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唱的悲恸,悠悠翠幕,愁绪万千。
沈观衣听的认真,却忽觉袖笼被身旁之人攥住,她侧头看去,只见探春面上难掩高兴,“小姐,世子,世子……”
她顺着探春的目光抬头望去,二层走廊上三三两两的人中,就属宁长愠最招人,那身衣裳红艳卓绝,玉冠束发,自冠顶两侧顺下的细长吊穗与长发纠缠,此时他正捏着酒杯与身侧之人说着什么,似是压根没发觉她在看他。
当真没发觉吗?
沈观衣回过头,并不想去钻研他的心思,随手捏起小二送来的点心,悠哉地将目光又放回到台上去。
探春微怔,“小姐,世子在那边,咱们不过去吗?”
“过去做什么,咱们听咱们的曲儿,别去扰他。”
探春似懂非懂,但见小姐不动,她也回过头正襟危坐,不再往那处多看一眼。
余光一直注意着这头的宁长愠眼尾一冷,握着酒杯的指尖略显用力,微微泛白。
“阿愠,这处也忒无趣了些,姑娘也没云烟楼的好看,咱要不换个地儿吧。”
站在宁长愠身边的男子弓着腰,双手懒散地搭在勾栏上,三指掐着杯口,摇摇晃晃,稍不留神便会掉下去。
他侧头看向宁长愠,“怎么说,换不换?”
宁长愠回过神,转身走进包厢,“云烟楼?如今已经大不如前了。”
“赵玦,你若不想听曲儿,大可以先走。”
厢房木门敞开,宁长愠席地坐于蒲团上,见赵玦迟迟不曾回应,掀起眼皮一瞧,那厮不知道看见了什么,眼神直勾勾地望着下面。
能让他多看一眼的,除了箭术高超之人便是漂亮的女子了。
寻艺坊的艺中,可没有射礼一说,宁长愠将酒杯嗑在桌上,唤道:“赵公子又瞧上哪家姑娘了?”
赵玦啧了一声,旋身回到厢房,将门关上后,屈膝坐在宁长愠对面,外间婉转的曲声丝丝缕缕的传来,他挑眉卖了个关子,“你猜我方才看见了谁?”
不等宁长愠回话,他便自己忍不住一股脑地交代了,“沈家二小姐。”
提起沈观衣,赵玦脑中便不由自主地浮现那日赏花宴上的惊鸿一瞥,啧啧称奇,“先前你南下没回来,不知道那沈二小姐长得那叫一个绝,说是天姿国色也不为过。”
“哦?当真如此好看?”宁长愠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垂在胸前的细穗。
被人怀疑眼光是赵玦万万不能忍的,“你若不信去外面瞧瞧,那沈二小姐如今就坐在下面呢。”
他晃着脑袋,如品酒般回味,“当真是上京独一无二的好颜色啊。”
宁长愠默不作声地抿了一口酒,赵玦睁开眼,颇为遗憾地啧了一声,“就是名花有主,动不得,动不得啊。”
“还有你赵公子动不得的人?”
赵玦怪异地瞧了宁长愠一眼,“沈二小姐与李家那位定亲之事早已传遍上京,哪怕你先前不在京城,如今都回来好些时日了,竟会不知?”
“一个小小的少卿罢了,你怕了?”
对上宁长愠淡然不屑的目光,赵玦有些无语。
少卿不可怕,可怕的是李家,如今上京几乎一半的权势掌握在李家手中,连太子都要巴结讨好的人,他们两个二世祖凭什么和李鹤珣斗。
自年少时,李鹤珣便与他们不同,从不与他们在一起玩闹便罢了,家中长辈还总是耳提面命地将他们与李鹤珣做比较。
谁家公子少时没有嫉妒过李鹤珣,但那又如何,人家十七岁高中三元,如今更是朝中官员,哪像他们,连个功名都考不上,皆等着自家安排,将来捞个闲官当当,再凭着这些年在上京的根基往上爬。
李鹤珣那人,与他们从来都不是一处人,也不是他们能得罪的人。
赵玦回过神,骤然发现宁长愠身前的酒壶已然空了两个,他蹙眉道:“你今儿个怎么了?”
宁长愠不语,一杯接着一杯,只觉心中如同塞了一团棉花般,堵得慌。
他抬手拭去嘴角的酒渍,目光粼粼地看向赵玦,“你说我去毁了这桩婚事如何?”
“你疯了?”
赵玦只当他吃醉了酒,懒得搭理,拍拍衣衫上莫须有的灰尘起身。
这处当真无趣,若不是今日不好进宫,他哪能与宁长愠来这处虚度光阴,“我走了,你自己慢慢喝吧。”
临到踏出门外时,赵玦又回身劝慰道:“我劝你别做傻事啊,人家的婚事,你掺和进去有什么好处。”
人家的婚事……
修长分明的手指虚掩着额角,宁长愠头痛欲裂,只觉脑中纷纷扰扰,随时都会炸开一般。
门外琴音袅袅,伴随着木门合上的吱呀声,耳边若有似无地响起一道俏生生的轻呼,“长愠哥哥!”
