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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虫翳(37)

    “小争教官”这个过于久远的称呼将陈争拉回了在桐洲市的那三个月,他比一帮聒噪的男大年长不了多少岁,别人叫他陈老师、陈教官,他听着觉得耳朵烫,让学生叫他小陈教官。但陈这个姓太普遍了,他所带的班级已经有个小陈教官,学生们便起哄,叫他小争教官。

    程蹴和鸣寒是警院的同学,陈争没带过鸣寒,自然也没带过程蹴,听程蹴这么说,索性八风不动地问:“来我班上蹭过课?”

    “那倒没有。”程蹴说:“警院又不是一般大学,一天被训得够呛,哪有工夫到处蹭课啊。”

    陈争:“哦,也是。”

    他这副懒得打听的姿态却让程蹴更想说,“我们宿舍就没有不知道你的。鸟那家伙逃自己的课,都要去听你的课。”

    陈争挑眉,“有这种事?”

    见陈争兴趣被自己勾起来了,程蹴倒得更是积极,“以前鸟是我们班上上课最积极的,就没听说他逃过课,后来有一天,我们室长反应过来了,诶,鸟怎么一大早不在宿舍,却没来上课?还连着逃了好几次。你猜我们在哪儿找着他?”

    这还用得着猜吗?陈争顺着程蹴说:“在哪儿?我猜不到。”

    “看你们班训练呢!”程蹴拍着大腿,学鸣寒当时戳在训练场外偷偷摸摸的样子,“做贼似的,我一拍他,把他吓得够呛,差点和我打起来。”

    陈争想起来,刚到警院的时候,有次训练时好像是注意到场外有点骚动,几个学生拉拉扯扯的。他根本没当回事,这年纪的男生,手欠脚也欠,一天安分不了几个钟头。

    那原来是鸣寒?

    陈争问:“后来呢?”

    程蹴越说越觉得好笑,说他们将鸣寒扭送回去,围起来“审判”。鸣寒综合成绩在班上虽然数一数二,但一个人哪里打得过他们五个,只得老实交代,觉得新来的“小争教官”教学方式很独特,去观察一下,偷个师。

    这话说的,寝室最笨的也不信,但鸣寒坚决说自己是为了学习。

    之后,鸣寒多次逃课,身为室友,兄弟五个能帮就帮,但鸣寒回来必须交代今天“小争教官”教了什么。一来二去,他们成了陈争所教班级以外,谈论“小争教官”最多的人。

    陈争没想到还有这一出,一方面觉得有点好笑,一方面又很遗憾错过了学生时代有点憨的鸣寒。

    “后来你不是中途就走了吗,我们以为他这下得安分了,结果你猜怎么着?他居然天天晚上去特训建筑那儿练飞枪攀登!”程蹴啧啧两声,“那个本来就是其他班的选修课,又不算考核分,他练得比谁都积极,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去当蜘蛛侠。”

    陈争短暂地卡住了,飞枪攀登?

    程蹴抓抓头发,继续说:“不过鸣寒现在才跟你当同事,我其实挺意外的。你在洛城,他也在洛城,虽然不在一个单位,但起码是一个系统里的吧。前几年见面,我还问他,小争教官怎么样?他说没跟你说过话,把我给震惊的。都和偶像在一个城市了,话都不敢说?他在我们面前可没这么怂过。”

    陈争张了张嘴,答不上来。他也是最近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默默注视着他,从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愣头青到沉稳内敛,再到消沉不振。在他不断往下沉时,鸣寒才出现,假装偶遇,不顾他的抗拒,非要挤进他的人生里。

    “这个怪鸟。”程蹴喝完咖啡,拍了拍自己的脸,打起精神,“小争教官,啊不对,陈哥,我忙去了。”

    陈争点点头,又独自在茶水间待了会儿,想起飞枪攀登是怎么回事了。

    那是他所带班级的选修课,使用特制的固定飞枪,但从枪口打出来的却不是子弹,而是攀登锥。攀登锥固定在建筑上,人可以借此迅速移动过去。

    这课目对警察来说不是很实用,且难度很大,对手臂、腰腹的肌肉要求特别高,特种兵都不常练。但观赏性很强,靠着飞枪在建筑间嗖嗖飞跃,不成功会摔得很惨,成功了那就是极致的耍帅。

    他之所以会带这个选修课,还是因为他读书那会儿,就因为觉得飞枪攀登帅得窒息,而发狠练了几个月,在明明不算考核分的情况下,拿到了最高分,校史留名。

    警院这堂选修课已经断了几年,他去之后才重新开上,他因此多了个耍帅的机会,带着一群男大在特训建筑间呼啦啦飞来飞去,收获无数口哨声。

    那时候他不知道,鸣寒远远地注视他,想跟他学怎么上飞枪,怎么掌握平衡,但从未向他开口。

    鸣寒一个人训练?在他回洛城之后,每天都独自练习?

    他是过来人,当初纯粹为了耍帅才咬牙苦练,太明白这课目的逆天难度。没有人从旁指导、保护,受伤绝对无法避免。鸣寒他……

    陈争轻轻叹了口气,心脏深处某个角落不由自主地颤了颤。

    经过密集的排查,两天后,一条疑似和刘品超有关的线索终于出现。

    南山市重案队即将退休的警察老魏有个做疏通下水道生意的线人,外号菜鱼,南山市东南这一块,就没有他没去过的犄角旮旯。

    看过刘品超的照片后,菜鱼说:“我好像见过这人!”

    鸣寒和程蹴来到剪刀桥——这是南山市东南角的一条热闹街道,因为附近有一所音乐学院,这里聚集着不少搞艺术的人,街边随处可见乐器铺、画廊、古董店。再往东则是新城区,更是有在函省都颇有名气的云乡剧院。

    老魏指着一个背着工具包,身形高大,但面容普通寡淡的中年说:“这就是菜鱼。”

    菜鱼对老魏很信任,但看向鸣寒和程蹴的目光有些戒备。鸣寒理解,线人就是这样,往往只将某一个警察当做自己人。

    “他是我的线人。”鸣寒拿出刘品超的照片,认真道:“但不止线人。”

    菜鱼的神情稍稍改变,沉默地盯着鸣寒。

    鸣寒说:“他哥是我师父,已经牺牲了,他哥把他托付给我,希望我们互相照料,我却没照顾好他。不管他是生是死,我都得把他找回来。菜哥,麻烦了。”

    菜鱼点了根便宜烟,眯着眼朝剪刀桥东边的巷子指了指,“我那天看到他和詹家的人在一起,他们把他推进一辆车,车牌我没注意看,也不知道车开到哪里去了,但应该是他没错。”

    老魏连忙解释,“菜鱼别的不行,但记长相是强项。”

    鸣寒若有所思,“詹家?哪个詹家?”

    菜鱼吐着烟圈,“詹富海,新城区就是他的地盘。”

    在调查隋宁的时候,鸣寒得知隋宁在去A国之前,将无法带走的古董交给槐李镇的古玩店,后来云享娱乐的老板詹富海带着隋宁的信来到古玩店,买走了隋宁的部分藏品。而这个詹富海亦是当红艺人凛冬的老板。

    詹富海,隋宁,罗应强?

    重案队迅速整合了一份关于詹富海的报告。

    詹富海不是函省人,家里做矿业生意,富得流油,他十数年前跟随长辈来函省投资,后来大半时间都待在函省。詹家虽然是大众熟知的“煤老板”,但詹富海却是个文化人,利用金融杠杆将自己手头的钱翻了不知道多少倍,玩艺术、玩古董,进军娱乐行业,握着不少当红明星的经纪约。

    罗应强是南山市首富,詹富海是外来的和尚,目前来看,两人的关系是井水不犯河水。但詹富海的云享娱乐或多或少对罗应强形成了冲击——罗应强掌控南山市一半的餐饮业,而在新城区,詹富海正在一点点从罗应强口中抢食物。

    和鸣寒一样,陈争最在意的也是罗应强有隋宁古董藏品这件事,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他和隋宁是否有某种深层次的关系。

    “以詹富海的财力和在国外的关系网,他如果对隋宁的失踪起疑,基本上能够查到是罗应强动了手脚,就算没有证据,也能有个大致判断。”陈争说:“假设他和隋宁关系不简单,那他就有对罗应强下手的动机。除开隋宁的话,云享娱乐在南山市发展迅猛,触及应强集团的利益,这也算是一个动机。”

    鸣寒说:“但是将刘品超扯进来,就很荒唐。詹富海要杀罗应强,找不到人来做这件事了吗?必须是超哥?”

    “有一种可能,詹富海背后是‘量天尺’,刘品超是‘量天尺’给他的人,他本身对刘品超并没有多少了解。”陈争捏了捏眉心,“不过问题还是没有解决,‘量天尺’为什么要让刘品超对罗应强动手?为什么之后又让詹富海的人带走他?”

    鸣寒拿起衣服:“我去会一会詹富海。”

    陈争却拉住他还未穿好的衣袖,“不急,他既然敢这么做,肯定做好了应付我们的准备。”

    鸣寒看看被拽住的衣袖,重新坐下。陈争也低头看了看,把衣袖还给鸣寒,“有人,也许就是‘量天尺’,想通过刘品超,将你引到南山市来,并且用他的行为再次刺激你。这个行为就是杀死罗应强。而当我们一旦得到刘品超的线索,你必然会第一个追出去。所以这时候就更要谨慎。”

    陈争顿了顿,“詹富海我去见。”

    鸣寒说:“哥,你是觉得我去见詹富海有危险?那我会看着你涉险?”

    陈争摇头,“你以刑警的身份正大光明去调查詹富海,能有多大的危险?但假如我刚才的想法接近真相,那么詹富海可能知道你会去找他。而我,不想让他如愿。”

    鸣寒扬起眉尾,若有所思。

    “你有别的任务。”陈争继续道:“菜鱼看到刘品超,也看到和刘品超在一起的人,你去找到这个人。还有,罗应强的妻子杜芳菲,女儿杜月林始终没有消息,她们在A国,用你机动小组精英的身份想想办法。”

    云享娱乐总部线条流畅,有种几何的美感。一公里之隔,就是云乡剧院,两者隔着新城大道相望,俨然新城的一对明珠。

    陈争刚将车停好,就看见一群年轻人举着牌子朝马路对面冲去,和人高马大的保安打成一片,原来是有明星出来。陈争见怪不怪,朝云享娱乐走去,在门口被拦住,门卫看过他的证件后才将他放进去。

    玻璃墙将吵闹挡在外面,陈争这才注意到粉丝们来堵的是凛冬。收回视线,陈争继续往前走,忽然看到五六个人迎面而来,被簇拥在中间的男人星眉剑目,头身比例优异,比电视上更耐看。

    是凛冬。

    陈争不由得停下脚步。吴怜珊案遗留下的几个疑点里,就有凛冬。凛冬饰演的缉毒警察剧照出现在被害人朱倩倩的手机里,这个毒贩的女儿竟然喜欢荧幕上的缉毒警察,令人唏嘘。

    因为这条线索,陈争留意到警察羽风的扮演者凛冬,在凛冬身上,他看到了韩渠的影子,然而事实却是凛冬和韩渠既不是一个人,也没有任何交集。当初他看新闻时注意到凛冬将在年末首次出现话剧,对一对时间,再看看现在这个阵仗,话剧大概就是这几天了。

    陈争淡然地看着凛冬,擦身而过时,凛冬也朝陈争看来。陈争盯着他,直到他皱了皱眉,看向别处。

    粉丝们得知凛冬出来了,吼声差点将玻璃墙震碎。陈争对前台说了几遍要见詹富海,前台才听清,连忙慌张地打电话。

    等待期间,陈争靠在台面,看着热情的粉丝,凛冬和韩渠的身影不断重合。但看到真人,很容易辨别出来,凛冬的身形和韩渠并不像,韩渠高大健壮得多,凛冬在电视剧中和韩渠像的是气质和某些姿势。凛冬这身板和身高,要说和谁像,陈争想到了梁岳泽。

    玻璃墙外,凛冬笑着和粉丝们打招呼,在保安的保护下好不容易挤上车,车开走,粉丝追出了一条长龙。而玻璃墙内,一名秘书打扮的女人来到陈争面前,“陈警官是吗?请跟我来,詹总在会客室等您。”

    会客室和装潢和整栋楼的风格一脉相承,展示墙上摆着少而精的奖杯,都是云享娱乐的艺人获得的主流奖项。詹富海梳着背头,穿着深灰色衬衣和西装裤,脸上虽有皱纹,但也许是勤于健身的缘故,面相和身段都比实际年纪年轻,看上去不过四十来岁。

    詹富海从容地给陈争倒茶,不等陈争提到来这一趟的目的,他反而先道:“陈队,我知道你。”

    陈争挑眉,“哦?”

    “洛城毕竟是省会,我虽然不常待在洛城,但也经常有活动得去参加。”詹富海面带笑容,竖起大拇指,“你是洛城警察里的这个。”

    陈争笑了笑,“詹总难道在洛城被牵扯进什么案子过?”

    詹富海愣了下,“陈队真会说笑,我本本分分做生意,案子怎么会找上我?”

    “你说你知道我,我还以为我的队员和你有过接触。”陈争淡然地说:“毕竟一般的案子,也送不到市局来。”

    詹富海唇边的笑容淡了些,又很快用笑声结束这个颇为尴尬的话题,“陈队今天来,不会是查洛城的案子吧?我可是已经很久没去过洛城了。”

    “那倒不是。”陈争说:“是罗应强的案子。”

    詹富海喝茶,“老罗实在是可惜了。怎么,凶手还是没有抓到?”

    陈争说:“我听说詹总你是个收藏家?”

    詹富海笑道:“人嘛,工作之余总得有点爱好。怎么,陈队对我的收藏感兴趣?”

    陈争说:“方不方便带我看看。”

    詹富海微笑着打量他,半分钟后一拍沙发,“既然陈队都这么说了,我要拒绝的话就是妨碍调查。陈队想看什么?”

    陈争说:“你能给我看什么?”

    詹富海说:“这话说的,不能给警察看的,不就是违法的东西吗?我没有那种东西。”

    话语间,詹富海带陈争出了会客室,乘着电梯上到总裁办公室,“陈队啊,你下次要看我的藏品,得提前给我说,不然我这一时半刻,只能给你看这些普通的玩意儿了。”

    奢华的办公室里有一面展示墙,零零散散放着些玉瓷器。“大部分都在我家里,有的放在剧院那边做展示,留在这边的很少。”

    陈争也不是真要欣赏藏品,看过一圈后问:“从隋宁手上收来的是哪些?”

    詹富海忽然沉默。陈争转过来,他才开口,“啊,你是说槐李镇那位隋宁老师?”

    陈争点头,“你有十多件藏品是他转手给你的,你认识他?”

    詹富海来到展示墙边,指着其中一个瓷盘,“只有这一件在这里,其余都在剧院。陈队,我认不认识隋宁老师,和你查的案子有关吗?”

    陈争直言,“隋宁曾经帮助过罗应强,如果没有隋宁,大概不会有应强集团。”

    “还有这种事?”詹富海露出诧异的神色,“我和罗总见过几次,从来没听他说过认识隋宁老师。”

    “他成功之后,和过去的合伙人都没有太多联系,可能是不想提及往事吧。”陈争又问:“那你和罗应强几次见面,一般都聊些什么?”

    “终于切入正题了陈队。”詹富海笑了笑,“不过我能提供的信息确实不多,我和罗总不熟,而且并不是合作关系,酒席上碰个面,互相寒暄吹嘘两句而已。”

    陈争说:“罗应强是南山市的首富,人脉广,你既然来南山市发展,没考虑过和他联手?”

    “我们不在同一个赛道上。”詹富海说,要是自己早几年来到南山市,或许会和罗应强联手,做酒店、地产之类的。但如今他一门心思放在文化产业上,和罗应强这个做零售、餐饮的行家实在是聊不到一块儿去。

    陈争说:“罗应强应该挺想和你合作,南山市是个工业城市,文化产业到这儿就等于开荒,应强集团这几年在寻求新的出路,你的出现很难不让罗应强眼前一亮。”

    詹富海眼神幽幽地看着陈争,片刻后笑着摇头,“没想到陈队看得这么通透,要不是我知道你是警察,说不定就要以为你是谁家的商业顾问了。你这么一提醒,我想起来一件事,罗总确实旁敲侧击,希望我能为应强集团做点事。”

    陈争说:“不是合作,只是做点事?”

    “对,我当时也有点丈二和尚。”詹富海叹了口气,说起当时的情形。那是云乡剧院刚建起来不久,应强集团的慈善晚宴邀请各路名流,他也在被邀请之列。晚宴进行到一半,罗应强来与他攀谈。

    过去他和罗应强交流过,以为这次也只是逢场作戏,但罗应强居然请他来到一个休息间,问起云乡剧院经营得怎么样。他察言观色,意识到罗应强可能对他手上的项目感兴趣,便问罗应强有没有兴趣涉足娱乐行业。罗应强大笑,说自己老了,贸然去一个不了解的行业,怕是要把家底都亏掉。

    一番虚与委蛇之后,罗应强终于亮牌,“我打算搞一个商会,詹总有没有兴趣加入?”

    詹富海对罗应强组建商会的事略有耳闻。很多地方其实都有商会,企业家们加入进去,互惠互利。商会说起来是个组织,但其实结构松散,并无太大约束力。而罗应强构想中的商会,实际上是将全南山市的力量集合起来,为他自己办事。

    商会成员依附于罗应强,被应强集团吸血,久而久之,成为应强集团的一部分。当然,对一些比较小的企业,或者和罗应强有竞争关系的企业,依附应强集团不见得是坏事。

    詹富海身为娱乐行业的人,想不到自己有什么理由加入进去,被罗应强所控制。

    他婉拒了罗应强,罗应强倒是没为难他。这几年罗应强忙于集团内部的事,商会并没有真正搞起来。

    “还有这种事。”陈争听完道:“如果我是罗应强,我可能会对你有意见。”

    詹富海说:“可以理解,商人逐利,罗总没有从我这里得到甜头,心怀不满很正常。但既然应强集团能做到现在的规模,罗总必然是个有远见的人,不至于想要动我的蛋糕。”

    陈争状似被詹富海说服了,换话题,“隋宁是怎么将藏品转手给你的?你见过隋宁?”

    “没有在国内见过。”詹富海解释,他从古玩店得到隋宁的藏品时,隋宁早已身在A国。

    陈争说:“那你们在A国是怎么认识的?什么时候?”

    第112章 虫翳(38)

    詹富海回忆片刻,说记不得具体是哪一年了。他年轻时在A国读书,后来虽然回国继承家业,但A国算是他的第二故乡,他在A国也有一些投资,所以偶尔会去住一段时间。

    认识隋宁是在当地的画展上,他去看展,遇到了打扮得优雅绅士的隋宁。当地很少见到东方面孔,画展上就更少。他觉得亲切,过去和隋宁搭讪。得知隋宁老家在函省,他很意外,因为他马上就要和家里长辈一起去函省发展。

    两人相谈甚欢,隋宁淡泊明志,学问渊博。隋宁听说他喜欢收藏古玩,便提到自己移民之前,有一个院子的古玩,实在难以带走,只得放在古玩店,等有缘人去接走。

    他问到古玩店的地址,说等自己回国了,一定去看看。隋宁很高兴,邀请他到家里坐坐。但他还有事,隋宁便请他喝了一杯咖啡,约好下次再见。

    詹富海在A国的行程安排得很满,最终也没抽出时间去隋宁家做客,但回国后倒是没忘记去看看隋宁的藏品。他们志趣相投,审美又接近,他一口气买下十来件,打算去A国时和隋宁聊个几天几夜。

    但詹家在函省的生意忙了起来,他哪里都走不了,再去A国已经是四年之后了。他找到隋宁家门口,开门的却是一个白人老头,说他们搬进来已经三年多,以前的住户?不知道。

    隋宁搬走了吗?

    詹富海在当地算是有些人脉,打听下来,得到的却是不好的消息,詹富海一家突然失踪了,很可能是被犯罪分子害了。他一个外国人,也不可能要求当地警方把凶手揪出来,而人死不能复生,他到底只是一个和隋宁有点缘分的人,这缘分在隋宁死的时候,就已经断了。

    “要不是你们提到他,我都快忘记他了。”詹富海叹气道:“隋宁老师那样温和从容的人,我后来再也没有遇到过了。”

    陈争故意问:“什么犯罪分子?毒贩?”

    詹富海说,当地警方都查不到的事,他当然也说不清楚。当地毒贩、帮派不少,估计就是这些人。

    陈争说:“有没可能是买凶?比方说,国内有人想要杀他?”

    詹富海惊讶道:“有这种事?”

    “我也只是猜测。”陈争一边观察詹富海一边说:“隋宁生活优渥,喜欢传统文化,不像是会移民的人。也许有什么人逼得他不得不移民,最终还是没能躲过毒手。”

    詹富海沉默了好一会儿,“也许吧,不过也许是他儿子给他惹来的祸端。”

    “他儿子?”

    詹富海说,隋宁一家,他印象最深的就是隋宁的儿子隋孜,他没有亲眼见过隋孜,但和隋宁短暂的交流中,隋宁几次提到隋孜,一提到就叹气,说儿子大了不好管,性格暴戾,好像总是对身边人抱有仇恨情绪,惹是生非,连家都不愿意回。

    “要是隋孜惹到了什么人,在那种地方,遭殃的说不定就是他们一家。”詹富海耸了耸肩,“不过我也只是猜测。”

    隋宁离经叛道的儿子?陈争短暂地思索,拉回正题,“其实我们已经查到了害隋宁的是谁。”

    詹富海微怔,几秒后疑惑道:“陈队,我这就有点不理解了。你们到底是在查罗应强还是隋宁?或者……你们怀疑我跟他二人的死有关?”

    陈争笑了笑,“也是凑巧,本来是查他俩,但查来查去,发现你和他二人多多少少都有点关系。”

    詹富海态度端正,“哦,那你们查到的害了隋宁的人,总不是我吧?”

    陈争说:“是罗应强。”

    詹富海眼睛缓缓睁大,消化了会儿,点头,“有可能,毕竟你不是说,隋宁当年帮助过罗总,涉及金钱和权力分配,再好的朋友也可能兵戎相向。”

    陈争最后拿出刘品超的照片,“詹总你再看看,对这个人有印象吗?”

    詹富海细细查看,“应该没有见过。他是?”

    陈争说:“他是我的线人,来南山市调查一条线索,但最近他失踪了,有人看到他曾经和你的人在一起。”

    詹富海正色道:“哟,警方的线人,那我得去问一下。如果有消息,我第一时间告诉你。”

    陈争笑了笑,“那就麻烦你了。”

    詹富海亲自送陈争下楼,到了车边居然说:“陈队,和我们南山市相比,洛城还是好发展一些吧?那你为什么不留在洛城,反而要来南山市呢?”

    陈争有些意外,“新的任务罢了。詹总很感兴趣?”

    “所以说你们当警察,说稳定也稳定,说不稳定吧,有时比我们这些投机取巧的更不稳定。市局的队长当得好好的,突然就被调到另一个地方,还要亲自来排查我这样的人。”詹富海摆出感同身受的样子,“陈队有没有考虑过换个工作?”

    陈争笑了,视线往旁边云享娱乐的银光logo一扫,“我这年纪,再来混娱乐圈不合适吧?”

