严与沉稳。
“胜负已定,是非已分,将来我为百姓开创太平盛世,而程筠会永远在青史上遗臭万年,这一点决不会更改。”
临走时,他回头注视着苏弦锦好一会儿,最终没再说什么,只影走出殿外。
已经天光大亮。
*
苏弦锦的病一日重似一日,连秦时的登基仪式都没有参加。
但她仍然是皇后。
她的宫中有好些宫人,她却好像整日面对的是一个巨大的空荡荡的世界。
孤独像一张湿了水的幕布,遮住了她的日月,潮湿,发闷的空气让她喘不过气。
对她来说,一开始这不过是个虚构的世界,她没有想做什么,她只是对程筠有些好奇。
当那个书中的人物活生生地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好奇之余还有些害怕。
可是后来,她陪他走完了这一程,亦成了书中人。
那些苍白的文字便化作一片片真实的刀刃,寸寸割着他的躯壳,也寸寸割着她的灵魂。
她明知一切结局,却无能为力,只能望着他坦然赴死。
她也明知不可为,却还要为之,最后仍然抵不过宿命。
时至今日,她对这个世界已没了留恋。
正如她对程筠不止一次说过,她只是为他来的。
从失去他的那一刻起,她也失去了盘桓异乡的勇气。
她想立即回自己的世界龟缩起来。
她还想去找他。
她不信,这样一场奇遇到此真的画上了终点。
可宿命真是残忍,偏要留她孤单地走完剩下的剧情,才肯放她离开。
在日复一日的磋磨中,她每天都望着窗外发呆。
四方的天,红墙绿瓦,曾禁锢了李嘉薇的自由。
如今,也禁锢了她的。
天气渐暖,春天总算迟迟来了。
屋檐上积雪已经化完,雪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台阶上,渗入砖缝,染绿了苔痕。
有些夜里,她会坐在窗前望着月亮。
每逢此时,她便会想起来这个世界遇见的每一个人,在朦胧似水的月光下,她恍惚又见到了他们。
他们不再是寥寥数语塑造的纸片人,也不是为了衬托主角而存在。
他们是鲜活的,拥有灵魂的,真真切切地在这世上走过一遭。
她也因此想明白了很多事。
作者笔下能创造一个世界,却并不能操控一个世界。
正如父母共同诞育了生命,却无法掌控孩子的人生一样。
这个世界初诞生时,或许是残破的,没有生气的表象,所有被创造来的人物被动地按照剧情走在设定好的轨迹上,机械地进行着对话。
而当她意外闯入,她这个来自完整世界的灵魂,便如同一道电流,倏忽激活了这个世界的意识,至此,一切开始改变,人物也开始觉醒。
即便他们并不能改变原有的规则——即最初定下的命运,却能在命运的尽头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剧情走向大结局后,世界迎来的不是定格,不是毁灭,而是继续未完的人生。
正如她无法获知童话故事里,王子和公主结婚后的生活,但他们在他们的世界,一定有自己的答案,那是连创世神也不能干预的答案。
躺在皇后寝宫里,感受着生命从她躯壳中一点点流失时,她忍不住想,世界的本源到底是什么呢?
