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只猛虎
这一次玉浮生复活用的不是神力, 而是吸食的鬼气,力量也只是恢复到了成神之前,远远不如巅峰时期,但已经足够了。
他们回到了妖界十三墟。
姜狸非常紧张。
大漂亮带着她光明正大地走进了妖界十三墟的王都不王墟。
所过之处的妖族, 一看见玉浮生那张脸, 就立马面色发白、战战兢兢。
夺权之旅也非常顺利——十三墟如今的主人是玉浮生从前的属下,一看见玉浮生回来了, 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大漂亮全程就“嗯”了一声。
毕竟, 他给妖界带来了一百多年的阴影。就像是一层黑色的云雾笼罩在整个十三墟的天空,服从他, 已经成为整个十三墟的百年来的习惯了。只要他仍然有足够的力量,他就是妖界不容置喙的王。
……
大漂亮的住处是一座可以俯瞰整个王都的高塔。
姜狸发现新家里有很多的虎皮——虽然很软和保暖,但是姜狸总觉得瘆得慌。
她去问大漂亮。
大漂亮微微一笑, 给她介绍:这是他大表哥、那是他二表舅……姜狸现在站着的那一块,是他的亲兄长,脚感是不是很不错?
他可惜道:“原来是当披风的,用旧了之后就当地毯了。”
姜狸:“……”
她嗖地跳上了他的身上,惨叫着让他全都拿开。
大反派肉眼可见地心情变得很好,甚至逗完猫, 还有闲情逸致给死了一百多年的花浇水。
姜狸就惨多了, 一整夜都睡不着,顶着两个黑眼圈来敲他的门——
因为她梦见了他的二表舅问她为什么要踩他的皮。
姜狸拒绝住在这座全是他亲戚的高塔之上。
于是第二天,流水般的仆从就进来换了一批兔毛地毯;价值千金的衣衫一排排地送进来, 靴子上都镶嵌着明珠和宝石;他们的家具每一样都是天下至宝。
当初玉浮生的富有, 是寻常人很难想象得到的。
……
刚刚住进来的时候, 在孤坟里关了很多年的小狸猫只觉得大开眼界。她不由得开始束手束脚起来,跟在他身后, 看见妖族的守卫们都下意识地抬头挺胸,不敢乱看怕给他丢人。
他问她跟不跟他去见见那些部下,她紧张极了,不肯下去;
靴子上的明珠她走路步子大一点都怕甩掉。
——她觉得自己是猫姥姥进大观园。
听见她这么说,他就笑了,和她讲起他从前闹过很多“皇后娘娘金扁担”的笑话。
姜狸说:“大漂亮,你这么厉害,也会闹笑话么?”
大反派说:他以前认为没有破洞的衣服就是好衣服,走出放逐之地,有了手下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让手下去成衣铺子里买衣服,还强调“一定不要有洞的”。
姜狸立马就被逗笑了,晃了晃带着明珠的靴子。
他说:他一开始喜欢用靴子踩人脑袋,是因为那个时候他的靴子上有一个大洞,漏风的,人家一低头,他就觉得别人看见了那个大洞,觉得别人瞧不起他。
姜狸说:“也许就是人家不小心看了一眼呢。”
他点点头,含笑道:“很阴暗很狭隘对不对?后来我就不这样了。”
姜狸本来想要告诉他,她不是很喜欢顶着一身珠光宝气走来走去——
但是一看他怅然的神情,她突然间明白了为什么他喜欢给她送这些昂贵的东西。
小狸猫饱含同情和怜惜地说:“大漂亮,你从前真是个小可怜。”
他很平静地说:“以前我听见你这么说,会觉得你在瞧不起我。”
他微笑:“小狸猫,你的小命要丢了。”
姜狸告诉他:这不叫做瞧不起,这叫做“怜惜”。
她笑眯眯、十分挑衅地晃晃靴子上的明珠让他帮她脱鞋——
这种把他当作小厮的行为,要是一百年前极端又疯狂的玉浮生,可能会直接把眼前这对他颐指气使的猫直接捏死。但是现在呢,大反派看了她一眼,还真的帮她脱了。
他抓住了她的小腿。
唯一的要求是让她不能光着脚乱跑。
姜狸得意地告诉他:这个也不叫做瞧不起,这个叫做“得寸进尺”。
大反派含笑看着她:
嗯,他知道。
……
回到十三墟后,虎神开始带着小狸猫去了妖界很多地方。
他说要带她去体验世间的繁华,就真的带着她去看了。
第一个月,他们去看了妖界“不眠墟”,观看上元节最华丽雄壮的舞蹈,鼓点声中,整座城的人都在欢快地起舞。
然而这红尘滚滚,他只是站在外面看着姜狸去体验,自己却从未踏入一步。姜狸经站在人群当中回过头,就能看见虎神站在不远处含笑看着她的身影。
就算是站在最为车水马龙的街市上,仍然有一种茕茕孑立之感。周围的舞蹈和鼓点声都和他格格不入。
她在欢快的舞蹈当中停顿了片刻,想了想,去街上的杂耍摊上借了一身奇形怪状的猫妖头套。
于是一只奇奇怪怪的小猫玩偶就跳到了他的面前。
小猫转了一圈,来到了他的面前,摘下了头套,朝着他做出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他愣住了。
大反派的人生是没有“玩耍”或者“嬉戏”的概念,站在欢庆的人群当中,他从来感觉不到他们狂欢的喜悦。百年前,玉浮生也来过这里,因为受到功法反噬,他只觉得这乐声刺耳至极,每个人脸上的笑容都那么刺眼。
但是这一天,小狸猫带着他跳了一次交际舞。
他有点局促地说自己不会跳,她就让他抬高手臂——
于是,他一抬手,小狸猫就会踮脚转圈圈。
他们成为所有人的焦点,黑暗里,人们看不清那个高大男人到底是谁。但是她笑得很可爱,旋转的裙摆像是绽开的花朵。
等到结束了。
她牵着那个大反派的手往前走,问他开心不开心。
他没有说话。
也没有告诉姜狸,这是他第一次站在人群当中,没有感觉到萧索和寂寥。
……
第二个月,他带着她去了“不夜墟”的赌场。
他要带她体验这世间的一切繁华,自然也包括好的一面、坏的一面。他见过无数人沉迷赌坊,甚至于一开始不归墟就是靠着赌场支撑着巨大的开支。这里有着人间的一切欲望之始。
他以为小狸猫会迷失在其中。
实际上,姜狸输了几百灵石就不肯玩了。她开始一心一意地和人家学怎么出千。等到回家之后,就兴致勃勃地找他来玩。
姜狸说:“输了的话,就要答应赢的人一个要求。”
大反派装作没有看见她的小动作。
人都是有欲望的,欲望越来越大也无可厚非。
他愿意宽纵她的野心和欲望。她想要什么呢,更多的金钱还是掌控别人性命的权力?
姜狸赢了。
她笑眯眯地说:“输了的人就要给赢的人一个贴面礼。”
他愣住了。
她问他:“输不起么?”
他还坐在原地没回过神来。
他问她是灵石不好么?还是权力不好呢?这些都不够吸引她么?
姜狸说他想要赖账。
他说,他没有。
她就把脸蛋凑过来了。
他僵住了,不敢亲。
她一抬头,就顺利亲上了他的下巴,得意洋洋地溜达走了。
大反派呆在了原地。
他说:“姜狸,不行。”
姜狸装作没有听见。
这天夜里,大反派语重心长地给她讲了很多的道理,核心思想就是——
不行、不可以,男女授受不亲。
姜狸甩甩毛茸茸的大尾巴,翻过一页书,装作没有听见。
按照大反派一贯性格,本来应该威胁她:再敢这样,就要了她的小命。
但是最近这个威胁变得软弱无力了。
大反派无力地想:哦,这只猫不仅不会怕,还会冷笑。
而且姜狸已经开始计划要和他每天赌一回了:
赌赢了她亲他;赌输了他亲她。
总是就是要突破男女大妨,挑战他的底线。
大反派心想:荒唐。荒唐至极。
他在窗前坐了一夜。
——发现只能给自己上护体结界了。
姜狸稀奇地绕着浑身金边的他转了一圈,问大反派为什么这副严阵以待的架势,是有什么强敌来袭么?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低头理袖口:
“防粘猫毛。”
她甩了甩蓬松的猫尾巴,像是个在阳光里到处飞舞的移动蒲公英。
小蒲公英终于走了。
大老虎松了一口气。
……
他们住着的这座山一直没有名字。
姜狸想了一个绝妙的名字叫做明知山。
——“明知山有虎”这个冷笑话就这样从三百年前讲到了三百年后。
她兴冲冲地过来找他,本以为这个笑话可以逗笑他。
他含笑看着她,说:“好。”
但是等到转过身,离开了家,他就对守卫说,让他们去查——
明知山有虎是什么意思?
他安静地坐在了黑暗里。
失落就像是潮水笼罩了他。
大反派除了打打杀杀,还有一点生存的技能之外,什么都不会。他听不懂姜狸的典故、听不明白明知山有虎是什么意思。
他看着窗户里哼着小曲儿的小狸猫。
那些所谓的吻,大概真的是“贴面礼”吧。
……
跟着大漂亮走了好几个地方之后,姜狸发现这个世界真的很糟糕。妖界比人界繁华稳定得多,但是仍然像是末日的狂欢,混乱和各种惨剧接连上演。
春天结束后的某一天,大漂亮突然间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钓鱼。那是一处风景秀丽的小湖边,鸟语花香,姜狸在结界里钓了两天的鱼,大漂亮才姗姗来迟,身上还带着一丝血腥味。
接下来的整个夏天,他带着她去“钓鱼”的次数就越来越多了。姜狸钓鱼的时候总是望着结界外,因为心神不宁,钓鱼的成果总是寥寥无几。
后来,姜狸才知道,有时候是妖界的动乱,有的时候是有人要杀玉浮生——想要玉浮生死的人太多了。他们的家经常是不够安全的。
于是,姜狸就不再出去玩了。
她想要多学一点,多懂一点,不管是什么。最基础的就是要学习功法。这个世界的文字和繁体字还是有一定差别的,姜狸当年看那本功法,也是很艰难地看图说话、连蒙带猜才学会的。
所以姜狸安定下来之后,就开始重新看书学认字了。
大反派就经常坐在她的对面,安静地看着她。
突然有一天,他说:“狸狸,我识字不多,你能教教我么?”
姜狸很诧异,但是她想了想,还是答应了。
寒窗十年的姜狸学习能力超级强,是个应试小能手,她上起课来有模有样,旁征博引,是个风趣幽默的好老师。
但是渐渐的,她给他念书的时候,发现他的视线总是扫到下一行。
姜狸发现他其实都认识,但还是要她读一遍。
她抱怨道:“玉浮生,你这个大骗子。”
她还翻到了他给属下写的信上那张扬的毛笔字。
她翻出来后,总觉得她认认真真地教他怎么握笔、怎么藏锋,他一定在暗中笑话她。
他含笑看着她,没有说话,只是问她还教不教他?
姜狸说:不教了。
他就坐在原地不说话了。
虎神没有骗她。他虽然认字,但是书读得不多,从前少年时是没有机会,躲在窗户底下听别人教书能够学到的东西有多少呢?后来生活好一点了,却要经常打打杀杀,一停下来就要死,更加没有时间了。
他自学过一些,因为写字和练剑有点像,所以无师自通了一笔好字,但是更多的就没有了。
他很喜欢听姜狸给他讲课和念书的时候的样子。她总有很多的小故事,声音又好听,他经常听着听着就入迷了。
但是这件事他怎么跟她坦白呢——
说虎神其实懂得很少,他甚至听不懂她的明知山有虎么?
……
过了一会儿。
她又钻进了他的怀里:
“你是个骗子。”
“但是我还是可以念给骗子听的。”
这一次,他没有再提男女授受不亲的话题了。
虎神把脑袋搁在了小狸猫的肩膀上。
就好像是少年时站在雪地里的玉浮生,认认真真地在听小狸猫讲课。
……
那个时候,姜狸经常会听见大反派说:
“要是可以早点遇见你就好了。”
但是他又会立马否定这个假设:
“不、不,那时候不行。”
那个时候的玉浮生又没有灵石,又没有力量,他自己都吃不饱饭,还有仇人无数,谁靠近他,都会被他连累,只会害死他的小狸猫。
还是现在好、还是现在好。
等到结束这个心路历程之后,虎神就会平静下来。
那个时候,姜狸经常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却总是直觉他需要安慰。于是她就让他变成原形,和他在高塔之上,阳光很好的地毯上靠在一起。
小狸猫认认真真地帮大老虎梳毛,用爪子抱住大白虎的脑瓜,用脑袋蹭蹭它。大老虎也就低下头,很自然地梳理小狸花的毛。
她会因为虎皮地毯心惊胆战——
但是薅了很多大反派的毛当抱枕。
……
那年的秋天,他们第一次吵架了。
姜狸想要去斗兽场试一试。
结果大反派直接强硬地说:“不准。”
他说:“除非我死了,你别想踏入那个地方一步。”
他们两个人第一次吵架。
一直以来,虎神的态度都很宽纵,从来不会对她想要做的事情加以评价。他早就超脱了三界外,认为她什么都可以体验一回。
这是他第一次那么强硬地拒绝一件事。
他的语气硬邦邦的,而且态度非常不容置喙,也不告诉她理由。
两个人就这样僵持下来了。
那个时候,姜狸还不是后来的师尊,她任性还有点自尊心强,觉得被他凶了下不来台,心里难受得要命;
这个时候的玉浮生也不会低头,他从未和人亲近过,更加不懂得要如何维系一段关系,于是态度就显得很强硬。
虎崽会找姜狸道歉、认错,然后熟练地撒娇。
而这个时候的虎神——他只会冷冰冰地威胁人,更加不会哄人,和她吵架之后就直接离开。
但是又不愿意走到很远的地方去。
于是就坐在不远处的高山上的祭坛里,看着窗户里的她。
他一走就是在祭坛里坐个两天不回家。
于是,姜狸绕过了一大堆守卫,气势汹汹地来到了大反派的面前。
姜狸说:他这是冷暴力。
大反派不懂什么叫做冷暴力,在他的眼里,让他生气的人他都会直接暴力拍死,姜狸是唯一一个,他又不敢拍死,又不敢不管她的人。
她不肯吃饭——他不是还给她煮了面么?
姜狸说,他的脾气和头牛一样倔。
他不说话。
姜狸气死了,让他再这样就走远一点、再也不要回家就好了。
大反派转过头,冷冷地看着她。
看上去就想要把她一巴掌拍死算了的样子。
但是几秒钟后——
他站起身,真的走到了姜狸看不到的地方。
还真的滚远了。
姜狸:“……”
他们两个吵架,都不是很擅长沟通。
但是最后呢,虎神还是站了起来,把蹲在角落里生闷气的小狸花提溜了起来。
把她往家里的摇椅里一放。
冷冰冰地用杀人般的语气说:“吃面么?”
她问他是不是想要毒死她?
他冷笑了一声。
以至于姜狸吃面的时候提心吊胆。
最后发现:
没毒。
只是多加了一勺盐。
他们吃完饭就不生气了。
她说他是块又臭又硬石头。
他想:哦,直接连牛都不是了。
他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新身份。
但是石头到底比小狸花大,他认为不能和她计较。
于是最后,石头还是对她开口了。
“你去那里做什么?去挨打吗?”
“就是被打吐血然后断无数根骨头、打不死就往死里打,脑袋也要被人踩、手指也要被人打断吗?”
他冷冰冰地说:
“如果你非要找个人练,我来。”
“你的手指头被别人打断,还不如我来打断。”
“至少我还会帮你接上。”
这一通夹枪带棒,直接把她砸蒙了。
她说现在的斗兽场不是这样的,如果她付足够的灵石的话,她可以找到很合适的对手,怎么会那么血腥,那么残酷呢?
那块大石头冷冰冰地说:
“那是我见识短浅了。”
“不过呢,你要去,还是先踏过我的尸体吧。”
两个人不欢而散。
但是夜里姜狸睡不着觉,出来喝水的时候,看见了坐在火堆边的他。他安静地看着跳跃的火光。
她看了一会儿。
他今天真的超级像个大反派,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坐在那里,明明很高大,却人一种很清瘦的错觉,让姜狸会觉得他一个人孤零零坐在那里很可怜。
她于是踌躇了一会儿,还是钻进了他的怀里。
他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姜狸问他为什么会觉得斗兽场是那样的地方呢?
他面无表情地揶揄她:“哦,你终于有兴趣和大石头说话了。”
她就去挠他的掌心。
他终于笑了一下。
他说:“你想听么?”
她把脑袋搁在了他的膝盖上。
于是,大反派就和她讲了少年时的玉浮生在斗兽场里的经历。他口中的那些残酷的经历,都是他经历过的事情。
他很平静地把手指递给了她,告诉她这里曾经断过三根手指,就在那个斗兽场。而这样的事情,那个时候都是家常便饭。
所以就算是现在没有那么残酷了,他也不会让她踏进去一步。
姜狸就不说话了。
她眼泪汪汪地问他为什么不肯早点说。
他说:“说出来怕你笑话我。”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落下。
她抓住了他的手指,抱在了怀里说她不去了,一辈子都不去了。
她说她以后就找他,她可以找他对练,再也不找别人了。
虎神问她不怕他打疼她?
她说不怕。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最后还是妥协了,折了个中,说过几天找几个人来给她练手。
他说:他可下不了手真的打她。
他说:哦,除了有时候她惹他生气了,的确想给她的屁股来两巴掌。
姜狸:……
她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也安静了下来。
嗯,其实这个时候玉浮生从小在那种地方摸爬滚打长大,从小有人生没人教,能是什么讲究的斯文人呢。这不,一不小心就漏出来了。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瞬间变得古怪了起来。
她往后挪了一点,从耳朵到耳尖的小痣都红了。
他看了看她的动作,心想——
怎么,怕他真的把她抓过来打一顿?
他盯着她那颗滴血的小痣。
几百年来第一次产生了食欲。
他移开了视线,微笑着让她最好忘记他刚刚说的话。
他低头看着她,语气温柔:“不太合适,对不对?”
她点点头,火烧屁股似的跑了。
一声喵喵
意外很快就发生了。
姜狸被抓走了。
那是冬日里十分寻常的一天, 大漂亮出去有事,也许是快过年了,妖界难得太平,姜狸去了鬼市兴致勃勃地挑选明年的种子。
在回家的路上, 她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
……
抓走姜狸的是修真界的名门正派。
这个时候, 太多人想要玉浮生的命了。
一开始,姜狸以为如果是正道修士, 大概不会折磨她。她想发挥自己的社交技能, 和看守她的小修士套近乎,但是很快, 小修士就被调走了。
他们说她是蛊惑人心的小妖女,不许任何人靠近她、和她说话。
她蜷缩在了角落里,警惕地看着他们。
她听见他们说:
“她跟在玉浮生的身边, 肯定也是个小妖女。”
“把那个小妖女的血放干吧,玉浮生不来救,她的血就要流干了。”
有人立马蹙眉道:“那是邪道所为,我们怎会如此?”