    “哈哈哈,这倒是给我打开了新思路。”詹富海说:“陈队这条件,不正是现在最吃香的成熟总裁?哎,你看,凛冬你知道吧?他演的那个警察大受好评,别人都说他演得特别像警察。但要是你来演,就不是像了,是本色出演。”

    陈争笑了笑,拉开车门,詹富海却将车门扶住。很少有被警察盯上的人会这么主动,陈争看向詹富海的视线深了一些。

    詹富海说:“陈队回去考虑考虑吧,什么时候觉得干警察太累太不稳定,就来找我,你有体制内的严谨,做事守规矩,也有天生的大局观,我需要你这样的顾问。”

    陈争说,“我们还有机会见面。”

    就在詹富海向陈争跑去橄榄枝时,鸣寒已经在专卖明星小卡、动漫周边的杏树巷找到了和刘品超在一起的人。此人名叫季顺,经常吹嘘自己认识云享娱乐的明星,动不动就能搞到明星的行程和签名照,周围偶尔围着一群追星的年轻人。

    季顺单看外形还算不错,个子高,长发在脑后挽了个团子,痞气十足。此时正百无聊赖地躺在一个店铺门口晒太阳。上午杏树巷家家户户都没什么生意,鸣寒往巷子里一走,引来不少目光。当他站在季顺面前时,一些小贩探出头,还以为是他们顺哥认识的哪个小明星。

    季顺不耐烦地睁开眼,将鸣寒上下一瞧,眼睛亮了,连忙站起来,“谁介绍来的?”

    “介绍?”鸣寒说:“怎么介绍?”

    季顺啧了声,“都找到这儿来了,你总不会说你是来买小卡的吧?”

    鸣寒笑,“买什么小卡。”

    “我看你也不是买小卡的。”季顺围着他转了一圈,颇为赞许,“不错,谁啊这么有眼光,把你弄我这儿来?不说没提成啊。”

    鸣寒拿出证件,季顺顿时傻眼,“啊?警察介绍来的啊?”

    “你以为我想靠你进娱乐圈?”鸣寒走进店里,“你和云享娱乐什么关系?”

    季顺话都说不利索了,“没,没什么关系。”

    “那你刚才说什么介绍不介绍的?”鸣寒见季顺小步小步退着,似乎想溜,一把将他拽住,往墙上一掼,小臂压住他的脖子,“紧张什么?不介绍工作了?”

    季顺慌张道:“你放开我,我没干违法乱纪的事啊!”

    鸣寒问:“刘品超在哪里?”

    季顺叫道:“什么刘品超?我不认识!”

    “还装?”鸣寒将刘品超的照片抵到季顺面前,“这个人,你不认识?”

    季顺顿时脸色一白,也不挣扎了,“你,你说他啊?”

    鸣寒问:“他在哪里?”

    季顺低下头,吞吞吐吐,“我不知道,我,我只是听上面的安排,把他送到剧,剧场。”

    季顺有个表哥,叫屠斌,跟了詹富海多年,在云享娱乐当保安队长,据说权力不小,经常给他派点内部的私活儿。季顺这人好吃懒做,却很会拍马屁,把屠斌哄好了,屠斌动不动就给他点明星周边,他看到商机,将小卡之类的拿出来卖,杏树巷没人不知道“顺哥认识明星,有资源”。

    季顺坐在市局的审讯室里,垂头丧气地说,娱乐圈脏,屠斌就是干脏事的,有些小明星不听话,得有人去管教,他充当屠斌的打手,将小明星吓得服服帖帖,云享娱乐的高层再出面干涉,红脸白脸一唱,问题就解决了。

    前阵子,屠斌又交给他一个任务,态度谨慎得多,让他去接应一个叫刘品超的人,还要让刘品超把衣服鞋子全换了,全身洗干净,送到云乡剧院去。

    他一听,以为这刘品超是个小鲜肉,上面的哪位见色起意。但看到刘品超的照片,他顿时皱起眉,这是哪门子的小鲜肉?老腊肉还差不多!

    他在剪刀桥等待刘品超,这一带鱼龙混杂,不易引人注目。早上上班高峰,一个灰不溜秋的男人站到他面前,帽子和口罩挡住脸,只看得见一双眼睛。

    想到那双眼睛,他不由自主抖了两下。他自己就是狠角色,凶狠的眼睛见得多了,但来人的眼里满含恨意,就跟杀人犯差不多。他咽了咽唾沫,不敢示弱,问对方是谁。听到“刘品超”三个字时,他往周围看了看,拉开车门,将对方推了进去。

    在车上,他让刘品超将帽子口罩扯下来,和照片对比了半天。刘品超像个雕塑似的一动不动,整张脸也十分平庸,他看得久了,心中隐约的恐惧终于消减,将刘品超带回家中清洗换衣。

    屠斌让他“押送”过不少人,但只有这一个,屠斌让他带到家里来。他问为什么,屠斌让他少操心,做就完了。他不免好奇,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刘品超洗完,还是平平无奇的一个人。他找刘品超聊天,刘品超跟个哑巴似的。屠斌没让他对刘品超动手,他实在想不明白这是个什么人物,只得好吃好喝地供着。

    不久,洗脚城的案子传得满城风雨,他晃着遥控器,跟刘品超说:“卧槽,谁敢杀咱首富?不要命了吗?”

    按理说,谁看到这种新闻都会表达一下惊讶吧?但刘品超还是毫无反应。他说了半天,自觉没趣,“不会你就是那个凶手吧?”

    此话一出,他自己先吓了一跳。刘品超向他看来,那一瞬间,他冷汗都出来了。“我,我开玩笑的!你怎么可能杀人,哈哈哈——”

    那之后,他就不大敢和刘品超说话了,又不敢问屠斌,只盼着屠斌早点将这人弄走。好在屠斌的消息很快来了,让他夜里将刘品超送到剧院。他松口气,赶紧给刘品超做了顿好饭,生怕这人赖着不走。但听说要转移到其他地方,刘品超居然还对他说了声谢谢。

    目前对外开放的云乡剧院实际上只有A区,B区正在修建,他的车停在B区外围,屠斌来将刘品超接走,塞给他一个厚红包。他笑得嘴角都快裂到耳根,回去睡了个踏实觉,之后就没再见过刘品超,屠斌也没再跟他说过刘品超。

    “真的就是这样!”季顺急得几乎要哭出来,“我真不知道刘品超现在在哪里,我只是收钱办事!”

    陈争说:“你刚说觉得刘品超像杀人犯?”

    季顺打了个嗝,“我就是感觉,我什么都不知道!”

    陈争说:“你感觉他杀了罗应强?”

    “我……我……”季顺作揖,“你们就饶了我吧,这话我可不敢乱说。”

    陈争说:“那你猜一下,屠斌为什么要让你把刘品超藏在家里?”

    季顺哭丧着脸,有些后怕,“这我哪里猜得到?斌哥他,他就是比较信任我。”

    陈争站起来,“那你暂时留下来好好想一想。”

    季顺:“啊?”

    “啊什么?”陈争说:“现在不让你回去,是为了保护你。”

    季顺只得地垂下头,“那,那我的手机……”

    “当然不能还给你。”陈争说完离开审讯室。

    另一边,屠斌已经带着云享娱乐保安队的心腹来到杏树巷,闯入季顺常待的店,店主哆哆嗦嗦地说:“顺哥,顺哥已经被带走了!”

    屠斌沉着脸,又赶到季顺的住处,正在搜索时接到电话,态度立即恭敬起来,“詹总……是,是……我马上回来。”

    “屠斌去过季顺的家了,知道季顺现在在我们手上。”鸣寒说,“要不要把屠斌也弄来?”

    陈争抱臂靠着椅子,“把屠斌弄来用处可能不大,他大概率说不知道刘品超在哪里。”

    鸣寒抬头看陈争,“所以直接突击?”

    陈争皱着眉,“你先向唐队同步一下这边的情况,我再想想。”

    鸣寒照做。唐孝理听完后说:“文悟和周决最近没任务,我让他俩过去和你会和。怎么行动,你听陈争的。”

    挂断电话,鸣寒稍感诧异。文悟和周决都是和他非常熟的队友,一起出过多次任务,他们能来,他自然放松许多。他原以为唐孝理对陈争不信任,但唐孝理居然让他听陈争的,看来在他们不在洛城的这段时间,省厅和机动小组可能收到了别的情报。

    陈争拿着记事本沉思,詹富海这人表面上看温和良善,但几次情不自禁地挑衅他。警方目前对他和隋宁的关系了解得并不多,他主动说出在A国和隋宁有过一面之缘,且意趣相投,还知道隋宁有个叛逆儿子隋孜,甚至猜测隋宁死于当地的犯罪分子之手。

    他根本没有必要说得如此之细。唯一的解释是,他是个非常自负,却假装谦逊的人,就差没有说出“我知道是罗应强害死隋宁”。

    这么推下来,他和罗应强的死可能脱不了关系。而他又将刘品超藏了起来,是他指使刘品超去杀害罗应强?

    陈争心中疑问重重,抽空去了趟看守所。多日不见,赵知已经长了满下巴的胡子,看上去非常憔悴。陈争将詹富海的照片推到他面前,“你们接触过吗?”

    赵知反应稍显迟钝,盯着照片半天,“詹总。”

    “是,他是云享娱乐的詹富海。”陈争道:“罗应强曾经想动他的蛋糕?”

    赵知缓缓抬起头,无所谓地笑了笑,“算不上,罗总有段时间是挺在意他,还让我时刻关注他,但后来……罗总说算了。”

    陈争问:“什么算了?”

    “不拉拢他,也不干涉他。”赵知耸耸肩,回忆道,詹富海在南山市其实已经很多年了,但也就是最近这些年,罗应强才将他看在眼里。罗应强就像南山市这座城市,没什么文化底蕴,看不起一切和娱乐有关的项目,詹富海在他眼中不过是个戏子头子。

    但近年来,文化产业发展得越来越快,主播一天晚上带货赚的就比传统企业营销一年赚的多。罗应强不得不认真审视南山市文化产业的龙头,詹富海。

    没人会嫌钱多,罗应强意识到文化产业赚钱,也想分一杯羹。但应强集团没有这方面的人才,罗应强又习惯了俯视的姿态,本可以好好和詹富海谈谈合作,却以施舍的态度要求詹富海加入他策划的商会。詹富海不从,罗应强起初很生气,但组织了团队琢磨文化产业之后,逐渐发现那不是应强集团该踏足的地方。

    罗应强虽然专横,老了之后更是刚愎自用,但在大的问题上头脑还是比较清醒,放弃进军文化产业,和詹富海井水不犯河水。

    赵知摇着头道:“他没有伤害过詹富海的利益,据我所知,詹富海也没有打算到应强集团头上来。”

    陈争思索了会儿,“但詹富强和隋宁关系不简单。”

    闻言,赵知神情顿时变了,“什么?”

    陈争盯着赵知的眼睛,“詹富海在A国曾经和隋宁有过一面之缘,或许不止一面,一面只是他说的。”

    赵知眼中的茫然越来越浓重,“我……”

    “你从来不知道这件事?”陈争说:“詹富海还猜测,隋宁一家‘消失’,可能是因为隋孜惹到了当地的犯罪分子,害得一家人被灭门。”

    赵知的眼睛瞬间瞪大,陈争从他这过于夸张的反应中察觉到一丝蹊跷。让赵知反应这么大的是什么?隋孜?

    “你怎么了?”陈争问。

    赵知捂住额头,不住摇头,嗓音沙哑,“没,没事。我只是没想到隋宁和詹富海认识。”

    陈争试探道:“隋孜是个什么样的人?”

    赵知肩膀猛地一震,他别开视线,似乎很不愿意提到这个话题,又像是没有准备好,“我不了解,只知道他平时不大和隋宁生活。”

    “他不住在家里?”陈争说:“那你确定在杀死隋宁一家时,隋孜也死了?”

    赵知脸色发白,“死,死了!当然都死了!”

    从看守所回来,陈争不仅没有给心中的疑问找到答案,反而发现了更多问题。赵知为什么对隋孜反应这么大?他和隋孜有什么特殊关系吗?还是说……隋孜当时逃掉了?

    如果是后者,那现在的案子又延伸出了数个可能,本就没有理顺的毛线球正在变得越来越乱。

    陈争独自整理了会让线索,把重点拉回詹富海身上。现在倒是可以让重案队直接去调查他,但他如此嚣张,重案队也许很难找到证据。陈争轻轻将笔点在记事本上,看到了季顺说的剧院B区。

    根据云享娱乐官方给出的信息,B区的地是和A区一同拿下,但当年由于规划和资金问题,长期闲置,今年上半年才开始修建。但和A区不同的是,B区不再是剧院,而是综合性娱乐场所,建成后将有大小明星驻场,也会承办各种见面会。

    也许是在正式开放之前,官方有意保持神秘,网上能找到的B区修建情况少之又少。而正因为外界对B区都不了解,它成了刘品超的最佳藏身之处。

    就是不知道,藏在里面的是活人还是尸体了。

    鸣寒回来跟陈争说了有队友要来增援的消息,陈争也有点意外,“唐队很重视。”

    鸣寒说:“老唐还让我听你的。哥,你打算怎么行动?”

    第113章 虫翳(39)

    陈争认真道:“现在距离季顺把刘品超送去云乡剧院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如果人早就被转移走,我们就很难再追踪下去。现在只能赌刘品超还在剧院,尤其是这里。”说着,他指了指B区的简易图。

    “其实这种可能不低,因为这段时间南山市警力出动得比较多,詹富海轻举妄动的话,反而会暴露,不如按兵不动,等风头过去,再处理刘品超。”

    鸣寒点头,“我们想办法进入B区,如果能找到人,或者找到刘品超曾经待在那里的证据,就能正面调查詹富海。”

    陈争说:“我怀疑这个B区不是云享娱乐宣传的那样,否则不至于这么久了,一点进度消息都没传出来。詹富海这个人很神秘,一旦和‘量天尺’挂钩,我很难不联想到B区里面有什么犯罪勾当。”

    “那不正好是我和文悟周决的舞台?”鸣寒挑了挑眉,“我们执行过很多次秘密潜入的任务。”

    陈争说:“但这次不大一样,詹富海知道季顺在我们手上,他能够预判到,我们下一步是去B区。”

    鸣寒沉默,盯着陈争。

    “明天晚上云乡剧院有个大型活动。”陈争将手机递给鸣寒,“凛冬首次在话剧中亮相。”

    凛冬此前一直活跃于电视剧,外形演技双优。但《羽事》爆红之后,他竟然没有乘胜追击,在公众视野中的曝光反而没有以前多,粉丝都在焦急地等待他归来。都说话剧最能检验一个人的演技,粉丝无比期待凛冬能在话剧中打烂那些说他演技不行的人的脸。

    凛冬是云享娱乐的当家男星之一,为了他的话剧初亮相,云乡剧院已经连续搞了半个月活动,明天还有大量明星到场,詹富海也会亲临。

    “明晚是我们的机会。”陈争说:“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A区时,B区就成了盲区。不过因为A区人多,风险也很大,我们得跟程蹴、吴局沟通好,避免伤及普通人。”

    文悟和周决赶到南山市,鸣寒将他们介绍给陈争,“哥,他俩都我哥们儿,你随便使唤。”

    文悟比较文静,看着不怎么像警察,站在一旁微笑。周决黝黑强壮,一看就是很耐造的,热情道:“鸟说得对,哥,你随便使唤我们!”

    鸣寒踢了他一脚,“谁让你喊哥?”

    “诶我说!”周决不满,“不是你喊哥?我跟着你喊都不行?”

    “我是我,你是你。”鸣寒说:“老实喊陈哥。”

    周决翻白眼,“白眼狼。”

    倒是文悟老实巴交地走到陈争面前,木木地说:“陈哥好。”

    陈争有点被整不会了,不是说机动小组都像鸣寒这样贼机灵吗?这位小文怎么憨憨的?

    吴展召集众人开会,制定具体的行动计划。重案队暗中盯着云乡剧院,没有发现有可疑者离开,詹富海也没有亲自到剧院。

    “吴局,云乡剧院的活动开始之后,我以调查的名义去A区,吸引詹富海的注意。鸣寒和小周、小文把握机会进入B区,寻找刘品超。剧院普通人太多,我们在行动时需要考虑到他们的安全。”陈争说:“重案队需要全体待命,一部分假扮成观众混进去,一部分在剧院外等待接应。”

    吴展说:“重案队和整个支队的警力我来调配。陈队你放心,我们绝不拖后腿。”

    陈争正要继续说,鸣寒突然打断,“我和周决去B区,找个人而已,不需要三个人。哥,文悟跟着你。”

    文悟看了他一眼,点点头,乖乖站到陈争身边。

    陈争说:“詹富海见过我,而且知道我曾经在洛城工作,我身边突然多出一张生面孔,他反而要生疑。”

    鸣寒说:“文悟不和你在一起,你们分散在A区,他见机行事。”

    陈争有些不理解,已经有重案队的队员分散在A区了,文悟一个机动小组的精英,不必再浪费在A区。

    文悟却在这时开口,“陈哥,周决和鸣寒比较默契,我更擅长单独行动。”

    既然文悟都这么说了,陈争便没再坚持,“行,那我们在A区互相照应。”

    文悟低头,“嗯。”

    罗应强遇害的轰动已经逐渐在南山市退去,人一死,真的传闻假的谣言不再受到约束,他母亲早已病逝,他弄了个外人来扮演母亲,以此作秀,对婚姻并不忠贞,男女通吃的八卦传得满城皆知,他的形象早已崩塌,被人们当做谈资。但再劲爆的谈资嚼得久了也甚是无味。年关将近,人们有的是新的社会热点需要去追踪。

    凛冬话剧初体验成了南山市的头条,不仅是函省的粉丝,全国各地的粉丝都涌了过来,上午就聚集在云乡剧院外。剧院容纳不了那么多人,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是没有票的,只是想尽可能更接近偶像一点。

    因为凛冬,南山市东边到新城区这一块格外热闹,重案队也早早混了进去。按照流程,从下午1点开始,剧院内外就有热场活动了,还将在话剧之前和之后分别举行感谢宴和庆功宴,詹富海会出席感谢宴。

    下午4点,陈争坐上驾驶座,准备离开市局。车窗门被轻轻扣了两下,鸣寒的脸几乎贴在玻璃上。陈争绷紧的神经微微一松,将窗户放下来,笑道:“还想蹭车?今天没你份了。”

    “不蹭车,但想找你要个东西。”鸣寒太高了,这么弯着腰,着实显得有点委屈。

    陈争问:“什么?”

    鸣寒说:“手。”

    陈争意外,“手?”

    “这不是要分开执行任务了吗?有点紧张。”话是这么说,鸣寒脸上却丝毫没有紧张的样子。

    陈争侧了侧身,将右手递出去,“怎么,手给你你就不紧……”

    “张了”两个字堵在喉咙,当亲吻轻轻落在手指上时,陈争大脑短暂地陷入空白。而当他反应过来时,鸣寒已经松开他,微笑着退后几步,朝他敬了个散漫的礼,从口型说:“谢了,哥。”

    陈争:“……”

    周决跑了过来,往鸣寒肩上一拍,“你在这儿戳着干什么?老唐找你,打到我这儿来了!”说着注意到陈争,嬉皮笑脸道:“哦,是在和咱哥说小话啊!”

    陈争从恍惚中回神,“我先走了,随时联系,注意安全。”

    大约是粉丝太多,去剧院的路上堵得厉害,陈争握着方向盘,被鸣寒吻过的手指烫得厉害,那温度甚至顺着血液,蔓延到了他的耳根和脸颊。

    搞什么?工作时间给他玩这一出!

    他将空调关掉,打开车窗透气。冬季的冷空气呼啦啦地灌进来,终于给他降了点温。

    云乡剧院外随处可见团建的粉丝。交警、保安正在维持秩序。陈争以警察的身份经过安检,放眼望去,露天场所停着大量豪车。这个时间,詹富海应该已经到了。

    陈争挂着交警给的临时工作牌,在剧院通行无阻。

    A区的格局是群星拱月,中间一个主剧场,今晚凛冬就将在那里表演,周围有七个小建筑,其中三个是小剧场,四个是宴会厅、发布厅等。感谢宴在一号宴会厅举行,厅前铺着红地毯。陈争过去转了一圈,没看见詹富海的身影。程蹴发来消息,詹富海的车出发比预计晚,目前还在路上。

    陈争朝B区走去,保安客气地将他拦住,说前面是工地,闲人免进。他站在绿化带边看了看,绿化带很宽,另一端是树木,被树木挡住的则是铁丝网,就算从铁丝网翻过去,也要经过一段砂石地,才能到B区的铁丝网。

    陈争并不打算硬闯,转身回到热闹的宴会厅。

    一阵骚动传来,他原本以为詹富海到了,回头一看,来的却是凛冬。他拿到的安排表上,凛冬并不会出席演出前的感谢宴,此时应该正在后台做上场前的准备。

    宴会厅的商人、名流、媒体原本正在各自交流,凛冬这一出现,顿时吸引了所有目光。他穿着黑色的礼服,面带微笑,在聚光灯下像是一尊完美的艺术品。

    他的助理紧张地跟在他身后,正在和他说着什么。他说:“没事,耽误不了多少时间。今天大家为了我而来,我不想让各位扫兴。”

    接着,他又大方地对围拢来的人说,詹总不能及时到场,他擅自做主,来陪大家一会儿,希望大家尽情享受这个夜晚。

    陈争不由得感叹,这当偶像的人确实不一般,话说得滴水不漏,抓住一切机会展示自己。

    自从凛冬出现,现场顿时活跃起来。得知剧场外还有无数没有票的粉丝等待着他,他竟是让助理开了直播,和粉丝们分享这一刻。

    从这儿开始,陈争感到一丝不对劲。明星在活动上开直播倒不是什么新鲜事,经常还有那种团队不愿意开直播,明星“自作主张”给粉丝送福利的剧本。

    但此时在宴会厅要么是圈内人,要么是詹富海的人脉,凛冬反复和助理强调,不想让粉丝失望,想让他们也参与进来,这是做给谁看呢?

    如果没有剧本,那凛冬为什么非要搞这一出?真是和粉丝双向奔赴?

    陈争点进直播间看了看,粉丝果然已经疯狂,爱意简直要从屏幕里溢出来。

    凛冬礼貌地和粉丝们打招呼,邻家哥哥般聊天,不停感谢大家等他,包容他的任性。

    不过这场直播并没有进行多久,詹富海姗姗来迟,他一到,凛冬就下播了。詹富海似乎也没想到凛冬会来感谢宴,笑着叮嘱他快去做准备,不要耽误一会儿的演出。看上去关系十分融洽。

    凛冬和众人道别,离开宴会厅时,陈争正好站在门边。

    他看向陈争,眉心不大明显地皱了下。助理催凛冬快点,凛冬已经经过了,还刻意回头看了陈争一眼。

    文悟也已经达到A区,陈争说:“注意凛冬。”

    文悟回:“明白。”

    天色渐晚,冬天的晚霞远不如夏天浓墨重彩,太阳一落山,那点金辉便草草收场。感谢宴上觥筹交错,詹富海是毫无争议的主角。到场的不少都是南山市的富豪,如今罗应强死了,应强集团等待被瓜分,詹富海这个外来的新贵不知不觉间站在了利益的中心。

    他如鱼得水地和这个总那个总交流,有人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他的视线在打了几个转之后,“无意”落到了陈争身上,露出惊讶的表情,朝陈争走来,“陈队,你怎么来了?该不会是对我的提议动了心,准备来助我一臂之力吧?”