她从这里回到现实,那她所在的世界,是否曾经也源于一个简单的故事。
和这里的人永远也不知道真相一样,她大概也注定得不到一个真相。
但她忍不住害怕,害怕回到现实后,她再也找不到程筠。
害怕一切不是她当初设想的那样。
害怕只不过是大梦一场,而程筠从不曾存在过。
可她最终闭上眼,走完了苏曲儿的一生。
日亘古,月恒常。
千年万年一黄粱,如见不见奈彷徨。
时空流转
苏弦锦离开书中世界的那日, 正下着一场大雨,那时,她听着雨声缓缓闭眼,不似走向死亡, 倒像是走入另一场梦境。
恍惚中, 她又从雨声中醒来。
映入眼帘的粉色墙壁, 明净的窗户,白色的纱帘静静地落着, 刺眼的光线被窗帘过滤得柔和了起来, 照得房间内一切都很清晰真实。
窗下是她的书桌, 摞着几本笔记本和中外文学名著, 而摆在桌面中央的,是一本画册。
纵然已无数次在梦中穿梭时空, 但这一次, 她像是从一场格外冗长的梦境里醒来, 呆呆在床上坐了许久,身躯沉重地仿佛被疲倦与无力感浸透了。
她知道, 她不会再回去了。
这个梦已经彻底结束了。
那片隔着梦境渗出的雨声淅淅沥沥,在她耳畔渐渐消弭, 她回过神, 才发现房间内安静得连空气都凝滞了,只有急促的心跳声在敲打着耳膜。
她走到窗边, 将窗帘拉开, 刺眼的光线宛如利剑袭来。
她闭上眼, 等适应了天光之后, 视线逐渐清晰,没有下雨。
入眼白茫茫一片, 天与地的界限已不再分明,整个世界笼在烟雾中,朦朦胧胧,俱成一色。
杭州这样一场大雪,真是罕见。
可是后来,雪停了,天也晴了,她经历的一切都好像随着这场大雪被埋葬,又随融雪化作薄雾,消失在茫茫天地间。
她很多次都睡得不安,那些恍惚的记忆碎片拼凑起的梦境,好像又将她拉回了那段熟悉的时光里。
程筠清冷的气息好像在周遭徘徊,若即若离,直到她醒来,才觉大梦成空,怅然若失。
随着这场大雪消失的,似乎不仅是她的梦境,还有《长月有时》整个世界。
她几乎可以背诵下来的文字,点点滴滴地从手机里消失,被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所取代。
她浏览了千百次网页,也没能再找到与之相关的任何痕迹,陈晴送她的那本画册,从文字到画面,都让她陌生至极。
她盯着封面上同样黑白背景下被不同笔触勾勒出的陌生眉眼,瞳孔深处的恐惧渐渐蔓延到眼底,再结成霜,冷得她发颤。
甚至连陈晴也不记得一点点有关于她这场奇幻的穿书经历。
她始终记得那日,她握着手机的手都在发抖。
压不住细密哭腔,她问:“……那你还记得程筠吗?他还存在吗?”
陈晴说:“当然记得啊,他不是和我男朋友赵珩同届的吗?还是我把他学生资料发给你的……弦锦,你怎么了?你和他之间发生什么事了吗?”
苏弦锦捏着手机的指尖泛白,眼泪不住的淌,却终于松了口气。
她哽声说:“那就好……那就好……”
这时她才有勇气去打开微信列表,果然寻找到那个熟悉的备注。
她捂住脸,忍不住大哭了一场。
爸妈听见了,都吓得赶紧跑来。
妈妈还没开口问,苏弦锦便扑到妈妈怀里,像受尽了委屈一样,嚎啕大哭。
“怎么了?怎么了这是?”
“估计是做噩梦了吧,睡到这个点才起。”
“不是……”苏弦锦抽噎,哭肿了眼,“不是噩梦。”
不是噩梦。
有他在的梦,怎么会是噩梦。
她的日子似乎又恢复了从前那样平淡,没有一丝波澜。
她将这场梦境封存在了心底,没有和爸妈提起。
每天她帮爸妈做做家务,闲暇时跟着妈妈学画,跟爸爸学棋。
她将全身心都投入进去,分外认真,几乎不给自己留一丝空闲的时间去思考。
连爸妈都无比惊异于她的改变。
更惊讶的是妈妈,之前苏弦锦说要学画,她特意买来了生宣、笔墨,还有国画颜料等。
但她眼里基本没摸过毛笔的女儿不但忽然写的一手好字,竟连国画的基本功都打得很扎实,简直就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你在学校自学了?”妈妈惊讶问。
“有人教过我。”苏弦锦摇头,安安静静地润了笔,蘸墨匀淡,勾勒出几株墨竹。
“老公,我们女儿是天才啊!”
妈妈高兴得把她的画去拿给爸爸看。
苏弦锦提笔立在那,蓦然落泪。
她变得安静少语了好些,不似从前那般活泼,爸妈自然发现端倪,但她只说没事。
平淡如水的日子过得很慢,也很快。
爸妈开始置办起了年货,她几次跟着去,感受到杭州的各大商场充满了热闹的气息。
周围路过的每个人都是开开心心的,她似乎被幸福遗弃了,独自留在了孤独之境。
当她穿过拥挤的人潮时,她甚至会恍惚想起程筠被行刑的那日,于是便情不自禁地红了眼眶。
可是程筠,似乎只有我记得你。
我该如何……证明你的存在呢。
她仰头望着碧蓝的天空,太阳高悬于苍穹之上,与北朝所见一样。
但不知那个世界,是否依然运转如常。
一个平平淡淡的年,同从前的二十三个年一样的过去了。
她收拾东西回到学校,再次见到了陈晴。
她刚回到宿舍,陈晴就来了,她帮她一起收拾着行李,问她:“你上次说的穿书梦是怎么回事?你都没说清楚。”
苏弦锦扯了个笑,似不在意:“只是一个梦。”
“不一定,这世上神奇的事那么多,说不定就是真的穿越了呢?你上次不也是说做梦梦到了一个叫程筠的人,没想到咱们学校还真有吗?”陈晴忙道,“真的,姐妹,有时候不一定是巧合。”
苏弦锦整理衣服的手顿住,眼圈一红。
“我要说了……你真的信吗?”