话音落下,他们都大笑了起来。
天上下雪了。
她的心就这样和雪花一起坠入了谷底,不断往下沉。
她大概明白了大漂亮说的“人命微贱”的含义, 她和大漂亮见过乱葬岗里无数被放干血的尸体, 她很害怕。
第一天,姜狸做梦都想要大漂亮来救她。
但很快,她被带进了一座修真界的城, 被关进座只有一扇小窗户的牢房里。
绣着金线的白靴子被踩了好几脚, 上面的明珠也掉进了灰尘里。
姜狸想:大漂亮, 我想回家。
后来她就不想大漂亮来救她了。
因为她看见他们布置下了上古阵法、只要大漂亮进来就会绞杀他;他们埋藏了无数陷阱,越来越多的修士聚集在一起, 而那天罗地网的中心,唯一的诱饵就是被关起来的她。
姜狸开始祈求:大漂亮,别来了。
她努力降低别人的戒心,每天夜里都听着外面的动静,寻找换岗的规律;她躲在角落里,藏在袖子里的手,死死抓着那把大漂亮给她的匕首——那是一把能砍破捆仙索的神兵利器。
第二天,在她想要动手的夜里,有一个大姐姐过来了。
大姐姐给了她一瓶灵药,让她好好待在这里不要动,等到时机成熟,她就打开结界的一道缝,让她悄悄从后门溜走。
姜狸将信将疑地点头。
在那个飘着雪的冬夜,那个大姐姐真的来了,她打开了结界。
姜狸变成了一只狸花猫,跳上屋檐的时候,回头问她的名字。
大姐姐笑了一下:“成瑶。”
……
第四天晚上,那是个记忆里非常混乱的一夜。
她在凌冽的寒风和雪地里不停地往前跑,穿过了无数街道和小巷、离那座牢房越来越远,她只知道自己要往偏僻的森林深处跑。
渐渐的,她在自己沉重的呼吸间听见了一些声音:
“抓住她!”
“快!抓住她!”
她擦了擦脸上的灰,继续跑。
但是她在祈求,大漂亮,千万不要来。
她可以自己跑掉的。他千万不要来。
只要她没有利用价值了,他们就会放过她的;而且那些天罗地网是冲着他去的,她想要跑容易得多。
渐渐的,她藏身的那处小院就被火焰包围了。
往前走,全是人;
往后走,全是人。
姜狸冲进了人群里。
她靠着灵巧的身形又躲过了一劫。但是天亮后就藏不住了。
她拿金袖扣和个小乞丐换了一身衣服。
她知道,最后一关了,只要混过了城门的守卫,她就逃出去了。
她的心脏跳得从来没有强烈过。
然而,就在快要被城门守卫拦下来的那一瞬间——
外面的火光让出了一条通道。
……
他还是来了。
飘飘摇摇的雪花当中,大漂亮穿着那件大氅出现了。
他们的身后是天罗地网,万千刀剑相向。
山一般的火把照耀了的天地,亮得如同白昼。
雪地里,雪花飘落。
姜狸摘下了兜帽,灰头土脸地看着他。
神能够听见她心里的许愿。
她在这天夜里无数次告诉他:别来了,她快逃出去了。
她问:“怎么还是来了?”
他说:“我赌不起。”
姜狸说:“你就不怕人家都知道我是你的软肋,然后老是拿我威胁你么?”
虎神含笑看着她。
他说:就是要让这世界上所有人都知道,他有逆鳞,碰到了就要发疯和别人不死不休,别人才不敢杀她。
因为这个世界上呢,人命是很贱的,必须要加上无数的筹码。姜狸和玉浮生这个疯子绑在一起,人家就知道她是个大宝贝,咬她一口,后面的疯子就要和他们拼命。
他们就会投鼠忌器了。
她安静了一会儿。
姜狸笑了一下,擦了擦脸上的灰。
她说:话本里不是这么写的,你要去假装喜欢另外一个,然后把我藏起来——这样别人才不知道你到底喜欢哪个,才能保护好我。
他说:看了就看了,别真的信了。
他说:小狸猫,这世界上哪有藏起来的爱呢?
姜狸说:“——哦,大漂亮,你爱我。”
……
雪花在他们中间静悄悄地落下。
刀剑仍然对着他们,但是似乎已经消失了很长时间了。
他不说话了。
好一会儿后。
他说:“来我这里,该动手了。”
……
那是姜狸第一次见大漂亮拔剑。
万千伥鬼朝着那些修士潮水般涌过去,天地间再次被黑暗笼罩。
他和她说:来晚了是因为他死了太长时间了,重新调集伥鬼花了一些时间。
那个时候世界生息将尽,玉浮生还是妖界的头一号魔头,在这大乱世道里,他们注定不能像是在望仙山上那样看雪煮茶。血腥和硝烟如影随行。
她在他的披风上当围脖,雪呼啦啦地吹过来雪星子,她死死抓住他的大氅。
她觉得这个大反派既高大又清瘦,感觉很可靠。让她有一种只要他在前面,刀山火海、血雨腥风都不过付之一笑的感觉。
她听见了无数人对他喊打喊杀,叫他“魔头”和“孽障”。
这些话姜狸这些天听了太多,还有人来劝她回头是岸,要她自愿当这个诱饵;但是这个人人喊打的大反派是她的大漂亮,全世界只有他管她的死活。对面的好人却要放干她的血。
她搂紧了他的脖子,快要记不清过去多长时间了,她只知道这天夜里的雪大得快要压垮山岳,天地间只剩下了她和大漂亮还站着。
他们想要玉浮生死的决心太过于强烈,这天罗地网下,上古大阵启动了。
他问她怕不怕死?
她说:“和你一块儿死,我不怕。”
他笑了一声。
伥鬼们将她严严实实地包围了起来。
她顾不得将她围住的伥鬼多么青面獠牙,那只狸花猫睁着眼睛,始终亮着爪子,在风雪里匍匐着,盯着那金光,想着要是大漂亮不行了,她就冲进去把他拖走,就像是那个时候从坟里把他挖出来一样;她知道要怎么复活他,她再扛着大漂亮走一回乱葬岗。
她等啊等,也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眼睛都要睁得发酸了。
小狸猫都快要被雪埋了,终于那个身影在风雪里出现了。
他复活之后的身体到底不是真的血肉之躯,也就不会流血了,但是他的身体里开始像是漏风一样往外逸散鬼气。
她捂了一下,鬼气还是嘶嘶往外漏。
但是大漂亮不以为意,笑着对她说:“别玩了,回家了。”
她于是也不看他身上那些逸散的鬼气了,高高兴兴地牵住了他的手。
这个晚上她不去想生不生,死不死的问题了。
偌大的世界里他们相依为命。
小狸猫只想和她的大漂亮回家。
……
他们回到了明知山的家。
周围的守卫全都换成了伥鬼。
她回去之后沉沉睡了很长时间。
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大漂亮坐在她的床边,正抓着她的手。
她想要缩手,但是他已经看见了她手上的鞭痕。
他问:“他们打你了?”
姜狸低头,点头:“好像是的。”
他坐在原地久久没有说话。
说来也奇怪,成神后他已经没有很大的情绪波动了,但是在看见她身上的鞭伤的时候,一瞬间他就好像是回到了少年那段最疯狂的时间。
他浑身发抖,然后猛地起身。
语气十分阴鸷地说要出去杀光那座城里的所有修士。
姜狸发现他不是在开玩笑,一瞬间,她想到了那个好心的大姐姐。
她想要拉他却拉不住。
急得要命,直接变成了猫飞到了他的脚边,丝滑地倒下碰瓷。
他低头看了看猫,深吸一口气。
他往右边走。
猫又飞到了他脚边,继续倒下碰瓷。
他抬脚要绕开那只猫。
但是他一抬腿,猫就十分做作地滚出去了好远。
猫就弱小无助又可怜地蜷在了角落里,转过来的猫脸看他一眼,露出了那种不可置信、脆弱又渺小的表情。
仿佛在说:你竟敢踢我。
确定自己只是抬脚了的大反派:“……”
他还要走,那只小猫就叹了一口气,默默低头开始装瘸,一瘸一拐地朝着角落里挪去。一副没人要的孤寡小猫的可怜相。
大反派安静了下来。
小狸猫继续装着瘸说她刚刚回家还很害怕,让他哪里都不要去,就在家里陪着她行不行?
他想:不就是怕他出去乱杀人么?
虎神本来就是残暴又仁慈的神,超度几个人怎么了?她简直理由都不编一个好的。
但是最后,虎神还是答应了。
……
姜狸的鞭伤已经好几天了,用了灵药也没有好。
他沉默地抓住她手,小心翼翼卷起她的袖子,因为不敢弄疼她显得有点笨拙。
血和衣服沾在了一起。
他蹙眉,滋啦一声,她的袖子就四分五裂掉下去了。
姜狸惊慌失措,因为衣服要散落下来,下意识地想要捂住胸口。
他让她别动:“要扯裂伤口了。”
她不动了。这次显得格外老实。
他的手法熟练,动作很快。
等到他上完药才意识到了什么,抬眸看了一眼。
如同看见了春光冲破了牢笼。
虎神呆了一瞬。
他立马转过头,背过身去。
好一会儿,那只大手把大氅脱了下来,递给了她。
他不是个斯文人,但也不是个流氓,难得感觉到了窘迫。
他面无表情地找话题问她:是哪个瘪三打的她?
——她至少要告诉他这个。
——不然他不确定自己会干出点什么事情来。
姜狸正在窸窸窣窣地穿衣服。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
经历了这一遭,姜狸发现自己改变了很多,好像彻底从对这个世界的幻想当中清醒了过来。至少他问她的时候,她没有什么犹豫就说了。她还回忆出来了几个疑似奸细的人,把那个要放干她血的人也加了进去。
她说:“大漂亮,我好像也没有什么以德报怨的美德。”
大反派背对着她,面无表情地想:
哈?以德报怨?这个成语什么意思?大概是她要报复人的意思吧?
——幸好这小狸猫没有念书念傻了。
——他就说书读多了没好处。
他终于回头了。
姜狸已经穿好他的那件大氅坐在床上了。
他愣住了。
穿对方的衣服本来就是一件很亲密的事情,因为不太合适的尺寸,她整个人显得很小一只,细碎的发丝落在他的大氅上,抬头看着他。身上全是他的气味。
对于猫科动物而言,它们会占有欲很强地在伴侣身上蹭上自己的气息。
她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的“心得体会”,发表什么德不德怨不怨的高谈阔论,但是他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
他胡乱点了点头,说:“嗯,杀了,统统都杀了。”
姜狸说,她这是小伤,他的身上还到处漏鬼气呢。
但是他不是很在乎,看都没有看自己漏风的身体一眼:“过几天就好了。”
这些话说完了,两个人都安静了下来。
窗外已经天黑了,雪还在下。
大反派坐在火炉边。
他说:“是我不好。”
姜狸其实一直很愧疚,她很怕自己拖累大漂亮、害死大漂亮。所以已经做好了回来被说两句的准备,甚至想要和他道歉。但是大漂亮不怪她出去玩不小心,不怪她没有跑出来,明知天罗地网也要进去救她。回到家了,他还说都怪他不好。
他怎么对她这么好呢?
她突然间说不出来话了。
她看着他,那个在城门口没有得到解答的问题在心中呼之欲出。
姜狸问:“大漂亮,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他却开始回避她的视线了。
大反派起身出门:
“有一点事。”
“要去杀人。”
她犹豫了一下,却还是迫切地想要知道那个答案。
她追到了门口,叫住了他:“大漂亮!”
他站住了。
隔着风雪,她身上还披着那件大氅,站在门口问他:
“大漂亮,你对我这么好。”
“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看着雪簌簌落下。
——他说下雪的声音太大了,刚刚她说了什么?
他没有听清。
他能够听见天地的声音,死亡到临的声音,但是听不见她在雪里的声音。
他没有回头,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大雪当中。
她站在雪地里,手中的灯笼掉了下来,她失落地低下头,捡起了灯笼要往回走。潮水般的失落淹没了她。她想也许只是孤坟里二十年的相处呢,神都超脱五行外了,早就无欲无求了,他怎么会喜欢她呢?
但是渐渐的,她发现了不对劲。
她抬起了头,雪花无声下坠。
他说他听不见。
不承认他喜欢她。
可是呢,就连雪花都偏爱她。
没有一朵落在她的头顶。
她伸出手,雪花就绕开了她,悠悠地飘向了远方。
……
拐角处,那个大反派靠在墙角。
发现她进去了,才松了一口气。
他看着天上飘过来的雪花,心想:
烦人的小狸猫。
两声喵喵
虎神从未考虑过爱不爱的问题。
少年时, 他厌恶所有人的眼神。后来成神了,生死看淡,对于世俗的欲望也跟着消失了。
这次复活,也不过是陪着小狸猫来红尘走一遭, 等到有人飞升了, 他便要回去完成自己的使命了。
虎神是天地间鬼气的化身、呼吸与日月山川,与这飘飘扬扬的大雪同频。
至于那一点点感情呢, 自然也可以忽略不计。
他以为躲过这一回, 烦人的小狸猫就不会在刨根问底了。但是万万没有想到,就像是冬天埋下的一粒种子, 渐渐地生根发芽。
……
整个冬天,姜狸都在养伤。
本来遭遇了一场平白无故的大劫,她应该心情低落才是, 但是她此刻却怀揣着一种很奇怪的心情。
就像是揣了一个秘密、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
小狸猫试着打翻他的茶杯,虎神看她一眼,茶杯漂浮了起来,逗着她玩了一会儿;
小狸猫试着在他的茶杯里洗猫爪,虎神看了一眼,也没有说什么;
她爬他肩膀上, 他顶多说她两句就纵容了她。
姜狸记得他刚刚醒过来的时候明明看见谁都想要一巴掌拍死, 凶残得很,可是现在,他面对她, 脾气似乎越来越好了。
姜狸若有所思, 多看了大反派好几眼。
夜里, 她就跑过去找他了:“大漂亮,我做噩梦, 睡不着觉。”
虎神没说什么就开了门——
他以为她会变成猫。
但是她没有,她直接光着脚爬上了他的床,盖上了被子,拍拍她身边的空位让他过来。
虎神面色凝重地看了看她,没动。
他本来也不睡觉,于是阴沉地坐在原地喝茶,喝一口茶、看一眼姜狸。
他盯着床上滚来滚去的姜狸,心想:她到底想要干什么?
他的内心拉起来了警戒线,看着她的眼神像是在盯着什么危险物品。
……
虎神不知道什么是爱、也不懂得去爱人。
活着的两百年里玉浮生残暴至极,他那个时候认为自己就是个疯子,和他示爱的人大部分都是别有居心,直接拍死就行了。
——他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值得被人爱的地方。
于是当他面对纯真的爱情之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视之为洪水猛兽。
虎神的直觉没有错。
姜狸的确在试探他,就像是她从前去解开一道谜题,从无数个答案去试探,最后得到了一个正确的答案。
她在他的私人领地滚了一圈,留下了若干猫毛、满床的花香味。
发现他最后仅仅只是盯着她白嫩的小腿出神。
有个答案呼之欲出。
……
终于,连续下了一个月的雪停了。
姜狸发现大反派把明知山附近的妖族全都换成了伥鬼,她练手的对象也都换成了伥鬼,守卫严密了很多。
他也不让她出门了,一开始,姜狸以为是危险还没有解除。
后来她就知道——大漂亮开始杀人了。
那些天抓走她的人;那些十三墟的奸细;那些想要杀他的人……他显然没有什么心慈手软的毛病。
她坐在高高的塔上,外面被鬼气遮住,也就什么都看不见。
只是知道大漂亮每天回来的时候都带着一身的血腥味。
她不愿意深究那些原因。
这事后,姜狸时常没有在望仙山那种悠闲煮茶的心情。因为她的大漂亮是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大反派,身边总是有着死亡降临。
她每天都要担心他是否能够安全回来。
偶尔也会担心自己心里的小兔子是不是会死掉。
如果你是个坏人,人是控制不住自己感情的,在这个举目无亲的世界上,我仍然会喜欢你。但我会日夜难安,喜欢你要背负一千公斤的重量。
姜狸是相信自己的直觉的。只是偶尔,偶尔她也会有点不安。
虎神是位矛盾又复杂的神,仁慈和残暴会同时出现。他的三观很扭曲——扭曲到了两个人谈论某些事情的时候,虎神的回答有种既超脱又残忍的特质。
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去问他。
她问他为什么那些人都想要杀他呢?为什么正道要杀他、连妖界的人也要杀他呢?难道每个人都和他有仇么?
火堆边。
大反派坐在狐裘的包裹当中,看着窗外的大雪。
他笑了一下:
“玉浮生已经死了一百年了,什么都恩怨都早了结了。”
“那为什么他们还要前赴后继呢?”
“因为天地间灵气消散,此方世界生机将尽。”
就像是地震来临前小动物们会四散奔逃,乱世中的人们也会有某种预感,这个世间的所有人都想要活下来,但是他们找不到答案和出口。
于是各种预言层出不穷,救世之法一个个冒出来——而玉浮生是一个众所周知的魔头,杀掉他似乎能够解决大部分的麻烦。
姜狸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了窗外的雪花。
她靠在了大反派的身边:“大漂亮,他们可真奇怪。”
大反派说:“嗯,不要怕。”
姜狸觉得自己的小兔子大概不会死掉了。
……
姜狸在春天来临之前,做了一个决定。
这个时候她缺少后来对于感情的慎重,年轻人是很少会考虑太多东西的,大部分的时间都会显得有点鲁莽。
姜狸和大反派经常在没事的时候坐在一起说话、聊天。
这是在孤坟里就养成的习惯。
但是在姜狸下决定的那个早上,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
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他以后可不可以不再滥杀无辜?
话音落下,空气都凝滞了。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姜狸。
他想:她也这么想么?
虎神觉得自己脾气真的好了很多,至少他现在还能在这里心平气和地和她说话而不是把她的小脑瓜拧下来。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好。”
姜狸让他多做一些好事。
他抬起头,深吸一口气。
很轻地说了一声:“好。”
他问:“是不是有人和你说了什么?”
他低头整理手腕,看上去想要出去杀人了。
姜狸说:“不是的,大漂亮。”
她说:“我只是想要确保你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
他看了一眼小狸猫,心想:烦人的小狸猫。
“那你可以放心了,不算。从前、现在都不算。”
“因为坏得彻底也需要非常强大的意志力。”
“问这个做什么?”
姜狸果然松了一口气。
深思熟虑之后,她十分郑重地说:
“这样的话,我就能够心安理得地接受你的喜欢了。”
姜狸点头:“我们在一起吧。”
大反派:“……”
——天打雷劈。
——五雷轰顶。
他匪夷所思地看着那只小狸猫,想要知道她的那颗漂亮的小脑瓜里到底在想什么。
他立马改口:
“姜狸,我天天杀人。”
“你去妖界十三墟打听打听,我从前上街就去发疯杀人,就是个彻头彻尾、没有人性的畜生。”
姜狸狐疑:“真的么?你刚刚不是那么说的。”
他面无表情:
“骗你的。”
“不然那些正道修士为什么要杀我?”
姜狸抢答:“这个我知道,因为天地间生机将尽!”
大反派:“……”
姜狸丢下这句话就觉得自己今天摊牌的目标达成了。她这个时候并没有体谅别人遭受五雷轰顶心情的美德,完全忽视了他欲言又止的眼神,发白的脸色,根本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就自顾自像是一只小蝴蝶一样飞出去浇花了。
大反派:“……”
大反派的心中火急火燎,跟在她的身后——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还要和那些正道修士一样,绞尽脑汁证明自己的罪大恶极。
大反派急于解释的样子和那只小蝴蝶的对比显得很是可笑。
他毕竟是活了三百年的人,最后还是停下了脚步、坐回了火堆边。
他坐在窗边冷静了下来,阴沉地思考了一会儿,视线没有从外面的可恶的小猫身上移开。
她丢下了毁天灭地的惊涛骇浪,却不管他内心的狂风,自顾自愉快地开始哼起了小曲。
这个阴沉的大反派认为:
这可能是小狸猫的一个狡猾的恶作剧。
她在戏弄他。
是了,姜狸怎么会喜欢他呢?他杀人如麻,人家看见他都要退避三舍,连冥蝶都不喜欢他,他之前就是个疯子——现在是个死去很多年的残魂。
……
姜狸先去浇花了。浇花完去练剑。练剑完去看书。
等到她放下书回来了,发现大反派还坐在原地。
咦,他难道坐了一整天么?
