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诏x谢泠
上京地处靠北,南地已是春芽吐翠的仲春时节,北地依然冰雪未消。
去岁的冬日下了几场罕见的大雪,莫说北地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就连一向温暖湿润的南方也没逃过这一场罕见的雪灾。
放在往年这对楚国绝非坏事,齐帝昏庸荒淫,国库空虚,每逢天灾人祸甚至连军中粮草都补给不齐,往往须向楚求粮。
可惜去岁的冬日正赶上楚对齐用兵,这场大雪最终使这次南征功亏一篑。
谢泠把冰冷的手指拢在宽大的袖袍里,北地的寒风凛冽如刀,哪怕隔着厚厚一层披风依然不能阻隔这侵入骨髓的寒意。
“小姐,前头路上山雪未消,陛下或许还要耽搁些时候,您身子骨不好,不妨坐下休息片刻吧。”鹿竹不无担忧的开口道。
谢泠伸出一只手拢在没什么血色的唇边,压下咽喉里的咳嗽,淡声道:“无妨。”
声音是冷的,如这北地连绵不绝永无止境的冰雪,音色却透露出几分本身中气不足身体孱弱的单薄来。
她没有坐下,于是她身后浩浩荡荡的诸位朝臣也依旧站的稳稳当当,哪怕被这该死的天气冻的嘴唇发紫也不敢多说一个不字。
细看去这都是一群年轻力壮的郎君与女官,倒是没有什么上了年纪的老大人,不然这样凛冽的寒风不死也得大病一场。
这归结于君诏的雷霆手段,她继位这两年大刀阔斧的革新,肃清朝中沉冗,那群顽固不化的老臣多数都已颐养天年,也是如此,没了阻力才能开疆拓土。
好在也没有让她们等的太久,不多时尚存山雪的远山尽头便能看见明黄的龙纛,像是从风雪的尽头走进这一方繁华里。
谢泠惯常清冷淡漠的面上似乎缓和了稍许。
御营的旌旗在风中翻飞,甚至能隐约嗅到长风送来的一丝血腥之气。
从西北进献的汗血宝马褚风一马当先,马背上的人逆着光从雪的尽头莽苍山林而来,身着明光甲胄,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似乎有一瞬晃的谢泠长睫微动。
马上的人身量修长,下颌锋利,五官却是极俊美的,然而眉目狭长,唇形又薄,又显出一股凛然与薄情之态,与半年前相比又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那是新帝君诏。
此番她御驾亲征半年有余,大军长驱直入一路势如破竹,本以为至多不过半年便能将大齐收入囊中,然而不想去岁寒冬一场百年难遇的雪灾阻住大军去路。
大雪连下三月,雪可及膝,再是神兵天将也挡不住天灾骤降,军中粮草消耗殆尽,后续补给难以穿过千里雪地,正是大齐趁势反扑的大好时机。
然而送进王账中的却是一封谦卑的议和书。
齐帝昏庸可见一斑,君诏远在边关仍来信询问谢泠的意见,谢泠未有多想便同意了议和。
毕竟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何况君诏万金之躯。
大齐本就已是强弩之末,何况让她多活上一二载。
这场战事最后以齐割南庸、阜淮、茳离三城作为结束。
从出征到此时已有大半年时间,谢泠与君诏未有相见,谢泠稍稍往前走了一步,而后在漫天瀑布似的明黄军队里看见一抹极为突兀的艳色。
是一袭红裙。
马背上的女子逆光而行,只能远远看见一个轮廓,然而剪影却是极美的,纤细窈窕,脊背挺直,随着大军立在君诏的一侧,下颌高高仰起,一副倔强之态。
可她的骑术想必是很不熟练的,在君诏夹住马腹策马想跟上去时没握住缰绳,猛的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大军寂静不动,君诏好似没有看见一般继续策马而行,随着她的到来,身后传来山呼一般的万岁声。
谢泠收回目光跪下行礼,膝盖还没弯下去,便被一只温热有力的手掌扶住。
扶在手臂上的手掌比去岁离京时更添一层风霜,却又比去岁更加沉稳有力,体温烙印在谢泠冷的没什么温度的手臂上,让她苍白冰冷的指尾忍不住轻微蜷缩。
她先是对身后山呼万岁的朝臣说了免礼,而后带了几分笑意的低声才在谢泠耳边响起。
她说:“阿泠,你我之间,何必行此虚礼。”
谢泠顺着她的力道起身,闻言并不动声色,只是眼睫微动,慢慢抬起眼去。
君诏比她高出许多,一身金麟甲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她们靠的那样近,抬眼就能看见君诏饶有兴致的目光,谢泠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看见了正从泥地里爬起来的女子。