“我当然信,你又不是那种胡编乱造的人,我还不了解你吗?”
她的好友给了她一个宣泄的口子,让她积压已久的情绪得以尽数释放。
说起时,她曾数度哽咽,最后还是禁不住将自己蒙在被子里痛哭了一场。
陈晴叹了口气,红着眼隔着被子抱了抱她。
“姐妹,你知道吗?网上有句话说,人在年少时,不能遇见太过惊艳的人,否则这辈子都会念念不忘……我虽然对你说的这本书完全没有印象,但我相信你的经历是真实的。”
苏弦锦扯开被子,发丝因眼泪而乱乱地糊在脸上。
她哑声:“谢谢……”
陈晴问:“那你有给程筠发消息吗?他是吗?”
苏弦锦打开手机给她看——
对话框里,满满都是她如同石沉大海的思念。
她坐起来,抱着膝盖:“每天都发,没有人回,电话也停机了……”
她抬眸落泪:“你知道我最害怕什么吗?”
“什么?”
“我怕他在那个世界出事了,他在这里便也不存在了。”她低头伏在膝盖上。
程筠在两个世界里的经历几乎是相似的。
都是六岁失去父母,七岁自卫伤人,也会因为不同的原因而伤害自己。
程筠手臂被杨晟划伤时,程同学的手臂也被弟弟划伤了。
程筠在落日林山谷里被瘴气伤眼,程同学的眼恰好也过了敏。
连苏弦锦问出“她好不好看”这种自恋的问题时,他们的回答都是如出一辙。
程同学送她的画册,不仅画了苏曲儿,还画了她,还有程筠山谷坠崖时,他于梦中见到的景色都是一模一样的。
还有——
最后一通电话里,他曾唤她“阿锦”……
陈晴笃定道:“你别着急,现代社会又不是古代,不会有那么多危险的,程筠既然是咱们学校的,就一定能联系上。”
这话仿佛给了苏弦锦极大的力量。
她扑过去紧紧抱住好友,呜咽不已。
可她存着这样的信念过了一日又一日,依然没有得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
好友忙于工作,只能偶尔发来消息,她不想打扰,每次也只能说“没事”,然后投入到更繁重的学业里去麻木自己,改论文,准备答辩,事情本就很多。
时间依然过得快,天气转暖,京都的春天也来了。
京都大学里种满了樱花,她每次抱着书去上课时,都会经过一片樱花林,花落如雨,纷纷扬扬,美得如梦似幻。
学校贴心地在樱花林中设了好些长椅,她每次路过,几乎都能看见一对对情侣依偎在一起。
时光流淌着,那场梦境似乎离她愈发遥远。
有时她会刻意让自己不去想,以免抑不住心底泛起的难过。
不知陈晴是否也是这样想的,她有空给她发消息时,也很少再提及程筠,她像从前一样,和她分享着日常生活,和网上看见的热搜新闻之类的。
比如某某福利机构老师被曝光性侵幼童犯罪,校长也被停职调查之类的,又或者京都某处发生车祸,肇事者疑似故意杀人等。
苏弦锦对这样的新闻不太感兴趣,不过草草浏览一眼,表示已阅,不辜负好友的分享欲。
日子似乎真的回到了之前,那场梦境之前。
像日月东升西落,千年万年,从来寻常。
那个只有她记得的世界,只要她不再提起,便会被尘封在记忆随岁月遗忘。
这期间只有一件事对她来说,大抵算个好消息。
她考研上岸了。
虽然本就有信心,但分数出来时,她到底真正松了口气。
虽然还没拿到毕业证,但她考的是本校研究生,有很多学长学姐的经验可以作为参考,已经提前联系上导师,并准备读研期间的课业了。
于是她每日来往图书馆与宿舍之间,生活又回到了正轨,平平淡淡,却始终缺了一角。
转眼到了六月份,这是毕业的日子。
她参加完毕业典礼,拿着书本又去了图书馆。
与之前不同,临近放暑假,又是中午,图书馆里几乎没什么人,苏弦锦随意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了下来。