甚至姿势都没有变化——座椅上的虎神,高大的身躯披着狐裘,安静得像是一座石像。
她戳了一下石像。
石像转过了头。
他冷静地说:
“姜狸,我其实不识字。”
“你说明知山有虎,我都听不懂什么意思。”
姜狸松开头发,坐在了他对面:
“哦,没有关系——其实我不是很介意这个。”
“这样还可以显得我很博学。”
“而且你长得很英俊,拥有漂亮的脸蛋可以加很多的分。”
他说:
“我以前又穷又丑、是个歇斯底里的疯子。”
“现在的脸都是因为成神了。”
姜狸饱含怜惜地注视着他,
“没关系的,小可怜。”
他僵住了。
他开始思考自己和“小可怜”这三个字有什么联系?
他反问:“那你喜欢我什么?”
大反派高大的身躯微微往后一靠,阴鸷的眉眼看上去攻击性十分强,他注视着她:“皮相?地位?实力?”
年轻的玉浮生虽然是个疯子。但是个实力强大又漂亮的疯子。所以一开始也是有追随爱慕者的。
只是在发现他的本质之后,那些对他趋之若鹜的人立马作鸟兽散——
他很清楚,没有人会爱那个洗髓池边躺在血泊里的玉浮生。
他不会因为姜狸喜欢这些东西生气。因为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是这样的,他怎么能指责自己的小狸猫呢?
大反派放软了语气,温和地说:
“如果你想要权力或者更高的修为,不需要付出什么,我也可以给你。”
姜狸想了想:“不是呀,大漂亮,我们没有在讨论我喜欢你什么,这个话题我下次再和你聊吧。”
他平静地想:哦?什么?她还想要秋后问斩?
姜狸斩钉截铁:“我是说,你、喜、欢、我。”
大反派:“……”
——她怎么那么自信?
猫是这样的。因为具有与生俱来的被人喜欢的魔力,在“爱”这个问题里显得理所当然。
没有猫会去检讨自己够不够可爱、够不够毛茸茸的。
谈判进入到了死胡同里。
大反派硬邦邦地说:“姜狸,我没有喜欢你。”
那磁性的嗓音在夜晚掷地有声的回音,像是垂死挣扎的人僵硬倒地时的悲鸣。
她的眼神却犀利又明亮:
“那你为什么要发善心对我那么好?”
“你不是个没有人性的坏人么?”
大反派已经恢复了镇定——
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在今天晚上被姜狸吓死了一回。
他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她露出了一个微笑:
“狸狸,你的本体很像是一只幼虎。”
“在我年轻的时候,想过以后要是有个女儿,一定也是这样的可爱。”
姜狸:“……”
她记得自己从前看的访谈节目里有一个名叫鲁豫的主持人。
她吐出了鲁豫女士的名言:“我不信。”
……
这天夜里这场谈判无疾而终。
姜狸十分欢快地噔噔噔上楼睡觉了,睡了一个香甜的好觉。
留下了年长者一夜无眠,僵硬地在火堆边快要坐到天荒地老。
他们的爱情注定没有那么顺利。因为这是一个阴沉的、从未被爱过的人。他的性格古怪、偏执,而且视“爱”为洪水猛兽。
这天夜里,他做出了一个决定:和她保持一段时间的距离。
他冷静地想:时间和距离是一种很好的冷却剂。可以帮助她那小脑瓜冷静下来。让她脑子里的奇思妙少一点、折磨人的鬼点子也少冒一点。
他其实不愿意冷淡她、或者让小狸猫伤心。
但是这是必然的、必经的选择。他的理智告诉他必须要这么做。虎神的本意只是陪她来红尘走一遭——他还有使命没有完成。
……
自从那天夜里的谈判结束后,大反派整个三月份都神出鬼没,很少回家。他会给她送纸鹤,言简意赅地交代几句,也会让伥鬼捎带礼物给她,却很少出现在她的面前。
偶尔他也会回家——
但那也是在夜深人静,姜狸绝对睡着之后。
他会在家里坐一会儿。
只是,那天他受到姜狸的惊吓太大了,以至于脑海里回经常反复回放她说话时候的片段。为了降低这种影响,他出去做了很多的事。
然而猫的入侵不是春雨润物细无声、也不是疾风骤雨的,而是阳光里纷飞的猫毛。带来严重的过敏性鼻炎,会在茶杯里发现猫毛、在夹着的书签里摸到猫毛。
不管你走到天涯海角,杀人放火还是毁天灭地,只要你穿了黑衣,就会发现猫强烈的存在感。
脑子里的猫张牙舞爪地问:嘿,又想我了吧?
大反派面无表情地摘下了袖口的猫毛。
是了,春天到了,猫的换毛期来了。
……
四月份。
时隔一个多月,大反派踏入了家门。
他认为自己会看见一只蔫吧吧的小白菜、垂头丧气的小花。
他准备了礼物——一条十分漂亮的项链。裙似贰耳2五久一四其那是收集了珍贵的天耀石制作的护体法器,里面储存了虎神的剑气,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制作好。
他认为自己可以拿出来哄一下低落伤心的小狸猫。
但是并没有。
他一踏入家门。
狸花趾高气昂:“哟,不躲我啦?”
大反派:“……”
他面无表情地坐在火堆边,明明身形高大、气场迫人,但是被小狸猫绕着打量,却浑身僵硬。
回到家,他第一次感觉到空气稀缺的感觉。
姜狸:“大漂亮,你肯定想我了。”
姜狸:“大漂亮,你偷偷看了我几回?”
姜狸:“大漂亮,你是不是准备了礼物来哄我?”
他面无表情。
他下意识地把东西往后藏。
但是姜狸已经抓住了他的手。
虎神总不好再收回礼物:太没品了。
他只好松开了手,仍由她得意洋洋地抓走了掌心礼物。
小狸猫笑眯眯地展开项链:“真漂亮!还说你不喜欢我。”
他面色阴沉地盯着她甩来甩去项链。
他觉得这座塔住不了人了。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冷冷地朝着门外走:
“我没有想你。”
“我不喜欢你。”
“礼物是别人献上来的,随手拿回来的。”
姜狸毫不留情地拆穿他:
“如果是顺带的,这上面为什么有一只狸花?”
她翻看着那小猫的雕像。
仿佛在嘲笑他的欲盖弥彰。
姜狸丝毫没有意识到大反派已经在忍耐的边缘了。
他实在是被这只猫缠得很烦了。
他深吸一口气,停下了脚步,转过身。
姜狸感觉到了不太对劲。
大反派一改之前节节败退的姿态,气势汹汹地朝着她走过来。
姜狸声音越来越小,渐渐住嘴了,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他步步逼近,将她吓得一步步往后,最后跌坐在了椅子上。
大手扶住了椅子的扶手,阴影笼罩了她。
他的语气很是危险:
“姜狸,你知道什么叫做得寸进尺么?”
他让她小心一点,不要来招惹他。
大反派阴鸷起来真的很吓人。毕竟手头真的有很多条人命。
他直接俯下身,掐住了她的脸蛋。
他面色变得温和了起来,但是动作却是截然不同的粗鲁,他拍拍她的脸,让她乖一点,不要逼他,不然她会很惨的。
他微笑道:“听明白了么?”
她点点头,乖巧又可怜,看上去就像是被吓傻了,呆呆地看着他。
他想:真是个小可怜。
不要惹他不就好了么?
好一会儿后,她的眼睛开始湿润了。
他觉得火候到了、也威胁过了,也没有必要真的把她吓得做噩梦,就松开了手。
这就是没有养过猫的误区:认为威胁是对猫有用的东西。
下一秒,怒火中烧的姜狸就朝着他扑了过来。
猫的敏捷发挥得很彻底。
他本来可以轻松地制服张牙舞爪的猫。可是姜狸的目标又不是杀了他。
——距离他的唇只有一线的距离,差点就要亲上了。
他猛地后退。
像是遭受了巨大的惊吓,差点被她扑得摔下去。
就算是从前最落魄狼狈的时候,大反派也不能被一只小猫给直接扑倒。
那种大佬的风范还是把持住了。
但是那张英俊沉稳的脸有点发白。
反应过来之后两个人的姿势让他眼前的眩晕感更加强烈了。
玉浮生时常觉得这个世界不公平。
恶人是不会有恶报的。
比方说他自己。
但是他错了。
——他的报应来了。
他阴沉地看着坐在身上的她:“下去。”
三声喵喵
姜狸不肯下去, 就像是霸占了一片领土一样。
两个人都死死盯着对方,虎神第一次发现她的眼睛其实倔强又执拗,有小火苗在里面燃烧,那是一种很有生命力的美丽, 像是生机勃勃的春天。
虎神很平静地说:“姜狸, 我不喜欢你。”
他说:“来,姜狸, 我们好好谈谈, 我能喜欢你什么?”
她气红了眼睛,她拽住了他的衣领, 就这样看着他。
两个人就此安静了下来。
突然间,他就说不出话了。
是她的唇瓣失去了蔷薇的色彩;
还是她的眼睛不及春天的湖泊?
都不是。
他的眼神和呼吸明明早就被她统治了。
他只是在撒谎而已。
……
因为他的话,姜狸本来是非常生气的。
但是他看着她, 眼神渐渐变得宽容又包容。碧绿色的眸子里的神采,就像是春天融化的春水,里面只是倒映着一个姜狸。
于是她就被那眼神安抚了,跌进了碧绿色的深潭里。
他把她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心脏上。
他说:“成神后,人就无欲无求了。”
是他在撒谎。
是他在地下埋了一百年, 心死去了一百年。
再次醒过来, 是抱着枯木的心情,想要看着花开在他的枯枝上。
可是这棵千疮百孔、腐朽了一百年之久的枯木。
除了当一点养分,还能怎么样呢。
除了遮风挡雨, 这朽木, 还能做什么呢。
于是她就摸到了他的心口处, 心跳声稳定得如同亘古不变的钟摆。
她凑近了他的唇,心跳没有变化;
她想要去吻吻他, 这一次他没有躲,只是包容地看着她。
心跳仍然没有变化,有力而稳定地跳动着。
她失魂落魄地看着他。
她问:“真的无欲无求了么?”
神替她把发丝拢在耳后,含笑说:“是。”
……
四月份回家后,大反派不再躲着她了,大概是认为她是真的伤心了,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
姜狸很伤心,那种伤心还带着一种生气。
因为姜狸笃定地认为他是骗人的,是故意变出来拒绝她的。
他说他无欲无求,直接捅了马蜂窝了。
姜狸的反击非常直接。
她在汤池里沐浴到一半,说自己没有带衣服进来。
虎神就面无表情地让衣服飘了进去。
——她在耍什么把戏?
但是很快,池子里面滑倒的声音传过来。
虎神岿然不动。
他用神识看了一眼,用鬼气把躲在水池里的她抓了出来。
猫气急败坏。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她让他帮她系一下背后的衣带。
阳光下的皮肤如同羊脂玉一样温润美丽。
他看着她——她到底要干什么?
哦,她在笨拙地试着勾引他。
他阴沉地看着怀里的猫。
很拙劣的勾引。
她不知道自己刚刚滚过草地发丝上还有一点野草。她的胭脂都没有涂均匀。在唇上斑斑驳驳,看起来有点可笑。
但是她那样美丽,他又喜爱她,于是就连笨拙也是诱人的,斑驳的胭脂也可以让他联想到被他亲过之后凌乱的样子,很想粗暴地亲上去;她的腰肢和那散落的系带,也很让人有破坏欲望。
盯着她的衣带许久,他伸出了手,缓慢地抓住了她分在两侧的腰带,把她猛地往后一拉。
她受惊地回头。
她的整个人都是对他有强大的吸引力。
但是虎神缓缓地系好了那复杂的、饱含暗示的系带。
他告诉她:“姜狸,不要再这样做了。”
她装作听不懂。
他系着她背后的带子,不给她装傻的机会。
他很清晰地说:“我是个男人,而且不打算负责。所以你不能在我面前这样。”
他明确地告诉了她不可以的范围:
不能进他的房间;不能穿成这样来他面前晃;不能扑倒他。碰到他的喉结,也不可以。
——如果有下次,他会让她吃点苦头。
他说完了那些,最后整理好了她的裙子。
她不伤心,而是气得要命,转身就噔噔噔地跑上楼了,还拿塔上装饰用的灵石砸了他。
他没有躲,额头上挨了一下。
他安静地坐在了黑暗里。
虎神能够感知天地的变化。
他感觉到自己最近变得越来越强大了,但是这并不是一个很好的现象:因为他可能要去弑神了。
当他履行完了使命,暴涨的神力就会回归天地;他预感到这方天地可能不止一个人要飞升,他需要一个个斩杀殆尽。但是神力并非无穷无尽的,总有用完的一天。
如果最后只剩下了一个残魂或者灰飞烟灭了,他要怎么去爱她呢?
早一百年,他会很好地去爱她;早两百年,他会疯狂地去爱她。
但是呢,玉浮生已经死了一百年了。
他可以不履行自己的责任,放纵此方世界气数将尽。可是姜狸刚刚踏入这个世界,她不像他,已经活腻了、活够了,她还有很多地方没有去过,很多风景没有看过。
他盯着地上的那块砸他的灵石想:不行啊,小狸猫。
……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有强大的意志力的虎神会一直忍下去,理智会永远战胜情感,他们两个人这一世注定以悲剧收场。但是姜狸是一只很会拿他底线弹琵琶的猫。猫不知道什么叫做退缩、害怕。反而,她被激起了蓬勃的斗志。
他不让她做什么,她就偏要做什么。
他清楚明白地划出来的楚河汉界。
他警告了几次都没有用,无奈之下,干脆搬去了隔壁的祭坛住着。
只是时常惦记她,偶尔会用神识看她一眼。
就一个错眼的功夫,守门的伥鬼就匆匆来报。
“她去哪里了?”
她去斗兽场了。
她不仅去了,还花了灵石找了个陪练,差点还把自己的胳膊给喂灵兽了。
他气得面色发白。
虎神坐在角落里,先是让人下去把斗兽场给关了,让里面的人不要再开了。
紧接着开始找趁手的工具。
他先是拿出来了一条带倒刺的鞭子。
然后换了一根树杈子,比画了一下树杈子的粗细。
最后换了一根柳条——这个韧性好,还不伤筋。
……
姜狸进去了就后悔了,因为她觉得自己可能有点伤大漂亮的心了。她当时脑子一热,就冲进去了,等到回来的路上,她也垂头丧气,觉得自己和他拧巴个什么劲儿?
她在门口探头探脑了一会儿,发现大漂亮不在祭坛,就在家里等着她。高大的身影就在火堆边,看上去很是清瘦,影子在火光里跳跃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有点愧疚,她让大漂亮担心了,明知道去那里他会伤心她还要去。
他说:“回来了?”
他问她:“胳膊还在么?伤得重么?”
她松了一口气:“不重,小擦伤。大漂亮你不知道那个时候有多惊险……”
他额头上的青筋跳了一下,语气倒是有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是么?”
顺着他的视线,姜狸看见了他手里的柳条。她觉得大漂亮现在的样子很像是她妈要打她之前蓄力阶段。她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慌了,往后退。
但是身后的大门“砰”地关上了。
他平静地说:“姜狸,我数到三,你自己过来。”
她说:“你不能打我,你这是家暴。”
他不说话,侵略性极强的眸子看着她。
她想了一下还是过去了,伸出两只手掌心,说可以给他打两下。
他平静地说:“你自己趴过来。”
她着急了:“男女授受不亲,你这是要耍流氓。”
他冷笑:“好啊,今天就让你开开眼界,见识见识流氓是什么样的。”
他扭了一下手腕,柔韧的柳条在他的手上像是青色的毒蛇一样。她要跑,要和他秦王绕柱走,但是呢,对面可是虎神。
她两只手都被抓住了,像是一只被拎起来的兔子,一阵天旋地转,就被他按在了膝盖上。
虎神可不是什么斯文人。
她疼得眼泪飞了出来:
“你这是在耍流氓!非礼!”
“你就是喜欢我,趁机占我便宜!”
虎神想到了一个成语:火上浇油。
他气笑了:“好好好。”
细伶仃的柳条被丢在了地上。虎神身形高大,手也特别大,她扭了半天,但是就像是案板上的小鱼。
她很快就开始抽泣了,哭得节奏感非常强。
他冷笑着问她:他把她裤子扒了打么?就耍流氓了。她裤子不是还好好在身上么?
虎神活着的时候就在鱼龙混杂的地方长大,知道的折磨人的手法没有一万也有一千,他懒得和她装,一边吓唬她一边继续。她也真的被吓住了,以为他真要脱了她的裤子打,一边哭一边死死抓着他的裤子,说要他脱她的裤子,她就和他的裤子玉石俱焚。
虎神:“……”
等到发现他是吓唬人的,也结束了。他舍不得打疼她,也就雷声大、雨点小,但是她觉得自己要被疼死了,说疼,去扒他的手,两只脚蹬他。眼睛红红的,捂住了身后,说不让他打了。
虎神的视线艰难地从她晕红一片的脸蛋上移开,声音有点沙哑:“不和我吵了?”
她说:“不、不吵了。”
他安静地注视着她,说:
“狸狸,你不应该去那里的。”
“你在故意伤我的心。”
她也不说话了。
两个人都安静了下来。
冷静下来后,现在的气氛实在是尴尬又暧昧,情绪上头的时候她只觉得宁死不屈的精神在她的身上复活了,绝不屈打成招。但是冷却下来之后,脸和耳朵都开始红晕成了一片。
虎神也是如此,本来想要替她揉揉,但是手停了下来——不太合适。
尽管如此,她抽噎的声音和他有点沉重的呼吸仍然让这个空间显得逼仄了起来。他努力移开了视线。
声音还是有点沙哑:
“狸狸,你就那么想要和我对着干?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
她眼睛红红:“没好处,我就是生气,就是不想让你好过。”
虎神:“……”
……
她回去之后就不肯说话了,也不肯理他了,就趴在床上,晚饭很香也不肯吃。
虎神以为她要不理他好几天,他找到了灵药送上去给她。但是他错了,他的报应还在后面。
她说疼——而且他是罪魁祸首,他必须负责到底。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我没有用多大的力气。你杀过人,难道不知道用剑的力道么?”
她不说话了,安静了一会儿。
他发现她好像抱着枕头在哭。
但是所有的笃定都消失了。她不像他,从小摸爬滚打不怕疼,她其实没有吃太多的皮肉苦头,一直细皮嫩肉的,他的力气又很大。
他看了一下药膏,阴沉着脸,转头看姜狸,就像是看什么世界上最棘手的危险物品。
他深吸了一口气:“我闭着眼睛,你不要乱动。”
她每次勾引人都很笨。这一次也一样,耳朵红了,抓住了枕头把脑袋埋进去,像是一只鸵鸟。他一碰到她就浑身紧绷,小小地缩了一下,他让她别动,她就不动了。
他想到了幼年的时候他要忍着饥饿看着笼子外面的一块芳香扑鼻的糕点——现在也差不多。
她的折磨还没有结束。他听见了自己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干脆就不呼吸了;可是仍然有五感。他不听不看,当自己是块大石头,但是他有触感,还可以听见她紧张又屏住的小小呼吸声。
隔了一会儿,她问:其实,他闭着眼睛也可以看见的吧?
他的动作停顿了片刻。
他深吸了一口气,说他可以不看的,她不用介意这个。
她哦了一声。
虎神用极为强大的意志力收回手,擦干净了药膏。
夜晚,皎洁的月光透过了窗户投进了这里。
他盯着角落里的月光看了一会儿,喧嚣的欲望和纷乱的思绪也都安静了下来。
他知道姜狸在生气,可是他能怎么办呢?他不能去爱她,去回应她,然后等到魂飞魄散后把她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
那样才是混蛋。
她还想勾引他呢——但是她不知道,对于虎神而言,他很早就习惯了忍受各种痛苦,欲望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
她的勾引虽然每次都很笨,但是谁让她是姜狸呢。
这天夜里,时隔百年,虎神再次做梦了。
这个梦是红色的。
但不是残酷的腥红色,是另外一种迷离的绯红。是黄昏的灯光下她斑驳的唇上绯红、透明耳朵上发红的小痣、被扇打后肉感十足的绯红,挣扎时手腕上红痕,猫眼湿漉漉的红……
醒过来的时候,虎神很难平静下来。他在黑暗里坐了一会儿,可是红就像是蜘蛛网一样无处不在。
姜狸在清晨时分发现汤池里被人设下了结界:“大漂亮,你在里面做什么?”