    陈争提起挂在脖子上的临时工作牌,“警力不足,调来维持秩序。”

    詹富海视线在工作牌上逡巡,忽然笑起来,“陈队,你这是何苦?调来调去你不嫌累吗?不如早点到我这里来,更有发展前景啊。”

    陈争说:“詹总又在说笑了。”

    詹富海看看身后,“既然陈队来赴我的约,不如我们今天好好聊聊?你是不是真来维持秩序,你知,我也知。”

    陈争平静道:“嗯?”

    詹富海发出低沉的笑声,陈争正要继续和他打太极,余光忽然捕捉到一个身影。

    一个熟悉到他不可能忘记的身影。

    他猛地向那个方向看去,只见一个服务生打扮的人背对着他,正朝2号门走去。他心跳顿时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拦住詹富海,“抱歉,我还有事。”说完立即朝那人走去。

    然而宴会厅太大,等他终于赶到2号门时,那人已经从门口消失。他拼命控制着情绪,视线在黑沉的夜色和刺眼的灯光下飞快寻找。

    他不会认错,那个背影是韩渠!

    夜色下的B区和A区就像两个世界,A区的声浪高得仿佛能刺破天幕,B区就像被遗忘了一般,蜷缩在安静的囚笼中。

    两道黑色身影矫捷地从墙上越过,稳稳落在地上。看来詹富海相当重视今晚的话剧首演,B区的作业也停了下来,一盏灯都没开。工地上钢架、吊塔林立,在远处灯光的烘托下,像一个个狰狞的怪物。

    鸣寒没有立即行动,聚精会神观察着周围的状况。太安静了,这种安静已经超越了正常停工的范畴。一般工地就算休息,也会安排人手值班,而这里,就像提前布置出来的陷阱。

    “小心。”鸣寒对身边的周决说:“可能有陷阱。”

    周决点头,“分头搜索?”

    鸣寒指了指左边,周决会意,无声地潜入右边的黑暗。

    冬季的风猛烈,在市区感受还不深,但新城区几乎高建筑太少,这一片如果剔除剧院和云享娱乐的办公楼,更是一片荒地。狂风呼啸着刮在鸣寒脸上,带来阵阵寒意。

    鸣寒仿佛听到了什么声响,像是金属彼此摩擦的动静。但风声太大,A区的欢声更是覆盖了听觉,一时间无法辨认这到底是什么声响。而当风停下来,那摩擦声似乎也停下了,就像刚才只是幻听。

    鸣寒精神高度集中,朝施工处走去。

    B区比他想象中更大,除了吊塔,其余地方全部用防尘网罩了起来,夜里光线不足,视线没有办法穿透防尘网,那些高于地面二三十米的建筑框架像庞大的迷宫,嚣张地挡住去路。

    这确实是最适合藏身的地方。鸣寒小心翼翼地进入“迷宫”,防尘网里,粉尘感非常强。鸣寒不由得想到,詹富海如果想在这种地方对他动手还挺容易,利用粉尘制造爆炸,警方查起来,还可以辩称只是意外。至于为什么会爆炸,还得怪他在这儿使用了枪支。

    他更加专注,在“迷宫”中徘徊,时间好像变得格外缓慢,A区的喧嚣被一概屏蔽,眼睛已经彻底适应黑暗,但仍旧没有发现可能存在的目标。

    周决那边也一无所获,这座被防尘网笼罩的“迷宫”,似乎真的空无一人。

    忽然,鸣寒转到“迷宫”深处,发现这里大有文章,坡道向下延伸,空间被成倍放大,俨然一座地下城。

    鸣寒向下走去,由于A区的光线难以照到这里来,黑暗像是厚重的墙壁,直接压到了鸣寒的身上。他贴着墙向下走去,手已经将枪从腰上拿了过来。

    “咚——”一声轻微的响动,他立即停住,竭力在黑暗中搜索。空间感在这里受到影响,他花了些时间才分辨出声音传来的方向,而那里似乎什么都没有。

    他调整步伐,缓缓走过去,耳边能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心跳。这条黑暗的路非常长,像是根本没有尽头。但在下到底部时,地面开始斜着上升,前方有细微的光亮。他在脑中回忆一番走过的路,这个地下空间似乎是个V字型,再走下去,就要从另一头回到地面了。

    继续往前,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鸣寒蹲下一看,是个纸箱,旁边还有个垫子,纸箱里放着吃剩的面包,垫子上还有余温。有人刚才在这里!

    鸣寒更加小心,出口处的微光闪了闪,有人从那里穿过。他拔腿就追,来到出口时,人影已经不见了,而风吹得更加劲猛。他飞快扫视周遭,人影再次闪过,朝吊塔跑去。

    他来不及犹豫,迅速跟上。

    A区的欢声盛大,掩盖住了一切令人不安的动静,凛冬已经上台表演,不能进入剧院的粉丝载歌载舞,以看演唱会的方式为他助威。

    鸣寒盯着前方的人影,虽然没有看到对方的脸,但从身高体型,以及跑步的姿势判断,就是刘品超无误。他必须将刘品超抓住,这是调查詹富海、“量天尺”最重要的人证。

    刘品超窜入吊塔,费力地向上爬去。鸣寒心脏一下子被提起来,想要逃走的话,爬吊塔绝不是明智的选择。刘品超是想自杀!?

    鸣寒戴着手套的手抓住钢架,飞快做出决定——他必须跟着上去!

    A区,场内的观众们正享受着这一场为凛冬量身打造的话剧,而在剧院外,陈争因为韩渠的突然出现,已经有些乱了方寸。他实在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形下见到韩渠,韩渠出现在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韩渠一身服务生的打扮,混迹在人群中,难道是为了时刻关注某个人的动向?他一注意到韩渠,韩渠立即消失,这个被关注的人是他?

    但是……一丝怪异的感觉浮上心头。但此时情况紧迫,再加上受到的精神冲击不小,陈争一时无法把握这怪异的感觉到底是什么。

    云享娱乐为了满足粉丝,在大门内和剧场外的区域举行凛冬作品巡展,人头攒动,热闹非凡。陈争不断搜索韩渠的身影,再次发现他出现在凛冬立牌旁边。

    “借过!借过!”陈争尽力在人群中穿梭,这一次视线没有再跟丢韩渠。韩渠似乎再一次注意到他,快步朝剧院的小门跑去。

    他终于摆脱人群,紧追不舍。而韩渠并没有进入剧院,而是沿着剧院外的阴影,绕着墙根前行。

    陈争眉心紧皱,追踪的脚步却慢了下来。

    不对,一切都乱套了!

    警方今天的计划并没有追踪韩渠,甚至没有人考虑到韩渠会出现的情况。重案队、机动小组、他,所有人的目标都是找到刘品超,以刘品超作为调查詹富海的突破口。

    韩渠一出现,计划必然被改变。韩渠只是为了改变警方的计划才出现?韩渠消失接近两年,绝不是一个沉不住气的人!

    逐渐冷静下来之后,刚才那种怪异感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韩渠的目的如果真是观察某个人,那以韩渠的本事,根本不会暴露自己。韩渠是故意让他看到!一次不够,所以再一次出现!

    韩渠在引着他去某个地方?知道只要他乱了,警方今晚的行动多半要失败?还是……

    忽然,他瞳孔猛地一颤,鸣寒有危险!

    狂风平地而起,嚣张地肆虐,远处B区的钢架、吊塔发出令人惊心的金属摩擦声。陈争转过身,背向韩渠逃走的方向,用尽可能冷静的语气通知重案队,不必再等待,立即对詹富海展开行动,又联络文悟,“韩渠在剧院3号门附近,小文,你应该知道他,想办法跟着他!”

    文悟立即回复:“是!”

    第114章 虫翳(40)

    程蹴对立即行动的命令有些错愕,重案队目前并没有拘捕詹富海的依据。陈争来不及解释,以最快的速度朝B区赶去,鸣寒和周决的通讯都被干扰了,他不确定B区到底发生了什么,而A区群众太多,南山市的警力必须留在A区维持秩序。

    程蹴还在犹豫,吴展说:“按陈队说的去做,一切由我担责!”

    演出后的庆功宴正在筹备,詹富海和一众名流坐在贵宾席各怀心思。按照流程,他并不会参加庆功宴,会在话剧进行到一半时离开。他看了看时间,差不多该走了。然而就在这时,程蹴却带人进入贵宾间,詹富海脸上浮现出错愕,周围的人更是惊得站起。

    程蹴上前,“詹总,麻烦你跟我走一趟。”

    詹富海下意识想叫手下,程蹴朝门外点了点头,队员将屠斌等人押了进来,“你是找他们吗?”

    詹富海平时的从容消失不见,“你们想干什么?”

    程蹴将食指压在嘴唇上,又看了看一旁噤若寒蝉的名流,舞台上正在演出的凛冬,“你要是不想闹到话剧终止的地步,就按我说的做。”

    詹富海脸色很难看,但此时似乎没有别的选择,“我跟你走。”

    除了这个贵宾间,剧院里的其他观众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外面正在参加巡展的粉丝也只是感到周围的人好像变得更多了。

    陈争赶到B区时,因为跑得太急,气息不稳。此时,金属摩擦的声响更加强烈,那些高耸的吊塔在风中摇摇欲坠。

    B区比A区大了两倍,到处是建到一半的建筑。那些金属摩擦声让陈争越发不安,正常的工地就算风刮得再大,也不会有这种声响。

    这就像,那些钢铁巨物早已陈旧不堪,随时会倒下来一般。

    如此想着,他看向吊塔,B区一共有四个吊塔,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离他最远的那个吊塔正在摇晃。

    定睛一看,吊塔中部似乎挂着一个人!

    他以最快的速度赶过去,越是近,就越是看得清楚,挂在上面的是鸣寒!视线再向上,吊塔顶部竟然还有一个人,鸣寒是去追那个人!

    金属摩擦声愈发刺耳,陈争确定吊塔确实在风中晃动,摩擦声正是来自松掉的连接处,这座吊塔随时,不,马上就要倒塌!

    “鸣寒!”陈争大喊道:“有危险,马上下来!”

    鸣寒看见陈争,心头震动,却没有立即行动。实际上,在陈争赶来之前,他已经发现这座吊塔有问题,金属的声响格外强烈,像是承受不住刮来的寒风。

    但他已经爬了一半,不可能迅速下去,更重要的是,刘品超在上面,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刘品超跳下来摔死,他得上去救刘品超。

    “你在干什么?”陈争说:“下来!”

    鸣寒下意识往下退了一步,但随着他的动作,吊塔下方的一根钢条突然断裂,塔身歪斜,最高处的刘品超没能抓稳,掉了下来,鸣寒眼疾手快,在崩塌的钢条间几个换手,竟是堪堪将他抓住。吊塔再次垮塌,那刺耳的声音顿时钻入陈争神经。

    “别动了!”陈争下意识喊道。

    此时,吊塔中部折断,但尚未立即垮塌,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平衡,稍有外力刺激,恐怕就将整体塌下。

    鸣寒一只手抱着刘品超,一只手抓着钢条,已经没有时间安全下来。警方的紧急救援也无法立即赶到。而仔细一看,这人根本不是刘品超,是个背影和刘品超很像的中年人。

    中年人在鸣寒的手臂里抖得厉害,恐惧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无暇质问这人到底是谁,鸣寒咬牙紧紧抓着钢条。为了救这个人,他此时整个人都悬在空中,根本无法靠自己的力量下去。

    情况异常紧迫,陈争却冷静得异乎常人。

    忽然,他想到了程蹴不久前跟他说鸣寒偷偷学飞枪攀登。如果有飞枪……他甩了甩头,已经来不及去搞来飞枪了。他看向四周,这个吊塔是B区最高的一个,两边正在修建的建筑也相对较高,并且挨得较近,最高处比鸣寒挂着的位置稍稍高一些。

    此时,周决赶了过来,下意识就想上去救人。陈争说:“小周,你现在马上找绳子,工地上应该很容易找到,然后你到那边楼顶。”

    周决愣了片刻,反应过来了,讶然,“陈哥,你想让我……”

    “以你的臂力,应该能够将绳子投掷过来!”陈争看了看他的上臂,“我们没有时间了。马上行动!”

    周决也不含糊,“是!”

    如陈争所料,工地上最常见的材料,粗绳算得上一种,周决找到绳子后迅速上到顶楼,陈争已经拿着另一截绳子,绑在自己腰上。周决将绳子一头固定在钢条上,剩余的卷起,绑紧,退后几步,助跑,用尽全力将绳子抛向陈争所在的楼顶。

    绑紧的绳子砸出一声闷响,已经散开。陈争不做停歇,捡起固定在自己身后的钢条上。这样,两个楼顶就以这条粗绳相连接,粗绳的中段离鸣寒悬着的地方很近,但无法完全靠拢鸣寒。

    风更大,吊塔像是即将从地上拔起。鸣寒抓着钢条的手已经麻木,撑不了多久了。等待着他的要么是摔死,要么在他撑不住之前吊塔垮塌,将他埋进废墟之中。他靠毅力坚持着,视野变得模糊,隐约只看得清一条绳子横在自己不远处。如果不是拉着一个人,他很容易就能跃到那条绳子上。

    陈争将腰上的绳子在头顶的绳子上打了个活结,试了两下,深吸一口气,看住鸣寒的位置,纵身跃入空中,就像二十出头操纵飞枪在建筑间轻盈飞跃那样。

    猛烈的风在耳边呼啸,眼前的光影被混淆成了扭曲的线条。吊塔终于承受不住风力,刚才维持着的平衡被彻底打破,从下半部分开始崩断,钢条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在冰冷的空气中飞溅,摩擦出细微火花。

    断裂终于蔓延到鸣寒悬挂的地方,而就在他失去最后的支撑时,身体突然一轻,腰被手臂稳稳抱住,刺耳的风声撕裂着前方的夜幕,他抬头,仅有一秒的时间看向陈争利落的下颌。

    身后的塔吊轰然倒塌,钢管像利剑一般洞穿地面。而他们重重滚落在横索的另一侧,速度过快,冲击带来的剧痛仿佛骨头断裂。

    但这疼痛,意味着安全。

    周决立即抱起鸣寒,“有没事?你他妈吓死我了!”

    鸣寒在片刻的失神后清醒过来,连忙看向一旁,陈争倒在他旁边,身上全是灰尘,衣服被腰间的绳子勒得像报废的抹布,正费力地撑起来。

    年轻时因为耍帅才练飞枪攀登,没想到在这时派上用场,不帅也不酷,甚至很是狼狈。

    鸣寒立即推开周决,向陈争扑去,“哥!”

    陈争左手已经被磨破,满手鲜血,而鸣寒则是右手沾血。刚才从空中掠过,一下子救了两个人,差点被掉落的钢条砸到,饶是陈争,此时也是一副体力告竭的模样,脸惨白得像一张纸。

    鸣寒狠狠将陈争抱住,“哥!”

    抱着人摔到楼顶那一瞬间,陈争没有感觉到痛,他仅有一次救鸣寒的机会,如果失败了,就完了。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鸣寒身上,甚至感受不到鸣寒还拉着一个人,他身上有两个人的重量。

    人在生死一线时,潜力是惊人的,直到这时,危机解除了,被鸣寒抱住,他才结结实实感受到了疼痛和虚脱。

    “痛。”他轻轻推着鸣寒,手上的血都蹭到了鸣寒身上。

    鸣寒连忙放开他,紧张地看着他,仿佛是在确认他伤到了哪里,却不敢碰他。

    此时,在云享娱乐总部楼上,某个能看到云乡剧院的位置,有人收起望远镜,转身,喉咙挤出一声轻蔑又失望的:“啧——”

    周决将罪魁祸首从地上提了起来,这人还有神智,不断发出痛呼。周决怒道:“你还敢喊痛?说!你他妈是谁?谁让你往那上面爬的?”

    “我……我……”那人恐惧得说不清,“放了我,啊,啊——”

    吊塔垮塌的巨响虽然引来A区人们的目光,但几乎没有人捕捉到了陈争飞身救险的一幕,人们只是在巨响后惊愕地看向B区,浓重的灰尘阻挡了他们的视线。

    抢险车抵达,演出并没有因为B区的“事故”终止,剧院里的人甚至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而在剧院外的粉丝纷纷举起手机,拍摄路上飞驰的警车。

    陈争和鸣寒除了手,身上还有一些软组织挫伤,好在并不严重,警力已经抵达B区,正在工地上搜索,周决扛起身份不明的男子,还想扶陈争一把,鸣寒挡开他,和陈争彼此搀扶着下楼。

    现场的情况可谓惊心动魄,吴展看到那倒下的“巨兽”,也感到一阵后怕。救护车停在B区外,吴展站在车门外说:“这里交给我们,你们先去把伤处理好。”

    陈争这时缓过一口气,神经再次绷起,“吴局,文悟在哪里?”

    吴展摇摇头,“没看到他。”

    鸣寒察觉到陈争的异常,去医院的路上,问:“哥,你怎么会突然到B区来?你不是在跟詹富海吗?”

    陈争摇头。车上不全是自己人,不是说话的地方。鸣寒不再问。

    处理伤口时,陈争接到吴展的电话,文悟已经和程蹴会和了,现在跟周决在一起。

    陈争忍住问韩渠的冲动,手上的伤一包扎好,就和鸣寒赶回市局。

    “我看到韩渠了。”周围没有其他人,陈争终于开口。

    鸣寒也很惊讶,“韩渠?他为什么会出现?他人呢?”

    陈争说:“不知道,当时詹富海在宴会厅,韩渠穿着服务员的衣服,人太多,我追出去时人已经不见了。后来在剧院外,我又看到他,那次我其实有机会追上他,但是我……”

    陈争顿住,没有立即说下去。

    韩渠失踪多时,这是第一次在他面前现身,即便有再紧要的任务,他也应该追上去。谁都可以放走韩渠,唯独他不可以。但他还是在追踪的半途选择了转身。

    他故意放走了韩渠吗?从结果来看,确实。但是如果再让他选择一次,他还是会这么做。如果当时他再多犹豫一会儿,鸣寒和那个莫名爬上吊塔的人就必死无疑!

    鸣寒见陈争神思不属,有些担忧,轻轻碰了碰陈争的肩膀,“哥。”

    陈争猛然吸气,轻声道:“我要再想一下。”

    今天的行动和韩渠毫无关系,韩渠的出现出乎所有人意料。客观来说,他放走了韩渠,但假如韩渠不这么出现一下,他不会这么快意识到B区的危机,也不会当机立断让重案队立即逮捕詹富海。

    只从结果论出发的话,韩渠向他传递了去B区救鸣寒的讯号。

    可是……韩渠为什么要这么做?

    “哥,我们线索不够,韩渠的事暂时先放下。”鸣寒的思绪也堵着,“我跟老唐汇报一下。”

    陈争点点头,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声音,“陈哥。”

    来的是文悟。他手臂受伤了,看上去有些狼狈,“韩渠跑了。”

    陈争让文悟去追韩渠,是不得已的选择,最应该追上去的是他,也是他离韩渠最近,他都放弃了,文悟这个当时根本没有遇到韩渠的人,追上的机会就更加渺茫。

    “没事。”陈争看向他的伤,“怎么伤的?”

    文悟说,他有机会追上韩渠,但来接应韩渠的人有枪,他中弹后只能撤退。

    “你看清是谁没有?”陈争问。

    文悟摇头,“很快就不见了。”

    陈争想看文悟的伤,文悟侧过身躲了一下,“不打紧,没伤到筋骨。”

    此时话剧已经结束,感谢宴将持续到凌晨,大多数身在云乡剧院的人并不知道自己身边发生了什么事,而警方的搜查已经从B区延伸到了A区。

    A区五号馆是今天除了主剧院之外,人流量最大的场馆,重案队在其隐蔽的地下室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刘品超。程蹴捏了一把冷汗,詹富海企图玩弄警方,而警方最初的注意力确实在B区,如果陈争没有及时下达逮捕詹富海的命令,当B区出事之后,詹富海有充足的时间利用庞大的人流,将刘品超在警方眼皮底下转移出去。

    真到了那时候,重案队和机动小组就很难再抓到刘品超了。而没有刘品超,就算暂时拘留詹富海,也很可能因为缺乏关键证据,而不得不释放詹富海。

    刘品超被送往医院,鸣寒也赶去了。而在市局,陈争在詹富海面前坐下。这位前不久还十分嚣张的商人,此时看上去十分受挫。

    “是你让刘品超杀了罗应强?”陈争问。

    “陈队,你在跟我开玩笑?”詹富强略显精神不振地说:“我有什么理由让刘品超去杀罗应强?上次见面时我就已经和你说得很清楚了,我和罗应强的死没有任何关系。”

    “但你也将你的动机描述得很清楚。”陈争说。

    詹富强皱眉,“什么动机?”

    “罗应强希望能够将你吸纳到他构想的商会中,这恐怕不是简单的吸纳吧?他想控制你,而你在南山市发展,很难完全不考虑这个人。”陈争说:“简单来讲,罗应强是你发展道路上的拦路虎。今天的感谢宴其实已经反映得很清楚了,没有罗应强之后,你在南山市商界的地位正在稳步提升。”

    詹富海不悦地注视陈争。

    陈争接着道:“还有隋宁,我已经查到你手上有隋宁的藏品,但你有必要提及你们在A国有过一面之缘吗?詹总,你在挑衅我,现在又不认账了?”

    詹富海沉默不语。

    “刘品超已经在我手上,你将他藏得够隐蔽的,我好奇的是,在这次之前,刘品超似乎和你没有关系,你费尽心思将他藏起来到底是为什么?”陈争说:“你想趁乱将他送到哪里去?”

    詹富海说:“既然他在你手上,你为什么不直接去问他?”

    “当然是想给你坦白的机会。”陈争笑了笑,“‘报答’你给我跳槽机会。”

    詹富海大约没想到他在镜头下说得这么直白,眼中露出一丝惊色。

    陈争抬起左手,给詹富海看了看手掌和手臂上的伤,“这些伤看到了吗?拜你所赐。鸣寒和你有什么冤仇?你非要对他下手?那个远看像刘品超的人是谁?你弄个替身去吸引鸣寒,不惜重金损坏你自己工地上的吊塔,就是为了拿下鸣寒的人头?”

    詹富海沉默。

    陈争说:“我大概想得到背后的原因。要杀鸣寒的不是你,你背后还有人。詹总,已经坐在这儿了,就别玩那些没意思的。谁让你这么做?”

    詹富海不与陈争对视,低下头默不作声。

    陈争站起,“行,你还要思考是吧?没问题,反正现在你和你手下都在我手上,我可以慢慢和你耗。”

    南山市出了这么大的事,鸣寒的小命还差点交待上了,唐孝理凌晨就亲自赶到了南山市。

    鸣寒在医院守着刘品超,刘品超人还没醒,但情况已经稳定了。鸣寒接到唐孝理的电话,正想汇报这边的情况,唐孝理打断:“我现在和小陈在一起。”

    鸣寒愣了下,“老唐,你来了?”

    唐孝理虽然知道鸣寒没事,也忍不住关心:“没断胳膊断腿吧?脑子坏了没?今后还能给机动小组干活么?”

    鸣寒一噎,“那你得谢谢我哥,要不是他及时赶到,你机动小组就要损失一员大将了。”

    唐孝理让陈争听,陈争说:“怎么你还得瑟上了?”