他恍然间抬头看去,如春日乍现,她穿着粉白襦裙,如一只刚刚破茧而出的蝴蝶,朝着他飞扑而来。
那时,好像是熙平四十年。
他与赵玦一行人从云烟楼出来,瞧着天色尚早,便想着去庄子上看看他养的小姑娘。
两个月不曾来的地方干净如初,十三岁的沈观衣也如往日一般在瞧见他的瞬间,眼中盛满了光,提着裙角飞奔而来。
只是她脸上明媚的笑意在距离他一步之遥时戛然而止,杏眸中渐渐盈满了水光,明明委屈却偏要故作若无其事地试图将泪珠揉回去。
不满地嘟囔,“你是不是又去喝花酒了?”
小姑娘鼻子灵,闻着便闻着了,他不曾刻意避开她。
她咬着唇,羞得双颊通红,却仍旧质问出声,“我长大后一定比她们好看,你就不能多看看我吗?”
他尤觉好笑,“我看她们可不是因为她们好看。”
沈观衣似乎不明白,扁着嘴,觉着他在骗人,“可阿让说了,好看的姑娘总是能让你多瞧一眼的。”
说着,她便提着裙角转了一圈,头上的珍珠步摇晃悠悠的,煞是可爱,“你看,这是你前些日子送来的新衣裳,我穿着是不是也不比她们差。”
他没说话,沈观衣便抿了下唇,没骨头似的倚在他臂弯处,小姑娘不高,堪堪碰着他肩膀,委屈巴巴的揪他衣袖上的云纹绣线,“长愠哥哥……”
“嗯?”
“我日后会变得和我娘一样漂亮的,你等等我好不好?”
他只当戏言,不曾放在心上,调侃道:“你才多大,就学着旁人倾诉衷肠了?平日里少看些话本子。”
“我十三了。”她猛地抬起头,不甘示弱地挺起胸脯,“探春说,京城的女子十三便可以相看人家了。”
“我没有爹娘替我相看,那我便自己看。”
他被沈观衣理直气壮的小模样逗得乐不可支,“所以你看上我了?”
“长愠哥哥!”沈观衣又羞又恼,急得跺脚。
柳絮纷飞,院中的枇杷树结了果,那是沈观衣第一次向他表露心迹。
他说不上高兴与否,只是觉着当年无意中的善举,救下的小姑娘眨眼间便长大了,有了女儿家的心思。
就像是一朵悄然盛开的牡丹,携着火光,不顾一切地释放着她心中的思慕之情。
他也不知从何时开始,从推拒到纵容,甚至为了让她患得患失,常常做出一些令她生气的事。
可事后,只要他哄一哄,沈观衣便又用那双依赖眷恋的目光看着他。
他早早地便知晓,他这些年对沈观衣的照顾是旁人如何都比不过的。
沈观衣就像是他圈养在身边,只属于他一人的东西。
而这件东西,在他离京的时候,被人偷走了。
宁长愠眼尾泛红,长袖猛地扫过桌案,东西洒落一地,清脆的响声片刻后才缓缓停下。
那些人为什么要抢走他的东西!
她是他的,只能是他的!
宁长愠撑着木桌起身,眸光大盛,嫉妒嗜心,如灼灼燃烧的火焰,支撑着他跌跌撞撞的朝着门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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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唱罢,沈观衣敲了敲桌子,唤醒一旁睡得正香的探春,“走了。”
探春猛地惊醒,下意识去摸嘴角,在瞧见沈观衣正盯着她时,讪笑道:“小姐,奴婢粗鄙,着实欣赏不了这些曲儿。”
“我知道,没怪你,走吧。”
沈观衣起身,裙摆自椅上滑落,探春抹抹嘴,连忙跟上。
“小姐,方才都唱了些什么啊?奴婢没听着,您和奴婢说说呗。”
探春脸上挂着讨好的笑,沈观衣斜睨了一眼,嫌弃地回过头。
前世那个挡在她身前,将欲要害她之人折磨得不成人样的探春姑姑,眼下还真是瞧不出半点威势。
“说了你也听不明白。”
探春不依不饶地扒着沈观衣,“小姐,您就和奴婢说说嘛。”
沈观衣没好气的看向她,“你——”
“这位姑娘。”
小二突然打断二人说话,小跑着上前,拦住探春,讪笑道:“老板有请,不知姑娘能否赏些薄面?”
“我?”探春与沈观衣对视一眼,不敢置信地指着自己。
在小二再三保证没有请错人后,沈观衣才掩唇笑道:“快去吧,说不定是老板只是想问问你坊中曲子到底是哪点听着让人想睡觉。”
“小姐!”探春羞恼,但仍旧在小二殷勤的目光中跟着走了。
沈观衣含笑回头,四处瞧着艺坊的布置,一层的厢房不多,每道门前都挂着刻有名字的木牌,寻艺坊平日晚间生意不错,白日倒是不见人多。
她慢吞吞地从刻着春日彩三字的门前走过,脚步未停,门前挂着的铃铛晶莹透亮,应当是琉璃做的,沈观衣多瞧了一眼。
突然,春日彩的房门被人从内打开,她双眸瞪圆,手腕被人紧紧扣住,红影一闪而过,木门重新紧闭,周遭恢复如常,只有门上的铃铛摇晃出清脆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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