黑暗里的虎神平复了粗重的呼吸,碧绿色的眸子看向了门外,没有发出声音。
她还在敲门。很烦人。
隔了好久,姜狸以为门就要关到天荒地老的时候,门打开了,水汽扑面而来。因为滚烫而沉重的呼吸,她几乎以为出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野兽,大反派和往常一样眼神有点阴沉地看着她,但是莫名其妙有种危险的感觉从背后升起,她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
小狸猫开始她的胡言乱语:
“你梦见我了。”
“大漂亮,你是不是在里面想我了。”
破天荒的,大反派沙哑着嗓音说:“嗯,想你了。”
他的声音沙哑磁性又性感,但是奈何他的眼神太吓人,她狐疑起来,以为他是梦见了把她按在膝盖上揍一顿或者别的吓人的方法,一溜烟跑了。
他站在原地,笑了一会儿。
……
这天之后,姜狸还是继续和他对着干。只是长记性了再也不跑出去乱来了。
他知道她生气呢,性格又记仇,不知道要恨他多长时间。
他的脸上被她挠了好多下,为了让她消气,明明很快就会愈合的抓痕他顶着了好多天。他知道姜狸仍然不死心,她还是喜欢他呢,他让的大氅里经常钻进来一只猫。
在春天快结束之前,他说要给她赔罪,就带着她去看了妖界王都的十里桃花林。
姜狸跟着他走在红木铺就的地板上,抱怨道:“桃花呢?大漂亮我就说这个时节没有桃花了。”
他说:
“我们走走吧。”
“狸狸,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这是一个在放逐之地里的少年的故事。
姜狸一开始不想听,捂住耳朵。
但是渐渐的,他的嗓音低沉好听,她不由得被他所吸引,于是就松开了,牵着他的手听了起来。
她不说话了。因为她听出来了,那是少年玉浮生的故事。
不管是从前还是以后,每次听到这个故事,她的反应都是一样的,会带着同情的眼泪,很怜惜地看着他。
——虽然他们刚刚吵架了,她的屁股隔了几天还隐隐作痛。
但是她仍然宽宏大量地安慰了他、拥抱了他。
他很冷静地说:“小狸猫,你喜欢的无非就是现在我身上那些闪闪发光的东西。”
她说:“我才不是!”
穿着大氅的虎神转头看着她:
“比方说现在想要带你看十里桃花。”
于是灼灼桃花就在虎神的身后次第绽放。
东风夜放花千树,于是这美景也像是烟花一样绽放。
一朵两朵直到连成绚烂的、花瓣的海洋。
死去的春天重回了枝头。
风吹过来,桃花就掉在了她看呆了的脸上。
虎神问:“喜欢么?”
她呆呆点头:“哦,真浪漫,喜欢。”
他笑了,摘下她脑袋上的桃花:
“可是呢,那不过是一层虚伪的表象。”
“只要有力量,谁都可以拥有。”
她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反驳他。
他牵着她朝着高处走,带着她去俯视城墙底下的衣衫褴褛的乞丐:
“你是不会爱那个疯子一样的玉浮生,也不会去爱那个在斗兽场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玉浮生。”
“你这样的小姑娘,看见那个时候的我是要退避三舍的,要骂一声乞丐的。”
姜狸看着虎神,想说不是的。
——她从他是残魂的时候就喜欢他了,那个时候他有什么呢,他就是不会动不会说话的摆设,不是老是照顾她、救她,她才不会喜欢他呢。
可是现在和他说,他是不会信的。
于是这一路上,她都保持了沉默。
……
回去之后,大反派认为她被说服了、终于清醒了。
他本来应该感觉到松了一口气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早就死去一百年的心脏,在这个夜晚变得非常消沉。
月亮挂在天边,但是心脏却已经沉下了地平线。
但没有关系,没有什么忍受不了的痛苦。
春天将尽,气温渐渐升高了。他还是穿着狐裘,坐在火堆边,像是一座已经死去的雕像。
月亮公平地照着每一个人。
他会在神力恢复之后去弑神,杀了第一个然后杀第二个,留下大批的灵石给小狸猫。他的那些伥鬼全都留下来保护她。
然后等待魂飞魄散——如果留下一点力量,就去看一眼她,然后变回残魂回到那座孤坟里,安静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最难解决的小狸猫已经解决了。
她不再爱他了,也就不会感觉到伤心和痛苦了。
这很好,很完美。
他平静地计划着一切。
那死去一百年的心脏也不再叫嚣着痛苦,变得一片死寂。
突然,黑暗里,亮起了一双发光的猫眼。
猫说:“你知道我喜欢你什么么?”
猫说:“哦,保持这个忧郁的姿势不要动。”
猫说:“对,我就喜欢你这样。”
四声喵喵
抱着独自赴死的心情注视着月亮的虎神, 那种凝重的心情在猫的声音中消失得一干二净。
猫说她喜欢忧郁的美男子,他最好每天夜里都悲伤地坐在这里,这样方便她欣赏他抑郁的美景,最好表情再脆弱一点。
猫说她很好这一口。
他的痛苦顿时如同泡影一般消失了。
在这个春天的夜晚, 她跳上了虎神的膝盖, 变回了人形。
她很认真地和他表白:
她是很喜欢那个站在人群当中叱咤风云的大反派。比方说她被抓走的时候,他出现在城门口接她的时候, 的确是很英俊啦。
但是呢。
她更加喜欢他在火堆边高大但是显得清瘦的背影, 喜欢他在孤坟里仰望天空时萧索的侧影,喜欢他半垂下的慈悲的眼睛。
她就是喜欢眼前这个千疮百孔后仍然屹立不倒的玉浮生。
她的眼睛很美丽, 脸上的表情很动人。
虎神看着她很久,眼神也如同月光一样柔和。
但是他仍然没有说话。
她转头问他:“你的心是石头做的么?”
他摸了摸她的发丝:“该去睡觉了。”
她又气跑了。
……
很快,姜狸就无暇思考这件事了。
进入夏天后, 姜狸发现周围空气里的灵气开始变得稀少了。这种变化让她觉得非常不安。
七月月初,她和大漂亮去散步。她发现王都那些凑在一起七嘴八舌的妖族们都消失了,行人脸上都带着恐慌和害怕,行色匆匆。
物价开始飞涨,街上她喜欢的糖炒板栗翻到了天价。
七月月中,每天都开始有大批的人开始朝着城外撤离。
——要知道, 这可是妖界的王都。
这样的异常让她多少有点害怕, 忍不住去问虎神:
“大漂亮,你不管一管么?”
至少现在,他还是十三墟的主人。
虎神说:“这里灵气稀缺了, 他们要迁徙去灵气更多的地方生存。”
姜狸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踌躇着问:“那哪里灵气多呢?”
虎神却告诉她。
没有。
这个世界的灵气在消亡, 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可以幸免于难。
“很快,他们会迁徙到下一个地方, 会发现灵气一样稀少。”
“等到辗转遍了整个妖界,十三墟就要乱了。”
“见过地动么?”
——就算是他,也无法阻止因为恐惧地动而崩逃的人群。
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是靠着灵气修炼的,灵气没了,修士妖族都会无法修炼,会衰老死掉。只有玉浮生是靠着鬼气修炼的。然而修炼鬼气这条路太痛苦了,和找死也没有区别。所以修炼鬼气也不是解答的办法。
所以,这个问题就是无解的。
姜狸看见了城门楼下作鸟兽散的人群。他们朝着各个方向溃逃,像是蚂蚁一样奔赴着绝望的前路。
她久久不能从震撼当中回过神来。
姜狸回家后抱怨说:“这个世界真糟糕啊。”
夜里,她又和他说:“大漂亮,你好像是那种亡国之君。”
他说:“差不多。”
虎神知道,她这是害怕呢。
他让她来他的身边。
……
渐渐的,姜狸发现就连妖族守卫都开始跑了,因为夏日的一场雨后,明知山下的野草一夜长高了很多,但是并没有人来清理。
小鸟还在鸣叫,草地上还有兔子跑来跑去。
但是姜狸已经感觉到周围的灵气稀少到了快要不能引气入体的程度。她也很久没有听见喧哗的人声了。
下过雨的天空还是阴沉的,糟糕的天气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放晴。
大漂亮让伥鬼们去整理了一下,才把走道清理了出来。
她坐在他的身边:“大漂亮,我害怕。”
灵气要是全都消失了怎么办?修士、妖族们都会死掉么?她也会死么?这个世界妖怎么办呢?
大漂亮还是望着她,他笑了一下:“别害怕,我有办法。”
于是她一整个月以来的不安和忐忑都消失了,她钻进他的怀里。
窗外的雨水淅淅沥沥。
世界越来越糟了。
她在他的怀里睡了一个好觉。
……
灵气越来越少了,但是虎神的神力却开始暴涨了。
姜狸能感觉到大漂亮一天天更强大了,渐渐的,他的身上出现了金色的光。
直到八月的一个下着暴雨的晚上,大漂亮说要出去一趟。这个时候,明知山附近的守卫已经跑得差不多了,全都被伥鬼们替代了。
姜狸感觉到了一点不安。
她跑过去问他:“大漂亮,你要去哪里?”
他说要去杀那个姓江的。
他和她道歉,说没有之前就替她报仇,等到了现在。
姜狸从前是非常恨江破虚的,在那个小小的孤坟里,她最大梦想就是江破虚去死,但是呢,等到走出孤坟之后,她和大漂亮去了很多的地方,那个人给她带来的阴影就渐渐地被其他的东西取代、填充了。
她现在反而有点担心他:“大漂亮,你现在打得过他么?”
大漂亮摸摸她的脑袋,问她:“想不想把他的皮剥下来当靴子?”
姜狸立马就松了一口气。
她笑了一下:“挫骨扬灰就好了。”
她把他送出了门外。
他告诉她:
“你不是害怕灵气枯竭么,我已经找到了办法。”
“不要害怕,这一次我会回来的。”
只是,他不是每一次都能回来。
那个时候的姜狸总是抱怨他的心如磐石,不可转移。但是她不明白。能够让虎神改变的,根本不是他对她的心意。
不断弑神,他必死无疑;
不杀,他可以靠着鬼气活下来,但是姜狸要死,这个世界也就完了。
所以他坚定到了冷酷的地步,心如磐石,不可转移。
他死,她活。
他选择独自步入那个良夜。
弑神。一次次去弑神。
直到耗尽最后一丝神力。
千万次,他都会这样选。
……
姜狸等了一天一夜,仍然没有等到他回来。
她带上了捧鱼剑,提着灯笼,朝着那座湖边的结界里走去。
她转了一圈都没有发现人影。
心渐渐地往下沉。
但是在她推开那座小木屋的时候,在角落里看见了一个高大的人影。
……
神力在巅峰期的虎神杀江破虚并不难。但是紧随而来的就是,弑神之后,他暴涨的神力就会归还天地。紧接着就是一段短暂的衰竭期。
他安静地坐在黑暗里,几乎连手指都无法动弹。但是眸子仍然死死盯着窗外的动静,外表看不出来半分虚弱。
他杀了快要飞升的江破虚,必然引起轩然大波。毕竟所有人都以为飞升的江破虚是救世之星,却被他当场杀掉。
无数正道修士开始疯狂地追杀他。这也是家常便饭。玉浮生的仇人太多了。这下,不要命也要杀他的人也变多了。
于是他没有回家——他现在太虚弱了,不能把人引去姜狸那里。至少她身边还有伥鬼保护,是安全的。
虎神去了那座湖边的结界里。
在这个暴雨的深夜,他坐在了那座结界里,半垂着眸子,等待着敌人的到来。
屋外下起了雨,湖泊上面泛起了涟漪。
脚步声传来。
他坐起来,虚弱得抬不起手指,但是眼神锐利如刀。
大门推开。
是姜狸。
她提着一个灯笼,脸上急得出了汗,发丝都被雨水打湿了。
他愣住了。旋即面色大变:“狸狸,你回家去,不要待在这里。”
玉浮生真的开始相信报应了。
如果今天夜里姜狸死在他面前了,大概就是上天对他最残忍、最冷酷的惩罚。
他先是好言相劝,接着冷着脸让她离开。
但是姜狸怎么能够放任他身受重伤还独自在这里?
——她不走,他走。
他强撑着高大的身躯,用剑撑着身体朝着外面走去。
最后却走不动了。就坐在了雨幕当中。
他挺直了脊背,把剑放在了自己的手边,像是一座山,沉默地坐在雨幕当中。
这个时候的虎神不会爱人,他一生都没和人好好相处过,他不懂得和虎崽一样和人有商有量,他爱人的方式笨拙、强硬又直接。
但是姜狸看着他的背影。
她是生气的。她经常会觉得他性格强势,就像是一块硬邦邦的石头。可是他是挡在她前面的,想要挡下所有的风霜剑雨。
背影渐渐地被雨幕覆盖。
姜狸很认真地说:
“玉浮生,我现在还杀不了很厉害的人,但是我可以杀金丹期、可以维护结界。”
“我还有你的项链,里面有护体剑气。我带来了伥鬼。”
窗外的雨还在下。
“我也有剑,我也可以保护你。”
这个词语太陌生了。
他安静了下来,大概是伥鬼的存在,他不再赶着姜狸走了。
他看着姜狸升火、安排伥鬼的守卫——真的有模有样地保护起来了他。他坐在屋里反而局促了起来,大概是第一次被人“保护”,他安静得有点过分,眼神一直跟着姜狸走。
许久之后,他问:
“狸狸,我现在连手指都动不了了。”
“等到别人来杀我,你要和我一起死么?”
她在火堆边扭头,看着他,火光在她眼睛里跳跃着:“那就一起死吧。”
在这个肃杀的雨夜,他虚弱到了一定地步,结界外随时会有危险。这样冰冷危机,不应该有半分的旖旎。
但她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太动人了。
他不由得被她眼睛里跳跃的小火苗所吸引,靠近她,就像是在严寒的冬天不受控制被火源所吸引。
她突然问:真的有那么虚弱么?
他说:嗯。
他看着她的眼睛:她现在捅他一刀他也反抗不了了。
大雨倾盆。
前途未卜。
他在心里祈祷: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天道,拿他一辈子的运气换今天夜里,他的小狸猫无灾无难。
突然,她靠近了他,于是温热的东西就吻上了他的薄唇。
他愣住了。
火光跳跃,气息交缠。
她舔舔他的薄唇,笨拙地咬了上去。
纵是笨拙也动人,纵使青涩也勾魂。她的味道像是果酿的甜酒,动作像是一只用湿漉漉鼻尖拱来拱去的小猫。
这个吻不长。
然而他就像是世界上最僵硬的一块石头、木头,从开始到结束一直僵直地坐在原地,像是一块石雕。她惊慌地躲在了外面,脸红红地抱着捧鱼守门;他也把手按在了剑上,仿佛外面有什么洪水猛兽。
冰冷的危机被掩盖在了雨幕里,还有吻带来的绵绵遐思。
一整夜,他都盯着那场大雨。
就像是一只随时蓄势待发的猛兽。
渐渐的,雨停了。天亮了。
结界没有传来任何的波动和动静。
幸好,玉浮生走运了一次。
他感觉到鬼气渐渐回到了他的身体里,力量回来了。
姜狸探头进来:“大漂亮,我亲到你了欸。”
他问:“是么?”
话音落下,姜狸就眼前一黑。
卑鄙的虎神,力量恢复后第一件事就是给小狸猫施了一个幻术。
……
等到姜狸醒过来,脑袋还是晕乎乎的。
窗外是夜晚,下着雨,火光跳跃,大漂亮还是安静地坐在对面。
一切都和昨晚一模一样。
她以为自己遇见了鬼打墙。
姜狸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我好像亲到你了。”
虎神语气平静:“你刚刚做梦了。”
姜狸:“可是我涂了口脂,你脸上还有印子。”
虎神不上当。
他问小狸猫:这是不是她教的那个成语“疑兵之计”?
姜狸:“不,这是调虎离山。”
说是迟那时快。
她嗖地窜过去,在他的唇上飞快地亲了一口。
她很得意:“现在亲到了。”
虎神:“……”
雨停了。她跑了。
好一会,他也笑了。
……
回家后,虎神修养了一段时间。
他拿出来了给她带的礼物:江破虚的骨灰若干。
姜狸站在城楼上,看着那个骨灰盒:
——真神奇,从前把她逼到了那个地步、那么不可战胜的人,原来也就是一把灰啊。
姜狸在秋风中把他的骨灰给扬了。
大漂亮问她在想什么?
她说:“大漂亮,我觉得重来一次,我不会怕他了。”
经历了这一次的事,姜狸觉得自己的心境开阔了不少。
不仅仅是江破虚的事情,还有感情问题。
她发现大漂亮是一个非常坚定的人,他的意志力强到令人发指。想要战胜他的意志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他心如磐石。她却不打算水滴石穿——她打算把石头整个搬回家去。
她觉得世界上的情侣每一对都有不同的相处方式。
就算是他不接受她、不承认爱她、每次都要嘴硬。
但他也不会离开她,他性格孤僻,从来只对她一个人好。
而她总能找到机会偷亲他,这一点他拿她没有办法。
姜狸想:四舍五入一下,不就是已经结婚了么?
想通之后,姜狸的低落和沮丧都消失了。
虎神浑然不知小狸猫的脑子里有什么奇思妙想——
她不再缠着他问“爱不爱”的问题自然是一件好事。
只是,姜狸开始每天偷袭他了。
虎神发现在家里待着开始变得不安全了。
他必须时刻保持警惕,路过每个黑暗的角落里都要放轻脚步,注意四处的动静。
不然就会被小狸猫偷亲。
人总是会有放松警惕的时候。
这个时候,他就会开始庆幸自己已经成神了。
小狸猫每次都会被他单手接住,稳稳拎开。
小狸猫,目前战绩:0。
只是如果亲不到他的话,姜狸经常会恼羞成怒。
太多次失败后,她有很强的受挫感,转而对他进行报复。
一开始还是寻常的报复,打个茶杯、剪烂他的衣服什么的。
虎神摇摇头,不以为意。
他冷静地换了很多茶具。
进入秋天后,她的报复升级了。
这天,姜狸对他说:“我以后要找一个丈夫。”
虎神安静地看了她一眼,没发表任何意见。
姜狸以为他没有听清,凑过去再说了一遍。
他十分宽容道:“狸狸,你会得到一笔丰厚的嫁妆。”
姜狸气死了。
她恶毒地说:
“大漂亮,你那么好心,不如去喝我们的喜酒,当我的证婚人。”
“我会当着你的面吻他。”
“就像是那天下雨的时候一样。”
虎神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虎神这一生遇见过多少阴谋诡计,区区激将法而已。
夜里,他的眼前出现了姜狸和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接吻的场面。
家里所有的茶杯齐齐碎裂。
地板也碎了。
他阴沉地坐在角落里。
猫在旁边探头:“啧啧啧。”
猫说:“幻想一下我和别人接个吻而已。”
猫揣着手手:“啧啧啧。”
他忍了忍,才没能把她抓过来按在膝盖上揍一顿。
他阴沉的视线在猫臀上看了许久才艰难地移开。
——他知道姜狸是在刺激他,这只可恶的坏猫,只要不顺着她的心意她就要来折磨他。
而且姜狸好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她突然无师自通了在爱情里面折磨人的办法。
她开始频繁地提起她的那个“未来丈夫”。茶杯是她的丈夫的,碗筷也是她的丈夫的。她和那个捏造的丈夫甜甜蜜蜜、恩恩爱爱。
他明知道是假的,但是仍然经常被气得七窍生烟,坐在火堆边,大氅下的手都是抖的。
但是那又如何呢?他很少考虑自己的感受,这种自我折磨对他而言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他的心如磐石,不可转移。
他是抱着殉道者的心情看着自己的小猫的。
犹如一个苦行僧,忍受着她的一切折磨,并且甘之如饴。
既然给不了她未来的任何保证,他是绝对不会踏出去一步的。
但是也有忍不了的时候——
姜狸突发奇想:“大漂亮,我还会和我的未来丈夫共度春宵。”
黑暗里的虎神看着她,“别说了。”
她继续说:“你还记得我之前骑在你身上么?我最喜欢那个姿势,我要和我的梦中情人这样那样……”
他的视线转移到了那张桌子上。
虎神微笑地提醒她:“狸狸,你没有必要和我描述细节。”
这只坏猫就是算准了他不能反击,不能把她那张嘴亲得不敢说话,不能把她按在这张桌子上弄哭。
她凑过来:只要一个吻,一个吻就可以换他一整天耳根子清净。
是不是很划算?