    鸣寒一听换了人,“哥,我这就回来。”

    后半夜,市局依旧灯火通明,重案队抓了一批云享娱乐的人回来,挨个审问。那爬到吊塔顶端的男人身份确认了,叫周洪,四十二岁,无业,云享娱乐保安队的不少人认识他,但他不算保安队的正式员工,是屠斌找来干脏活的,性质和季顺差不多。

    詹富海养着屠斌这条“狂犬”,屠斌自己也养着一帮人,周洪和季顺就是其中的佼佼者,暗地里帮詹富海做了不少事。

    周洪被解救后惊魂未定,身上倒是没有什么伤。起初他脑子混乱,什么都说不出来,见到鸣寒后居然大哭起来,跪在地上嚎啕鸣寒是他的救命恩人。

    “屠斌那天杀的狗东西!老子给他工作了那么多年,什么脏活不是我来干?他有今天,老子要算头功!他居然这么对老子!我呸!”周洪义愤填膺,气得浑身发抖。

    据他说,他和屠斌是老乡,上学时就是一起打架、泡女人的关系。混到二十多岁,屠斌家里出了点事,在老家混不下去了,屠斌便离乡背井,到南山市来打工。而他继续在老家混吃等死,还娶了个老婆。

    那几年,他们几乎断了联系,他结婚又离婚,没孩子,活得也没个人样。眼看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屠斌“衣锦还乡”,给他看傻眼了。

    屠斌以前不如他,现在却西装革履,开着豪车,谈吐也和以前不一样了,看得他好生羡慕。他厚着脸皮和屠斌套近乎,问屠斌在哪儿发财,能不能带上兄弟。他以为屠斌会趁机羞辱他一番,结果完全没有。屠斌热情地讲述自己跟着大老板在南山市叱咤风云,那些风光的明星随便睡。说完还邀请他跟着自己干,只要听话,手脚勤快,就肯定能发财。

    他心动不已,当即收拾起不多的行囊,给屠斌当起小弟。到了南山市,屠斌并没有立即给他安排工作,更没有带他去见老板,而是让他住在市区与新城区交界的老房子里,好吃好喝供着。过了几个月,才让他跟着自己去威胁这位老板那位明星。他狐假虎威,颇为志得意满,因此更加羡慕屠斌。

    干了几年之后,他逐渐理解自己这份工作,其实就是游走在灰色地带,商人们想以违法的手段控制竞争对手、手下,自己不方便做,就轮到他和屠斌这样的人上场。他明白这条路走不长久,但谁让屠斌给得多呢?他这辈子本就一事无成,能享受一天算一天。

    一周前,屠斌像以往一样找到他,说来了个特别重要的任务,还暗示他办成了詹老板给的酬劳有七位数。他一听就双眼发亮,保证一定完成任务。

    屠斌给他看了一段视频,说视频里的人名叫老刘,他和老刘岁数虽然不同,但身高体型极其相似,只看背影的话,简直就是同一个人。他需要做的是利用未来几天模仿老刘走路、奔跑的方式,时机成熟时藏在剧院B区,引导一个人爬上吊塔。

    他听得云里雾里,问引导谁?为什么要爬吊塔?爬上去了又干什么?

    屠斌却让他不该问的别问,“七位数的酬劳还不够堵你的嘴?”

    他一想也是,模仿别人走路是多简单的事,可比他跟踪小明星轻松多了,爬吊塔更是他年轻时常干的,太久没爬过,居然还有点想念。

    他爽快地答应下来,每天别的事不干,就琢磨怎么变得更像老刘。

    前天,他接到屠斌的通知,藏在B区的在建工地里,得到行动讯号后就朝最高的吊塔跑,不要回头,绝对不能让人看到他的脸。

    “我照做了。”周洪咬牙切齿,“我他妈爬的时候就觉得那吊塔有点不对劲,但我没多想。我真的没想到他要把我送到阎王家去!怪不得有七位数酬劳呢,我根本拿不到也花不着!”

    陈争问:“屠斌有没告诉你,你要引到吊塔上的是谁?”

    周洪接连摇头,“他这不是不让我问吗?我以为是哪个小演员,不听话,给点教训。我要知道是警察,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

    第115章 虫翳(41)

    另一边,屠斌原本和詹富海态度一致,随你警察怎么问,我就是一句不知道走天下。但陈争将周洪的话转述给屠斌,屠斌越听表情越精彩,终于忍不住给自己争辩,“那我也不知道来的是警察啊,哎我艹了,詹总让我来做这事,我他妈连刘品超杀过人都不知道!罗应强真是刘品超杀的啊?他……他看上去没那能耐啊!”

    屠斌一副市井小人的面孔,看上去确实没有策划全局的能耐。

    陈争说:“你也别急着喊冤,季顺和周洪都是你的人吧?他们一个按你的要求给刘品超提供了几天庇护之所,并把人送到剧院来,一人按你的要求假扮刘品超。你能脱得了关系?”

    屠斌急得大喊起来,“可我真不知道刘品超杀了人!更不知道詹总他,他要对付你们警察!”

    陈争示意他稍安勿躁,“那你就好好说说,詹富海是怎么吩咐你的,还有,最近有什么人接触过詹富海。”

    屠斌不得不交待,他当年欠下一屁股债,逃到南山市来,走投无路时遇到詹富海,被詹富海留在身边当打手,这一打就打出了名堂,帮詹富海暗地里收拾过不少人。后来云享娱乐有了正儿八经的保安队,他在里面当了个小队长,慢慢升到老大的位置。

    詹富海待他不错,给了他很多自由,他这么多年来也没让詹富海失望过,自认为是詹富海的心腹。他知道自己文化程度低,商业上的东西,他从来不打听,詹富海让他去做什么事,他也不问来龙去脉。

    罗应强出事之前,他从詹富海口中得知刘品超的存在,他让季顺和周洪去做的,就是詹富海让他去做的。他比他们多知道的仅仅是,吊塔已经被做了手脚,周洪爬上去一定会死,那个被周洪引上去的人也会死。

    陈争拿出鸣寒的照片,“真不知道他是警察?”

    屠斌只看了一眼就低下头,支支吾吾,“不知道。”

    陈争说:“你既然是詹富海的心腹,詹富海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你,能不告诉你,这个人是警察?”

    “我……我……”屠斌狡辩不下去了,承认知道詹富海要对付的是警察,但又辩称以为只是个小片警,没想到是个这么重要的警察。

    陈争忽然问:“认识韩渠吗?”

    屠斌茫然:“什么?”

    陈争给他看韩渠的照片,“他昨晚就在会场,你没注意到他?”

    屠斌嘀咕,“剧院那么多人,我哪儿注意得到啊,况且我昨天有任务,盯着B区呢!”

    “那昨天以前呢?”陈争又问:“你只需要回答,有没有见过他出现在詹富海身边?”

    屠斌想了很久,摇头,“真没发现。”

    天快亮了,刘品超从病床上醒来,看到鸣寒的一刻,眼睛顿时红起来,第一句话是:“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我哥。”

    重案队的人也在,病房暂时变成了审问室。鸣寒有些控制不住情绪,“超哥,不是说好有线索交给我?你到底在干什么?”

    程蹴上前,“鸟,你回避,我来审。”

    鸣寒皱眉看着刘品超,有太多的话想问,但这不是让私人情绪影响调查的时候,他退到墙边,将话语权交给重案队。

    程蹴问:“刘品超,有人看到你在罗应强、‘张易楠’遇害之时,从洗脚城离开。有没有这回事?”

    刘品超点头。

    程蹴问:“你去干什么?”

    “杀人。”

    “杀谁?”

    “罗应强。还有和他在一起的人。”

    虽然早就知道是这个答案,鸣寒还是不由得扬起脸,闭上眼叹息。师父将唯一的亲人托付给他,他非但没有照顾好刘品超,还眼睁睁看着刘品超滑向深渊。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从他查到吕鸥的母亲徐荷塘可能与“量天尺”有关开始,是他让刘品超盯住徐荷塘。如果当初他不这么做,刘品超是不是就走不到这一步?

    程蹴继续审问:“你为什么要杀罗应强?”

    刘品超看了鸣寒一眼,但鸣寒正闭着眼,对这道视线一无所知。

    “为了给我大哥报仇。”刘品超平静地说。

    鸣寒猛然回神。

    “你大哥是谁?罗应强和你大哥有什么关系?”

    刘品超说起兄长刘晨风,语气中充满疲惫和难以掩饰的内疚,他从兄弟俩相依为命说起,到刘晨风成为省厅机动小组的重要成员。

    鸣寒不得不打断,“刘晨风是我师父,他执行的任务有一部分涉密。”

    程蹴会意,让鸣寒来提问。

    “你查到是罗应强杀了刘晨风?”鸣寒眉心紧缩,目不转睛地盯着刘品超。

    刘品超说:“我没查到,我……掉进陷阱里去了。他们想用我来杀掉你。”

    这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不止程蹴,就连鸣寒也没有立即听明白。“超哥,你别急着发泄情绪,一个一个问题说清楚。现在在南山市的不止我,老唐也来了。”

    刘品超的眼睛撑了撑,“唐孝理?”

    “是,为了你这个刘晨风的弟弟,凌晨到的。”

    刘品超抿着嘴唇,像是在忍耐着什么。几分钟后,他终于开口,“是徐荷塘,她告诉我,我哥就是被罗应强害死的。”

    那天,他在竹泉市发现了徐荷塘的踪影,本该立即报告给鸣寒,但他已经从竹泉市发生的案子以及鸣寒的反应推测出,徐荷塘恐怕和刘晨风生前执行的任务有关。

    刘晨风在世的时候,他总是和刘晨风不对付,也不喜欢警察,觉得刘晨风正义得呆板,为了人民可以牺牲自己,还有遵守不完的纪律。

    为什么要活得这么累?

    刘晨风没了,他才意识到哥哥对自己有多重要,剩下的人生里他只有两个目标,一个是为哥哥报仇,一个是照顾好哥哥的徒弟。这些年毫无线索,他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而当线索出现,那些平时克制着的仇恨和冲动一下子爆发出来。

    他和刘晨风、鸣寒都不同,他不是警察,不用被警察的条条框框束缚住,他也不需要将恶人绳之以法,他要做的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如果他能手刃仇人,那么鸣寒身上的负担也会轻许多,他下去了也能够向刘晨风交待。

    来到南山市之后,徐荷塘发现了他,并且似乎故意等着他靠近。他短暂地犹豫,一是因为南山市是鸣寒的故乡,二是徐荷塘的行为他解释不了,万一是陷阱该怎么办?思索再三,他决定告知鸣寒自己跟踪徐荷塘到了南山市,自己想不明白的事,让鸣寒来动脑筋。

    消息发出后不久,他就和徐荷塘正面接触了。徐荷塘笑着对他说:“你跟踪我很久了,正好我也希望和你合作,找个地方聊聊?”

    他很警惕,没有立即上车,但徐荷塘抛给他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我知道你为什么跟踪我,你想知道是谁杀了刘晨风,而我恰好知道答案。”

    车向新城区开去,停在某个空旷的车库。徐荷塘并没有让他下车,而是给了他一叠照片,照片上的人正是罗应强。

    “这个人是南山市的首富,刘警官当年潜入一个叫‘量天尺’的组织,查到应强集团和‘量天尺’有利益交换,但刘警官还没有来得及将情报传回去,就被罗应强发现,惨遭灭口。”徐荷塘一边说话一边抽烟,驾驶座那一边的窗户开着,刘品超拿着照片的手激烈颤抖。

    “我凭什么相信你?”他艰难地维持着理智。

    “那我问你,你为什么跟踪我?”徐荷塘笑着反问。

    刘品超说:“……因为你就是‘量天尺’的人。”

    徐荷塘笑容更盛,“不愧是刘警官的弟弟,明白人。”

    随后,徐荷塘给刘品超看了更多“证据”,其中有刘晨风和罗应强在一起的照片,有罗应强提及刘晨风的音频。刘品超问她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些事,徐荷塘神情无奈地说,因为她想脱离“量天尺”。

    她提到了自己的儿子吕鸥,自责当年为了所谓的前途放弃家人,上了“量天尺”的船,从此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她坦白自己在“量天尺”里的角色是联络者,连接“量天尺”的各路负责人和客户。而罗应强这样的富商就是客户。

    罗应强是她最初负责的客户之一,她对罗应强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当年刘晨风调查“量天尺”,原本不会查到任何线索,因为“量天尺”非常低调,并且有一群像她这样为客户擦屁股的联络者,保证他们避开警方的视野。然而罗应强偏偏想要显摆自己的无所不能,被刘晨风这个嗅觉灵敏的警察给盯上了。

    事实上,当时刘晨风手上并没有任何证据,但“量天尺”服务的对象一旦被警察盯上,后面就麻烦了。“量天尺”决定暂时切断和罗应强的联系,可罗应强居然自作主张,杀害了刘晨风。

    刘品超听得不住颤抖,仇恨就像火焰,在他的周身熊熊燃烧。

    徐荷塘继续说,这件事让“量天尺”的高层对罗应强很有意见,她这个联络者也被牵连,受到惩罚。

    这几年,罗应强和“量天尺”虽已无往来,但他的存在对“量天尺”来说始终算一个定时炸弹。所以“量天尺”想要除掉罗应强。

    怎么除掉是必须考虑的,“量天尺”有的是办法拿走一个人的人头,但如何才能一石二鸟?徐荷塘接到的任务是,让刘晨风的弟弟来复仇。

    这无疑是个很冒险的决定,但刘品超来动手,“量天尺”就能从罗应强的死里隐身,刘品超也能够为兄长报仇。

    “你可以拒绝。”徐荷塘感同身受地说:“我说这些不是为了逼你,只是让你有选择的权力。”

    “什么时候?”刘品超盯着照片,眼红似血。他不需要正义,此时机会来到他面前,他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徐荷塘笑道:“今天晚上,就在不久前我们相遇的地方。一切我都给你安排好了,你只需要用这把刀,割断罗应强的动脉。”

    他接过徐荷塘递来的锋利的刀,光亮的刀面映出他扭曲的面容。他感到血液在身体里不断冲刷,一个声音在心里说:哥,我来给你复仇。

    随后,徐荷塘带他离开车库,来到一个房间。他在里面洗澡、休整,夜幕降临后被送到洗脚城。那时他已经穿上徐荷塘为他准备好的衣服,躲藏在6楼贵宾区,等待着给与罗应强致命一击。

    深夜,罗应强果然出现,一同来到的还有一个年轻男子,两人是包养关系。正在他为同时干掉两个人苦恼时,年轻男子不断劝罗应强饮酒。

    他持刀上前,结果了两个人的性命。

    他听到外面有动静,也许是徐荷塘派来善后的人,也许是洗脚城的人。无论如何,他的任务完成了,他必须马上离开。

    接应他的人叫季顺,他在季顺家中住了几天,季顺总是以好奇的目光看着他。之后,他被送到云乡剧院,他以为会见到徐荷塘,由她来告诉他下一步该做什么。然而他看到的却是一个陌生人——詹富海。他突然被囚禁起来,徐荷塘则再也没有出现。

    刘品超将脸埋进手掌中,沉默了很久,“当时一切都发展得太快了,我听说我哥是被罗应强害死,看过那些照片以后,人就变得不正常。我,我压抑很多年了,在徐荷塘车上,我唯一的想法就是我要杀了罗应强,我就这一个机会,要是错过了,这辈子我都没办法给我哥报仇。”

    他的声音越发干涩,肩膀也轻轻颤抖,“我连思考都没怎么好好思考,我哥说得没错,我就是少根筋。徐荷塘这么一说,我就信了。人是我杀的,我后来一直见不到徐荷塘,又被关着,才开始想,我是不是被利用了。”

    “但是我想不通啊,我一个屁都不是的废物,他们来利用我干什么?我哥都已经不在了,难道我的所作所为还能影响到他?我能影响的……只有你。”

    刘品超抬起头,无神的眼睛看向鸣寒,“我被关了那么久,才想明白,他们想用我来害你。”他的视线转向鸣寒受伤的手臂,麻木的脸上布满愧疚,“我对不起你,我哥不会原谅我。”

    鸣寒叹了口气,走近,抱住他的肩膀,有些失控,“师父确实不会原谅你,超哥,你怎么能杀人?”

    事已至此,刘品超将接受法律的审判。

    市局,陈争接连审问了多名为詹富海办事的人,正在窗边放空。重案队几乎所有人都熬了个通宵,有的抓紧时间趴着休息,有的沉默地吃早餐。鸣寒回来,给陈争带了份牛肉粥,陈争接过,和他来到他俩单独的临时办公室。

    陈争喝粥的时候,鸣寒说了刘品超交待的情况,陈争越听眉心皱得越紧。

    “徐荷塘为什么要这么做?”鸣寒在医院已经想了很多,但涉及到和自己关系紧密的人,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受到情绪绑架。

    “刘品超应该没有想错,他们——‘量天尺’针对的就是你。”陈争神色凝重,“徐荷塘知道你让刘品超在吕鸥身边寻找她,她将计就计。或者……在你这么做之前,她就知道你会这么做,早就为下一步、下下一步做好了准备。”

    鸣寒蹙眉,熬夜之后的嗓音格外低沉,“为什么?”

    “既然是‘量天尺’的人,那她就非常清楚,刘晨风最记挂的人有两个,一是你这唯一的徒弟,二是家里那个不成器的弟弟。他希望你俩能够互相帮助,在他过世之后,你俩确实成了彼此信赖的人。所以徐荷塘能推断出,当你需要利用非警方的力量寻找她的时候,你多半会找刘品超。”陈争说:“而刘品超有个致命弱点,就是一旦涉及刘晨风,他很容易失去理智。没有理智的人,就像提线木偶。”

    鸣寒沉默地听着,好一会儿才开口,“当我知道刘品超在南山市失踪,我会想方设法赶来,这时他们的目的就达成一半了。我迟早会查到刘品超和案子有关,接着查到云乡剧院,然后他们就可以……”

    陈争说:“用一个和刘品超非常相似的人来吸引你,用‘事故’来杀死你。”

    办公室安静下来,大约过了五分钟,陈争才继续说:“但这中间疑点太多了,‘量天尺’想除掉你的原因无非是你是刘晨风的徒弟,但事实上刘晨风并没有透露给你任何情报,你也是最近才开始调查‘量天尺’,他们处心积虑布这么大一个局对付你,很难理解。除非……”

    陈争忽然停下来,眼神变冷。

    鸣寒问:“哥,怎么了?”

    陈争没有立即回答。就在刚才,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鸣寒查“量天尺”其实有很大的原因是因为他。机动小组对“量天尺”的调查非常谨慎,而他却踏破了这层谨慎,鸣寒站在他一边。从这个角度想的话,有可能是他将鸣寒推向了危险。

    “你是不是想说,这件事和卜阳运有关?”鸣寒说。

    陈争怔了下,差点没反应过来,“卜阳运?”

    鸣寒挑眉,“你刚才突然停下,想的不是这个?”

    陈争张了张嘴,他和鸣寒在思路上一直很接近,总是很默契,这次却少见地“南辕北辙”。他迅速调整好情绪,“怎么扯到了卜阳运?”

    鸣寒说,“他也是南山市的企业家,靠我妈发家,但后来脱离鸣家,难说背后没有什么支撑,我们不是讨论过吗?他在事业巅峰期出国这件事就很蹊跷。”

    鸣寒顿了下,“只是没有时间去查他。”

    陈争刚才脑子有些乱,鸣寒这么一说,他跟上思路,“卜阳运背后可能有‘量天尺’的力量,或者卜阳运和‘量天尺’是对头,徐荷塘这次想除掉你,是因为你是卜阳运的儿子?”

    鸣寒搓了搓寸头,又感到困惑,“这好像也不是很说得通,我和卜阳运跟路人有什么区别?”

    陈争将这条暂时并不清晰的线索记下,鸣寒问他刚才在想什么,他按住额头,“打了个岔,一下子忘了。”

    鸣寒看了他一会儿,没追问。“徐荷塘说罗应强杀了我师父这件事呢?”

    陈争说:“也许只是操控刘品超的谎言,罗应强可能和‘量天尺’有一定的联系,或者知道‘量天尺’的存在,但要说他和‘量天尺’的合作深入到了杀警察的地步,我觉得可能性不太大。”

    鸣寒点头,“也是,之前围绕他进行了那么多排查,都没有出现‘量天尺’的线索,至少说明他和‘量天尺’没有那么紧密。徐荷塘这个人……是真的很会玩弄人心。”

    陈争将碗和勺子收拾好,想拿去丢,鸣寒站起来,“我来吧。”

    陈争说:“没事。”

    鸣寒说:“哥,这一夜忙得,都没好好跟你说声谢谢。”

    陈争没料到他突然道谢,笑了声,“这么正经干什么?”

    鸣寒摇摇头,“要不是你,我不是摔死就是摔残。怎么谢都不为过。”

    陈争走神了片刻,回过神来时,鸣寒已经丢完口袋回来了。

    “哥,你又在想什么?”鸣寒说。

    陈争这次没有再隐瞒,自从昨天看到韩渠之后,他心里一直堵着某种东西,迫切地需要找个可靠的人来分析。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那时出现吗?”

    “嗯?”鸣寒说:“当时我就问过你,为什么突然来了。”

    “因为我看到韩渠了。”陈争抿了下嘴唇,苦恼于如何表达清楚来龙去脉。

    他沉默的时候,鸣寒安静地看着他,不久道:“文悟没能追到他,他出现得太突然了。”

    “是,太突然。”陈争说:“我们昨天的计划里根本没有韩渠,他不应该出现。你再等一下,我不知道这怎么才说得清楚。”

    鸣寒点头。

    “我这接近两年时间,最想做的事就是找到韩渠,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以前的领导、同事觉得我变得特别颓废,我一度也这么想,但抓到他这件事,我从来没有放下过。”陈争说得很慢,每一句都要思索一会儿。“昨天我们分工行动,我在A区盯着詹富海,你去B区搜索,我可能会在接触詹富海之后,视情况去B区协助你和周决。但这个时间点会延后,我赶不上去救你。”

    鸣寒轻声给与回应,“是。”

    “韩渠出现得特别突然,我一看到他,脑子一下就乱了,完全是被本能驱使着行动,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陈争说:“我得承认,当时我连任务是什么都忘了,就一个念头,今天他别想逃走。”

    “剧院外全是人,我跟丢了,但过了一段时间,我又发现他了。我很确定他也看到我了,转身就朝剧院跑,可没有进入剧院。我在后面追,这次没有跟丢。但跟到一半,我突然意识到他的出现是圈套,所以我立即放弃,将A区交给程蹴文悟,马上来找你。”陈争深呼吸,看向鸣寒,再一次确认鸣寒已经安全,“你知道为什么吗?”

    鸣寒说:“他给了你某个暗示?”

    陈争摇头,“我了解他的能力,以前我经常和他比试,在对抗、追踪这些方面,我比不过他。他第一次出现已经很奇怪了,他有什么必要出现在那种场合?第二次就更怪,好像是故意让我看到,故意让我追上去。以他的本事,完全能够彻底摆脱我!”

    鸣寒说:“所以你意识到他在分散你的注意力,拖延你留在A区的时间?”