六月,阳光不热,微风不燥,她趴在桌上,望着窗外蓝天出神。
云卷云舒,绿叶拂动。
偶尔还会有一只鸟儿展翅划过,停在枝头,悠闲地梳理羽毛。
午后的时光静谧地仿佛被定格了。
苏弦锦趴在桌上,不知何时睡着了。
梦中,她似乎又梦见了程筠。
记忆宛如打碎的镜子,无法拼凑完整,也无法拾掇干净,时不时会藏在某个角落割伤她的脚踝,迫使她一路跌跌撞撞,鲜血淋漓,直至逃出梦境方才罢休。
苏弦锦缓缓睁开眼,那梦境里的疼痛仿佛也如影随形地追着她来了现实,疼得她蹙起眉。
可她抬眸间,忽然怔住了。
午后,阳光从窗棂间倾洒而入,暖暖的,落在眼前少年身上。
他静静地趴在她对面,阖着眉眼,似乎睡着了。
白皙精致的侧颜映在她瞳孔间,顷刻间又被弥漫的大雾所笼罩。
苏弦锦环顾四周,图书馆里空空荡荡,似乎一个人也没有,唯有风,阳光,与眼前安静的少年。
是梦吗?……
是……他吗?
她轻轻伸出手,却不敢触碰。
少年似有所感,浓密的睫翼颤了颤,掀开眼帘,眸色深邃如深渊,一如从前。
苏弦锦一惊,不知怎么,下意识缩回手,却被他轻轻握住。
他眸中氲着笑意,澄澈清明,倒映着她的身影。
“阿锦,是我。”
苏弦锦怔怔,蓦然落泪:“……程筠?”
时空流转,岁月恒常。
程筠红了眼眶,目光缱绻,携着无限眷恋,似涉过千山万水而来。
“我终于找到你了。”
雁字回时
程筠初见苏弦锦, 是在暗无天日的密室里。
那晚,他从诏狱归来,手上还沾着着礼部左侍郎徐仪的血。
从刑部大牢到诏狱,他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却仍不认罪。
其实, 程筠给了他无数次机会, 但他一身傲骨,宁折不弯。
这样的能臣, 他终是无法在这样的世道保全他的性命。
一如从前, 他独自沿着黑暗, 步下深渊。
不同从前, 他首次在深渊尽头窥见了光。
那是一个奇怪打扮的少女,长发用一根发带束在脑后, 显得娇俏活泼, 她手中提着一盏灯笼, 整个人轻盈地笼在烛光下,好奇地转身看他。
杀手?暗探?……
他来不及细想, 闪身上去,一手压着她肩膀, 一手攫住她脖颈。
那纤细而脆弱的玉颈仿佛只要他稍稍一用力, 就会在他掌中断掉。
她似乎吓得不轻,连手中灯笼也丢掉了, 微弱的烛光因不稳而明暗交错着, 将不安尽数写在阴影里。
她挣扎着, 却未回答他的质问, 他便也失去了耐心。
他杀了很多人,不在乎再多杀一个。
可他指骨刚要用力收缩时, 那少女竟在他眼前凭空消失了。
鬼神?还是邪术?……
他盯着地面上掉落地那盏孤零零的灯笼有些犹疑,指尖还残余着方才的余温。
绝不是梦。
从那晚之后,他再也未在暗室见过那个少女。
但他的世界似乎变得不一样了。
每当他想做什么或说什么,似乎念头总先于行为。
哪怕他刻意与信念相悖,结果便是没有结果——他做不到。
但好在他要走的路倒并不与他信念相悖。
他依然于黑暗里踽踽独行,坚守心中的道,直到天光大亮。
他死在了黎明前。
*
从来就不止两个世界。
在苏弦锦去的那个世界之前,还有个没有任何变数,由作者笔下塑造的世界。
这个世界的剧情之外,是荒芜的裂痕。
始于第一章,终于大结局。
然后,周而复始。
人物按照他们的命运永远走在固定的轨道上,在尽头处迎来毁灭,再重复之前的人生。
这个世界的意识想要自救。
程筠是唯一的变数。
他因一个来自异世界的少女而生出了残缺的灵魂。
他死后,灵魂在她的世界新生。
那时,她甚至还未出现。
但时光并非一条直行线,宿命早已注定。