他沉沉的视线从她的唇转移到她的眼睛。
她有点怯了,悄悄往后缩。
但是他直接捏住了她的下巴。
——没有亲她。
拇指缓慢地、粗暴地重重碾过她的唇珠,直到把那粉红色的唇瓣蹂躏成了红通通的色泽。
他轻声问:“姜狸,你胆子怎么那么大呢?”
但凡他有机会不用弑神了。
但凡他不用赴死了。
但凡天地间有一丝转机。
他一定要让这只坏猫付出非常、非常惨重的代价。
……
很快,转机来了。
五声喵喵
姜狸发现, 和一个众所周知的大反派在一起,经常会遇见被全天下人群起而
铱驊
攻之的场面。
妖王都被围了。
御剑门、天衍宗、千灯寺……有名有姓的大宗门全都兵临城下。
这也是杀江破虚的连锁反应。江破虚到底是预言当中的救世之子,被寄予了太多的希望,这个刺激对于正道而言实在太大了, 以至于他们纠集出了许多要“共诛魔头”的同盟, 要联合数大门派围攻妖王都。
姜狸此时才对那个夜晚的惊险有个深刻的认识。因为如果人人喊打的反派有虚弱的一天,可能就会死得很惨。
她问大漂亮要怎么办?
毕竟妖王宫的守卫们都跑了一半。
他本来想要解释, 但是想到姜狸最近特别喜欢刺激他, 于是语焉不详:“过段时间就好了。”
姜狸于是不再缠着他了,忧心忡忡地跑去找伥鬼们练剑, 每天呼呼哈哈。她打算在大反派万一不行了的时候就冲出去把他扛走就跑。
结果——
姜狸练剑练到了一半,浩浩荡荡兵临城下的同盟就稀稀拉拉。
只剩下了小猫三两只,在城门下看着实在不成气候。
距离兵临城下, 也只不过短短一个月。
这个时候姜狸也知道理由了:
因为她练剑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剑气使不出来了。
灵气稀少到了战斗都成为了一种奢侈。
而众所周知,玉浮生是天地间唯一一个靠着鬼气成神的存在。
在自顾不暇的时候,讨伐正义也就没有那种重要了。
她回来了,大漂亮问她:“怎么不高兴?”
她摇摇头,趴在他的身上看着外面的天空。
……
明知山附近越来越空了,姜狸每天都要出去溜达。
散步的时候, 她撞见了一位年轻的妖族守卫翻墙逃跑。
她叫住那个爬墙的小狼, 问他要哪里?
小狼挠挠头,说:“我的弟兄们都去人族的地界抢地盘了,据说人界还是有灵气的。”
姜狸想了想, 翻出了怀里的灵石递给他当盘缠。
小狼犹豫了一下, 问她:“您和王不走么?王都全都空了。”
姜狸愣了一下, 看着那个年轻的守卫越过了墙,消失了。
她从明知山慢慢往外走。
所有的守卫都跑光了, 很多地方野草长得十分茂密。只是因为虎神手底下还有数万伥鬼,所以姜狸没有发现有多少差别。
她走到了王都的大街上,繁华的街道上没有一个人。
她看见了很多的乌鸦停在王都的屋顶上,它们成为了这里唯一的居民。
姜狸回到家,对他说:“大漂亮,妖王都只剩下我们两个活人了。”
他朝着她伸出手,她就钻进了他的怀里。
姜狸说:
在孤坟的时候,她以为只要出去了,外面的世界一定很美丽。
但是直到现在,她才发现也许外面的世界和孤坟里一样糟糕。
大漂亮拍拍她,说:“乖乖,不要怕。”
他给她煮了很好喝的小鸡炖蘑菇。
在这座只有两个活人的王都里,他们依偎在一起,一边喝汤一边说着话。
于是她就真的不害怕了。
姜狸不知道要怎么办、不知道这个世界的前途在哪里。她也有恐惧、不安,但是她发现,只要回到了明知山的那座高塔上,回到了他们的小家里,看见大漂亮坐在窗边,那些情绪就统统消失了。
她在外面跑的时候就像是一只不知道要去哪里的小风筝,等到回到家、看见了他,就像是找到了锚点,一下子就定了下来。
不管怎么样,只要大漂亮和小狸猫还在一起,去天涯海角都没有关系。
……
他以为她会低落一段时间。
但是姜狸很快就振作了起来,她每天都忙忙碌碌,带着伥鬼们在王都搜集了很多的物资,他也不阻止她,反而给了很多伥鬼陪着她。
他还提醒她:“多找一些新鲜的瓜果蔬菜。”
他停顿了一下,轻声说:“以后可能吃不到了。”
虎神是想要给小狸猫一个美丽的新世界。
但是在杀了江破虚后没有多久,他渐渐的就有了某种不太好的预感。
只是这种忧虑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姜狸。
他打开了门,就听见了小狸猫回家的声音。
野草蔓延丛生,苹果掉在地上腐烂了都没有人摘,小鸟和松鼠出来活跃了。她兴致勃勃地脱了鞋子去爬树、摘苹果,然后坐在大树上朝着他招手。
夕阳在她的背后闪闪发光。
他仰头看着她。
她说:“大漂亮!接住我!”
他顺从地张开手,她就提起裙摆,像是一只小鸟一样从树上跳进了他的怀里。
世界在衰败腐烂,这座城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但在她的身上,旺盛的生命力在蔓延。
她跌入他的怀里,想要凑过去给他一个吻。
他笑着拒绝了。
她说:
“都这样了,你还是不肯吻我。”
“我又不要天上的星星月亮,只想要一个吻而已。”
他不说话了,小狸猫跳下来,气冲冲地光着脚回家了。
果然,晚上,她又开始提起了她的“丈夫”。
……
姜狸知道自己是在欺负他——但她也恨他呢。
她甚至不再逼他承认爱她,仅仅是给她一个吻。
他明明可以假装掉以轻心、假装不留神,就可以满足她小小的愿望。
但是他偏要吝啬又小气。
他明明听见了她在心里的许愿:拜托拜托,让我吻到他吧。
明明偌大个妖王都只有两个活人了,他还要恪守着他的原则,这让她非常恼恨。
于是总是要回来欺负他。
只是呢,每一次欺负完他后,姜狸看见角落里气得面色发白的大漂亮,又会心生怜惜。她就会过去哄他:“大漂亮,只要你吻我一下,我那个丈夫就会变成你。”
然而,那个伤心又落魄的男人看着她,回答总是:“不。”
……
他愿意当一辈子的苦行僧。前提是他的献祭是有价值的。
只是,天地瞬息万变,往往是不尽如人意的。
瞬息全宇宙,就算是神也最多只能窥见三千种可能。
虎神在这天夜里将神识融入天地山川,感受世界的吐息。
他调用了身体里仅剩下的一点神力,于是黑暗当中就出现了一面水镜。
透过那面镜,他预知到了一些事:
他看见了明年的世界,十分平静,山川依旧,日月不变。
只是一整年都是冬天。
——四季开始不再变幻了。
虎神安静了下来,他打开了窗户,窗外是今年飘落的第一朵雪花,安静地落在了他的掌心。
小狸猫还在楼上睡得正香。
但是他得知了一个十分糟糕的消息。
灵气消散顶多就是加快衰老;但四季不再流转变化,也就意味着世界的生机快要断绝了。
他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的心中有矛盾、斗争。
但是这个可能还没有得到确定。
他只是需要等待擎天柱的变化,给他一个确认的机会。
他坐在小狸猫的床边,看着她安静的睡颜。
怀揣着一种十分复杂的心情。
第一次,他吻了吻她的发梢。
他克制和隐忍的前提都是牺牲是有价值的。他要给小狸猫一个光明灿烂的未来,一个美丽的新世界。
但是如果这个美丽的新世界消失了。
如果这个世界注定消亡,只能维持四十年或者更短的时间呢?
……
姜狸还没有发现家里的苦行僧态度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他仍然照常拒绝她的吻,从来不做逾越的事情。但是他听见她的表白的时候不再打断她了,而是用那种温和的月光般的眼神注视着她;他经常长久地注视着她,眼神在和她对视的时候,也不再躲避。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变化。因为虎神是块大石头,表面一点点的软化和松动,就预示着内心天翻地覆的变化。
但是姜狸还没有发现这一点。
——她和她的丈夫的爱情故事已经编成了一本跌宕起伏的小说。
从前家里的苦行僧会面色苍白地让她别说了,尤其是拒绝听她这部大作的细节。
每一次听姜狸说都会十分阴沉、扭曲。然后坐在角落里默默地自虐。
但是在这天听完姜狸的发言后,他看上去一点也不生气。
他含笑问:“还有呢?”
姜狸没有想到他今天这么积极地乐于自虐,她想了想,还真的认认真真地和他描述了起来。因为最近翻到了一些话本和画册,姜狸的故事内容大大丰富,简直是讲得绘声绘色。
他听得很认真,还开始追问姜狸细节。
他微笑地从她的眼睛看到唇瓣,点点头:“好,我都记住了。”
“那你还有喜欢的姿势么?”
姜狸卡住了。
这个场面实在是太诡异了,她硬着头皮说了一半,一溜烟地跑上了楼。
姜狸还不明白,他的忍耐和退让,还有好脾气都是因为不能去爱。但如果那个让他必须坚持的东西摇摇欲坠了,他也就没有必要继续坚持下去了。
……
这一天,姜狸在王都囤东西的时候,翻出来了一瓶颜色诡异的灵药,她一看瓶底的字:合欢散。
咦?还有这种好东西?
她转头左看看右看看,趁着伥鬼们不注意,摸走了一瓶。
但是姜狸又觉得,大漂亮的本体十分巨大,一瓶应该药不倒他。
她一口气拿走了架子上的所有合欢散。
姜狸的用心十分险恶。
她就想要把他折磨得不行,然后跳出来假惺惺地说帮他一下。
家里的那个苦行僧一定会隐忍,面色苍白地说狸狸不要,然后央求她出去,等到他神志不清的时候,美丽又宽容的狸狸就会不计前嫌地去拯救他。
等到木已成舟,他还能继续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不成?
他只能苍白着脸坐在床边,说什么他都点头。
计划非常好。
但是姜狸错估了形势。
……
虎神看了一眼姜狸端过来的姜茶。
小狸猫一改之前的阴阳怪气,今天显得安静,而且破天荒地对他嘘寒问暖。
他没有感恩戴德,内心十分冷静,心想:姜狸要对他下毒了。
——如果真的是下毒倒也没有什么。
但是当嗅到那股味道的时候,他的面色沉了下来。
她到底是哪里找来的烈性药?一滴就足够烈了,她到底加了多少,来头牛都要被她药死了。
他盯着那碗姜茶沉默了许久。多少猜到了她的用心险恶。
姜狸转了好几圈,假装路过好几次,眼神老是往那碗姜茶上面瞟。
他很平静地问她:“怎么,那么想我喝?”
他点点茶杯的杯沿,问:“哪里弄来的?”
他让她少去碰这些小玩意。
被揭穿的小狸猫恼羞成怒,坐在他对面气恼得不行。
她问:“你就不能装作没有发现么?”
他冷道:“那是烈性药,你胆子那么大,不怕死,我怕弄死你。”
他没有想到小狸猫胆大包天到竟然直接给他下药,而且不知道轻重,一下就是一整瓶。
事到如今他还是可以忍一忍的,毕竟他还想要等去看一眼擎天柱,确定了后再做决定的。
虎神漫不经心地想:今天先放过她,等到明天去确认一眼,回来再和她算总账。
但是他还是失算了。
深谙火上浇油之道的小狸猫,在原地生了一会儿的气,突发奇想:
“这药你不喝就不喝,我拿你试试药效,以后留给我的未来丈夫喝。”
“我可是拿了十瓶,你不试,有的是人试。”
咔嚓,茶杯裂了。
空气都寂静了。
他平静地抬眸看着她:“你还想要拿给别人喝?”
姜狸以为家里的苦行僧会和往常一样静静地破防,不仅点头了,还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起来了他们要如何在他面前纵情声色、亲亲我我,从地板这头滚到那一头。
姜狸不明白,平日里的丈夫是假的,气气他也就算了;但是药是真的,她也真的可以这么干。两者的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他闭了闭眼,压抑了很多天的怒气在这一刻反而冷却了下来,他空前地平静了下来。
他问:“还有呢?你们当着我的面滚过去了,然后呢?”
突然,姜狸有种背后发毛的感觉,鸡皮疙瘩从脊背窜到了后脑勺。
那是一种小动物面对危险的本能直觉。
她还在等待着家里的苦行僧破防。这个时候,姜狸还不明白今天的行为有多危险。毕竟眼前的苦行僧自己给自己的枷锁已经摇摇欲坠了,就缺一点刺激就要出笼了。
她等了半天都没有等到他和往日一样气得手抖。
她发现家里的那个苦行僧开始解袖扣了;
紧接着上下楼十几扇门砰砰砰全关上了;
她有点害怕,但还是壮着胆子嘲笑他:“大漂亮,你吓唬谁呢?”
哈哈,谁不知道他除了坐在角落里破防,连亲都不敢亲她一下?
话音落下,她就感觉到了家里的灯全都黑了。只剩下了他们面前一盏昏黄的小灯。
她咽了一口口水,想要爬下椅子,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按住了肩膀,一屁股按回了椅子上。
她感觉到了自己的脚踝上爬上了冷冰冰的鬼气,紧接着她的两条腿就被分开,屈着架在了椅子的扶手上。
姜狸有点紧张:哈哈,吓唬谁呢?大漂亮除了黑着脸吓吓她,还能干什么?
——直到裙子被掀开之前,她都是这么想的。等到四分五裂的声音传来,她才惊慌起来,紧张地拼命想要并拢双膝,但是巨力禁锢着她;她惊慌地想把上衣扯下挡住一点,但是她的手很快也被束缚在了头顶。
她声音有点发抖:“大漂亮,你你你你要干嘛?你冷静一点。”
他安抚地拍拍她的小腿,很平静地说:
“不是想要勾引我吗?”
“那点药可没什么效果。”
她紧张地东张西望。发现他去洗干净了手,然后拿回来了一个圆溜溜的、上面有复杂的花纹的金属小球。
虎神在她面前坐了下来。这个姿势,羞耻又一览无余。他的目光从她的眼睛看到唇瓣,然后渐渐往下,羞耻感、惊慌,她害羞地要变成一株发红的含羞草。她都能够感觉到他的呼吸,脚趾都要害羞得蜷起来。
他修长的手指夹着那个小球,轻声笑了一下:“这个铃铛是不是很有意思?”
她惊恐地问他:“那那那是什么?”
他说:“缅铃,一种活蹦乱跳的小东西。”
家里的苦行僧看了她一眼,用那种平日里宽容的眼神看着她,温和地告诉她这个小玩意的用法。她终于听明白了,脑子一片空白,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她可怜又无助地想要并拢腿。
她害羞得脸和耳朵都是红的,抽泣着要挣扎,但是鬼气死死禁锢着她。
她抽泣:“大漂亮,你你、你不能这样。”
他好整以暇地问:“哪样?”
黑暗里传来了细细碎碎的动静,情人间的声音越来越低,如同月亮隐入了云朵里。在低喃的耳语声中,铃铛精致冰冷的纹路碾碎深秋的粉色浆果,果肉蹂躏成萎靡的红,再被捣碎,酿成飞溅的美味的酒液。
过了一会儿,抽泣声和铃铛声一起摇曳,十分动人。
一开始,她断断续续地骂他:“玉浮生,王、王、王八蛋!”
渐渐地,她不嘴硬了,也知道在威胁之下要低头了,开始抽抽噎噎着求他慢一点,她知道他这是在生气呢,本以为这样服软了,他就会满意了。
谁知道他笑着喝了一口水:
“我动了么?”
“乖狸狸,是铃铛在动,对不对?你怎好这样污蔑我?”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他含笑道:“狸狸,我可没有碰到你一根手指。”
他就坐在对面,穿着那身大氅,眉眼冷淡。整个人如同月光般清冷,看上去和旖旎的春色没有半分关系。他喝着茶,好整以暇地欣赏着这美景。
他说:
“刚刚聊到哪里了?”
“继续讲那个故事吧,你和你的那个丈夫怎么了?”
六声喵喵
他停顿了片刻, 若有所思地问:“他也会这样么?”
姜狸这个时候才认识到,虎神的真面目远非什么小可怜。他是个彻彻底底的衣冠禽兽,偏偏他很会装模作样,坐在那里还是一脸的温和、宽容, 仿佛是世界上最仁爱慈悲的神。
她呜呜咽咽着, 第一次觉得夜晚这么漫长。
他的记忆力非常好,好到了她那些用来刺激他的话, 都能够倒背如流。他记仇得难以想象, 而且没有任何宽容的高尚品质,他含笑注视着她, 说的话却越来越露骨,越来越下流。粗俗到她都难以想象。她每次抽泣着想要并拢腿不给他看,他就会慢条斯理地往铃铛里增加一点鬼气;她每次答不上他的话, 那操纵鬼气的人就会叹息一声。
铃铃铃的声音也就如同疾风骤雨。
她终于明白了什么叫斯文的假面下面,就是个败类。
他和她聊了一整晚的“她的那个丈夫”。
直到她真的哭得喘不上气来,发丝都湿透了,他才叹了一声。
虎神一副很好脾气的样子,把她抱了回来,放在腿上, 轻柔地替她整理好裙子。
她趴在他的肩膀上缓了许久才平复了情绪, 好不容易有了点力气,就抽泣着、眼睛红红地骂他记仇,是个王八蛋。
——但她现在也知道要收敛一点了。她终于意识到了那只野兽被放出了笼子, 再也不是他拿她没有办法的时候了。
她难得知道害怕了, 抓着他的衣袖好声好气地要他把铃铛拿出来。他含笑看着她, 但是没有动弹。
她着急了,只好去抓他的把柄:“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你怎么懂得那么多?”
他轻笑:“活得比较久, 所以什么都见过。”
姜狸不信,她开始污蔑他——
他以前一定在妖界声色犬马、私生活混乱,所以才学得这么坏;那个铃铛就是证据;如此经验丰富,还这样折磨她,一定是个大大的混球。
他说:“狸狸,我只是见过,但是并没有……”
她眼睛还是潮红的,转头瞪他:“难道别人都在做那种事,你还能干看着不成?”