    “是!”想到那千钧一发的一幕,陈争声音有些颤抖,“我停下来想,他不惜现身也要拖住我,目的到底是什么?B区只有你和周决。当时太快了,我其实没有工夫考虑到你们会遭遇哪种危险,我唯一的想法是,立即赶到B区。至于韩渠,只能暂时放弃,让文悟去跟,文悟和我不在一起,大概率要跟丢,但我没有办法。”

    鸣寒走到鸣寒身后,轻轻拍着他的背。

    “你能明白吗?这种感觉太怪了。”陈争眉心紧锁,“如果韩渠没有出现,那我就算会去B区,也赶不上救你。韩渠出现,是为了吸引我的注意力,将我拖在A区,但因为我对他太了解,他这举动反而提醒了我B区有问题,所以我才赶上去救你。事实上……事实上,是他间接救了你。”

    会议室充斥着急促的呼吸声。

    片刻,鸣寒说:“那就是韩渠救了我。”

    陈争对他此时的平静感到不可思议。

    “我们现在只能看事实,事实之前的陷阱也好,别的也好,都因为信息缺失而找不到一个确定的答案。”鸣寒弯下腰,一只手搭在陈争身后的椅背上,“想得太多,只会将自己绕进去。哥,你太累了,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陈争闭上眼深呼吸,鸣寒说得没错,韩渠的出现击穿了他的冷静,夜里又经过那惊心动魄的一遭,此时不管是脑力还是体力都已经告罄。

    “怎么这样看着我?”对上陈争略显茫然的视线,鸣寒异常温柔地说。

    陈争甩了下头,尽量让自己维持清醒,“我只是在想,你怎么一下就接受了可能是韩渠救了你这个……这个有些荒唐的可能?”

    “因为我是被救的那个人。”鸣寒说:“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客观上,是我劫后余生。”

    第116章 虫翳(42)

    “陈队,鸟说你在睡觉,怎么这么快就睡醒了?”程蹴在审讯室外看到陈争,下意识扫了眼时间,“你这才睡一个小时。”

    大案当头,只是一个小时的睡眠也让陈争觉得奢侈,“差不多了,我想见见凛冬。”

    凛冬的演出并没有被影响,但经过一晚上的发酵,B区吊塔出现事故、詹富海被警察带走等消息已经在网上蔓延,就算粉丝再怎么强调他的话剧初尝试完美无缺,人们关注的重点也早就不在他的演技上。而他作为詹富海力捧的明星,自然会被警方重点关注。

    “凛冬?”程蹴说:“吴局亲自审过他,他什么都不肯说。”

    “我去试试。”陈争做足准备,在凛冬面前坐下。凛冬一副缺少睡眠的样子,没有化妆品的修饰,他的五官反而清秀得更有记忆点。

    发现来的是陈争,他疲惫的眼神微微一变,眸子似乎明亮了些。

    他的反应也让陈争更加确定,他可能有话对自己说。

    上次见到凛冬时,陈争就觉得凛冬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得过久,像是在思索他为什么会出现。他回忆过,自己和凛冬并无交集,非要说的话,他最在意凛冬的一次,是在朱倩倩手机上看到凛冬的剧照。

    “陈警官。”之前对调查很不配合的凛冬竟然主动开口。

    陈争与他四目相对,打算从最大的疑点着手,“基本的问题我的同事一定已经问过你了,我就不再重复。凛冬,我对你本人比较感兴趣。”

    凛冬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昨天下午的宴会,詹富海没有安排你参加,更没有直播环节。而你不但去了,还执意开直播。”陈争说:“你虽然是备受瞩目的大明星,但出道以来就在云享娱乐,可以说,你的成功离不开詹富海的栽培。这些年来,你几乎没有负面新闻,我可以理解为,詹富海的公关手段很高明,同时你也是个很听话的人。”

    凛冬沉默地看着他,似乎正在酝酿什么。

    “所以你昨天的行为特别奇怪。”陈争继续道:“詹富海没有当面指责你,反而笑着说你为粉丝着想。但我猜,没有哪个老板会希望底下的员工擅自做某些事,尤其是在昨天那种比较重要的场合。你为什么非要在詹富海迟到的时候做直播?你也不是和粉丝特别亲近的人设。”

    凛冬许久没有说话。

    “审问你不是我的工作。”陈争说:“但我想试一试。”

    凛冬皱着眉,“试什么?”

    陈争微笑,“试你愿意向我坦白。”

    “哈——”凛冬的笑声带着一丝讥讽。陈争没有理会,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他故意笑得夸张的唇角渐渐沉了下去,忽然说:“你是韩警官的朋友。”

    陈争瞳孔一紧,“韩警官?韩渠?”

    “不然还有哪个韩警官?”自从提到韩渠,凛冬散发的气质就变了,不再有明星的张扬。

    陈争说:“你昨天也看到韩渠了?他和詹富海是什么关系?”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违背詹富海的意思,去宴会开直播吗?”凛冬说:“因为我想帮韩警官,但我能做的事不多,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我到底算不算帮了他。”

    陈争心跳加速,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不急,慢慢说,你和韩渠是怎么认识的?”

    大约因为知道陈争是韩渠的朋友,凛冬渐渐放下抵触情绪,“韩警官帮过我。”

    凛冬出生在普通家庭,父母既不算富人,也没有让他吃过多少苦,他中规中矩地长大,如果不是长相格外突出,应该会考个还算过得去的大学,像万千普通人一样平凡地过一辈子。

    十多岁时,他被小公司的经纪人在人群中发现,画大饼骗他签了合同。他因此放弃学业,成为小偶像。但小公司实在没有能力给他和队友们提供机会,眼看就要被耽误,云享娱乐却向他抛来橄榄枝。

    詹富海相中他的长相和气质,帮他解约,签到云享娱乐来。他感恩,任劳任怨,不久成了云享重点打造的明星。詹富海欣赏他,给与他的资源越来越好,他不负众望,不是在拍戏,就是在学习拍戏,每次上剧,人气都会涨一波。

    三年前,云享娱乐给他争取来非常重要的一个角色,也是日后让他跻身顶流的角色——警察羽风。年轻人很难演好这样的人物,需要沉淀,需要质感,正气和恰到好处的邪气矛盾地混合在一起,同时还要苦练身手、肌肉。客观来说,年纪稍大的实力派演员更加合适。但剧方考虑到人气等因素,从一开始就定了由年轻人来演。

    詹富海对他说,云享争取来这个角色很不容易,一定要抓住机会,成了,他稳上一个台阶,要是没演好,会比没演好其他剧被骂得更厉害。

    詹富海还问他敢不敢接。初生牛犊不怕虎,他说敢。

    但筹拍期间,他遇到很多问题,怎么读台词都不对,情绪带入不进去,演不出导演想要的味儿。他下意识选择逃避,成天关起来练肌肉练形体,寄希望于从外形上靠近饰演的角色。

    然而导演却摇头,说自己不需要一个长得漂亮的肌肉男,并且给他支招,让他多多观察真正的警察,尤其是那些年纪轻轻就当上队长的一线警察。

    他找了很久,最后留意到洛城市局特警支队的队长韩渠。

    特警其实是一群很“张扬”的警察,穿着黑色的作战服,挂在绳索上从天而降,轻步、大狙都是他们的武器,几个作战手势就让人觉得帅得不行。

    洛城这种大城市,特警除了处理突发情况,有时还需要上街巡逻,这给了他观察他们的机会。那段时间,他乔装打扮,悄悄跟在他们周围,学他们走路,学他们的眼神,甚至学他们休息时抽烟的样子。

    而在这些特警中,最吸引他目光的就是韩渠。起初他以为韩渠只是个中队长,后来才知道韩渠是整个支队的老大。他盯着韩渠想,这就是他要模仿的人,要是他模仿到了韩渠的精髓,就不愁演不好羽风。

    就这么观察了半个多月,有一天他突然在“下班”回家的路上被韩渠拦住。那时他戴着帽子、口罩、围巾,鼻梁上还架着眼镜,活脱脱的可疑分子。

    韩渠眼神不善,要他将眼镜和口罩摘下来。他虽然早就设想过被警察发现的情况,但韩渠不是在他观察时叫住他,而是在他都走了之后来堵他,他一下就慌了,拔腿就跑。

    但他一个饰演警察的人,哪里跑得过真正的特警,不过几步,他就被韩渠反剪双手,压在墙壁上,紧接着,帽子口罩全部被摘掉。

    “哎你不是那个……”韩渠认出他了。

    他惊讶得语无伦次,“你,你认识我?”

    那时他虽然已经小红了,但还不到后来的地步,喜欢他的也多是小女生。

    韩渠说出他饰演过的一个角色,笑着夸他演得好,但这融洽的气氛并未持续多久,韩渠语气沉下来,“为什么跟踪我?你跟了有半个月了吧?”

    “不是跟踪!”他脸颊一烫,急着解释,“我,我是想学怎么演好一个亦正亦邪的警察!”

    听他说完经过,韩渠笑起来,“当明星这么辛苦啊?”

    “哪有你们辛苦。”他反应过来,“你,你就这么信了?”

    韩渠指了指他的眼睛,“你要是敢在我这个特警队长面前撒谎,你第一句话我就能看出问题。”

    他好奇道:“真这么玄?”

    “啊,经验。”韩渠笑道:“这是不是你想学过去的经验?”

    他接连点头。

    韩渠逗他,“那你就这么像个犯罪分子躲在远处观察,要学到什么时候啊?”

    他叹了口气。读书时他就是老师口中方法不大对的学生,努力是够努力了,成绩却一般。

    韩渠问:“什么时候正式开拍?”

    “下个月就要进组了。”他说。

    韩渠想了想,“哟,时间有点紧了。”

    一说这个他就心慌,如果正式进组,他还是没有多少长进,恐怕就要失去这次机会。

    “你直接问我吧。”韩渠笑着看他,“我教你,总比你自己琢磨快。”

    韩渠给凛冬当了大半个月的“教官”,不过特警支队太忙,凛冬大部分时间还是远远观察韩渠和其他特警,自己琢磨,琢磨不出来的,韩渠再抽空给他讲。两人真正待在一块儿的时间并不长,通常是在韩渠结束一天的工作之后。

    就这么一丁点时间,韩渠还要乐呵呵地打听娱乐圈的八卦,起初他还老老实实问什么答什么,后来熟起来,他忍不住说:“韩警官,你一个警察怎么那么喜欢听八卦?”

    韩渠笑道:“警察就不是人了?”

    “那我也要听你们警察里的八卦。”他说。

    “警察的八卦不兴说啊。”韩渠还是笑着。

    他想了想,“那你就说说你跟谁是好哥们儿?”

    韩渠说:“你倒是提醒我了,要不我带你去见见刑警支队的陈争?”

    他早前偷偷观察市局的警察,知道陈争,“你和陈警官是好朋友啊?”

    “啊。”韩渠尾音上扬,“你照着我演,不如照着他演,他在局里粉丝成群。潇洒,优雅,长得还好看。”

    他却瘪了下嘴,没有接话。

    韩渠问:“怎么了?”

    他摇摇头,“那我还是照着你演,陈警官……陈警官有点端着,高高在上的。”

    韩渠闻言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他还端着?我要跟他告状去!”

    他急了,“哎你别!”

    韩渠当然只是开玩笑,介绍他和陈争认识这件事也没再提。不久,他要离开洛城进组了,离开前请韩渠吃了一支冰淇淋。

    韩渠好笑:“大明星就请我吃冰淇淋啊?”

    他有些委屈地说:“进组之前我得控制身材,吃了冰淇淋,一天都不能吃饭了。”

    韩渠说:“这么可怜啊?”

    他说:“等我杀青了,再来找你,请你敞开肚皮吃。”

    韩渠笑着送他上车,“好。”

    进组之后,他一心拍戏,两耳不闻窗外事。剧方规格很高,对演员的要求也很严苛,拍摄之前单是集训就有半年。中途他短暂离开剧组,参加了几次云享娱乐安排的其他工作,也无暇过问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更无机会联系任何朋友。

    杀青后,他回到家中休息了一段时间,想到帮他塑造羽风的韩渠,再次来到洛城,想兑现请客吃饭的承诺,特警支队却没有这个人了。

    身为明星,他不敢正大光明地打听韩渠去了哪里,只能像以前观察警察那样,偷偷上网查找消息。但关于韩渠的消息是一片空白。他起初猜测韩渠是被调到了别的部门,后来又猜测韩渠是被派去执行秘密任务。

    时间一长,他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韩渠背叛了身上的制服。可他不相信。他饰演的羽风是个背负了许多的警察,如果不是韩渠,他演不好羽风。所以韩渠可以被调走、去卧底,唯独不可能是真的叛徒。

    他想到了陈争,韩渠说,陈争是自己的好哥们儿。他以为陈争会知道韩渠究竟干什么去了,找陈争,却发现陈争也被调走了。

    他说服自己,警察有警察的任务,他调查太多,会对韩渠不利。之后,电视剧播出,羽风这个角色大火,他也因此成为顶流,至今人气不减。

    外界将他的成功归功于他自己的天赋、努力,还有云享娱乐对他进行的合理规划。他虽然感谢自己的经纪人和团队,但对云享娱乐的老板詹富海,始终有种排斥感。这人看似性格随和,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可在他眼中,詹富海不是什么好人。

    好人做不了大型娱乐公司的老板。

    他有一套评判人好坏的标准,这标准非常私人,仅仅是他的“感觉”。小时候父母教育过他,不能这样感情用事,后来开始演戏,几位欣赏他的导演、制作人反而认为他过于敏锐的感知是他从一众流量明星中脱颖而出的杀手锏。他的“感觉”评判韩渠是个可以亲近的人,而詹富海不是。

    随着他爆红,詹富海接近他的次数越来越多,经常将他带在身边,他不愿意,却也只能照做。这次詹富海砸重金包装他的话剧初演出,最近半个月他都待在南山市做准备。出乎他意料的是,在云乡剧院,他居然见到了韩渠!

    云乡剧院暂时停止活动,随他使用。他排练得疲惫,去4号馆休息。整个A区他最喜欢的就是4号馆,这里一般不开放,风格也和其他几个小馆不一样。他正在摆弄馆里的花草,忽然听见有人来了。他连忙躲起来,一把似曾相识的声音传来,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定睛一看,居然真的是韩渠!

    韩渠和他记忆中英姿勃勃的特警不一样了,看上去和詹富海一样油滑。他们正在讨论着什么,但距离有些远,他听不清,只听到了一句什么“他活着对你有好处”。

    谁活着?什么好处?

    他冷汗直下,像是被定在了原地。韩渠和詹富海走远,消失在4号馆的黑暗中。他懵怔地从花园离开,被冬天的寒风吹得一个激灵。

    韩渠在执行任务!

    这是他脑海里唯一的想法。

    他对詹富海的认知没有错,这的确不是个好人,不然消失多时的韩渠为什么会出现在詹富海身边?詹富海身上背着罪恶,韩渠是来消除这种罪恶!

    对,一定是这样!

    那我能做什么?他焦急地想,既然上天让他在这里遇上韩渠,那他一定能够起到某种作用!他不能干扰韩渠,害韩渠暴露,但必然有他能做到的事!

    这之后,他不断思考,不断观察詹富海。詹富海有一群做脏事的手下,为首的叫屠斌,收拾过很多不听话的小明星,这他是知道的。屠斌最近频繁出入云乡剧院,神色也非常紧绷。难道他们会在云乡剧院做出些什么来?

    拜扮演羽风所赐,他这个曾经连“刑事拘留”和“行政拘留”都分不清楚的人,掌握了不少警方思路,虽然他想不出詹富海到底要做什么,却猜到了演出当天可能会出事。

    詹富海没有准时来到宴会坐实了他的猜测。于是他不顾经纪人和助理的反对,执意开直播,名义上是感激粉丝多年来的支持,和粉丝分享这一重要时刻。真正的目的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确定詹富海的阴谋是什么,只能让更多的眼睛注视着这里的一切。

    这是他唯一想到的,能够帮韩渠的办法。

    “韩警官他,他帮过我,没有他的话,我接不住羽风这个角色。”凛冬低头擦拭眼泪,“但我只能帮他这一点,可能也没有帮上。我想他平平安安的,他是个好警察。”

    听完凛冬的话,陈争有一瞬间喉咙像是堵住了,发不出声来。这个万众瞩目的大明星在说起韩渠时眼睛干净得近乎纯粹,毫无保留地相信韩渠不会背叛。

    他也终于明白当初看到羽风时为什么会觉得那样熟悉,原来是这样,羽风居然是韩渠和凛冬共同塑造出来的角色!

    “你……”陈争看着凛冬通红的眼睛,“你为什么相信他还是个警察?”

    凛冬皱了皱眉,“你不相信吗?”

    陈争一开口就后悔了,这不是个必须问的问题,他们此时在问询室,并不是熟人之间随便聊天。

    “但韩警官说,你是他的好兄弟。”凛冬说:“我以为,你知道他的事。”凛冬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暗淡,“原来你也不知道吗?只有他一个人的话,这些年他是不是很困难?”

    陈争将后续的问询工作交给文悟,快步离开问询室。

    露台上的风很大,将他的脸吹得近乎麻木。不久前那个徘徊在他脑海里的问题再次浮现,如果不是韩渠突然出现,他救不下鸣寒。

    “哥。”鸣寒追到露台上,“你还好吗?”

    陈争平静片刻,“韩渠当年的事,没有对外公开过,内部都有很多人并不清楚他做了什么,更别说凛冬。”

    顿了顿,陈争看向远处的车流,“所以在凛冬眼中,他一直是个好警察。他……他从来都是个很有感染力的人。所以他们支队的人对他死心塌地,一个和他只见过几面的明星也对他念念不忘。”

    “我忽然觉得,我好像一点都不了解韩渠。”

    鸣寒按着他的肩膀,“等这次的案子解决了,我陪你去找唐孝理。”

    陈争回头,“你也觉得……”

    鸣寒说:“我不知道,但老唐一定知道些什么。不然他不会得知韩渠出现,就立即赶过来。”

    陈争长吸一口气,按了按眉心,“走吧,还有詹富海要审。”

    詹富海上次拒绝配合调查,现在他周围的人陆续交待,他听着他们的证词,面容渐渐扭曲。

    陈争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是不是被抛弃了啊?”詹富海忽然干笑起来,“我费尽心思捧人,小白眼狼还胳膊肘往外拐。”

    陈争说:“你被谁抛弃?”

    詹富海沉默了很久,“我会被判多少年?”

    陈争说:“你都没交待你做了什么,我怎么回答你?就目前来看,你和我们正在追踪的徐荷塘是同谋,联手利用刘品超杀死罗应强和‘张易楠’,囚禁刘品超,利用周洪谋杀警察未遂。当然我还会继续挖掘你和犯罪组织‘量天尺’的关系。”

    “啧,看上去我会被判死刑?”詹富海眼睛突然张得巨大,“但那都是徐荷塘和韩渠的阴谋!我只是听他们的命令办事!”

    陈争按捺住立即问韩渠的冲动,冷静道:“哦?你和这两个人是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听他们的命令?他们胁迫你了吗?”

    詹富海投降似的靠在审讯椅上,好一会儿才道:“因为我需要一张进入‘量天尺’的门票。”

    詹家并不像詹富海对外宣传的那样财大气粗,只是普通的富豪之家。詹富海从小见识过真正的豪门是什么样,做梦都希望自己将来也能成为豪门。詹家的长辈务实,几十年如一日搞着实业。

    而在詹富海眼中,实业没有前途,迟早被淘汰,早在读书期间,就试图说服长辈转型。但长辈并不认可他那一套,也不愿和家底更雄厚的人攀比,觉得就这样安安稳稳地生活,多少为社会和国家的进步做点贡献,就够了。

    他看清现实,早早从家族中独立出来,投入文化艺术行业。因为在国外待了多年,了解娱乐圈的资本运作,并且有不少海外人脉,云享娱乐一建立起来就拿下多个重要项目,逐渐成为业界标杆。粉丝们很吃云享造星的那一套,粉丝的支持又让云享得到更多资本的青睐。

    从云享走出的明星数不胜数,詹富海的身家远超当年看不起他的本家。但他却越来越不满足,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追求的便成了其他东西,比如权力,比如身份的认同。

    在K国时,他听说过“量天尺”这个组织。近年,“量天尺”在国内也出现了,但他始终没有接触“量天尺”的途径。

    直到今年上半年,一个叫徐荷塘的女人来到他面前。

    第117章 无依(01)

    詹富海混迹娱乐圈,什么样的美女没有见过?徐荷塘已经不年轻,身上却有种格外吸引他的气质。后来他细细品味,那种气质或许就叫残忍。

    徐荷塘是“量天尺”的联络者,向他递上了“量天尺”的橄榄枝。他欣喜若狂,但徐荷塘却说,每一个被“量天尺”服务的准客户,都要为“量天尺”做一件事,做得好了,才能成为真正的客户。

    他问是什么事。徐荷塘温柔地告诉他,他只需要等待消息,合适的时候自然有人会出现。

    11月,就在竹泉市的诅咒玩偶风波甚嚣尘上时,徐荷塘再次出现,并且带来了一位助手,韩渠。

    徐荷塘向他介绍韩渠,说自己有重要的事需要去外地,顺利的话很快会为他送来“入门券”,有什么问题可以找韩渠。他对徐荷塘有些心思,徐荷塘带来一个男人,自己还要暂时离开,他心有不满。

    好在徐荷塘没多久就回来了,并且让他想办法收留一个人。此人正是刘品超。徐荷塘没有告诉他刘品超干了什么,也没有说怎么收留。他猜测这就是“量天尺”对他的考验。

    云乡剧院的B区正在建设,他打算在B区的地下打造一个秘密空间,那个地方正适合藏刘品超。但他正要这么做时,韩渠却告诉说:“你觉得那里真的很隐蔽吗?”

    他问:“那你说人应该藏在哪里?”

    韩渠笑道:“如果我是警察,我首先就会想到你那个正在建设的B区,倒是客人可以去的A区,更容易藏人和转移。”

    他第一次察觉到,韩渠不是普通人。仔细一想,这是当然,哪个普通人能混进“量天尺”?他照韩渠说的去做,徐荷塘十分满意。他找机会问徐荷塘,刘品超到底是什么人。徐荷塘让他去猜。当时罗应强遇害已经人尽皆知,而凶手始终没有被抓到。他当即紧张起来,这个人难道是凶手?

    当他将问题抛给徐荷塘,徐荷塘对他露出迷人的微笑。“詹总,你是个聪明人。我们给你出的题,你已经完成一半,只要将最后一个小问解决掉,今后‘量天尺’便随你差遣。”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最后一个小问是什么,刘品超又该怎么处理。徐荷塘说:“我的上级要你杀掉一个警察。”

    放在他面前的,是鸣寒的照片。他并不认识鸣寒,让他杀一个陌生人无所谓,但对警察动手,即便是他这样的人,也犹豫起来。

    “我要怎样才能杀掉这个警察?”他问。

    徐荷塘暧昧地看了韩渠一眼,“这个问题,我想你可以问问我们韩警官。”

    他惊讶地看向韩渠,“韩……警官?”

    徐荷塘说:“啊?我忘了介绍吗?小韩以前是警察,不过现在已经是我们‘量天尺’的一份子了。”

    他觉得徐荷塘在说到“一份子”时语气有些古怪,却不清楚这是自己在高度紧张时的错觉,还是因为自己也想成为那“一份子”。

    韩渠友好地朝他笑笑,“詹总,我来帮你。”

    徐荷塘交待完正要离开,他最后问了个很关键的问题:“杀死鸣寒,那刘品超呢?”