他的人生不可控地被宿命牵制着,前世受的苦难皆在他身上一一复现,那是他来的那个世界给他的标记。
他没有完整的记忆,只能在梦境里拼凑碎片。
大二那年,他在社团招生上,曾与苏弦锦擦肩而过。
从那一刻起,他们的相遇就成了必然。
对程筠来说,是过去。
对苏弦锦来说,是未来。
世界再次重启。
苏弦锦第二次遇见了程筠。
这次她走完了全程,改变了整个世界。
这个世界,活了。
一个完整的世界不再会被规束,祂不再受控于作者笔下的文字,因此当安排好的剧情走完,祂自然消失在了所有人原先的记忆里。
只有苏弦锦记得。
她对于那个世界来说,的确无异于降世的神女。
她不仅救赎了程筠一人,她其实给了所有人一个独立而自由的灵魂。
**
午后,阳光清甜。
微风从窗外拂过,苏弦锦明媚的脸上摇曳着树影。
她睁大红红的眼望着程筠,眸子澄澈地宛如雨后湖面,倒映着惶然不安。
“程筠……”她轻轻唤了声,似不确定。
“阿锦。”程筠应着,目光始终温和,“是我。”
“程筠……”苏弦锦掐了掐自己,眼泪大颗落下,“真的不是梦吗?……”
“不是梦。”
程筠拂去她眼下的泪,朝她笑着伸出手:“趁这会儿没人。”
“程筠!”苏弦锦一下扑进他怀里,哭出了声,“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对吧?……对吧!”
“当然是我。”他摸着她头发,低声道,“让你等这么久,实在抱歉,不过在诏狱那晚,其实我还有话要同你说的,只是来不及。”
他那时太累了,没有说话的力气。
苏弦锦紧紧抱着他,哭得不能自已。
从他在她怀中死去那晚,已经过去了近半年时间。
这半年,无一日不是煎熬。
她的生活表面上恢复如常,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有多少次悄悄红了眼眶。
她想,若是她这辈子都遇不见程筠,那她余生将无法停止对他的思念,因为没有任何人的出现能取代他。
“程筠……”苏弦锦伏在他肩上哭着,“你为什么到现在才来找我?我给你发了那么多消息,你都不回我……呜呜……”
程筠还未回答,她便瞧见他衣领下的绷带。
她哭声一顿,抽噎着问:“你受伤了?”
程筠抱着她坐好:“没事,快好了,不过我是从医院出来的,等会还要回去。”
苏弦锦捧起他手,这会儿才注意到他左手手背上的留置针。
“你是……偷跑出来的吗?”
程筠轻笑,拭去她脸上未干的泪痕。
“不是,我请了半天假,偷跑的话会给医护人员添麻烦的。”
“让我看看……”苏弦锦哽声,“是哪里受伤了?怎么受伤的……谁伤的你?……”
“出了场小小的车祸。”他说得风轻云淡,“不要紧。”
“车祸!?”苏弦锦心惊肉跳,“很疼吧?……”
“不疼。”
“走,现在就回医院,我陪你一起。”苏弦锦从他怀中下来,语气霸道,“不许说不。”
程筠低笑了声。
“好,听苏姑娘的。”
苏弦锦从小到大,从没一次因生病而住过院。
对于医院,她还挺陌生的。
她所有的熟悉来自于电视剧。
不像她想象中的那样,安静明亮,住院部的人原来还挺多的。
有很多来来往往的病人家属在病房陪护。
程筠经历一场车祸后,被送到ICU住了一段时间,后来才转入普通病房,直到如今恢复尚可,才被允许请假出院。
他现在住的病房是双人间,里面还有一对中年人。
苏弦锦跟着他进去时,那个阿姨正在给化疗的叔叔喂饭。
她显然对程筠并不陌生,看见苏弦锦有些惊讶,问:“小程,你住院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有人来,这小姑娘是你同学吗?”