虎神沉默了一会儿。
他笑着说:“那个时候我十几岁。在旁边挨打。”
放逐之地的权贵声色犬马,最爱斗兽,尤其爱羞辱虎族的前太子。他们在纵情声色的时候,他在血泊里挣扎,天天在生死间游走的人是没有什么心思去想其他的,因为活着这件事就足够消耗完所有的心力了。
他发现她不再瞪他,眼神也变得很同情。
他很平静地笑了:“别同情我。”
他提醒她:“你现在该同情同情你自己。”
他说的对。
骑虎难下的姜狸开始害怕了,她小声央求他把铃铛拿出来:
“拿出来我就不记恨你了,事后绝对不会报复你。”
虎神会信么?他不置可否,很好脾气地顺从了她。
她松了一口气,但是她浑然没有意识到,另一场旖旎的折磨开始了。
他的手指很粗糙,有疤,修长,借着取铃铛的名义,要求她这样那样,但是又不肯真的取出来。
她踢他、蹬他,骂他是个王八蛋。
于是,他最后干脆不装了,拿剑的手腕向来是有力至极,可以轻轻松松取走人首级的力量就显得有点不够温和了。就连苍白的手臂上的青筋都是青蓝色的。她坐在他的怀里,简直无处可逃,抽泣着去抓他的手臂,却只抓到了他大氅的系带珠子,散落的珠玉如同水花飞溅一地。
他嗓音沙哑,低头问怀里的她。
“狸狸,你那个丈夫会这样对你么?”
“乖乖,小声一点,要被他听见了。”
她差点晕过去。
……
姜狸发现家里的苦行僧是有点变态在身上的。
他会默默地忍受,一言不发。
然后在沉默当中安静地变态。
姜狸只知道他的业余爱好就是自虐,喜欢给自己找罪受。但是现在她才知道,对自己都狠的人才是最不好惹的。
洗完澡她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了,她问身边的那个变态铃铛是怎么来的,事情的真相让姜狸背后发毛。
实际上,就是在姜狸某一次大谈特谈她和她的丈夫滚床单的画面之后,他就坐在角落里,安静地雕刻了那只小铃铛。
他难道还是什么和善人么?不是的,他在忍受着折磨的时候,日日夜夜都想要怎么搞哭她。
没办法,这一世的玉浮生在鱼龙混杂的地方长大,等到有权有势后又是妖界十三墟的主人。十三墟能是什么好地方么?赌城,鬼市,妖窟……他见多识广,性格又比较扭曲,于是姜狸就惨了。
姜狸说他长歪了,被教坏了。
他看了她一眼。
他很平静地说:她应该庆幸她没有在一百年前遇见他,不然他会更加变态。看见她第一眼就会把她抓回去。而且那个时候他是个疯子,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她才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呢。
——至少他现在看起来还像是个人。
姜狸:……
她看着看上去光风霁月的虎神,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作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微微一笑:“还不睡,需要我帮你助眠么?”
她立马拱被子里去了。
但是隔了一会儿,她又冒头看着他,欲言又止。
她想要问——那他们现在是什么关系了?
他知道她想要问什么、想要知道什么。
但今天太晚了,也不够郑重。
他坐在她的身边,缓慢地拍抚着她,就像是哄小孩睡觉一样。
他总是给她一种很踏实安心的感觉,于是在这种舒缓的节奏当中,疲倦至极的她慢慢睡着了。
……
虎神在这个下雪的深夜去了一趟擎天柱。
情况正如他预想当中一样。
那个断裂的口子越来越大了,擎天柱崩塌的速度比从前快了许多。
回到了家,他在黑暗里坐了很久,算了一下时间。
四十年?三十年?
快要来不及了。
……
新年很快就到了,他们漫步在空无一人的王都。
姜狸提着灯笼,兴致勃勃地告诉他,她在王都发现了一窝小野猫。
她掀开了遮雪的棚子,里面却空无一猫。
她正失落:“唉,连野猫都没有了,真冷清啊。”
虎神看着她的侧脸。
他从前认为可以给小狸猫一个美丽的新世界,所以用献祭者的心情看着她,准备在死前离开她;但是现在新世界不存在了,旧的世界即将消亡。
他反悔了。他要去爱她了。
只是他怕爱得太迟了、要来不及了。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说:“狸狸,你转身。”
于是姜狸的身后传来了一声巨响。
她愣住了,转过身,天空就炸开了千万朵烟花。
黑灯瞎火的王都一瞬千万盏灯光次第亮起来,长明灯一盏盏朝着天空飞去。
她的眼睛亮了起来,大喊着去追长明灯。
虎神含笑看着她,跟在了她的身后。
她看着长明灯。
他看着她。
……
其实,这是虎神第一次过春节。去年两个人还在来妖界的路上,没能过上这个节日。
姜狸说要有红包、有饺子吃、热热闹闹地贴对联。
于是他都照着姜狸说的做了——他愿意满足小狸猫所有的心愿。
虽然有点不伦不类。
比方说,第一天,虎神贴反了对联。
姜狸念了好几遍都不通顺,但是她装作没有发现这件事,还转头夸他“好厉害!”
等到夜半时分,姜狸发现楼下的灯还亮着。
她看见虎神在书架前翻了半夜的书。
她想:他在看什么呢?
她推开了窗户,就看见他拿着书对照了半天。
笨手笨脚地撕下对联重新贴好。
她看了他好一会儿,心想真是一只笨虎。
——但聪明猫趴在窗户上,捧着脸看了好久的笨虎。
第二天,姜狸拿到了红包。
红包里是一个装满了一万灵石的储物袋。
第三天,年夜饭,吃饺子。
虎神发现饺子里有个金元宝。
他面不改色地吞了下去。
姜狸问他:“吃到了什么没有?”
虎神夸她:“元宝味道还不错。”
就是有点费牙。
姜狸惨叫着让他吐出来。
虎神安慰她他不会死的。
姜狸惊恐地在家里转圈圈。
幸好这是修真界——才没有发生一起吞金而死的惨案。
她告诉了他那个传统。
于是虎神这才知道吃到金元宝的人一整年都可以走大运。
——但是不需要吞下去。那样很傻。
他有点抱歉地说:“狸狸,我不知道不可以吃。”
姜狸说他有点笨。
他点点头。
虎神有点落寞。
他就像是一个依葫芦画瓢的人,见过旁人的热闹和幸福,模仿起来却让人笑话。他觉得不如交给底下的伥鬼——也许会比他本人准备的好一点。
他不知道这个新年对于小狸猫而言满意不满意,于是去问小狸猫。
姜狸却说:“大漂亮,你在说什么傻话?”
她眼睛亮晶晶:“这个新年比过去二十几年都要好!”
她凑过来,小声说:“如果还有一个吻,那就完美了。”
他哑然。
突然,小狸猫凑了过来,要偷亲他,像是从前无数次那样。
他抬手就挡住了她。
姜狸刚刚要生气,刚刚想要说这是她的新年愿望。
但是很快她就没有办法生气了。
因为他看着她,把她抱了起来。
他俯下身、低下头,和她对视着。
她莫名其妙地有点紧张。
他先是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唇,紧接着就是试探着吻上了她。
他的手指在她的发丝当中。
一个狂热的、虔诚的吻。
这个吻带着浓重的情绪,因为有今朝无明日,厚重的爱意和疯狂的不舍让他恨不得将她拆吃入腹。
一直到她被亲得快要喘不上气来,他才缓慢地松开了她。
他和她抱歉:没有亲过人,所以弄破了她的唇。
他碰了碰她肿胀的红唇,轻轻抚摸过她唇上的小口子。
她有点呆呆地看着他。
这是第一次他回应她的吻。她仿佛窥见了那种怜惜和狂热的爱的冰山一角。她不觉得害怕,她只是觉得自己被他吻着的时候,好像被密密麻麻的爱包围着;就像是被暖洋洋的温泉浸泡着。
突然,她小心翼翼地搂住了他的脖子,抬头看着他。
她说:“我有一个新年愿望。”
“如果今夜有两个吻,那就更加完美了。”
他停顿了片刻,哑然失笑。
他抚摸了一下她的面颊。
然后从善如流地俯下身,继续吻了下去。
这天夜里,她就坐在他的膝盖上,被亲得飘飘然、晕乎乎。
他们鼻尖相抵,看着彼此。
外面大雪纷飞,屋内的气温却在缓慢地升高。
她在他的怀里像是个多动症,惹地他有点难受。
他警告她:“别乱动。”
她假装没有听见。
他沙哑着询问她:“想不想要我哄你睡觉?”
她点点头,问他是要讲睡前故事,还是给她唱摇篮曲?
虎神微微一笑,拍了拍她的小腿,示意她要是再乱动就乖乖分开。
她震惊地看着他,嗖地并拢了腿,挪到了离他很远的地方,找了一本书挡在脸前说要修身养性。
他意有所指地问她:“怎么不提你那个丈夫了?”
姜狸立马说:“他去年就死掉了。”
自从上次之后,她再也没有提过那位丈夫了。
——因为不需要那位丈夫出场了,家里的苦行僧已经对她足够虎视眈眈了,她心有余悸了很长时间。
虽然王都只有两个人了,但是他们还是守岁了。
……
姜狸察觉到了他的变化。就像是山洞里的小动物探头,发现外面的雪在慢慢融化。她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就改变了心意。
在新年夜她在床上翻滚了很长的时间,因为那个两个吻快乐又困惑。
只是她仍然有点拿不准,想要去试探他。
于是第二天早上,她堆完雪人来找他。
她问他:“你的铁石心肠,今天融化了么?”
他的视线从雪人身上移开,看着她。
这是虎神生命里最幸福满足的一年。
他从前是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思,生命就像是沙漏,在煎熬当中缓慢溜走;他只觉得生命漫长没有尽头,千万年的苦难就是一场酷刑。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他含笑说:“嗯,融化了。”
他看着她的眼睛:“融化成了一只小狸猫。”
她呆住了。
她借口喝水一溜烟跑了。
躲在门后,脸蛋和耳朵都是红的。
她在门后面,捂着脸,发了好久的呆。
哎呀呀,什么融化成小狸猫?
哪只小狸猫?
结果她一抬头,就发现虎神就站在门边看着她,眼神带着笑意。
他低着头,也不知道看了她多久。
她惨叫一声,一溜烟地跑远了。
虎神含笑注视着她。
他切实地感觉到了“活着”的幸福和快乐。
空荡荡的心脏渐渐地被填满了。
他第一次感觉到生命的珍贵。
……
事实已经确定无疑了。
小狸猫和大老虎就是一对!
她的脚步轻快,在家里转来转去,像是一只轻快的小鸟。
虎神看着她,饱含此生都难有的爱意和柔情。
然后就听见了她在嘀咕:“早知道这么容易,我就早点给你下药了。”
虎神:“……”
姜狸抱怨:“我费那么多的事,还不如气你一顿。”
虎神:“……”
他发现姜狸总是在他满心爱意的时候,轻描淡写地给他一盆冷水。
很好,张弛有度,让他不至于被爱情冲昏头脑。
他把她抓回来,按在对面,开始讲道理:
“姜狸,端那碗药过来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后果?”
“我爱你,但如果换一个人、不打算负责,你想过要怎么收场么?”
她想了想。
她发表了感想:“大漂亮,你现在好像我妈妈。”
虎神:“……”
他低头笑了一下,然后抓住了姜狸的腿,把她往怀里一拖。
姜狸立马想到了此人的变态之处,开始挣扎,尖叫。
他冷笑道:“姜狸,你今天喊破喉咙都没有人来救你。”
隔了三秒钟。
姜狸反应了过来,就像抓到了他的致命弱点一般:
“等等,你是不是说你爱我了!”
她不逃跑了,凑过去看他。
他住嘴了,移开了视线,心想:烦人的小狸猫。
姜狸凑过去追着他的眼睛看,左看看,右看看。
实在是没地方躲了。
他无奈地低下头,和她对视。
姜狸早就发现了虎神有点点——他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感情。
在满是爱意环境里长大的姜狸,表达喜欢就像是吃饭喝水一样容易;但是虎神不一样,他没爱过人也没有被爱过,什么爱不爱、喜不喜欢的,他觉得陌生、并且难以启齿。他可以当一个献祭者,沉默地爱一个人。但实在不擅表达。
姜狸抱着戏弄他的心情,想要看这个嘴硬的男人破防。
她坏心眼地说:
“玉浮生,你明明爱我爱得要死,没有我就要活不下去,还天天要嘴硬。”
她以为他会和过去无数次那样会回避她、会默不作声。
但是这一次,他注视着她许久。
下一秒,他抓住了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
他说:“嗯,我爱你。”
猝不及防。
姜狸呆住了。
第一次,她听见了虎神的心跳——
那是日月山川的震动。
是大地的脉搏。
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下地撞击着她的掌心。
他不善言辞,因为千疮百孔,从未在人面前吐露过心声;但是现在他只怕说得太晚、说得不够。
那双碧绿色的眸子是那样的诚实:
“听见了么?”
“姜狸,我爱你。”
“没有你,我就要活不下去。”
七声喵喵
就这样, 他们在一起了。
一开始,虎神其实是有点自卑的。
他不如那些风流倜傥的公子,会讨姑娘喜欢;也不如别人有趣,更没有什么吸引人的魅力;实际上除了杀人, 还有一点生存本领外, 什么都不会。
他比姜狸大,经常不懂小姑娘的心思。有时候她说的话他经常听不懂。
他们其实没有什么共同话题的, 总是姜狸小嘴叭叭叭地讲, 他坐在旁边安静地听。他为了和姜狸有话题,开始翻书, 渐渐地也可以有来有回了。
只是,姜狸和他讲爱情故事,问他感想。
虎神的感想:“都杀了。”
他经常会因为这件事觉得自卑。
但姜狸安慰他:“大漂亮, 我很喜欢你这样。”
姜狸:“你当哑巴的时候我最喜欢你了。”
比方说他还是个残魂,她就可以靠着幻想和他来一场生死虐恋。
但是他现在会说话了,她反而没有那么上头了。
虎神听完了,表示赞成。
他也觉得姜狸当哑巴的时候最可爱。
她一张嘴他就气血上涌。
……
有年龄差就是这样的。
他早就过了年轻气盛的时候,很难陪着她一起玩闹。
比方说和她一起爬树这种事,虎神就不会做。
他顶多站在树下面望着她, 注意着她会不会踩空掉下来;
突然间送花送惊喜的事, 他也做不来。
他顶多让姜狸走过的雪地一瞬间大地回春,百花齐放。
然后在她跑过问他的时候死不承认。
他会说:“狸狸,是花开了, 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顶多若无其事地在她的枕头下、柜子边放个神秘的小盒子。
在她惊喜地过来问他的时候。
他会移开视线, 轻描淡写:“大概是伥鬼送的。”
……
他不知道如何讨好她, 但是至少,虎神是很虚心的。
夜里, 姜狸掏出了一本小本子,坐在他面前开始她的计划。她说他不懂得怎么恋爱,全部都要听她的。
这一点虎神很赞同,他的确不懂得要怎么爱人。
虎神:
“狸狸,我只知道要给你数不清的灵石和天材地宝。”
“除了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弄来,我什么都不会。”
姜狸立马改口:“哦,那倒不需要改。”
小狸猫和他说要牵手,接吻,约会,花前月下,要滚床单。
虎神:“最后一个,我会。现在要开始吗?”
他开始解袖扣。
姜狸立马说:“停,我们先来谈谈十条禁令。”
她说他不能像是上次那样对她,他在那种场合学到的东西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他要树立健康的爱情观,滚床单也要讲究基本法。
小狸猫坐在窗台上指点江山。
虎神坐在下面扶住了额头,默不作声,无奈至极。
他心想:上床睡觉不就是那码子事?不就是**了再直接**么?十条禁令,简直是闻所未闻。
但是他很虚心地说:“好,都听你的。”
姜狸狐疑地看着他,伸出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
怎么这么好说话?
……
虎神变得很包容,其实很大一部分理由是怜惜。
他看见她在整理土壤,埋下了很多的花种子,等待明年春暖花开。
但是他知道,种子不会发芽了;
他听见她说明年夏天要酿梅子酒,秋天要采摘苹果和很多坚果放进储物袋。
她说着秋收冬藏,他于是也到了平淡但是满足的喜悦。
因为对于未来的期待,姜狸完全不在意他们住在一座空城里,她总是规划了很多的事情。
未来也是如此,恋爱也是如此。
他不知道要怎么告诉她那个残忍的事实。
因为这种怜惜,这个冷硬了几百年的虎神,经常会把她搂进怀里,把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高大的身躯将她笼罩其中,然后说:“狸狸,我好冷。”
她总是抱怨:天知道炉火烧得有多旺。
但是她却从来不会推开他。
她小声问:“大漂亮,你是不是在撒娇啊?”
他没有否认,而是问她:“可以么?”
只剩下四十年了,或者更短的时间了。
他前所未有的开始贪生怕死了。
然而灭顶的愧疚还是淹没了他。
他晚上不再睡觉,而是把她哄睡着之后,就坐在黑暗里看着她。
她说:“大漂亮,你干嘛盯着我呢?”
他就笑:“发呆想事情。”
其实他是舍不得闭上眼睛呢。
恨此生太短。
虚度光阴,浪费时光。
不能千百年地去爱她。
……
虎神做了一件非常疯狂的事。
他伸出手点了点,于是整个王都都被鬼气所覆盖。
几个小时后,雪就会融化;几周后,她种下的种子就会破土而出;
他打算生生给她造一个美丽的新世界。
那里大地会回春,世界会恢复熙熙攘攘。
小狸猫的幻想全部都会实现。
姜狸在清晨推开了窗户,看见了融化的雪。
她感应到了什么,突然大喊起来:“大漂亮,是灵气!灵气回来了。”
她已经一阵风似的跑出去又跑了回来。
她胡乱地在他脸上亲了两口。
他含笑看着她:“慢点,不要乱跑。”
姜狸很高兴。
自从王都空了之后,虽然过得仍然很幸福,可是她总是避免去想外面的事情,忧虑的底色总是很难去掉。
现在,一切总算是恢复了正常。
灵气渐渐地充裕后,姜狸看见了王都的大街上开始出现了稀稀疏疏的人影。
终于,这座王都有一点人气了。
姜狸很久没有看见那么多人了,她漫步在人群里听着周围的吆喝声,一抬头就看见了吹过来的纷纷桃花,她露出了笑容。
虎神就站在远处看着她。
在这里,大地会回春,世界会恢复熙熙攘攘。
只是他的力量不够了,所以这个新世界里没有活人。
但是至少在这个巨大的梦境里,他的小狸猫可以幸福快乐。
她可以看见春天降临,四季更替。
——直到他的力量消耗干净。
……
外面的情况越来越糟糕了,灵气已经彻底消失了。但是这方小天地却越来越热闹了,这里看不见任何的萧条和没落,反而生机勃勃。
不再担忧外面的世界后,爱情的喜悦就占据了全部的心神。他们本来也是很幸福的。
虎神成熟稳重,而且总是迁就她,所以他们之间的矛盾很少。
他们的相处渐入佳境,爱意渐浓后,有的事情的发生也就顺理成章。
那是这一年的三月份。
她放完纸鸢回来,脸上红扑扑的,喝了两杯桃花酒后,带着酒气坐在她的怀里。她喝了酒的样子太诱人,就像是一只半熟的桃子,她去亲他,于是酒气也渐渐地染上了他的眼角。
他的呼吸不稳,不让她继续亲了;但是她又去咬了他的耳垂。
他问她:“姜狸,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么?”
她点点头,凑过去小声说,她这是喝酒壮胆。
虎神看这个醉鬼,反复确定了三四次。
她的确是清醒的,因为紧接着她就开始提起了他必须遵守的滚床单之十条禁令。
听到这个他就头疼——他至今记不明白那条十条禁令。
总结一下,就是这也不行、那也不许。
他声音沙哑,额头抵着她,对着这只醉鬼没有办法。
只好说:“那你自己来好不好?”