    徐荷塘说:“随你,我不在意他的死活。”说完微笑着看了韩渠一眼。

    一想到拿下那个警察的命,自己以后就有“量天尺”保驾护航了,他飞快算计起来。徐荷塘留给他的线索中,刘品超和鸣寒交情颇深,要引鸣寒上套,势必得用到刘品超。他问韩渠:“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韩渠跟个闲人似的,“詹总,徐姐只是让我来给你打下手,如果事事都我来办,你恐怕过不了她那一关。”

    他越看越觉得韩渠没有多大能耐,不过是一个依附在徐荷塘身上的小白脸。他绞尽脑汁,想出一个歹毒的计划——利用刘品超,将鸣寒引到做了手脚的吊塔上。两个人一起死,他就算被调查,也可以辩称为事故。

    韩渠听了他的计划,什么都没说,几天后却和他在A区4号馆见面,问:“刘品超为什么会听你的,乖乖爬到吊塔上?”

    这一点他忽略了,刘品超现在被他囚禁在A区,一旦放刘品超自由活动,刘品超一定会破坏他的计划。

    “那,我给刘品超找一个替身!”他忽然想到屠斌有个小兄弟,背影和刘品超如出一辙。既然刘品超不必亲自做“鱼饵”,那也没有活着的必要了。早点杀死,以绝后患。

    韩渠却又说:“詹总,做事别这么急,悠着点。你现在杀死刘品超倒是容易,但万一后来他对你还有作用呢?”

    他不屑道:“能有什么用?”

    韩渠一时也没想到具体的用处,“也许当天事情的发展不太顺利,或者警察的力量超乎我们的预计,可以用他来当人质?总之,詹总,他活着对你比较好。”

    他不以为意,但也确实因此没有立即杀掉刘品超。

    就在计划正在逐步完善时,徐荷塘联系到他,问他和韩渠合作得怎么样。他本想将韩渠的提点按下不表,却想到韩渠才是徐荷塘的心腹。于是没有玩小聪明,将自己和韩渠分别做了什么告知徐荷塘。

    事后,他故意告诉韩渠,自己没有邀功。韩渠略微走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听到这里,陈争心中早已疑问重重,问:“韩渠出现在A区,也是他主动提出的?”

    詹富海愣住片刻,“啊,是,他说他一旦出现,就能尽可能多地吸引警察的注意,为我们在B区的计划争取时间。”

    陈争又问:“那你知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詹富海苦笑一声,“我失败了,被‘量天尺’抛弃,你觉得我还有可能知道他在哪里吗?”

    陈争问:“除了徐荷塘和韩渠,‘量天尺’的人你还见过哪些?”

    詹富海摇头,“没了,我只能说,他们非常神秘。”

    审讯室短暂安静,詹富海琢磨着道:“徐荷塘为什么要告诉我,韩渠是个警察?警察……警察……他确实很有用,是你们这些警察里的败类,哈哈哈哈——”

    突然,詹富海的笑声戛然而止,似乎终于明白了某个关键。他目眦欲裂地看向陈争,仿佛不敢相信自己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他说,他要吸引你们的注意力,争取时间,可假如……”

    陈争站了起来,“假如他根本没有出现,我不会那么快意识到B区会出事。”

    詹富海瞠目结舌,大喊道:“不可能!不可能!韩渠是你们的……”

    审讯室的门已经在他面前关闭,而他歇斯底地的喊声无法传达给审讯室外的任何人。

    詹富海的审讯记录被暂时封存,人也由机动小组接管。陈争向唐孝理的车走去,南山市从早上开始下雨,淅淅沥沥,下了半日仍不停歇。

    唐孝理打开车门,撑着伞走出来,对上陈争肃然的视线。

    须臾,他叹了口气,“韩渠的任务,本来不应让你知道。”

    警车在雨夜的高速公路上疾驰,陈争坐在后座的车窗边,窗户上布满细小的水珠,光影以破碎的形态照进来,外界的一切都看不真切。世界仿佛一个忽然变得很小的房间,他被关在这个逼仄的房间里面。

    车里谁也没有说话,忽然,鸣寒从副驾上探出来,轻声说:“哥。”

    陈争回过神,看着他的眼睛,“嗯?”

    好一会儿,鸣寒才摇摇头,“没事。”

    车里四人,陈争、鸣寒、唐孝理、唐孝理的助手,每个人心里都压着事,可表现在外的都是平静稳重。这几乎已经成了他们的职责。

    深夜,警车抵达洛城,经过市局所在的区域。鸣寒忽然指了指市局的西南门,那里正对着刑侦支队的大楼,“哥,我以前没事就来这儿瞧瞧,有时会看到你。”

    陈争有些错愕。鸣寒这话说得很突然,大约是知道他心中沉重,想要岔开话题。但他亦因此想到韩渠当年跟他开玩笑,说发现有人在偷窥他,长得还挺俊,问他要不要来个守株待兔。

    他和韩渠互相损惯了,以为韩渠瞎说,此时回想,韩渠说的那个人难道是鸣寒?

    车上还有唐孝理,陈争什么都没问。

    不久,车又驶过省厅,陈争以为唐孝理会叫停,但唐孝理没有这么做。

    “唐队。”陈争问:“你打算带我和鸣寒去哪里?”

    唐孝理沉默须臾,“老卢家里。”

    陈争愕然,“卢贺鲸?”

    唐孝理叹了口气,“小陈,老卢不用我来介绍了,你对他比对我、对我们机动小组都熟。”

    陈争后背不由得直了起来。他当然熟悉卢贺鲸。

    陈家和卢家都是个大家庭,陈争小时候,每次家庭聚会,都会遇上一大帮关系紧密的亲戚,唯独卢贺鲸总是缺席,而卢贺鲸这个名字在卢家却是被提得最多的。

    他是警察,身上荣誉无数,既是卢家的骄傲,也是卢家的隐忧。他似乎立过很多功,但越是这样,外祖母就越是担心他,害怕他哪一天再也回不来。

    陈争那时还小,对生死没有太深刻的概念,听亲戚们说起卢贺鲸,感受到的只有热血沸腾,对卢贺鲸格外好奇。一到跟随母亲回卢家的日子,就追着问:“小舅舅回来吗?”

    卢贺君笑着叹息,“小舅舅很忙的,过年才见得到他。”

    过年时,卢贺鲸真的回来了,全家小孩儿跟看稀奇似的围着他,想靠近,却也有些害怕。他不像卢家其他舅舅叔叔那样面带微笑,一看就很好相处,相反,即便是面对小孩,他也不苟言笑。

    只有陈争试探着走上去,扯了扯他的手,小声说:“小舅舅。”

    卢贺鲸看着这个不怕自己的小豆丁,忽然露出笑容,一把将他抱起来,放在肩膀上。

    卢贺鲸并不是招小孩喜欢的性格,但陈争就是喜欢跟着他,要他教自己格斗、射击。卢家一群小辈里,卢贺鲸最疼的也是他,难得回家,总是会给他带点小礼物。卢贺鲸没有孩子,卢家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将陈争当成半个儿子在疼。

    是什么时候舅甥俩不再那么亲密了?陈争闭着眼思索,是在他毕业进入洛城市局之后。

    上高中时,他告诉卢贺鲸,自己也要成为警察,卢贺鲸眼里是欣慰的光,拍着他的肩膀说:“好!舅舅罩你!”

    他如愿考上公大,在校成绩出众,实习表演也非常亮眼,尚未毕业就被几个中队争抢。那时毕竟年轻,他压不住情绪,得意洋洋地向卢贺鲸显摆,还将四年前的话拿出来说:“你要说话算话,真的罩我啊。”

    哪知卢贺鲸却沉下脸,说今后不要让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在市局和省厅遇到了,也必须以普通上下级的身份打招呼。

    他愣了下,有种被泼冷水的不快。卢贺鲸已经是省厅的大人物,而他只是市局的小兵,他当然不会逢人便说“卢贺鲸是我舅”,也没打算靠着卢贺鲸往上爬。可这不是在家里吗,他跟自己舅舅显摆一下,开开玩笑,怎么了?

    见他面露委屈,卢贺鲸以为他没理解自己的意思,语气强硬了几分,“我不会因为你是我外甥,就对你特殊对待,少在我这里打主意,好好跟着霍局,认真完成任务。”

    “我没打你主意!”他忍不住争辩,“你靠你自己爬到现在的位置,我就不行吗?本来也没打算在外面叫你舅舅,自作多情!”

    少有人这么跟卢贺鲸说话,卢贺鲸沉默两秒,点点头,不再多说。

    那之后,他便刻意和卢贺鲸拉开距离,不止是在工作上,连在家里也尽量不和卢贺鲸交流。市局除了最上面的领导,没人知道他是卢贺鲸的外甥,卢贺鲸也从没让任何人关照过他。

    二十几岁时,他在一线一点点积累,起初多少有点赌气的成分,后来成为支队长,才慢慢理解卢贺鲸。但那时他已经不是小时候骑在舅舅肩膀上的小孩了,逢年过节和卢贺鲸见面,也只是疏离地问声好。

    韩渠的事情发生时,卢贺鲸已经退居二线。但即便卢贺鲸还在决策者的位置上,他也不会走卢贺鲸的关系。这两年他过得混乱,几乎没见过卢贺鲸,偶尔想到自己还有这么个舅舅,会产生某种理不顺的感觉——自己出事了,卢贺鲸为什么一点表示都没有?不是说卢贺鲸要帮他什么,而是卢贺鲸没有来责备他。

    他自认为对卢贺鲸还算了解,他风光无限的时候,卢贺鲸绝不会出现,他工作上遇到了困难,比如刚在市局展露锋芒时被排挤,卢贺鲸绝不会搭一把手,但他犯了错,即便并非主观意愿,卢贺鲸一定会第一时间赶来教训他。卢贺鲸就是这样的人,对自己人极其严厉。

    可卢贺鲸为什么对他不闻不问,像不知道他和韩渠是关系紧密的朋友。

    他察觉到了这个问题,但身心俱疲,从未往深处思考。此时唐孝理突然提到卢贺鲸,他感到自己终于拉住了门扉的把手,只要一用力,所有的疑问就会得到答案。

    “卢贺鲸……他不是退居二线了吗?”半晌,陈争才问出一个无关痛痒的问题,“我听说他现在已经不管事了。”

    唐孝理摇摇头,“老卢还管不管事,等下你可以直接问他。不过已经到这个地步,小陈,我可以告诉你,连我都不是机动小组说话最顶用的那个人。”

    陈争扭头看着唐孝理,声音有些沙哑,“是卢贺鲸?”

    一些在心底越压越实的尘埃开始松动。陈争想到洛城当年的动荡,当时省厅派来了支援小组,连函省的特种兵和公安部特别行动队都出动了,最终阻止了邪教“丘塞”策划的恐怖袭击,然而省厅的机动小组却按兵不动。

    当时陈争考虑不到那么多,如今天天和鸣寒在一起,才知道机动小组的支援非常及时,函省任何市遇到棘手的案件,哪怕当地没有申请支援,机动小组也会派去观察员。洛城那么大的案子,机动小组为什么不行动?

    是卢贺鲸的意思?有必须按兵不动的理由?

    车到了卢贺鲸住的地方,陈争没有来过,以前卢贺鲸不住在这里。唐孝理说,这儿是省厅特别安排的住所,很安全,有警卫全天候值班。陈争从车上下来,四周看了看,其实就是个很普通的小区,房子比较陈旧,还没他在洛城的房子气派。

    唐孝理只按了一声门铃,房门就打开了,卢贺鲸站在门口,和陈争记忆中一样,习惯性皱眉,严肃得近乎刻薄。

    “老卢,人我带来了。”唐孝理显然是这里的熟客,不客气地进去,自己在鞋柜里翻找鞋套,还给陈争、鸣寒、助理各自递了一双,“都进来吧。”

    鸣寒将自己和陈争的都接过来,转身递给陈争,却见陈争一动不动地盯着卢贺鲸。舅甥俩在门两侧安静对视,谁也没有先开口。

    鸣寒前后看了看,以前他在省厅也见过卢贺鲸,但在今天之前并不知道卢贺鲸管理着机动小组。卢贺鲸和陈争在气质上有一丝相似之处,鼻子和眼睛也有点像。老话说的外甥似舅,确实有些道理。

    “哥。”鸣寒碰了碰陈争的手臂。陈争收回视线,接过鞋套,随手关上门。

    “老卢,你站在那儿小陈小鸣怎么进来?”唐孝理反而更像这里的主人,招呼完卢贺鲸,又拿起桌上的水壶看了看,“哟,空了,我去烧水泡个茶啊,老余上次送你的茶给我尝尝……”

    卢贺鲸坐下,指了指旁边的沙发,“都坐吧。”

    陈争站在沙发边,没立即坐下。常年的勘查意识让他在来到客厅的一刻就观察起陈设。装修和家具都很简单,几乎没有任何非功能性的摆设,就像卢贺鲸这个人。

    但电视旁边放着一个相框,虽然没有看清照片里是谁,可他一下就认出,那是前几年卢家团年时的照片,本来应该外祖母坐在中间,但外祖母特别疼他和卢贺鲸,他们好不容易能同时回家团年,硬要他们站在中间,夸他们是卢家的骄傲。

    他特别会哄老人家开心,对着镜头笑得很灿烂,而卢贺鲸似乎很不愿意被推到中间,拍了几次都板着一张脸。后来照片洗出来了,卢贺君让他拿给卢贺鲸。卢贺鲸一副嫌麻烦的表情,当着他的面丢进抽屉里。

    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卢贺鲸却将这张照片放在家中如此显眼的地方。

    陈争长出一口气,尽量心平气和,“小舅。”

    卢贺鲸盯着他,却没有出声。这时,唐孝理端着烧开的水来到茶几边,一边摆弄茶一边说:“老卢,情况我在电话里给你说过了,韩渠会出现,这出乎我们所有人的意料。但既然他这么做了,就一定有他的理由。小陈因为他救下鸣寒,也是事实。你外甥的本事你这个当舅舅的最清楚,瞒不下去了。”

    陈争手指下意识收紧。

    红茶的浓香在房间里弥漫,卢贺鲸终于说:“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陈争心跳逐渐加快,“韩渠,是你的人?”

    半分钟后,卢贺鲸说:“是。”

    陈争喉结滚动,“他不是叛徒,是你把他派到‘丘塞’?”

    卢贺鲸说:“是。”

    屋里开着暖气,陈争却感到手脚冰凉,“你知道‘丘塞’会在洛城发动袭击!你也知道我的队员会死在那场袭击中!你本来可以阻止!”

    “我的队员也牺牲了!陈争,你太天真,即便是我和韩渠,也无法第一时间得到所有情报。”卢贺鲸闭上眼,许久,声音喑哑道:“但我们当时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你以为那么多警力、军队特勤怎么突然调到了洛城?我们也在竭尽全力,阻止那场袭击!”

    陈争无言,眼中浮现出袭击最终被阻止的一幕幕。

    “必须有人未雨绸缪,为未来负起责任。”卢贺鲸说。

    陈争深呼吸,将沸腾的个人情绪强行压了下去,“因为‘量天尺’?”

    卢贺鲸站起来,背着手,缓缓走到窗边。窗外,是万家灯火,是人们习以为常的安宁生活。

    “五年前,我还在一线,当时函省似乎风平浪静,但‘量天尺’已经开始作乱。”

    第118章 无依(02)

    那时即便是在警界内部,知道“量天尺”的人也不多,就算听说过,也只是认为“量天尺”诞生于K国,极小部分势力渗入华国,并未掀起风浪。

    但卢贺鲸却注意到,“量天尺”和很多犯罪组织不同,它虽然源头在K国,可在华国的发展趋势却很奇怪,重要人物藏得非常深,其他省市的警局曾经抓到过一些人,但都无法审问出关键信息。并且“量天尺”似乎还有一个特点——间接犯罪。

    警方掌握的情报中,“量天尺”直接犯罪的几率并不大,反而是喜欢培植犯罪。如果警方无法及时遏制,一个“量天尺”可以催生出无数的“量天尺”。

    当年在西北肆虐的邪教“丘塞”,似乎就和“量天尺”有瓜葛。但“丘塞”主要人物已经在西北的联合行动中死亡,警方、特勤为剿灭“丘塞”付出巨大的代价,不少精英在战斗中牺牲。

    卢贺鲸感到无形的紧迫,如果不能尽快掌握“量天尺”的动向,当它在境内羽翼丰满,后果不堪设想。然而当时警方可谓连门都找不到,唯一可以尝试的是寻找“丘塞”的漏网之鱼,也许能够利用他们摸到“量天尺”的线索。

    这是一项极其困难的工作,且不说警方手上的线索非常有限,卢贺鲸顶着的压力也无比巨大。所以他干脆选择了退居二线,尽可能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

    机动小组是省厅的一支奇兵,权限超过同一级别的队伍,也是他倾注了毕生心血的队伍。唐孝理在明,他在暗,即便退居二线,他依旧管理着机动小组。

    他需要从机动小组里抽调最可靠的队员去潜入残余的“丘塞”,这个人要绝对忠诚,绝对强悍,要有随时舍弃生命的毅力。

    更重要的是,这个人还需要取得“丘塞”的信任。

    卢贺鲸非常苦闷,从整个机动小组放大到省厅,他都找不出这样的人来。上级也不赞成他的计划,一方面是当时“丘塞”的漏网之鱼究竟在何处,根本无人知晓,函省更是一派和谐。另一方面,既要让“丘塞”掌握警方的部分动向,又要尽可能消除因此带来的影响,这个度太难把控了。卢贺鲸性格强硬,当即将所有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因为他的坚持,上级默许,而他的目光不再停留在省厅,全省各市的年轻警察都成了他的考察目标。但是这比在省厅物色合适的执行者更加困难,机动小组是他的嫡系,他对机动小组的所有人知根知底,省厅的队员他也大多了解,知道他们的品性,而省厅之外多是并不了解的队员,再优秀他也不敢轻易托付重任。

    在这场漫长而焦灼的考察中,他的视线最终锁定在洛城市局特警支队队长韩渠身上。他留意到韩渠时,第一反应是自己那个越优秀就越不和他亲的外甥。韩渠和陈争堪称洛城市局的双子星,并且关系要好,他甚至在陈争口中听到过韩渠。

    不过韩渠和陈争的成长环境截然不同,性格更是南辕北辙。他曾经思考过陈争为什么会交上韩渠这样的朋友。陈争到底是他的外甥,他了解陈争骨子里的高傲。能被陈争欣赏,韩渠必然有过人之处。

    他花了大量时间调查韩渠的背景,发现韩渠有一段对这次任务来说“可遇不可求”的经历——韩渠出生书香家庭,祖父很有文化,父母却走得太早,他是被祖父抚养大的,祖父将他照顾得很好,但这位开明、有文化的祖父却是邪教的受害者。

    几十年前,各种打着信仰的名义敛财行骗的团体层出不穷。韩渠的祖父被骗走了金额不低的钱财,但直到其信仰的邪教头子伏法,老爷子都认为自己没有错,失去的钱财去了它应该去的地方。他从不承认自己是受害者,相反,他认为正是信仰,让他的晚年过得有声有色。这顽固的老爷子临终前,还在感谢他那虚无的“主”。

    对“丘塞”来说,韩渠有这样的爷爷,相对来说就比其他警察值得信赖。

    综合所有指标,韩渠是唯一一个可能执行任务的人。但在向韩渠开诚布公之前,卢贺鲸仍旧经历了复杂的心里斗争。他不断问自己,韩渠能够打入“量天尺”内部吗?他在赌,赌警方拿下“丘塞”残余势力时,韩渠能够抓住仅此一次的机会成为“量天尺”的一员。

    如果失败了,失去的不仅是这个年轻人的前途,还有生命。就算成功了,韩渠又是否能够真正深入“量天尺”,拿到这个犯罪组织最核心的情报?

    他已经老了,如果再年轻二十岁,他愿意亲自去做这件事。可是时光拖住了他的脚步,他只能将希望托付给和他当年一样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他迟迟无法下定决心,只得先接触接触韩渠。而这个被他相中的年轻人,第一时间看出了他的顾虑,问:“卢局,想不到您这样的人,也会瞻前顾后。”

    彼时他并未告诉韩渠具体的任务,甚至没有提到“量天尺”,他们只是在闲聊,聊特警支队,聊洛城的治安,还顺道聊了聊刑侦支队的陈争。

    这个看上去很松弛的青年却目光如炬,仿佛预感到了有重大的任务即将落在自己肩上。

    他旁敲侧击地问:“当有两道题摆在你面前,你选择其中一道,就注定有人会因为你的选择而牺牲,你会怎么做?”

    韩渠沉默了很久,忽然笑道:“我无法兼顾两道,是吗?”

    他点头,“是,客观上你没有能力两头兼顾。”

    “那我选择我应该选择的那一道。”韩渠这次回答得很快。

    卢贺鲸皱眉,“那被你放弃的……”

    “我很庆幸,因为我有一群优秀的同伴,以及您这位可靠的领导。”韩渠努力显得轻松,但卢贺鲸听得出他语气中的紧绷——他也知道,这个问题是对他的考验,而他的回答将影响深远,“另一道题就交给我的同伴和您,从我做出选择之时,我就成了旁观者,我不会插手你们的任务。”

    卢贺鲸肩膀轻轻颤抖,许久,才起身,拍了拍韩渠的肩膀,“韩队,摆在你我面前的,是一条艰难的,或许不归的道路……”

    三年前,韩渠成为卢贺鲸手上最关键的一张牌,“丘塞”的漏网之鱼果然卷土重来,试图在洛阳制造袭击。市局重案队和卢贺鲸都在调查“丘塞”,却实际上形成了两条毫不相关的线,市局重案队在明,卢贺鲸在暗。为了让韩渠顺利进入“丘塞”,卢贺鲸还必须在必要的时刻阻碍重案队的调查。

    听到这里,陈争手心已经渗出冷汗,万般情绪在心中交织,无法组织起完整的语言。他还记得那时,市局上下彼此怀疑,他甚至怀疑过最不可能有问题的手下,也被手下所怀疑。

    当他得知韩渠背叛了自己,背叛了组织,那种痛苦简直不可为外人道。韩渠叛逃,上级的命令是可以当场击毙,而那天特别行动队从前线传来消息,说发现了韩渠的尸体,他头脑空白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有太多话要问韩渠,为什么这样做?他必须亲自问韩渠。然而韩渠就这么死了,不是死在警察手下,而是死在邪教头目手上。

    不久,新的消息又传来,特别行动队因为更加紧急的任务而疏忽了韩渠的尸体,尸体居然凭空消失!

    他承认,那一刻他竟是松了口气。连邪教的头子都被抓了,“丘塞”残余被一网打尽,再无漏网之鱼,那是谁转移了韩渠的尸体?韩渠是不是根本没有死?只要韩渠没死,他就有亲自问韩渠的机会!

    茶香萦绕的客厅有好一会儿没有人说话,陈争轻声道:“‘量天尺’弄走了他?”

    卢贺鲸点头,“当时洛城的局势非常紧迫,我其实已经动摇了。我不断问自己,我非要在眼前的危机都没有解除之前,就为将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爆发的危机做准备吗?那时不仅是你们,连我和韩渠的联系都中断了。我只知道他基本在‘丘塞’立足,可‘量天尺’完全没有插手的意思。坚持下去的话,我可能不仅获取不到任何‘量天尺’的情报,还会失去韩渠这个优秀的警察。那是真正的一败涂地!”