即便一身污泥,曳地的长裙满是尘垢,也难掩倾城之色,雪肤乌发,姿容秾丽清绝,神色却是高傲的,像初冬凛然艳逸的梅。
这样高傲的姿态,谢泠瞬间明了这是谁。
齐国的嫡长公主,崔妧,齐帝荒淫无道,膝下子女无数,然而美名能够名扬天下的,只有嫡长公主崔妧,据说有倾城之姿,自幼身份尊贵又备受齐帝宠爱,是齐帝的掌上明珠,更是难得一见的上品地坤。
此次战败求和齐帝除了割让三城之外,还献上了她的掌上明珠,以求与楚结秦晋之好。
君诏没有拒绝。
谢泠的目光移过去时,崔妧已经踉踉跄跄的站了起来,发鬓散乱,泼墨似的长发从肩头倾落下来,也许是摔到了腿,她走路有些一瘸一拐,却仍昂着头,像一头高傲的凤凰,冷冷的盯着君诏。
谢泠与君诏靠的太近了,近得她甚至不需要观察,就能清晰看见君诏眼中升起的笑容,哪怕她的面色在旁人看来毫无变化。
太过熟悉一个人,在某些时候也会变成一根细微的针。
谢泠的嘴角慢慢抿成一条线,也许是在这十里长亭待的太久,寒风竟好似一根根细密的针刺透了厚重的披风,直抵肺腑。
往前追溯三百年,齐楚皆是雄踞一方的大国,又有乾元,中泽,地坤,分男女共六中性别之分。
以武力更强的乾元为尊,中泽其后,地坤再次之。
只是楚地偏远,北地坚寒,又多天险大灾,百姓过得困苦,生存尚且是难事以后乾元中泽地坤之分便也没有那般严重。
从上往下虽有门第之见,但也设立文武科举,信奉能者居之,北地往前数三代还有镇国长公主是地坤摄政辅君。
而齐地地处江南腹地,这些年富足无忧,所以尤重礼法,一代代教化下来,而今身为地坤在外人面前露面都是大忌。
君诏答应和亲,让崔妧一路跟随回到上京,却不给她准备马车,而让从未学过骑射的崔妧随军一路跋涉,在无数将士面前抛头露面,衣衫不整,这无疑是赤裸裸的羞辱。
最后是崔妧自己爬上了马,虽然途中失败了两次,却依然一身狼狈的攀上了马背。
战马并不服她一个娇弱女子,不断掀起马蹄,崔妧整个人贴在马背上用手抱住马颈,只是哪怕险些被掀下去她的手仍死死攥住缰绳,半晌之后那暴烈的马匹终于不甘地停了下来。
君诏仿佛有些索然无味,又仿佛只是错觉般地勾了勾嘴角,而后低下头来,仿佛没看见崔妧一般:“阿泠,你坐马车回去吧。”
谢泠的身体打从娘胎里出来便很不好,据说她生下来时脸庞涨紫,气若悬丝,连哭声都不闻,这样的婴儿若是放到贫苦人家早便扔了,任由她自生自灭,幸好生在子嗣单薄的谢家才勉强活了一条命,只是这些年都用汤药吊着一口气。
马车早已在一侧备好,炭火烧的正旺,四角都用棉布封好,以防寒气侵扰。
“衡阳长公主似乎不便,不若让她同臣一道坐马车回去吧。”
君诏嘴角的笑微冷,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冷呵了一声:“她?她配么?”
她说这话时,崔妧已经攥着缰绳摇摇晃晃的走近了来,君诏的声音不算低,崔妧应该是听见了的。
她没有低头,脸上仍沾着淤泥,只有秋水一般的眸子在日光下映照出如琉璃一般的颜色,那双褐色的眼眸震颤了一下,确是连看都未看君诏一眼。
君诏眼眸微深,轻嗤了一声。
谢泠脸上仍挂着浅淡的笑意,似乎丝毫未曾因此而动容,一直到上了马车,车帘缓缓放下,鹿竹轻着手脚去取她掌中那已然冰冷的手炉。
第一下的时候却未能取下。
“小姐?”鹿竹有些不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谢泠青白的指尖在在这骤然间卸去力气,精致的双兽耳手炉从她手中坠落,又骨碌碌滚到了马车的角落里。
马车碾碎冰雪,只听得咚的一声,那手炉就从半掩的车箱里滚落了下去。
跟随在她身侧的元芩听见动静勒住马,倾身过来问:“大人?”
浩浩荡荡的大军断不可为她停下,鹿竹掀起车帘,冰冷的长风在此刻骤然来袭,谢泠的目光越过重重骑兵与旌旗落在前头那一骑绝尘的的明光金麟甲上,眼眸不自觉的眯了眯,许久,慢慢的,慢慢的勾勒出一个笑来:“无事。”
大军浩浩荡荡很快就就越过了那只脆弱的兽耳手炉,早已熄灭的碳火被马匹踩踏翻滚,只剩下一点余烬被淹没在泥水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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