这个时候,虎神对爱人饱含愧疚和怜惜。他希望她在这几十年里,只有幸福和快乐,所以很愿意迁就她、甚至牺牲自己的感受的。所以在第一晚,他全程都忍着没有动弹。
姜狸很墨迹。喝了酒就变本加厉了。她亲亲他的脸又亲亲他的喉结,但是她做什么事情都是三分钟热度,对他的唇失去兴趣了就会去咬他的喉结。她的胆子又小,经常要犹豫很久才会进行下一步。总是浅尝辄止,三心二意。
这个过程当中,他就像是在被火烤完了用冷水浇,整个人都要冒烟了。但是这只醉猫总是记得十条禁令,不许这样、不许那样,没有办法,他只好诱哄着她,希望她给他一个痛快。
最后,他快要疯了,用那种可怕的眼神盯着她,恨不得现在就把她掀下去,让她知道厉害。
只是,想到没有多少年了,还是哄着这只醉猫开心吧。
于是,他只能双眼失神,声音沙哑地说:
“乖狸狸,你可怜可怜我吧?”
……
月亮隐入了云层里,这是个微醺的夜晚。
有点醉的姜狸慢慢地酒醒了,她在被子里迷迷糊糊地回忆了一下,脑子里全都是摇晃来去的月光,她觉得绵长又美好,虎神的眼睛和月亮一样美丽。
她转头告诉他:“大漂亮,今天晚上实在是太美好了。”
然而和她的幸福截然不同。
虎神安静地坐在床上,像是遭到了一场蹂躏,神魂都飞到了天外。他发现世界上原来还有这种酷刑。不是凌迟,胜似凌迟。
他胡乱点点头,说:“嗯,你开心就好。”
姜狸问他快乐么?
他面无表情地说:“快乐。”
他感觉自己背后出了一身的冷汗,宁愿去冥河杀掉一万只鬼,也比这种软刀子割肉来得痛快一些。
姜狸凑过来说:“要是每次都这样就好了。”
虎神面无表情地说:
“是么?”
“那我可能会早死几十年。”
姜狸微笑:“哦,大漂亮,你真幽默。”
她开始夸奖他真棒很厉害,他想:他厉害就厉害在全程都没敢动么?
看见他要走,她缠缠绵绵地问:“你要做什么去?”
他平静道:“去洗冷水澡。”
她裹着被子快乐地摇晃着小腿,表示可以再来一次。
虎神冷酷地拒绝了她。
姜狸立马露出了伤心欲绝的表情,弱小无助又可怜地看看他。
他知道她在装模作样呢,觉得这只坏猫可恶极了。
他低下头,凑近了她,“今天开心么?”
她点点头,他就摸摸她的发顶。
他面无表情,但是语气里全是无奈和纵容:
“乖狸狸,你就饶了我吧。我还想多活几年。”
姜狸呆呆地点点头。
她发誓——他求她的样子,实在是再性感迷人不过了。
她心里清楚他爱她、在纵容她呢,这只大老虎真的很好,她很感动。
姜狸心里觉得自己这样也挺坏的,但是苍老天啊,他求她的沙哑嗓音太好听了,她愿意为了看到他求她这一幕,多折磨他几次。
她心里打着鬼主意,但还是装模作样地凑过去吻了他一下。
……
第二天,姜狸心情很好,大清早就神清气爽去练剑了。
她开始很习惯修真界的生活了,就像是从前上学的时候晨读一样,练剑也就渐渐成为了她的习惯。
但在这个早晨,虎神叫住了她。
他说:“狸狸,别练剑了,出去玩吧。”
她诧异地看着他,问他为什么?
虎神没有说话,只是摸摸她的发丝。
——因为不需要了。
那些为了好好活下去的一切努力都不需要了。
他说:“去做一点开心的事情吧。”
不管是变着法子折腾他、还是追蝴蝶、去逛街,任何快乐的事情都可以。
姜狸时常会惊讶于他的纵容程度,但是没有往深了去想。她每天折腾折腾自己的爱人,出去热闹的大街上溜达溜达,只觉得人生十分圆满。
只是,谎言总有被戳破的一天。
很快,四月份。
姜狸发现了她在外面看见的一切都是幻境这件事。
不是因为虎神的幻术不够高明,而是姜狸每天都要去喂小野猫——她坚称那都是她的远房亲戚。
她给小猫咪们起名:大表哥、小表妹、大舅子……
姜狸发现,大表哥每天叼过去的老鼠都是同一只;小表妹的爪子永远沾着同一块泥巴。
姜狸想起来了自己从前玩过的大型网游。
她试探着去听了两回豆腐坊的老板的对话——原来每天都一样啊。
她再次回到了家里的时候,看着虎神俊美的脸。
姜狸发现,自己的伴侣是一个保护欲太强的男人,他经常把她想得太脆弱,总是试图把她保护在羽翼之下。
她可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现,和他继续在王都幸福地生活下去,享受他的庇护。
但是姜狸没有那么做——
她选择和他吵架:
“大漂亮,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你不让我练剑,天天就知道让我去玩。把我困在幻境里,拿那些假人来哄我骗我。”
虎神想过谎言被戳破后,她的反应。
也许是绝望,也许是质问。
结果姜狸气势汹汹地指责他到底是把她当做了宠物,还是金丝雀、玩物?
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虎神缓慢道:
“等等。”
“你再说一遍,谁是谁的玩物?”
她和他大吵一架。
——虎神没有吵赢。
吵架这件事上,姜狸牙尖嘴利,道理一箩筐,向来先声夺人;虎神节节败退,而且因为比她大,还不好和她争辩。小狸猫朝着他哈气,这只大老虎也要退避三舍。
他变成了姜狸口中的“自作主张”的男人,被她罚去面壁思过。
虎神盯着墙,无奈地想,姜狸,真行啊。
他问她:“一个时辰了,狸狸,我能转过来了么?”
身后的小狸猫又开始了她的恋爱经——
爱人呢,就是要互相依靠,有什么事情都要一起面对。
要是他欺骗她,他们很容易分手的。
虎神表示自己记住了,她才高抬贵手,不和他吵了。
然而面对面,两个人又安静了下来。
姜狸很认真地说:“大漂亮,给我看看外面的世界吧。”
他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有点沙哑:“好。”
……
他伸出手,解除了幻境。
姜狸还以为外面天塌了呢。
结果姜狸推开了门:“哇,下雪啦!”
她说:“外面的世界和去年也没有什么两样呀。”
除了大雪纷飞,什么末日场景都没有。
姜狸坐回了他的身边:
“大漂亮,你不能老是把我蒙在鼓里,我哪有那么脆弱?”
他看着她。
——可是,我的宝贝狸狸,春天不会再来了。
永远不会来了。
他摸摸她的发丝,问:“想不想去看大海,沙漠,还有火山岩浆?”
姜狸诧异道:“离开这里么?”
她瞬间紧张了起来:“是妖王都要出事了么?”
他笑着说:
“不是,是带你出去玩。”
“你不是想要和我一起去看看大江南北,日月山川么?”
“我们天南地北,到处走走看。”
姜狸不紧张了。
自从灵气消散后,时局不稳,他们就许久没有出去走走了。
姜狸知道大概是因为灵气消失的结局没有办法改变了,妖族是会衰老的,大漂亮才想要带着她到处走一走。他们可能不能活上千年、上万年了。
但是姜狸一点也不害怕。
她很高兴地计划起来了要去哪些地方。
她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虎神笑着看着她:“今晚,今晚就走。”
……
一整个下午,他都看着她转来转去地往储物袋里面塞东西。包括他们的大床、被褥,家里渐渐地空了,小狸猫的储物袋越来越鼓。
姜狸是他生命里的一个意外。
年轻时玉浮生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一天爱上一个人。
这些风花雪月都和大反派玉浮生没有什么关系。他那个时候养了一大堆的伥鬼,到处收拢势力,一心往上爬,每天除了杀人就是郁郁寡欢。
这样过去了两百年,他又随随便便放弃了自己的生命。他从前对死亡多超脱,总觉得自己是要渡离苦海。
但是现在,玉浮生竟然开始贪生怕死了。
他呼吸着有她的空气,贪婪地注视着她鹅黄裙摆的颜色。
他伸出手,把乱转的姜狸搂进了怀里。
他说:“够了,狸狸,别再往里面塞东西了。”
“你的储物袋里,给我腾点地方吧。”
她立马就笑了。
……
高塔的大门被关上,他们离开了这座住了许久的家。
姜狸终于看见了没有幻境的王都。
萧条而死寂。
然而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姜狸的心却踏实了下来。
“大漂亮,我才不害怕呢。”
“不就是没有灵气了么?衰老就衰老吧。”
他们漫步在风雪当中。
姜狸说着她的计划。她想要去看千灯寺的古佛,想要去看据说曾有凤凰的栖梧山……她想要看很多壮丽的风景,和他一起遇见很多人、交很多的朋友。
虽然虎神脸黑人缘不好,但是小狸猫可是社交小天才。
对了,他们还要去月老祠系红线。
等到走遍五湖四海后,就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下来,和他一起慢慢变老。
她计划着岁岁年年、与他白头偕老。
他看见了那样的光景,就在眼前,触手可及。
那是一对爱人,他们白发苍苍,依偎在一起。
她在他的怀里,指着天边的蝴蝶,他们就依靠着彼此,直到地老天荒。
幸福就在手侧。
但是只剩下了四十年或者更短的三十年。
她说着白头偕老的幻梦。
他不说话了。
他看着她,轻轻把她的长发拢在耳后。
他说:“好啊。”
小狸猫牵着虎神的手,他们慢慢地朝着空旷的王都外走去。
身后的世界失去了最后一点声音,恢复了一片死寂。
天地的风雪之间,只有两个人拉着手渐行渐远的身影。
……
这是世界的末日,也是神的新生。
八声喵喵
他们在旅途中度过了第一个十年。
第一年的七月盛夏, 这个世界仍然大雪飘飘。
姜狸总觉得大漂亮给她看见幻境是因为过度保护,直到他们离开妖王都、朝着放逐之地的方向走。
一路上,他们走走停停。
严寒之下,草木不再生长, 渐渐地腐败枯萎;没有了足够的食物, 积雪下出现了很多被冻死的小动物;幸好还有河面下还有鱼类,还有灵草仍然存活。
到了这个时候, 姜狸也意识到了到底有多严峻。
姜狸问虎神:“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情况急转直下, 也没有什么隐瞒她的必要了。虎神想了想,带着姜狸去了附近的一座城内, 姜狸看见了一座巨大的聚灵阵。
虎神问:“狸狸,听过饮鸩止渴么?”
灵气的消失带来了恐惧和死亡。
不管是人还是妖,都在这个时候拼命想要去供养出来一位新的神。他们都认为, 只要擎天柱有一位神出现去拯救,世界就不会崩塌。
灵石里面储存着这个世界里剩下的灵气。而各大宗门的聚灵阵可以供给灵气,无数修士开始自发地向他们捐赠灵石,指望供养出来一位救世主。
江破虚死掉了,还有许破虚,陈破虚……聚灵阵透支了太多, 天地间本来就稀少的灵气就更加少了。
这样的大阵, 修真界也有,破坏了一个还有下一个,简直是野火烧不尽。
虎神可以弑神, 但是他阻止不了惊慌之下人们自救的本能。
姜狸问:“那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他们呢?”
虎神歪头, 点了点自己:“我么?”
姜狸也乐了——
因为玉浮生是一个大反派, 没有人会相信他的话呀。
……
很快,姜狸就发现, 不仅仅是没有人相信大反派的话,还有一口天降的巨大黑锅。
在这种生机断绝,天地之间只剩下了鬼气的情况下,虎神显得很像是那个幕后黑手。毕竟鬼气越壮大,玉浮生也就越强。也就和吸了全天下人的血似的。
姜狸出去溜达的时候,时不时就能够听见幕后黑手论。这种言论在情况越来越糟糕后,甚嚣尘上,群情越发激愤。
最大的黑锅,全都栽给了玉浮生。
姜狸回到家。
姜狸买了一个大斗篷给幕后黑手,让他出去的时候遮着一点脸,不然他们两个人可能会被砸臭鸡蛋。
虎神:“……”
臭鸡蛋没有被砸。因为这是很珍贵的物资了。
但是在某一次在大街上被认出来之后,那叫一个万剑齐发,锅碗瓢盆齐齐飞过来。
虎神一伸手,叮叮当当全都掉了一地。
姜狸第一次体验到了当反派的那种万众瞩目的感觉。
但是面对那座城里的所有人的怒目而视。
姜狸想了想,跟着他走了两步,又跑回来,在地下放下了很多物资。
然后转过身,牵住了大反派的手。
虎神说:“这是烂好心。”
姜狸说:“不,这是在洗白。”
……
第二年,天气仍然没有转好的迹象。
他们在富饶的沧州停留了一整年。
修真界的灵脉矿比妖界要多得多,富饶的沧州甚至可以燃烧灵气,供养起来大片大片的杏花林。这里常常举办花朝节,仿佛末日里的狂欢。杏花满街道,人流如织。
姜狸爱极了这样的风景。
于是沧州最繁华的街道边,一座带着杏花池塘的大宅子里就多了两位主人。
虎神长相俊美,但是气势逼人,十分不好惹,伥鬼仆从增加了十足的神秘感;但是这座宅子里有一位活泼的女主人。
于是这座阴沉的宅子里经常传来笑声,还时常有纸鸢挂在树上。
这样的生活过去了几个月,有一天,姜狸突然问虎神:
“大漂亮,还剩下多少年了?”
虎神不肯说,他认为这对于小狸猫太残忍了。
姜狸就去缠磨他,白天问了夜里还要折腾他。
虎神无奈:“狸狸,你真烦人。”
他给她做了一只更大的纸鸢,打发她去玩,别拿这个问题烦他了。
姜狸就笑嘻嘻地去亲他,不依不饶。
就这样缠了他半个月。
最后,虎神还是投降了。
他的额头抵着她,叹息道:“最多四十年。”
他以为姜狸会难过或者绝望,特意去外面找到了如今已十分珍贵的小黄鱼给她煮汤喝。但是并没有。
她笑眯眯地说:“在我们那个世界里,活到八十岁已经很了不起了。我们有四十年,而不是四年、四十天,对不对?”
虎神没有说话。
沧州也有一座巨大的聚灵阵。
出去的时候,姜狸掏了很大一袋灵石捐进去。
虎神说:“狸狸,你明知道没用的。”
她回头朝着他笑:“既然结局没有办法更改了,至少这样很暖和嘛。”
……
得知答案后,姜狸反而彻底松了一口气。她头一次夜里睡得那么踏实。但是天快亮了,她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看见窗边的坐着的虎神。
杏花落满了他的发梢,黑暗里他一动不动。
她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了他。
姜狸惊讶地发现,坐在黑暗里的虎神,眼睛竟然是红的。
虎神背过身去,声音沙哑:“狸狸,你别看我。”
姜狸呆住了。
老天奶啊,他是不是背着她偷偷哭了?
她只好来到他的怀里安慰他。
他一边愧疚地吻她,一边沙哑地和她说:“对不起。”
在杏花树下,他们聊了到了天明。
于是,姜狸渐渐明白了,接受不了的其实是虎神。
对于他而言,四十年就是眨眼而过的时间。
虎神恐惧的并不是自己的死亡,而是他无法挽救她,他觉得和她在一起的时间过一天少一天;
他说她的岁数只有他的零头,觉得她是一只活不长的小可怜。
——他把她比喻成为一只可怜的蜉蝣,朝生暮死,生命的长度只有一指甲盖。
姜狸匪夷所思:你才是蜉蝣呢,你还大蚂蚁呢。
但是这种对爱人的腹诽,姜狸没有说出口。
姜狸问:“你就是因为觉得我可怜,才一直让着我的么?”
虎神默认了。
……
一开始的三年,虎神是非常看不开的。
他时常称呼她为“小可怜”,然后用那种充满怜惜的目光看着她,不管什么要求都答应她。
姜狸试图说服他,然而他们两个人的想法天差地别,三观差距很大,想要改变虎神的看法太难了,毕竟他已经活了三百年。
三年里,虎神对她有一种泛滥的怜惜和爱意,就像是这个冷硬的男人一辈子的柔情都在此刻满溢出来了。
这件事对于姜狸而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慢慢的,她也接受自己是只虎神眼里的可怜小蜉蝣了,她的算盘打得啪啪响,鬼主意一个又一个往外冒。
仗着他怜惜她,一有机会姜狸就会去折腾他。
以至于虎神变得十分禁欲,他清心寡欲地像是一个入定很多年的僧侣,境界显得非常超脱。
姜狸说:“大漂亮,好冷啊,来我的被窝里吧。”
虎神冷冷道:“我宁愿坐在窗边吹一夜的冷风,也不想进你的魔窟。”
他们偶尔会跟着商队走。如今商队倒是没有变少,各种生存的物资被发掘、运送到大江南北。姜狸喜欢热闹,他们就经常和商队一起前行。然而明明是道侣,虎神却经常在半夜坐在火堆边。
于是,商队里经常有人过来给他们推销鹿茸、补肾灵药。
虎神看着桌子上的小玩意,没有什么表情地警告:
“不许再笑了,姜狸。”
她笑得东倒西歪。
她每次提起一起睡觉,虎神就会系严实衣扣,警告她适可而止,绝对不给她任何可乘之机。
但是她坏得很,经常偷袭他。
被他抓住了也没有关系。
——她知道自己是一只惹人怜爱的小猫咪呢,干了坏事也会被原谅呢。
只是时间长了,虎神的怜惜也就慢慢消失了。
第三年的春天,雪仍然在下。
他们在高山之上的一座客栈里住下了,等待着看日照金山。
白天,姜狸炖了鹿茸用于嘲笑自己的爱人。
虎神安静地看着锅里的鹿茸。
他发现自己对她的怜惜已经被彻底消磨殆尽了,他的铁石心肠回来了。
夜里,姜狸和往常一样,爬上了他的膝盖,去吻他的下巴。
他也和往常一样问她:“开心不开心?”
坏心眼的猫准备听他求饶的时候,她还没有意识到危险的来临。
虎神平静地扶住了她的腰肢,示意她扶好。
于是,今天晚上求饶的人就换了一个。
他抵住了她的额头问:“怎么哭得那么可怜啊狸狸。”
他发现怜惜她,其实也可以换一种方式。
……
姜狸后来总结出来了一条道理:相处之道,在于张弛有度。否则压抑久了就容易变态——最后,她没能看见日照金山,因为她足足一个月才爬出大漂亮的结界。
出来后,形式就发生了反转。
虎神温柔地问:“狸狸,不冷么?来被窝里睡觉吧。”
姜狸说:“不不不,我觉得还是清心寡欲一点好。”
……
第四年的某个深夜,虎神出门了。
姜狸睡不着觉,爬起来翻储物袋,无意中,她找到了几张泛黄的纸。
她打开一看,发现竟然是遗产清单。
她窝在火堆边一张张看过去。
时隔四年,姜狸知道了虎神当初的想法:
虎神不爱这个世界,仅仅是履行职责的话,他大概率会在后来杀两位神,然后冷眼旁观这个世界的消亡——
毕竟,他已经尽力了不是么?
但是后来,他开始牵挂一只小狸猫了。
于是他的想法就改变了,他打算耗尽自己最后的力量成全她。他打算不停地去弑神,在力量消耗干净后找个地方安静地死去。
……
姜狸不知道当时的虎神是抱着怎么样的心情。
他那个时候说拒绝她、不爱她,但是在背地里,认认真真地写下所有的遗产清单。
姜狸开始害怕了。
他的爱是无声的烈火,是一种燃烧的、牺牲式的爱。姜狸不能指责他的极端,因为这只大老虎从前过得太惨了,他哪里懂得去爱人呢。他只会笨拙地、倾尽所有地去爱她。
姜狸很担心一件事——那就是他还没打消那个念头,然后在哪天早上消失在她的生命里,找一个角落安静地死掉。
姜狸知道他会的。
她把那遗产的清单重新塞了回去,假装从来没有看见过。
但是心里的担忧和害怕却一天天变大。
……
第四年的冬天,他们又买了一座新宅子。
虎神经常在夜里出门,很晚才回来。
她知道他其实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出路。
姜狸经常能够看见他派出去无数伥鬼,天南地北地搜集法器。那些法器让人眼花缭乱,只有一个共同点:全都是空间法器。
姜狸在修真界久了,时常和人聊天攀谈,阅历渐涨,又爱看一些杂书,渐渐也懂了很多事情。
姜狸猜到了,虎神想要开辟一个新世界把她藏起来的——这样,就算是世界消亡了,她也能够活下来。
这看起来是异想天开。但是姜狸知道,虎神能办到。甚至如果她觉得孤单,往里面塞很多人他也可以办到。
代价当然是燃烧他的生命。
有一次,虎神半夜出去,没有按时回来。
姜狸睡不着觉,后来实在是太担心,她就点着灯笼坐在落满雪的台阶上,抱着膝盖等着他回家。
她的心里很难受,就像是被大雪潮潮地浸湿的鞋袜。
天亮了,他回来了,蹙眉问:“坐在这里不冷么?”