苏弦锦礼貌答:“阿姨,我是他女朋友。”
程筠微怔,旋即笑应:“对。”
阿姨更惊讶了,问苏弦锦:“那他住院这么长时间,你怎么不来看他?”
苏弦锦眼圈一红:“他怕我担心,不告诉我,我才知道的。”
程筠刚好去旁边换了病号服过来。
立即被阿姨啧了声。
“你这孩子还真是倔强得很,出这么大事连女朋友都不告诉的,万一有点什么事,她这辈子都要伤心的嘛。”
“就是!就是!”
苏弦锦连连点头。
程筠笑道:“是我的错。”
苏弦锦扶着他坐下,解开他衣服扣子,见绷带上渗出斑斑点点的血迹,脸色一白:“程筠,肯定是我刚才压到你伤口了。”
“没事。”
“小姑娘,你按一下床头那个铃。”
“哦……好!”苏弦锦忙去按响。
没多久,果然有护士姐姐过来,重新替他上药换了绷带。
阿姨笑道:“有家人陪护还是好的嘛。”
护士姐姐见到她时,也笑着调侃了句。
“原来请假时去见女朋友啊。”
程筠:“嗯。”
苏弦锦脸一红。
护士姐姐一边换吊瓶一边问:“怎么之前都没来过呢?”
程筠说:“她刚回国,之前不想让她担心,就没告诉她。”
苏弦锦看了他一眼,他倒是脸不红心不跳。
“原来是这样。”护士姐姐信了几分,看向苏弦锦,笑着嘱咐,“好好照顾你男朋友哦,之前还是学校老师帮忙请的护工,到底不如家人在。”
苏弦锦追出病房,拉住护士姐姐,小声问:“我男朋友他……伤得重吗?”
“之前挺严重的,不过现在恢复得很好。”护士问,“你没看新闻吗?这事还上过热搜呢。”
顺便给她简单解释了下原委。
热搜?……
苏弦锦一怔,忽然想起之前陈晴给她分享过的新闻链接。
不由后悔当时没有细看,不过想来上面也没有泄露受害者的隐私,否则陈晴就会直接和她说了,但有关于那个标题,她还记得,隐约是说“肇事者故意杀人”之类的。
这不禁让她心跳加速。
她忙转回病房,程筠躺在病床上,打着点滴,脸色因失血而有些微微苍白。
她在病床前坐下,满脸是掩不住的担忧。
程筠望着她,笑问:“怎么样,护士姐姐也说没事了吧?”
苏弦锦在床头趴下,两人离得很近。
“程筠。”她眼尾泛红,轻声,“你不会忽然消失不见了吧?”
程筠用指腹摩挲着她柔软白皙的脸颊。
低声:“不会。”
“程筠。”苏弦锦握住他手,眼泪再次忍不住落下来,“我真的……有点害怕。”
“别怕,没事的。”
“可是护士姐姐跟我说……这次车祸不是意外。”
“的确不是意外。”程筠眸底微冷。
不过触碰到苏弦锦的目光时,他眸色又柔和了下来。
“阿锦,福祸相依,这也并非是件坏事。”
苏弦锦握紧了程筠微凉的手,眼神坚定。
“那不管发生什么,我们一起面对,好吗?”
程筠道:“好。”
苏弦锦松了口气,忽然想起程筠说的话。
“在图书馆,你好像说,诏狱那晚有话没对我说完。”
程筠笑了声:“是你说梦话那次,关于你说的内容,我并未完全告诉你。”
月满西楼
午后, 病房内的阳光懒懒照进来,微风透过纱窗,卷进窗外的绿意。
苏弦锦趴在病床前,小声道:“我就知道你当时没说实话。”
她头发从肩上滑落下来, 发梢微动。
“……都怪我。”她叹了口气, “当时色迷心窍。”
程筠嘴角弯了弯, 藏不住笑意。
苏弦锦懊恼:“我就说我这人没什么原则,根本藏不住话, 若说我对你之间有什么秘密, 那全靠你不问才能守得住。”
程筠望着她这般模样, 不由轻笑几声。
他忽然转头礼貌问:“阿姨, 可以麻烦您将帘子拉上吗?”
阿姨抬头看了眼,一脸心领神会地笑:“不麻烦, 不麻烦。”
两张病床之间的帘子被拉起来, 苏弦锦和程筠仿佛忽然被隔绝在了二人世界。风和阳光是无声的, 只有他们互相侵染的气息与心跳,是这个世界里唯一的变奏曲。
程筠往左侧挪了挪, 伸出右手展开臂弯,笑问:“要来躺一会儿吗?”