    陈争盯着茶水,它正在极其轻微的晃动。

    动摇,是这个世界上最容易的事。内心再坚定的人,也很难在关乎自己和他人性命的时候岿然不动。

    “我又想起了韩渠给我的那个答案。”卢贺鲸长叹一声,“他选择自己去做‘恶人’,将剩下的难题抛给我,抛给你,抛给所有在他身后的人。直到差一点死在连烽手上,他也没有向我发出退缩的信号。”

    往日种种浮上心头,陈争缓缓用手挡住眼睛。

    卢贺鲸说:“我知道这件事对你的打击很大。你可以怪我,但韩渠,他的处境,他的选择,你不应该怪他。”

    陈争摇头,眼里浮起红血丝,“那我们完成他留下的选择题了吗?”

    卢贺鲸对他的反应稍显意外,片刻才道:“啊,我们阻止了那场袭击。”

    陈争再次闭上眼,眼尾颤抖得厉害,“那小舅,我起到作用了吗?我这个没有被你选中的人,有没有拖你们的后腿?”

    “哥!”鸣寒早已发现陈争已经在失控的边缘,一手搂住他的肩膀,一手紧紧抓着他的手背。

    陈争紧紧盯着卢贺鲸,理智告诉他,这里面没有对错,越是困难的决定,就是需要一个身居高位的人来做出。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此时他尽可能心平气和地说服自己,然而心情还是难以平复。

    “你在怪我为什么没有选择你,为什么韩渠瞒着你。”卢贺鲸说:“其实你心里已经有答案。陈争,我问你,如果你在我的位置上,你给不给得出另一份答卷?”

    陈争沉默,他的人生规划里从来没有“成为卧底”这一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不适合,理智上也明白韩渠和卢贺鲸的选择无可厚非,然而这突如其来的真相让他很难毫无怨言地接受。

    “我不是因为你是我的外甥,才不选择你。”卢贺鲸的语气缓和下来,蹲在陈争面前,陈争看见他鬓边花白的头发,这才意识到,那个无所不能的小舅已经老了。

    “但你的位置、身份不适合去‘量天尺’,你成长的环境让你不可能完成这个任务!”卢贺鲸说:“我考察了那么多人,只有韩渠的客观条件合适。”

    陈争轻轻点头,“我知道。”

    卢贺鲸叹了口气,站起来,“看着你因为他的事失望、消沉、自暴自弃,我这个当舅舅的也难受,把你逼到这个份上,我对不起你父母。但是就像韩渠说的,我既然这样选择了,就必须一条路走到底,瞻前顾后,这也想抓住,那也不想放弃的话,就什么都实现不了。韩渠被‘量天尺’带走后,你的反应至关重要。”

    陈争抬头,“我?”

    “我们对‘量天尺’一无所知,但‘量天尺’既然从连烽手里救下韩渠,那就是看中了韩渠。那样的犯罪组织,必然早已了解韩渠的人际关系,知道你是他最重要的朋友。”卢贺鲸说:“你绝望、痛苦,韩渠的‘叛变’才更可信。如果你像个没事人,或者只是假装消沉,他们还会相信韩渠吗?”

    沉默再次蔓延,卢贺鲸说:“你是我的外甥,你责备我没有派给你那个任务,现在你明白了吗,你执行的是另一个并不轻松的任务。”

    陈争心绪难宁,然而只要他还穿着这身制服,他就必须理解。他和韩渠,和那些牺牲了的,还在战斗的队友,有着不一样,却也一样的使命。

    “韩渠他……”喉咙干涩得厉害,陈争问:“在‘量天尺’混到哪个位置了?”

    卢贺鲸摇头,“难啊,‘量天尺’和‘丘塞’不在同一个级别,他现在还在接受‘量天尺’的考验。我没猜错的话,杀害鸣寒不止是‘量天尺’对詹富海的考验,更是‘量天尺’对韩渠的考验。”

    陈争蹙眉回忆在剧院遇到韩渠的那两幕,韩渠出现得很突然,他起初以为韩渠是要拖住他,现在看来,韩渠是用这种方式来告诉他,鸣寒有危险。

    韩渠正在被考核,所以当詹富海的计划显得拙劣时,韩渠必须站在“量天尺”的角度优化他的计划,这无疑是将队友推向死亡。可想要在“量天尺”更进一步,韩渠随时都在做出取舍。

    然而最后关头,韩渠还是冒险向他给出暗示,这暗示换一个人恐怕就不起作用了。

    陈争心脏提了起来,“那鸣寒没死,韩渠不就暴露了?‘量天尺’不会再信任他!”

    鸣寒不经意地抿了下唇,卢贺鲸说:“不一定,韩渠敢这么做,应该权衡过。他行事一向谨慎,也不是感情用事的人,他有把握,才会给你暗示。”

    陈争又问:“我们掌握的‘量天尺’情况,比当年多了吗?”

    卢贺鲸说:“你知道了,今后就是行动的一部分。”

    陈争笑着摇头,“我不早就是行动的一部分了吗?你今天把我叫过来,已经做好了和我分享情报的准备。”

    唐孝理在沙发背上拍拍,“老卢,小陈和你年轻时一个脾气。”

    卢贺鲸说:“韩渠传回的消息,非法博彩、贩毒只是‘量天尺’和障眼法和敛财的手段,赚钱并不是它的主要目的。或者说,来到我们境内的这个‘量天尺’,只是通过这些非法业务来维持基本运转。”

    陈争顿时想到郝乐的任务——利用诅咒娃娃来扰乱竹泉市的中学,激发学生潜藏的恶意,在一众“坏胚”中挑选种子。

    卢贺鲸点头,“这说明‘量天尺’已经在为未来做打算了。现在对我们来说,最棘手的是,无法确定‘量天尺’的决策者到底是谁。救下韩渠大概率是这个人的意思,他认为韩渠对他有用,但这一年多以来,韩渠用了各种方法,都无法揭开这个人的真面目。韩渠能够接触到的,是‘量天尺’中次一级的人物。”

    “根据这三年汇集的情报,我们基本可以得出一个推定,这人现在就在函省。”卢贺鲸说:“韩渠目前的任务,就是获取这个人的真实信息。”

    陈争消化了会儿,“‘量天尺’为什么会盯上鸣寒?这一点我始终想不通。这案子里几个关键任务,詹富海是想要和‘量天尺’达成合作,反而被‘量天尺’利用,罗应强的背景调查中没有出现和‘量天尺’有关的信息,刘品超是因为刘晨风而卷入其中,那鸣寒呢?他莫名其妙成了‘量天尺’的目标。如果只是考察韩渠,那为什么非得是鸣寒?”

    唐孝理说:“这件事我和老卢也讨论过,‘量天尺’那个决策者诡计多端,他也许已经发现,当年对付‘丘塞’时,我们机动小组算是隐身。鸣寒是机动小组的人,他在思考,韩渠有没有可能和机动小组有关。”

    “这样一来,韩渠就暴露无遗!”陈争说:“因为鸣寒得救了。不对,我们和韩渠有信息差,他掌握的‘量天尺’的情况一定比我们多。我们都能想到的疑点,他不可能忽略。小舅,你说过他是个坚定执行任务的人,如果他知道‘量天尺’怀疑机动小组,他不会冒险暗示我!”

    卢贺鲸注视陈争片刻,又看看唐孝理,“有道理。”

    “应该是和我的家庭有关。”鸣寒看了看陈争,“我跟陈警官提过,我爸卜阳运的生意很可能有问题。他本人在G国,多年没有回来,‘量天尺’在难以对他出手的前提下,以我作为替代品也不是不可能。”

    鸣寒笑了声,“虽然卜阳运对我这个儿子并没有什么感情可言。”

    陈争拉了拉鸣寒的手臂。鸣寒在他手背上拍了拍,轻声说:“我没关系。”又道:“这次死的罗应强,要找共同点的话,他和我其实有共同点——我们似乎都只是‘量天尺’搞考察的工具人,和‘量天尺’的联系没有詹富海、刘品超那么大。我虽然是警察,但卜阳运是商人,罗应强也是。”

    卢贺鲸说:“卜阳运和罗应强之间有某种联系,他们曾经做了某件事,这件事就是招致杀机的原因?”

    鸣寒很冷静,“卜阳运是个冷血的人,为了达成目标不择手段,他干出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我都不意外,只是他做得太隐蔽。罗应强和他有相同的特质。”

    卢贺鲸低头沉思许久,“这是一条思路,你现在联不联系得上卜阳运?”

    鸣寒说:“试一试。不行的话,我去一趟G国。”

    卢贺鲸走了几步,冷静下来,“暂时不要行动,免得被‘量天尺’看出问题。我和老唐再好好计划一下。”

    唐孝理语重心长,“小陈,小鸣,我和老卢以前是不打算将你们牵扯进来,但事已至此,你们知道了,回去也好好想一想自己该怎么做。尤其是你,小陈。”

    这一晚接收了太多信息,虽然其中一部分陈争已经有心理准备,但仍旧感到异常疲惫,“我明白。”

    “你的反应影响着韩渠能在‘量天尺’走多远,也影响着你小舅布局了五年的计划。以前你不知道,一切举动都是自然的,现在你知道了,要继续伪装很不容易,你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唐孝理感同身受道:“小陈,你得接住。”

    陈争眼神认真,带着一丝不服输的倔强,“我不会让韩渠死。”

    卢贺鲸长叹一声,背对着陈争和鸣寒,“你们都回去吧,该怎样,还是怎样。”

    陈争和鸣寒站定,向卢贺鲸抬手敬礼,来到门口时,陈争轻声道:“小舅,保重。”

    此时在函省西北,与邻省交界处的小镇,徐荷塘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韩渠的上半身。他的手臂受伤了,在躲避文悟的追踪时,他被子弹打中,此时弹片已经被取出,手臂缠着纱布。

    第119章 无依(03)

    徐荷塘将一个封口袋丢给韩渠,他单手接住,拿出装在里面的干净衣物,松松垮垮地披在肩上。徐荷塘又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倒是轻松,上面一会儿来质问我,我还不知道该怎么交代。”

    韩渠右手拿过烟盒,从里面抖出一根来叼上,翻遍了抽屉却没找到打火机。他也不找徐荷塘要,就这么把烟咬着,靠在桌沿上,和徐荷塘对视,状态十分松弛。

    徐荷塘啧了声,从包里掏出打火机,丢给他。他接住,点上烟,抽了口,“客观汇报不就得了,那个警察没死,我受伤,詹富海被抓,任务失败。”

    徐荷塘逼近,忽然伸手按住韩渠的头。韩渠仍是一副散漫的态度,“喂喂徐姐,这事能怪我?我已经尽力了,你要怪就怪詹富海,是他没把陈争拖住。”

    徐荷塘说:“陈争是你的朋友。”

    “对啊,陈争恨我背叛,只要我出现在他面前,他必然会想尽一切办法抓住我。”韩渠耸了下肩膀,“所以我为了拖住他,不惜抛头露面,但这都没阻止他去B区。”韩渠笑了声,语气带着几分讥讽,“只能说你们眼光不行,选中了詹富海这个废物。陈争发现他有问题,才会宁可不来追我,也要去B区。这么一来,我露面倒是像个小丑,根本不能挽回局面,还受了个伤。”

    徐荷塘认真地看着韩渠,仿佛是在寻找他眼中可能出现的紧张,但没有,什么都没有,韩渠坦率地承认失败,从头到尾都没有回避她的审视。

    几分钟后,徐荷塘放开韩渠,拿起一根烟,韩渠给她点燃,像个周到的绅士。

    徐荷塘说:“你其实早就发现了吧?”

    韩渠挑眉,“嗯?”

    “这次与其说是对詹富海的考验,不如说是对你的考验。”徐荷塘说:“他那个酒囊饭袋,也配和‘量天尺’合作?”

    韩渠笑了声,“那我表现得怎样?”

    徐荷塘皱了皱眉,詹富海反馈给她的所有信息都说明,韩渠在认真寻找詹富海计划中的漏洞,并且全力弥补。詹富海做生意还行,但犯罪上的“才华”却十分资质平庸,要不是韩渠从中把关,警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控制詹富海,找到刘品超。

    “可惜了。”徐荷塘笑道:“是詹富海没做好,连累你。”

    韩渠抖掉烟灰,“这不算什么。又不是没有下次。”

    徐荷塘说:“你对你自己还真有信心。”

    “没有信心,我何必跟你们混?”韩渠说:“下次来个靠谱的队友,什么计划不能成功?”

    徐荷塘冷笑,“你倒是给我开起条件来了。我哪儿给你找队友去?”

    韩渠的眼神充满野心,“这不巧了?我面前就有一位。”

    徐荷塘惊讶片刻,捏住他的下巴,“韩队,你可真会想。”

    韩渠别开脸,漫不经心道:“徐姐,我到底是你们救的,救我却不信任我,那下一步我该怎么走?”

    洛城阴湿的冬天分外难熬,撑开的伞遮不住被风卷得乱飞的雨。鸣寒一手撑着伞,一手揽住陈争的肩膀。

    上车,陈争仍是一言不发,默默地坐在副驾,安静得像个木偶。这绝不是失魂落魄,他见过陈争真正失魂落魄的样子。陈争只是在以警察的身份尽力消化真相。不知为什么,这让他觉得更加心痛。

    “哥。”他侧过身去,帮陈争扣好安全带。陈争没有反应,沉浸在思索中。“我们先回家。大半天没吃东西了,我给你做点吃的。”

    半小时之后,两人回到陈争的住所。还是鸣寒撑着伞,但不管他怎么将伞倾向陈争,陈争的头发还是被淋湿了。

    今年冬天洛城最大的一场雨,非得在这一天到来。

    一进门,鸣寒就打开空调,催促陈争去洗澡。陈争爱干净,即便心理负担很重,也点点头,拿着换洗衣物去了卫生间。

    鸣寒在厨房翻找,想煮点鸡蛋面,但没有面,鸡蛋也已经坏了。冰箱里倒是有一罐还未开封的醪糟,橱柜里有一瓶没过期的米酒。他将米酒温上,用糯米面做了一堆小丸子。

    陈争洗完澡出来时,两份醪糟小丸子已经煮好了。

    “来,将就吃点。这个天气也叫不到外卖了。”鸣寒将碗端出来,又拿了两个杯子,倒上微热的米酒。

    陈争头上搭着毛巾,睡衣最顶上的口子没扣,洗得太久,皮肤都被烫红了。他不再像在车上那样没反应,看着碗和杯子,笑了声,“又是米酒又是醪糟,想把我灌醉啊?”

    “这点度数就能把你灌醉?”鸣寒拿过米酒的瓶子,指给陈争看,“含酒精量才0.5%。家里没别的东西了。”

    陈争点点头,舀了一勺小丸子,醪糟的浓香在嘴里散开。刚才在卫生间,他几次将水温调高,热水烫在身上,但还是觉得冷,此时一勺小丸子下肚,胃热了起来,那种萦绕不去的寒冷终于消失。

    “好吃吗?”鸣寒问。

    陈争用行动回答,很快吃完了碗里的,汤也喝掉了,看着对面的碗,“你要不……匀点给我?”

    鸣寒小气地将碗拿远,“我只剩这一点了。”

    陈争:“……”

    鸣寒笑道:“这个吃多了睡觉胃难受。”

    陈争也就跟鸣寒开个玩笑,起身把自己的碗和杯子拿去洗干净,“你一会儿也早点睡。卜阳运的事暂时急不来,休息好了再说。”

    鸣寒说:“嗯,你先睡吧,我上会儿网。”

    陈争关上卧室门,靠在门上,很久没有动,也没有开灯。窗帘半开,外面的光照进来,这里并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他看得见衣帽间中间的展示柜,那里除了他收藏的表、袖扣等,还有几座奖杯,几个被他精心裱起来的徽章。

    自从他进入公大,就总是在各种获奖名单中,大部分荣誉被他放在书房,只有特别在意的,被他放在卧室的衣帽间,每天早上出门,每天晚上归来,都会看到。

    优秀新人刑警,优秀中队长,优秀支队长……这些荣誉伴着他一路走来,时时刻刻提醒他肩负的责任。他是一个警察,是洛城的刑侦支队长。必要时刻,他必须牺牲个人情绪。所以在卢贺鲸面前,他没有失态。但回到这个被荣誉填满的房间,他轻轻地靠着墙下滑。就像过去独自替队员消化负面情绪那样。

    鸣寒静静地听着卧室的动静,洗漱之后来到陈争的门口,手几乎握住把手,却还是没有进去。

    当所有灯都关闭,鸣寒在黑暗中听着自己的心跳。时间过去很久,他还是想做点什么。

    “哥。”陈争的房门终于被敲响,鸣寒抱着枕头,在外面说:“你睡了吗?”

    陈争摇头,片刻,意识到对方看不到,连忙开口:“没,怎么了?”

    “我睡不着。”鸣寒说:“我有心事。想和你待一会儿。”

    陈争愣了下,鸣寒这句“有心事”说得有点幼稚,像找不到理由了,找了最蹩脚的一个。“进来吧。”

    鸣寒推开门时,陈争已经摁亮床头灯,往床的一侧挪了挪。鸣寒走过去,展示自己的枕头,“我自带了。”

    床很大,躺两个人绰绰有余,鸣寒拉起被子,给自己盖好。两人都没躺下,靠在床头。陈争先开口,“有什么心事?”

    鸣寒说:“你。”

    陈争转头看他,他也看过来,眸子在暖光下像夕阳快要退尽时的湖水。

    “我没事。”陈争收回视线,深呼吸,“韩渠是去执行任务,没有背叛我和洛城,而且他活下来了,不仅活下来,还探查到了重要线索。现如今我们掌握的大部分‘量天尺’的情报都来自他。他……还帮我救了你。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

    鸣寒说:“但这对你不公平。”

    “是吗?”陈争苦笑,“你也知道我舅为什么不选择我,我执行不了这个任务。但我在我的角色里,也算是帮了韩渠的忙。要不是我因为他而消沉,‘量天尺’不会这么容易相信他。鸣寒,我是个警察,我有我的责任。”

    忽然,他想到了竹泉时的孔兵,雅福市的龚进,他们都是他的同届,看似混得不如他,但在职责范围内,他们已经做到了最好。

    而他,站在比他们更高的位置,如果他不承担起更大的责任,他对得起谁?时运将他推到洛城刑侦支队长的位置上,不是让他只顾着风光。

    “但警察是身份,不是心脏。”鸣寒说:“你的心脏和普通人没有什么不同。”

    陈争再一次转过头,鸣寒的眼神平静且温柔。他的鼻腔忽然有些酸涩,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在那颗普通人的心脏里起潮。

    “如果我是韩渠,我是卢贺鲸,我是唐孝理。”陈争轻轻道:“我大概会和他们做出一样的决定。哪怕是我自己重来一次,我也不会有第二种选择。我知道这才是对的,我在这个位置上,我就该这么去做。”

    短暂的安静后,陈争说:“可你说得对,如果不当警察,我只是个普通人,我也有很自私的想法。韩渠当卧底去了,卢贺鲸知道,那当时我们支队、重案队的困境又算什么呢?我这一年多又算什么?我很难不去怪他们。真的,我不是那么无私的人。”

    鸣寒抱住陈争,轻轻拍着他的肩膀。

    “但我不能有这样的情绪,主观上客观上都不能。‘量天尺’还在暗处注视我,韩渠为了任务随时可能牺牲,我这点委屈有什么资格拿出来说?”陈争在鸣寒怀里摇摇头,“我不能这样想。”

    “现在你可以。”鸣寒说:“这里只有我,没有‘量天尺’的视线,你也不是队长陈争,你只是个普通人,你有情绪,我来和你一起消化。”

    陈争抬起头,怔怔地看着鸣寒。他失态了,在这个比他小,应该被他关照的后辈面前。

    可是他需要这样的失态,他要这场暴风雨在这只有他们两人的天地里过去。

    鸣寒捧着他的脸,低声说:“没关系,我不是别人,在我这里,你可以当个普通人。”

    陈争睫毛轻轻颤动。当鸣寒的吻落下时,他没有反抗。

    寒夜,陈争做了个冗长的梦,梦里他还是洛城刑侦支队的队长,站在一个被黑雾包围的地方,不断将手下送到视线之外,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他想要冲进那团黑雾中,可是不管他如何奔跑,黑雾总是朝着他行进的方向撤退,周围是血和硝烟的气味。

    画面转换,他看到一座熊熊燃烧的老楼,稚嫩的哭声从老楼最深最冷的地方传来,被害者身上大片大片的血肉被剥下,几乎只剩一具骷髅。

    他冲入火场,火如雨下的阳台上坐着一个丑陋的男人。那是个罪不可赦的男人,但他不能让男人死在这里,他要把他带出去,接受法律的审判。

    但是男人却退入烈火中,纵身一跃。被烧死之前,男人叫他的名字,说他们早已见过一面。

    他的耳边,孩童的哭声止歇了,取而代之的是女人嘶哑的吼叫……

    他在梦里气喘吁吁,头昏眼花,感到有一道力量抱着自己,怎么也挣扎不开。

    “哥,哥!”鸣寒将陈争抱在怀里,陈争终于从噩梦中醒来,脸上全是汗水,怔然地望着鸣寒,“我……我被魇住了?”

    “你发烧了。”鸣寒见他醒来,松了口气,立即搂着他坐起来,在他后背垫了个靠枕,然后利落下床,“我们去医院。”

    陈争摸了摸自己额头,都是冷汗,浑身热得难受,头更是稍微动一下就钻心地痛。他下意识抓住鸣寒,“不用,天都还没亮,抽屉里有常备药,你找来给我……”

    “不行。”鸣寒突然伏身,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烧得这么厉害,几片药不管用。”

    雨水扑打着窗户,还是元旦假日期间,这样的夜里外出多有不便,一方面他不想过度麻烦鸣寒,一方面自己也不想出去。发烧而已,吃点药,喝点热水,睡一觉就好了。

    “管用……”话音未落,他的膝弯就被抬起,他惊讶地看着鸣寒,一时间连头痛都感知不到了。

    鸣寒说:“你懒得走路的话,我就抱你去。”

    三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还让人抱?陈争连忙掀开被子,“别,我自己来。”

    鸣寒迅速找来他的长羽绒服、围巾帽子,见他正要把睡衣脱下来,立即将羽绒服给他披上,“就这样穿。”

    陈争皱了皱眉,低头看看黑色的睡衣,他的睡衣倒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但即便是最颓废的时候,他也会将自己收拾妥帖了再出门。不想这时候去医院也有不愿意收拾自己的原因,那些体面的衣服一件件换上实在是太累了。

    “我们是去看病,又不是去赴宴,一会儿可能还得挂水,当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鸣寒已经给他拉好了羽绒服的拉链,睡衣基本上被挡住,只有黑色的裤腿露在外面,鸣寒又找来一双厚袜子,“你自己来,还是我帮你?”

    他抢过来,“我自己来!”

    但鸣寒看了会儿,还是蹲了下来,将裤腿扎进袜子里。

    陈争烧得糊涂了,反应慢了点,想阻止已经来不及,鸣寒将围巾往他脖子上一挂,就带着他出了门。

    小区的车库不在楼下,鸣寒冒着雨去开车,陈争在一楼大厅等待。雨水将世界变得模糊,让他想起刚才做的噩梦,他被困在狭窄的可见范围中,周围只有他一个人。

    他正出着神,车灯刺破雨幕,鸣寒回来了。车行道和单元楼之间有十来米距离,他正想跑过去,鸣寒撑着伞下车,那道颀长的身影几乎瞬间来到他跟前,将他拉进臂弯中。

    短短的几步路,他偏过头,看了看鸣寒。不由得想,当年那个妹妹头小萝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样可靠?