说着就要把她拉起来。
但是姜狸腾得站起来,冲进了家里面,把储物袋里他收集来的空间法器全都掏了出来,一件件地往他身上砸。
他愣住了,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大雪还在寂静地下。
姜狸说:“玉浮生,你觉得,如果你真的死掉了,活在这个世界上,我还能开心和快乐么?”
他不说话了。
姜狸说:
“我看见你那个破清单了。”
“玉浮生,你难道以为你找个地方随便死掉,我就会感动,会记住你的好么?”
“不,我会拿着你留给我的一切逍遥快活。”
“我喜新厌旧,永远不会对一个死人念念不忘。”
姜狸发现虎神平静的眼神终于变了。
“你不是想要开辟一个新世界么?在你死之前,多塞几个长得像你的人吧。这样我好找替身。”
“一年换一个,年年带去你的坟头给你上香。”
虎神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摸摸她的脸:
“姜狸,你是不是想要气死我?”
姜狸冷笑:
“要是和别人有孩子了,我就给孩子取名念玉。是不是对你一往情深?”
虎神:“……”
虎神缓慢地让她闭嘴。
姜狸问:
“你现在还想要背着我偷偷死掉么?”
“不想了。”
“姜狸,我觉得我就算是死掉了,也会被你气活。”
姜狸笑了。
漫天大雪里,她看着对面高大的爱人:
“那就一起死,一起活吧。”
“白头偕老,生死与共。”
……
他不再那么偏执了。
似乎终于看开了一点。
“大漂亮,你看,日出啦!”
“大漂亮,瀑布!结冰的瀑布!”
“大漂亮,那是极光么?”
他们走过大江湖泊、日月变幻。
四季不再流转了,于是经常分不清今夕何夕。
十年如一日,岁岁如今朝。
……
对于走过漫长生命的虎神而言,十年弹指一瞬,改变不了什么,他仍然外表英俊,性格阴沉;但是姜狸身上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自己很难察觉,但是她的爱人却时常怀着一种欣赏花开的心情,久久地凝望着她。
姜狸的时间停留在了十八岁进入孤坟的那一年,从离开的那一刻才开始长大。她活泼、爱动,对于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
开始的几年里,她对于陌生的旅途显得很兴奋。
她见识不多,看见了漂亮的景色就要“哇”,看见了香喷喷的美食也要“哇”。
坐在旁边的虎神问:“姜狸,你是青蛙成精么?”
姜狸:“哇,青蛙还能成精?”
虎神怜惜地想:哦,没见识的小东西。
他们的旅途没有目的,于是经常走着走着就没路了,虎神时常会劈开山头,生生造桥。
姜狸就会惊叹着他是“愚公般的男人。”
虎神:“……”
这是夸奖吧?
她不仅什么都好奇,什么都要惊叹,还经常坐不住。
虎神经常一个不留神,小狸猫就窜到了很远的地方去了。他必须要开天眼,才能不把自己的小狸猫弄丢。
虎神给她起了一个外号:“撒手没”。
姜狸特别热衷于到处交朋友,总是叽叽喳喳、热热闹闹。
他们坐条船的功夫,她就能够和船夫聊一整个下午;一起跟着商队走,姜狸能够快速和所有人打成一片。
虎神则会远远地看着,阴沉的视线来回从姜狸的朋友脖子上移来移去。
虎神总是觉得姜狸和别人的废话太多,姜狸则觉得虎神太孤寡。姜狸的朋友太多,虎神则没有朋友。
两个人都尝试着改变彼此——
但是最后各退一步,姜狸不再试图把虎神往人群里拉;
虎神也保证绝不因为太吵,就试图拍死姜狸的朋友们。
……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走遍了修真界,看过了山河湖泊,遇见了形形色色的人。
渐渐的,姜狸变得没有那么好动活泼了。
最初的新鲜感过去后,她也不再到处乱跑了,而是回到他的身边,和他一起煮煮茶、聊聊天。
看遍了壮丽奇诡的风景后,她有了安静地欣赏一场雨的心情。
她开始不再玩那个爬树然后往他身上跳的小游戏了,下河摸鱼的事情她也不干了。她不再捞起裙子就往水里淌,光着脚踩一脚的泥也笑嘻嘻了。
去年还拉着纸鸢到处跑的小狸猫,今年就安静地趴在他的怀里看书了。
虎神问她:“今年为什么不去玩了?”
她就摇晃着小腿,摇头说:
“大漂亮,我比从前成熟多了——”
“那是小姑娘才干的事。”
虎神含笑看着她。
他告诉她,在他的眼里,她永远都是个小姑娘。
姜狸问:“变成了个没牙老太太呢?”
他弹了弹她的脑门:“还是个小姑娘。”
……
她不再“撒手没”了,也能够和虎神一起慢慢地散步了。
从前她总是一溜烟跑到他前面去,然后回头抱怨“大漂亮,你就不能走快点么?”;现在她的步子慢下来了,渐渐地和他并肩。
时光沉淀出了另外一种模样。
从前小狸猫和虎神走在一起,人家总觉得她是被强迫的那一个,毕竟一个阴沉且反派气势十足,另外一个则活泼又亲和力十足,他们俩凑在一起就像是个强制爱的剧本。
现在呢,他们走在一起,所有人都会说:这实在是再相配不过的一对。
于是,姜狸开始频频照镜子了。
虎神问:“怎么了?”
姜狸担忧地看着自己的花容月貌:“大漂亮,是不是和你在一起久了,我也不像是个好人了。”
虎神:“……”
虎神开始冷笑。
姜狸问他摘袖扣干什么。
虎神平静地朝着她勾勾手:“让你看看什么叫做坏人。”
第八年,她不再到处交朋友了。
虎神问她,她就和他抱怨:交的朋友总是慢慢联系不上了。热闹过后,发现还是寂寞。只有他会一直坐在旁边听她说话。
所以她到处交朋友的兴趣就开始大大降低了。
她叹气:“大漂亮,我一定是年纪太大了。”
虎神:“……”
年纪更大的虎神坐在原地开始思考人生。
他冷静地问她,“狸狸,那我算什么?半截身子埋进了黄土里么?”
她立马笑得眼睛弯弯。
这个促狭鬼笑话他:“大漂亮,我本来就是从坟里把你挖出来的呀。”
时光公平地在每个人身上留下痕迹。
姜狸距离小狸猫越来越远,朝着望仙山的狸猫师尊越来越近。
……
十年就这样倏忽而过。
他发现时间走得太快了,就好像是一眨眼、一场梦,但是她身上的变化又真切地提醒他时间是真实存在的。
这一年的新年,他们回到了沧州的那座大宅子里。那座巨大的聚灵阵已经开始出现了凋敝的景象,但是人们仍然在狂欢,不计代价地供养着短暂的绚烂。
但是绚烂毕竟是美的。
比方说新年夜耗费了无数的灵气的烟花,更吹落,星如雨。
世界在衰败,依靠着鬼气的虎神却越来越强大。
但是他挽救不了世界的败局,也拯救不了自己的另一半。
在他的眼里,每一次日月轮转都是无声的告别。
是衰败,是死亡的倒计时。
他看着绚烂的美景,如同听见了末日的丧钟。
姜狸问他有没有什么新年愿望?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呢。
但还是看着她说:“狸狸,我想和你长相厮守,直到万万年。”
……
摸不到生命的边际的时候,人们总觉得有时间,可以再等等、再等等,于是蹉跎年华、浪费生命;
等到你看见了边际就在不远处,你知道来不及了。想要见的人要马上见到,想要爱的人要马上抓紧去爱。往前跑,用力地去抱住那个人。
到那个时候,又觉得怎么都不够、不满足。
然而,她转头很认真地说:“一万年太久了。”
大漂亮,如果生命有限,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会好好珍惜。
我们不会把时间浪费在争吵、伤害彼此上,因为来不及了。
那些习以为常、看似平淡的东西,也会因为有限的生命,变得意义非凡。
比方说今天早上睁开眼,还能看见你在我的身边,我就觉得幸福。
她回头看着他。
眼里倒映着坠星如雨,发丝被照得莹莹生光。
她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那一瞬间,他认为这个世界上的神另有其人。
他看着自己的爱人。
他是强大坚毅的,但是他深深知道,他活下去的力量之源,来自姜狸。
她浑身散发着光芒,她才是他生命的支柱。
“好。”
“只争朝夕。”
九声喵喵
他们在沧州停了下来。
慢慢的, 灵石开始稀缺,聚灵阵的效果越来越微弱,修真界的人们不可避免地开始了衰老和死亡。
城里那些年轻的俊男靓女都慢慢消失了。人们长出了皱纹,不败的青春成为过去的神话, 街上开始出现一夜长出白发的修士。
紧接着, 是疾病和死亡。
偶尔,姜狸看着街上的行人, 也会恐惧衰老的到来。
某一天, 姜狸发现自己的牙齿开始松动了。
她害怕了很长时间。
她觉得自己要从小猫咪,变成一只牙齿渐渐掉光的老猫。
春天到了, 她开始换毛了,她摸到了床上的猫毛,姜狸担心又害怕, 但是又不敢和虎神说——她怕他难过呢。
姜狸知道,他比她更加恐惧她的死亡。
她开始不吃硬的东西了,每天都抱着粥喝。
虎神还是敏锐地发现了端倪。
姜狸难过地告诉他:“大漂亮,我的牙齿松了。”
虎神愣住了。他蹙眉俯下身,抬起了她的下巴打量了片刻,示意她张嘴。
他伸出手检查了一下, 非常冷静:“姜狸, 你长蛀牙了。”
姜狸:“……”
灵气消失后,人们渐渐地变得和普通人差不多了,各种疾病也找上门来了。
姜狸着急了, 要去找大夫拔牙。
虎神说:“不需要那么麻烦。”
他冷静转了一下手腕, 就要伸手。
姜狸十分惊恐, 说没有麻沸散了。
虎神想了想,抬手在她的肩膀上一劈。
姜狸晕到了第三天。
姜狸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失去了一颗宝贵的后槽牙。
姜狸扑了过去:“玉浮生, 我要和你拼命!”
……
掉牙是个乌龙,但衰老还是不可避免地到来了。
姜狸在镜子里发现自己的眼角长出了一点笑纹。她心情低落了很长时间,虎神逗她,她都憋着不笑。
虎神去亲她的眼角,抚平她眼角的笑纹,说她还是和去年一样可爱。
她看着没有半点衰老痕迹的爱人,抱怨说:“真不公平,大漂亮,你怎么还那么漂亮呢?”
她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不如从前有活力了,从前她下河摸鱼一整天都很有力气,但是这一年的冬天,在外面吹了一场风就病倒了。
整个沧州城内都是苦药味,据说是瘟疫。修士妖族怎么会害怕区区瘟疫呢?可是偏偏就是病了。
她的咳嗽很久都没有好,时不时就发烧,一天清醒也就清醒两三个时辰。
每一次醒过来,他都坐在床边熬药。
她抱怨自己的头发掉得很多。
在某一天,她抚摸着自己的长发,发现自己的黑发里面夹杂了一丝银丝。
她拔了就假装没有看见。
姜狸叹气说:“大漂亮,我要变成病死的没牙的老太太了。”
虎神伸出手抚摸她的发顶,笑着说:
“狸狸,别害怕。”
“别害怕。”
他慢慢地拍抚着她,给人一种强大可靠的感觉。
但是她却伸手抓住了他发颤的冰凉大手,笑眯眯地说:
“浮生,你也不要怕,我还在呢。”
那个时候,她以为自己要熬不过去了。
但是昏睡过去了许久,再次醒过来,她的病就痊愈了。
她的身体轻盈了许多,活力仿佛回到了身上。
她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眼角的笑纹消失了,在黑发上找啊找,都再也没有翻出来一根白头发。
她看见了坐在杏花树下的爱人。
她跑过去,把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
他抚摸着她的长发,将神力注入她的身体内。
她没有拒绝。
她也想要陪着他久一点呢。
……
病好了之后的那年秋天,姜狸时常去书铺子淘买一些旧年的话本。
如今越来越萧条了,街上时常挂白,她也不爱出门来逛了,时常买书回家趴在虎神的身上看。
书铺大门打开,书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老板却已经几个月都没有见到了。
当她挑选了两本、留下了灵石打算离开时,突然听见了外面的动静:
“塌了!塌了!”
“快跑,聚灵阵塌了!”
她掀开了帘子,就看见了这样一幅场景:
天幕之上,那座瑰丽的聚灵阵正在坍塌。
万千碎片坠星如雨,如同这满城的杏花,飘飘洒洒地朝着天地飘过去。
她伸出手接住,发现坠落的灵气里,生机在快速地褪去。
惊慌、恐惧和尖叫,城内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大火,崩塌的世界里,人们下意识地朝着城外逃去。
在一片兵荒马乱当中,姜狸愣了许久,紧接着开始提着裙摆朝着家里跑。
她已经有了某种不太好的预感。
她的心中涌现了一种迫切感。脑子里盘旋着很多没有和他做完的事情。
姜狸总是想要挑选一个最美丽的地方成亲,走遍了大江南北,总觉得会有更好的地方;选好日子又开始犯懒了,告诉大漂亮明年吧,明年又明年。
虎神说:“狸狸,你是个懒鬼。”
姜狸心想这顶多算是拖延症。
她总觉得四十年还挺长,但是现在,四十年也要没有了。
她越跑越快,仿佛要和一个不存在的时间赛跑。
她猛地推开了大门,气喘吁吁:
“大漂亮,我们成亲吧。”
他问:“现在么?”
姜狸说:“就现在。”
……
聚灵阵崩塌只是一个开始。紧接着,无尽海就会开始上涨,吞没整片大陆和土地。天地间的生机化成一场坠雨。没有四十年了,三十年都撑不到了。
所以虎神没有反驳这个仓促的决定。
他只是抬手敲她的脑门。
早两年,他们可以三书六礼;
早十年,他们可以十里红妆。
他觉得愧疚呢。
姜狸兴奋地说只要能够成亲就行了,披个红头巾发个天地誓言就行了。
虎神缓慢地说:
“姜狸,早知如此,十年前,我就该把你打晕成亲了。”
虎神其实观念古板又落后,姜狸各种三分钟速成大婚的方案被他一一否决。
她以为他们来不及做婚服了,但是其实虎神在二十年前就准备了明珠霞帔,鲛绡织锦;伥鬼们布置婚房、红烛,一样不差。
整个沧州的人都开始潮水一般逃跑。夜里兵荒马乱,人声涌动。
天地塌陷,聚灵阵坠星如雨。
但是他们盛大的婚礼开始了。
一夜之间,死去的满城杏花树绽放。
姜狸梳妆打扮,怀揣着一种雀跃的心情,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抿着唇笑了一下。她觉得自己今天可真的太漂亮了。
她提起了婚服的裙摆、推开了大门。
世界在崩塌,人群在溃逃。
但是她的眼睛里只剩下了远处的那个人。
他含笑看着她,朝着她伸出手。
破碎的风被雪花席卷,她朝着他一步步走去。
他们手拉手,朝着月老祠走去。
天道已经不能为他们证婚了。
那就雪花作为见证。
在崩塌的世界里,他们踏入了月老祠堂。
“一拜天地。”
“二拜父母。”
“夫妻对拜。”
他们盈盈笑看着彼此。
她凑近了他,于是在这燃烧的世界里,他们的唇渐渐地靠近,用力地拥抱彼此、感受彼此的体温。
……
月老祠前的那棵大树下,姜狸爬上了树,歪歪扭扭地去系上他们的同心结。
此时,沧州的聚灵阵已经彻底崩塌了。
整座城被燃烧的聚灵阵点燃,如同焚烧的炭火,天地四合,狂风夹杂着雨雪。
他们所在的地方有虎神的结界,于是这方天地尚且没有被暴雪淹没。
这一幅场景,虎神已经预见到了,并不觉得意外。
他看着重重叠叠的红线。
突然,他愣了一下——
虎神眼里的世界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虎神可以窥见未来的三千种可能。
每一天,未来的无数条线都在他面前展开,但大部分都是泯灭和消亡。
预见未来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因为每天都能够亲眼看见无数个悲剧收尾的结局。
在一起的二十年,他做了无数个改变未来的举动。不管是毁掉部分聚灵阵,还是试图将上古战场变成另一个小世界……
但是三千种可能里,全都是毁灭、消亡。
然而在今天。
他透过了月老祠的重重叠叠的红线,看见了一幅全新的、从未见过的未来景象——
同样是一座月老祠。
虎神看见了16岁的玉浮生。
虎神愣住了。
在遥远的记忆里,少年玉浮生是个贫瘠又可悲的人,只有满心仇恨和疯狂地想要往上爬的欲望。
每次姜狸想要追问他过去的时候,他就会含笑拿着以前的糗事来逗她笑;他也不怎么和姜狸说实话,毕竟卖惨归卖惨,虎神也是要面子的,他怎么好让自己的心上人知道他落魄时还和鬣狗抢过食物呢。
穿破洞的衣服那叫筚路蓝缕,可以反衬他如今的强大和成就,经常可以换来小狸猫的惊呼和崇拜的眼神。
其他的就算了。
然而,在那幅画面里,16岁的玉浮生脸上没有太多仇恨和阴鸷。他的衣服是整齐干净合身的,没有破破烂烂、短了一大截的袖子;他的靴子上也没有那个让人耻笑的大洞,竟然还是牛皮的。
虎神想:那得多贵啊。
他看上去没有挨过饿,并不瘦弱苍白,比虎神记忆中因畏寒、疼痛蜷缩佝偻的16岁要挺拔得多。
就像是有人精心地关照着长大。
虎神盯着那个自己久久不能回神。
原来没有忍饥挨饿的玉浮生,少年时长得如此俊俏。
——姜狸一定喜欢。
她最喜欢美少年了。看的话本里面没有一本年纪大一点的。虎神很伤心。
虎神想要知道,那个幸福得多的自己,在干什么呢?
他看得很认真,盯着那幅画面。
少年在认认真真求姻缘。
他在看签文。
虎神想:他竟然还认字,还能解签,真有文化。
——姜狸一定喜欢。
可是,他求什么姻缘呢,狸狸要生气的。
他顺着少年的视线看去。
在不远处,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笑盈盈地看着少年。
少年撑着伞挡在了她的头顶,和她漫步走入了风雪中。
……
虎神愣住了。
他久久不能回神。
——那是他们的过去,也是他们的未来。
人的想象力是局限于他的眼界的,在玉浮生最奢侈的幻梦里,也从未有过这样美好的设想:他不仅少年时锦衣玉食,不用在地狱里挣扎,还和姜狸青梅竹马,和她漫步风雪、一起长大。
他就像是一个乡巴佬,在如此奢侈的幻想面前手足无措。
于是,虎神立马将这三千分之一可能的画面打碎了。
姜狸发现虎神看上去有点惊慌。
她立马跳下树,紧张地去摸他的脸。
姜狸还以为他神力要没了,急忙去摇晃他。
虎神坐在了原地,面色苍白,很久之后才回过神来。
他缓慢道:
“狸狸,我好像和你成亲,太高兴。”
“乐晕了头,出现了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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