“不要, 这次你可别想再转移话题。”
饶是这么说, 苏弦锦却已将身子倾得更近,两人的目光里再也盛不下除彼此之外的任何。
程筠支起手肘, 轻触她脸, 低笑道:“既说了告诉你, 便不会食言的。”
“那你保证。”
“嗯。”
苏弦锦眉眼弯弯, 将他手臂放下,合衣躺了过去, 依偎在他怀中,那一刻的心跳声稍显凌乱,不过很快又平稳下来。
苏弦锦闭着眼,仿佛又回到了梦里的世界。
熟悉的清冷气息在周遭徘徊,簇拥着她,令她无比怀恋。
可是后来,后来每每梦醒,才发现大梦成空,独她一人冷对寂静的空气。
“程筠。”她轻唤着,不知怎么就红了眼眶。
“阿锦。”程筠在她发顶吻了吻,温声道,“没事了。”
苏弦锦抬起头眼睛红红的望着他:“以后都不会有事了,对不对?”
“嗯。”程筠轻笑,又轻吻她额头,“真的没事了。”
苏弦锦松了口气,舒心地躺在他怀里。
“真好。”她说,“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我说了什么梦话了。”
程筠沉吟片刻,嗓音低沉迟缓地在她耳畔响起。
“你说,你很想陪我走完最后一程,等一切都结束了,你就会安心回到自己的世界,过好自己的生活。”
苏弦锦微怔。
那并不是梦话,而是她与陈晴说的话,她走到后半部分剧情时,瞧着程筠的痛苦,自己也实在难过。
每每回到现实,她积压已久的情绪便会在陈晴这里宣泄一番,因为只有她知道她正在经历什么。
陈晴担心她受影响太深,几度劝她不要再入梦了。
那时,她便跟她说了这番话。
程筠温声道:“阿锦,我自知宿命,怕你受伤,才想常常推开你,却又不舍得放手。那日,你说了这话,我忽然想,你并非这个世界的人,即便不久我的生命到了尽头,你依然还有归处,何况你比我勇敢坚定许多,当你回到自己的生活里,一定同样能过得快乐。”
“所以……”
他注视着她眼,眸间似盛满星光,“我对此释然,不想再刻意推开你了。”
苏弦锦恍然:“所以你当日才忽然跟我道谢?”
“嗯。”程筠收紧臂弯,将她更用力揽在怀里,“我对你充满感激。”
“小心伤口。”苏弦锦忙道,有些紧张地抵着他肩膀,“别又压到了。”
“没事。”
“当然有事。”苏弦锦在他怀里挪了些,和他胸前的伤保持一定距离,才笑道,“怪不得那次你主动吻我,之前都是我主动的。”
程筠略有些无奈。
“你知道,这对我来说,有多难克制吗?”
苏弦锦笑意盈盈。
“那……首辅大人,现在还有什么需要克制的吗?”
她抬手略带一丝挑逗地去摸他滑动的喉结。
在他气息逐渐沉重时,又故意埋首轻笑:“阿姨和叔叔可都在隔壁,这个帘子是不隔音的哦。”
阿姨的声音忽然隔着帘子传来。
“没事,阿姨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了。”
程筠轻咳几声,耳根通红。
“……别闹。”
他抚摸着苏弦锦头发:“等我出院后……”
“出院后怎么样?”苏弦锦抬头,眨眼道,“程筠,已经放暑假了,等你出院后跟我回家吧,我想带你回家,让我爸妈认识。”
程筠微怔。
苏弦锦忙问:“……难道你不想去吗?”
程筠笑道:“不是,我想等事情都处理完了,此身清白分明,我再去见叔叔阿姨。”
“哦对,我还没问你车祸是怎么回事呢。”苏弦锦蹙眉,愠声,“是谁故意伤害你?”