    凌晨4点的医院,依旧挤满了人,冬季正是感冒高发季节,输液室和外面的走廊上一水睡衣套羽绒服的人。输液室里几乎都是老人和妇女,陈争坐在走廊的凳子上,鸣寒一只手稳着他的输液架。

    “你看,大家都穿睡衣来,都生病了,还讲究。”鸣寒笑着说。

    陈争最初不适应,尤其是鸣寒还将他的裤腿扎到袜子里去了,但这难看是难看了点,但保暖,而且挺舒服。

    输液的时间很长,想到鸣寒睡得好好的被自己吵醒,那么大的雨开车到医院,又在各个窗口排队折腾了半天,陈争有点过意不去,“你先回去吧,我这没什么事了。”

    鸣寒挑眉,“那等会儿谁叫护士来给你换下一袋药?”

    陈争说:“我自己可以叫。”

    鸣寒说:“我没用了是吧?”

    陈争觉得这话别扭,“……也不是。”

    “我回去干吗?”鸣寒说:“睡觉啊?”

    陈争说:“医生刚才不是说了吗,我这是太累加上受了凉才感冒发烧,你不比我轻松,再不好好休息万一也……”

    “那不是正好该待在医院?一有症状马上去挂号。”鸣寒说着捂住额头,“哎有点头痛,好像发烧了。”

    陈争连忙伸过手,还没碰到鸣寒额头,就被鸣寒抓住了,“骗你的。”

    陈争:“……”

    不过鸣寒振振有词,“我还是不回去了吧,虽然现在还没啥症状,不一定等会儿没有啊,说不定昨天晚上你就传染给我了。”

    陈争脸颊一热,想起那个温柔的吻,片刻后咳了一声,小声说:“哦。”

    鸣寒笑笑,问:“哥,你梦到什么了?有人在梦里追你?”

    那个梦本就十分零散,混合着许多过去查案时的片段,上医院这一通折腾,陈争几乎忘记了梦中的内容。

    “我梦到……”陈争皱了皱眉。大部分片段已经消散,但他还是想起了那个大火中的身影。是那个案子,离现在已有十多年的案子。

    他轻轻动了下,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无缘无故会梦到那个很久都不曾想起的案子。是因为那人是从老楼最高的阳台坠落?不久前鸣寒悬挂在吊塔上,惊心动魄,不同的是他用尽全力,将鸣寒救下来了,而那个罪孽深重的人没有活下去的心,他相救也无能为力。

    现实的刺激冲入潜意识,揪出了这桩陈年旧案。

    “以前函省有个拐卖儿童的团伙,主谋是一对姓曹的兄妹。”陈争缓缓回忆,这对兄妹其实也是苦命人,但他们将恶意释放给了比他们更可怜的小孩身上。警方注意到他们时,他们已经占据一座年久失修的老楼。

    老楼和城市里常见的老楼不一样,是几十年前的外国友人援助修建的,有点西洋风格,救助生活困苦的人,顺便传教。后来外国友人离开,老楼里生活着一些受过外国友人帮助的人,他们又年复一年帮助其他人。

    曹家兄妹谋杀为他们提供庇护之所的善良老人,而当警方包围老楼时,他们一把火烧了老楼,准备让十几名小孩陪葬。

    警方最终救下了所有孩子和大部分人贩子,唯一死去的名叫曹寿,是主谋兄妹中的哥哥。

    “他……”说到这里,陈争再次想起曹寿最后看向他的那个眼神,不知是不是因为生病,忽然感到反胃。

    鸣寒看出他不舒服,“好了,不说了。”

    但安静下来,陈争反而有些坐不住。他和鸣寒靠得近,几乎是依偎在鸣寒身上的,穿得有多,轻轻动一下,就像是在鸣寒身上蹭。

    鸣寒说:“你是熊吗?”

    陈争说:“那你是树?”

    鸣寒笑道:“精神好点了?你说的那种西洋风格老楼,我也见过一个差不多的。”

    陈争有点感兴趣,“哪里?”

    鸣寒说:“就在竹泉市。”

    陈争想了想,“没有吧?”他调到竹泉市之后,虽然不像在洛城那样各个角落都熟悉,但也大致了解过。西洋老楼在整个函省都不多,竹泉就更是没有。

    “有,但不在市里。”鸣寒说:“西边高速公路旁的荒地,但已经废弃很多年了,野猫都没一只。”

    陈争问:“那你怎么知道?”

    鸣寒神神秘秘地说:“因为我是个好奇宝宝。”

    第120章 无依(04)

    陈争输液输得晕乎乎的,不久就靠在鸣寒身上打起盹,鸣寒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看看药袋,快输完时叫来护士换了新的。

    全部输完时,天已经大亮了,下了一夜的雨停歇,居然还出了太阳。陈争感觉好了不少,身体虽然还是软绵乏力,但头不再痛了。

    经过医院门口的早餐铺时,陈争觉得下粥的咸菜特别香,问鸣寒饿不饿,想不想喝粥。鸣寒索性买了两份,带回家吃。

    路上,陈争悄悄将裤腿从袜子里扯了出来,他现在有点劲儿了,穿衣打扮上的那点“执着”又冒了出来。鸣寒看着他的小动作,并没有再阻止。

    整理好衣着,陈争说:“詹富海这个人我们还要再……”

    鸣寒说:“现在不考虑案子。”

    陈争扭头,“嗯?”

    “忘了医生怎么跟你说的了?”鸣寒说:“你这次感冒主要是因为长期高负荷工作造成的疲劳、压力,抵抗力才变得低下,吹个风就中招。三天的液还没输完了,又开始想詹富海了。”

    “不是。”陈争下意识争辩,头居然又隐隐作痛,像是给他拉了个警报。

    “不急着这一时,医生的话你可以忘,咱舅的话怎么也不当回事了?”鸣寒说:“你现在的身份还是竹泉研究所的陈主任,韩渠再次出现又一次刺激了你,你都已经生病了,还生龙活虎地回去调查,你觉得那些暗中盯着你的人怎么想?”

    这话让陈争顿时清醒。对,“量天尺”将他作为考量韩渠的参照物,他刚见过韩渠,知道了真相,如果他表现得亢奋、积极,“量天尺”必然怀疑韩渠。这些年韩渠和卢贺鲸为了深入“量天尺”付出了多少,他决不能做那个破坏者。

    “我跟老唐说过了,他的意思也是你趁这次好好休息一下,不久之后有需要我们的硬仗。”鸣寒说。

    陈争点头,“我知道了。”

    车又开了会儿,陈争忽然反应过来,“卢贺鲸成你舅了?”

    鸣寒弯起唇角,“叫叫又不犯法。”

    回到家,陈争把粥和咸菜都吃完了。鸣寒让他回屋去睡一会儿,他不肯,抱着条毯子靠在沙发上看平板。鸣寒调好空调的温度,监督他吃了药,又打算出门。

    “你去哪?”陈争鼻子不通气,瓮声瓮气地问,“回机动小组?”

    “你都休息了,我还去当驴啊?”鸣寒说:“买点菜回来,总不能顿顿都吃糯米面吧?”

    鸣寒一走,屋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空调的送风声。陈争看着平板上推送的新闻,逐渐开始走神。

    这套房子是他按自己的喜好装修的,沙发很大,电视也很大,茶几下面原本铺着地毯,电视墙下面的柜子里装着当时最新的游戏机和游戏,还有各种音乐碟。他想的是假期可以坐在地毯上打游戏,累了就躺在沙发上睡一会儿。这样平静空闲的生活却一天都没有过过。

    沙发倒是经常躺,那是因为回家太累,不想洗澡,在沙发上睡到稍微有劲了,才一头扎进浴室。游戏机倒是动过,支队的兄弟们上他这儿团建,一群破坏神,每次来用坏一个手柄。

    地毯不容易清理,后来他把地毯撤走了。最近两年,游戏机没再开过,电视也几乎没用过。

    停职的时候他不曾放松,倒是现在一下子松了劲儿。

    医生说他这次生病是疲劳所致,他却觉得还有一个原因——得知真相后的松懈。

    韩渠“背叛”之前,他每年总要感冒一两回,不是在秋冬换季时,就是在冬天最冷的时候。这反而是他身体不错的证明,感冒来得快走得也快,一年一度,将病气统统带走。这两年他却怎么都不会感冒,哪怕是心力憔悴的时候放任自己淋雨、熬夜,也只会疲惫,不会生病。

    他的身体里就像有一个愤怒的风暴,驱使着他不可停下来,随时随地,他的情绪和精神都是紧绷着的,连病毒都对他敬而远之。

    昨天晚上,这个愤怒的风暴忽然停下了转动,他又变回了一个凡人。他还没能完全消化真相,迟来的病痛就将他卷入其中。他想起小时候外婆哄他打针的话:“争争不怕,感冒是好事,不会感冒的人才是不幸的。”

    外婆已经过世,而他到了现在的年龄,终于明白外婆话里的道理。

    鸣寒不久就回来了,提着几大包。陈争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在毯子里蜷缩着,平板丢到了地上。鸣寒轻手轻脚关上厨房的门,陈争闻着香味醒来时,白色的鲫鱼汤都已经炖好了。

    但比起鲫鱼汤,陈争更惊讶的是厨房竟然多了个透明的坛子,鸣寒正在将晾好的白菜、萝卜往里面放。

    “这是……”

    “做咸菜啊。”鸣寒双手不得空,用额头碰碰陈争的额头,“不烫了。”

    夜里烧得迷糊时被鸣寒碰头,陈争没什么反应,这会儿觉出味来,耳尖有点热。

    鸣寒却很自然地说:“外面的咸菜没家里的干净,反正有空,我就做点。”

    陈争对腌制之类的一窍不通,看着鸣寒忙活,不由得道:“你这都会?”

    “我外婆教的。”鸣寒笑道:“我吃你的住你的,还什么都不会的话,有点说不过去了吧?”

    陈争喝完鲫鱼汤,又去睡了会儿,到了晚上发烧症状已经全部消失了,不过感冒症状还得捱几天。接下去的两天,鸣寒早上陪陈争去输液,中午买菜做饭,下午陈争睡觉,他玩陈争买了却没时间玩的游戏。

    陈争忽然觉得,地毯当初不应该扔掉。

    鸣寒看着挺全能的,在打游戏这件事上却遭遇了滑铁卢,操作奇差无比,就算一旁的平板正放着通关指南,他照抄都抄不过关。

    陈争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笑他:“他们叫你鸟哥,原来你真是菜鸟啊?”

    鸣寒:“……”

    陈争拿过手柄,将平板推到一边去,“我教你。”

    鸣寒清清嗓子,蹩脚地为自己辩解,“我这是太久没玩了而已,我以前还是很强的。”

    陈争一边操作一边“嗯嗯嗯”。

    鸣寒:“……”

    他戳了戳陈争的耳垂,“哥,你不相信我。”

    陈争眼看着就要通关,被这凉飕飕的指尖一戳,没按上跳跃键,摔死了。

    鸣寒笑起来,“哥,你看,你也挺菜的。”

    陈争说:“再来!”

    咸菜腌制需要时间,陈争每天都去瞧一瞧,他不用输液之后,鸣寒就回机动小组了,晚上才回来。他本来也想回去工作,但卢贺鲸亲自给他打电话,让他再休息一段时间。卢贺鲸一拿“大局”说事,他就没办法。

    空闲的时间多起来,他想找点事情做,上网时忽然看到凛冬的消息。

    南山市警方在云乡剧院的行动并没有影响凛冬的演出,至今调查的消息也没有向公众公布,但当天剧院B区出事是很多群众都看到的,且詹富海确实被抓了,事发后陆续有小道消息传出,说凛冬的靠山可能倒了。

    粉丝们担心不已,天天等着凛冬出面辟谣。凛冬像是消失了一般,本人和工作室的账号都停留在话剧演出当天。

    和粉丝不同,陈争知道凛冬并不是真的消失。鸣寒刚和凛冬详细聊过,他虽然是詹富海力捧的明星,但说到底不过是资本赚钱的工具,他和“量天尺”毫无关系,和韩渠的那点交集只是个插曲。凛冬目前不打算露面,他很清醒,此时不管他说什么话,都会引起新一轮风波,不如就此冷处理。

    看完网上对凛冬的议论,陈争忽然想认真了解一下凛冬这个人。他起初会注意到凛冬,正是因为凛冬饰演的警察让他想到了韩渠。当时他以为是巧合,如今才知道是韩渠手把手教凛冬。

    以他对韩渠的了解,韩渠这举动显得太热情了,而且当时韩渠已经接受了卢贺鲸的任务。压力太大,需要以某种方式来排解吗?还是凛冬的性格对韩渠来说很有吸引力,以至于韩渠愿意帮这个忙?

    不知不觉,陈争已经打开了电视,搜到《羽事》这部电视剧。前面几集他看过,凛冬在剧里英气与邪气并存,别说粉丝,就是他也能感到凛冬的魅力。

    上次看的时候,陈争想着韩渠,对剧情本身倒是没多在意。这次沉下心来观看,一口气看了大半,鸣寒回来时还意犹未尽。

    两人说好了,陈争休息的这段时间要负责做饭——把米淘干净放进电饭煲,完事。至于炒菜之类的,鸣寒回来现炒。

    鸣寒揭开空荡荡冷冰冰的电饭煲,幽怨的视线凉飕飕转过来。

    陈争:“这个……”

    鸣寒笑道:“打了一下午游戏?怎么不等我?”

    陈争一边淘米一边解释是看凛冬的剧忘了时间。鸣寒一听就明白,“警察那部?”

    聊着天,不久鸣寒就把该洗的菜洗好了,陈争的任务在关上电饭煲之后就结束了,无所事事,拍了拍玻璃罐子,“这个今天能吃了吗?”

    鸣寒从里面捞出泡白菜,切了个小米辣,拌上香油。陈争一尝,连忙说:“今天你别炒菜了。”

    鸣寒:“嗯?”

    陈争:“这个就够下三碗饭了”

    鸣寒眼尾弯起来,“哥,我算是明白洛城市局的人怎么对你死心塌地了。”

    陈争顿了顿,手里还端着泡白菜。鸣寒说:“跟你在一起很舒服,你夸人都夸得这么自然。”

    陈争笑了笑,“好吃才夸你。”

    鸣寒还是炒了两个菜,一个鱼香肉丝,一个炝莴笋,加上泡白菜,简简单单一顿家常晚餐就完成了。

    吃饭时说起南山市的扫尾工作,鸣寒说已经把薛晨文所使用药物的样本、鉴定报告交给省厅了,暂时还没有结论。另一点,罗应强妻女杜芳菲、杜月林在A国的近况,怎么查都没有下文。她们不应该消失,可她们就是不见了。

    晚上两人没打游戏,一起看《羽事》。陈争很少看电视剧,看的时候就跟着剧情走,虽然身为业内人,知道里面很多地方不合理,但不会吐槽。但鸣寒不一样,这人就是个活的“杠精”,剧里凛冬说一句,他能杠三句,陈争起初被他逗得发笑,后来简直烦了他了,“你这么这么能‘杠’?”

    “你不懂,现在电视剧只是看就没劲了。”鸣寒一本正经地说:“吐槽、找茬才是它们存在意义。杠得好,它们还得给我颁个奖。”

    陈争笑着推他,他顺势将陈争抱住,后来演了什么陈争没注意,客厅只开着一盏小灯,光线暧昧,适合接个吻。

    白天鸣寒不在,陈争才有工夫继续看,剧的结局很好,每个犯罪的人都得到应有的惩罚,正义没有被辜负,警察羽风历经挫折,人生更上一层楼。凛冬这个角色里有韩渠的影子,那么韩渠能够撕破这张弥天大网,平安地回到洛城吗?

    陈争走了会儿神,大数据推荐给他凛冬以前参加的综艺,他点开看起来。那是个音乐综艺,当时凛冬还未走红,是个追逐音乐梦的小偶像,妆造夸张得有些雷人,恐怕是凛冬的黑历史。

    综艺中,凛冬和其他参与者合作,需要在限定的时间内给节目组提供的曲子填词编曲,演唱后由评委打分。

    陈争对凛冬的过去并不了解,从节目呈现的效果来看,他的“人设”似乎是一个内向不善于表达,但又有自己坚持的小角色。即便陈争综艺看得少,也看得出他是这组的“炮灰”,节目组有真正想捧的人。没猜错的话,就是镜头最多的霍烨维。

    此人的歌陈争听过,曾经很红,是个创作型的歌手兼制作人,经常有他的黑热搜挂着,不是他骂了谁谁,就是他被拍到又换了女友。也许搞创作的就是要奔放不羁一些?陈争不懂,对霍烨维也不感冒。

    不过看了这个综艺,陈争觉得霍烨维现在可能成熟了,行为举止收敛多了,起码不像以前,在节目上都可以当着众多人的面让队友难堪。

    他们那一组,一共五个人,霍烨维和另一个人设是“贵公子”的人一看就关系不错,除了这位“贵公子”,霍烨维逮着谁嘲讽谁,不怎么爱说话的凛冬成了他重点攻击的对象。起初说凛冬写的词老土过时,凛冬改了,他又说凛冬“借鉴”他。

    在节目组的剪辑下,凛冬就像个花瓶小丑,他是不是为自己辩解过,观众看不到真相。

    正式演出环节,镜头几乎没有从霍烨维和“贵公子”身上移开过,凛冬的镜头少得可怜,短短几句歌词也被改掉,和排练时几乎不是同一首歌。

    嘉宾提问环节,霍烨维再次刁难凛冬,说这首歌本该是完美的,可惜有个和歌格格不入的队友,凛冬这样没有才华,光有一张脸蛋的人就不要说什么喜欢音乐了,这样的人单是出现在音乐节目中,都是对音乐的亵渎。

    时隔数年,陈争都看得皱起了眉,难以想象当时凛冬有多尴尬。他本以为嘉宾会给凛冬说句话,因为至少从他这个外行看来,凛冬的唱功不错,最初写的歌词也没有差到需要被当众羞辱的地步。可是嘉宾竟是集体给霍烨维鼓掌,称赞他敢说,乐坛就是需要他这样有才华的爽快人。

    陈争愣了愣,这才意识到那个离他非常遥远的娱乐圈或许本就是这样,在资本要捧的人面前,所谓的权威能随意颠倒黑白。凛冬那时就算有粉丝,但影响力也不足以为他争取到公正。

    不过陈争有些好奇的是,凛冬走红之后,为什么没有媒体将这闹剧般的音乐综艺挖出来说事?就算凛冬本人不想和霍烨维计较,吃流量的媒体可不会放过。

    陈争搜了搜,确实没有看到媒体就此做文章,倒是霍烨维在《羽事》热播时,蹭了蹭热度,阴阳怪气说凛冬终于找到了正确的路。凛冬不予理会。

    陈争琢磨着这事,媒体不蹭热度,大概只是因为凛冬不愿意让综艺的事发酵,而詹富海考虑到他的发展路线,动用人脉和财力,将蠢蠢欲动的媒体压了下去。

    陈争本来还想再看看凛冬其他电视剧,但娱乐圈这些是是非非迅速消磨掉他的兴趣。这也休息得差不多了,卢贺鲸不让他操心案子,他回竹泉市操心研究所的工作总行吧?

    这时,他收到一条信息,是梁岳泽发来的,“争争,身体好点没?回洛城了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陈争在洛城养病这件事梁岳泽是听卢贺君说的,正好梁岳泽有空,想上门看看陈争。

    放下手机,陈争想了会儿,赶紧换衣服。虽说上医院输液那会儿被鸣寒逼着在睡衣外面套羽绒服,但他还是不喜欢穿得马马虎虎见外人,即便这个外人是和他一起长大的朋友。

    前天卢贺君也来过,但来之前没说一声,听见敲门声时他正靠在沙发上看凛冬的剧。卢贺君年轻时是个美人,保养得当,上了年纪后也美得很优雅。陈争讲究的性子一半随了她。

    母子俩见面,一个衣着得体,一个睡衣领子都没翻好,衣摆有一小截扎在了裤子里。卢贺君愣了片刻,笑起来:“我以为你在家也要穿衬衣打领带。”

    陈争将衣摆扯出来,“我去换一身。”

    卢贺君将他拉住,“看都看到了,还换什么换。来,我看看,瘦了没有?”

    他老老实实站着,让卢贺君这儿揪揪那儿拍拍。卢贺君眼里的笑意很温柔,确定他好好的,眉眼间有多了几分感慨,叹着气道:“我们家就数你跟你小舅,天天不给我们省心。”

    他不想聊工作,索性转移话题,“妈,给我带了什么?”

    卢贺君了解他,他不想说,那她也不说,“甜口鸽子汤,刚炖的,你晚上吃。”

    保温桶的盖子揭开,香味扑鼻。陈争小时候老感冒,以前的说法是感冒了不能喝鸡汤,外婆便给他炖鸽子汤,放上红枣桂圆等等,别人家的鸽子汤都是咸口,他家却是甜口,这一吃就吃了多年。

    陈争将保温桶拿去厨房,打算腾出来。卢贺君跟着进来,视线在放着各种瓶瓶罐罐的台面上一扫,忽然说:“咦?”

    陈争这才意识到,这个家里已经有太多鸣寒的痕迹。

    “你怎么这么多调料?”卢贺君惊喜道:“我怎么记得你只会炒个蛋炒饭?”

    陈争并不打算将鸣寒藏起来,指了指多出来的碗筷,“最近我朋友住在我这里。”

    卢贺君一听眼睛都亮了,过去陈争这儿就是市局那帮小子的欢乐窝,这两年冷冷清清的,她也很不是滋味。“哪个朋友?是不是花儿?”

    陈争笑了,“你就惦记花儿。花儿没自己的家啊?”

    说完,他自己先愣了下,其实在洛城,鸣寒也有自己的家,可就是赖在他这里不走。

    “那是谁?”卢贺君猜起来,“小徐是不是?但他也有家……”

    “竹泉那边的队友。”陈争不想随便提及机动小组,“一起过来汇报工作,他没地方住。”

    听到竹泉,卢贺君下意识皱了下眉,陈争去竹泉市这件事她内心并不赞同,以为是省厅给陈争的惩罚,陈争跟她解释过,是自己主动调任,她也不信,私底下找过卢贺鲸,想卢贺鲸帮帮陈争,卢贺鲸不肯,她还单方面生了很久的气,后来才慢慢想通,儿子有儿子的路要走,他们这些当长辈的,默默守护着就好。

    她深吸一口气,一改刚才的失态,“那好,两个人一起,互相有个照顾,我就放心了。”

    就在这时,鸣寒回来了,一开门就吆喝:“哥,你看我买了……”

    陈争来不及阻止,卢贺君就和鸣寒在门口来了个“见家长”。

    鸣寒反应快,“卢阿姨来了!”

    陈争还担心鸣寒没正行,但鸣寒显然知道在什么人面前说什么话,一身正气往那儿一站,简直可以当场拍段优秀警察的宣传片。

    卢贺君一看,这小伙子仪表堂堂高大俊朗正气凛然,当即笑起来,“争争的同事?快进来快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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