程筠微微侧个身,调整睡姿,从容道:“此事说来倒也不复杂,我将福利院那个男老师的犯罪证据收集完毕交给警察,顺便在网上曝光了这件事,所以遭到了报复。”
苏弦锦生气:“还敢报复,得亏现在是法治社会,不然这种人真是无法无天了。”
“对。”程筠笑着揉揉她气鼓鼓的脸,“不过现在警方介入此事,已经没事了。”
苏弦锦安心了许多:“那就好,反正以后我寸步不会离开你。”
程筠笑了笑:“好。”
他虽说了大致真相,却并非全貌,关于一些危险的过程,他没有说,免去她事后无谓的担心。
在那个不长不短的寒假里,的确发生了许多事。
随着书中世界剧情的推进,他梦境里的碎片愈发完整,他便大致窥到了真相的一隅。
这对他来说,最大的好处是他的精神世界逐渐稳定,无须依靠药物,这让他拥有了更多精力去应付这个世界发生的事。
这个世界虽未被剧情规束,但他并非这里的灵魂,宿命从另一端始终缚着他,他不得不同步受着相似的苦难,且他还想去烧灼这个人生里出现的黑暗。
他回到福利院收集证据,是个难以赘述艰辛的过程。
深入黑暗,以身入局,这是他一个人与命运的斗争。
他必须要从命运里挣脱出来,才能拥有独立自由的灵魂。
苏弦锦打电话来那日,他正回了养父母家。
他走到楼下,在摆弄柜子上的书籍。
养父母的孩子,那个三岁的弟弟,坐在楼梯口玩,一个不小心坠空摔了下来。
他下意识张开手臂接住了他,抱着他滚到一旁,膝盖磕在台阶上,几乎撞碎了。
尖锐的疼痛使得他意识模糊。
孩子没事,但被吓到了,大声哭着,吸引了养父母的注意。
他们从房间冲出来,吓了一跳,养母一把抱起儿子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认定是他故意害她孩子,并抱着孩子往门外冲,准备去医院检查。
他那个暴虐的养父,更是冲过来就毫不留情地对他动手。
程筠没有闪躲,只是沉默地受着。
等一切风暴归于平静。
苏弦锦的电话便是在此刻响起,彼时他浑身是伤,嘴角溢血,接电话的动作也慢了许多。
苏弦锦说她给他发了微信,但他没回,她很担心。
他扶着柜子艰难站起来,从书籍间取出一个记录了养父动手过程的隐藏摄像头,安慰她说没事。
苏弦锦语气仍然担忧,问了他好些问题。
他那时状态实在不好,才张口便觉喉间满是血腥气,不由低咳了几声。
怕她察觉,便说自己在家,不过有些感冒。
苏弦锦大约不信,还要再问什么。
他忙道:“阿锦,等我忙完这阵联系你。”
一声“阿锦”,是脱口而出,也是下意识的真实反应。
他实在很思念她。
但他也知道,若不能挣脱宿命,他无法和苏弦锦真正重逢。
那天,他拖着伤腿蹒跚着打车去医院验伤时,膝盖传来的剧痛令他愈发清醒。
他望着车窗外奔流不息的人群,心里只有庆幸。
他想,上天到底眷顾他。
他走向她的路,总算又近了些。
后来那场车祸,是养父的手笔。
但当时副驾上,还坐着福利院的那个男老师。
他们暗中的利益纠葛,他收集证据时就知道了。
养父本就是个疯子,他能采取极端手段,程筠毫不意外。
只是那场车祸发生时,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对宿命的恐惧。
他怕他不能摆脱宿命,另一个世界的结局,会在他身上再次复现。
他害怕就此消失。
若果真如此,他唯一想向上天祈求的,便是希望苏弦锦就此忘记他,让他在她的生命里消失得更彻底。
如此,她才不至于难过。
她的生活会回到正轨。
她依然拥有家人,朋友,以她乐观的性格与出色的能力,将来定会遇见一个同样优秀的人。
他们相遇,相知,相爱,幸福一生,直到白首。
这是他唯一的祈愿。
他在重症监护室住了一个月才清醒过来,见到了窗外的第一缕阳光。
那时,正是樱花盛放的时节。
微风吹来,花瓣纷纷扬扬地飘向远方,如梦似幻。
还有几片轻盈地落在了病房的窗台上,
他平静地望着这幕,眸子澄澈,如春日雨后静谧的湖面,映着清浅笑意。
他想,一切总算结束了。
他可以去见她了。
而此时,苏弦锦正躺在他身侧,笑意盈盈地同他说话。
她曾穿梭时空来到他身边,一次次对他说。
“程筠,我是为你而来。”
如今他涉过千山万水与她重逢,终于能回应此句。
“阿锦,我是因你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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